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千星陨落
“你们人类曾有个纪念我的纪元。
“你们的历史将它描述为一场宏大的灾难。
“星陨。
“或许,你们想再一次品尝品尝。”
在场的所有人,洛凡人,夏拉人,早先来到中央平原援助墨恪莱的南嘉连人和梅尔泽夏拉人,都在听见这少女温和清脆的嗓音后毛骨悚然。
夏河与苍浪河咆哮着,在千辉城的东北角纠缠在了一起。
广阔的千辉城的上空,星光愈发明亮,炽烈地发出不自然的强光,逐渐照亮了整个夜晚。
甚至准备发动攻城的洛凡人见了,都心颤不已,不少人已经不自觉地跪倒下来,有的匍匐在地,骑在马上的,则皱起眉,双手合十,向女神表达敬意。
神明有着将白昼变为黑夜,又将黑夜变为白昼的能力。
任何凡人见了,都会从内心深处感到对神明的崇敬。
宾达尔知道这是人类永远都达不到的力量,神明的强大甚至无法以人的尺度去衡量。
人在神的面前唯一要做的,便只是虔信与服从。
他知道总有一些异类以为人类也可以凭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他此刻希望能让那位曾经的首席御法师来见识见识凡人与神明之间的差距。
这是云泥之别,这是不可能挑战的秩序。
随着星光愈发猛烈,原先黑暗的天变得苍蓝明媚,千辉城中的不少居民发现异常,走出家门,许许多多的人挤在街上,望着没有太阳却相当光亮的晴空。
普通的百姓已经跪倒在地,不少人向各自信仰的神祈祷着,他们祈求神明保护自己,若这是神明发怒的神迹,他们便痛哭流涕,向神明乞求谅解。
大牧灵堂的牧师们已经在元首的指示下迅速派往城内的各个街区安抚民众,但话语的力量又哪里抵得上每个人亲眼所见的深夜里的“白昼”。
洛凡大军让出的空地中,白衣少女闭着双目,高举双手,一动不动,宛如一尊不容靠近的神像。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晴空上那些猛烈炙烤着、发着光的星星点点开始向下移动,划出一道道越来越长的轨迹,就像雨丝一般形成了繁多而美丽的平行弧线。
“这,是我的智慧与仁慈。”
唯有夜翎自己知道,这一次神罚的威力可远远比不上一千两百多年前的那次星陨,她要为夜之公爵留下有价值的事物,而不是一股脑地全部抹灭。
然而凡人依然不可能承受得住这种来自大源深层的魔力。
那是她得到星空与深渊成千上万年的滋养所形成的魔力。
随着那数百颗陨星的轨迹越来越长,天空也渐渐地昏暗下来。
千辉城中的居民可以看见陨星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城外的洛凡人也开始担心起陨星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天空逐渐恢复为原先的黑暗,只是原来的星空仍然因陨星的光亮而难以看清。
无数洛凡人朝着白衣少女跪拜,只有宾达尔安稳地坐在马上,他用不卑不亢的姿势掩盖住了内心的震撼与激动。
那数百陨星在千辉城居民的视野中越来越大,先前只是相当于大量的亮点,如今他们已经能够看见一颗一颗带着白火的球状之物,体形并不巨大,但这冲势足以毁掉大片的土地。
陨落的速度是惊人的。
再过数息时间,这些陨星便纷纷精准地落在城门至大河之间区域内。
它们落在城墙上,落在街道上,落在屋顶上,甚至落在人们聚集之地。
无数碎裂的土块、砖瓦、柱梁、尸体爆裂般地溅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整片嘉连中央平原。
连宾达尔都几乎要受不住这无比巨大的声响,靠着控声魔法才让自己的耳朵稍微舒服一些。
他可以看见在场所有跪拜的洛凡人都立即捂紧了耳朵。
这一刻,宾达尔终于明白什么叫天崩地裂。
这是世界级的灾难。
这可能还只运用了女神一部分的力量。
利用千辉城燃起的火光望去,那坚不可摧的城墙已经多处破裂坍塌,踩过断壁颓垣他们可以轻易地攻打进去。
“所有的洛凡勇士听令!”宾达尔借助魔法大吼道。
跪拜者纷纷站立起来,恢复身姿,紧握兵器。
“让我们杀进去,清理夏拉余孽,拿下名不副实的世界之都,为女神开辟道路!”
宾达尔一声令下,洛凡人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斗志,用不亚于爆炸声的音量高喊着,迅速涌向火光与烟雾处处弥漫的千辉城中!
完成了这一切后,白衣少女诡魅地微笑着,转过身,消失在黑夜当中。
千辉城内,残存的戈斯莱亚兵士没有就此屈服,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伤,嘴角还流着血,却拄着剑与戈勉强地站立起来,他们手中的兵器闪耀着别样的光芒。
索特瑞法带着爔银剑士营匆匆地在千辉城的废墟中奔走着,收拾着残兵,很快便看到头发有些发白却依然英姿飒爽的佣兵团长雍菲奥。
雍菲奥的衣袍上也带了血,他一瘸一拐地来到索特瑞法的身前。
“索特瑞法将军……爔银剑士是我们仅剩的精锐力量,不要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集中兵力去守护大桥!”
索特瑞法很快明白了雍菲奥的意思。
元首早已做了计划,一旦城门失守,城区陷入巷战,就基本意味着千辉城将要沦陷,因而元首已经安排大量的有生力量通过帝国大桥去往北岸,那里有千辉城的一片小型城区!
若是帝国大桥让洛凡人夺去,那么戈斯莱亚封锁水道的努力就将彻底白费——洛凡人可以轻易地通过大桥向北嘉连平原进军。
“我明白了,雍菲奥团长,我会马上过去……可是你怎么办?”
雍菲奥笑道,“我还有一些兄弟,会为你们拖住洛凡人!”
索特瑞法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喊杀声,叹了口气,拍了拍雍菲奥的肩。
“我知道你们是雇佣兵,若是你们为了金钱而向洛凡人投降,我可不会原谅你。”
雍菲奥摇了摇头,“快走吧,索特瑞法将军。以后,你们夏拉人可得赞颂我们卡威克人的忠诚与勇猛!”
索特瑞法离开后,雍菲奥拔出剑来,叫来附近的兄弟聚拢到一起,开始迎接四面八方涌来的洛凡人。
这一次,他要体验为荣誉而死的滋味。
第二百一十七章 修伞(上)
傅白在想什么?
他在想所谓的传说中的五仙器,名头大到吓死人,甚至据说现世就会带来灾厄,这样的万年难遇上上品,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竟然裂了……
作为绣像伞的主人,傅白此时不是一般地头痛。仙器的修复要比普通法器耗费的资源和时间要多得多,还不能保证完全能修好。而且他怎么也想不通绣像伞为什么会在那样平常的一击之后裂开,还不是说裂开一道缝隙,而是整个被劈成了两段。
话说他手中拿到的这个……应该不是赝品吧?
楼肃和傅谦还在盯着他,等待他说些什么。傅白被绣像伞裂掉的这件事搞得心力交瘁,他恹恹地说:“或许就像傅谦所言,是对方为了刺探修真界这边有什么行动而派出的。不管怎么说,在对方入侵过一次后,就不能再放松警惕了。”
“那今晚就先这样吧。傅白,你去休息一会儿,”
楼肃知道傅白今夜被折腾得不轻,就让他先找地方歇着。眼瞅着天也亮了,经此一遭,黄泉界的人暂且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傅谦陪着大师兄来到山庄内的客房,一边走还一边问:“师兄,确定是黄泉动的手吗?”
傅白拨开拦在前面半人高的杂草,回说:“极有可能是。这种用虫子操纵死尸的诡术,估计也就是彼岸的人才能做好。这些都不是重点,傅谦,绣像伞被劈断了。”
“嗯……嗯??”傅谦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傅白又重复一遍后,他惊得下巴都掉了,“绣、绣像伞断了?仙器断了??”
傅白郁闷地点头。
傅谦感到头大。
“怎么会断呢?那个不是仙器吗?那应该很结实啊!师兄昨晚和你缠斗的修士难道也用了什么高级法器吗?再高级,也不可能把绣像伞劈断啊!”
二师弟说到最后语无伦次,甚至比傅白受到的刺激还大。傅白搔搔头发,一晚上没睡,让他的发型也凌乱了。
“这件事很是蹊跷,但不管其中是何缘由,结果都是绣像伞断了。我现在得先找地方修伞,要是晚一步,伞内的器灵神识散了,就更难修复。”
傅谦对法器很有了解。修复法器有若干方法。一是由法器的主人自行用灵力和材料修补,二是送到专门的修理工坊如天工阁一类的。傅谦建议傅白先用第一种方法试试,他也可以帮忙。
傅白说:“那这样吧,咱们先找个没人的地方,看看伞到底损毁成什么地步了。你比我懂,正好先让你过过眼。”
“行。白天的时候我发现了山庄内有个废弃的铸剑的屋子,咱们就去那儿吧。”
“好。”
傅白跟着傅谦来到了他所说的那间屋子,屋子在山庄外缘一片竹林之中,是独立出来的。傅谦在房子的四角各放置了一个青铜浇筑的士兵,这样就形成了牢固的结界。做好这些之后,他才晚一步进入房子内。
傅白已经把绣像伞取出来,摆在铜案几上。两人围在宽大的案几旁边。说实话,在看见绣像伞被残忍地一分为二之后,傅谦真想心疼得大哭一场。
“师弟,别激动……”傅白安慰他道。
“怎么能不激动呢师兄,这可是传说中的仙器啊!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地看过它完好的样子,就这么裂了……”
“没事、没事……只要修复好了,还是能用的。”
虽然希望不大,但傅白目前只能这么说。
傅谦抹了把脸,调整精神。到这时候慌乱和懊悔也没什么用了。他先检查了一下被损坏的伞身。
绣像伞断裂的地方在伞的中上部,这里有一个不算整齐的切口,将伞面和内里的伞柄一齐割断。若是来评判这个绣像伞的损毁程度,那基本接近不可修复的地步。
因为本体损坏,整个仙器失去了光彩。傅谦尝试着向伞中注入了一点灵力,但没有用,光团状的灵力又被吐了出来。
“怎么样,师弟?”
“不太好,这一刀太致命了。师兄,你还能唤出里面的器灵吗?”
