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龙蟠城
傅白定睛去看眼前这个年轻人时,才意识到,原来他们已经相识很久了。仙人的寿命漫长又无趣,这让傅白常常忘记年龄和时间的流逝。但对于白柏而言,这却是他有限人生中波澜颇多,却也有无限精彩的一段。
现在的傅白去看他的旧相识时,总会不禁想起他们初遇的画面。他想他作为一个仙人,大概也算老的了,要不然,也不会这么频繁地去回忆。他没有读心术,不能懂当初白柏选择利用他时,都想了些什么。但在雷劫山脚下,白柏被困在迷阵里出不来,看见人那一刹那得救的眼神,还是真的。
要说白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傅白讲不好。一句好坏善恶,道不出一个人的全部。但他选择了和白柏继续结交下去,他自认没看错。
若是最后他们都有命活着,破格让白柏升仙,也是傅白的考虑之一。白柏、楼肃,还有几个修真界的青年,傅白都很看好。
他不知道这一战后将会陨落多少仙界的星辰,或许他们这几个老家伙都要搭在里面了,及时物色替补的苗子,也算有备无患。
白柏听不见傅白的心声,自是不清楚他想到了多久的将来。他走近两步,唤了傅白一声。
“傅白师兄?”
他对傅白的称呼还停留在原来的旧称,傅白也没有强行纠正他。在这些细枝末节,傅白反倒不较真。白柏的声音唤回他的意识,他抬起眼皮看向对方。
“白柏,此去必是诸多风险,要多加小心。”
白柏扬起嘴角笑起来,在这一刻有了二十出头的朝气。
“是,我会小心。”
“遇到危险不要冲在最前,持戒和檀斋到底是仙,让他们保护你。”
“嗯?嗯、好。”
檀斋在旁声音微弱地问:“为什么我就没有这种待遇?傅白,我也是很弱小的,我也需要保护。”
傅白斜睨他一眼,檀斋识相地闭上了嘴。
三人带好各自的武器法器,便离了军营。现在帐中仅余傅白一人,他望着帐子的顶默默发呆。
傅款去救小师妹,傅谦正从银龙一族赶来,半路又遇战事,紧急前去支援,还不知要持续多久。他大哥傅卿坐镇仙界,仙界不能空,否则会被黄泉钻了空子,那损失就大了。但凡界更不能弃之不顾,现在这里是主战场,双方人马大多集中在此。
傅卿早已把大半的调兵权交给傅白,这是兄长对他的极大信任,但与此同时,重大的担子也随之压在了他身上。傅白回想起上两次的大战,一切仿佛发生在昨日,一切又仿佛一直在重演。
他伸出两指按了按眉心的位置,从祈镇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合过眼。不睡觉对于仙人来说问题不大,但心力的消耗也是很可怕的。
他的佩剑剑灵——闻天——在眼前的空气中忽然现身,两手背在身后,弯腰歪头去看傅白。
“大不如前了呢,傅白。”
闻天没有讥讽嘲笑的意思,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从前的你可不会在大战没开始前,就累了。要知道,你们现在可还没和傅琼正面对上呢。”
“我知道,闻天,我老了。”
闻天左右打量了傅白一下,摇摇头。
“傅白,现在的你可打不过傅琼。”
“这么笃定?”
闻天的眉头小小地挤出一道褶皱,但随即又松开,这个细微的神态,说明他在犹豫。
“有什么话可以直说,现在的我还有什么是听不得的?”
“傅白……”
闻天站直身子,下一瞬就坐在旁边放着地图的高案上,晃了下腿。他是剑灵,他的行动不受形体的拘束。
“你为了封印傅琼,把你自己做成了仙器,这对你的身体,会带来无法扭转的伤害。”
“嗯,当初我做出这个选择时,就清楚这件事。”
“我是不想对你当初的选择做过多的评价,评价再多也没有用,一切都已成定局。但你自己应该也晓得,那段日子对你的修为和魂魄的折损有多大,它在加速消耗你的寿命。也就是说,正常的仙人有这么长的寿命——”
闻天把两只手臂端平。
“从你的年纪来说,你应该走到了这里。”
他的左臂对折,手掌抵在脖子的位置。
“但因为你曾经冒过的险,你现在只有这么一段了。”
闻天晃了晃右小臂。
“你提前走向了暮年,尽管你的样貌依然年轻。”
这些事情,傅白都清楚,闻天只不过是第一个当着他的面,把事实真相明白袒露的人。他“嗯”一声,没有下文。
“然而对于傅琼来说,他才走到一半,可以说,他正值盛年,实力的顶点。强行突破你的封印,会对他产生一定的影响,但这并非决定性的。傅白,封印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弱,傅琼选择现在冲破,是慎重考量过的。”
“嗯,毕竟那是傅琼。”
“这些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闻天忽而又从桌子上消失,再次出现时,又是和傅白面对面的位置,“最重要的事,你应该也没有忽略,对吧,傅白。”
傅白隔了很久之后才给出回应。
“我没有忽略。”
他的眼神穿过敞开的帐帘,外面是如血残阳。
“傅琼对我没有杀意。就算他犯下滔天杀业,怀着最恶毒的心报复仙界,就算他说要与我从此为敌,他从未想真心杀我。但我,却要顶着弑亲的大罪,去征伐他。”
龙蟠城。
从名字上来看这里就是个富庶丰饶之地,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龙蟠城是皇都,天子脚下。
按说修真界远离人事,和皇家扯不上关系,或者说巴不得甩清关系,二者间不该有什么联结。而皇室对于修士的态度也很暧昧。他们会暗中和几大门派有交往,皇室需要修士的力量,而大门派也依仗着皇家雄厚的财力。所以搅和搅和,还是有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持戒仙君、檀斋仙君和白柏抵达龙蟠城城门外。
“皇都啊,”檀斋仙君望着高大的城门啧啧两声,“怪不得傅白不来,他最不喜欢和皇帝扯上关系了。”
白柏好奇地问:“傅白师兄和当朝有什么过节?”
“也不算过节吧,跟傅白有过节的基本都在地底下埋着呢,活着的那几个也快走到头了。我也是道听途说,据说曾经傅白领命下凡,助一任皇帝度过难关,但后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导致傅白那次回仙界很不开心。”
“不开心?”白柏更好奇了,“据我了解,傅白师兄很少有大的情绪波动。他好像看什么事都是淡淡的。”
“那你对他了解他少了,傅白任性着呢。”
“檀斋,慎言。”
持戒仙君在旁提醒一句,尽管傅白本人没什么架子,但随便讲仙尊的笑话,某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傅白的直系亲属也是会不悦的。当年天帝为了保傅白,不让他因为血统的问题被人诟病,可是把十二仙首差点换了个遍。
况且持戒仙君作为傅白亲手带出来的编外徒弟,也是要维护自己这个“师父”一句。
“好吧,我不多言。”檀斋仙君伸出两指上下一捏嘴唇,闭嘴了。
白柏倒是若有所思。
战事紧急,龙蟠城作为皇都守备森严,想要装作普通商人走进来是不行了,持戒仙君动用仙术。从城外还看不出来,等他们进来之后才发现,问题可严重了。
这城内四处都是瘴气,持戒和檀斋,尤其是檀斋,作为仙君立马掩住口鼻,仙人对瘴气的存在十分敏感,难以忍受。白柏这个还没升仙的修士受到的影响比他们俩小些,但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凝重。
有修行的人才能看到瘴气,城中的普通百姓是看不到的。他们重复着日常的生活,看起来一成不变,似乎没有任何异样。但在刚刚入城的三人眼中,这龙蟠城内,几乎要被瘴气淹没了。
有的地方浅淡些,像一层薄薄的紫雾,还无法遮挡视线。而有的地方已经聚集成云团似的块状物,堆积在角落里,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他们在浓重的瘴气中捕捉到了别的东西,带着人的气息。檀斋眯缝着眼睛仔细去瞧,发现那些居然是人的精魂。
“完球,看来这黄泉界够阴损的。我说怎么外面的仗打得都快把天翻个个儿了,这龙蟠城还一点事都没有呢?原来是打算用瘴毒把他们一点点耗死。话说老皇帝没事吧?”
檀斋他们也并非完全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下界的事,不说了如指掌,也能知道个大概。更何况皇帝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当的,他们在人界的寿命结束后,还要回到仙界去的。
现在在任的这个皇帝,快七十岁了,连自己的太子都熬死了。现在的新太子,是他的孙子。
白柏和皇家打过几次交道。他表哥李停云所管辖的有座山庄,大部分的兵器都是给他们造的。李停云先前为了逐渐架空他的亲弟弟,有意带着白柏参与过几次与皇家的交易。白柏还真有点经商和谈判的天赋,可惜他的志向比较散,人也懒,没多久又跑去云踪阁练剑了。
他记得当初来交易时,身份最高的是个小皇子。没过多久,那个皇子的老爹就死掉了,他接了他爹的太子一位,也继承了他爹把爷爷熬走的遗愿。
看现在这种局面,谁熬走谁,还真未可知。
白柏询问两位仙君的意见,是否现在见见皇室的人。他在龙蟠城有门路,应该能够顺利地进入皇宫。
结果檀斋摆摆手。
“不急。皇宫想进,我们随时都可以进。当务之急是先在城里调查一圈,看看瘴气的源头在哪。”
持戒仙君点点头,也同意檀斋的说法。
“那……好吧。我们分头搜查?”
“对,一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
檀斋仙君说完,一个转身,人就消失不见了。持戒仙君对白柏颔首示意,用同样的方法消失。白柏感到心累,仙人的脾气和行踪真是捉摸不定,他现在反倒觉得,傅白是个为数不多的好相与的仙人了。
不过两位仙君都做了决定,他也只好照做。
白柏思索了一下。在龙蟠城,他的灵力和法术都能正常使用,虽然受到瘴气的影响,稍稍减弱了效力,但并没有被完全封印。这样调查起来就好办很多了。首先要找的就是瘴气的源头。只有封住了源头,这城中的瘴气才能慢慢地清除。否则那边在不断释放,这边在清理,一进一出根本没有个尽头。
瘴气的源头一般是一件法器、一个阵法,也有极少数的情况,是一只兽。如果是法器,那自然最好解决。法器不好移动,而且自身变化极少,只要用灵力把它彻底摧毁,那么就会停止释放瘴气。而阵法要比瘴气复杂很多,因为阵法内部蕴含变化,很难对付。而要破阵,通常需要修士自身进入阵中,这样又大大增加了风险。万一破阵的方法错了,那修士的小命,也就没了。
至于使用灵兽或者妖兽来释放瘴气,这种方式白柏也只在门派藏书阁的一本很旧很旧的古籍里面见识过,还没有亲眼印证的机会。按照估计所言,一般这种兽的体型很小,通常是鸟或者猫狗一类的小动物,也不会有太强大的力量。毕竟如果给它增添了其他的功能,那么它释放瘴气的威力就会大大减弱。
想要解决它们,也不需要特别高深复杂的法术。可困难的是,兽,它是会移动的。
法器不会跑,所以它好对付。而会跑的兽就难对付多了。有些兽行动灵巧,很轻易地就能逃脱埋伏。有些甚至有隐蔽和伪装自己的能力,想要识破它们,更是需要花费一番功夫。想想看,一只瘴毒兽装成路边小猫,又有多大的可能真去拍拍它的肚子,看看它能不能吐出瘴气来呢?
白柏站在街上,周围是来往的人群。他露出一瞬茫然的表情,但又甩甩头,让自己清醒。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找找看。
第八十章 重现
白柏他们在龙蟠城之际,他的大师兄白茫和苍雪派的楼肃也被广陵仙君派去执行一个任务。
与其说是被派去,不如说,他们是碰巧赶上了。
现如今战火四起,仙界和修真界几乎动用了全部力量,来镇压各处的黄泉魔兵。傅琼暂且没有露面,但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傅琼很聪明,他知道,如果硬要说兵力的强弱,黄泉要比仙界和修真界加一起略逊一筹。所以他采取的主要战术就是拖。他三不五时地就会让一小队精英前往某地,逼得另外两界抽调人手支援。那些普通百姓没有任何反击之力,只能倚靠救兵。
毁灭要比保护容易得多,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这种出了事去救,四处扑火的情况不知还要持续多久,但几个地位较高的仙君心中有数,他们猜测,再过不久,等排兵布阵妥当,傅白忍无可忍之后,他们必然会发起反击。
现在所有人都在等那个转折的时机。
白茫和楼肃原本都在指挥各自的战役,刚告一段落时,恰好碰上了。他们目前所处的地界是原鬼哭城,那里自从被傅白取走招魂幡后,原本的幻象尽数破灭,剩下的不过是些废墟。
然而这里也是黄泉与凡界的交界之处,非常脆弱,容易被突破。好在这边的敌人不算难对付,没有级别特别高的妖魔,只是占个数量上的优势。白茫和楼肃奔波十余日,总算暂且将此地的两处骚动平息。
士兵需要休息,白茫和楼肃也借着这个时机碰面,在前者的营地里,交换了一下彼此得到的情报。
“白翡师妹的情况如何了?之前听说她受了很重的伤。”
他们在老旧的木桌前面对面坐下,这木桌还是从一个空茶摊搬来的。桌上有两盘素菜,和一碟花生米。两人手边各一杯粗茶。楼肃那杯丝毫未动,白茫倒毫不在意地喝了大半杯。
“师妹已无大碍,多谢楼师兄挂念。她现在已经跟着我师父去支援其他修士。大难临头,云踪阁也不能独善其身。”
白茫是个不喜争斗的人,或者不如说,云踪阁上下都对权势、财宝没兴趣。人界换皇帝时,总是喜欢打仗。云踪阁被人上门找过几次,但它从未涉足这些尘事。
比起雷劫派彻底的与世隔绝,飘渺不定的云踪阁多了点人情味,但又有它自己要坚守的立场。
可眼下黄泉界都打到家门口了,苍生受戮,云踪阁绝不能坐视不理。哪怕像白翡这样不久前才受过重伤,差点就伤到根基废了一身修为的弟子,也义不容辞地投身大战。其他门派或许有战后邀功,说不定能破格升仙封神的心思,但这在云踪阁是没有的。从云踪阁阁主白秋实,到名下三个亲传弟子,哪怕是和世俗联系得最为紧密的白柏,都从未想过他们能获得什么好处。
只是心中有一份义气在罢了。
不过想起师妹一身的伤,白茫的眼里仍然闪过担忧。白翡在有座山庄被重伤后,其实并没有充足的时间,留给她彻底恢复身体和精神。白翡的体质在姑娘里面算出类拔萃的了,她恢复的速度很快,但这依然不够。白秋实的意思是,让白翡在后方继续养伤,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顶上。然而白翡说,如果等她彻底养好,什么都来不及了。白翡继承了正统的云踪剑法,她又懂医术,能打能治,现在前方战事最吃紧的地带非常需要她这样的人,白翡也清楚自己的重要性。
她明白师父的迟疑和忧思,但白翡觉得,一个修士若是能为护佑苍生而死,她也算死得其所。
听到白翡的决定时,素来嬉皮笑脸的小师弟白柏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看起来好说话的白茫却是支持她的人。和白茫这种因为家里养不起才被送到山上修行的人不同,白翡的父母便是修士。他想,对于白翡而言,没有什么比一个修士的气节更重要。
最终白秋实答应了白翡的请求,她了解自己的弟子。白翡一根筋,嘴上说着跟她商量,其实不管她同不同意,她都会一意孤行。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她一开始就跟着自己,也算有个照应。
就这样,重伤后还没痊愈的白翡就跟着师父离开了门派。
楼肃默默地注视着忽然安静下来的白茫,没有出声打断他的沉思。苍雪派的师兄弟之间感情并不亲厚,僧多肉少,他们都把彼此视为竞争对手,只有把别人从竞争席上踢出去,才能获得被认可的资格。即便是楼肃,也不例外。他一路走来,同样是甩掉了许多他的同门。只不过他竞争的方式还算光明磊落,他的天赋又实在突出。刚入门派的时候,还有师兄师姐仗着是前辈欺负他、打压他,等他走得位置越来越高,和其他弟子的差距越拉越大,慢慢地,就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又过了不知多久,半数以上的同门心服口服地叫他一声大师兄。
苍雪派自从掌门燕承天失踪后,就由门派内资历最老的长老来代理掌门。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在整个苍雪派真正的大权在楼肃手上。谁都看得出楼肃有接任掌门的实力,而且仙界的几位仙君,尤其是傅白,对他青眼有加。傅白懒得跟那帮迂腐的老家伙沟通,需要调兵遣将时,也是绕过了代理掌门,直接找楼肃来商量。
若不是因为楼肃太年轻,这个掌门的位置压根不会旁落。
对于掌门的职位楼肃没有太多的执念。于他而言,他尽了全部人事,剩下的听天命安排就罢了。往往他也会顺理成章地得到,不需要太多勾心斗角。然而受限于苍雪派的成长环境,楼肃也很难和谁建立起较为深厚的感情。他一切秉公行事、秉道义行事,一丝不苟。有次傅白找他商量事情,忙里偷闲吃点心时,傅白突然来了一句——楼肃,或许你更适合做这个仙君呢。
那时低头数茶梗发呆的楼肃,听见傅白这句话后愣了一下。他不敢想傅白话里的深意,比谁更适合,为什么更适合。他抬头去看说话的人,然而说者无心,傅白垂着眼睛研究那盘点心上印着的花纹,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刚才的对话上了。
仿佛只是无意间说出来的一句闲话。
楼肃之后没有再追问傅白,但这句话偶尔会在他的脑海中响起。他关注的不是他将来会不会封仙,之前说了,楼肃对什么事情都没有过深的执念,他只是在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这样那些东西自然就会来到他面前。他在思索的是,傅白是因为怎样的联想,才会说出那句话。他知道,对于尚未脱离肉体凡胎的修士而言,所有的仙君都是深邃奥渺的存在。但他仍然试着去读眼前的那个人,尽管深知,他的秘密恐怕比全部仙君加起来都要多。
白茫和楼肃两人心思各异,再加上曾经的交集并不多,所以两人讲话很少,更多时候是在走神和休息,没多久便回了各自的营帐。异变是在深夜发生的。近日紧密的作战让修士们都有些乏累,除了轮班守夜的人,所有人都睡了。楼肃的睡眠向来很浅,连外面的虫子叫唤声音大了都会把他吵醒。更何况他心事重重,很难入眠。
好不容易迷糊着要睡,就听见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他一翻身从榻上起来,眼神里毫无睡意。那冒失的来者恐怕是守夜的修士。果不其然,在楼肃掀开帐帘的同时,外面有人一头扎进来。
楼肃及时让了下身子,同时伸手臂把人扶住。
“何事?”
“楼、楼师兄,”那人是个很年轻的小修士,一着急说起话来还结巴,“外外、外面忽然出、出现了!”
“出现什么?你慢慢讲,讲清楚。”
那小修士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要因为慌张连话都说不利索。
“外面、那、那片废墟,有、有东西了!”
尽管没有明说,那片废墟指的是什么,楼肃心里完全清楚,甚至两天前经过时,他还刻意多停留一会儿,回忆了曾经发生的旧事。
鬼哭城。
它重现了。
楼肃想不通这背后的缘故。作为当初的亲历者,以及事后的善后者,他亲眼目睹鬼哭城被一场大火烧毁,那些停留在城内的诅咒一般的鬼魂,也重新回归到招魂幡内。当时他率领着苍雪派的人,协同其他留在城内的修士一起,把黄泉的入口堵住,又施加了强力的法阵,让这里被彻底净化。
尽管现在因为黄泉界掀起大战,导致边界的状态不稳,时常会有妖魔伺机跑到这边,但也不存在一座本该消失的城再次出现的情况。
白茫来得倒快,还没等楼肃出发去找他,他自行赶来了。
“楼师兄,你知道了吗?”
