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法相或真身(其二)
于是,吴雪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在一本书上见过,说是修为到一定境界的绝世高手,可以“容万物为一体,化腐朽为神奇,据而化气凝神,可使神识离体成实”。
当时吴雪观之觉得极其扯淡,认为这些子虚乌有的所谓“法相”、“分身”全都是猎奇小说家的杜撰,是完全无可考证和琢磨的。
但经历了一系列波折之后,吴雪对一些曾经嗤之以鼻的术语也开始重新审视了起来。
“所以说,”吴雪狐疑道,“这些就是所谓法相?”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依旧有些怀疑,“化虚为实,仅仅靠神识就可以做到么?如此这般,那这个世界岂不是真的由神所创造,而非是以物为主体,意识是物质的衍生物?”
说是为精神虚体,可从刚才的短兵相接来看,却真实不虚,可知可触。纵然是虚幻如少林派的“意真波”,也从未脱离“物”这一主体。完全靠精神力完成的创造,怎么可能存在?
由此追溯,精神诞于物,物又岂非是凭空产生?物诞生于宇宙,宇宙又是从何而来?将去何方?在此之外呢?宇宙这一物,之外又是什么?当人们仰望星空的那一刻开始,这些问题就使无数先辈们纠结困扰,至今也未曾有过合理的解答。
于是乎,吴雪又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思索之中。但只靠人之思维来思索,毫无疑问是闭门造车,无法通达明彻,最后又无疑陷入自我的窠臼之中。若想要领悟世界,就必然从自我狭隘的认知之中超脱,根据已有的经验和真理,来开拓并创造出新的真理,但最终,人们也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无限接近于宇宙的真理,但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将其破解。
吴雪的困局,兰儿怎没有发觉?而她只当他又为自我的小世界所困扰,从而忘乎所以了。她碰了碰他的胳膊,低声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吴雪浑浑噩噩回过神,但他有时候也觉得奇妙,在现实中短促的时间难以完成的事件,在一些特殊的手段下竟然可以无限延伸,形成一个没有边界的城坚垒厚的城堡,根植于虚无缥缈的疆土之中。
三个秋良阴气森森地站在碎石堆成的坡道上,其中一人持剑,而那把剑就是十字星棱剑,这把剑在秋良手里发挥出了多大的威力,之前他们已经见识过了。三个秋良或笑或怒,却丝毫不给人亲切之感,唯有漫无边际的威仪。
“再怎么多加讨论也是无意义,只有打败我,或许才能解开你们心中的疑惑……”
其中一个秋良说完,三人便一齐下落,朝着吴雪他们冲扑过来。
“中间那个拿剑的法相,攻击范围极广,先散开!”
张祐麟急呼一声,便只听耳边有人冷森森地低吟道:“先顾好你自己……”
张祐麟大为错愕,他根本没有想到只说话间,秋良便已经攻来,一手朝他后心掏去。只这张祐麟的第一名也不是吹的,侧身策右肘回击,迫使秋良将进攻的右手撤离回防。只听一声闷响,二人肘掌相接,一股暗劲激荡开来,张祐麟借此拉开身位。
而他也看见,吴雪和兰儿两人也各自陷入苦斗,使剑的秋良正与兰儿比着剑术,只见双剑乱舞,其剑光飒飒,幽影重重,正值难解难分之际。
至于吴雪,他赤手空拳地与那个秋良交手,二人拳脚相加,招招落定,劲风赫赫。不出须臾,便已出数十招,斗得难解难分,直教人眼花缭乱。
“第一名……”秋良冷冷笑道,“江河帮最有潜力的高徒,未来掌门人的潜在继承人,上一届武林大会的第一名,有如此多的头衔傍身,你总不会就这些三脚猫的功夫吧?”
张祐麟微微蹙眉,忖度道:“他之所不惜内力以化出三个法相,是在为须颉陀拖时间。那个石像发动一次,似乎极其损耗内力。在须颉陀发动期间,他便为斗篷男保驾护航,而这里的三个全不是他的本体……”
他一直没有出全力,是因为他知道秋良的计策,先以法相拖延,损耗他们的内力,目的是为了被深埋在巨石之中的须颉陀的下一发进攻而护驾。
秋良话音未落,便又接着进攻,可张祐麟始终不曾出全力,二人只是来回攻防着,比起以命相搏的决斗,更像是在相互试探。
“拿出点干劲来,继承人!就这么点水平么?!”
秋良大笑着抬起脚,朝他脑袋上狠狠砸下。那一脚劲势强悍,张祐麟不想为此损耗内力,便抽身脱离,无论秋良怎么激将,也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是我行我素地游走着,仅以拳脚功夫与之点打,竭尽全力使内力的损耗降到最低。
而在另一边,吴雪则陷入了苦斗之中。他所面对的秋良,似乎有着极其充沛的精力,无论是紧身功夫还是退离的速度都可谓上乘,他忽近忽远,时而似抓耳挠腮似的骚扰,时而突发奇招,教吴雪完全陷入了被动,或攻或防完全被秋良掌握,而他只能被迫接洽,时刻紧绷着神经,内力的损耗过于迅速,出拳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他在拖延……”吴雪气喘吁吁地这么想着,“之所以拖延,并不是为了等到须颉陀再次发动的时机……”
吴雪一边躲闪,一边忖度,渐渐地将心神安稳下来,不再急着进攻,而是随他而动,不动则不动。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那个须颉陀出了问题,不得不延缓进攻的时间?”
“怎么?”秋良冷笑道,“你似乎还很困惑,是什么困惑你?是这个世界上难以辨别的真假,还是……你?”
吴雪不为所动,他没什么可被激怒或者影响的心情了。过于陷入自己的世界的人有个好处,他人的影响力会在自己这里有所下降。他并不是个喜欢听别人说话的人,他喜欢沉默,或者干脆抽身离开。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恶劣的根源
就在与秋良交手的恍惚一瞬间,吴雪想起了极少数的跟父亲交流的经历。是的,他确实是一个不太听得进他人言语的人,向来我行我素,足够冷漠,足够克制,误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给这愚蠢的世界所困扰,可以坚定自我,但他又完全不能不被他人影响。所以吴雪自幼时起,就时常给人极其困惑的表现。他时而热情,时而冷漠,有时候面对一只死掉的麻雀可以伤感动容,有时候面对死亡却麻木不仁。他性格极度分裂,感情上极度偏执,向来说一不二,向来非黑即白。
就连他姐姐吴叶也曾说:“我家弟弟似乎精神上有些问题,但我也说不上是什么问题。”
“总给人感觉怪怪的?”吴月笑道。
吴濯笑道:“不折不扣的坏人!只会对姐姐们使坏!”
吴笑思忖道:“奇怪,总感觉他心里还有一个人,会不会人格分裂……”
吴叶做了个鬼脸,说道:“别说得这么吓人,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吴月笑道:“怕不是心里叨念着哪家的姑娘,以至于他神不守舍、浑浑噩噩?”
“不会吧?”吴濯眨眨眼,语气里满是讶异。
“怎么不会?”吴叶坏笑道,“这小东西虽然爱使坏,性格上也不讨喜,但好歹还算周正,有人稀罕也不是怪事。”
“爱使他发疯?”吴月揶揄道。
三个妹妹一致发笑,吴叶道:“那这份爱可真是够深沉的,都能使我家弟弟这么个冷酷无情的人发疯了……”
吴濯扁扁嘴,低声道:“那总该不会是风流公子哥玩弄女子感情……”
吴笑秀眉轻颦,困惑地歪头,喃喃道:“怪事……也没见他跟那个姑娘有过交流啊……那个姑娘是谁家的?”
“都什么年代了,真是,处个对象还需要躲躲藏藏么?”吴叶笑道。
吴月嗔笑道:“你这死丫头,也就嘴上一说,平日也没见你多豪放啊?”
吴叶摆摆手,恹恹道:“那是因为没哪个人能被我看上,都是一副软绵绵的模样,要么就是腌臜泼才。哪里才有那种文秀而不造作,清隽而不羸弱,沉稳而不世故的人呢?无论他究竟如何如何,哪怕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也不加掩饰的呢?”
吴月捂着嘴,看起来很吃惊,凑近吴叶低声道:“你该不会……?”
闻言,吴笑和吴濯脸上一红,顿时绯若窗外的桃花。
吴叶也是微微一怔,讪笑道:“姐姐你胡说什么呢!这、这种话岂能信口开河?”
吴月狡猾一笑,抱起双臂,背靠在舒舒服服的软榻上,冷不丁地用脚在吴叶腿上一蹬,说道:“是嘛……前段时候他可还是跟我说起过你……”
可她话说了一半却住了嘴,笑吟吟地瞧着自己的指甲,只惹得吴叶抓耳挠腮无可奈何。
“好姐姐,他说什么了?”吴叶央求道。
吴月没有开口,吴笑先笑道:“他说你是个母大虫……”
吴濯噗呲一笑,补充道:“他还说过叶儿姐之所以没人思慕,是因为姐姐是草履虫……”
吴叶顿时安静了,房间里欢快的气氛瞬间没了。她小脸煞白,呆呆怔怔地静默片刻,忽而紧咬银牙,握起小香拳在榻子上一擂,一下子跳起来,跑到门外面叫喊一声:“好你个吴雪,你个小死东西,在背后说我坏话,看我不弄死你!”
此刻吴雪不知跑哪里去了,吴叶气呼呼地跑去找他,势必要让他脱一层皮下来,只留下屋内三个姐妹面面相觑。
“说起脾气暴躁,听不进话,叶儿可是首屈一指……”良久,吴月才苦笑着说道。
吴濯担忧道:“或许雪容弟弟之所以性格如此古怪,也许……也许就是受了我们的影响吧……”
吴笑喟叹道:“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吴月在软榻上长长伸了个懒腰,将一条腿搭在吴笑腿上,目光出神,喃喃道:“他有女子的温柔细腻,但似乎阳刚气不足,像个小太监……”
吴笑苦笑道:“也不至于这么不堪吧……”
吴濯说道:“家里面也没个能镇得住他的男人,他受女人影响颇深,也是自然……”
“欠打。”吴月笑道,“你们谁狠下心来揍他一顿?”
吴笑说道:“还是别了,总是于心不忍的。再说又没做什么恶事,只是淘神了些……”
于是呢,吴雪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的,虽然他没少招惹四位姐姐,但她们总是对这个小弟弟下不了手,打在他脸上的耳光,软绵绵的反倒像是爱抚与柔情了。
而作为吴雪的父亲,吴清晗似乎在这个身份的职责上有所缺失,他平日了究竟在忙些什么,吴雪向来不知,只知道他地位颇高,长年在外,就算是回家一次,也是酒气熏天、昏昏欲睡,父子之间没什么交流。唯一的交流,就是在吴雪考砸了之后。而他每次都考砸,所以每次都往姐姐们的裙子底下躲,四位姐姐一劝,吴清晗也就只能作罢,只能气急败坏地骂吴雪:“你个泼皮小兔崽子,只会躲女人裙下么?!”
吴雪也曾笑话吴清晗道:“你若是考砸了,会不会也曾往姑姑们的裙子下躲?”
“放屁!”
吴雪大笑道:“又臭又响!”