傅白闭起眼睛尝试了一下,又睁开眼,摇摇头说:“不行。”
如果说本体坏得太厉害了,那里面的器灵会暂时陷入沉睡的状态,或者说消散了。这点傅白暂时没办法确认。
傅谦挠挠头,又抱起手臂,围着绣像伞转了两三圈,很发愁的模样。如果说完全修复不了,那他肯定让师兄直接放弃了。但目前的情况是能修,不过很难修。他在这里什么工具都没有,想修也修不了。
“这样吧师兄,我们先用灵力把这两段接起来,然后再下山。回门派可能来不及了,等下山,找找有没有天工阁的分阁。花点钱借个地方,我再帮你修。”
傅谦的意思是他可以修,只不过缺少工具。傅白听了他的建议后,点头同意。
“那就先这样。需要我做点什么?”
“师兄你站在对面。”
傅谦指着案几比较窄的一边,傅白站过去。而傅谦自己则站在了另一边。绣像伞竖着摆放在两人之间,伞尖朝向傅谦,伞柄朝向傅白。
傅谦用手将被切断的两段前后对起来,然后收回手,擦了擦汗。
“师兄,接下来比较关键。我们两个当中,一个人要用灵力托着绣像伞,另一个人把灵力凝成线,将两段编在一起。”
“要怎么编?”
“这个编法还是很复杂的,要不就我来吧,师兄你帮我把伞固定住就行。”
“好。”
傅白伸出左手,手心向上,一团灵力聚集起来。在他的控制之下,灵力团逐渐长出了丝状的线,这些线不断伸长,来到案几中间,其中一部分从绣像伞的底下穿过,将其慢慢地托起,另一部分横向编织在原有的这部分线上,编成一个灵力的笼。笼子成型后,傅白左手向下一翻,连接着笼和手中间的灵力线就断了,随后构成笼子的灵力线也渐渐地变得透明,隐藏起来。
这样看起来,绣像伞就像完全悬浮在半空一般。
说明
研究生要开学了,新生,这两天在办各种手续,比较乱套,更新也会变得紊乱,再加上这段剧情不太好写,请大家见谅!
第五十三章 理智
银龙过分激烈的反应把傅白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你也要去?”
傅白惊讶地问。
龙用力地摇了摇脑袋,表示它不是这个意思。但它又不知道该怎样和傅白传达,急得尾巴直拍水。
所谓的“黄泉门”,狭义上可以说是在两界交界处一个很古老的门状遗迹,广义上则可以指包括这个遗迹在内的一片不算小的区域。傅白刚刚提到的“断生涯”,自然也在这个区域之内。
断生涯算是距离黄泉之门最近的地点。这是两片对称而立的、高耸又陡峭的悬崖,中间留有一条狭窄幽深、不知深有几许的缝隙。在这缝隙的最深处,便是黄泉门。
这里便是上一世傅白折戟之地。
傅白重伤,第一个发现的是赶来给他传信的小仙,本来这个仙人是想告诉他傅琼叛仙的事,结果晚到一步,火急火燎地赶到时,发现傅白已经就剩一口气了。
小仙慌得厉害,好在还记得求助。他想尽办法把傅白重伤的消息传回了仙界,而此时在仙府等待傅白回来的龙和狐狸已经感应到不对。仿佛被什么引导一般,他们跑到断生涯,看见傅白的血流了一大片,甚至流淌到悬崖边,一滴一滴地坠下。
漫长的生命会消解掉许多记忆,但那一幕却始终烙在傅谦的脑海中。被那一幕刺激到,本来应该在一年多后才会迎来的最后一次劫雷提前了。傅谦被劫雷所困,无法靠近傅白。他看着狐狸围着傅白打转,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发出哀伤的悲鸣。
银龙的身子卷曲着,光滑干净的鳞片上,那时候满是被沙砾划伤的血痕和被劫雷烧焦的印记。傅谦痛得蜷曲,已经分不清是哪里在痛了。他受困于天劫,无法靠近傅白,这让他急得低吟。
他是可以救傅白的,龙的血能够换回傅白的命,但前提是,他要能赶得上,要在傅白的血流干之前赶上。
下意识地回想起了过去,这让傅谦痛苦地甩了甩头,眼下还有能够阻拦傅白的机会。
傅白有点琢磨明白银龙的意思。他问:“你是不想让我去?”
银龙大力地点头。
然而此时的傅白却不以为意。之前也有很多次断生涯出现了异状,但都被傅白顺利解决了,所以他并没有感觉这次与过去有什么不同,只是认为银龙在闹什么脾气。
傅白对于自己府中的人和妖向来纵容。他拍了拍银龙,说:“不会去太久的,早点解决完,我也早点回府。嗯,反正黄泉门附近安定了不少。等这次回来,我就向帝君告个假,让他派别的仙君替我两天。然后我就带着坤载他们,还有你和土豆,出去游玩吧。”
这话说得傅谦更害怕了,听上去就是回不来的语气。傅白转身要走,银龙就咬着他的后背衣服把他拽回来。
拽了两三次,傅白都没生气,可见他对银龙的确很温和了。
“你今天好像格外不对劲?真的不用华阳过来看看?需要的话我把他叫过来?让他照看府里两天。”
傅白想了想?还是觉得银龙很反常,不太放心。
傅谦心里着急,嘴上说不出。他张了张龙的嘴巴,默念了好些口诀都没有用。
正急着呢?突然?傅谦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想救他?”
傅谦一惊,警惕地四下看看。眼前的傅白还在说话?貌似没有听见刚才那个声音,那就是只有他一个人听见了。
“你想救傅白?”
方才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这次傅谦循着声音,找到了源头。
是在池塘?准确地说?是在水面上。
傅谦低头,池水里映出银龙的倒影,倒影也在默默地注视着他,微微张开嘴巴。
“你想救傅白吗?”
它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傅谦搞不清楚为什么倒影会说话?仿佛看穿了他的困惑?倒影又一次开口:“想想你到底在哪里。”
这里是通冥井。
那开口的就是……井本身,或者井在幻境的一个投射?
傅谦很快就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不管他在想什么?倒影总是能够在第一时间知道。
“猜得不错,”倒影肯定了傅谦的想法,又继续刚才的问题,“所以你想救傅白吗?”
傅谦没有立刻回答想或者不想,他问了“井”一个问题。
“你的惩罚是什么,我还没忘记,我自己是被族规惩罚,才来到井中。”
“惩罚吗?说惩罚不妥当,考验或许更恰当。”倒影如是说道。
“不过如果抉择错误,说是惩罚,倒也不错。”它又补充了一句。
傅谦瞥了一眼傅白,傅白好像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他已经开始给华阳写信,要他过来了。
“我如果选择在这里救我师兄,会有什么后果?”傅谦低头继续问。
倒影咧开嘴,仿佛笑了一下,很冷的笑。
“你觉得这里是哪里呢?是现世,是幻境,是真实还是虚假?”
这个问题把傅谦问住了。
他之前对这里是幻境确信无疑,然而,当倒影亲口问出这个问题时,傅谦反倒开始动摇。
“你在动摇,”池水的水面受到傅谦心情波动的影响,泛起了些许波澜,这让“井”发现了,“你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了。不过你不用紧张,我会告诉你答案。”
在傅谦开口询问之前,“井”已经自问自答了。
“这里既是真实,又是虚假。是傅白的真实,是你的虚假。”
傅谦瞬间领悟了“井”的意思。
“你是说,这里是师兄的现世,是我的幻境……难道这里!”
“是另一时空。”井接续着傅谦的话说。
另一时空。
这对于作为仙人的傅谦不难理解。
这里是和傅谦所在时空平行的另一个时空,井是通道,让本来不应该存在于此的傅谦出现了。
这比幻境要可怕多了。
因为他存在于此,所以他的抉择,会影响时空的走向。尤其在如此关键的节点。
一旦搞不好,真的就变成“惩罚”了,还是最严酷的惩罚。
倒影咯咯地笑起来。
“看来你已经清楚自己的处境了。”
傅谦缓缓地点头。
“那么你选择救傅白吗?”
“我能救吗?”傅谦问,“我的所作所为,会被这个时空修正吗?”
“修正?为什么要修正?你所在的时空和这里并不重叠,这里的时空才刚刚走到此时此地,后续都是未知数。虽然作为龙的你还不能开口说话,但你完全可以通过文字告诉傅白后面会发生的一切。不过他相不相信,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那么我救了傅白后,我会有什么后果吗?”
“会死。”
倒影收起笑容,严肃地与傅谦对视。
“必死无疑。”
“……”
傅谦沉默下来。
“虽然你是外来者,但你此时已经被时空接纳。如果你在这里失去生命,那么相应地,在另一个时空的你,同样再也醒不过来。”
“这下你想好要救傅白了吗?”
傅谦依然在沉默,然而倒影已经懂得了他的意思。
“理智的抉择。”
倒影似乎很欣赏傅谦的决定,水面一晃,依附在上面的“井”消失不见,傅谦看见了自己。
傅白把书信叠好,交给门外等候的传信的小仙。
等他回来时,发现银龙垂着头,呆呆的,好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已经想通了?”傅白还很高兴,“你老老实实地和土豆呆在府中,华阳会照顾你们的,我很快就回来了,用不了太长时间。”
说话的时候,傅琼也来到院中,他是来向傅白辞行的。
“哥,我该走了。”
“这么快?”傅白有些惊讶。
“嗯,天帝说不宜耽搁太长时间,尽早出发才是。”
傅谦心里骂了一声胡扯,明明就是他迫不及待地要到天刃山去把黄泉的妖魔放出来。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反而把脑袋搭在池子旁边,不再看傅白他们。
傅琼瞄了一眼银龙,他本以为这条龙会从中作梗,但看傅白的样子,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傅琼按捺住心中的疑虑,笑着对傅白说:“我走了,放心吧哥,我会把一切解决好的,一切……”
傅白觉得傅琼话里有话,但此时他并没有深想。
“好,注意安全。如果需要的话,随时找我。”
“哥你不是也很忙吗,浮焰的话我也听到了两句,不用担心我,你忙你的。”
“嗯。”
兄弟两人这便辞别了。和之后接续的巨大风浪相比,这次道别显得过分平常。
傅白什么都不知道,不会多想。傅琼对今后的局面预知到哪一步,也不得而知。
唯一知情的傅谦,只有沉默以对。
送走傅琼后,傅白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武器和疗伤用的药物,清点后也准备启程。土豆甩着毛茸茸的尾巴跳上石桌,傅白搓搓它的狐狸脑袋,叮嘱道:“华阳来了之后,要听他的话,别一天到晚想着挑衅他,知不知道?”