“鬼哭城重现,我刚知道。”楼肃立刻绕到案几后,把广陵交给他的传讯法器找出来,“这事来得蹊跷,先问过广陵仙君的意思。”
彼时广陵恰好来到傅白那里汇报战情。刚说到一半,就收到了法器。他的手指轻轻一捏,中空的圆筒从中折断,里面的文字悬在半空,这样傅白也能看到了。
“鬼哭城?”广陵也是一怔,和傅白对视,“你取走招魂幡后,那里应该彻底废掉了才对。”
傅白乌黑的眼眸动也不动,良久才错开。
“黄泉作乱,必然会起诸多妖异,让楼肃和白茫他们先做调查,不要打草惊蛇。若有需要,及时请派援兵。”
广陵又给楼肃把信传回去。等把这件事做完后,他才又和傅白说话。
“这不太正常,不像是傅琼的手笔。鬼哭城里面的阴魂已经空了,就算他把整座城复现,也只是一座空城,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傅琼不会做这么没意义的事。”
广陵所言很有道理,那座城出现得极为古怪,它本就不该重现,重现之后,又似乎没有多大的作用。
傅白轻轻摇头。
“不能这么想。鬼哭城所处的位置极其特殊,何况它四周有一圈黄泉井。若是傅琼想要把那里当作一个据点,也绝非毫无可能。”
广陵点点头,但又问:“你这样能说服得了你自己吗?”
“……”
傅白难得语塞,确实,他和傅琼是亲兄弟,又是老对手了。到达他们两个这样的境界,很多时候,在依靠常识去判断之前,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凭借直觉来判断对方的行动。
这建立在他们对彼此的极度了解,还有作为双生子一些不可言明的血脉联系之上。
连广陵第一时间都能意识到,这并非傅琼手笔,傅白又如何不是立刻在脑海中下了同样的判断。
没什么道理,就是单纯地笃定,傅琼不会做这样的事罢了。
然而这样,对傅白他们来说,却绝非一件好事。如是傅所为,他们还能大致猜猜对方的动机,和下一步的行动。但如果是某个目前尚未露面的人,或者某一方没有登场的势力,忽然在此崭露头角,那对仙界和修真界,就更加麻烦了。
他们不知道对方的来意,也就无法判断敌友。不过这股势力选择重现鬼哭城,恐怕很大程度上,是靠近黄泉那边的人。
黄泉界内部并不像仙界那般统一,也不是所有的魔族妖族都会对傅琼俯首称臣,只不过他们不会在明面上挑战傅琼的权威罢了。对于黄泉,哪怕是打过交道最多的傅白,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他对他们了解得彻底。有太多低调行事的部族是他不认识的,甚至从来没见过的。
而且,偏偏重现的是鬼哭城,这个承载了傅白一段深刻记忆的地方。
广陵见他沉默,猜到几分他内心的纠结。
“先让楼肃和白茫去查吧,等查到什么,我们再做下一步的安排。正好红微负责的地方最近没出什么大的乱子,实在不行,把他调去救急。”
“嗯。”
傅白点头同意,但随即,他话锋一转。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广陵。”
第八十一章 入城
楼肃和白茫并没有带太多的人。毕竟此番仅是为了调查,还不到动真格的时候,要尽量避免大的损失。
此时正值午夜,万籁俱寂。在这偏远的地方,荒无人烟,到了晚上更是黑漆漆一片,仿佛四处都有危险在伏击。两人不敢大意,也让身边的同伴做好准备。
鬼哭城巍峨依旧,不知哪路人士这么大手笔,居然将它又恢复成原样,甚至要更气派些。可惜一座荒城,再怎么大也是空的,非但无法让人产生什么叹服的想法,只是凭空增添了些阴森可怖的气息。
没有人知道这城为何会孤零零地矗立于此。
他们在城的外缘发现几只黄泉的散兵,不难对付,三两下便解决了。看它们的样子,应该是想暂时躲进城里,寻个庇护。把周边清理一边后,楼肃带人又绕回了城门口。白茫等在那里,正在用灵力去试探城门上那对称的结界图。
先前有过经验,这看似不起眼的结界图,可让修士们浪费了不少力气。然而这次白茫却什么都没有探出来。他收回灵力,对楼肃摇摇头。
“这图已经失去效果了,我们可以直接进去。”
楼肃仰头望了望高大的城门,又和身后的几位修士对视,见他们虽有疑虑但并无畏怯后,便道:“我们进去,大家多多小心。”
黑夜里,厚重的城门被推开,发出又闷又长的响声。这一带受到黄泉的腐蚀之气的影响,寸草不生,也没有鸟兽和虫鸣,因而大门被拉开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的呼吸不由得屏住,道行稍欠的修士甚至缩了下脖子。
出人意料的是,那里面的景象,和所有人起初想的都不一样。
他们本以为城应该是空的,那些盘踞的灵魂,早就该和招魂幡一并被带走。
但鬼哭城里,居然有人。
明明正值深夜,这鬼哭城内却仍未彻底安静下来。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从家门口跑出来,还没等跑过半条街,就被亲爹提着耳朵拽回去。街上有三三两两收摊子比较晚的摊贩,还有行人在那里短暂停留,买些吃食。从他们的举止来看,似乎没有人觉得这是宵禁的时刻。他们除了跟外面的作息不太一样,其他的别无二致。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仿佛什么都没有被破坏,还停留在最初的完好模样。
但这更让人感到后背发凉。
“楼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个苍雪派的年轻修士来到楼肃身边,悄声地问。他们这些闯入者不敢高声讲话,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人,带来不好的反应。楼肃也在消化眼前的情况。他会的通灵术不多,不知道能不能试探出走在他眼前的这些到底是人是鬼。
是人的可能性不大,但若说他们是鬼,又好像哪里不对劲。
正迟疑着,一个打扮朴素的年轻人发现了他们这些外来的客,主动凑过来问:“几位可是从城外来的旅人?看着面生。”
修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回答。白茫走到最前,温声道:“我们赶路至此,舟车劳顿,想找个地方住下。不知小哥能否帮忙?”
“哎呀,这好说。我们这鬼哭城名字起得晦气,位置也偏,老是有客人路过此地,又找不到睡觉的地方,只好进城,城里的客栈反倒因此兴旺起来。你们随便走几步,就能在路旁边看见一家。不过我是不建议你们住店,城里的黑心老板可不少。看你们不差钱,但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对吧!这样,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在我家歇歇脚?我家还不算小。”
楼肃和白茫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默契地达成共识。虽然和住店相比,跟着这个陌生男人走,看起来要危险许多。但他们是为了调查而来,危险恰恰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线索。白茫在从楼肃那里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笑着回:“那便有劳你了。”
一路走来,他们也没忘记观察。路过时,那些行人看起啦并无异样,在灯笼暖色的光映照下,还多了几分生气,让人浑然忘却这座城池曾经的遭遇。摊子上卖的馄饨冒着腾腾热气,小贩的叫卖声就在耳边。赶路时那年轻人说了他的名字,他叫赵子樊,家就住在鬼哭城城中心。
看这赵子樊的衣着普通,没想到家里的条件还真不错。楼肃和白茫以及几位修士进入这高门深院,一位老仆提了灯笼走在前面,给他们带路。
赵子樊还很热情地给他们准备了饭菜,但没人敢动筷。
“咦?你们怎么不吃?”
赵子樊自己手捧着碗,好奇地看着几位外来的客人。楼肃咳嗽一声,谢过他的好意,说他们在路上已经吃过了。
“哦哦,那你们自便,我可饿啦,你们别怪我失礼。”
赵子樊吃东西的姿势还算文雅,但速度快。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在场最年轻的修士呆呆地望着他,忽然,不知发现了什么,他干呕一声,又迅速地捂住自己的嘴。
赵子樊放下碗筷,疑惑地问:“这位小兄弟怎么了?”
“没事,他身子不太舒服,”白茫赶快代替对方回答,“赵兄不必在意。”
“哦哦,如果需要找大夫,要跟我说啊。”
他用手帕擦了擦嘴边的油渍,继续捧起饭碗去吃,一边吃,那些散发着怪异味道的饭菜就顺着他裂开的喉咙洒出来。
这就是所有人不敢动筷,也不敢乱讲话的原因。
眼前的年轻人原本看着还挺正常,但当他开始像普通人一样进食时,他的身体就发生了异变,从下颌到整个喉咙全部裂开,那些饭菜来不及进他的胃,就全部漏了出来。他全然不知,在场的人也不敢擅自提醒他。最后一顿饭吃完,那个老仆来打扫时,还若无其事地把地上洒落的食物全部清理干净。
看来他们这些所谓的城中人,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的事情。
有些游魂会意识不到自己的死亡,机械地重复生前做的事。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可能是受到诅咒,也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给控制了。这种时候多余的事情不要做,最大的禁忌就是,千万不能做出什么行为,让他们回过神。
若是真的坏了禁忌,轻则这些游魂魂飞魄散,无法凝聚形体,严重的话,他们会发生异变,表现出比现在强十倍数十倍的攻击性。现在这城里说不好到底多少人,若人数太多,对他们这不到十人的小队伍来说,真就是大麻烦。
年纪小的修士见识比较少,乍一看这种诡异的场面,他们的反应不自然。楼肃担心这样反而会让赵子樊生疑,于是他找了个借口,让剩下几人去休息,现在房间里只有他、白茫和赵子樊。
赵子樊客气地给两人斟茶,楼肃垂眸扫了眼浑浊的茶汤,就不再管它。他在想,现在赵子樊出现异状,倒也不完全是坏事。最起码现在能明确他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也省去了验证的步骤。
白茫倒是和赵子樊聊了个有来有往,相比较楼肃,他更加健谈,不经意间就套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比如赵子樊从来没听说过鬼哭城起过大火。
比如他并不知道一个叫子凝的姑娘。
还有,现在鬼哭城的城主不姓赫连。
“赫连这个姓氏好少见啊,我印象中还没见过任何一个叫赫连的人呢。至于你们问现在的城主,城主大人姓温,什么名字我不清楚。也没听说过他有姓赫连的亲戚。你们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
白茫找个借口敷衍过去,赵子樊相信了。虽然他现在是个不知道自己死了的死人,但脾气秉性倒保持着生前那般。关于这位温城主,他了解得不多,貌似对方的行踪很神秘,深居简出。城里的百姓虽好奇,但又怕招惹是非。久而久之,大家默认了城主的名字成谜这件事,也就不再有人去探究了。
时间长了,再次被问起,赵子樊恍然,好像他们对城主并不了解。
这个年轻人和两位远客聊了一会儿后,开始犯困。楼肃觉得再聊下去恐怕有变,没人知道他们在非清醒状态下会出现什么奇怪的变化。他和白茫找借口先离开,然后两人来到空的客房,施了一层保护的结界。
“这地方的秘密还真不少。”
白茫这会儿才缓一口气,刚才饭桌上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力也不小,幸好及时伪装了情绪,没有被对方看穿。楼肃一直若有所思,从刚刚白茫在忙于跟赵子樊说话的时候就开始了。期间他几乎没怎么插话,只是很偶尔地情况下,提了一两个问题。
“一个姓温的城主……”
“楼师兄可认得此人?”
楼肃摇头否认。
“要不,我们问问广陵仙君?说不定广陵仙君知道些什么。”
“好。”
这次楼肃又拿出传讯的法器,但要令他们失望了,在鬼哭城内,法器失灵,他们没办法联络外界。
“倒是一以贯之的作风。”
白茫想起了上一次进来鬼哭城就出不去的惨象。
“现下只能靠我们自己了,”楼肃把法器收好,“从我们一路的观察,还有赵子樊刚才所言来看,这鬼哭城目前最神秘,也最有搜查价值的,就是那位城主。”
“嗯,我也觉得。但那位城主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鬼哭城代代都有赫连家族掌控,这点之前我也和傅白确认过。怎么会忽然换了一家人?”
“这恐怕就是我们需要着手调查的地方。”
楼肃还想说什么,突然一顿,眼神瞟向了屋子的一角。
“怎么了,楼师兄?哪里不对?”
白茫注意到楼肃的神情有异,但后者没有急于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顺着他刚才看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里摆放着一个梳妆台。这是间客房,有梳妆台并不奇怪。
但奇怪的是——
“方才进屋时匆忙一瞥,只是觉得不对,又没来得及细看,”楼肃的手指轻轻搭在一个有着简单纹饰的青铜器物边缘,“这应该是一面铜镜吧?”
白茫走过来,看见铜镜的摆放,他也是一愣。
“这镜子怎么是反过来摆的?”
……
楼肃白茫一行在重现的鬼哭城度过危机四伏的一夜,另一边,白柏他们也有了进展。
瘴气的源头不止一个,在搜索的时候,持戒和檀斋顺手毁掉几样吐着瘴气的法器,但最关键的那个还藏得很深。白柏这边在救人。他遇到好些被瘴气侵入体内的百姓,这些百姓又不清楚自己到底犯了什么毛病,只能急病乱投医。白柏不声不响地帮他们清了体内的瘴毒,转瞬又赶往下一个地点。
等到一个时辰过了,他们三人又重聚在约好的地方。持戒的状态还可以,檀斋的脸色发白,看起来比白柏这个年轻修士还糟,可见他说他对瘴气的抗性很弱,所言非虚了。
三人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瘴气的主源头。檀斋变出一把蒲扇扇了扇风,道:“这下糟糕,那源头恐怕是个会跑的,找它要费工夫了。”
持戒也道:“布阵的人手法高妙,怕是黄泉界那边修为较深厚的妖修、魔修所为。”
“你担心这城里有二使四君?”檀斋一挑眉。
“很有可能。而且……”
持戒望向皇宫所在的方向。
“里面的那位恐怕被控制了。”
人界有人界的规矩,况且帝王往往是紫微星入凡。既然是同行,那就不能擅闯。白柏提议说,那就按照规矩走,他用用他的人脉,先刺探下情况,之后再做打算。
檀斋说行,那就看白柏的本事了。
他是真没想到,白柏的本事还不小。七拐八拐,经过几番转折,居然直接找到了太子那里。最重要的一环是一个亲王,白柏曾经帮这人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托了这层人情,他们才得以见到太子。
太子的年纪的确很轻,但少年老成。他才二十出头,却已经隐隐有了日后的风范。檀斋和持戒不好暴露自己的身份,便统称是云踪阁的弟子。小太子点头,沉稳的表情和他那张还带着少年气质的脸有些违和。
“云踪阁,略知一二。”
众人也是没想到这太子还关心修真界的事。
紧接着,这少年人又问:“你们可识得凌鸿仙尊?”
第八十二章 坏心眼多得很
凌鸿这个仙号在修真界可算是无人不知。但小太子是凡界的人,他这么关心修真界的事,倒让在场的几个有道行的吃了一惊。
转念一想,现下凡间遇劫,百姓受苦,作为未来的帝王,他知道凌鸿的存在,也不足为奇。据檀斋他们所知,黄泉界入侵不久,修真界就派人来到皇室,两股势力早已联手。虽然仙君们不方便暴露自己的存在,但这次联手背后,其实已经有仙界的势力渗透其中了。
太子忽然问到凌鸿,把另外几个在场的问得傻眼。他们不知道傅白和现在的皇室有何渊源,而傅白这个人又素来不喜欢被太多人认识,一下子不知回答认识得好,还是不认识更妥当。
最后檀斋咳嗽一声,反问小太子:“殿下从何处听说过凌鸿的仙号?”
太子的神态有一瞬的犹豫,他回说:“是……本宫的一位亲眷曾经提到过他。说是,凌鸿仙尊曾任国师一职,后来却不知去向。眼下又有了关于他的传闻,因而想和各位求证一番。”
关于傅白是否真的当过国师这件事,说实在的,檀斋和持戒二仙并不是很清楚。傅白曾经辗转千世,轮回不知几度。那些纷繁扰乱的经历,说不定连本人都讲不明白了,更何况檀斋仙君这些局外人。不过小太子特意提到了他,许是有些什么特殊原由,否则没必要着急求证。于是檀斋又问:“殿下可是有要事找他?”
“也……不算,”太子的表情又纠结了,这让他显出几分青涩,“凌鸿仙尊当年不辞而别,本宫的那位亲眷,对此耿耿于怀。这是他的心结,所以本宫才……”
檀斋点点头,了然。
“不过这不算大事,几位这么匆忙入宫,怕不是有什么紧急的事?”
“正是,”这次持戒才开口说话,“龙蟠城现在有很厚重的瘴气,瘴气有毒,再拖下去,恐怕后患无穷。”
听见“瘴气”二字,小太子的脸色也变了。
“这怎么可能?龙蟠城是天子脚下,受天子护佑,怎会有瘴气……”
檀斋想说这时候就别搞你们凡界那套封建迷信了,但他又顾及着语气,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于是委婉地跟太子解释:“当下我们几个也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很有可能是黄泉界想借这招,把龙蟠城慢慢吞噬掉。太子,没时间讲废话了,我们要进宫见皇帝。”
檀斋这回把称呼什么都省掉,本来还想讲一讲凡界的礼,但时间紧急,他顾不得那么多。
太子也显出了忧心的神色,他刚想答应檀斋,让他们进宫,但一句应允到了嘴边又拐个弯被咽下。
“实不相瞒,陛下他近日龙体有恙,就算是本宫想去探望,也被回绝很多次了。”
太子的这个消息,让本来就紧张的气氛,更加沉重。檀斋、持戒和白柏互相看了看对方,最后持戒道:“我们现在必须要见到皇帝,硬闯也要见。”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谁都不想,檀斋作为一个司礼的神仙,当然不愿意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冲入宫门。不意外,他们被拦在了寝殿之外,哪怕太子在场也不能通融。檀斋和持戒见状,连暗号都没有,心照不宣地闪到那两个守门的侍卫身后,把人捏晕过去。
尽管做到了神仙,熟练的手法依旧没忘。
太子年纪还小,没见过这世面。白柏扶了下额头,说别管这么多了,先进去吧。
皇帝的寝殿大得很,结构规整,前殿稍后摆着宝座。两位仙君刚迈入殿内,眉毛就深深地皱了起来。太子是肉体凡胎,虽然有帝王命,但他年龄还没到,能看到的东西不多。白柏比太子要好一点,他能感应到这大殿内四处都是不详的气息。那些气息浑浊地淤积在各处,纠缠在一起。
而两位仙君基本能把这里看个彻彻底底了。他们非但能够看见四处飘游的瘴气,还能够看见一只巨大的金龙盘在殿内。金龙的体型庞大,长长的身子几乎要把整个大殿塞满。但它的鳞片光泽暗淡,龙瞳里满是污浊和痛苦。在它的身上,有数条沉重的锁链,将其牢牢地锁在地面上。那链子锁得很紧,有些地方已经深陷血肉,加剧了龙的疼痛。
龙只是个虚体,它所象征的皇帝,恐怕是真的要不行了。
“缚天龙可是违逆天道的大罪,我们仙人都不敢对皇帝下这么重的手,这是哪个胆子这么大?还真不怕死啊。”
檀斋仿佛不是来救人,就是个看热闹的,这种时候还不忘讲闲话,跟持戒小声嘀咕。持戒是仙界少有的正经人,或许因为他的师父是傅白。他没理檀斋,转过头对白柏和太子说:“皇帝遇险,尽快救人。”
金龙在此,说明皇帝距离这前殿也不远。檀斋他们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发现了卧在床上的老皇帝。现在的皇帝是太子的爷爷,但他的身子骨还算硬朗,不然也不能把亲儿子熬走。老皇帝年轻的时候,东征西战,也是一代人物,哪怕到老了,也仍残留着几分当年的威仪。小太子很畏惧这个严格的爷爷,只听见他的声音,还没见着人,连走路的姿势都僵硬了不少。
老皇帝问,你们是谁,太子,你来这做什么。
太子连表情都有些凝固了,他一板一眼地回着爷爷的话,不敢有丝毫差错。老皇帝听了太子的解释后,咳嗽几声。他现在的身子外强中干,咳起来像个破旧的风箱,躯干里轰隆轰隆直响。太子上前两步,想要帮他顺顺气,却被老人喝止。
是个倔强的老头。
皇帝对太子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他说这龙蟠城屹立百年,向来没听说过有瘴气淤积的情况,必然是太子被这两个方士给骗了。货真价实的仙君被打成方士,檀斋当场翻个白眼。持戒还能保持冷静,他对皇帝说,眼下龙蟠城的百姓危在旦夕,现在瘴气只是在缓缓蔓延,还不清楚会不会突然爆发,那时候瘴毒入体,致死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让皇帝好好回忆,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混入城中,做了什么布置。
老皇帝说,最近他见过最奇怪的人,就是你们两个。
檀斋冷笑一声,说老头,你死到临头了,还犟。你的真身现在被困在这个大殿里,被人下了术。要不赶快解术,你跟你的儿子就要在地下重逢了。
他这话说得可一点余地都没留,但皇帝没生气,只淡淡道了一句,他活了一辈子,见过的骗子十个里面有十个说他命不久矣,你不过是其中说得最难听的一个。
檀斋仙君差点背过气去。
不知道是本性如此,还是到老了变顽固了,皇帝没有一点配合的意思,摆摆手让他们出去,就要躺下。檀斋想要使用点强硬的手段,被持戒制止。他们走出去后,檀斋怒道:“拦着我干什么?这老皇帝养尊处优大半辈子,脑子都被财气美色腐蚀了,得让他清醒一下。”
“你一个司礼仙,不要老是这么粗暴,有损仙仪。”持戒让他冷静。
白柏从刚才开始就没出声,忽然转头问了太子一个问题。
“殿下刚刚说,凌鸿仙尊下凡时曾当过国师。他离开了,那现在国师这个位子是由谁来做呢?”