父子间的交流总是这么不顺畅、不顺心,时常无疾而终,终究是没交流出个所以然。
但直到后来有一天,吴清晗突然对他说道:“若是没了姐姐和家人,你又该如何?”
于是吴雪陷入了沉思,他想不到那样的日子,似乎会很无趣,也没人能给他娇纵宠溺了。
他早已经沉醉其中,沉醉在女子们的柔情与甜腻之中,流连于温香软玉和蚀骨红颜之中。他无论如何娇纵,都会有人包容爱护他,受到了挫折,只要趴在姐姐们的怀里哭过一次,一切便又重新开始。
直到后来一天,流落江湖的吴雪忽然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此刻他才明白为何父亲总是不愿意在家多待,总是要让自己忙起来。
温柔乡对男人来说,是没有火的乱葬岗,葬送了无数英雄好汉。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破立
眼前的世界,哪里有半点温柔?到处了怪石嶙峋,到处是焦枯的树木,没有分毫生息,只有风穿过怪石群发出的诡异声响,犹如凄嚎。这冷峭黯淡的世界可不比女孩子的怀抱,全无那种温香软玉予人的温情与满足,唯有心惊胆战的思考和如履薄冰的紧迫。曾经梦幻的日子,让吴雪不敢相信,他怎也不相信这世上还可以有这样的人情世故,反倒以为只有冷寂寂一片了。那是身处在这片死寂山地间体会不到的人间烟火。
眼下秋良步步紧逼,而吴雪也从一开始的被动,转变为行随心动,心随意动,正当秋良从怪石上下跃而来,吴雪忽而眉眼一沉,接着周遭的空气忽而震荡起来,就在秋良的手快要抓到吴雪的那一瞬,震荡的空气犹如屏障一般穿过秋良。
“咯喇喇––––”
近处的石林忽而布满裂痕,接着一道无形的气浪四散开来,一块碎石砸中秋良,一道被劲浪卷胁着刮向远处,顿时声如雷震,地动山摇。
那边的动静也被张祐麟和兰儿他们所察觉。张祐麟与秋良一直在试探与点打,只是依靠灵动的身法与之在怪石之间游走着,听到动静,他双掌凝力,借着秋良上推的力,与之一对掌,便身姿轻巧地落在石柱上,朝剧烈响动的那边望去,只见其间怪石削平,只吴雪一人站定其中。
“这是……意真波?”张祐麟略微有些错愕,“他是少林派的人?”
“你说……少林派?”
正当他被那场景所震撼的一瞬,秋良便已逼近,张祐麟回过神来,身子随之向后一仰,“扑通”一声,秋良一掌拍在他脚下的石柱上,登时石柱上的细缝如蛛网般扩散,轰然声中四分五裂。而张祐麟依旧使用巧劲化险为夷,他乘着秋良打出的劲力,又如落叶一般落在另一处凸起的巨石上,既没有受伤,也没有消耗多少内力,可谓是吝惜自己的内力到了极致。
他蹙眉看向吴雪,却见吴雪紧紧攥着自己的左手腕,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他的左手,竟然犹如通暇紫玉,上面还泛着幽魅的蓝光,在这片鬼气森森的山地内显得格外诡异。
“那只手……”
张祐麟这般思忖着,秋良就又攻了来,似乎不知疲倦,而这一次,张祐麟没有再次避退,也没有再吝惜自己的内力,只见他与秋良一阵紧促的交手,忽而一脚飞起,秋良出手抵挡,却被其犹如流星一般踹飞出去,拖曳着一道流光砸进石林里。
见状,兰儿不禁心想:“原来他一直在隐藏实力,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注意到了雪儿哥哥的意真波。若是因此惹了麻烦该如何是好……”
对于江河帮的张祐麟,兰儿一直抱有戒心。且不说这个人究竟是以什么立场来到时穗,但就他是上一届武林大会的第一名和他名门正派的高徒这些身份来看,都对他们是个潜在的威胁。虽不是中原人,但兰儿可却对中原武林太过了解了。
母亲长孙珏曾经对她说过:“中原武林极为严苛,又以五派为最。上面定下的教条,下面几乎无可辩驳之地,唯有执行,否则会被定为异端。”
年幼的兰儿问道:“若是被定为异端又如何?大不了一走了之。”
长孙珏苦笑道:“走不了的。”
兰儿眨眨眼,说道:“可母上大人就逃到了这里。之前不是还有一些中原武林的人来找你么?那位阿姨是……”
长孙珏喟叹一声,指正道:“我不是江湖人,不受教条管控。而且,我也不是逃,而是你爹爹明媒正娶的。还有一点,那位阿姨是娘亲的好朋友,她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见我的。”
“哦……”兰儿想了片刻,又不禁疑惑道:“若是被定为异端,难道就不能反抗么?天下这么大,总该有个能容身的地方……”
长孙珏摇摇头,喟然道:“与五派八脉作对,无异于是与朝廷作对,是没有任何胜算的。跟正统唱反调,会被打做魔教异端。之前那位阿姨便是如梦圣教的教主,可在那次大战之后,所谓三大魔教已然式微,再也没有实力能与五派八脉想抗衡。”
兰儿笑嘻嘻道:“这就说明,老老实实服从,可以有饭吃,有命活。你看看那些反抗王道正统的人,口口声声说是‘顺应民心,替天行道’,但他们终究是为了中饱私囊,还不是被父亲和周叔叔消灭了?”
兰儿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一年之前大月国曾发生过一次内乱。那些积贫积弱的百姓终于高举义旗,大月国半壁江山被迅速侵吞。作为姻亲,夏国差遣夏军将士协同大月国军队一同平定了叛乱,而兰儿口中那位周叔叔,正是周明玉。他作为常驻大月国的夏国文职士官,打起仗来丝毫不含糊。他的战术诡谲多变,正面又有石业兰牵制,所以他在侧后方势如破竹,在叛军前方部队还在与石业兰苦斗的情况下,便已经跃过了沙漠,直捣叛军总部。在周明玉与石业兰双重夹击的情况下,叛军不出半年便被全歼,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就此告一段落。
看着尚且年幼的兰儿粉雕玉琢般的小脸上满是狂热与憧憬,一双凤目微微眯着,充满了狡黠与魅猾,让她的母亲长孙珏极是心惊胆战。她是一个王公贵族家的千金,对于正统有着狂热的归属感,而无法作为一个贫民或者普通人家的孩子来看待这个世界。作为大家族的孩子,必然会为了已有的生活环境而坚持,从而维系已有的统治。
兰儿从未见到母亲这般失落过,虽然她已是近三十的少妇,但她依旧是那般风情万种,这般或嗔或郁的沉思神色又使她添加几分独有的姿色。
见母亲长孙珏不理会她,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小兰儿便哭了起来,泪眼汪汪地哽咽道:“娘亲……兰儿错了……”
“你哪里错了?”长孙珏喟叹道。
小兰儿说道:“我还忘了……忘了还有夏国皇帝的帮助。若是没有天朝军队从天而降,我们小国寡民的,一定会赢得很辛苦吧?”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小孩子的世界
当听到小兰儿说的这番话,作为母亲的长孙珏是什么心情?她先是心怀希望地看着兰儿,以为她认识到了自己的偏见和错误,但没想到她随后的话却真正叫长孙珏震惊。
“那些叛军,一没名将壮兵,二没战略缓冲地带,三没禁受一场消耗战的底蕴。直面王国军事重镇,毫无天堑险要为障,我想父亲他若不是为了王室颜面,恐怕就会这么耗着,依靠王室和夏国的粮草、兵力、后勤资源,足以把他们耗死,可不费一兵一卒。这样不光可以赢得一场胜利,还可以敲山震虎,给有反心的逆贼一个难以忘怀的警戒!”
小兰儿凤眼里闪动着狡黠、狂热的光芒,唇瓣边上的森冷笑意,只教一个活了快要三十年的人胆寒。长孙珏大为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么一刻,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变得极为陌生,仿佛是一个杀人诛心的恶魔。而她同时又为小兰儿的机敏和慧眼而震撼,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豆蔻少女,又怎会有这般的远见卓识,这般的恶毒心肠?
长孙珏厉色道:“谁教你的?!”
小兰儿被母亲吓了一跳,连哭也不敢哭了。母亲是不是真的对她发火,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是……是我自学的……”小兰儿结结巴巴道,“从没有人教我……”
长孙珏冷笑道:“哦?是不是你父亲那个混蛋偷偷教给你的兵法?又是何人教你的歹毒心肠?!”
长孙珏明白,丈夫石业兰身为一个大月国的王公贵胄,又是统领左军的将领,只不过是“身在其职,所为其事”罢了,心肠完全没那么恶毒。他尽可以教给一个小孩子些许兵法常识,但他耿直爽咧的性格却不会教一个小孩子那些险恶的诛心之论。
小兰儿正襟危坐,龃龉道:“没……没有……那些是我看父亲练兵时自己总结的……”
长孙珏失笑道:“你能想到这么险恶的计策?是周明玉教给你的?”
身为母亲,长孙珏并不害怕自己的女儿深谙兵法心计,但她害怕自己的女儿被人利用,成为狂热的傀儡。是什么让这个原本天真无邪的豆蔻少女变得如此恶毒?究竟是什么在扼杀小孩子的心灵?她亟待揪出那个侵蚀小孩子心神并让他们自幼便开始堕落的根源。
在这一刻,小兰儿的身体里却似乎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对待自己母亲训斥自己的态度,报复性地说道:“依我之见,这样做还是仁慈了些。拿起武器的人还算是人么?贱民算是人么?他们胆敢反抗,王室就应该杀鸡儆猴,将他们的尸首游街示众,让所有有反心的逆贼没有勇气拿起刀!胆敢挑战秩序……”
“啪––––!”
还未待小兰儿说完,便吃了长孙珏一记响亮的耳光。长孙珏从未像此刻这般生气过,她忽然觉得自己生了个小恶魔,一个冷酷无情、用心险恶的恶魔。
小兰儿捂着脸,边流泪边冷笑,幽幽道:“母上大人,作为女人,你太过仁慈,母性泛滥。你有傲气,奈何生不逢时,只能远嫁蛮荒……”
长孙珏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只听她冷冷笑道:“母亲放心,我一定会做一个乖孩子。但为了你,也为了我们一家,一定要改变这个世界!无论用什么手段!”
长孙珏痛心道:“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个小恶魔么?嗯?嫁到这里,完全是我自愿的,你当我是被迫的?嫁给你父亲完全是心甘情愿,你这个自负的小恶魔,又能理解什么?”
就在石业兰早朝回家之后,只见到自己的妻女正在怄气,谁也不说话,直教他摸不着头脑。
他茫然道:“怎么了?”
长孙珏气狠狠道:“我们生了个好女儿哈!”
石业兰看向小兰儿,说道:“又惹你母亲生气了?”
小兰儿嘻嘻一笑,搂着石业兰的胳膊说道:“没啊,我只是在向母亲讨教兵法。”
石业兰笑道:“兰儿若是想讨教兵法,来校场找我便是。我带你看看,大军操演起来是什么样的……”
还未待小兰儿欢呼,长孙珏便立马制止道:“不行!”