土豆狡辩似的叫了两声。
“狡辩?以为我不了解你的性子?华阳心黑手辣,到时候把你关小黑屋,我可赶不回来救你。”
傅白叮嘱完土豆,又来到银龙这里。
“青游,你最后一次劫雷应该有一段日子就会到了。以防万一,等我回来,我们就开始做准备。”
银龙微微抬起头,看见傅白眼中的笑。
“等这一次天劫过去后,你就和之前大不一样了,你有能力保护自己。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和大哥提一下,让你成仙。如果你不想被天规束缚,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天大地大,足够你去闯。如果你想回到族内,也没有问题。凭你的实力,你甚至可以去试试族长的位子……不管哪一条路,都是很好的未来。”
银龙金色的眸子一眨,眼泪忽然滚落下来。龙的眼睛大,眼泪也大。一滴落在水里,像石子砸下去。水声劈里啪啦的,反而给这一幕增添了诙谐的气氛。
土豆听到动静跑过来,蹲坐在傅白脚边,不明所以。傅白也被弄得很懵。
“这是喜极而泣吗?嗯,虽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也不至于如此……好了好了,想哭就哭吧……”
直到银龙止住眼泪后,傅白才离开。
傅谦一直目送傅白的身影消失。
他做出了抉择,他不能死。如果他死在这里,那么在他本来的时空,也会迎接死亡。他还没能够帮上他师兄,他不想再留有遗憾了。
而且傅谦清楚地知道,就算他选择去救傅白,也是徒劳。
在上一世,因为他困于雷劫,没能赶得上救人的最佳时机。哪怕他在渡劫后立刻倾尽全力去救傅白,终归是晚了一步。
傅白没有醒,傅谦也为此耗尽了最后一滴血。
无用功。
傅谦不知道最终是谁救了傅白的性命,但绝对不会是他。幸好仙界来支援的仙人将他尚未散尽的魂魄收集起来,送入轮回重塑肉身,这才保留了一命。
这里是虚假的,对于我来说——
傅谦反复对自己说,像催眠一般。
在这里救傅白,除了搭上自己的一条命,没有任何意义。
傅白走后的第二天,华阳仙君就到了。
“他让我来看着你们,别闹事啊。我可没傅白那么好的耐性,不听话就关小黑屋。”
华阳如是口头威胁。
土豆不屑地瞥他一眼,转身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倒是银龙对华阳勾了勾爪子,让他过来。
华阳有些警惕地走过来,防备着银龙对他不利。
刚才的口头威胁,也仅限于口头罢了。要是真敢趁着主人不在欺负小动物,那傅白恐怕会活剥了他的皮。
银龙伸出爪子,华阳后退两步。想他堂堂一个仙君,在傅白面前不敢放肆就算了,总不能由着傅白的灵宠们欺负。他咳嗽一声,悄悄走回原位置。就见银龙伸出爪子,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傅琼?”华阳低头一看,居然是人名,“你写他的名字做什么?”
银龙又写了两个字。
“堕天……堕天?!没开玩笑吧??”华阳大吃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不可能呀,傅琼之前还……你这小龙不会是拿我寻开心吧?”
银龙还要写傅白有危险。就算他不能亲自去,最起码华阳可以代他。
然而这次他却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不能让你这么如愿吧。
“井”又一次开口了。
银龙收回沾着泥土的爪子,缩回池塘内。
华阳在院子里打转,琢磨着银龙传达的信息是真是假。
“不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华阳总算停止了绕圈的行为,“我去禀告天帝,你和狐狸呆在这里。”
银龙闭起的眼皮掀开一点,又重新闭好,院子里恢复安静。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数日。
傅谦没有见过天界派来的援兵,想来他们的关注点应该都在天刃山,或者根本没有把一条银龙的胡言乱语当回事。
这些日子银龙始终趴在池塘里,几乎一动不动。庭中的落花飘到水面,也落在龙银白色的身上。狐狸有时候会来找龙,但不管它再怎么折腾,龙也没有理会。
第七日,井又一次来了。
“天刃山已破,仙界正十万火急地派兵前往。”
和傅谦所经历过的一模一样。
“傅琼很快就会赶到断生涯。”
银龙还是闭着眼睛,一片飘落的花瓣正正好好落在它的龙角上。
见傅谦不语,井也安静下来。
两三个时辰后,它的声音再次响起。
“傅琼现身了。”
此时正值午后,这边是难得的一个好天,和煦的阳光懒懒地洒在庭院里。
伏卧在池中的银龙像一尊雕像。
井得声音很悠闲地响起。
“真的下定决心了?不改了?我劝你还是不要改。虽然有点冷酷,但理智的决定,往往都是冷酷的。你——”
腾的一声水响炸开,把井的后半句话吞没。花瓣随着飞溅的水滴落下,像一场缤纷的雨。
庭院里已经不见了银龙的身影。
井没有声音,好像愣住。过了一会儿,才响起它气急败坏的声音。
“司家人都是傻子!傻子!!”
第五十四章 考验
傅谦来救傅白了。
在断生涯,傅琼已经不见了踪影,悬崖边只剩下昏迷的傅白。
或许因为这次傅谦的情绪波动没有那么大,劫雷并没有提前落下。他很顺利地赶到傅白身边,把了把脉,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
最重的是心口的穿透剑伤,从背后刺入的,和前世一样,此外身体上还有若干轻重不一的外伤。
按理说,这样的伤势,就算傅白是仙君,也很难救了,因为他没能及时采取措施保护自己。
或许是由于经历过一次,这次傅谦显得十分冷静,冷静到不可思议。在决定救傅白后,他的身体突然能够变回人形,这样也好,方便许多。
傅谦在自己的手腕系了一条金色的线,线的另一端缠在傅白的手臂上。金线割破皮肤,血液顺着它慢慢地爬。
井的声音重新回到傅谦的耳边。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死在这里,就等于死在一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你的死不会被任何人铭记,这毫无意义!”
傅谦没有直接回答它的问题,反而问道:“我这样做,能救下我师兄吗?”
“你还在纠缠于此——”
“能吗?”
在傅谦固执的追问下,井回答了他,有点不甘愿。
“能,但你也会死。”
傅谦如释重负地笑了。
“你还在笑?!”井不能理解,“你不是已经做出抉择了吗?你回到银龙一族的目的,不会就是为了死在这里吧?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很不可理喻!”
“我也认为不可理喻……”傅谦低声地说,“我在这里救了他,并不能弥补我曾经的遗憾。我不救他,如果我曾经的经历在这里算数,那么也会有别的高人来救他。不过是再走一次熟悉的轮回,再过一遍熟悉的情节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啊,所以你——”
“但是这边也有一个‘傅谦’吧,”傅谦继续说道,“我听你刚才的口吻,你说我会死在这里,谁都不认识我,然而在这里的师兄,很明显是认得我的,这就说明,傅谦在这个时空,也是存在的,只不过,他不是我。他会接续我继续活着,而我的死,不会被这个时空的任何人记得。”
“这道理你既然都明白,那你还选择这么做?”
傅谦沉默了一瞬。
不说话之后?血液流逝的感觉愈发清晰了。傅谦黑色的眼睛渐渐变浅,显出了一点灰。
银龙在龙身时?眼睛是耀眼的金色?化为人形后,反而是暗沉的灰。这灰色就和他们一族的性格一样?冷漠、死寂、无神。傅谦常常想,假如当初他没有被族人抛弃,而是被养在族中?那么他一定和他的族人们一样?族人和族人是可替代的。
但他没有。
他有感知,有深情?他的血是热的,他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存在,他对于某个人、某些人而言,是特别的。
这些都是傅白手把手教给他的。
他曾疲于为求生而挣扎?在无师自通地学会仇视世界之前?是傅白将他从泥沼中救上岸。傅白带他看朝日?赏落霞。碧涛千顷,月落万川。人间的风月万象,是这人引他一一看遍。
“我师兄曾经就是个不爱笑的人。但那时他面上不笑?安静地看仙侍闲语,龙狐打闹,也让人感觉到他是在笑的。后来,后来他即便面上笑了,也没有笑意。他是孤独的。他站在山巅,四下环顾,没有人和他比肩。也许曾经有过,但又离开了,最后还是剩下他自己。”
傅谦的眼睛已经变成完全的灰色。
“尽管微不足道,但我依然希望,他的人生能多遇到一些好事情。”
“我不明白,”井在过了很久后,才开口,“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做。对你来说,你不可能拎不清楚,不可能分析不出其中的利害。”
“的确,在这里放弃,眼睁睁地看着我师兄流血而死,是最理智的选择。我能够判断得出。”
“那你……”
“但我做不到,”傅谦的视线渐渐模糊,这是失血过多的反应,“能够依循理智而为的,是圣人……
“我不是圣人……”
这是傅谦最后说的一句话。
躺在血泊里的傅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然而对血的融合又逼迫他陷入沉睡,这一觉要等一段日子才会醒。
傅谦倒在地上,但壳子里面却换了芯。悬崖上的风吹来,带走一片沙土,露出了道道劫雷劈过的焦痕。
两道模糊的影子出现在悬崖边上,其中一道略矮,类似小孩子。“它”开口,是井的声音。
“每次都是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在一次又一次重复遗憾。”
另一道是女音。
“对于傅谦来说,是有意义的。要说遗憾,那大概就是,他并不知道,正是他自己,救下傅白的吧。”
“所以我才不能理解他的行为。”
“你只是并不晓得傅白对他的意义,”女声轻叹,“傅白是一个值得牺牲所有去追随的人。”
“就和你一样?你确定这不是你们家族的什么诅咒?在我看来,你们陷入了同一个怪圈。”
女声笑了。
“等傅谦在那边清醒过来,你引他来找我。”
“你要把龙骨给他?”
“不是白给,还要看他够不够格。”
“你只不过是把他领向又一个灾难。”
“是啊。”
“……你居然还承认了?”
“这是事实啊,这就是没有尽头的劫难。”
“那——”
“就看傅谦,是如何接受它了。”
…
“焰池没什么特别的机关和禁制,只要你跳下去就行了。”
霍屿和傅款站在焰池旁边,前者为后者解释着。
“我就这么跳下去,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吗?”
傅款尚且留有一丝警惕,他觉得大哥肯定留了一半话。
“当然,”霍屿说,“会死。”
“……”
霍屿没理他弟弟哀怨的眼神,自顾自地说下去:“焰池的温度很高,如果功夫不到家,那么就会在跳下去的瞬间被烧成灰烬,这是第一道考验。”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霍屿从袖子中摸出一颗玉棋子,丢入池水中。果不其然,在接触到水面的那一刹那,嗤地一声,棋子冒出白烟,在水面就熔了。
霍屿把手重新收回袖子里。
“这第一道关卡对于你而言,或许并不困难。然而真正的考验,其实藏在池底。”
“什么意思?”傅款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狐焰真正的来历,没有明确记载,就连我也并不清楚。然而那些获得过狐焰的族人,却留下了只言片语。这湖底的考验,简单说来,就是对欲望的考验。”
“欲望?”