他的问题一阵见血。既然设了国师一位,证明皇帝对于法术仙道这些还是信的。但他听说龙蟠城有瘴气,非但没有追问原由,反而一口否定他们的说法,坚称他们在说谎。老皇帝生性多疑,早年的经历让他变得不肯轻信于人。现在有东西威胁到了他的统治,不管是什么,他总该问一句才对。
对城中百姓不闻不问,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自私的帝王,白柏有点不太相信。他对老皇帝有一定了解,虽然有些律法定得不近人情,但总的来说,是个勤政爱民的君王。
而能让他的性子转变这么快,或许是有人捷足先登,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白柏思来想去,最终怀疑到现任的国师身上。
毕竟偌大朝廷,只有国师算专业对口。
太子听见白柏忽然问他这个问题,也茫然了一下。他说自从下凡的凌鸿仙尊又离开后,国师一位空了很久,后来是由凌鸿之前的老国师又接手一段时间。等老国师死后,由他的徒弟来。徒弟后来也死了,现在的国师刚刚被任命不久,又行踪神秘,太子对他的了解不多。
“陛下似乎应允了国师,允许他不上朝,这算是莫大的殊荣了。本宫也想不通,为何陛下对他如此信任。”
持戒这时又问:“殿下口中一直称凌鸿仙尊,按理讲,仙人下凡会隐瞒自己的仙号。难道殿下是从哪位修士口中听说的?”
小太子摇头:“不,凌鸿仙尊之前在当国师时,一直用的‘傅白’这个名字。至于他的仙号,是陛下——”
话说到一半,太子闭上了嘴巴,露出懊恼的神情。
看来他的那位亲眷,不是别人,正是尊贵无比的当今圣上。
一听见有傅白的八卦,檀斋两只耳朵都竖起来,追问:“那傅白又是缘何与你祖父决裂?我跟他很熟,他应该不是个随便撂挑子的人。既然答应了当国师,那不把你爷爷送走,他是绝不会卸任的,不存在自己跑了的情况。”
“这都是些旧事了,宫里知道这件事的老人现在活着的不多,我也是听陛下偶然提起傅白、凌鸿这些名字,多次打听,才知道他是曾经的国师。他的名字,在宫中任何地方都见不到记载了。”
看来除了当事人,也就是傅白本人和老皇帝,没人清楚当初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持戒打断檀斋的问话,不让他再继续打听八卦。他直接分了任务:“那先这样吧,我和白柏在城中继续寻找瘴气的源头,檀斋你跟着太子,去找国师。”
“不行,我也要去找源头。那个劳什子国师,听起来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害怕。”
能把“害怕”二字恬不知耻地挂在嘴边,数遍整个仙界,也就是这位任性的檀斋仙君。檀斋和其他仙君的情况不太一样,他的仙位是继承来的。檀斋的母亲原本是上一届的司礼仙,后来因为触犯仙条,被罚下界,和凡界的某个百年世家的嫡子成了亲。父亲一脉本身就有些仙缘,母亲又是谪仙,所以檀斋算得上根正苗红,渡劫封仙基本走了个过场,没有吃太多的苦头。
这也就导致了他现在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害怕。
持戒不吃他这一套。檀斋虽然胆子小,不喜欢惹麻烦,但他作为一个仙君,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得上。
于是持戒说:“对方是国师,跟你专精的东西差不多,你去对付他,正好。”
“正好个——”檀斋把最后一个字咽下去,还记得他自己有仙君威仪,“对付一个小小的国师,需要这么专业吗?持戒你去你也行。”
持戒仙君瘫着一张脸,一本正经。
“既然檀斋仙君都说了,是个‘小小的国师’,向来仙君也是有办法应对。白柏,事不宜迟,我们赶快行动。”
说着,俩人一起消失在了原地,剩檀斋和太子大眼瞪小眼。
檀斋气得跳脚:“好你个持戒仙君,你现在坏心眼多得很!我——”
不小心瞥见眼巴巴的太子,檀斋那一肚子的牢骚无处发泄,只能瓮里瓮气地说:“我们也走!真是,一天天没个清净。”
四人分头行动,想要尽快解决龙蟠城瘴气,救下这一城的百姓。这时,在寝殿中,背对着躺下的老皇帝又坐起身来,闷声咳嗽。他有些喘不上气,又坐起身,手掌拍着胸脯给自己顺了顺。
一只药碗适时端到他面前,老皇帝没有看那只手的主人,放心地接过来喝下。
“那些人……要来骗我,我知道,”老皇帝把碗放到床榻旁边的小桌,又抬起眼皮,满眼信任地看向来者,“傅白,我能相信的,就只有你了。”
第八十三章 救人而已
楼肃和白茫在研究一面铜镜。
铜镜的大小不算夸张,周围有一圈质朴素雅的花纹,有使用过的痕迹。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面普通的铜镜,但不知为何,它能够照物的那面紧贴着固定在了墙上,露在外面的则是它的背面。
“是个阵法?”
白茫屈身观察一会儿后,向楼肃求证道。
楼肃也凑近去看,甚至用灵力探过,但他什么都没有探出来。
“除了摆放得很诡异,这面铜镜并无特别之处。”
“那就奇怪了啊,”白茫环起手臂,“这么摆放,是何用意?”
铜镜是很特殊的物品。它可以用于日常使用,但也是修士们摆阵布局的一个重要道具。通常来说,一面铜镜的摆放方向、正反、位置都很有讲究,随便乱摆会坏了风水,严重的还能伤人。
但现在放在他们眼前的这个,很显然,只是用来给房间里的客人梳洗打扮的。
“铜镜显物,难道说……这房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白茫又猜测道。
楼肃支起腰身,转头看了看门的方向。白茫又讲下一句话,半天得不到回应时,他转头去看,发现处在原地的大活人,完全消失不见了。
“咦?人呢?”
楼肃突然离开,许是临时想到什么事。白茫不敢乱走,怕两个人走岔了。他只好呆坐在梳妆台旁边的空凳子上等人。那面离奇的镜子,他分毫不敢动,生怕动了一分,就出现什么怪相。于是白茫便一边等一边观察客房的布置。
不看还好,这一看,反倒让他看出问题来了。
他最先看到的是墙壁上的一幅画。
这画轴挂在一堵墙的左侧,上面是一树腊梅,梅花的朝向向右,根部有些黑石溪水等装饰,但整体看上去还是孤零零的一树花。若单单只有这一幅画,白茫倒也不会多稀奇。但很快,他就在对面的一堵墙上,看见了同样的梅花画轴。
这次梅花开放的方向向左。
对称的画?
白茫从凳子上站起身,再次仔细观察这个房间。刚才他们进来的时候,只顾着远离赵子樊,商量事情,匆匆用灵力试探一遍,确认房间没问题后,就专注于讨论了,完全没有留心周围的摆设。
现在看来,这个房间以那张床为中心,左右两边各自对称。唯一突兀的就是现在白茫左手边的一扇门,门只能开在一面,总不能搞出来另一扇,两个对着开。
不过……好像也不是不行?
白茫心想这屋子诡异的地方也不止一处,说不定真的弄出两扇门,别自己局限了自己的想法。他转身看了眼门的位置,又去找和它对称的地方,那里是空空的墙壁。白茫在原地想了一下,走过去,眼睛贴近墙壁去看,然后伸手在其中一个有翘起的墙皮之处用手指刮了刮,那里显露出一抹褐色。
还真的有?
他抽出佩剑,小心翼翼地搞大破坏。慢慢地,随着墙皮剥落,门的模样也缓缓显露出来。
“白兄,你在做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把专心致志的白茫给吓得一惊,他回头看见面容寡淡的楼肃,松口气。想到自己的发现,又很激动。
“楼兄,你看,这里也有一扇对称的门!”
“对称?”
楼肃看了看眼前惨不忍睹的墙,又举目四望,看看房间的布局。
“你说这房间是对称的?”
“是啊。我方才看了一圈,发现只有这扇门被遮挡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两扇门会显得突兀,还是说这门的背后另有玄机。”
楼肃也拔出了佩剑。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跟一堵墙忙活,这时白茫忽然记起来,要问楼肃刚刚怎么忽然不见人影。
“楼兄发现了什么异样?”
“嗯。我在想,是不是只有这间房的镜子倒放,于是去其他的客房看了看。”
“如何?”
楼肃停顿一瞬。
“全部是倒着的。”
“啊?”
这下白茫也有点懵。
“若是只有一面,”楼肃用佩剑的锐利边缘刮掉墙皮,“还能说是偶然。但既然每个房间都是如此,那说明,这是有意之举。而且,我在城中其他人家也看了,几乎每一户的铜镜,都是如此摆放。而城中的百姓似乎不觉得这哪里怪异,我也并未见到有谁把铜镜翻过来使用。”
短短的一会儿,便顺利潜入了城里的每家每户,楼肃的实力可见一斑。但白茫来不及惊叹这个,他心中的疑团更大。
“这样特殊的摆放有什么意义呢?我看过那么多本阵法、法术的古籍,也没见过此种布局的方式。难不成……”
白茫想到一种可能性。
“难不成就是为了防止城中的百姓照镜子?”
他这么说不是凭空猜测,而是想到刚才吃饭时赵子樊那恐怖的模样。之前也讲,不能让遗忘自己死去事实的游魂意识到他们的死亡,所以镜子倒放,也算是避免了他们一不小心照出自己的脸,从而引发混乱。
楼肃明白他的意思。
“若这样想来,幕后主使,不管他是谁,也算好心,是想维持城中的秩序。但……”
他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遗漏掉了。鬼哭城处处显出诡异,真就能有这种好心人,想要通过这种方法,来维持太平的假象?
“要这么讲,那唯一有理由费力做这种麻烦事的……”白茫道,“就只有那位神秘的温城主了。”
“嗯。”
楼肃肯定白茫的想法,作为城主,城内的安定肯定是首要的。但他现在还想起来一件事。他们作为外人,冒然闯进这鬼哭城,是否早已被那位城主察觉到了?若真是如此,他是否会采取一些手段,来把他们驱逐出去?
毕竟一座封闭良久的城池,最不欢迎的就是外来客。
楼肃正这么揣测着,还没来得及对白茫说,就听见隔壁客房传来一声惨叫。惨叫发出的人,是他们同行的修士。
糟了。
两人同时意识到事情要坏,用最快的速度破门而出,来到旁边的客房,那里已是一片混乱。这间房原本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倒在血泊里,不知生死,其他离得近的修士,包括楼肃白茫,刚刚赶过来,就看见原本住在房内的另外一个修士手里提着染血的剑,脸上的神情恍惚,意识摇摇欲坠。他没有拿剑的那只手手臂弯曲,貌似在抱着什么东西。随着他的转身,众人也看清了他手里的物品。
是一面铜镜,正面朝向所有人。
“不好!”楼肃波澜不惊的脸难得显出焦急,“所有人,背过身去!别看镜子!”
“太晚了……”
楼肃耳畔传来那修士的喃喃声,随着他声音落地,狭小的房间内忽然现出几道黑影。那黑影像是一滩污泥从地面生长出来一般,慢慢地拉长到成年人的身高。原本还看不出形状的手脚迅速长好,就连手中的武器都进行了分毫不差的还原。
赶来救人的修士们,和那些从黑影转化过来的“自己”处在同一空间。看见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面前,很多人的脸上都浮现了强烈的不适。
而身处其中的白茫和楼肃瞬间明白过来铜镜的作用,但就像最早中招的那个人说的那般,太晚了。
跟别人打,能比出高下。但和自己打,结局又能怎样呢?
没人知道。
楼肃看见他的“影子”向他冲过来,拔剑抵挡。仅仅过了三四招,他就知道,这些“影子”绝非单纯的幻术,而是借助鬼哭城这得天独厚的条件,真的复刻出了另一个自己。外貌、举止、行为,分毫不差,更要命的是,就连用剑的习惯,精妙的剑法,都和自己别无二致。
它的实力不弱于自己,这就是它的完美之处。因为它的本体只能算是一个黑影,不会疲累,所以只要活生生地把真正的人耗死就可以。
这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苦战。
赵家的府邸不停地传来刀剑交锋的刺耳响声,而整座鬼哭城却仿佛对此毫无察觉,所有的百姓,甚至距离最近的赵子樊都陷入了安睡。他们在入睡的时候睁着眼睛,眼神空洞黑沉,不像是睡觉,更像是连魂魄都被什么勾走了。
仿佛他们的身体只是一具空壳,有灵魂短暂地安放,又被抽离。剩下的壳留在原处,等待下一次被放入魂魄。
整个鬼哭城的夜晚,除了赵子樊的宅子有响动,还有一处,就是高高的城楼之上。月亮不知何时转为深红的颜色,硕大又突兀地挂在黑沉的夜空中,有人在月下吹笛,笛声凄冷,游荡在那些翅膀一样的屋檐,和窄小的深巷中。
随意城楼楼顶的吹笛者是个紫衣男子,那人放下手中的竹笛,望向赵子樊的宅院所在的方位,低语一声:“假以时日,得见故人。”
……
傅白刚刚结束一场战役。
黄泉界的节奏很难把握,他们偶尔会逼得很紧,让修真界和现在留在凡界的仙人几乎招架不住,而有时候又会忽然销声匿迹,给他们一个休整和喘息的机会。傅白这次是来支援冒山君。白虎这些日子里一直镇守西边,那里是黄泉妖族反复出没的地方。和冒山君一起的还有它的族人。白虎一族是神兽,他们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比其他的妖族多出了百十年的修为。这也是为何白虎从来都归顺仙界,而不是堕落黄泉。他们自诩和这些低等的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所以对于他们而言,修仙封神,才是最好的选择。
何况冒山君的先祖,老冒山君打下的基底还在。老冒山君虽然已经仙逝,但有关他的传奇仍然在族中流传。他是白虎一族的骄傲,也是英雄。最后老冒山君在和蛇惑岛的蛇族一战后壮烈殒命,他的后人们还专门为它建了一座神祠,世代供奉。
现在的冒山君接下了老冒山君的仙号,也就继承了他的遗愿。白虎说,总有一天,他要为自己的先祖报仇雪恨。可惜蛇惑岛的蛇族现在态度暧昧,似乎在观战,看看黄泉界是否够实力,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出手。妖的分布其实远远比人们想象得要广。他们的存在遍布三界。黄泉界自然是妖分布最多的地方,一些没有开发出灵智,或者弱小的妖依附于此,而一些从上古以来就盘踞在黄泉的古老妖族自然也聚居在这里。至于仙界,银龙、白虎,这些有仙缘的妖,通过勤奋修炼,最终都能位列仙班。还有一些妖族游离于三界之外,像赤狐一族,蛇惑一族。不能因为傅款的存在,就把赤狐划成亲近仙界的妖族,他们对于三界的混战向来置身事外,不去理睬。而蛇惑一族的态度始终有些摇摆。他们可能会帮助黄泉界出手,从中得到一些好处。但也有可能袖手旁观,等到两败俱伤时,也能获得诸多好处。
蛇是很狡猾的,就看它们在权衡之后,做出怎样的决定。
现在冒山君对付的妖,大多还是来自黄泉界的。傅琼貌似还不想让主力太早现身,所以冒山君目前对付的大多数是一些聚集起来的杂兵,胜在数量。而那些真正有实力的古老妖族还未出现,不知是它们此番不愿意辅佐傅琼,还是说傅琼另有安排。是的,哪怕是在黄泉界的妖族,也不是全部听从这位黄泉主宰的意愿。据说因为当年傅琼为了得到这一至尊的位置,血腥镇压了许多意图反抗的妖族。这种残暴的行为导致幸存下来的那些妖族,要么心存畏惧,要么就是蛰伏起来。
然而今晚的情况有些特殊,不知道傅琼动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把妖龙的一支调了过来。冒山君这边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匆忙迎敌,差点把自己也一并搭了进去。幸好救援来得及时,解了他的围。
混战中的冒山君匆忙间想要跟那位来支援的好兄弟道声谢,要不是对方到得早,他的族人恐怕要损失更多。等他看清楚来者是谁后,他心想,怪不得来这么快。
“傅白,你怎么亲自来了?”
傅白一剑割断两条妖龙的脑袋,手腕一转,闻天剑离手,擦着白虎的半圆耳朵而过,狠狠扎入他身后那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妖龙喉管。
“什么亲自不亲自,”傅白把闻天收回,和冒山君擦肩而过时,白虎看见他侧脸的一抹艳血,“救人而已,哪管那么多。”
第八十四章 布老虎
有了傅白的加入后,局势迅速扭转。凌鸿仙尊不愧仙尊名号,一招剑雨腥风,半数以上的妖龙都被拦腰斩断。白虎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他没有经历过前面两次大战,对傅白的实力了解不多。他只听仙界资历比较老的仙人提过,当年傅白尚未封仙之时,手起剑落,十里内的妖魔瞬间被斩杀个七七八八,简直行走的绞肉机。
彼时的傅琼尚未叛乱,他和傅白配合,所向披靡。这对双生子的出现曾为凡界带来诸多希望,冒山君记得那老仙人提起傅琼时,无限惋惜的语气。
傅家双璧,冠绝天下。
那样璀璨的双子星,最终一颗陨落,另一颗的光芒也在日渐黯淡。
妖龙们见识到傅白的厉害,不敢再擅自出手,最后选择临时撤退。平静下来的战场到处都是尸体,冒山君带领族人清扫战场,把那些阵亡的将士们的躯体搬走。
他一抬眼,看见战场中孤身的傅白,一股冲动从心底涌上来,他化作人形,一巴掌拍在傅白的肩膀,正色道:“傅白,别死啊!”