“嗯?”石业兰有些困惑,只不知道妻子今个儿发的是什么火。
长孙珏嗔道:“你太惯着她了!没规矩不成方圆,这小丫头欠收拾,若是任由她的想法,必然会酿成大祸!”
“这么严重?”石业兰苦笑道,接着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副纯真无邪的可爱模样,笑道:“兰儿,你将来会成为母亲口中的祸患么?”
小兰儿却出乎意料地答道:“会!”
“嗯……嗯?!”
石业兰一惊,讶异道:“好个小家伙,你想干什么?”
小兰儿娇笑道:“做中原的主人!”
此言一出,石业兰和长孙珏皆是大惊失色,长孙珏立马把门窗关上,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这小丫头,胡言乱语没完没了!这话能说出口?!”
石业兰苦笑道:“这个中原的主人可是不太好做的……”
当时夏国与大月缔结联盟,又正当依靠姻亲连理加固两国关系之际,譬如大月国王室便将两位王女嫁到中原,一个许为宇文荣拓为妻,一个乃是现今夏国的皇后。小兰儿这话无论是否是真心之语,也有僭越逆反之嫌。比起刚才那番恶言恶语,这逆反之语才更教长孙珏胆战心惊。
小兰儿笑道:“有何不可?天下似乎人人都想当皇帝,又岂会甘心蛰居一隅当个小王?千古一皇,万古一帝,我为何不能成为那千古皇帝?”
长孙珏恨恨道:“小丫头!你要干什么?谋反么?谋你娘亲娘家的反?”
这时候,小兰儿拍掌而笑,非常开心地说道:“这不,娘亲之前或许在怪我不为天下人考虑,只顾着维护王公贵族的权威。原来,娘亲也是抱有私心的啊……”
闻言,长孙珏微微一怔,却也说不出话来。正如小兰儿所说,虽然她远嫁异国,但依旧是心向故土的公主,自然是有所偏袒的。
人之所以能站在中立立场,完全是因为他本身的利益没收到侵害。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前尘往事
随着小兰儿的年龄增长,作为母亲的长孙珏印象里纯真可爱的女儿再也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有些狡猾、险恶的兰儿。可她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因何契机教自己的女儿过早的变得狡诈奸滑。她起初是以为夏国遣月使周明玉在背后唆使,可她是了解周明玉为人的。周明玉性情宽厚温和,虽是文官但有武略,之前协同大月国军队平叛便是例证。且不说他为人究竟如何,人的表象具有迷惑性,但是他事务繁忙,又经常被大月王廷招到大内商讨事宜,没有机会与兰儿接触,更别说会影响到她了。
那还会是谁?不是周明玉,还会是谁?小兰儿与长孙珏相处最久,他人也无机会与之长时间独处,没有机会对其的思想产生影响。于是长孙珏想,莫非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影响到了女儿?可她从来不在兰儿面前说些国事天下事,又何谈影响到她?
于是长孙珏起了疑心,开始对身边的人怀疑起来。她向来疑心病重,又因女儿语出惊人而变得更加谨小慎微,开始对他人抱有戒心起来,不让他人有机会与兰儿独处。可到最后,她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反倒是自己最可疑。直到后来的一天,长孙珏豁然开朗,原来没有任何人影响到她,这一切都是一个孩子自然成长可能的结果。若依次往下深究,正是这个大环境对一个孩子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并且因此塑造了她的性格。
对于孩子的成长或许不能秉持着先贤们的“无为而治”,但也不能过于管控从而扼杀一个独立人格的个性。在此基础上,适当的管控与教养就显得格外重要。可这是大部分家庭都缺失的。父亲担不起父亲的责任,母亲没有母亲的样子,影响孩子性格成长的认知,包括对于一些感情的见解,全部来源于一些人类复杂(包括糟粕)情感的衍生品,而非耳濡目染、真情实切地去感受人类情感的真实一面,最后只能是一个又一个不痛不痒、不大不小的悲剧,唯有独自承受。
人格毫无疑问是复杂的,正如作为长孙珏和石业兰的女儿,若生兰具有母亲的感性和聪慧,又有父亲的耿直良善的一面。但在这些浅薄又片面的形容词的字里行间,却黏合、滋长出了一些奇妙的品性,而这些就汇成了若生兰复杂的性格。
所以,若以“XX是XX样的人”,“XX的性格如何如何”之类的话语来评价一个人总是片面的。
人们评价他人的结论往往都是依据某人在某事之中的表现,而非是一个人复杂而内敛的心。根据直观的表现来定断一个人,是人们获得对他人理解的最基础且最根本的方式。但忽略人性之复杂,仅凭借一些浅薄的词汇来给一个人定性,是毫不负责任的表现。去分析一个人的行为就要分析他的心,为一个人定下立场很容易,矛盾到处都是,可以合理可以仓促,但并不是所有立场都基于矛盾。有些矛盾,并非是通过直接的利益冲突来表现,而是依据环境中的各项现实条件和状况来产生。所以刻意强调某些尖锐的对立,就不得不让人去怀疑他的用心。
而对于女儿的教育,身为母亲的长孙珏有时候也会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这个女孩在父母面前的表现各不相同。在母亲长孙珏面前,她畅所欲言,有时候故意跟她唱反调,故意惹她生气。而在父亲石业兰面前,她就乖巧无比,时常是柔顺温软的娇俏纯真模样,但也不向他透露心里的秘密。她的真心话,早已经在跟长孙珏的母亲身份的对抗的过程中倾吐而出。
冲突见证真实,和平代表危机,从来都没有绝对的和平,也不会有不具真实性的冲突。
这个世界究竟什么样,长孙珏早在少女时期就明白,尽管她曾带着少女独有的温柔来看待世界,但所得的回馈也是不尽如人意。
那时候,长孙珏心情极为沉重,远在夏国的长兄长孙须尤突然逝世,给她本就阴郁的心一个更重的打击。
国家之间有时候犹如情侣,他们可以沉醉于短暂的甜蜜之中,最后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在自己的利益将要受到破坏的时候,就是这段甜蜜时光的终结之时。
夏国皇室的大公子须尤不知是何缘故突然逝世于西北的玉台城,此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大月国。起初长孙珏难以为信,便去寻周明玉,但得到的结果却是冷冰冰的。
“大公子在西北代皇上巡游之时病逝。”他极其叹惋地说道。
长孙珏怎也想象不到,自己的长兄竟然会突然辞世,忙问道:“哥哥他身体并无隐疾,又怎会如此突然?”
周明玉喟叹道:“具体消息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他近来身体不太好,千里迢迢远驾西北边陲,又不巧染上了风寒,所以……”
长孙珏泪眼婆娑,苦恨道:“可他今年也不过而立,又……怎么会……”
周明玉喟叹道:“公主殿下,大公子突然病逝,实乃是夏国的损失,但先人已去,还望公主殿下保重。”
长孙珏稍稍稳定了情绪,突然疑惑道:“周大人,我哥哥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周明玉答道:“只是听说皇上此举是为大公子定下登基的基础,将来好继承大统,所以才会派大公子代他前去西关巡视……”
长孙珏喟叹道:“真的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若是当了皇帝,也会是天下之福……”
接着,她忽然发觉一个问题,连忙问道:“不对,父亲身体若还安康,又怎会急着考练哥哥?周大人,你不要瞒着我!”
周明玉苦笑道:“公主殿下果然聪慧。皇帝陛下近来龙体欠安,天下名医皆无良方可治,所以……”
长孙珏愕然道:“怪不得……”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公子辞世
周明玉终于还是告诉了长孙珏关于近来夏国内部的秘辛。原来,近来中原皇帝身体抱恙,暗中寻遍天下名医也无可救治,怕已是时日无多。在此之前,他便派大公子四地巡视,以定天下民生将心,好为他将来得继大统打下基础。只是风云难测,大公子到了西北的玉台城之时,虽仍是夏季,但此地已经落叶漂黄,满目凄怆,又因风寒之故,这位夏国皇位未来的继承人就此辞世。
得到此消息,长孙珏又惊又悲,只泪眼婆娑哀叹不已,“是了……是了……若不是父皇身体欠安,又怎会早早做下打算。只不料,我那哥哥竟然……”
周明玉俯首道:“公主保重,现在公主远嫁大月,还请公主殿下不要过多深究为好……”
长孙珏嗔怒道:“你这是何意?莫是不容许我为哥哥悲伤么?!”
周明玉苦笑道:“公主恕罪,在下绝非此意。只是现在时局实在是有些特殊,为了夏国内部的稳定,和维系与大月国的同盟,还请公主暂忍悲恸,不要插手此事。”
长孙珏忽然觉得他冷漠无情,身为大公子的妹妹,听闻他突然离世的消息又怎会不悲痛?可这个官却偏偏连教她悲伤的机会都不给!
可她转念一想,又忽然明白了周明玉的苦心。当初他随长孙珏一同出使大月之际,她就发觉他是个隐忍且内敛的人。虽然官职不大,但一度成为皇帝的心腹。差他前往大月,无非是托他极善审时度势的机敏,从而稳固二国的同盟关系,在外部发挥夏国的影响力,从而为夏国西疆创下片刻安宁。
皇帝病症缠身,而大公子这么突然一死,无疑会教中原朝廷与关外国家的联盟受到阻碍。
周明玉的担忧是对的,因为夏国皇位的后继者,推翻了先皇所立下的所有振兴之策,转而攻心于稳固皇权上。
说到底,正是因为这位继承人得位不正,突然地继承了皇位,却发现身边竟然都是父皇和大公子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忠于自己,并且朝廷内部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对于这个皇位从天而降的年轻人来说,身为一国之君究竟是福是祸?这些他根本没工夫去想,因为坐在那个位置上,尽管有诸多不自由之处,但没有人会拒绝。驾驭所有人,远比活在别人的阴影里要强。
这么一看,之后他一系列废弃先皇政策的举动,就不难理解了。这位皇室的二公子,从来都不为人看好。他的兄长太过耀眼,没有人怀疑大公子究竟会不会成为一个好帝君,而是满心期待他会带着夏国重新回到太祖皇帝时期的繁盛与荣光之中。
作为这样完美哥哥的弟弟,实在是一件既骄傲又痛苦的事。他或许从来没想过皇位有一天会突然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但它就这么来了。没有人对这个人有过期待,因为他能完成的事,大公子会完成得更好。在这样的压力下,这位继承人少时便不问家事,整日乔装打扮成平民,浪迹江湖之上。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巧遇了从大月国远道而来探望姐姐夏言煜的夏言灼。
当然,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对于这样一个曾经浪迹与江湖武林的皇帝来说,他太过了解这个被五派八脉的庞大身影笼罩的江湖是什么样,但这几个庞然大物在中原大地盘踞久矣,或明或暗的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他唯有将其牢牢抓住,并为其打上正统的名号,好收拢人心。
但究竟后来如何,或许读者诸君都了解了。这位人皇忽然不满足于仅仅当天下子民的皇帝,开始潜心于修仙炼丹之类的玄虚之事。
早在一开始,在得知大公子辞世的那一天,长孙珏便开始担心中原夏国的未来。她知道,若是哥哥登基,必然会是天下之福,和平必然还会延续,而一些必要的牺牲,她愿意接受。石业兰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夫婿,他们还有一个聪慧过人的女儿,长孙珏对于现状没什么不满。
但作为曾经的公主,她依旧挂念着中原世界,依旧挂念着娘家人。她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但她跟弟弟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不对,而是身为一个姐姐,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弟弟。早在她弟弟少年时期,就与兄姐没什么深入的交流,他似乎无心朝廷,经常游荡于江湖之上,以至于还闯出个在江湖上响当当的化名。
只是有一次,作为姐姐,长孙珏还是有些担心自己的弟弟,便劝他早日回头。但他却只是笑了笑,喟叹道:
“这个世界无趣得紧,我实在是找不到有什么比修仙炼丹更好的事了……”
而他还笑着对长孙珏道:“姐姐,我近来去正一道拜访了一下,路上遇到个有趣的人,那人使剑,但却无一剑傍身。你知道他要干什么,是去找正一老道士比剑去了!”