“没错,欲望,”霍屿道,“人有七情六欲,我们狐族与之相比,也不遑多让。然而这欲望会轻易地把我们引向一条不归路,因而狐焰想要考验,是我们的道心是否坚定,坚定到,可以束缚欲望。”
“哦,那这个考验,还是很直白的。”
“没那么容易,”霍屿很严厉地打断傅款,“你去翻翻关于狐焰得记载,数数有多少未能成功归来的霍家子孙。整个霍家有记载的历史上,成功拿到狐焰的族人,连十个都不到。”
“那我就做第十一个。”
“狂妄。”
傅款被他哥说得摸鼻子。
“不成功便成仁。哥,我要试试。别拦我啊。”
“哼,知道了。拦你有用吗?”
“嘿嘿。”
霍屿看了看天色,说:“时候差不多了,赶紧下去。早死早超生。”
“说点吉利的啊……”
“快点,别磨蹭。”
“噢。”
傅款端详着一池赤色的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吐息,然后闭气,纵身跃下,整个人没入池中,消失了踪影。
留在岸上的霍屿终于装不下去,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他在原地来回走了两步,最终决定呆在这里,直到傅款回来。
如果太久回不来,那他也做好了下去救人的准备。
第五十五章 难关
傅款进入焰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焰池内允许使用仙术。他施了避水术,很容易地把那些滚烫的水与自己的身体隔开。下潜一会儿后,傅款还没有看见任何除了水以外的东西。他正纳闷呢,忽地一下,一股相反的力量迎面而来。
仿佛把身体从水面浮出一般,傅款感受着那股力,微微眯起眼睛。再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周身的池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个无影无踪。
他的脚踩在平滑的地面上。
傅款低头,这地面居然是用大块大块的黄金铺就的。
“还真是阔绰……”
傅款自言自语一句,迈开步子,向前慢慢地走。在他眼前是一座恢弘的大殿,殿高不知几许,周围有数根粗壮的石柱。大殿门口有两个蹲坐的狐雕像,或许就是殿堂的守护神。
傅款绕着大殿走了一圈,除了正门外,没有发现其他的入口。他站在门口思索了一会儿后,从正门走了进去。
正门是敞开的。在没有走进去之前,里面是黑漆漆的一片。然而,就在傅款的一只脚迈过门槛后,殿堂内瞬间亮了起来。
这大殿的亮度十分刺眼。
不只是烛光和火光,更多的是那些堆积的金银财宝反射的耀眼光芒。
宽敞的大殿内,是数不胜数的珍贵财宝,高高地垒起。那些由珍珠、珊瑚、元宝堆成的小山,因为堆得太高太多,不停地有项链等小件向下滑落。
这些奇珍异宝满满当当地挤占视线,给人很强的压迫感。若是一般人看了,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贪欲,上前攫取。就算是不重财的人,恐怕也会抑制不住地想去触碰。
然而傅款只是扯了下嘴角,很不屑的样子,连碰都没有碰。
“这些就算了,还抵不上我六耳居一年入账的钱。”
傅款一挥袖,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宝贝瞬间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是一具又一具枯骨。
这些枯骨反倒比金银财宝更能引起傅款的注意。他走进去看,有人的尸体,也有狐的。不敢说他们全部都是因为贪财而死,傅款猜测,这里面可能有一些是误碰了,结果就被夺去生命。
傅款继续往大殿的深处走。他迈上数十级台阶,推开半掩的门,来到第二个大殿。
这一间比方才的要小一些。傅款的双手刚刚搭到门上,还没走进去,就嗅到一股香甜的气味。
他迟疑了一瞬,略微用力?把门推开。
红色的纱幔擦着他的鼻尖轻拂而过。
这间大殿内到处都是飘荡的纱幔?一层叠着一层?时而有一道女子的身影在纱幔后隐约可见。傅款伸出手,用灵力稍微感知了一下,没有任何威胁和杀意。
他抬起脚步,一手拨开轻纱,慢慢地向前走着。
越是往深处走,那股异香就越来越清晰。不浓,淡淡的,是很宜人的香气,说不出是什么花的味道。
有点像闺房中的熏香?也有点像女子身上的香味。
重重纱帐如同曳地的裙摆,香气像蛛丝一般黏黏腻腻地挂在其上。傅款靴底踏出的脚步声在这偌大的空间回响,响声激起一声轻笑。
这笑声引起了傅款的警觉。他转过头,沿着声音的来源寻找?最后视线定在最深处的一片帷幔后。
那里有一处格格不入的莹白色。
仿佛被召唤一般?傅款缓缓地向着那抹莹白走去。他拨开面前遮挡的红纱,像掀了新娘子的盖头。
原来那莹白?是女子露出纱帐外的小腿。
傅款和纱帐后的女子已经很近了,近到他能大致勾勒出女子的外貌。那女子侧坐在其后,一双杏眼盈盈,不言不语,安静地等待眼前的男子揭开这最后一层纱。
傅款的手搭在纱帐刺绣的花边儿上,微微掀开一角,恰好能看见女子精巧的下颌和微微勾起的红唇。
四周安静下来,无风自舞的轻纱也慢慢回落,幽暗逼仄的环境,只余他们二人。
空气中的香味越来越浓了,这香浅淡的时候不引人注意,一旦浓了起来,就让人有些目眩神迷。傅款微微眯起眼睛。哪怕他没有完全揭开帷帐,女子的容貌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清晰了。
眼神清澈,面容恬静,哪怕在这样泼墨般的艳色中,也不显得污浊浮躁。
简直是贴着他的每一个喜好而生的。
他长时间没有动作,反而让女子有些困惑。她向左歪了歪头,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想要触碰傅款,看他是否真实存在。
然而抵住她手腕的,却是冰冷的剑鞘。
女子不解地看向傅款,傅款轻轻一笑,尽显风流雅韵。
“你很美,哪怕我见过数不清的美人,你也算是其中让我印象最深的之一。”
剑身慢慢褪离剑鞘的时候,发出嘶嘶的摩擦声,为这旖旎的气氛增添了一丝冷肃。
女子睫毛轻颤,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见美人几欲垂泪,傅款感喟地叹了一声:“真是惹人怜爱。”
他嘴上说着,手中的剑却还在一点一点地从剑身脱出,这个缓慢的速度,甚至会让人认为,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等待变得令人窒息的漫长。
纱帐后的女子意识到不对,有些躁动不安,四周的红纱也渐渐显出妖异的形状。
女子的指尖忽然变长。
哧——
仿佛割裂锦帛的声音,傅款的剑出鞘,寒光转瞬即逝。
女子妙目圆睁,是濒死的惊恐表情。
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线,血液渗出,长短不一地挂在脖子上,仿佛精致的项链。
傅款随手扯下一块红纱,擦了擦自己染血的剑。
“这样应该就算过关了吧?”他自语道,“虽然我喜欢美人,但不至于昏了头。何况……”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也没有美到令人神魂颠倒的地步。”
傅款把剑收回剑鞘内,用手拨开纱帐,想要看看这后面的东西是人是鬼。
可他没看到人,也没看到鬼,他看见了他师兄。
“傅款?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次祭山的神服有没有哪里出错。”
穿着轻便常服得傅白站在庭院中,双手举到胸前,手中抖落开一件华美的祭祀礼服,正以询问的姿势面向傅款。
第五十六章 我希望你天天开心
雷劫山每年都会进行一次祭山。祭山,并非祭奠某位山神,他们并没有这样的信仰。更具体来讲,是祭天地生灵、祭先贤亡人。雷劫派的修者深信万物有灵,在祭山时,他们会与万灵散发的声息达到融合共鸣,从而进入一个玄妙的境界。
祭山的传统由来已久,从雷劫派开山的第二代起,便代代延续下来。唐悟作为掌门,自然要接续这一传统。祭山是一个规模庞大繁复的仪式。在正式的仪式开始之前,全山上下都要每日打坐论道,持续数十日,使身心都达到相对平静安宁的状态。然后沐浴洗尘,换上干净的道服,来到前山正殿,祭拜门派先辈。
待拜过先辈后,严肃刻板的步骤算暂时告一段落。晌午,伙房会备好酒菜,全门派都会汇集在后山桃林。掌门、长老、弟子不分座次,随意地坐在溪水旁边,饮酒用膳清谈。大约一个时辰后,酒意正酣时,他们便会摇摇晃晃地相扶着走到后山山巅。
后山山巅终年白雪覆盖,这里有一处前辈留下来的祭台,平时就隐没在白雪之间。等到祭山要开始时,长老们就会带领弟子把这里打扫干净,并施加净化的法术。
当半醉的长老和弟子走到山巅时,就会看见早已等候多时的傅白。傅白身着精致繁复的祭山神服,一手握着铜黄色的神鼓,鼓的周边有数个铃铛,另一手则手持鼓槌,鼓槌的尾端系着长长的辫子似的彩条。
接下来便是整个祭山仪式最盛大、最震撼人心的部分。
此时正值祭山前夕,傅白刚刚拿到神服。这套神服也是代代相传的,每年都要拿到山下,交给特定的绣坊。除了进行修补和打理外,还要对上面的纹样再进行处理。年年都这么做,接续下来,神服上的刺绣几乎已经爬满每一丝布料纹路。
在仪式开始前,傅白作为门派大师兄,要对每一步进行仔细地检查。这么细致的事情指望长老们来做是不可能的。而现在,神服送上山后,他要看看上面所绣的纹样有没有出错。
“傅款?在那里愣着干什么?”
傅白原本低头看衣服,他喊了一声后,发现没人过来,不免疑惑地抬起头问。
傅款在原地僵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左脚,想走到傅白那边去,却发现脚下有些黏重。
傅款低下头?看见自己抬起的那只脚的附近?有一丝淡淡的浊雾。这些雾气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他的腿和脚上,轻轻一扯就能扯断。
“脚下怎么了?”傅白见他低头,问道。
傅款把视线从自己的脚移到傅白困惑的脸上?大师兄似乎看不见这些雾气。
他笑了笑?果断地拔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自如地走到傅白面前。
缭绕的雾气像落地的蚕丝,团成松散的一团后,隐没于地面。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傅白明显不太相信,傅款不得不把话题往别处引。
“师兄不是说让我看看新送上来的神服嘛?我来瞧瞧!”
“嗯?你比较在行。之前一直绣神服的绣娘去世了?这次是她女儿接手的。长老们说,让我仔细看看。我不算特别精通,所以叫你来。”
“放心吧师兄?你叫我来就对了!”