“?”
傅白像看鬼一样地看他。
战役结束之后,一人一虎回到军营内。傅白说,妖龙的实力已经要比之前那些杂七杂八的小妖强大许多,恐怕傅琼要从试探和消耗为主的战术,转为进攻了。他方才又想了想,这些日子傅琼没有急于动手,恐怕也是在处理黄泉内部的诸多事宜。毕竟黄泉界和其他两界相比,势力杂多,凝聚的力量不够。傅琼又被封印多年,难保有一些会起了夺位的心思。
据傅白的了解,妖龙一族有很多支,它们大多归顺了傅琼,是他较为信任的部族。现在傅琼肯把它们放出来,那应该是黄泉内乱处理得差不多了。
“这对我们来说,不算是个好消息。”傅白下定论道。
冒山君又变为白虎,原形让他的行动更加自如。他在军营里来回踱步转圈,忽然虎头一转,看向傅白,表情有点傻气。
他问:“傅白,我其实一直有点疑惑。为什么我们不直接进入黄泉,把他们打下来呢?虽然这样的做法简单粗暴了点,但也是以绝后患啊!”
傅白拍拍他的老虎脑袋。
“不是我们不想,而是不能。”
他站起身,来到烛台旁边,挑了挑烛心,柔和的光线在他的侧脸打上暖色。
“黄泉内部十分复杂,本身地势便凶险,易守难攻。而且那里充满瘴气,对仙人算是一个致命的杀器。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黄泉有它自己的气运和命数。按理说,他们族群众多,经常发生冲突,很难联合在一起。但偏偏在这两次大战中,都出现了能够统帅黄泉的人物。”
冒山君傻愣愣地点点头:“傅琼我知道,那在他之前的黄泉之主呢?我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名号。”
“他么,他……”
提到这位曾经的黄泉主宰,傅白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怎么去定义他。
那已经是一段被岁月遗忘的记忆了,再次回忆起来,十分艰难。他拼凑着那些碎片,试图还原那人的模样。
对傅白而言,那人是他拼尽所有要打败的死敌,是屠戮人间的罪魁祸首,是别人口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无心无情的鬼魅。
但鲜有人知道,在很久很久前,在傅白还未走上战场前,那人还曾在傅家庭院那棵梅花树下,一招一招地教他剑术。
傅白的眼神变得复杂难解。白虎见他出神,就用脑袋顶了顶他。傅白把手掌搭在白虎的头顶,良久才找回声音。
他说,他是我的一位故人。
……
持戒仙君和白柏在龙蟠城内。
他们隐去身形,站在了城中最高的屋顶,向下俯瞰。街上人来人往,百姓们对已经潜入的灾难全无所觉,但在此时的二人眼中,这龙蟠城仿佛被倾倒了漫天的乌云,瘴气甚至能够翻涌成浪,可见它们已经积攒了多么厚。
持戒从袖子里取出四支竹笏,将其抛向空中,竹笏受到力量牵引,自动扎在城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面有淡金色的文字一闪而过。这是一个清瘴的阵法,阵法启动后,城中的瘴气在迅速地消散。
“这样瘴气就清除了?”白柏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还没有,”持戒仙君摇头,“这个阵法只是暂时镇压了城中瘴气,但不是根治之法,我们还是要寻找源头。”
“这个源头真的藏了如此之深?”白柏费解,“连二位仙君也无法将其挖出来?”
持戒回说:“这说明此番前来布阵的人,道行至少与我二人不相上下。有可能是黄泉二使四君其中的一位,甚至有可能是傅琼本人。白柏,这次我们不要分头行动。上一番的搜索能锁定几个位子,我们重点来查这几处,有什么事情可以边查边讲。”
“哦,好。”
白柏听话地跟着持戒仙君从屋顶飞身下来,两人先奔赴最远的一个怀疑地点。持戒仙君和白柏之前见过的那些仙人气质很不一样。或许是因为仙界的空气十分自由,仙君们的个性都十分突出,典型就是以傅款、华阳为代表,性格差,不服管,一不小心就搞出点大动静。像广陵这类的仙人,虽然没有那么跳脱,但他们的心思深沉,很难猜,也不是好相处的。和他们相比,持戒仙君似乎表现得很“普通”,人却靠谱办事作风很有傅白的风格。白柏随口问了一句持戒和傅白的关系,持戒难得笑了。
“凌鸿仙尊是在我之前的持戒仙。那时仙界没有专门管理律法仙条的仙人,就由凌鸿兼任。后来才是我。仙尊算是我的半个师父。持戒仙在仙界很不讨好,哪里都不欢迎。起初仙尊为了帮我树立威信,没少出手管治仙人。有了他的大力帮忙,我才能顺利接下这个位子。”
傅白的“管治”绝对非同一般,白柏想到他的雷霆手段就有些发怵。虽然他没有真的做过傅白的师弟,但他听过很多传闻。
持戒心思细腻,善于察言观色。他余光瞥见白柏的表情,笑问:“怎么,你是不是也很害怕他?”
白柏想说,开玩笑,我会怕。
但不行,他没有那个勇气说出口。说起来他之前不知道傅白身份,还利用过他几次。现在想想冷汗都直流,万幸傅白从来没有找他算账。
“仙尊为人虽然严厉,但他算得上是整个仙界心肠最好的人了。”
“真的?仙君你不能仗着我是区区凡人,就拿话诓我吧?”
“我从不诓骗别人,”持戒仙君言出法随,所以不会妄言,“如果你听说过傅白的过去,那你就会知道,没有人比他更仁慈。”
随即,他想到什么,又补充说:“但或许,也没有人比他更绝情。”
白柏放出了十几只附了灵力的纸人,让它们满地乱跑,寻找瘴气源头。同时还不忘跟持戒仙君搭话:“这话听起来有些矛盾?我和傅白师兄的接触还不算多,我想,他应该是个很重情义的人。”
“他重情义是不假,但前提是,别人不要抓住这一点来伤害他。”
持戒仙君又从袖子里摸出了几支竹笏,一边布置着小型的阵法一边道。他背对着白柏,这让后者看不见他的表情。
“仙尊已经承载了太多不堪的记忆,很多次都到了他应该退出的时刻,但是仙界无人,又不得不让他顶上。所有人都在看傅白受苦,所有人都没办法帮上他的忙。哪怕他们曾经都接受过傅白的善意,在困厄时被他挽救,被他提携……我也是他们其中之一。”
啪地一声脆响,让白柏从刚才那番话中惊醒。
“什么声音?”
持戒看着手中不小心捏断的竹笏,把它收回袖子里,又若无其事地更换了一支。
“没事,我们继续找吧。”
他的脚程加快,白柏才回过神,就只能看见持戒仙界玄色的衣角消失在墙的另一面了。他连忙跟上。
持戒和白柏在城中搜寻之际,檀斋仙君和太子也到了国师府。要说这老皇帝对国师是真的好,看这深宅大院,不知道当朝的亲王们能不能有这个待遇。
檀斋他们刚到,就正好撞见国师的轿子从府邸抬出来。檀斋赶快拉着小太子找地方躲。风吹过轿帘时,他看见里面坐着的人一身白衣,脸上蒙了一张银色的面具。
“什么玩意,搞得神神秘秘的。”
檀斋小声嘀咕一句,那国师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戴着面具的脸微微往旁边偏了一下。檀斋眉头一跳,随即又想到,幸好他刚才情急之下还没忘记开隐身的仙术,这完全是身体记忆。那个国师,应该看不见他们才对。
果然,轿子里的人只是随意地向他们的方向扫一眼,没怎么在意,也没有命令轿夫停轿。等他们走后,檀斋才拉着小太子出来。
太子头上还顶着两片绿叶,迷迷糊糊的,问檀斋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是追着国师,还是怎样。
檀斋摸下巴一琢磨,那个国师搞不清楚来头,冒然跟过去恐怕会打草惊蛇,不如他们现在国师府上搜查一番。
“但他那边也不能跟丢了。无碍,本仙……我有办法。”
檀斋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香,要说这神仙的袖子里,真是什么都能装。他点燃三支香,在半空画了一圈,那一缕青烟化作两个小小的人形。它们从半空中跃到地上,跳动两下,和檀斋挥挥手道别,就跟上轿子走了,还挺有礼貌。
小太子看得目瞪口呆,这让施了小把戏的檀斋仙君不免有些得意。
“雕虫小技罢了,走吧走吧,别在这里耽搁太久。”
又重新施了一个隐身术,檀斋带小太子进入了国师府的大门。
国师的府邸很大,里面的布置摆设,一看就很贵。檀斋不太懂人界的这些古董能卖多少钱,但他自己的仙府本身就有很多宝贝,他是个识货的,一眼就能看穿它们的价值。
“你那个爷爷,对这不知道从哪路冒出来的国师,是不是也太好了!”
檀斋跟旁边的太子小声嘀咕道。
太子也被里面的东西晃花了眼睛。他摇摇头说:“陛下从未跟我提过现在的国师,这赏赐貌似也不是明着赏的,有可能大半都是陛下私下里赠与。”
看着看着太子也觉得,他的皇祖父怎么会对一个外人这么关照?皇帝陛下是个多疑的人,哪怕对自己的子嗣,对自己的宠妃和最倚仗的臣子,也从未有过这种待遇。
要么就是这个国师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要么就是他真的很有本事,能让皇帝对他交付全部信任。
檀斋虽然眼馋,他想他们这些仙人也算是为仙界出了不少力,什么时候帝君能发发善心,也对他们好点。不用别的,年假多放几天就行。但他也只是想想,不敢多嘴。他还没忘了他们此行的目的,要搜查国师住的地方。一般来说,对于一个臣子最重要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他的卧房,另一个是他的书房。
檀斋对小太子说,我们就着重去查这两个地方。
另一面,持戒和白柏也忽然有了大收获。他们这一番搜得要比之前仔细许多,也发现了很多上次疏漏的细节。白柏的身子没入了瘴气残留痕迹最重的地方。这里是城中一户商人的家,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堆放了很多旧的家具,白柏就在这里有了新发现。
原本他差一点就要错过了,但不知为何,直觉告诉白柏这里可能有点东西。于是白柏即将要离开的脚步又转了个方向,重新回到这堆破旧的家具前面。
他动用灵力,无声地把家具搬开。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破旧的布偶。那布偶能看出来是个小老虎,就是过年时,地摊上经常卖的那种喜庆版。老虎的四处都打着补丁,可见它已经有年头了,但它的主人,又始终舍不得丢掉它。
这布老虎,又是从何而来的?
第八十五章 我打我自己
楼肃想,他活了前面20几年,和别人交手无数次,万万没想到,这个最难缠的还是他自己。
能和本尊打到上房下湖的,估计这种机会也是不多。
苍雪派的剑法稳中带锋,讲究的是攻防兼备。追求一个均衡。这样的打法既不保守,也不冒进,但缺点是,容易显得普通。如果修炼不到家,那就是进攻也不行,防守也不到位,哪边都不占,变得平庸。不过楼肃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勤奋的天才,当然已经把这套剑法融会贯通。苍雪剑法总共九式,但楼肃又对剑法稍作改动,从九式中又派生出几招,这些招式单用的威力不大,但如果连缀在正式的九招之内,就会别有奇效。
他一招雪落南山,万千剑气从四面八方飘来,看似轻盈如绒雪,实则每一缕都暗藏锋芒。苍雪剑是很明显的君子剑法,没有雷劫剑那样的凌厉气势,也不像云踪剑法那般绵里藏针。它不咄咄逼人,但足够有威势。对面那个由影子变成“楼肃”在飘雪似的剑气中灵敏地闪躲,巧妙地避开了每一缕剑意。它的闪避看起来过于自如了,仿佛楼肃一出剑,就提前知道这些剑气会落在何处。
对方太了解自己了。
站在剑招影响的范围之外,楼肃微微抿起下唇。
这个影子,不是对他的完全模仿,而是能够以他的思维方式,进行分析和判断,并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他不是楼肃的复刻版,仅能僵化地执行和楼肃一模一样的动作。他就是另一个楼肃,楼肃现在面对的,就是一个完整版的他。
就好比现在,楼肃一招雪落南山,对方不会同样跟着他使出一招,而是换成破坏范围小,但攻击更精准的立雪问道,锋利的剑尖越过重重障碍直逼楼肃门面,让他不得不挥剑拆掉对方的剑招。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急促地交锋。哪怕苍雪剑不是那种破坏力很强的剑法,周遭的一片民宅也已经遭了殃了。
万幸,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些城中的百姓还没醒来。楼肃方才眼睁睁地看着一户人家的房顶都被吹飞了,而那躺在床上的人只是翻了个身,又一动不动了。
楼肃这边很难办,白茫那里也不好过。
他和楼肃面临着同样的窘迫境地,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在修士里属于体力较弱的那一批,很容易就累了。要不是他的天赋尚可,说实在的,白秋实都不会教他练剑,让他接手一两个铺子,去当个闲散的有钱人,比逼他练剑练到有所成要容易得多。
白秋实也真的给过白茫忠告。白茫从小就被寄送到了云踪阁,他的家境不好,兄弟姐妹众多,实在吃不起饭了,才被送进了阁。白秋实虽然人不太靠谱,又嗜酒如命,但她对名下的弟子真的不错。云踪阁能不能传下去,对白秋实来说,一切随缘。不是她任性,而是当初她师父就是这么跟她嘱咐的。如果撑不下去,就把云踪阁解散。她师父的师父遗言也是这个。
好像这一脉从来没人想把门派沿续下去,各个脑子里想的都是解散。
白茫不是白秋实的第一个弟子,也不是最后一个。白秋实见过许多比他有天赋的,像最小的弟子白柏就很不错。但白秋实最后还是任命白茫为门派的大师兄,理由也很简单,她觉得白茫能好好地遵循师父的遗嘱,撑不下去,就把云踪阁解散。
白茫一直很不解,并坚持说,他就算死,也不会把门派解散。
听大弟子这么信誓旦旦地保证,白秋实晃荡两下酒壶,两指弹了白茫的额头一下。
傻小子。
白秋实只是这样轻叹一声。
回忆被突如其来的剑招打断,白茫单臂推剑,把逼近过来的另一个他击退。他抽空瞥了眼楼肃所在的方位,发现对方还能打个有来有往,看来体力尚有保留。但白茫自己已然汗流浃背,连呼吸的节奏都不能保持平稳了。
调整呼吸节奏,这对于一个修士来说,可是最最基础的基本功。
一招雾海云生,将剑气化烟,散播在空气中,使得对手一时间找不到白茫所在,趁这机会,他也能稍微平复一下过于急促的呼吸。白茫心里想,他这个大师兄还真的废。论出身他不比师妹白翡,论天资也不如师弟白柏。白茫经常出去云游修行,每到一个地方,看看花草,看看星河,他就开始怀疑人生,并质疑他师父眼光。门派的大师兄不一定就是将来继承门派的人,但白秋实很明确地表达过她的意思,她就要让白茫来继承云踪阁。白翡和白柏对此双手双脚赞同,真正有意见的只有当事人白茫。
白茫一本正经地说,师父,你是在拿云踪阁的未来开玩笑。
他的亲师父白秋实放下手中的酒壶,迟疑了很久,才转头看徒弟。
我们云踪阁,还有未来?
……
白茫是真的无言以对。
云踪阁年度鬼故事,阁主白秋实说门派迟早药丸。
比鬼故事更鬼故事的是,他们阁主说这话的时候,人是清醒的。
白茫想他是真对的起当初给他起名字的人,时时茫然,一生茫然。
那黑影化作的人冲破云雾,找到了他的位置,没有防备的一剑割破了白茫的衣衫,让他的左臂出现一道深深的伤口。疲惫让他的痛感传导缓慢,等下一招接上时,白茫才意识到手臂受了伤,疼痛让他的嘴巴向一侧咧了一下。但他暂时顾不得包扎,因为那些绵密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剑招又马上等在了后面。
如果死在自己门派的独门剑法下,那真的太丢人了。
心中只有这一个信念,但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信念,让白茫得以又支撑了下来。他迅速观察周围,发现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并没有增派人手来对付他们这些外来人。那些在城里的“尸体”没有尸变,也没有其他的游魂出现。
不过转念一想,对方也是鸡贼得很。通过一面铜镜,变出另外的一模一样的人,这样根本不需要再增添任何人手,一对一地打,就能把他们全部控制住。
白茫在心里自嘲道,都死到临头了,他这爱操心的毛病还不改,现在关心有没有援兵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反正他连眼前的这个都对付不了。
灵力消耗得越来越快,连带着支配躯体的体力也迅速流失。白茫估计自己坚持不了太久了,但他又担心,如果他被解决掉,现在和他交手的这个,会不会转而去对付别人,于是又咬牙坚持了下来。打着打着,白茫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这是体力即将告罄的警告。方才的一招,为了闪避对方的剑气,他的身体重重从半空落下,砸在地面上,这让他连吐了几口血,又迅速反手持剑,挡住对方俯冲过来的一击。
剑与剑交接时,摩擦出些微亮光。白茫在剑刃上瞥见自己的眼睛,那眼神里在苦苦坚持,隐隐还有了些放弃的迹象。
不行,还不能放弃。
最起码——再坚持一阵。
白茫一剑弹开敌人的身体,调整身体的姿势,准备站起来。就在这时他的眼前一花,身子踉跄一下,又重新回到半蹲的姿势。白茫一手撑地一手握剑,剑柄上的花纹深深地压入他的手掌中。
这把剑已经有了斑驳的痕迹,它跟随白茫很多年了。
虽然天资不够惊人,但刚刚二十出头的白茫,从四岁上山起就举着比自己还高的木剑练习的白茫,也已经在云踪阁修习了将近二十年。
那些没有亮光的清晨,和繁星点缀的夜晚,被劈烂的上百把木剑,磨坏的鞋子,还有柜子里一罐罐空掉的药膏。白茫一心向道,始终未改。他想他这样的坚持,为什么到头来什么都换不到呢?这个问题他在吃饭的时候想,睡觉之前也想,外出云游休憩的时候还要想。许是自认为实力不够,天赋不够,所以白茫的脑子里永远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凭什么这样,凭什么那样……
现在白茫定了定神,重新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又迅速地吐出来。
好像卸掉了全部的负担。
算了。
白茫说。
他不管了。
他不问了。
假白茫紧促的进攻有一瞬间的停滞,他似乎意识到本尊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具体是怎样的变化,又说不好。他的神情变得警惕起来,这样他的表情显得很怪异,因为白茫那张脸,很少做出警惕别人的表情。他的性格天然,反应稍微有点迟钝,又不通人情世故,总是显得有些呆。白茫看见自己那张脸做出从来都不会做的表情时,不禁笑了一下,如冰河初开。他说人生还真是什么样的奇事怪事都有,谁能想到有一天,自己要跟自己打架呢?