长孙珏只是忧虑地看着他,可他依旧兴致勃勃地说道:“他可真厉害,看起来是个腌臜汉子,但剑招强到整个正一无人敢应敌!”
说到这儿,他还自豪地笑了,对长孙珏道:“姐姐,那位大侠竟然没有给他无剑胜有剑的招式取名字!”
长孙珏喟叹道:“……所以呢?他也是个无名大侠喽……”
他摇摇头,眼睛放光,“所以,我给他的剑招取了名字,就取名叫做‘无心剑意’!”
“无心剑意?”长孙珏苦笑道。
他点点头,笑道:“我与他一见如故,简直相见恨晚,起初我以为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但没想到,他这人说话这么有趣!所以,我与他拜了把子。”
长孙珏只觉得荒唐,愕然道:“你与一个江湖人拜把子?!”
他笑道:“没错。在那之后,我们交流了一段时间,他教我剑法,我给他仙丹,我们正好互。可惜,他说要去东海一段时间。所以,我们暂且别过。”
长孙珏不禁扶额。从那时候起,她就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已经完全不再是皇家子女,而是活脱脱一个江湖人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撂俏往事
夏国的大公子一死,继位的就唯有二公子了。没有人知道,当时那个浪迹江湖的少年忽然得继大统是什么感觉。原本那种深入烟火气之中的欢愉,忽然被重宫深闱隔绝于世。他成了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成了被那一把黄金龙椅囚禁的傀儡。从此,他是九五之尊,他是当朝天子,位列人皇之首,统御四海八荒。正是:叩问仙门不自由,江湖大梦锁清秋。
比起他的原名,这位二公子更加喜欢自己闯荡江湖时起的名字。在他少年时期,江湖人如此评价:
“一夜秋风过,百芳妙回春。”
此并非是说他的武功,而是说他的丹药技术。他炼过很多丹药,有帮助女孩子促经养颜的,有帮助受创者强骨生血的,有治难产的,有祛毒固本的,有活血化瘀的。当然,他一直在炼制那最令他痴迷的仙丹:长生不死药。
于是,他千里奔袭正一门,去询问那些道家祖师们关于人之生死至理的奥秘,但得到了答案却是正一门早已经不搞玄虚的那一套了。他极为失望,且那时,他与剑神恰巧相会。
他们一个上山,一个下山,只互相看了一眼,便都认定:“天底下竟有此般神俊英姿之人!定是神人也!”
“在下长……呃……张清秋。”
“在下叶霜。”
彼此表明身份,双方就又是浑然一愕,张清秋惊诧道:“剑神叶霜,你就是剑神?!”
叶霜疑道:“你就是‘少年丹师’张清秋?!”
二人震惊至于,忽而发笑。
“想不到,我会在这里见到举世无双的剑神……”
“想不到,我会在这里见到大名鼎鼎的少年炼丹师……”
张清秋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正一门下山的途中碰到剑神,叶霜也同样没有料到会在正一门上山的途中碰巧遇到少年丹师。
“清秋兄上山所为何事?”
张清秋摆摆手,喟叹道:“我想来向老道士们讨教讨教炼丹术,只不料当今天下已经没人玩那一套了。”
接着,他问道:“叶兄此行……?”
叶霜笑道:“素闻正一道士剑术高超,乃为天下一绝,此行想上山与之切磋切磋。”
“那敢情好啊!”张清秋叹道,“我与你同去。”
于是二人又上山,可是正一门早有得知剑神要来比剑的消息,为了息事宁人,掌门真人张霁陵便下令全派,上下不得使剑。
叶霜也吃了闭门羹。他们俩傻愣愣地站在山门外,像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秋风黄枯,山林浸染,更显凄凉。
张清秋打了个哆嗦,说道:“叶大哥,要不我们还是先走吧,这老道士准是怕我们了……呃呃……好冷啊……”
叶霜点点头,说道:“也对,我们下山去寻个酒家,好好喝一壶!”
人声鼎沸的小酒馆,张清秋与叶霜二人喝得醉眼朦胧,放眼过处,天地无不是一片明媚,人海无不是一派祥和。
于是他们就又接着喝酒欢闹,菜换了几碟,酒推了几坛,兴致却总还未上到顶峰。
这酒,似乎还差点意思。
于是乎,他们二人相视一笑,张清秋讪笑道:“叶哥,我有点话要说……”
“巧了,我也有话要说。”叶霜歪歪扭扭道,大手一比划,“义弟先说!”
张清秋讪笑道:“是这样……弟弟我似乎没带钱……”
叶霜手指点了点桌子,笑道:“巧了,我也没带。”
张清秋嘀咕道:“怎么办?”
“要不……逃?”叶霜笑道。
他们二人已经喝高了,口中说着兴致未到,但早已经酒劲上头,冲得二人眼冒金星了。于是,口舌没了收敛,嗓门也大了起来,教酒馆的酒保听了去。
那酒保满脸和善的笑意,走过来胳膊搭在张清秋的肩膀上,笑道:“二位客官,你们刚才说什么?”
张清秋左右瞧瞧,讪笑道:“大哥刚才说了什么?”
待他回过头,却只见叶霜已经脸搭在酒桌上呼呼大睡了。张清秋心里一咯嘣,心想:“大哥你不厚道。”
张清秋心如死灰,讪笑道:“要不这样……拿东西抵?”
那酒保笑道:“好,那什么抵?是拿你的小胳膊,还是小腿?”
“暴力。”张清秋微微一叹,便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手一推,“哝,这丹药起码值二十两。”
那酒保接了过来,掂量一下,随即冷笑道:“这位客官,你莫不是在寻我开心?这怕是小孩子吃的糖豆子吧!”
张清秋拍了拍胸脯,“欸,此言差矣。”他接过瓷瓶,将其打开,倒出一枚血红色的丹丸,奸笑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这枚红丸,乃是上乘大补之丹药,男人吃了重振雄风,女人试过都说好……”
此言一出,登时激起千层浪,周围的酒客纷纷侧目,一阵静默之后,犹如猛虎一般围了过来。
有人吆喝道:“欸,你这红丸真就这么神奇?”
又有人道:“这下好了,我家那娘们折腾不了我了!”
“小伙子,你这丹药怎么卖啊?”
“怕不是骗子吧?这年头,这些油头粉面的骗子太多了!”
张清秋站到桌子上,将酒菜全部踢翻,清一清嗓,朗声道:“诸位,是真是假,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好!”
“那就一试!”
张清秋双眸奸滑,一下子瞅准了门边的那一条老狗。那老狗长毛遮眼,浑身肮脏黑丑,半死不活地游离于热闹之外,享受属于自己的孤独,怀念从前自己的青春。只是它永远也想不到,这个叫张清秋的小恶棍竟然让它来了个二回春。
“就它了!”张清秋狞笑道,“大庭广众之下,用人做实验恐怕不雅,这条无精打采的老狗再合适不过!”
酒保把老狗抱来,张清秋拨开狗嘴给它塞了一枚红丸进去。接着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那老狗身子忽然一激灵,仿佛触电般,力量顿时涌遍了全身,鼻子四处嗅了嗅,便立马冲到了酒馆后面的鸡舍里!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撂俏往事(其二)
那遭人遗弃多年的老流浪狗或许至死也不会想到,这日一个名叫张清秋的小恶棍竟然让它久违的春天回来了。追忆往昔,多少风流往事皆为水月,多少前尘旧梦可待追寻,只是狗颜改,年少一去不复返。没有狗会喜欢这样一条无狗问津的老狗的,它已经是一条无狗可爱的丧家狗了。
可此刻,它感觉自己流逝的青春回来了,无数未竟之梦依旧可追,此刻不奋起,更待何时?
众酒客见那又老又丑的狗一下仿佛电打一般精神抖擞,呜呜呀呀地朝酒馆后面的鸡舍冲了过去。一阵难以言喻的鸡飞狗跳,还是叫它得逞了。
祸害了鸡舍还没完,这条老狗依旧精神满满,跑到了街上,寻着空气中那甜美的香气,跑到了一个贵妇跟前,当着她的面把她脚边的小美狗给祸害了。
那群酒客跟着去看,皆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的模样,这小疯狗一下子窜到跟前,那贵妇也吓了一跳,转手招呼仆人要把这疯狗与自己的爱犬分开。可是几个仆人一起发力,把那老狗打了个半死也没使其分开,最后两条狗伸着舌头一命呜呼了。
众酒客见状,立马跑回酒馆,纷纷向张清秋回报刚才的所见所闻,无人不是惊疑称赞。
可有人质疑道:“这红丸药劲这么烈,万一出了人命该如何是好?”
张清秋笑道:“木头脑袋,你就不能把一颗红丸切开,泡水冲服么?”
众人一听,无不称善,于是纷纷慷慨解囊,就连酒保也小声问还有没有存货。卖了一圈下来,张清秋不光赚够了酒钱,还有了一笔不小的钱款。
出了酒家,二人走在傍晚的大街之上。此刻华灯初上,人影幢幢。叶霜憋着笑,揶揄道:
“只怕今晚是要闹个满城风雨啦!”
张清秋苦笑两声,喟然道:“满城风雨满城烟,今夜梦牵叩仙门。”
叶霜笑道:“义弟似乎不开心?怪哥哥我睡着了么?”
张清秋白皙的脸上浮现两抹气恼的红晕,却轻描淡写道:“这没什么,哥哥看着也不像有钱人。”
叶霜唯有苦笑。张清秋说得一点也不假,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个七尺男儿除了眼睛比较亮以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闪光点。衣衫破破烂烂勉强能穿,两个鞋子笑口常开,引来一众笑话。
现在,他非常想笑,不光想笑自己贫穷,还想笑张清秋心术不正,尽捣鼓这些虎狼之药。
对此,张清秋的解释是:“这药得来属实算巧,我原本是想要炼出可以登封仙箓的仙丹,可却误打误撞炼制出了这样的药……”
叶霜蹙眉道:“义弟就这么想要修仙问道?”
张清秋长吁短叹,幽幽道:“人间求欢不自由,所以炼丹。千秋大梦终成空,不如修仙。”
叶霜笑道:“好诗,好诗!”
只是他转而一叹,怅然道:“小弟若是有个女人,怕是会不羡鸳鸯不羡仙了。”
张清秋微微一蹙眉,诧异道:“我为什么要女人?”
闻言,叶霜一惊,退后半步,警惕地问道:“你……不爱女人?”