傅款一手垫在衣里,另一手轻轻抚过上面细密的针脚,脑子里想的还是现在应该处于什么时候。
大师兄说山下的绣娘刚死?那应该就是在凡界那次苍雪之巅巨变之前的一年。那时候三界还算太平,雷劫山掌门、四位长老、门内弟子皆在。祭山是大日子,所有外出游历的弟子都要在仪式开始之前赶回门派,是真正意义上的团圆。
“今年几个早就在外安家的师叔辈的人物要回到山中来,还会带着他们的家眷。哦,我还听四长老说,有一些其他门派的弟子也会来。”
“其他门派?”傅款伸手把神服腰间的装饰系紧了些,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将松散掉的淡金和银色的带子打了个漂亮的结,“我们雷劫派不是自己跟自己玩吗,怎么还会和其他门派有交往?”
“也是……有那么一两个的。虽然我也不熟悉,不晓得长老他们是从哪个犄角旮旯请来的。”
“哦,原来是这样。好了师兄。”
傅款把神服放下来。
“没什么差错。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好。”
傅白两手攥着神服肩膀处的布料,让它整个垂落,并轻轻靠近自己的身体。
不过眨眼的瞬间,那件衣服就穿在了他的身上。
祭山神服整体看是银、白两色,上面的刺绣会掺杂很细很细的金线,只有在阳光的反射下才能够看出效果。袖口是束口的,为了防止祭祀时刮到神鼓,但袖子却是略宽松的。在腰间有一条四指宽的腰带,腰带下有数十条又轻又长的金银双色的链条,这些链条顶多有十几根发丝攥在一起那般粗细。神服的下摆要比男子平常穿的衣服更宽大些,走动的时候也更加好看。
傅白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袖口,低头看看,又抬起头问傅款如何。
傅款点头。
“这神服还是师兄穿了好看。”
“别奉承我了,我也是被赶鸭子上架。”
原本祭山的神舞部分该由长辈们来,但雷劫山的长辈一个比一个懒,索性都推到弟子们的头上。而且神舞虽然舞者有男有女,还是以女性居多。傅白本打算让傅青青试试看,但小师妹的肢体极其不协调。在她自己把自己绊倒第三次时,大师兄终于看不过,亲自上了。
神服分男女两款,傅白身上穿的自然是男式。因为这两个款式只在衣服尺寸剪裁方面有所不同,因而神服的式样整体偏中性。傅白的眉眼本就生得极好,又适合穿白,这代代相传的神服简直就像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
傅款端详一番后,又想起来一件事。
“师兄,别忘了这个。”
他的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了一个瓷质的罐,这罐子里面有膏状的红色颜料。
“哦,对,还有这个。”
傅白接过小罐,用食指蘸取少许。一笔点在眉间,又在眼底左右抹了细细的两笔。这是神纹,在祭祀时候,要画在舞者的脸上。想怎么画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有的甚至会涂全脸。傅白不想弄得那么浮夸,就简单地画了三笔。
“好了。”
看看日头,差不多该到出发的时候。在出发之前,傅白要现在自己的住所进行一个简单的祭拜。他在庭院的四岁槿下布了一张黑色的案几,案几上只有一只香炉和三支放倒的香。傅白走上前去,将那三支香点燃,并排捏在手中,面朝案几拜了三拜。
“雷劫派第三十三代真传弟子傅白在此敬拜,拜天、拜地、拜四方、拜生灵亡者。愿此诸君护佑苍生福泽绵长,免于恶疾、困顿、穷苦,顺遂了此一生。”
傅白又拜了三拜,将三支香插在香炉之中。
“师兄没有为自己求些什么吗?”
傅款在旁边看了全程,忽然开口问道。
“我吗?”
“是啊。这个祭祀,不是求什么都可以嘛。师兄每年都是为苍生而求,捎带着提一点自己的小小心愿,或许天地万灵看在你虔诚的份儿上,会帮你实现心愿呢。”
傅款乍一问,傅白反而有点被问住了。他很少用祈祷的方式为自己求来过什么,因此几乎没有想过,有什么心愿。
“那就……”傅白迟疑了一下,想到什么,笑了,“那就希望我的师弟师妹们早日独当一面,替我这个做大师兄的分担点。这要求不过分吧?”
傅款没接话,眼神定定的。
“师弟?”
“师兄,”傅款这次接话了,“我也有心愿。我在这里说了,这四方神灵,是不是也会答应我?”
傅白当然知道不可能,但傅款有点固执的态度让他感觉很新奇。他不免好奇地问:“你自小什么都不缺,还有什么需要求诸上天的心愿?说出来听听。”
傅款也笑了,笑得没有任何阴霾心机,像阴雨后天光破开云层。
他说:“我希望师兄天天开心。”
话音一落,傅款脚下的灰雾又浓重了些。
“这算什么傻愿望,”傅白现在是被逗得挺开心的,“怎么好像还有点俗气。”
“别管土不土俗不俗的,这就是我的愿望好吗,师兄你不要笑!”
“好好,我不笑。”
傅白忍住笑意,说:“时辰差不多了,进行最后一步吧。”
“好。”
傅款从屋内取出一个托盘,盘子里盛的是一壶酒和一只酒盅。在祭祀前,舞者要服下一杯酒。这是因为酒意的发酵会让他们更好地沉浸在仪式当中,与那些并没有实体的灵进行交流。
傅白在庭院里等了一会儿,才见傅款出来。他倒了杯酒,一口饮下。
“今日这酒,似乎浓了点?”傅白把杯子放回到托盘中,细细品了下。
“本来你就是只能喝一杯,一杯哪能轻易地醉,肯定是长老他们开了你地窖里最上头的那坛酒。”傅款想了想,解释说。
“也有可能。”
傅白一手搭在额头,稍微按了按。今天的酒的确上头,他猜长老们是开了地窖最深处那坛七日酣。
这酒的名字来源,就是傅白将它启封后,喝了一杯,酣睡七日。当时傅白也没想到居然后劲这么大,之后稍微调整了一下配方。
因为大师兄醉了整整七天,全门派上下相当于放了七天假,所以这酒被大家私底下叫成“七天乐”。
“那我先走了,师弟你再跟上。”
傅白要赶在所有人之前抵达山顶祭台,所以要提前走。待他离开后,院子里只剩下傅款一个人。
傅款稍稍抬起右脚,看着那些浊雾此时已经有些粘连得更厉害了。他自语一句:“再留给我一点时间吧,不用太久。”
然后把脚落下,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服,从袖口取出一只竹笛。
随即也离开了院落。
山顶祭台此时已经聚集了醉意盎然的长老弟子门。在大的祭台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汉白玉台,专门供给门派的人坐下观礼。此时唐悟掌门已经坐到了首位,四位长老也依次坐下,弟子们就随意得多,或站或坐或斜倚,并没有严格的要求。傅款的位置不在这里,他拿着竹笛走到了靠近祭台的地方,在这里,其他几位真传已经等候多时。
傅谦主动招招手,让傅款走过来。他手肘间夹着萧,说话时有白气呼出。
“三师弟,怎么才来?”
“我……方才在大师兄那里。”
“哦,”傅谦明显喝得有些多,说话舌头都大,“那、那咱们现在就开始?”
“再等等吧,大师兄好像还没准备好。”这次说话的是四弟子傅寨。
傅款现在看见傅寨那张脸,下意识地就要拔剑。但他在心里忍了忍,面上假笑:“四师弟说得对。”
傅寨面前放的是胡琴。
小师妹傅青青抱着琵琶坐下,笑嘻嘻地问:“大师兄是不是喝醉了呀?一直在用手捂着脑袋。”
傅款看向不远处背对着他们的傅白,傅白一手持鼓,一手握着鼓槌,久久未动。
汉白玉台上,门中长辈和弟子们有说有笑,傅款他们作为奏乐的人也在叮叮咚咚地试音。一时间山顶热闹得很。
咚。
一声清脆的鼓响,像在天地的深潭间沉入一滴雨,万籁俱寂。
高台上的人被鼓声吸引,看向祭台中央。
山顶的风带来了一缕银雪,雪雾飘落后,露出祭台上孑然的身影。傅白背对众人,右手持铜鼓高举,另一手的鼓槌搭在鼓面。
咚咚——
鼓槌连敲两下,又静。在风吹雪走的细簌声和众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间,傅白握着鼓槌的那只手缓缓旁落,落到腰间偏上的高度。
箫声先起,沉郁绵长。祭台中的白影动了。起初的舞姿是缓慢的,这是在与万灵接触的伊始,不可急切,不可冒犯。傅谦的箫音幽咽绵远,与傅白的身姿缭绕在一处,漫天风雪仿佛都渐渐收敛。铜鼓四周的铃铛玎玲作响,响声疏落,不疾不徐。傅谦的眉眼间有着静穆温然,醉意在他的脸上化开,销声匿迹。
乍然,琵琶四弦一扫,银瓶骤碎,金石之声暴起,割裂一片浑融。傅青青的面容不见平素嬉笑玩闹之色,显得平和又暗藏着某种力量。她那被冻得发红的手指在弦上灵活拨奏,琵琶弦音牵引着祭台上的傅白步履变急,姿势照比方才更放得开,鼓点的声音也慢慢加快。
胡琴之音流水般地汇入到琵琶声中,为祭祀神音增加了婉曲绵厚的变化。傅寨自幼跟随山下最有名的胡琴师傅学习,长年累月的练习琢磨让他的琴艺早已到达了十分高妙的境地。他的琴音不突兀、凝厚,甚至能慢慢反客为主,将琵琶颗粒般跳跃的音色融入自身,汇成一道看不见的长河,游荡在山间雪色。
这时傅款将竹笛抵在唇间,一串轻盈飞动的笛声在他指尖跃出,将长河搅散,化作满天细碎玉珠落下。笛声的加入让乐音变得飞扬轻快。不远处的傅白黑色的靴子踏起飞雪,旋身时神服下摆的金银细链扬起,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跃动的雪线。傅款的手指在竹笛间起伏,目光追随着祭台上的白影。身下的雾气又加重了颜色。
箫、笛、胡琴、琵琶,四种乐器,四种乐音,彻底融成一潭,将整个祭山神舞推向高峰。傅白的鼓声已经听不太真切,然而偶尔捕捉到的一声也足够震人心魄。
当四音化一,便是灵降之时。山间百鸟合鸣、松涛翻涌。傅白的一个起手,便能带起一股灵气。这灵气并非从他体内流出,而是源于这雷劫山。灵气的弥散令人浊气一清也令人沉醉其中。观礼的人从中看见万灵伊始、看见草木荣枯,看高楼起、宾朋满座,看城池破,血染残阳,看千万年的兴衰千万年的起落,看天地风起银河星落,看生灵亡魂游散在穹窿之间无需凭风而起,看人是沧海一粟,无所依寄。
观礼众者,有人悄悄落下泪来。
祭山无非就是这样的仪式。它让已经半只脚迈入仙界的修者意识到自身的渺小。凡人、修士、仙人,都有他的极限,不必与时空相比,只是单看这眼前巍峨的山,就能察觉身为人的短暂。雷劫派的前辈们希望后世意识到的正是这点。修炼,与其说是为了挣脱凡人之苦,不如说是从苦向苦里去。凡人的极限是容易抵达的,然而成仙后,又要历经数不清的劫难,这样的劫难贯穿仙人漫长的寿命。若是不提前参透这点,到不如不修炼,不成仙。
然而劫难是不可避免的。那些求仙途的人并不会因为无法预知的劫难而逃避。即使歧路重重,前途海海,他们依然九死不悔,以极大的勇气和毅力行走在此路,这是先辈们希望后人参破的另一点。
神舞已经接近尾声。周遭经历洗礼变得澄澈通明,只有傅款被浑浊的雾气越缠越深。傅白单脚踏在地面,旋身渐落,衣服的下摆拖在地面上。他回过头,刚好看见望向这里的傅款。
傅白不知道傅款的情况,还以为是平常,只是微笑。傅款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傅白,每一步都带起了已经能够凝成浑水的黑雾。
他镇定自若地走到傅白面前,傅白身后是洁白无垢的雪,傅款身后却是一大片浊黑的沼泽。
“今年你们四人的技艺,要比去年高出一大截,很有进步。”傅白手里还握着鼓,鼓声伴随着他手放下的动作发出叮当的响声。
傅款笑了笑。
“师兄,还记得你教我的第一样本领,是什么吗?”