或许是因为心里的负担少了,白茫感觉现在的身体比刚刚要轻巧许多。但这也许只是回光返照,事实上是他快不行了,只剩一个假象,能够虚张声势。白茫不让自己去想太多。他现在只是非常确信一件事。
“我不会云踪阁的全部剑法。”
对于门派的大师兄而言,学不下来整套独门剑法,实在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幸好,作为丹修的小师妹白翡对此剑法不屑一顾,学得四不像,所以大师兄还没有非常尴尬。云踪剑法很吃天赋,像白柏这类天赋型修士,练个月余,就能掌握个七七八八。再有个两三年,基本就能融会贯通。白柏之前向傅白请教过云出岫,那已经是云踪剑法中最难的一式了。白柏并非完全不会,他只是还没有掌握到精髓。
但对于白茫来说,云出岫一直是他遥不可及的目标。在学其他基础的剑招时,他已经花费了几年的光阴。好在白秋实并不是个急功近利的师父。她希望剑法足够弟子们防身即可,不必非得登峰造极。
她甚至安慰过白茫,学不会云出岫又如何呢?你这傻小子的一生,又不是只有云出岫。但为师这一生,如果只有酒就足矣了。
白茫那时还小,他有意忽视了后半句,只为前半句而气鼓鼓。
现在白茫想想,她师父那时候,或许是想在告诉他别的。
告诉他人生虽短,乐事却还是有的。告诉他不要被某个执念遮蔽了自己的眼睛,看不见高山大川,听不见月下鸣溪。告诉他,白茫,其实不用一直赶路,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歇脚也挺好的。
“我没有学会最后一式云出岫,所以我猜,现在的你也是不会的。我不敢笃定我现在挥出来的一剑就一定能成功,但成功与否,又能怎样?我不在乎了。”
白茫把灵力重新凝聚在剑上,他的剑身萦绕一层淡淡的光晕,在月色下显得朦胧动人。
举手,起势,两次挥剑,一气呵成。
两道剑气像影子一般,如影随形地粘连在了一起,但它们又分明时不同的两道。白茫淡淡地目送那两道剑气远去,看着幻化成他模样的黑影急速地闪躲着,但那两道剑影却如同鬼魅一般,不肯放过他,紧追而上。
直到将其生路封死,绞杀。
云出岫,剑招一清一浊,非常考验修炼者功底的一招。以白茫多年扎实的功底来讲,挥出浊剑的难度不大,但此前他的心障未除,云踪剑法又偏轻盈飘渺,所以白茫始终不得其法。
而今他放下良多,倒误打误撞,冲开了曾经自己为自己设下的限制,达到了剑法的又一境界。白茫还未到他的极限,在他面前的云雾散开,又是一条通途。
现在他想他能稍稍懂得师父当年对他说的话。白秋实说,白茫,只有你能够遵循每一代阁主的遗愿,撑不下去,就把云踪阁解散。她师父不是在讲云踪阁的陌路,她不把门派交给白翡或者白柏,也是因为按照那两个小崽子的理解,在她死后真能做出把门派原地解散的昏事。
这句话是只能对白茫讲的,因为只有白茫才能真正地领悟它的深意。天灾、人祸、战乱、劫数……作为一个资历较老的门派,云踪阁已经见识过许多在它之前、和它同期、在它之后的门派因为各种各样的灾难而破灭,或者单纯地衰败下去。认清门派终究要走上末路的事实,是一个掌门的清醒。在认清之后,义无反顾地把门派上下扛在肩上,才是一个掌门的担当。
师父,现在的我有资格继承门派了吗……
白茫在心里问出这句话后,又笑了笑。白秋实听不见他的心里话,但如果她就站在他面前,绝对会像从前那般,用手指弹一下他的额头。
傻小子,师父早就认定你了。
第八十六章 危机转机
白茫解决掉自己这边后,就要去支援其他的修士。他向楼肃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没等他在人群中捕捉到对方的身影,就见楼肃一甩剑刃上的污血,朝这边走来。
“处理好了?”楼肃看看白茫身后,没发现另一个同款,猜到他这边应该也刚刚完事。
“嗯。”白茫点头。
楼肃其实和白茫采用的差不多的方法,让那个影子幻化成的自己彻底消失。他所使用的苍雪剑法是经由他本人改造过的,他能改一招,就能改第二招。从大的剑招分出来的小技,演化颇多。楼肃方才便从雪落南山这一招中又派生出一式,最后杀掉了那道黑影。
只要他们能在交手的时候迅速突破自身,那么他们就能顺利处理一模一样的自己,因为对方赶不上他们进步的速度。
然而说得容易,没有扎实的功底,没有雄厚的天资,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超越自身极限的。其他修士不如楼肃白茫这么变态,所以现在还陷入自己打自己的苦斗之中,直到两人来救。
已经有几个修士不慎殒命,死在了自己的“影子”剑下。楼肃和白茫尽全力救下其他人。对于那些黑影来说,他们的实力算是碾压级别的。很快,这些棘手的黑影便被尽数铲除。
修士们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目前楼肃是他们一行人当中体力最充沛的。他抬头看了看天边的诡异红月,耳畔是重新归来的夜晚的寂静。他说不好怎么回事,但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之前去查看铜镜的情况时,明明他叮嘱过每个房间的修士,让他们不要随便触碰那翻过来摆放的镜子,以免出现什么意外。此番进城的人年纪虽然普遍不大,但都很听话,没有哪个会因为旺盛的好奇心而管不住自己。
楼肃觉得,自打他们进城,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再推着他们走向死胡同。
白茫在照顾伤员,帮他们包扎伤口。楼肃带了两个人把四周围搜查一遍,发现城里的人仍然处在梦乡中,就又回到大部队所在的地方。
他和白茫商量:“这鬼哭城夜里危机四伏,那轮红月总给我不好的征兆。我在想,不如我们今晚先想办法出城,等白日再进入。”
白茫看了下周围的伤员,他们大多受了轻伤,有几个伤得比较严重,还有两个昏迷过去。
刚才铜镜里的东西已经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再深入调查下去,恐怕幸存的人也要折进去。白茫权衡了一下利弊,最后同意楼肃的想法。
“也好,出去之后,我们还可以尝试着联系一下傅白他们。”
两人做出决定后,便告知其他人。听说现在准备出去,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毕竟是年轻修士,经过这么一次惊吓,就心有余悸。他们可以学会直面那些处在明面的敌人,但这暗地里的偷袭,实在防不胜防。
白茫带着人,准备按照原路返回,楼肃殿后。
然而他们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鬼哭城,哪里是能随便出去的。
铜镜的作用远不止他们想象得那么有限。等这一行闯入者打算离开之际,那些摆放在房间内的铜镜猛然转了个个儿,照物的一面露了出来。有光从镜面反射而过,照在那些沉睡的百姓身上。他们仿佛得到了一个召唤,眼皮忽地掀开,露出没有眼白的乌沉双眸,悄无声息地从寝具上翻身下来,不断地向赵家宅子靠近。
这种靠近,并非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缩短距离。这些被操纵的百姓,上一瞬还在一条街开外的地方,眨眼功夫,下一瞬就出现在了赵家所在的长街。
不过短短的功夫,他们便把这座宅院团团围住。然而他们却静默地垂手立在院墙之外,像一道道干枯的树影,在等待一个不知何时会发起的指令。
正在院子内准备转移伤员的楼肃忽而昂起头。
他眉头一皱,把已经扶起来的伤员交给旁边的修士,随后,一只手搭在剑柄,轻轻压下,仿佛在防备什么。
白茫也察觉到一丝不好的气息。这并非是那些尸变了的城中百姓散发出了什么腐烂的气味,事实上,他们在某个幕后主使的牵引下,将自身的一切都隐藏得极好。楼肃和白茫之所以能够提前预知危险,完全是出自一种身体本能。这种本能,来自他们过去的经验,来自一种多年形成的直觉。
楼肃无声地打了几个手势,苍雪派的修士最先看懂他的意思,把伤员转移到比较隐蔽的地方,剩余的人意会后,也有样学样地做。楼肃和白茫也慢慢退到被屋檐遮蔽的阴影中,提前占据有利的攻守位置。
那轮邪气的红月依旧高高悬挂在空中,此时月亮升高,朦胧的月光渐渐照亮整个庭院。一片乌云短暂地飘来遮挡,让小院有一瞬的黑暗。
不知从哪里刮来一股寒凉的风,乌云渐渐散去,月光重新落回这方天地,像一只手,缓缓地拉开帘幕。
骤然,数道、数十道、数百道人影窜上夜空,不请自来,降落在这小院。院内的修士皆是一惊,楼肃和白茫反应最快,拔出佩剑疾速上前迎敌。
这浑浊的月光照亮了“来客”的脸。看见那些残缺、丑陋的面容,有人不禁小声地叫出来。很明显,这些“尸体”被操纵了。他们不会胡乱地叫喊,没有多余的动作,有的只是致命的招式和冷峻的杀意。
驭尸,算是一种比较邪门的法术。这种法术并不限于黄泉界,有一些修炼冷门功法的仙人也会用。操纵尸体并不如想象得那么简单,人得身体结构即为复杂,就算把灵力或者龙息注入,也很难做到精准地控制他们得每一块肌肉,每一寸骨骼。说白了尸体和木偶一样,操作不得其法,就只是一堆没用的骨架。通常修士为了更好地使用这门功法,会搭配养尸术。这样做最终能够熟练地操纵一具尸体,就已经算功法大成了。
然而现在楼肃他们面对的至少有上百具尸体,甚至更多。他们的动作敏捷,或者说,要比生前更加灵活。楼肃的额头渐渐地渗出冷汗。在这一刻他意识到,控制整个鬼哭城,那个让它重现人间的人,非常难对付。
别说调查真相,哪怕现在打道回府,都变成一种奢望。
楼肃砍掉面前这个男尸的头颅,看他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倒下后,就去寻下一个目标。然而一道白光闪过,不知何时,墙面上现出一面铜镜。在铜镜折射的月光下,那尸体的躯干自动去寻找头颅,伸手接好,又重新恢复了行动。
不妙。
这些东西根本杀不死。
他们会被活活地累死在这里。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种绝望的情绪,这情绪化为无形的气,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鬼哭城背后的人来头很大。
从他们进城到现在,对方没有露面,没有搞出任何大的动静。他只用小小的铜镜,就把他们逼到如此境地。
这种级别的实力,估计已经到了上流的仙君,甚至是华阳广陵他们那个级别。
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敌人,潜伏在这座早应消失的城池?
是黄泉界的二使四君,还是傅琼本人就在这里?
对方隐藏身份,滞留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太多太多的问题萦绕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眼前的敌人又将他们逼到了绝境。狭窄的环境更加不利于反击和防守,但楼肃他们实在不得已,被逼到了他最初所在的客房。
窄小的房间内,到处都是刀剑交锋的尖利声音,伴随着血液飞溅和人的惨叫声。楼肃和白茫也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或许再下一秒,他们就要交待在这儿,留下两具尸体。
二人皆感到不甘。
可他们也能感受到,和那位尚未露面的敌人之间的巨大实力差距。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因为如果需要清除这伙外来的人,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在进城的那一刻,就把他们一网打尽。
然而他并没有表现出急躁,堪称悠闲地目睹着他们和赵子樊聊天,在揣测城主身份,想要探寻真相。
哪怕到现在,对方也并未展示出所有的实力,似乎笃定了猎物不会跑。
或许可以说他性格恶劣,喜欢在杀人之前先折磨一遍。但楼肃有一种预感,对方含着某种目的攻击他们,而且也在等着某个时刻。
或者在等待某个人。
他们不清楚他们坚持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漫长。然而结果就是,体力即将耗光。本来经历了一番“我打我自己”的荒诞戏码后,众人就没有获得太多喘息的机会。紧接着第二波攻势就来了,所有人没有充足的准备。哪怕有,也无济于事。
连心态最稳的楼肃和白茫二人,此时都无法说,他们有一丝逃出生天的希望。
转机出现的时刻,就和危机突然而至一样,让所有人始料不及。
他们现在所在的客房,不是别的,正是被楼肃和白茫二人研究过的那间,那扇隐藏起来的木门已经被他们剥出来一大半。正巧这时,屋子内存活的人都被逼到了这附近。
没有任何人能想到这扇门会在此刻打开。它无声地敞开一道缝隙,一只修长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抓住了距离最近的一个修士后背,将他拖进来。紧接着,其他人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拽住,一并拖进了这道木门。
那些被操纵的尸体有一刻停滞,似乎是操纵他们的人也感到讶异。等他们重新动起来时,木门已经死死关闭了。
城楼上握笛的男子把目光从那轮红月转到城中赵家。
他的面容俊雅,却透出一股不自然的苍白,这让他有一种不存于此世的疏离。紫色的衣衫显出他的贵气,又有一丝阴郁,上面精致细腻的刺绣表明他身份显赫,然而除了脸部,他露在外面的脖颈和手掌又有一些暗红的纹路,像诅咒,又像某种印记,这又在暗示他的来历不简单。
赵家宅子出现的异常他已然察觉到。搭在竹笛上的手指轻敲两下,像在思索。
最后他从城楼一跃而下,衣袂翩然,落地的前一瞬间,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
白柏叫持戒仙君过来看他的新发现。
“布老虎?”持戒对此也摸不着头脑,“这就是瘴气的源头?”
白柏用剑鞘拨弄了那憨态可掬的老虎,让它在地上翻了个身。
“看样子应该是源头之一。这布阵的人是不是有些恶趣味呀!拿小孩子玩的玩具?”
持戒思考了一下。
“也有可能是小孩子布置的?”
“真的假的?!”白柏一惊,“现在的小孩都成精了吗?这么厉害!”
“只是一个猜测,说不准的。”
那只布老虎现在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法力,变成了个普通的玩偶。持戒走上前,仔细地看它身上的花纹。
“这老虎已经旧了。按理说,左右是个引阵的法器,布阵的人完全可以用个新的。但他选择让布老虎保持这种破旧的模样,说不定是他本人有什么执念。”
“执念?这是童年遭遇了什么伤害吧。”
白柏随口一说,但听者有意。持戒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些残余,却又因为缺少什么,无法把它还原成有效的线索。
持戒伸手捏了捏那只布老虎,手感还不错。他对白柏说:“除非特殊,否则布阵的法器都是一个模样。我们接下来只要在城中寻找这种老虎就可以了。还有,虽然它是布的,但不排除,它会跑的可能性。”
白柏一听五官就皱起来。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得满大街地找老虎?这玩意真会跑?”
“如果它不会跑,那我们之前不可能一直发现不了。这只是耗尽了附着的力量,才躺在这里。”
持戒还在捏那只老虎,好像成了无意识的动作。他不经意地把老虎翻过来,不出意外,它的肚皮也是脏兮兮的。
然而持戒眼神厉害,他一下子在灰扑扑的布料的一角,发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这个字是用线绣的,针脚差到离谱,像小孩子自己弄的。而且它的写法是古体,若不是有仙人在,恐怕还认不出它是字,当作花纹错过了。
持戒因为经常要整理典籍,有很多机会接触到古文字,因而才能第一时间发现那是文字,而且一眼认出它是什么。
这老虎上的字,不是别的,正是一个“白”字。
第八十七章 国师男的
檀斋仙君和小太子在国师府上。
仙君一大把年纪了,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一点都不害臊。倒是太子殿下紧张得红了脸,又害怕又刺激。
“我们、我们这样,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他们现在潜入了国师的卧房,檀斋正在翻动床头摆放的那一摞书。本以为是什么妖术邪法,等拿到手里一看,居然是几个话本。随便翻翻内容,故事不上档次,俗套得一比。
“这什么,”檀斋嘀咕一句,嫌弃地放回去,“怎么还有人跟傅白一个爱好。”
提起傅白,他又想到什么,离手的书重新回到他手掌心,又仔细翻了翻。
这下有了新发现,在其中的一页,书页边边的位置,有一行小小的批注,一看就是傅白的字体。
“嗯?这傅白亲自写的?”
檀斋细致地辨认了一番,没错,确实是傅白的字。傅白的笔迹很好认,飘逸灵动,但字与字之间又保持着几乎同等的间距。
傅白批阅过的话本出现在了国师的床头,这不太可能指向傅白本人就是国师,有可能是国师从哪里得到了这个传阅本。至于是有意还是无意收来的,这要看其他的话本。檀斋又把剩下的全部都快速翻过一遍,果然,在不同的地方,均找到了傅白的字迹。
檀斋仙君手捧一沓话本,大惊道:“绝了,这人暗恋傅白!”
小太子在旁边干巴巴地解释:“啊,这,国师是男的——”
“女扮男装!”
“据说国师有八尺多高——”
檀斋又把手中的书啪地一合。
“那真是太让人费解了!”
“……”
太子殿下现在就是非常后悔,早知道他就跟白柏他们走了。
檀斋虽然有点不着调,但他并非抱着来玩的心态找线索。刚才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可国师把傅白看过的书都放在了枕头边上,方便他随时取来要么就是他非常认同傅白的点评,英雄所见略同,要么就是傅白对他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哪怕分离,也要保留着对方的东西。
目前檀斋认为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这个国师和傅白认识,而且关系匪浅。这么想来,事情就麻烦了。
“小太子,”檀斋把书放回原处,又继续找下一处,“我们进到敌人老巢了。”
“啊?”
太子殿下还在发懵,檀斋不管他,直接用千里传音给傅白捎了个信,说,你老弟可能藏在龙蟠城。
远在千里之外的傅白正在看墙上的地图。耳畔传来檀斋的声音,让傅白一怔。
“傅白?”
正趴在傅白脚边假寐的老虎耳朵动了动,方才还能听见的手指摩挲地图的声音消失了,这让他不禁抬头去看。
傅白的手垂下来,落在身体旁侧。他歪了下头,做思索状。
“檀斋那里出事了。”
“啊?什么事?”
“他可能找到傅琼的藏身之地。”
“嗯?!”
冒山君一下子挺起身躯。
“那我们赶快行动,将人一网打尽!”
“不。”
白虎没料到傅白却在此时摇了头。他以为傅白心软,急道:“傅白,这种时候可不能动摇啊!你那弟弟完全就是个魔头,他跟你不一样,他没有怜悯之心的!”
“我当然不是心软,”傅白拍拍老虎的大头,“而是要确认一下。楼肃白茫他们进了鬼哭城,那座城忽然重返人间,也让我有些想法。”
“你的意思是……”白虎努力调动他所有的聪明才智,“你的意思是说,鬼哭城那边,也有可能是傅琼的真正所在地?你现在无法确定?”
“嗯,先等一下。”
傅白拂袖一挥,半空中忽而多出一片模糊不清的雾。很快,那片雾气的中间显出图像,是军营里面的样子,有人出现在图像的中央。
“傅白?”广陵仙君的脸出现了,“正好,我也要找你。”
“鬼哭城出事了?”傅白只能想到这件需要紧急找他的事。
“对。楼肃他们一直没有传来消息,我就又派了一伙人前去查看,结果现在天一亮,那座城忽然又消失了,连带着进入城里的修士,一并没了踪影。”
傅白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进入的入口被关闭了?”