张清秋摇摇头,说道:“不爱。”
叶霜顿时犹如五雷轰顶,他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张清秋,愈发觉得这小子面容较好神似女子,身上总缺乏一些阳刚之气,又生的肤白貌美,怕不是……
张清秋气呼呼地瞥着他,“哥哥想什么呢?”
叶霜轻咳一声,喃喃道:“清秋小弟弟啊……这个……”
他三缄其口,终于还是比划了一下旁边的建筑。张清秋望去,顿时如沐春风。只见那边灯红酒绿,虽已是深秋时节,但那里依旧灿烂如春,隔着一条河渠都能感受到对岸的芳菲。
夜幕微垂之际,隔着河渠望去,此间人影幢幢,莺歌燕舞,犹如仙人在凡间苦中作乐,真是令人眼花缭乱,心向往之。
张清秋苦笑道:“青楼?”
叶霜笑道:“欸,别说得这么粗鄙不堪,要叫寻仙阁。”
张清秋笑道:“好个寻仙阁!”
“如何?”
张清秋喟叹道:“可惜可惜,弟弟不喜寻花问柳……”
叶霜本就只是试探他一下,看看他秉性如何,得到的结果却是他开始怀疑起这个玉面少年是不是真的有卵蛋。
“你有思慕之人了?”叶霜问道。
张清秋趴在河边的栏杆上,望着河道上行驶的乌蓬船,喃喃道:“凡尘间的情情爱爱有何动人?这人世间寂寥无比,我只对修仙炼丹感兴趣。当人间苦楚无处排解,不如修仙,放下红尘俗世的一切。”
叶霜苦笑道:“遇事不决,不如修仙?”
张清秋指正道:“不是不决,而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才可以毫不犹疑就去决定。”
叶霜笑道:“所以,你的决定是……”
张清秋说道:“修仙,炼丹。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人间还有什么有意义的事。”
叶霜愕然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人竟然这般暮气沉沉、老气横秋。
“义弟啊,你该放下执念,好好地在人间走走了。”
张清秋苦笑道:“可愈是在人间行走,修仙问道的决心就愈是坚定。哥哥不必再劝,弟弟并非灰心避世之辈,只是个在江湖上流浪的泛泛之辈而已,跟芸芸众生一样。我们都在为这个没什么意思的人生奔走,四处寻找着可以供人们继续生活下去的意义。不,应该说是一个让自己继续活着的理由。”
“你这么想?”叶霜笑道。
张清秋笑道:“不然?”
叶霜喟叹道:“只是……”
张清秋笑道:“只是什么?”
叶霜苦笑道:“我们蹲在这里看对面的青楼,真的好么……”
张清秋大笑道:“没什么不好,看看人间烟火气,或许我的灵感就会早点来了……”
夜幕降临,天边最后一丝霞光也被黑夜笼罩,夜晚城内游人如织,不乏些奇装异服的他国人。
“咦?这就是中原么?中原果然如传闻般繁华热闹!”
接着,这声音的主人又道:“姐姐你看,那边那两个人,正在呆呆地盯着对面的楼看呢!”
张清秋微微一瞥,只见是一长一少的两名女子,她们一个衣着跟中原女子无异,而另一个,便是刚才那个说话的女子。
张清秋微微沉眼,喃喃道:“大月国的人么……”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初见
此刻张清秋的酒意已经在深秋的风吹中醒了半分,他循这那女子的莺啼燕语瞥去,却见是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娇俏女子。那姑娘的衣着、配饰皆与中原人有异,虽未过刻意穿金戴银,但却有一种难言的贵气。而她身旁,则是一位与她容貌颇似的少妇,那少妇微微瞥了一眼醉醺醺的张清秋,顿时浮现一抹诧异的笑意,显然是已认出了他。
张清秋冲那少妇使了个眼色,那少妇便回过神,对那少女笑道:“不过是两个喝醉酒的罢了,我们走吧……”
那少女眨眨眼,狐疑道:“向来听闻中原洒脱不羁、不拘小节者甚众,但这种两个完全不同阶层的人一起喝个烂醉,妹妹还是头一次见……”
那少妇笑道:“何以见得?你怎么认定他们阶层不同?不过是一个模样俊秀了些,一个邋遢了些,你就这般势力眼么?”
那少女摇摇头,笑道:“不是,妹妹可没这么势利眼,倒是姐姐小心眼儿了。”
她沉吟片刻,接着道:“他们两人是完全不同的出身,这点一看便知。那年轻公子虽然看着颇为落魄,但他那神采和眼神全不是凡夫俗子所能及的。虽然眼睛里有着些许疲惫,但那阴柔里透露着野心和杀气的眼神,可绝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那少妇惊叹而笑,说道:“你看人倒是入木三分。不过……这倒也是……”
接着,那少妇又问道:“你觉得他身旁那人如何?”
那少女笑道:“他若是把胡子和头发打理一下,换一身衣服,向来也是精神抖擞,可惜……”
那少妇苦笑道:“说你是个势利眼你还不认。你还年少,看人只能看到虚表,还看不深切。”
“哦?那依姐姐之见……”
那少妇喟叹道:“你看那腌臜汉子的手指……”
少女望去,只觉得那腌臜汉子醉醺醺抓着栏杆的手颇为难看,虽然那手显得颇为有力、宽厚,但伤痕累累、创痂遍布,手指甚至有些扭曲变形,更谈不上什么好看,倒是颇令人心疼。不过这在这位少女看来,还是反映了两个人不同的出生和生活经历。一个宽厚粗糙的饱经沧桑的手,自然是比不过少年温软修长的手的。
“肯定吃了很多苦……”
那少妇微微一叹,说道:“他确实吃了很多苦,但那并非是辛苦劳作而吃的苦……”
“哦?”那少女来了兴致,“姐姐何出此言?”
那少妇说道:“那绝对是常年苦练武功所练出来的手。”
那少女笑道:“姐姐看得出?”
“看得出。”那少妇笑道,“而且他的武功绝对已臻化境,天下恐怕无出其右者了……”
那少女放下茶杯,娇笑道:“照姐姐这么说,有那样手的,岂不都是天下一绝了?听说中原不乏武功高强之辈,只不知道他武功如何?”
另一边,张清秋暗暗叹了口气,喃喃道:“势利眼的小丫头片子……”
虽然她们俩距离此地颇远,且还隔着周边喧闹的茶客和戏台,但叶霜也还是听见了。不光听见了,而且听得还很清楚。可他没有发火,也不为一个小姑娘的一句话而妄自菲薄,他只是在咧嘴大笑,笑得很开心。
张清秋愕然道:“哥哥被人侮辱了竟还能笑得出来?”
叶霜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他人之语罢了,不足挂怀。而且,她说得也是事实,没什么可奇怪的……”
张清秋咬咬牙,神情竟然浮现出了罕见的狠厉之色,冷森森道:“若不是她是……”
叶霜困惑道:“她是……什么?”
张清秋转而一笑,说道:“哥哥我们还是先走一步,免得在这里听那小丫头片子扯皮。”
“小丫头片子,是说我么?”
张清秋和叶霜霍然一震,转头看向说话的人,正是那个少女。那少女巧笑嫣然,双眸里面带着些许狡黠之色,双手背在身后,显得既天真又狡猾。
张清秋心中一凛,心想:“这小丫头片子莫不是听到我们说的话了?可她怎么可能听得见?若不是有极深的内力加持,又怎么能……她究竟……?”
于是他重新审视了一下面前这位娇俏的姑娘,而当与她目光交织的那一瞬间,张清秋心中一沉,心想:“这……这小丫头定是看出了什么,绝对不能留……哪怕她是‘那位大人’的小姨子!”
那位少女哪知道不过是刚一谋面的少年人,心中竟然对她起了杀心?娇俏俏地笑道:“怎么,敢说不敢认么?”
叶霜苦笑道:“姑娘,我义弟他酒后妄言,得罪了姑娘,还请姑娘宽宏大量,莫要怪一个醉鬼。”
那少女笑道:“呦,想不到喝酒喝到烂醉的男人,还有能保持清醒的,只不知道,这位清醒了没?”
说着,她狡猾的眸子转向一旁面容森冷的张清秋。
张清秋心里正在盘算着。仅凭这少女隔海闻音和迅捷的身法来看,她的武功就绝非小可。若是要除掉她,就必然得躲过那位大人的眼线和护卫,绝不能暴露是自己所为,否则必会教两家闹得不愉快。
“喂,你一脸阴沉,莫不是在想用什么手段除掉我?”那少女笑道。
闻言,张清秋浑然一惊,只感觉自己被这个奸滑的小丫头看穿了,不止令他心惊,还令他畏惧。
张清秋冷冷笑道:“对于你这样的黄毛丫头,没有什么是等你碰了一鼻子灰再痛哭流涕更让人快活的了。”
那少女手指搭在嘴边,思忖了那么一下,悠然道:“是嘛……”接着,她摸了摸自己的小鼻子,笑道:“不过,好像我鼻子够硬,就算是铜墙铁壁,我也能撞出个洞来……”
张清秋心想:“这丫头莫不是个疯子吗?!撞铜墙铁壁?呵呵,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若是一个凡夫俗子家的闺女,岂能容你这般蛮横无理?!”
可他没想到,就是这么个妄语能把铜墙铁壁撞出个窟窿的丫头,竟然后来有一日能把他只想修仙的心也撞出了个大窟窿。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告别
后来有一天,张清秋开始后悔,自己与她初见时,是不是表现得太过凶狠无情了一些?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可以对世间一切生死和痛苦视若无睹,而他也是这么做的。正如江湖人对他的评价一样,说少年丹师哪里都好,就是太过阴沉冷漠,那一双阴沉沉又充满了鄙夷之色的凤眼里总让人觉得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祸心。
那晚,张清秋确实起了杀心,他绝不想自己的身份暴露,他是带着与过往的身份决绝的心来游走江湖的。他头十年一直生活在那人的阴影里,头上也压着几座大山,常常令他喘不过气来。所以他急切地想与过去告别。没人可以教他回想起往事,所以当晚他见到这个多言多语的小丫头时,就已经开始盘算怎么才能教她永远闭嘴。
可是他怎么也没料到,他的心思全被这个小丫头看穿,他自诩超出常人的机巧竟然被人一下子看破,这教他忽然有种挫败感。
“你莫不是在盘算着,该怎么样才能无声无息地将我干掉?”那姑娘笑吟吟地看着他。
张清秋撇开脸,冷冷道:“哼,小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自找麻烦,免得惹祸上身……”
叶霜在旁感受到了二人只见弥漫的杀气,哀叹一声,幽幽道:“我说,这里管控颇严,又有督京卫巡查,可不要想着在这里动手……”
那姑娘笑道:“放心吧,我是不会在这里跟他动手的,我也不会跟一个醉鬼自讨没趣的……”
这时候,那少妇赶了来,轻轻朝叶霜和张清秋一福礼,歉然道:“我家妹妹口出狂言,叨扰二位了……”
张清秋背靠在栏杆上,此刻,他狂妄无比,显得毫无教养,像极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带着自上而下的高傲态度俯视着那少妇,冷冷道:“这位嫂嫂,妹妹要好好管教,这里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而是在中原的天都,大人物遍地走。若是她口出狂言惹了麻烦,哼哼……怕是官高如公爵,也保不住!”