“嗯?”傅白不明白三师弟为何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但还是老实地回想一番后,答道,“是剑。”
傅款摇摇头。泥沼已经淹到了他的腰下。若是超过一半,恐怕就不会再有转机了。
然而傅款面上仍是一派轻松,让傅白完全看不出异样。傅白猜错之后,皱眉思考了片刻,肯定道:“一定是剑,我不会记错。”
“师兄会记错,那是因为师兄现在,不是完整的师兄。你忘记了很多过去,欢喜的、悲恸的、好的、坏的、有师弟在的、没有师弟在的。师兄曾经教给我很多事,比你记得的,要多很多。”
傅款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想起他和傅白初见,他受了伤,傅白却不想管他,只是把药草丢到他面前。他那时是只什么都不懂的狐狸,一不小心吃错了,把自己差点毒死。后来还是傅白及时又救他一命,并让他记住那株毒草的名字和模样。
傅白还是困惑的表情,但没过多久,他的脸上渐渐显出异样,嘴角缓缓流下鲜红的血。
“师兄教我学会的第一件事,是毒。”
中毒后的傅白并不狰狞,或许是因为傅款使用的毒的种类的关系。他只是眨眼的频率越来越慢,逐渐看不清楚东西,也说不出话。
“实在狠不下心把师兄得脑袋也割掉,所以就用了下毒这样卑鄙的办法,”傅款看着傅白在他面前倒下,眼神晃动,嘴上却挂着笑,“虽然希望师兄能够忘掉过去种种,但割舍掉坏的同时意味着失去好的。尽管知道愿望永远不能实现,我仍然希望师兄你能,天天开心。”
第五十七章 童年记忆
傅家的老宅隐匿在一个不算偏僻的镇子里。
这镇子是个古镇,叫祈镇。不知屹立了多少年岁。中间有过几次扩张,随着道路的变化也逐渐偏离了最初的位置。早些年繁华的地带,如今早已经成了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
祈镇的方位偏北,此时已是深冬,街上的人都换了厚重的衣服。
其中有一道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逆着行人匆匆而过。他把斗篷上的帽子戴在了头上,又低着头,因而看不清他的面容。偶尔有小孩子经过他时,会被他独特的气质吸引,抬头多看他几眼,得到的回应是友善的微笑。
这人影穿过了人声喧闹的街市,逐渐往偏僻的山上走。在半山腰还有零星几家住户,越是往山上走,旁边的行人便越少。
这寥寥数家,都是靠上山打猎为生的猎户。其中一个年轻的猎户看见黑影越过栅栏要前往那片被封了许多年的旧宅时,不免好心地提醒他说:“喂,那里面不能去!闹鬼。”
黑影背对着他,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赶路。
猎户一片好心没被接受,悻悻地摸了两下鼻尖,嘟囔几句,提着刚刚打来的猎物走了。
半山腰上尽是白雪,到了这人烟稀少的地方,雪深竟然有半人高。雪中的那道人影似乎不受这齐腰深的雪妨碍,每当他经过,周身的雪便自然而然地融开,让出一条通畅的道路。
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山林的深处。黑色的斗篷远远望去像陷入雪中的石子。走了很远后,那人才停下来。他在原地观望了一会儿,蹲下身子,用衣袖拂过一片雪,露出了一块牌匾的边缘,上面有一个龙飞凤舞的“傅”字。
黑影站直身子,一手掀开兜帽,深色的衣服衬得他的脸色略显苍白。
傅白回身望了一眼不远处掩映在白雪和杂乱树枝当中的宅院,右边衣袖掠过,深雪将牌匾重新掩盖起来。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惨破的庭院。
目光所见的是颓败的围墙、干枯的衰草。当年的人绝不会想到,叱咤风云的傅家,会在数百年后,破落成这般地步。
不过傅白认为这件事没什么不好接受的。想他从人界封仙已有千岁光阴,千年,沧海桑田巨变,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何况傅白对于傅家的感情向来复杂。或许傅卿正是顾及这一点,才一直没有着手修复这里,任凭它荒芜下去。
傅白穿过偌大的庭院,无视中途那些残垣断壁,最后到达一间小小的屋子。
这屋子位于傅宅最偏僻、最鲜有人往的角落。它从外面看上去像柴房,然而门上留有残破的符纸和断掉的锁链。傅白推门进去,里面是干净的,没有堆放柴火的痕迹,反倒存在有人生活过的迹象。
这里已经空无一物了,然而傅白闭上眼睛,就能还原它曾经的模样。一张给小孩子睡的木床、两个高矮不一的柜子?一张吃饭和习字用的小小圆桌?桌子上还摆放着一个旧了的布老虎。这里常年贴着被封印的符纸?门上是一层又一层的锁链,每次外面来人开门时,都要解上好久,铁链哗啦哗啦的声音会唤醒屋内的孩子?然后他拥着单薄的被子坐起身?自顾自地听上一会儿。
为了防止引起外面的大人的注意?屋内的两个孩子会尽量不发出声音。他们起床是悄悄的、吃东西是悄悄的?就连说话?都是用手和嘴型来表达。
而每当那扇门被突兀地打开时,两个孩子会僵立在原地,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护在身后……
傅白回过神?重新把视线落在眼前的屋子。
这里就是他和傅琼童年的全部记忆。
……
……
傅谦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溪水旁?远处有轰隆隆的水流声,像瀑布从天坠下。
他眨了几下眼睛?拖着沉重的身体,坐了起来。
还活着?
傅谦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这个。他记得之前为了救师兄,已经耗尽所有的力气,应该活不过来才对。不过现在却是安然无事的样子。
现在最要紧的,是确认他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人救了。
“咦?你醒啦。”
在傅谦有所动作之前,一道女声插了进来。
傅谦顿时警惕,转过头循着声源去看。
一个穿着烟青色长裙的女子半蹲着,托腮看他。
“这位……姑娘……”
女子扑哧一笑。
“不该叫姑娘。”
“那……公子?”
傅谦犹犹豫豫地问出声。
女子笑得更厉害了。她笑了一会儿后,轻轻摇头,很无奈的样子。
“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姑姑。”
这反倒把傅谦弄得更加困惑了。
女子站起身,罗裙的褶皱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舒展开。她活动了一下肩肘,同时跟傅谦说话。
“我叫司子容,是司尧的妹妹。你不认识我也很正常,因为我从出生就被族中除名了。”
司子容很平淡地叙述着。
“除名?”
“对,除名,”她对着傅谦微微一笑,“和你一样得理由。”
傅谦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司子容面对不堪回首的过去,倒很自如。
“我和你一样,因为血统不纯,刚一出生就被族人抛弃了。很奇怪,每一代都会有这样先天鳞片带灰的幼龙诞生,这并非是因为上一代发生了什么龌龊的事,而我们却被视为不贞的事实……”
“但是我的血,比起族人,的确不够纯粹。”傅谦直白地说着,这也是事实。否则他不需要通过那么多次天劫来净化自己的血。
司子容又是笑。
“傅白帮了你很多吧。”
“你认识……我大师兄?”
傅谦对此感到很惊讶。
“何止是认识,我和他,还有另一个人,我们曾经一起出生入死。”
“但是我从来……”
“没听傅白提起过我们?”司子容的视线从傅谦身上了离开,“那是因为他不想提起我们吧。对于他而言,我们都是过去的伤疤,揭开了可是要痛好一阵子的。”
第五十八章 幸运
司子容对于过去的事没有追溯太多,说白了,她不是一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
“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琐事没意思,何况我千方百计把你带到这里,是有重要的事要让你来做。”
傅谦这才想起来,他还没有搞清楚目前所处的地方。
“这里是……”
“这里就是银龙一族的圣地。”
“圣地?”
司子容让开身子,坐在地上的傅谦得以看清楚这四周的全貌。他听见的轰隆水声不是幻觉,抬头望去,一条阔大的银白瀑布从天而降。这条瀑布的源头不知从何而起,从傅谦仰视的角度来看,仿佛是从浓厚的云层中倾倒而下。
在瀑布两边是高耸的峭壁。那些峭壁,被凿刻成数条龙身缠绕盘踞的样子,龙的利爪张开,身体紧紧地绕在彼此身上,眼瞳圆睁、利齿龇出,是很狰狞凶恶的相貌。
虽然银龙族内有各种各样刻板压抑的族规,但这一种族的确是某种高贵的象征,并不完全是他们高看自己一眼。
连傅谦自己都是头一回看见这般怪诞的景象,他想不通为何要把这些峭壁雕刻成这般模样。
“这些……”
他疑惑地看向司子容。
司子容说:“这些全部是为了拿取龙骨,而惨死的冤魂。你如果想拿走龙骨,就必须要经历和他们经历过的一样的事。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坚持拿龙骨吗?”
傅谦没有片刻迟疑。
“我已经走到这里了。就算为了不让前面那些努力白费,也要接着走下去。”
他说得风轻云淡,但语气里隐藏的决心却不容小觑。
“好。”司子容没有再劝,也不多说什么,直接一句,“那就开始吧。”
“啊?这就开始?”傅谦一惊,“等等,我还没有挑选龙骨啊!”