“嗯。我猜测,它或许不是真的消息,只是暂时藏了起来。我派的人正在那边寻找进去的入口,你不要担心。”
傅白怎么能不担心。
“方才檀斋告知我,龙蟠城有傅琼存在过的痕迹。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在那里。”
广陵很聪明。
“你是担心,鬼哭城也有可能变成傅琼的一个藏匿点。”
“对。龙蟠城那边尚且有檀斋和持戒,鬼哭城那里一个仙人都没有……”
广陵微微低头思索了片刻。
“我这边现在走不开,华阳、红微也在镇守重地,不能前去支援。玉手应该还在忙别处,青游不知何时才能折返,傅款还在处理边界的事。不如你和冒山君一边去一个?你去鬼哭城,让他去龙蟠城。”
“冒山君这边也没办法走,他这里距离黄泉妖族盘踞的地方很近。若是随意撤离,恐怕对方会得寸进尺,直接攻过来。”
“那你——”
广陵还要再说,忽然间,就见半空中的图像变虚,一阵白烟直冲过来,还伴随着巨大的爆裂声。
出事了。
“傅白?傅白!你有没有事?”
巨变发生的时候,广陵眼看着傅白他们被从外面撞进来的气流冲倒,一人一虎被直接拍到了军营的另一侧。他焦急地喊着两人的名字,但那些白烟又遮挡了他的视线,让他什么都看不见。
“傅白?”
广陵这边喊了几声,对面始终没反应。他有些着急。这是突如其来的袭击,连傅白都没反应过来,恐怕对方早有预谋。方才那一下不清楚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广陵在这边着急也是干着急。他差点要动身亲自去看。
就在这时,又有声音从雾中传来。
“咳咳,我没事……”
傅白的发冠歪了些,脸上有脏灰,被他胡乱地蹭掉。白虎在他身后,脑袋顶开塌下来的柜子,嘴里吐出一口白烟。
人没受伤,广陵就放心了。外面有喧闹声,敌人打进了营地。冒山君的暴脾气一被点着就止不住,他骂了句“哪个鳖孙算计爷爷”,化成人形提着刀杀出去。傅白也拔出佩剑,最后叮嘱广陵的一句是——
“那两边你都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然后雾气散开,广陵这边就联系不上人了。
他心说你自己忙得都翻蹄,哪里还有闲工夫想办法,没想到这时候还真有人送上门来当帮手。
傅白刚掀开军营的帐子出去,就见一人咳嗽着从烟雾中冲过来。
是许久不见的焰尾仙君。
傅款正好从战场穿过来,也够狼狈的。看见傅白,他连忙问:“师兄这怎么回事啊?不是说都打完了在收拾战场吗?这第二波?”
傅白抓住他的胳膊:“傅款,来得正好。你去鬼哭城救楼肃白茫,这里我来应付。”
言罢,就要急着走。傅款又把他拉回来:“师兄要不这边还是我来吧!鬼哭城那地方我怕我招架不住啊!”
傅白看了看从云层中俯冲下来的青色妖物,这一波攻势是青螭一族带来的,它们这族也算龙的近亲,渡劫成功后就能成为“龙”,其标志是头上多了一对角。有角的青螭很难对付,它们是类似于半仙的存在。
“青螭吞火,和你属性相克。广陵派了人去鬼哭城,你和他们接应一下。好了去吧。”
傅白没时间再浪费口舌,飞身离去。傅款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没办法,师兄有命,只得听从。
等傅款只身前往鬼哭城的同时,广陵也很快联系上了傅谦。傅谦说龙蟠城他会去,让他大师兄不要分心。
此时的龙蟠城,尚且处在“平静”之中,但在其下已经有暗潮涌动。持戒仙君和白柏解决掉几只“布老虎”。虽然不是常理意义上的“跑”,但它们确实在城内移动,不停地变换位置。
现在手里的这个是最后一只。持戒用一支竹笏敲在虎背,附着在上面的法术被破解,这只小玩具也就失去了它的作用。
“城中的瘴气破除后,也能倒逼着幕后主使出来。现在来看,对方似乎还没有登场的征兆,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持戒琢磨着对方的心思,白柏在这时提出了一个想法。
“也许这瘴气只是个障眼法,对方的真实目的还藏在后面?”
“你这么一说……倒也是有这种可能。”
白柏站直身子。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龙蟠城的高处。他目视着高高矮矮的屋檐,还有最中心那威严屹立的皇城,一抹挥之不去的阴云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
为什么是龙蟠城?
修真者一般不会主动接近皇城。这里的气运太过复杂,不适合他们这些已经被灵气净化过的躯体。换位思考,龙息也算是一种力量本源。就算它能够容纳的杂质要比灵气多,那也不是什么不挑的。
先前傅白说过,傅琼的身体在长期的封印影响下,绝对会受到损害。而且他在破后面两个仙器的束缚时,很明显有些着急了,所以他现在迟迟未在混战中露面,或许就是藏在某处休养身体。
白柏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傅白的这段话,他一拍大腿。
“不会是傅琼在这儿吧!”
一并想到此处的持戒和他对视一眼。
“皇帝——”
如果真是傅琼本尊在这儿,那他想要的东西只有一个。
龙脉!
这里的龙脉不是风水意义上的,而是帝王的王气化成的另外一种力量源。这种东西又稀有又特殊,除了皇帝本身,没人会拥有它,也没人会冒险把它强行移到自己身上。先前提过,人间的帝王本就是天上的帝星下凡,随便动他们,会直接受到天道的惩罚。天道的惩罚是天罚,和代行天旨的天帝所下的惩罚,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傅琼这是在逆天道,简直是自绝后路的做法。
然而他们顾不上傅琼会有什么下场,现在更紧迫的是,老皇帝和小太子皆危。现在老皇帝还没有正式传位给太子,一旦龙脉在他这里断了,太子承接不到,那不仅仅是后者的生命会有危险,连一国的气运也会直面威胁。
持戒和白柏立刻往皇城赶。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不知何时,皇城和外界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结界。他们飞身过去,却差点撞在结界上。
有人下了很强力的术,誓要把他们拦在外面。
这下危险的不只是老皇帝和小太子,连留在里面的檀斋仙君,也吉凶难料了。
与此同时,傅款和被增派到鬼哭城的修士碰面,了解了情况。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连人家大门都摸不到?”
他看着眼前这一大片草都不生的空地,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旁边的小修士有点怕他。仗打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对于这几个下凡来助的仙君,修士们都议论纷纷。凌鸿仙尊虽然是仙尊,地位最高,人看起来不苟言笑,很严肃,但他其实也很好说话,只要不影响他已经安排好的事情,不影响大局,其他的都可以商量。
而且在跟年轻的后辈讲话时,仙尊的态度也非常耐心和平和,不会因为对方问了什么蠢问题而发怒。
然而焰尾仙君就完全不是这样,或许因为本体是妖,傅款的脾气捉摸不定。有些时候也不能说他在生气,但经常冷笑讥笑倒是真的。傅款在亲近的人面前和外人面前完全两副面孔,大师兄至今认为三师弟只是比较顽劣,本性还是好的。但有人见识过傅款惩治敌人的手段,那完全称得上残忍了。
现在他看着眼前毫无进展的搜查,哼了一声,旁边的新人们也不敢说话,战战兢兢地等他发号施令。
傅款的瞳孔有些变了,继承狐焰后,他的实力会大大提升,但体内妖的本性也会被带出来更多,这对于历尽艰辛渡劫成仙的他而言,是件矛盾的事。
“找吧,”他拖长了声音道,“就算把这块地挖空了,也得找到鬼哭城的入口。”
第八十八章 老狐狸精有两幅面孔
在结界封闭时,檀斋也感知到了有人出手,把他们封在皇城之内。
原本他还在国师的书房四处翻找,忽然,翻找的动作停顿,这让门口把风的小太子紧张起来。
“仙、仙君——”小太子不清楚檀斋的真实身份,但他被告知这是个仙人,“怎么了?哪里不对?”
檀斋的眼睛左右转动,思考了一下,然后直起身子,顺着半开的窗户向外看。他的眼力极佳,一眼就能望见外面的天空中有紫得发黑的符文一闪而过。
“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啊?”太子殿下一惊,“那、那……”
“没事,”檀斋让他稍安勿躁,“这未必是坏事。对方一直当缩头王八,没动静,我们更棘手。现在对方主动冒头,有了动作,这样我们也有个应对。不然僵持下去,对谁都不好。”
小太子听不出仙君这话是故意安慰他,还是实情果真如此。不管表现得再如何成熟,说到底,也是个半大的孩子。他神色惴惴,大气都不敢喘,只能跟着檀斋仙君转悠,像个小鸡雏。
檀斋是见过风浪的,当年第一次两界混战他没赶上,第二次和傅琼打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是主力了。战场上的风云诡谲变幻莫测,比现在这招神弄鬼的可怕多了。所以突然被关在结界里面,他倒不至于慌乱,只是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书房里没什么有用的东西,看来对方平时根本不经常来,这屋子大概是个摆设。现下忽然开了结界,恐怕是对方察觉到我们的闯入,又或者……要搞什么事情?”
檀斋想问题的时候,习惯于一边嘟囔出声,一边转圈。太子眼巴巴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也不敢随便插话。
“这皇城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对,值钱的东西多着呢。但对方一个修炼的,钱财这些东西肯定不感兴趣。那他想要的是什么呢?皇城……皇城……皇帝?皇帝!”
檀斋一拍大腿。
“我天,他该不会是想要龙脉吧!”
太子殿下被仙人这一惊一乍的阵势搞得无措。他茫然地抬头,正对上仙人看过来的视线。
“仙、仙君?”
小太子被檀斋推着往外走。
“快点快点,回老皇帝那儿,不然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檀斋拽住太子殿下的手臂,往皇帝的寝宫赶。按照他的苟性,肯定不会明目张胆地闯进去。他早早地开了隐身的法术,一路安然无事地穿过宫墙,来到寝殿。
老皇帝不见踪影。
檀斋的眉毛挤在一起,深深的沟壑能夹死飞虫。好在龙脉就算想藏也不是那么好藏的,他稍稍一追踪,就找到了对方的位置。
这是一个平时几乎无人来的偏殿,连太子都不知道这是哪里。门口有两个带着魔气的侍卫把守,一看就是黄泉的兵伪装而成。
檀斋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探头看了看。尽管他身上隐身的咒法还未散,也改不了这狗狗祟祟的性子。他把同样探头去看的小太子的脑袋一掌按回去,同时扭头一本正经地叮嘱他。
“等会儿我进去看看,你等在这儿。”
“仙君我也想……”
“不行!你跟着我,太累赘了!”
“但我在这外面,也不太安全……而且我担心陛下。”
檀斋仙君眼珠转了转,像在摇摆不定。
最后他决定让小太子跟他一起进。
他的想法是这样的,万一出了什么事,让小太子出面,比他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仙人好多了。毕竟小太子是宫中的人,他乱走迷路到了这里,也说得通。
“咱们二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打个配合。”
小太子用力点点头。
“我先解决掉门口那两个碍事的玩意。”
檀斋仙君从袖子里摸出拂尘,这仙君的袖子还真是什么都有。拂尘的样式不一般,看上面的兽毛和精致的玉长柄,一眼就得知它的价值不可估量。
太子殿下眼睛一亮。
“这是仙君的法器吗?”
“不是,这我仙府扫桌子的。”
檀斋换了只手拿拂尘。
“偶尔当法器用用。”
檀斋仙君的五指搭在长柄之上,食指轻轻一敲,一股淡色的灵力在拂尘上一闪而逝。小太子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只见拂尘一扫,门口那两个守卫就自己晕了。
“行了,”檀斋仙君把拂尘收起来,“我们穿墙进去吧。”
“啊?”太子殿下张大嘴巴,“仙君,我们不从正门进吗?”
“傻小子,你见过哪个偷袭的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进?”
“那我们为何还要……”太子指了指那两个倒在地上的守卫。
“啧,以防万一。好了,时间紧迫,抓紧抓紧。”
檀斋换了个仙术,带着小太子直接穿墙,来到殿内。
刚一进来,里面浓郁的魔气差点没把檀斋熏晕过去。
再睁眼一看,更是受到了极大惊吓。
只见殿中央俯卧着一只通体金色的巨龙,那龙痛苦地低吟喘息,一条黑得发亮的长蟒缠绕在它的身上,尖利的牙齿深深刺入龙的脊背。
蟒的额头已经长出了尖尖的角,这蟒是要通过吞噬的方式,取而代之,直接化龙。
没有一个仙人看到这一幕会无动于衷,何况檀斋是管礼教的仙人,这样做不仅是在违逆天道了,这根本就是在向天道挑衅!
檀斋很罕见地动了怒火。帝星是极为珍贵的。它们在仙界不会凝成仙体,基本上是以一团混沌却很灵动的气团的模样出现,被供奉在司礼大殿,食人间香火,时机一到,便落入凡界,经过几度轮回,或者说,王朝更迭,再回到天上,周而复始。
檀斋拍拍小太子的肩膀,让他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不要乱动,他要先去把龙脉救下来。
他又一次将那把拂尘拿出来。仙君嘴上说着拿它扫桌子,其实它也是很珍贵的法器,具有强大的降魔净化的能力。他向前走了几步,打算去救那龙。但还没等触碰到龙,只听见耳畔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对方这么不加掩饰地现身,看来压根没把檀斋当回事。
檀斋仙君倒要看看这狂气的小子是谁。
……
傅款已经带着人找了一个多时辰了。
这地方说大也没有大得夸张,一个时辰足够搜得利利索索。可不知道犯了什么邪,就是找不到鬼哭城留下的半点痕迹。
傅款要骂人了。
“巴掌大的地方,那么大一座城还能没了?就他娘的离谱。”
旁边的小修士哆哆嗦嗦,压根不敢回话。
傅款冷静了一下,因为情绪而发生狐化的眼睛又重新变回人的眼。他最近的情绪不对劲,他非常清楚。但懒得管。傅款一直就是这样,恣意妄为。归仙之前他有傅白管着,再加上力量尚未恢复,还没多放肆。归仙后他又成为焰尾仙君,焰尾的狡诡张狂,在仙界是出了名的。
傅白倾囊相授,助他修炼,又破例让他以妖身入仙籍。他不想因为自己让傅白的声誉有损,便一直压制自己的妖性。后来他发现,这对他而言根本做不到。而且不管他做得如何好,总会有人拿傅白提携两只妖怪到十二仙首说事。久而久之,他就不在乎了,只在傅白面前当个人,其他的时候就随缘。
连傅谦都知道,傅款这老狐狸精有两副面孔。
现在他又得到了狐焰,狐焰助长了他的妖性,让他更难压制。
但眼下发脾气也解决不了,傅款磨了磨后槽牙。他的那双残留一丝妖异的眼睛环视四周,在那些修士的脸上一一扫过。又看了看他们身后的荒草空地。
傅款的手臂向后勾了勾。
“站远点。”
修士们先是一愣,又急忙地来到了傅款的身后,离他远远的,站好。
傅款半蹲下来,手指拨弄那簇衰败的荒草,随后他一把将它们揪下来,那些草叶落在傅款的掌心,被火焰点燃,又被风吹远,草的衰色渐渐被火焰吞噬,变得焦黑,灰烬从半空撒落。
众人躲在傅款的后面,探头探脑,不明白仙君在搞些什么名堂。傅款的身子岿然不动,人们看不见他的表情。
寂静,仿佛连草的碎屑落在泥土上,都能被听见的寂静。
没人看清傅款做了什么,也或许他什么都没有做。刹那,砰的一声响,一场巨火如同绽开的莲花般在大地上猝然萌发。那火焰亮得人不敢直视,又混杂着某种罪孽和邪恶,让这些一路走正道修习的修士们都感到强烈的不适,很难想象,这样的业火,居然出自一位仙君的手。
身后的哀嚎声不管,傅款眯着眼睛在火焰中寻找什么。
一片赤色炼狱在眼前铺开,炽热的火焰烧得人几乎要窒息。傅款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些红火,最后,他锁定了一个角落。
随后他打了个响指,那些折磨人的火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倒地的修士们还没来得及收起自己的惨叫,火就停了。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一地焦黑的灰烬。
傅款朝向他刚刚记住的那一处走去。
这里是一处空地,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傅款头也没回,向后招了下手,一个手持长剑的修士走上前来。
“仙君?”
“借剑一用。”
那修士恭敬地双手把剑奉上,只见傅款单手握住,靴子轻轻踩了踩脚下的那一小块土地,像在标记位置。然后他把那柄长剑用力地扎入地面,只留了剑柄在外。
剑尖入土后,扎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闷闷的一响。随即,眼前的虚空像被左右拉开的帷幕一般,中间露出一道晦暗的缝隙。缝隙越来越大,里面是黑夜,外面却是白昼,两相对比,令众人啧啧称奇。
鬼哭城就在这黑夜之中。
“藏得倒深。”
傅款冷笑,又让众人速速跟上。
“走吧,别在外面磨蹭了。要是复命晚了,师兄要骂我的。”
修士们不敢多言,乖乖跟着走。心里想的是,凌鸿仙尊会不会骂焰尾仙君未可知,但焰尾仙君肯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他们的机会。
第八十九章 别顶着他的脸说不要脸的话
檀斋仙君试图解救金龙。龙睁开眼睛,尽显疲态。对于檀斋的靠近它挣动一分,但对方身上释放出的精纯灵气又让它不受控制地卸掉防备。
它缓慢地眨了两下眼,不打算阻拦檀斋的靠近。更何况它现在又没有丝毫反击的力气。
缠在龙身的蟒感知到有外人进入,暂停了吞噬的动作,头颅昂起,竖瞳冷冰冰地望向不速之客。檀斋手中的拂尘化剑,意图上前解救金龙。巨蟒发出嘶嘶的威吓声,警告仙人,不允许他擅自靠近。
“哧,死到临头还装模作样。”
檀斋心里已经盘算着要把这大蛇剁成几块比较美观。他说这话是心里有足够的底气。巨蟒不能随意乱动,此处地方相对狭小,它的身体又过分庞大,指不定还没来得及摆几下,就被檀斋剁了。仙人心里想的是速战速决,他等得起,老皇帝一不小心可就凉了。
就在这时,他察觉到身侧一股气息向他靠近。
檀斋一扭头,好家伙,熟人。
“傅白?不对……傅琼!等等——”
向他走过来的不速之客身着广袖玄衣,袖口有金线绣成的繁复花纹。银色的面具被他单手托住,昭示他的身份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国师”。但他的那张脸,又过分熟悉。
那是傅白的脸。
也是傅琼的。
“等下等下,你先别过来,我马上猜出来了,”不愧是檀斋仙君,这节骨眼居然想到的是先让对方等,等他猜出他的真实身份,“你不是傅琼,你是谁?”
檀斋笃定的语气让对方的脚步一滞,似乎是为他的敏锐而惊讶。他的眼珠一错,并没有丝毫被拆穿的慌张,反而气定神闲地笑了。
“啧,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啊?人与人之间就不能坦诚相对吗?快点快点,别逼本仙君动手,亲自把你的伪装撕下来。”
檀斋绝非在恐吓对方,他的直觉准到惊人,哪怕在仙人堆里也是出挑的那一类。
被质问的人上前两步,单手负在身后。檀斋的视线在他背过去的手臂打转,心下戒备,随即又将视线转到对方的眼睛。
“仙君,我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上来就这么刀剑相向,不太客气吧?”
“老熟人?”
檀斋的眼睛骨碌一转。
“二使四君,邱冉傅寨红玉连芍萧振韩九——你是哪个?等下,我猜猜——”
檀斋眉头一蹙。人的脸能随意改变,气质动作和习惯可是很难变化的。他琢磨一圈,有了人选。
“你是萧振!”