闻言,那少妇却不以为忤,反倒是恭谨地笑道:“小叔叔教训的是,嫂嫂回去自然会好好教养一下妹妹,不会教她在天都惹麻烦……”
张清秋忽然一恍惚,适才酒劲上了头,说出的话极为狂妄,狂妄到了连他自己都无地自容的地步。此般突然被寒风吹醒,才自知失语,便立马朝那少妇毕恭毕敬地拘礼,讪笑道:“嫂嫂……刚才小弟胡言乱语,还望嫂嫂莫怪……”
那妇人笑道:“不怪不怪,小叔叔教训得是……”
说着,她对旁边那迷瞪瞪的少女训斥道:“混丫头!还不道歉!”
那少女却嘻嘻笑道:“姐姐完全变成了夏国人啊……”
“什么?!”那少妇诧异道,“你可知他是谁……”
还未待她说完,张清秋便立马朝那少女拘了拘礼,笑道:“我要向姑娘道歉才是,刚才冒犯了,还请姑娘莫要挂怀。”
那少女听了姐姐的话,只感觉疑惑不解,便问张清秋:“欸,你谁啊?”
叶霜在一旁捂脸苦笑,“这丫头现在才想起来问对方是谁么?不要跟莫名其妙的陌生人说话啊……”他心想。
张清秋眼皮跳了跳,他忽然感觉很无奈,也感觉自己很无能,因为这个姑娘快要把他折磨疯了。之前让他快要发疯的只有一样事物,那就是修仙。他对于成仙一事如醉如痴,已经快要忘了常世中的一切,只感觉自己的肉体不过是个感知世界的容器,除了痛苦,其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可他今晚忽然明白,这躯体不光只有这一点用途,它还能带你经历许许多多奇妙的事。比如,快要被一个少女折磨疯这件事。他只盼着她赶快离自己远一点,莫要让他消磨了对仙途的赤忱之心。
“我……我是……”张清秋讪笑着,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答。他只想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恨恨心想:“你早已经是张清秋了,还想过去干什么?”
于是他笑了笑,对那少女道:“我叫张清秋。”
“哦……”那少女点点头,笑道:“我叫夏言灼。”
然后,她颇为好奇地问张清秋身旁的汉子:“这位哥哥,你是……”
叶霜抱拳道:“在下叶霜。”
夏言灼点点头,笑道:“你们的名字挺妙的。清秋凝霜,夏不言冰。嗯嗯嗯嗯……”
张清秋心想:“该是‘下不为例’才是吧……”
他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姑娘了。可是他往后却要时常跟这个姑娘打交道,并且关系还要更进一步。这是他始终不曾想到的结果。
这时候,有两个督京卫模样的人跑了过来,对那少妇拘礼道:“夫人,大人有事要见,还请夫人尊驾……”
张清秋感谢那两个督京卫,心想着以后一定要把督京卫的地位再提高一点才好,可以为他免去很多麻烦。人们的无心之语,往往一语成谶。后来在他的统治下,督京卫的地位确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乃至王公贵族们听闻督京卫大名都要胆战心惊。
但此刻,张清秋只觉得自己有些鬼扯。因为他跟朝廷不沾边,也根本不想与之沾边,因为他一心向往江湖,并以江湖人自诩。再说了,国事有父亲跟大哥顶着,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多嘴。
张清秋心想:“那个苦差事,就交给大哥去做吧……我专心修仙……只盼早日修成正果……”
待二女离去后,叶霜终于松了一口气,苦笑道:“义弟啊,这小丫头可真是厉害啊,虽然言语和态度不怎么咄咄逼人,可着实教人手足无措……”
张清秋缓缓回过神,看着少女离去的马车,喃喃道:“也许吧……”
叶霜笑道:“不过,我也开始对你的身份好奇了起来。”
张清秋笑道:“你我乃兄弟,到什么时候都是,何须追根究底?”
二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也无须再多言。
此刻,吹着晚风的张清秋忽然有种恍惚感,喃喃道:“未来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但我想,无论这江湖到了何种地步,总会有人能唤起希望……”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张清秋的自省
人沉浸在一个身份里久了,无论过去多久都很难将过去的印记彻底根除。纵然是身为名震江湖的少年丹师,张清秋依旧困顿于过去的深宫叠闱之中。那个在高墙内的少年,沉闷又狂躁,极其自负又极其痛苦,是个极其阴郁又且极其冷酷的人。
游走在江湖之上,张清秋也还是被过去所困扰,无法完全摆脱过去对他造成的影响。他情绪极其不稳定,时而骄狂暴戾,时而安静细腻,人们天差地别的两种性格在他身上显得愈发分裂,宛若天堑阻隔,无法融合统一。
张清秋没什么后悔的事情,时至今日也未曾后悔,但他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差一点把那个唯一能陪伴他一起被权位囚禁的人杀了。
不知何时起,他的心愈发凶狠,不光是对于敌人,哪怕是潜在的威胁也会被他斩尽杀绝。这样的情况也在他突然继承大统之后愈演愈烈,他变得更加多疑,更加无情,靠着铁腕手段硬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
对于夏国,落败凋敝是迟早的且可以预料的,无论是夏国,还是关外诸多国家,都多多少少陷入了各自不同又极为类似的困境。它们亟待改变,但历史的车轮从来都很沉重,以至于连转个弯都是极其缓慢的过程。
而在这样的漫长过程中,造就了无数悲剧式的人物。他们或名震一时,或者藉藉无闻;或沉沦,或癫狂;或者偶然觉醒,但瞬间湮灭;或者他们自始至终未苏醒过。他们无畏地挣扎,痛苦地反抗,跟看不见的敌人做斗争,跟亘古不变的铁律博弈,直至失败。历史从来都不是投机倒把之流口中的成王败寇那么简单。
当人们在为任何不合理做合理的辩护时,就是这个世界格局逐渐趋于固化之时。
或许这些历史中的好汉们会突然发现,原来无论怎么奋起反抗,但最终都还是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打转,跟一个名叫自我的敌人对决。而不该是他敌人的敌人全部成为了他的敌人,莫名其妙的困境将他囚禁,原本可以成为他朋友的人,全部被刻意分化成了宿敌,被描摹成了要打倒的人。
于是,他失败了。他一辈子也不可能有所改变。因为他开始怀疑,开始为自己的情绪打抱不平。直到他有一天忽然明白,当所有人都只在乎自己内心的想法时,那些人就再也没有敌人,便可以高枕无忧,继续用他们那些空泛的大道理继续给这个从来都不缺乏大道理而是缺乏实干家的世界雪上加霜。
喜欢讲道理的人不会改变世界,闭门造车的实干家也只是锦上添花,唯有掌握真理的实干家才能改变世界。
张清秋循着这条道路继续深入思考下去,但是他忽然不敢再想。因为他忽然发现,他的敌人竟然是五派八脉,他的家人,包括他自己。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心,料峭秋寒催酒醒,他醒了,但是又沉沦了。他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并且畏惧于自己这般超前的思想,对此深深感到恐惧。
张清秋厌恶起了自己的父亲,厌恶他的权威。他也厌恶起了大哥,因为他是父亲座下忠实的拥趸。但对于自己的姐姐,他的感情着实复杂。他对于长孙珏更多的是怜悯,而不是爱戴。他知道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尽管她曾经提出了与己类似的看法,但她也面临了跟自己一样的困境,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和寄托希望。
他反对自己,还是反对家人?张清秋感觉耳目闭塞,深陷于超越时空的泥淖里,为此惶恐不安、郁郁寡欢、冷漠寂静、默默消亡。
但他只明白一点,像父亲晚年那种不顾一切为夏国上下求索的计策,实则是加速了大夏的灭亡。虚假的美好,短暂的繁荣只会让人们沉沦于大梦,最终成为一个一个美丽的肥皂泡。父亲的奋力一搏,只会教平民百姓更加难活,反而教五派八脉更加猖狂无忌。
早在少年时游走江湖,张清秋就对五派八脉极为反感,以至于他想借着剑神叶霜的手来羞辱一番正一门。奈何他们过于奸滑,教他们吃了闭门羹,不留一丝接触的机会。
可接触了又能如何?无非是通过一番精神胜利法,来安慰自己无法达成的心愿罢了。
张清秋自知不可能打败正一门这个庞然大物,也不可能打败其他压在夏国人民头上的大山。若是凭借武功,他自然是敌不过拥有无数高人的正一门,但那时候起,他心中就有了执念––––
必须把五派八脉这个盘亘在人们头上的大山从夏国大地根除。
而张清秋之所以对剑神叶霜一见如故,也有同病相怜的缘故。关于剑神的传说,张清秋也是有所耳闻,并深知他始终为害死了明南薰而自责。
这风雨飘摇的江湖每一天都有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离奇死亡,明南薰也只是其中一个受害者而已,害死她的并不是曾经胆小懦弱的叶霜。
可纵然是超凡脱俗的张清秋,也还是为他二人这段感情而郁郁寡欢。作为剑神传说的忠实听众,他觉得这天底下没有人比叶霜和明南薰他二人更合得来的佳偶。就算是超然如他,也不禁暗暗艳羡,暗暗潸然。
奈何,南薰早逝,寒霜遍空。没了春日的那一缕熏香,霜叶的时节便开始灰暗起来。成为剑神,或许并不是辉煌与荣耀的象征,而是无数痛苦编织而成的牢笼。
叶霜似乎发觉了什么,又或许是突然醒悟,他终于从自我的囹圄超脱。而最令张清秋感到惊喜的故事,始终是那个“剑神一笑,红叶飘摇”。
是的,张清秋最喜欢听说书先生讲述关于剑神叶霜一人挑了红叶派的神话故事。这段故事虽然被人添油加醋地演绎了一番,但依旧深深令张清秋着迷。
在戏台下,看着还活着却很神秘的人的故事,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剑神轻笑
看着还活着的人被戏台上浓妆艳抹的人演绎他前世今生的故事,着实是一件很奇妙的趣事。
叶霜和张清秋二人坐在一家热闹的茶馆里,当日戏台上呈演的便是新的一出,也最离谱的故事。
故事的名字叫做“剑神轻笑,山河颠倒”。
张清秋看着台上关于叶霜和明南薰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却不像往常那样潸然泪下,而是忍着性子憋笑,时常发出“噗噗噗”的怪声,教其他专心看戏的茶客们侧目怒视。
作为故事的当事人,叶霜坐在张清秋身旁,看着台上愈发离谱的故事,也是不由得苦笑,暗暗喟叹道:
“事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
戏台上精彩的表演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但没有人注意到,那个传说中的人物竟然就在自己身旁,正在和一个看破红尘的少年喝茶。
故事到了关键处,人们瞪着眼睛迫不及待地等着下文。看到叶霜和明南薰终成眷属之时,忍不住鼓掌欢呼。看到明南薰香消玉殒之时,茶客们有的面目纠结,有的暗暗抹泪。当故事终于发展到了最巅峰之时,就是在叶霜终于不再是那个渺小卑微的小徒弟,而是化作了寻仇报复的剑神之时,人们的眼珠子都在喷射着愤怒的火焰,有人甚至为此呐喊着、鼓动着,迫切期待看到剑神一人挑翻整个武林的戏码。
张清秋低着头,强忍着笑,侧目看了看叶霜神情,却见当事人却是哭笑不得,茶杯端在手里,却迟迟不饮。
“这个离谱的故事除了人名是真实的以外,其他全部都是神话传说,只不过换了一层皮而已……”叶霜喟叹道。
张清秋揶揄道:“叶哥哥原来如此神勇,弟弟都不知道。”
叶霜苦笑两声,喟然道:“那上面所演出的,并不是我,也不是明南薰姑娘。”
张清秋也不禁心泛八卦的涟漪,问这个当事人道:“哥哥叫她‘明姑娘’,而非是更加亲昵的措辞,可真奇怪……”
叶霜喟叹道:“我们自始至终都不是什么情侣,也没有表达过什么出格的感情。她是我的师姐,我是她不争气的师弟。仅此而已,没有这些过分被人夸大的故事……”
张清秋颇为讶异道:“难道……你们就真的没有那么一丝……一丝……”
“情愫?”叶霜笑道。
张清秋连连点头,竭力维护着心中这段美好的感情,尽管这份感情并不是属于他这个修仙者该想的。
叶霜摇摇头,苦笑道:“这点恐怕要让弟弟失望了。明姑娘是个令人尊敬的人,我对她只有仰慕,没有私情。”
张清秋差点把茶杯捏碎,他根本无法相信。纵然是传说,传久了也该是真的了。更何况是一个男人?怎能不对这样柔情似水的姑娘动情?