“不必选了。你该用何种龙骨,早已为你准备好。”
司子容话音一落,身后,瀑布两侧盘踞的龙忽而开始扭动、变化,大大小小的碎石扑通扑通地掉在水里、砸在地上。
傅谦都惊了。
“活、活的?”
司子容笑得狡黠。
“拿到龙骨的考验很简单,只要你把这里的龙全部杀死,就算你过关。”
“姑姑你开什么玩笑!”傅谦从地上一跃而起,避开一条直奔他过来的龙。原本土色的石龙砸到地面,磕到了角,角上的石块被击碎,露出原本光滑的质地。
司子容早已退到了一边,还很悠闲地喊:“没开玩笑。放心吧,虽然它们本质上是龙的亡魂,但你只要有效地击中他们的致命处,就会自动消失了。不存在越杀越多的问题。”
“那这里到底有多少条龙!”傅谦拔出佩剑,左下斜插,剑尖没入龙嘴凿穿地面。那龙痛苦地挣扎一会儿后,化作光粉消失不见了。
“没多少?”司子容说,“也就三四百条吧。”
“啊?!”
“快点快点,虽然是亡魂?你的行为也称得上残杀先辈了,早完事早解脱。”
“这时候就别说风凉话了啊!”
“没办法呀?都得靠你自己。毕竟是你想要龙骨嘛,想要就得付出代价。”
“所以除了把这里的龙全部砍一遍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这已经是最简单的办法了。哦,你右脚边。”
傅谦一剑把一条蟒蛇大小的龙钉死在右侧脚边。
司子容见他反应迅速,也就不打算再多干预。
“好了?剩下的都靠你自己?我在旁边小憩一会儿?等你好了叫我。”
说完,她便不管不顾?把侄子扔着,自己休息去了。
……
……
傅白还停留在那间小屋,身后人不加掩饰的脚步声让他回过头。
“帝君?”
没有关上的木门外?站着天帝傅卿。
傅卿并未踏入这间屋子。这是傅白和傅琼的空间,他不好介入。他就站在外面,和傅白讲话。
“你离开多日,我来看看。”
傅白完全没有料到傅卿会来到这里。后者嘴上说着“多日”,其实傅白也才刚刚离开不久。
傅卿是在担心傅白会受到过去记忆的干扰?出什么问题。
傅白心下理解傅卿的想法?但没有点破。他问傅卿凡界如何,傅卿说,黄泉暂时没有动作,傅琼应该还在准备什么,始终没动手。虽然小的骚乱不断,但大的动静却并没有。就算有,傅卿说,他可以在傅白办完事情之前,顶上一阵子。
傅白却劝:“帝君能不出手,还是尽量不要亲自出手。你的身份和我们不一样。”
“所以你现在连一句大哥都不叫了?”傅卿问他。
傅卿突然的坚持让傅白有些惊讶,随之而来的就是无奈。
“帝君,好吧,大哥。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是君臣之别。你是天帝,我又被你封了那个劳什子……是高贵无比的仙尊,我们不能带头扰乱仙界的秩序。”
“这里只有你我,不妨事,我们还是以兄弟相称。”
“那……好。”
傅白勉强妥协了。
“还记得闻天被封印在哪里吗?”傅卿问。
“记得,就在万枯冢。”
闻天是傅白在封仙之前,就开始使用的武器。而万枯冢,其实是一个刀剑冢,藏在傅家家宅后面的那座山。
“我送你一程吧。”
傅卿和傅白缘着山路继续往山的深处走。触景生情,傅卿不禁说,本来担心你会被不好的记忆困住,现在看来是我白担心了。
傅白问他为什么。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傅卿说,“傅家并没有给你留下太多好的记忆。”
傅白想了想,只肯定了一半。
“有很坏的记忆,也有很好的记忆。”
傅白说他的童年和少年虽然经历了一些痛苦,但那时候傅琼还和他一起,他在傅家遇到了连城,之后又结识子容。父亲虽然不把他当人看,母亲又早逝,但在大哥执掌傅家后,他就没有再吃很多苦头了。
傅卿沉默一会儿,才开口说:“我来的还是不够早。如果早一点知道父亲在伤害你和傅琼,我就能早一点救出你们两个。”
傅白摇摇头。
“大哥已经出现得足够及时了。毕竟在那之前,你压根不知道,府中还有两个姓傅的孩子。我一直很感激那个用剑劈断锁链冲进门内的大哥,那是我这一生当中,为数不多的幸运之一。”
第五十九章 一条
闻天被封印的地方在万枯冢。
万枯冢是一个很庞大的刀剑冢,之前被划归到傅家的领地,而现在早已荒废,鲜少有人知晓它存在于此处。
一路走过来,傅白看见沿途的沙土掩埋了很多残剑断刃。在没有傅家人的灵力不断输入后,这个曾经名震一时的刀剑冢,如今也变成了这般破败的景象。
“看来这里衰败得不是一般地快。”傅卿随手抽出一把断掉的长剑。
傅白抬头看了看剑冢最顶端,现在已经被蓊郁的树丛覆盖。
“这处刀剑冢,本来就是依托于傅家人的供养。一旦失去灵力,这上面的刀剑,很快就会衰败腐朽。”
仿佛在证明傅白的话,傅卿手中的断剑扑簌簌地掉了几粒锈渣。
“不过闻天的情况应该会好些。它有自己的剑灵,不会损毁得这么厉害……”
“但你已经把它丢弃在这里太长时间了,什么都不好说。”傅卿道。
“嗯,也是。”
闻天算是最早被傅白使用的法器,最初只是一把比较有名的凡器,后来傅白在其中炼出了剑灵,进而也就变为仙器。但因为它的使用条件比较苛刻,所以傅白封仙之后,就很少再使用它。最后在进入轮回前为了防止它被不怀好意之人利用,更是把它封在了万枯冢。
“闻天脾气大得很,你把它丢弃在这里这么久,它绝对要为难你一番。”傅卿提醒傅白道。
“是,”傅白有些无奈,“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傅卿和傅白脚下的这条细窄的山路,并非延伸到山顶,而是延伸到山里。他们来到一个窄窄的洞口前,傅卿停下脚步。
“我就送你到这里吧。”
他不能再走得更深了,如果走得更深,或许会冒犯闻天,到时候反而会给傅白添麻烦。
“好。”傅白点头。
傅卿看着傅白的身影逐渐被黑暗吞没,直到完全看不见。他转身打算离开,却忽而又止住了脚步。
……
傅谦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上,手中的问月当啷一声,掉了。
在他的周围,已经满满都是龙的残骸。其中一些还在不停地消散当中,从身体当中分离出来的粉末闪着粼粼的光。
就在刚刚,他斩杀了最后一条龙。
“哦,完成得不错。”
消失了有一阵子的司子容忽然重新出现,她在那些巨大的骸骨间跳来跳去,最后来到傅谦的面前。
傅谦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刚刚是最后一只了吧。”他问。
“唔。”司子容歪着头,视线故意不看傅谦,踩踩脚下的龙骨。
看她这样子,傅谦就知道准没这么简单。
“不会……还有吧?”他的语气充满了试探。
司子容嘿嘿一笑,说:“其实还有。”
傅谦露出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泄气地说:“还有多少?直说吧。”
“不多不多,就一条。”
“真就一条?”傅谦不信。
“真的。你看你也很累了,我作为长辈,怎么能忍心再坑你,哦不,是再为难你呢?”
“我听清了,别狡辩了,”傅谦撑着酸痛的身体站起来,“有多少上多少吧,来都来了。”
“你看,你还不相信我说的话。我说是一条,真的就只是一条。跟我走,你就知道了。”
司子容带着傅谦绕到瀑布的后面。
和前面那番狰狞凶恶的景象不同,在瀑布后面,完全是一派鸟语花香的和谐美景。这里生长着许多傅谦都没见过的珍奇花草,还有很多形状怪异的石头。
傅谦对那些石头产生兴趣。他走过去,伸手触碰了一下。
然而就在他触碰到的那一个瞬间,“石头”冷不防地动了。
最开始只是一小片,紧接着,正面“悬崖”都在震动,数不清的石子沙砾像雨一样从天而降。傅谦连忙避开这些石雨,向后退了数十步。距离拉远之后更能直观地看出全貌。
这哪里是一面悬崖,分明是一条龙完整的骸骨。
这条龙,比之前那些加起来都要庞大。它的头在悬崖的顶端勾着,长长的身体弯曲,仿佛缘山修建的路。眼眸处的石壳已经脱落,金色的眸子流光溢彩。它转了转眼珠,隔着云雾,和地面上的傅谦遥遥对视。
傅谦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
“姑姑,你管着叫一条?”
“对啊,一条,”司子容眨眨眼睛,“难道这不是一条吗?”
“不,姑姑,现在这个一条,和刚刚那个一条,完全不一样啊!”傅谦头都大了。
“哎呀,怎么就不一样了?小孩子就是穷讲究。好了,你再不趁它没有彻底苏醒的时候动手,可就没机会了哦。”
傅谦知道这是没有再周旋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上。这条巨大的银龙藏在沙雨之后,灰蒙蒙的。它没有立刻冲过来,而是在等待。比起之前那些鲁莽地冲过来的龙,这一条显然难对付许多。
傅谦也在等待。他在寻找这条龙的致命处。能够让龙一击毙命的地方,是在它第一对爪子偏上的位置。只要刺中这里,再强大的龙,也会马上死掉。
“不过真的能这么顺利吗……”傅谦看着那龙厚厚的鳞片,心里已经在滴冷汗。
咚——
一滴石子落在深潭,激起短促清脆的一响。
银龙骤然动了!