国师的眼睛微微眯了一瞬,这极小的动作被仙君捕捉到。
“我猜对了?嗬,还真是你啊。旧主的叛徒,新主的走狗。”
檀斋本人不是第一次人界和黄泉混战的亲历者,但他负责修史,对于三界的过去多有了解。在傅琼之前有一任黄泉之主,他以雷霆手段统一了大半黄泉界。据说在他身边曾有一位军师一般的角色,此人行踪诡秘,极少现身。后来旧主被傅白讨伐而死,其旧部大多追随旧主而去,只有这位军师,转而投在新主之下。
傅琼当初为了树立自己的威势,率先开刀的对象正是上任黄泉之主的旧部。而这人为了自己能够苟活,出卖朋友同族,在新主那里得来立足之地,如今还能大言不惭地出现在这里。
“仙君这话就太难听了。良禽择木而栖,若是换了立场,你未必做得比我更好。”
檀斋“呸”了一声,心想这人还真不要脸。
“你能不能别顶着傅白的脸说出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我看了膈应。”
萧振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看神情,对这伪装还很满意。
“傅白的脸在这宫里很好用。”
“你说什么?”
先前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傅白曾经与这个皇宫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绝不止一个名义上的“国师”这么简单。檀斋被各种蛛丝马迹折磨了一路,他本就好打听,呼之欲出的真相太折磨人了。
但现在也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
“罢了,我先救龙。萧振,你站着不要动,等本仙君救了龙再收拾你!”
檀斋说着就要动手。
“仙君怕不是也太天真了,以为我真的能放任你行动吗?”
大殿四处忽而升起浓紫色的雾气,随着萧振微微起手的姿势,那雾气里面显出朦胧的黑影,随着紫雾一起,不断向檀斋和小太子逼近。
“当然不。”
檀斋说着要救龙,但在中途忽而转身。他拍了小太子的后背一巴掌,太子殿下还未能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人就已经在殿外。
敞开的门吱地关了个死紧。
“仙、仙君?”
被推出门的前一刻,檀斋对他低声又急迫地说了一句,去找持戒,他来拖住这边。太子站在门外,茫然地看着偌大的皇宫,第一次觉得他应该熟知的地方变得如此陌生和空旷。
不行。
他是太子,他不能自乱阵脚。
太子殿下垂在身侧的两手紧握成拳,又松开,指甲在掌心留了深深的痕迹。他用这种方式逼迫自己冷静。
他回想起先前在国师的书房时,檀斋仙君曾经向窗外看,随即神情才凝重起来。
所以这外面乌沉沉的天,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小太子从坚定又转为困惑。他没有修习过法术,曾经有段时间,老皇帝甚至非常抵制与修真界的往来,那正是太子幼年最适合修道的阶段。
没有法术,自然他也看不到檀斋能看见的东西。
恰恰此时,原本单调阴郁的天空忽而发生变化。只见数百道金色的符咒笔直飞入半空,中途遭遇阻拦,有一层弧状的罩子将它们挡在外面,紫色的符文也随之显现。金色和紫色交织在一起,二者激烈地碰撞,发出轰隆巨响。这在没有法力的城中人眼里,只是雷雨天正常的电闪雷鸣。但小太子从这异样的雷声中听出了什么,声音的源头没有动,始终保持在一处,距离他不远。
有人打算攻入!
太子殿下迅速向声音的来源跑去,中途一道“雷声”轰地在他头顶炸开,那一瞬间仿佛地裂山崩,少年的脊背一沉,重重倒下,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压扁。
用力晃了晃头,让自己恢复清醒。随后,小太子用手臂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顾不得去拍身上的土,继续奔向声源。
——殿下?
——太子殿下!
宫中的侍卫和宫女惊诧地看着灰头土脸的太子匆匆而过,他们的声音被摒绝在少年的耳朵之外。他穿过小径长廊,在迷宫似的宫墙间穿梭。最终,他听在一道偏门。门扉紧闭,少年用力推开,和持戒、白柏二人隔门向望。
被隔绝在外的持戒和白柏正想方设法破坏结界,门开时,二人也是一惊。
“殿下?”
第九十章 不和谐
太子想要开口说话,但他刚刚耗费了太多体力,现在只能大口喘气。
持戒仙君是最镇定的。他让太子先缓口气,再对他们说明情况。
“陛下的情况危急。国师有问题,”太子终于能正常说话了,“檀斋仙君叫了他的名字,萧振。”
对于另外二人来说,这可算得上是熟悉的名字了。
“居然是萧振?傅琼不在?或者说……他仍然藏在暗处?”
持戒先自言自语了两句,随后又问太子。
“除了萧振,是否还有其他人?”
太子摇摇头。
“未曾看见。”
白柏听了太子的描述后,也感到不解。
“萧振急于取龙脉,应该正是为了给傅琼养伤。但若是傅琼本人不在这里,他又该通过何种办法接收这股力量?”
对于龙脉,持戒了解得不多,或许檀斋知道得更多。但如果想要汲取类似的力量,持戒想,总该本尊到场更好些。
“不能心存侥幸,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傅琼他本人,很可能在此地。”
纠结这个问题会耽误时间,要紧是尽快破除结界。结界的破解办法无非就那么几个,一是施加比施术者更强大的灵力,强行粉碎。
二是找到撑起结界的特殊媒介,要么是符纸,要么是傀儡之类的东西。
持戒方才已经试过第一种办法,行不通。结界的施术者自身实力绝对不在他之下,而且必定采用了什么很不一般的媒介来强化结界。
小太子急得很,他伸出手想拉两人进来,却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住。白柏四下看了看,此处已经是他二人经过数次试探判断出来的,结界最薄之处。即便如此,破除它仍然是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
持戒忽然蹲下,他本就高大,瞬间矮一截后,旁边的两人都吃了一惊。
“仙君?”
白柏不懂这些仙人平时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不然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突如其来的举动。
只见持戒半蹲下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支竹筒,从里面哗啦摇出一把卦签,然后手指开始在那些签子之间扒拉。
“仙君这是……在算方位?”
“嗯。”
“但和寻常的卜算似乎不太……”
“檀斋仙君给的精简版,操作简单上手快。”
持戒仙君随口解释一句。听他的语气不似说笑,但细琢磨又觉得离谱。碍于情况紧急,另外两人也不好追究。
不多时,持戒又把那些四散的签捡回来,拢到袖子。他起身对太子道:“殿下,我接下来说的方位,请牢牢记好,到那处需要寻找一物。”
持戒语速飞快地说了一长串,告诉太子该如何去寻他需要的东西。年轻的太子殿下表情紧绷,生怕错过一个字。等仙人说“不论那里有什么,都带回来”后,少年点点头,飞快地离开。
等人跑得远了,看不见身形。白柏才回过头来问持戒。
“让一个孩子去拿这么重要的东西,稳妥吗?”
“我们现在能倚仗的,也就是这个‘孩子’了。眼前的结界很特殊,施术的人在布置时,加了点别的东西,才导致我们费了如此大的力气也没办法破开它。”
“别的东西?”白柏疑惑,“是何物?”
持戒抬起左手,手掌竖直。距离他的掌心一指的距离,隐隐有一道紫光,随着他手的动作蔓延。
那道结界的存在将里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我的占卜不及福君和檀斋,只能算出一个模糊的方向。这结界之所以能够把我们困在外面如此之久,恐怕是和皇帝的命,用什么物件连在了一起。”
白柏听得一愣。
“皇帝?又和皇帝有关?”
“正是,”持戒谈及此处,不免叹气,“老早我就觉着奇怪,皇帝算是明君,这国师明摆着问题很大,他又怎会这般信任此人。”
白柏挠挠下巴。
“说不定他老糊涂了?人老了,很多行动和想法是不受控制的。”
持戒欲言又止,他仿佛嗅到了什么秘密,但又过于飘渺,捕捉不到。
“罢了。思虑过多反倒浪费时间。我们也别闲着,再找找别的法子破了这结界。”
持戒和白柏这边忙着进去,檀斋仙君也忙,他和萧振斗得不可开交。
有一说一,两人都不是喜好舞刀弄剑的人。檀斋仙君平时做的都是祈福修史这类文雅的活儿,打打杀杀什么的,有傅白他们。但再怎么专业不对口,好歹也是仙君。至于萧振,实力更是不容小觑。半炷香后,檀斋竟是隐隐落了下风。
大殿内一片狼藉。珍贵的玉器古董摔得到处都是,巨蟒受到主人的召唤,暂时地放过金龙,转而一并对付仙人。
“二打一?你可真是讲究极了。”
檀斋这时候还不忘阴阳怪气。
萧振也不如他自己想象得那般轻松。但多了个宠物并肩作战,到底更有余裕。
“我劝仙君别白费力气了,乖乖束手就擒,还能保住性命。”
他猛地抬臂,孤鸿剑挡住檀斋的攻势,那双毒蛇似的眼睛冷冷地眯起来。
“不然和这金龙一并作为我的小宠物的饵食,倒也不错。”
“那你纯属做梦!”
巨蟒一尾巴甩过来,拍得地面一震。幸好皇宫的质量不错,否则单单这么一下,绝对要震得四分五裂。
檀斋仙君还不算太狼狈。
但他也清楚自己不能拖延太久。
局势变化莫测,就算是他一个仙君,也被层层的浓雾遮蔽了目光。
何况这里很有可能隐藏着那个棘手人物。
……
白茫从眩晕中清醒过来。
他的额头有点疼,伸手一碰,手指的指腹上擦到一抹血。眼前的环境幽暗非常,四周弥漫着薄薄的烟气,白茫一时无措,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他环顾一周,发现幸存的修士七零八落地躺倒在他周围,有的尚未醒来。白茫试着把靠近他的两个人推醒,又去寻楼肃的身影。
楼肃是最早恢复意识的,此时他和一道身影站在一处,二人均背对着白茫。
“楼师兄?”
白茫唤了一声,楼肃和那人齐齐回头。
站在楼肃旁边的不是别人,竟是傅款。
“原来是焰尾仙君,多谢仙君相救。”
傅款迟滞了些许,不知在想些什么。但这停顿也仅有片刻,几乎不会引起人的注意。
他说白茫师兄,客气了,像原来一样叫我傅款就好。
那片刻的迟滞没有逃脱白茫细腻的心思,他本就是个直觉敏锐的人。
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有违和感。但硬要他讲,又无法讲明。
第九十一章 桃枝
依照持戒仙君所言,太子殿下找到“景明宫”。
景明宫门扉紧闭,又因为年久失修,墙体多有塌落。大门挂了沉重的锁,太子绕了大圈,才找到一处容易下脚的地方,翻了过去。
内里空旷非常,干涸的池塘、枯死的老树,到处都是萧条景象。
景明宫本就是“冷宫”。
关于这里,哪怕是太子殿下本人,也不甚了解。据说这里当年关着的是老皇帝的生母,皇帝在残酷血腥的皇位之争中存活下来,登上那最高的位子后,就叫人封了此处,景明宫便成了皇宫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太子翻墙而过,距离持戒所说的方位,还有一段距离。这冷宫幽暗得很,乍起的虫鸣和鸟啼,吓得少年肩膀一缩。
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地方闹鬼,皇妃冤魂不散,徘徊此地。
太子不信鬼神之说,但身临其境,难免受到那些言辞的影响。
内殿的门被他轻轻推开,带起一阵尘土。太子四下望望,里面的空间并不大。除了必要的床榻桌椅,几乎什么都不剩,只有厚厚的积灰。
这里被封了很多年了,也不曾有人打扫。空气中飘浮的灰尘不小心吸入了两口,太子抬袖掩住口鼻,轻咳两声。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西南角。
持戒只是算了大致的方位,并未算出那处具体放了何物。远远观去,那里只摆放了一张雅致的长方桌。
太子眯起眼睛。
桌上似乎还有个长长扁扁的盒子。
他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桌前,伸手拿起那长盒,在打开之前,还谨慎地晃了两下。
里面很空,但有东西在轻轻撞击盒子的边缘。
这屋子里面,凡是眼睛能瞧见的东西,都积了厚重的灰尘,只有这盒子表面干净,看上去不是新物件,那就应该是被人经常拿放。
少年不免疑惑,此处是冷宫,又被皇帝下了禁令,不许外人随意进出。
那是谁在偷偷往来此地,就为了把玩一个盒子?
好奇心越来越旺盛,终于,太子打开了长盒。盒子没有上锁,打开它完全不费力气。
青色的柔软绸布被压出几道褶皱,在其上的,是一段干枯的桃枝。
……
白茫向不远处的二人走去,楼肃还是一脸平淡的神态。白茫总觉着这苍雪派的大师兄,倒是有点傅白的意思,甚至比傅白的表情更少。
若说凌鸿仙尊是浮在山峦间的云霭,缥缈无形,苍雪的首席弟子,就如同一汪深潭,他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但他将那些心事沉入潭底,谁也无法窥见。
白茫甩了甩头,将脑海中的繁乱思绪清掉,现在可不是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时候。
傅款来支援,说明有路通向外面,他们有救了。
焰尾仙君对于白茫的苏醒很惊喜,他的眉毛扬起来。
“白茫师兄,可算醒了。”
傅款他们渡劫归仙后,立刻迎来了三界混战,还没来得及适应彼此的新身份。或者说,傅白傅款他们这些仙人,本就该回到仙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人界逗留。
也因为这个,仙人和修士互相之间的称呼乱得很。傅白在这方面并不讲究,对待那些曾经和他较为亲近的人,他更愿意一切照旧,否则就生分了。傅谦和傅款自然是依着他的习惯,所以依然称白茫一声“师兄”。
但白茫是个死板的人:“多谢仙君相救。”
傅款把一瓶药剂交给其中一个年纪尚轻的修士,让他去把其他人唤醒。
“不谢不谢,师兄醒了,事情就好办了。等下人齐了,我就带你们出去。这地方邪门得厉害,呆久了恐怕会出事端。”
白茫向四周看了看,发现除了傅款之外,并未有其他陌生的面孔。
“敢问仙君可是独自一人进了鬼哭城?”
“嗯?非也非也,他们被落在后面了,我先和你们碰面,等下再去寻他们。”
傅款虽然这么说着,但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楼肃看出了白茫的困惑,主动解释道:“我们要在这里等。”
“等?”
“对的,要等,”这次接话的是傅款,他伸手指了指天空,“看到那三颗星星了吗?最亮的三颗。等到它们排成一行,鬼哭城真正的门就会打开。”
白茫顺着傅款手指的方向去看,只看到了一片漆黑,大朵大朵的云遮蔽了天空,哪里有什么星星?
“白茫师兄,你看了,但没有仔细看。”
傅款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白茫把眼睛又睁大了一点,精神集中。在两片云散开的缝隙里,他终于窥见了三颗排列参差的白星。
傅款手里提了一盏长明灯,笑眯眯的。
“这次看到了吧。”
白茫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依旧忧心忡忡。
“我们方才被那么多的活尸包围,若是困守此地,会不会遭到突袭?”
“那些活尸是被操控的,只要操控他们的人无法掌握我们的位置,自然不会受到攻击,”傅款的语气倒是很自信,“放心吧,我跟他老对手了,他找不到我们的。”
“他?”白茫捕捉到这个字眼,“仙君对那位……把我们困在这里的人,很了解?”
“何止是了解,”傅款又笑起来,眼里却半点笑意都无,“是不解不休的宿命了。”
他半垂了眼皮,抬起来后,又是那副轻佻无所谓的老样子。
“反正等着也无趣,那些弟子们又要好一会儿才能清醒。不如我们三个聊聊天?”
傅款这么说着,竟然真的盘腿坐下来,仿佛要聊个半宿。白茫有点着急,但与此同时,他的余光瞥见楼肃也坐了下来。
“这,仙君、楼师兄——”
傅款招招手。
“白茫师兄你也坐,别那么紧绷着。没事的,我在这里,会确保你们所有人的平安,放心吧。”
他的话有一种魔力,让人焦躁的情绪不自禁地平复下来。这并非是源于他的性格,傅款绝不是一个性格沉稳的人。
这是由强大的实力带来的安全感。
话说,焰尾仙君原本是这样一个能给人安全感的人吗?
白茫再度陷入茫然。
傅款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他没有做出笑的神态,但坐在旁边的楼肃,能感应到对方突如其来的好心情。
他不相信眼前的傅款。说白了,任何凭空出现在这里的“人”,尤其是单枪匹马现身的,都很可疑。
但楼肃不想打草惊蛇。他们这伙人,目前处在绝对的劣势。不如看看对方是何打算。
何况他有那么几分直觉,这人应该是真的要带他们出去。
因此他才顺着对方的意思坐下。
白茫一个人傻站了一会儿,叹口气,也坐了下来。
傅款其实也没聊什么特别的话题,先是问了问白茫和楼肃那里战况如何,得到二人语气沉重的回答后,他摆摆手,要他们别哭丧着脸。
“有傅白在,你们会赢的。”
话题不知不觉绕到了傅白身上。
“傅白……师兄最近如何?”
白茫还纳闷,按理说傅白的近况,作为师弟的傅款应该比他们更了解才对。但想到最近傅款被派去执行了什么别的任务,许是他见不到傅白的面,也有很长时间了。
“傅白……不,仙尊他的近况我知晓的也不多。现下帝君将统帅仙、凡二界的担子交到他一人身上,想来也是事务繁忙。”
傅款眉头皱了一下,嘀咕一句什么,大概是在抱怨天帝,又似有似无地轻叹一声。
“还是老样子。”
他说得含糊,在场的人猜不到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闲聊的话,几乎都围绕傅白一人来了。白茫这会儿傻眼,傅款要是真想知道点什么,直接去问傅白本人不就好了?以他二人的关系,知道的总比他们这两个外人来得多吧。
白茫心里着急,径直问出了声。坐在他斜对角的傅款盘着腿,一手手肘杵着膝盖,手掌托脸,默然地凝视那光亮幽微的长明灯,少顷才长叹。
“我……”
“啊,楼肃师兄、白茫师兄,原来你们在这儿!”
傅款的声音被一个冒失的弟子打断。他怅然的神情一闪而逝,又换作一副高深莫测的笑脸。白茫颇为懊恼,听刚刚的语气,傅款很明显,要说出什么惊人秘密,可惜就这样被打断了。
不小心破坏气氛的弟子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又顿感失了礼数。他紧急刹住脚步,慌张地要行礼。
楼肃抬抬手,让他打住。
“说正事。”
那弟子“哦”一声,又挺直腰板,难掩激动地道:“几位师兄,是仙尊,仙尊来救我们了!”
第九十二章 风起
年轻修士兴奋的语气让楼肃白茫二人也燃起了希望,他们等着对方指出傅白所在,但没想到,对方只是把攥成拳头的手举在中间。
"这是?"白茫低头看看手,又看看手的主人。
对方手腕一翻,掌心朝上,一只小小的蘑菇蹭地跳出来,弹在白茫的额头,又啪叽跌落回去。
白茫哎哟一声,楼肃一眼就认出来那蘑菇的来路。
"这是傅白的引路菇?"
"正是!"
傅白放了他的蘑菇先进来,而本尊却未到,要么是被什么事情缠上了脱不开身,要么是他本人进不来,这里有什么禁制。
白茫听说这蘑菇是傅白养的,便大大放下心来。倒是楼肃,略有疑虑地望着那名弟子。
"傅白近来很少用菇,你怎会一眼识得这东西出自他手?"