张清秋不依不饶,诘问道:“你对她没有私情,她对你如何?”
叶霜也是无奈,苦笑道:“她是个性情淡泊的人,待人宽厚,为人正派,对门内所有人视如己出,没有什么私情偏袒。”
“啊……?!”张清秋沮丧道,“怎么这样?”
叶霜苦笑道:“还能哪样?”
张清秋支着侧脸,喃喃道:“我还以为会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呢……”
叶霜淡淡道:“这就是人生,并不会像故事那般美妙动人。”
待戏演到“剑神打遍天下,名扬四海”之时,张清秋又问道:“既然不是为明姑娘,哥哥又为何与红叶派为敌?”
叶霜端着茶杯,淡淡道:“这点我确实是为明姑娘,但依旧不为私情。”
“所以说……”
叶霜说道:“我只是痛惜天下不该伤了诸如明姑娘这般的人,教所有义士寒了心。所以我对那个剑派很失望,但也不如故事那样离谱,因为错失爱情而恼羞成怒,从而把所有无辜的人也干掉了,就此成为了孤独的剑神。这样看客虽爽,但是很无脑。”
张清秋笑道:“哥哥可曾觉得有那么一丝孤独?”
叶霜摇摇头,笑道:“不觉得。这个世界依旧有趣,这个江湖无论怎样我都依旧保持着好奇心。”
这时候,戏台上的“叶霜”祭出了那把为人所描绘得极为传神的神剑,其名曰“红叶”,幕后人员又自后台运用了些铁皮板子反射窗外的阳光,登时高举着红叶剑的剑神叶霜光芒四射,宛若抵天之神祇,红叶落毕,教日月换新天,尽扫武林之妖氛、天下之恶贼。
自此,一代孤独剑神的故事,就此缓缓落下了帷幕。曲罢意犹未尽,茶楼里掌声此起彼伏,待到二人离开了茶楼依旧如雷在耳。
走在秋叶纷落的街上,张清秋依旧没能从故事之中走出来。比起真实的人生,还是故事更能感动人们。但那终究只是安抚人们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梦想而已,并不是真实的故事,而是神话。剑神叶霜的故事,变得愈发传神,几经魔改,也变得愈发离谱。甚至经剧作家之手改出了断案、神魔之类的故事,彻失去了原味。但依旧不变的是,他与明姑娘之间爱情故事的内核。
经历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张清秋发现真实的剑神并非像故事中那般杀伐果断、高傲爽飒。真实的他优柔寡断,甚至有些木讷,走在街上,人们绝对想象不到,原来剑神也跟普通人无异。他看起来是那么平凡无奇,性格上也没什么突出的地方,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爱情故事,在他这里更是没有。他没有与天下为敌的理由,没有爱情,也没有那把绝世神兵“红叶剑”。
他孑然一身,四处游荡,跟寻常男人一样喜欢喝酒,而且酒量极佳,张清秋自愧弗如。
总之,你一见到叶霜,就知道此人跟爱情无缘,更别说他与明南薰有过什么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了。
张清秋甚至断言,叶霜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究竟想要追寻什么,他只不过是一个为所有人厌弃的胸无大志的普通人。
那么,他的剑术如何?是不是像传说中那般传神?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丹师与少女
当得知了剑神叶霜并非像传闻中那般有过无数风流韵事,张清秋心里无疑是有些失落的。但正如叶霜之表象,只要你见到这样一个人,一个人高马大但是颇为邋遢、胡子拉碴的汉子,就知道此人跟爱情无缘了。那张算不上多么出众的脸并不吸引人,浑身上下也无高光之处。就连他的眼睛也不似平日里所见到的那些剑客们般神采奕奕,像是一个没有睡醒的醉汉的眼神,浑浊且阴郁,教人看一眼都觉得备受折磨,巴不得离他远远的才好。
张清秋虽然不以貌取人,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大哥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闪光点可以吸引来爱情。倒是他颇为苦恼的眉宇,还有那微微下垂的嘴角,倒是会教人以为他是个扫把星,一个命运坎坷的倒霉鬼。
一个大名鼎鼎的剑神,竟然和爱情无缘,这若是教那些对他的传说颇为着迷的人得知,只怕会觉得讶异,毕竟人们总认为一个强者身边似乎总不会缺爱慕者。
可叶霜恰恰相反,他对很多事物表现得极为淡漠,永远像是一个醒不过来的醉汉般懒散,并且一贫如洗,能活得下去全靠别人慷慨解囊。
不过,好在剑神他脾气还算好,实际运气也没面孔所示的那般差,起码有了张清秋作陪,他的运势有了难得的回暖的迹象。
在他们相处的半年内,叶霜运气极佳地碰到了一些霉事,包括但不限于掉进河里啦、不断走入死胡同啦、被疯狗追着咬啊之类的糗事。
正如此刻,他们对面的那两个张清秋极不愿意见到的人。天大地大,却偏偏又让张清秋遇到了夏言灼,还有他的姐姐。
张清秋已经分辨不清,究竟是叶霜的霉运招在到了自己头上,还是自己流年不利,也开始倒霉了。
夏言灼见了张清秋和叶霜,便主动招呼道:“欸?你们不是那个谁么……我们见过的……”
张清秋捂着脸,闷闷道:“啊……是这样……见过的……”
叶霜依旧醉醺醺的,像是没睡醒般打了个哈欠,说道:“夏姑娘啊……”
夏言灼笑道:“之前过于仓促,没有细问二人的身份,原来叶霜前辈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剑神,而神榜这位小公子就是近来名噪一时的少年丹师。”
“剑神?少年丹师?”她身旁的姑娘笑吟吟地侧目而视,“看不出来,能在这里碰到响当当的二位,实在是晚辈三生有幸啊……”
听那姑娘语待讥诮,张清秋也不看她,只是装作没看见似的,懒散地瞧着街道边的店铺,全然不顾姐姐的嗔怒和夏姑娘的好奇。
“真是没趣的人!”长孙珏对夏言灼说道,“我弟弟怕是嫁不出去了。”
张清秋顿时恼火道:“嘿,我为什么要嫁人?在下早已经心许仙途,不再过问凡尘俗世,哪还在乎这些?”
长孙珏揪着张清秋的耳朵,一边发狠一边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也不多瞧瞧夏姑娘?长得很好看的,而且性格也不错!”
张清秋没好气道:“瞧什么?瞧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呆头鹅么?”
夏言灼并不气恼,似乎生气对她来说太过奢侈,只是疑惑而笑,“呆头鹅是说我么?”
长孙珏对着张清秋的脑门就是一击板栗,直把张清秋敲得七荤八素,嗔怪道:“你这小混球,有这么说一位姑娘的么?”
长孙珏转而对叶霜一笑,“真的不好意思,教剑神前辈看了自家笑话。”
叶霜苦笑道:“不会……不会……”
他转而疑道:“欸?这位……”
长孙珏诧异地瞧着面前这个浑身酒气的男人,心想:“这就是剑神么?果然异于常人,就连脑回路也比别人慢了半拍!”
她苦笑两声,说道:“是的,这混小子就是我弟弟了。”
叶霜挠了挠脑袋,将本就乱糟糟的长发挠得更似草窝,茫然道:“啊……原来如此……”
百闻不如一见,但见了多半是要后悔的,不如留个念想。恐怕,若是其他听闻了剑神传说的姑娘们得知剑神竟是这般不起眼的邋遢汉子,不知道有多少要失恋呢。
就这么着,他们四人碰面了,并且长孙珏缠着张清秋要陪她们逛街,叶霜永远都是酒醒未醒的模样,也就迷瞪瞪地打着哈欠跟在她们身后了。至于张清秋呢,他抱着双臂,颇为苦恼地将目光落向别处,尽量不看到夏言灼那张傻里傻气的脸。
长孙珏似乎有意唆使他们,给夏姑娘还有张公子留有空间,而主动去跟叶霜攀谈,交流起了剑术。
“喂,小呆瓜,身边就有一个大美人呢,你就这么厌恶女人?连看一眼都不想看?”
张清秋想着姐姐刚才说的话,麻木不仁地瞧向离自己不远的姑娘,却发现她也在看他。二人视线这么一触,反倒是张清秋先尴尬了,赶忙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暗暗叹了口气。
“这人怎么一直盯着我看?”张清秋暗自腹诽道,“不知此非礼乎?”
他冷哼一声,傲气满满地想:“蛮夷之地,果然盛产呆瓜……”
这时候,夏言灼冷不丁开口了,直把张清秋吓了一跳。
“我们那边的确实盛产瓜果,但没有你想的那什么呆瓜,只有甜瓜。”夏言灼说道。
张清秋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下,他终于正眼看那姑娘了,尽管是猜忌和鄙夷。
“你能读心?”他狐疑道。
夏言灼笑道:“不能。”
张清秋诧异道:“那你……怎么……”
夏言灼说道:“你太好理解了。”
“什么?!”
夏言灼接着道:“你无法将自己的心事很好藏起来,会情不自禁地写在脸上,所以他人能一眼看穿你,而你却还以为自己很聪明,装得很好。”
张清秋失笑一声,冷冷道:“你向来是这么心直口快么?”
夏言灼摇摇头,莞尔一笑,像是夏天熟透了的甜瓜,浑身上下散发着甜美的香气。
“不,我只对藏不了心事的人,才会这样。你长得很直白,所以我同样这么对你,无须隐瞒。”
张清秋恨透了她。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雨天,夏天
张清秋虽然对这个名叫夏言灼的姑娘极为恼恨,但终究是连一点脾气也被磨没了。一直以来,并不是她会什么读心术,而是他的心思太好分辨了。无论是欢喜雀跃还是恼羞成怒,都会宝物保留地呈现在他脸上,也会很好地被她所捕捉。
张清秋觉得自己命不好,碰到这么个姑娘,绝对是老天在惩罚他。可他想不明白,自己一心向仙,为何命运如此戏弄自己?