引路菇不会说话,不可能主动澄清,它的主人是尊贵的凌鸿仙尊。
楼肃怀疑弟子的身份,但那弟子摸摸后脑勺,不太灵光的样子,憨憨一笑。
"啊,那是因为,我曾是雷劫派的弟子。"
雷劫派。
这三个字一出口,像给所有人施加了沉默的咒法,顿时寂静无声。
雷劫派被灭门的那一刻,三界有目共睹。作为最早被黄泉突破的一处,掌门唐悟为了不使大量的魔兵妖将涌入凡界,尽量为仙界的支援拖延时间,启动了守山大阵,毅然选择同归于尽。
守山大阵作为门派最后的王牌,要想启动也绝非立刻就能办到的事。但雷劫派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倾覆,可见唐掌门和几位长老,是早就算出了今日将要迎来的一切。
"我是在雷劫山长大的,和傅白...和仙尊算是同门师兄弟。十四岁那年我便离开雷劫山,四处游历,一直没有再回。等到得知门派的消息...已经晚了。"
那弟子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把脸。
气氛正沉重着,原本站在后方的傅款不知何时踱步过来,看着那只懵懵的引路菇,笑了。
"什么时候又多出这样的嗜好..."
他嘀咕一句,又咳嗽两声,伸出食指点在那小小的蘑菇盖子上。引路菇除了引路,完全没有任何其他的作用,甚至称得上柔弱。它被傅款的手指一碰,晃了两晃,便斜斜地栽倒,滚来滚去。
"既然傅白放了它进来,那他本人必定就在这附近了,"楼肃抬头四下望望,"只是...怎么不见人呢?"
傅白的确来到了鬼哭城。
和妖龙大战一场,把它们打回老家后,傅白叮嘱了冒山君几句,就迅速赶来鬼哭城。
倒不是他不担心龙蟠城,只是在抉择时他略略思索,觉得那边有持戒和檀斋二位仙君在,姑且可以缓缓。持戒自是不必说,傅白一手教出来的,办事稳妥。檀斋的性子虽然跳脱,但毕竟实力摆在那里。
而相比之下,鬼哭城这地界本就特殊,又接二连三出事,邪门得厉害。傅款一人前往,傅白有点放心不下。
冒山君听说傅白要前往鬼哭城时,舔舐毛皮的舌头都停了,挂在嘴边颇为滑稽。
"你那诡计多端的狐狸师弟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一个人就顶持戒檀斋两个。傅白你可别被他的样子迷惑了,他就在你面前装得不堪一击。"
傅白擦拭闻天剑刃上的妖血,一边擦一边斜睨着大白猫。白虎方才灵力消耗过度,幻化成虎形时,身体整整缩了一号。
"让傅款听见,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嘿,谁扒谁——"
白虎说话的声音一顿,回想起些不好的往事,连忙闭上那张大嘴,还小心地觑了傅白一眼。
他的位置只能瞧见傅白的侧影,见对方动作流畅地把剑插回剑鞘内。
"我没那么脆弱,不过这话也万万不可乱说,万一被赤狐一族听见了...他们的族长倒是一直想扒我的皮,做梦都想。"
"那他属实是有点异想天开了。"
白虎老老实实地回。
傅白嘴角一挑,有点笑意闪过,又摇摇头,颇为无奈的样子。
白虎还在嘀嘀咕咕。
"你对红毛狐狸们难道还不够好吗?他们那些在外游荡的族人,哪个没有被你暗中照拂过?你明明都做了,又不想让人,哦,是让狐知道,还放任狐族的族长对你误会越来越深,每次去都没个好脸色。怎么着,还是我们高贵无比的仙尊欠他们了不成?!"
冒山君起初还好,越说越替傅白生气。仙界和妖族总是要有来往的,原本这些外交上的事儿不需要凌鸿仙尊亲自出马,但狐族族长霍屿放话,非傅白不见。傅白放低姿态上门去见,对方也从来没个好脸色。冒山君有次当护白使者跟着去过,好家伙,气得差点把狐狸的老巢搅翻个个儿!
大白猫嘟囔抱怨个不停,傅白伸手拍拍他的头,让他平复情绪。
对于赤狐的事,他张张嘴,想说话,最终又什么都没讲,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出发去鬼哭城了,"傅白收拾好,就要动身出发,"这里你继续盯住,有情况随时通知我。"
"知道知道,你放心去。"
傅白来到鬼哭城之时,那里留下的只有傅款破坏后残存的入口。他通过残存的灵力辨认出那是他师弟的手笔后,四处观望,并没有看见其他同行的修士。
想必傅款已经带人进入城中有一段时间了。
鬼哭城外一片瘆人的死寂,明明到了正午,这里的天气却仍是暗沉沉的,不见光亮。城外没有任何人或者妖兵的踪迹,傅白抬头觑了那高大庄严的城墙一眼,径直入了鬼哭城。
就在他从城门孤身闯入的片刻,整座城池微不可见地震颤一瞬,像是被唤醒了一般。而在城的最深处,有谁席地而坐,微微阖起的眼睛半睁,烛台上,白色的蜡烛烧到了根。
——故人得见。
他呢喃这四个字,风乍起,散落的竹帘拍打在漆红的柱子上。等风落下,那原本坐着人的地方,只剩空空的烛影。
第九十三章 天凉了
小太子带着桃枝又回来找持戒和白柏。
不过片刻,宫中风云巨变。那些不知何时潜伏在宫中的魔兵撕去人类的面皮,露出狰狞面庞,反身一刀,将守卫尽数解决。到处是惨叫和混乱,太子刚从冷宫出来就吓得呆住。
万幸他是个机灵的,利用自己对地形的熟悉,专挑那些少有人知晓的偏路走,一路有惊无险。
另一边的持戒仙君和白柏,已经听见了宫中的哀嚎声。白柏开始急了。
“他们动手了——”
持戒还能沉得住气。他猜想,黄泉突然有了动静,恐怕是檀斋那边出现了什么变动,逼得对方不得不提前动作。
檀斋仙君,也是个难缠人物。现在他们在明,敌人在暗,后者不希望事情闹大,可对他们而言,自然是能闹多大闹多大,最好把暗处埋伏的都折腾出来。
太子殿下来得倒及时。在白柏的耐心告罄前一瞬,他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二人面前。
“仙君,你要的东西,我拿到了……”
少年举起手中的桃枝。
“这什么?一截干枯的小树枝?”
不光白柏瞪大了眼睛敲着稀奇,见多识广的持戒仙君也是一愣。
但现在不是愣神的时候,他对太子正色道:“殿下,接下来可能会给你造成一些痛苦,但请务必忍耐一下。”
太子满脑子都是他的祖父和城中百姓,咬咬牙壮着胆子说“来吧”。
持戒仙君首先要太子割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桃枝之上,这是要亲眷之血融入媒介,最重要的环节。
紧接着,他让太子把染了血的桃枝刺入结界。
用匕首给自己割了一刀的少年脸色惨白,一半吓的一半疼的。他身份尊贵,长这么大没吃过太多苦。鲜血滴在枯瘦的树枝上,原本黯淡的颜色忽而现出几分妖异。太子抖着手,握住桃枝,朝向持戒仙君手指指过的位置,用力一刺。
毫无反应?
少年纳闷地瞧着手中的树枝,又望望对面的二人,只见持戒和白柏同时向后退了半步,两人的视线也随之向上。
太子跟着他们仰头,但在他的眼中,还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刚要发声询问,忽然间,脚下的大地一颤,太子一个踉跄,连忙以手撑地,半蹲着稳住身子。那截桃枝在他未注意的时候发出妖异的紫光,随之而来的是驳杂的光影和回忆,太子殿下痛苦地捂住脑袋,桃枝脱手,在地上滚了三圈。
此时此刻,在少年的脑海中,有无数陌生的画面迅速穿过,那些回忆闪得极快,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捕获的极限。即便如此,他依然忍受着剧烈的头痛,辨别出了他的祖父,也就是当今的皇帝,还有一位身着灰衣的男子,长身鹤立于一株枯桃之侧。
跌跌撞撞想要靠近对方时,那名男子微微侧首。少年还未能看清他的面容,对方便轻烟一样地消散了。
徒留一声叹息。
是谁?
结界之外的持戒和白柏看到的东西和太子有所不同,身负灵力的他们能够看见结界的皲裂。那截看似无用的桃枝在染上鲜血后,便化为最锋利的匕首,将这固若金汤的屏障划出了一道裂口。
开了口子,持戒就能顺着这道缝隙,把整个结界撕开。
被隔绝在外面良久的二人终于跨入结界之内,他们在此处折腾出来的动静,恐怕很快就会引起幕后主使的注意。持戒在到龙蟠城之前,绝非毫无准备。此刻他在空中虚画了一道传令符,让隐藏身份镇守在龙蟠城附近的仙兵和修士迅速行动。
不清楚对方究竟埋伏了多少兵马在此,厮杀声愈来愈响,持戒的眉头也微微蹙起来。
“保护好太子,我们去救皇帝。”
反观另一边,檀斋仙君到底守住了他仙君的名声,他一面嘟囔着“这不风雅”,一面把那条蛇剁得七零八落。
至于萧振,他逃了。
说“逃”也不太准确,檀斋方才看得分明,对方遭遇了什么突发事故,大概是得到了一个紧急的命令。萧振手中的剑擦着檀斋的脖侧划过,差点要了后者半条命,但他的动作有一瞬的迟疑,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让檀斋得到机会反击。
结果反倒是萧振的手臂被檀斋的拂尘扫到,划出了四五道深浅不一的口子。
血液濡湿了袖子,又滴滴答答地顺着手指轮廓流下来。
萧振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欣赏了自己流血的手一会儿,忽而收了剑。
“原本以为十二君中,檀斋仙君算是最草包的一个,看来是我的情报有误。”
“当着本尊的面,你这么直白好吗?”
檀斋倒是不介意别人说他弱。
萧振轻笑,不管那条巨蟒,也不再回檀斋的话。等檀斋追上去要赶尽杀绝时,对方却施了个咒法,脱身了。
“嘁,跑得倒快。”
若要硬追,也不是没有追上的可能。但他现在有更紧急的事,那条金龙的情况不容乐观。
檀斋把拂尘随手别在腰后,连忙去查探龙的伤势。那条凡人看不见的皇帝真身已经虚弱到极点,檀斋知道,就算用再名贵的药草再强的仙法,也无法令它痊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尚且留存了一丝生气,最起码能够撑到皇帝的血脉继承大统。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皇宫另一边闹出来的大动静,檀斋自是听见了,也猜到是持戒他们成功硬闯进来。算算时辰,要是这时候还没能先办法破局,那檀斋是真的要鄙夷他的老朋友好一阵子。
持戒本要寻皇帝,依着宫中帝王之气最盛的地方找,竟是找到了檀斋这里。
“皇帝呢?”
他瞄了两眼几乎被拆掉大半的寝宫,看向檀斋。
檀斋一斜眼睛,给他使眼色。
“喏,这里只有龙脉,皇帝本人下落不明。”
持戒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金龙,也走了过去,把手虚虚地撑在龙鳞的表面,以这种方式来感知它的身体。
龙的生命力在消逝,檀斋救它,只是放缓了消逝的速度。
它,或者说皇帝的时日不多了。
持戒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太子,少年不敢冒然上前,眼中有担忧、困惑和不知所措。持戒决定暂且不告诉他真相,继续和檀斋说话。
“我们要去救皇帝。”
“这没必要……持戒,你——”
尽管龙脉和天子算是一体,但实际上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不测,皇帝本人身亡了,龙脉还是能撑一段时日。所以他们目前要做的,就是守住这条龙,让它多活些日子,等小太子即位就行了。
然而持戒却打断了檀斋的话,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檀斋留心到同样在场的小太子,嘴巴张开又闭上,窝囊地把真相吞进肚子里。
“我懂你的意思,”,持戒仙君接着檀斋的话说,“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皇帝。”
“那我们该怎么去找呢?”白柏在此时插了一嘴,“宫里比较特殊,凡是皇帝呆的地方都会留下他的气息,单纯凭这一点,恐怕要浪费许多时间去找……”
“不用那么麻烦,”持戒下巴一挑,眼睛望向金龙,“问它就行。”
……
萧振从檀斋那里脱身后,并未走得太远,而是直接去了国师府。
方才还一片平静的深宅大院,目前早已是血流成河,数十个仙兵和十几具魔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院墙之外,萧振随便扫了眼后,就不再逗留,径直进入府中,一路来到了书房。
书房里摆放了一个供主人休憩的卧榻,有人斜倚在其上,手中翻阅一本纸页泛黄的书。
“尊上。”
萧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榻上的人没有回应,依旧翻着手中的话本,仿佛被那俗套的故事彻底吸引了。
萧振瞄了一眼,那书里的图画貌似还有些不雅,有碍观瞻。
不过看书的人面如止水,又翻了四五页后,才抬起那张和仙界天尊一模一样的脸。
和前些日子相比,傅琼的气色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他初抬眸时,还是一脸的漠然,但又能迅速换上一张笑颜,傅琼总是含笑着看人,状似亲近,和他那个霜雪颜色的兄长截然相反。
但萧振并不觉得这笑脸有多真心,他从不认为傅琼信任他。
“见到几位熟人了?”
“回君上,此番擅闯龙蟠城的正是仙界的持戒、檀斋二仙。属下与檀斋交了一次手。”
“嗯,”傅琼淡淡应了一声,又晃晃手中的话本,纸页哗哗地响,“萧振可曾看过这本?”
“这……”萧振也不知道傅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敌人都打上门了,他还要交流读后感,“属下对这类市井读物……并无太大兴趣。”
“不用小心翼翼的,我也读不出它有什么好,”傅琼坐直身子,手臂上举伸懒腰,活动一番筋骨后,又没正形地散在榻上,“不就是一个富家的小姐爱上了穷小子,穷小子考取功名被赐婚娶了小姐么?我看十本里面有八本都是这般写,真不知有个什么看头,居然还工工整整地做了批注……”
傅琼嘟嘟囔囔说了一串,萧振低眉敛目,耐着性子听。用膝盖想都知道,傅琼说的那人是谁。
黄泉界最有权势的那位王,隐藏身份停留在这龙蟠城已有些时日了,然而仙界对此毫无察觉。战场上的厮杀于傅琼而言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事,他全然交由二使四君去做,自己当个撒手掌柜,毕竟他被封印的那些岁月,也是由这六位来经手大小事。
唯有极少的时候,傅琼才会开口指点一二。即便如此,也搅得仙、凡二界焦头烂额。
傅琼之所以有胆子放任得力手下去做事,除开他自身刚刚彻底摆脱封印,身体尚未恢复到最佳状态的原因,还有就是他料想傅白傅款几个主力这时候绝对也要回到家族,取回原本的力量。仙界看起来阵仗颇大,气势汹汹地要对付黄泉,但它的中心是空的,少了傅白,那几个仙人还玩不转。
他那个便宜大哥傅卿,倒是能顶上傅白的位置。但傅卿的身份太特殊了,自打他被封为天帝,就注定他此后不可能轻举妄动。
天道的化身,赋予了傅卿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但与此同时,也彻底剥夺了他作为人的那面。
人有感情,人有私心,人有不舍得。
傅卿没有。
每每思及此处,傅琼总是不由得冷笑。
多讽刺啊。为了一个承诺才登上帝位的傅卿,最重要的却护不住。
萧振听见了傅琼的那声冷笑,但他什么都没敢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王忽然对着话本里的故事冷笑,但也不是所有想不明白的事都要问出口,更何况是问傅琼。
傅琼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有一件事让萧振印象深刻。当初傅琼在结束了屠戮用残忍手段力排众议成为黄泉新一任的主宰后,黄泉界几个主要的部族派人来朝拜,其中有一魔族当着众魔的面,口出狂言,冒犯了黄泉之主。
萧振作为四君,站得离傅琼并不远。他当时分明看到了傅琼有了发怒的迹象,然而下一瞬,傅琼又挂上那副笑脸,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勉强。一向崇敬尊上的红玉先呛了那以下犯上的族长两句,左使邱冉不动声色地威胁对方,又说了两句场面话。
自始至终,傅琼都在默不作声地笑看,如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时萧振还以为傅琼自认位子坐得不稳,不想和这些古老的部族发生冲突。可没过多久,那族长的一家离奇惨死。傅琼得知这件事时正坐在院子里品茶。手下的人来汇报,他轻飘飘地说了句,他的族人想要真相,那让连芍去查吧。
又过了一些日子,连芍接手了那个部族的全部事务。一个沿续几百年的族落,自此名存实亡。
黄泉界不乏堕仙之流的存在,傅琼也能算得上其中之一。但黄泉本身势力庞杂,换句话说,这里也是最包容的处所。然而萧振总是觉得,傅琼是个异类,无法融入此地的异类。
他不清楚这种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傅琼与仙界对抗已有千年,和整个黄泉界的立场一致,这点萧振已不再怀疑。
但他又始终游离于此,像一股抓不住的风。
眼下三界战局胶着,傅琼却像个避世的闲人,在这皇城里当冒牌国师落个清净。萧振原以为他要入主皇城,把凡界彻底搅乱,结果没想到,他真的就只是靠龙脉在养精蓄锐,甚至偶尔心情好了,还帮老皇帝算两卦。
刚才就是傅琼把萧振紧急叫过来,说他们要撤走了。萧振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
傅琼一听。
“嗯?入主皇城?好主意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能言善辩的萧振罕见地梗住。
傅琼欣赏了一会儿得力下属的表情,忍俊不禁。
听见他畅快的笑声,萧振的眉头跳了跳。
“请尊上,不要拿属下取笑了。”
傅琼难得的好心情,他把手中的书随便放在旁边,胳膊拄在床榻的扶手上,慢悠悠地说话。
“萧振,你心思深沉,手段也够狠。不过太精于算计,反倒会失了大局。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先把局搅乱。光明磊落地对战可不是黄泉的一贯作风。我原是想试试仙界这么些年过去,实力可曾见长,从近些日子的局势来瞧,是我在庸人自扰了。”
说到这里,傅琼长长叹了一声气,装模作样的。
“怪不得,傅卿死死地抓着傅白这个好弟弟不放。放走了他,还有谁能撑的了场子呢?”
萧振没打断他,等他下一步安排。
“星谷算出了傅白的方位,他似乎被什么事情困住了,”傅琼打了个哈欠,又伸懒腰,一副惫懒到不行的模样,“正好,趁他不在,先折了红微的羽翼吧,逐个击破。”
“红微?”萧振的脑子里回想了一下那位总是故作冷冰冰姿态的红衣仙人,“红微那里尚无黄泉的主力,是否要派人过去?”
“让连芍去。”
“连芍现下应该是被华阳仙君拦住了。”
“华阳?那可是个难缠人物,有够连芍受的了,”傅琼的语气居然带了点幸灾乐祸,“叫连芍不要硬碰硬,华阳仙君出了名的鸡贼,比焰尾那头真狐狸还狡猾,拖久了要吃大亏的。”
傅琼熟稔地讲起仙界的仙人,仿佛在聊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尽管他曾经差点一个一个折了这些“朋友”的仙骨,让他们命丧黄泉。
“早点脱身,去红微那里。”
“是,属下这便告知连芍。”
“行了,该安排的都安排完了,我们也撤走吧,等我把最后的事情办完……哦?”
碎碎地讲着话的傅琼忽而停顿,他的眉毛上挑,耳朵动了动。
“傅白居然把那条小龙派来了?有意思了。”
萧振知道他说的是傅谦,但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傅琼的下文。他不免奇怪地抬眼望去。
只见傅琼半眯着眼睛,两手插在宽大的袖管内。窗外已是深秋之景,远离凡尘太久了,他倒遗忘了这里的四季变化。
“天可真冷啊。”
明明感知不到任何寒意,他仍然这样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