或许是他忘却了现实的缘故,或许是他可以抛弃现实的缘故。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张清秋自那以后,便再也与这个姑娘分不开了。
回想起那段时光,坐在孤独皇位上的张清秋已经有了不同的心态。曾经那个令他厌恶至极、头昏脑涨的姑娘,也已经成为了唯一可以走进他心里,并为其排解人间苦痛的人。
于是,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尽管那么短暂,但却如同流星般璀璨。他曾经是少年,也是一个孤胆游侠,一个自视甚高的少年侠客。
他武功不甚高明,但此之短处,彼之长处,炼丹术已经被他琢磨得出神入化,各类材料一经他手,似乎都会迸发出新的活力和生机。
那段时间里,长孙珏借向剑神叶霜学剑为名,把夏言灼推给了张清秋,为他们营造了充分且宽阔的空间。天都这栋看似简简单单的单门别院,实则可得千万两白银,这里便是他们四人一同暂住过的地方。后来,她将这多闲置的房子赠给了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替他解决了天都住房难得困难。
在当时,张清秋只觉得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整日面对着夏言灼,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而她时常缠着他讨教炼丹技艺,并在张清秋炼丹之时,在一旁当一个护丹小仙童。
“你这炼的什么丹啊?”夏言灼捧着脸问道。
张清秋没好气道:“仙丹。”
夏言灼点点头,说道:“你就这么想成仙?”
张清秋用芭蕉扇闪着炉火,火光映照在他脸上,逼迫着他的神经,额头已经是汗涔涔的了。
“想。”
“为什么想成仙?”
“因为人间不自由。”
“我觉得挺自由的……”
“那是你觉得。”
“你觉得呢?”
“不自由。”
“为什么不自由?”
“哈?怎么不自由?”
张清秋可想不到了,他气呼呼地看着面前的姑娘,她正眼带倦意地盯着炉火看。
他一时想不到如何解答,只是暗暗叹了口气,幽幽道:“炼丹没什么好看的,不像小说里说得那么神乎其神。”
“嗯……”夏言灼呢喃着,“你能整日面对这样无趣的事,也是挺强大的……”
张清秋苦笑两声,喟叹道:“我能这么长久地面对你,也是够强大的……”
夏言灼说道:“这么不像见到我?”
张清秋毫不犹疑道:“不想。”
夏言灼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倦意满满地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不会再在这里烦你了……”
张清秋笑了,他终于如释重负地喝了三碗凉水,就又继续和枯燥无味的炼丹术交流了。
直到夏天快结束,夏言灼也没有踏进他的小作坊半步。她似乎消失了。在此期间,张清秋的炼丹技艺来到了难遇逾越的分水岭,但他就是迟迟踏不近那一步。
张清秋发呆之时,忽然想起了夏言灼,不禁有些忧虑。这种忧虑与步入技艺的瓶颈不同,他寝食难安,仿佛中了邪一样,来回踱着步子,终于在一个雾气腾腾的雨天去找姐姐长孙珏。
那时候,长孙珏确实是在跟着剑神修习剑术,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而剑神也不虚此名,他的剑术已经为长孙珏所目睹,并被深深震撼到。
“剑气领域……”
又是一个阴雨天,这位人皇孤独且散漫地坐在宝座上。已经过了早朝的时间。他也已经很久没来早朝了。只是他时常在无人之时,独自来到这个空荡荡的大殿,坐在冷冰冰的宝座上,以各种姿态俯瞰下方阒静幽邃的殿堂。
他想起了当日,想起同样是阴雨绵绵的夏天,想起了姐姐长孙珏握剑的神态,想起了在旁喝酒指点的叶霜。这时候,一个身影闯入了湿漉漉的记忆,但脚步声的临近,却教他回过神来。
他无须抬头,便知道来者是谁。这一次,她走近了他,像是一只柔软的小猫般钻进他的怀里。她身上有着甜美的柑橘的清香。
“醒了?”
“嗯……”夏言灼像是撒娇一般软绵绵地哼了一声。
这位人皇轻喟一声,轻声道:“这场雨,已经下了数天了,不知还要下到何时……”
夏言灼轻笑道:“你心里的雨,已经晴了么?”
他脸上浮现出了笑意,“没有。”
“没有也好……我喜欢雨天……”
“我不知道。”
夏言灼懒懒道:“原来,我第一次见你,便能嗅到你浑身散发着雨水的气味……”
人皇笑道:“生霉了?”
“不。”夏言灼笑道,“雨中芳草的青涩气味。”
人皇思索一阵,轻声道:“雨天人懒,你可再去休息一会儿……”
“我正在休息……小呆瓜。”
听到这一声嘤咛,这位人皇忽然一阵恍惚,记忆一下子又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夏天。
那时候,长孙珏兴冲冲地跑来找张清秋,并向他道喜,“混小子,姐姐我修成正果啦!”
张清秋只焦躁不安,夏言灼已经消失很久了。他寻遍天都,也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什么正果?”他问道。
长孙珏笑道:“剑气领域!”
“什么?”
长孙珏笑道:“这是非常厉害的一招,是剑神前辈指点下,我自己独自创出来的招数!”
“我知道……我知道……”张清秋浑浑噩噩地应付着。
长孙珏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便问张清秋道:“夏妹妹呢?”
张清秋阴沉沉地抬起脸,龃龉了一阵,哽咽道:“丢了。”
长孙珏眨眨眼,“你丢哪了?”
张清秋快要哭出来,说道:“我找不到她了!”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盛夏有诡
殿外雨声缠绵,霏霏扬扬,清冷的风子自门外吹来,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兜转了几圈,落在了这位人皇的鼻边。依旧是略带清甜香气的独特味道。夏言灼微微蜷缩了一下,朝他怀里钻了钻,人皇披着的道袍将其卷在胸膛,希望她的美梦还可以在这样安静闲适的雨天在延长一些。
就只是这样,他便已经满足。可距离此刻悠久的夏天,天都同样下着绵绵细雨,一连数日都未见放晴,整座城池一派雾蒙蒙的悱恻景象。
那时,张清秋的心情却跟此刻完全相反。他惶恐、茫然,一种极其沉重的负罪感盘踞在心间,宛若张牙舞爪的恶魔一般将张清秋的心啃食出一块空洞。
直到今日,他依旧觉得后怕,已经忘了不久前还对她颇为厌烦,也不记得当时姐姐长孙珏是如何骂他的了,但他记得那种沉入夏天凄凉的深海的孤独感觉。
但当张清秋反应过来,夏言灼已经消失了大概半个多月。半个多月,可以有无数种可能,而每一种可能带来的恶果,张清秋都难以接受、不愿接受。若不是长孙珏来找他炫耀关于剑术上的成果,恐怕他还会会浑浑噩噩。
长孙珏立马召集了督京卫干事,将夏言灼的画像找技艺精湛的画师复刻了几份分发下去,督京卫们便开始在全城内搜寻她的下落。
就是那时,张清秋认识了督京卫内一个比较特殊的人。这个人似乎深得姐姐器重与信任,虽然戴着督京卫一贯的面具,但他的声音却教张清秋这么多年都难以忘怀。
此人年纪不大,似乎与己同龄,但他的声音却沉稳、冷静,在慌乱的盛夏时节会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面具人带来消息,说是最近天都城外发生了几桩失踪案,且失踪的全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女,目前此案依旧未破。
但是夏言灼的失踪,教他们不得不紧迫起来,长孙珏发动了半数以上的督京卫,将天都内外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抓住了这一系列失踪案的线索。
张清秋竭力保持着冷静,可越是提醒自己冷静,就越是会慌张,像个断肠人般晃荡在淫雨霏霏的长街上,失魂落魄地寻觅着,却徒劳无功。
在此期间,叶霜、长孙珏也四处寻找着,叶霜独自潜入天都黑道,独自搜查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这些黑道人士多半从事一些商会、博彩、古玩、地下钱庄之类的营生,对内管教甚严,对朝廷毕恭毕敬,所以常年与朝廷相安无事,哪里会有不肖子弟突然开始搞绑架索命的勾当?
但此举无疑是惊动了天都内外的黑道团伙,他们自告奋勇地加入到了寻找夏姑娘的队伍。
那个盛夏,整个天都都不安生。但最不安生的便是张清秋。他被复杂的情绪困扰,浑浑噩噩又漫无目的地游遍天都的大街小巷,希望她只是独自一人出去玩了,并在转角就会突然遇见她,看到她依旧是那副呆呆的神情,在吃着浇了西瓜汁的沙冰。
可事与愿违,他越是这么希望,就越是备受折磨。雨一直在下,不知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歇。他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似乎已经忘却了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行尸走肉般行进着。那时间困苦无依的感觉,时至今日也还时常教这位人皇心儿惶惶。
也许,他始终未从十七岁的盛夏雨季走出来,并被困在了一个充满了恐怖和惶惑、卑劣和丑陋的灰色世界。
就在他快要累倒时,一个人忽然架住了他,张清秋回过头,只见到一个狰狞的面目,那是一副面具。
张清秋诧异道:“你们不是该在找夏姑娘么?怎么在这儿?”
面具人淡淡道:“你快累垮了,这样是找不到她的。”
雨水沿着面具轮廓划落,张清秋忘不掉面具人那一双阴沉沉的眼睛,犹如永远也无法拨云见日的眼神,正如这个雨天一样。所以,他一见到面具人,心里的悲惶便愈发深沉。
“大小姐一直很担心你,所以派我在后面看着你。”面具人这么解释道。
张清秋坐在庭院的屋檐下,湿漉漉的衣裳不断滴着水,他自嘲般地苦笑两声,喟然道:“担心我……啊,也对,谁教我是只会炼丹的废物呢?”
面具人看着雨帘,说道:“她或许没这么想。”
张清秋苦笑道:“你应该去成为寻找夏姑娘的主力,而非在这里陪一个自暴自弃的废物闲扯。”
面具人说道:“我找不到她的……”
张清秋笑道:“那谁能找到?整个天都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她究竟会去哪儿?”
他苦闷地捂着额头,从脸上划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夏姑娘,对你很重要?”面具人这么问道。
张清秋诧异地笑道:“不,她对我根本不重要。”
面具人冷冷道:“那不如就让她这么消失了。”
闻言,张清秋愕然失色,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面具人,说道:“为何?”
面具人淡淡道:“你该明白的,你心里虽然不承认,但也这么想过。”
张清秋瞪大了双眼,看着庭院内的水洼。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硬派。他绝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姐姐出使西域,嫁到那种蛮荒之地。
而面具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的目的不谋而合了,于是,一个卑劣的计划初步形成。
张清秋面色如鬼,冷笑道:“这样确实不错。夏言灼乃是大月国的王族之女,若是她在夏国内丢失了,必然会造成一场危机,借此……就可以……”
面具人冷冷道:“就可以破坏两国的关系。那这样,联盟计划便会由此而告破,大小姐也可以不用嫁过去……”
二人这么一谋划,这个牺牲夏言灼的险恶计策便似乎制定完毕了,他们只需佯装着找一找。她的消失,对他们来说很有利,也符合了张清秋不赞同夏国与大月国联盟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