它裹挟着万千气势,仿佛一块掉落的天幕,直直地压着傅谦而来。无数飞石簌簌砸下,巨大的风几乎将地面小小的人形吹走。
隔着沙暴可以看到傅谦的手按在佩剑上,衣服被风吹得向后鼓起。
然而下一秒,沙暴短暂地停歇后,原地已经见不到傅谦的身影。
紧接着,两条身型大小不分上下的龙隔空对峙。
傅谦同样变为龙身。
被封印的那条银龙尖锐地吟叫一声,率先冲上来。
司子容留在地面上,她脚尖轻踏,原本一无所有的空荡地面忽而升起一个淡银色的结界。司子容抱腿坐在里面,手里捏着一只狗尾巴草,转来转去,毛茸茸的草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司子容抬头,看见两条龙已经缠斗在一处。
第六十章 锈剑
如果说化为人形时,尚且能用佩剑使出剑法来攻击,那么变成龙身之后,所有攻击的方式就都被简化,要么用灵力强行压制对方,要么用最原始的撕咬来摧毁对方。化龙之后许多属于人的顾忌便不再有,剩下的只是最原始的力量碰撞,谁强谁赢。
傅谦起初不太适应用龙身来战斗。他对自身龙的那部分并不非常喜欢,这总会勾出他很多不好的回忆。然而战斗是银龙的天性,外表再怎么华贵高雅,骨子里仍然是嗜血的。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傅谦便几乎适应了他的身体。可他的对手,很明显是一个拥有丰富经验的族人,或者说前辈。傅谦一开始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他受了伤,伤在背部和尾部,鲜血潺潺流出。
而他的“前辈”,龙爪上还挂着他的血肉和鳞片。
龙的眼神是没有情绪的,被那双金色的眸子凝视时,却有一种被睥睨的错觉。在所有的妖族中,龙是最接近神的一种存在。他们所信奉的不是人神,而是更原始、更接近太古万物尚未化成时期的浑沌神,是非常古老的力量。
银龙一族一直以来就有这样的传说。在万物尚未被分化的伊始,一股灵识从浑沌中脱离,化作真龙。真龙的吐息幻化为它的族人,真龙的躯体变成龙族圣地,世世代代供养子孙后代。在所有的族人中,每隔几百年,会出现一位真正继承真龙血脉的人。但凡有资格继承真龙血脉的族人,都将经历千百倍的磨难。生不得安,死不得静。而这般代价换取来的,便是无比强大的力量。
被血脉认可的银龙,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在它背脊拱起弧度最高的地方,那一条狭长区域的鳞片,是淡金色。
傅谦在眼前这条银龙身上,也看见了那淡金色。
这是条拥有真龙血脉的银龙。
“喂,你的动作再不快点,可就要被对手吃掉了哦!”
发现傅谦在发呆后,坐在地上的司子容悠哉地提醒他。
“我知道!”
傅谦的声音有些不稳。
“这条龙……难不成就是所谓的真龙?”
“哦?这你都发现了?厉害厉害。”司子容鼓了两下手掌。
傅谦被她的悠闲弄得眉头一跳。
“姑姑,你怎么没有告诉过我它是真龙的事?”
“提前告诉你,有什么必要吗?反正你最后还是避免不了要和它打一架。”
“……”傅谦忽而从龙身化作人形,躲开银龙致命的一击。
“那你也要让我心里有个数啊!!”
“哎呀,我这不是年纪太大,忘了嘛。”
两人的对话并未打断这场战斗,傅谦还在不停地躲避银龙的攻击。对于现在他来说,光是顺利躲开都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
真龙和普通银龙的实力,简直天差地别。只有真正对上的时候,傅谦才能切身感受到这种巨大的差距。
从开始到现在,也没有超过半个时辰,但傅谦身上已经有多处挂彩。
银龙的速度很快。
它虽然体型庞大,但异常灵活。傅谦变作人形跑到它身后,举起剑,却被它高高扬起又落下的尾巴险些拍了个正着。
他躲在一块巨石的后面,一手捂住腹部的伤,同时用仙术治疗,满头都是汗。
而那银龙,一只爪子微微张开,凝聚了青色的灵力,已经开始准备下一波攻击。
司子容眼睁睁地看着傅谦身上的伤口一道一道增多。待时间差不多后,估计傅谦要坚持不住后,她抬起袖子,一手伸入袖口,摸索了片刻后,找出一把锈到掉渣的旧剑。
“小侄子,接着。”
傅谦忙乱中听见司子容叫了他的名字。他转过头,只见一把剑笔直地奔他而来,险些把他刺伤。
“!”
傅谦一惊,手的反应比脑子快。他上身下意识地向后仰,右手抓住那把被抛过来的剑。
然后看见自己沾了一手的锈。
他傻眼。
“姑姑你给我丢这个剑有什么用?”
说话间银龙的灵力仿佛离弦的箭与傅谦偏过的侧脸堪堪擦过。
司子容说:“给你保命的。”
傅谦手忙脚乱地抵御银龙的攻击,还不忘丢给司子容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
“这是在调侃我吗?”
“啧,生死关头,我是那样的人嘛。”
“……”
司子容还是好心给了一些建议的。
“凭你现在的实力,被这条继承血脉的真龙打残,是易如反掌的事。”
“……”
“所以这个时候就需要给你一点其他的帮助。”
“……你管这个叫帮助?”
“你看看,你还不相信。”
司子容告诉傅谦,这把锈剑可能是傅谦击败银龙的唯一希望。
“不要以为它只是一把毫无用处的岫剑,虽然你不会用的确是一把锈剑吧,但你试着能不能把它恢复原样。”
“你果然还是当你侄子是傻的吧,”傅谦一翻身,迎面袭来的银龙从他的后背擦过,“这剑就是旧得没法用了,手边什么工具都没有,怎么把它变好?”
傅谦是懂法器的,自然一眼能看出手里的东西还有没有救。
“啊呀,你光用眼睛看,肯定看不出端倪来啊,要体验,体验。”
司子容特意重复了一遍最后两个字。
她观察过了。她这个侄子,虽然看起来蛮弱的,剑招身法也飘飘忽忽,仿佛下一瞬就要变成纸片被银龙的灵力吹飞,但事实上,他完全有余力避开银龙几乎所有的攻击,看着鲜血淋漓,但都没有受到致命伤。以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傅谦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
不过,这样的话,就有点偷懒啊。
司子容想。
如果不把她这个侄子逼到绝境,恐怕转机永远不会到来,那就没办法达到她的目的了。
当傅谦拿到那把剑之后,银龙仿佛被什么刺激到,攻击开始变得杂乱和疯狂。
傅谦吃了一惊的同时,开始捉襟见肘。方才饶有余地的情况再也不见,这下傅谦是真的感受到死到临头的危机。
只是错神的一刹那,傅谦的右臂就被银龙的灵力震伤。他痛得差点丢掉手中的剑,但转念一想这是司子容留给他的希望,又忍痛拿住了。
司子容还在下面提醒:“你的动作再不快点,就要因为流血太多而死了哦!”
“我知道!”傅谦也在想应对的办法。
然而司子容却在这时说:“小侄子,冷静地思考办法虽然是个很好的习惯,但如果缺乏不顾一切的冲动,也会让你始终有所保留。”
第六十一章 老朋友
傅白走进山洞。
山洞没什么值得稀奇的,很普通,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而且还是匆忙开凿。这处山洞并不是进入万枯冢的正路,准确来说,原本那条傅家人常用的路,早就被傅白给封了。现在这条只是当初为了把一些危险的武器带出来二次封印时,傅卿派人来凿出的路。
傅白沿着山洞走,他走的不快,因为要探寻闻天的气息。闻天是傅白当初尚未封仙时就使用的佩剑,傅白也不知道曾经锻造它的人是谁,或者,根本它就不是由人锻造出的。
求剑的那段日子,傅白仅仅根据一些传说和传闻寻到它的所在之处,再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它认主。说认主可能并不准确,直到再次把它封印起来之前,闻天也不过是允许傅白使用它罢了。
闻天的脾气很古怪,就连傅白,和它相处算比较久的人,也没办法完全摸清他的脾气。现在傅白担心的不是真的见到“老朋友”后,会让他吃什么苦头,而是闻天压根就不会让他找到它。
山洞只是一个通道,很快,傅白就进入了被封印的万枯冢。
他停下前行的脚步,迈出去的右脚又收回,低头,下面是万丈深渊。
万枯冢是倒悬的。
不同于寻常类似小山的刀剑冢,万枯冢深埋在地下。从傅白的角度可以看见平地被挖出一个看不到边际的深坑,在下面就是深渊一般的洞。洞的表面有交错的沉重锁链,锁链之上贴了许多黄色符纸,绝大多数已经变得陈旧。
而那些被封印起来的武器,就插在岩壁之上。
傅白伸出手,指尖在空中轻轻一抹,一股纯白的灵力点燃。他的右手向前一送,那抹灵力自动飘走,顺着深洞而下。
他绕着洞的边缘,走了五六步,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地方,看那灵力越飘越深。
大概到了某一点,灵力噗地熄灭。不是因为消耗殆尽,而是有什么东西故意熄灭了它。
傅白想了想,一手按在剑鞘,准备亲自下去看看。
“你现在变成这副德行了吗?傅白。”
有声音响起。
黑暗之中,尚能视物的傅白在洞口的边缘,看见一个坐着的人影。
人影打了个响指,四周的火把次第燃起,露出洞口的全貌。
就在距离傅白的十几步外,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白衣服的少年。那少年两手交叉伸入两边袖口,盘腿就坐在岩壁断掉的交界处,一双浅色的眼静静地望着傅白。
“闻天。”
这就是闻天,或者说是闻天凝练出的剑灵。不过因为它们是一体的,所以怎样讲都好。
闻天站了起来,长长的衣摆拖到地面上。他来到傅白面前,弯下腰,左看右看。
他的身高要比傅白高一点,但外表却始终保持着少年人的模样。因为他是剑灵,不老不死,消灭了也会在漫长的岁月中重新凝练,只是如果被遗忘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闻天说:“傅白,你变了很多。”
“我来这里,不是要跟你进行旧友重逢的洽谈,闻天,这很浪费时间。”
“你来这里,是求我跟你下山吧?傅白,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再说,对于我,最多的就是时间。你着急我可不着急,反正我都被封印在这里这么多年了。”
他对于傅白当初丢他在这儿的行为仍然抱有怨气。
傅白有些无奈。到目前为止,情况他已经大概摸清楚了。闻天顾念着旧时的情谊,没有上来动手就打,已是算客气的。但恐怕要他心甘情愿地出山,还得费一番力气。
“你有什么要求?想打一架我可以奉陪。”
“打架有什么意思,再说结果肯定又是打个平手,无趣。”
闻天说的是实话。曾经傅白第一次来求剑时,他们两个就是斗了七天七夜没分出胜负。那时闻天刚刚炼化出剑灵,傅白没封神,俩人的实力都有上限,再打下去顶多闹个两败俱伤的下场。闻天觉得无趣,就点头答应了。
而现在两人的上限大大提升,打起来就更难分出胜负。闻天又是个不喜欢麻烦的性子,何况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非得跟傅白动手的必要。
“不如我们就随便聊聊吧,你把我封印在这里这么长时间,我连只活的都见不到。要是我高兴了,说不定就答应和你出去了呢。”
“我根本就没办法彻底封印你,你应该知道。”
傅白说。
当初下的封印的确复杂,但对于闻天来说,解开它并不是困难,何况他有那么漫长的时间。
闻天只是不想解开它。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对出去实在没什么兴趣。”
闻天这句说的是实话。
曾经在它成为傅白的佩剑之前,就一直被封印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中。它作为一柄剑,无欲无求,就连剑灵都是过了很多很多年才炼化出来,明明以它的资质,不需要那样漫长的时间。
后来十六岁的傅白出现在它面前,让它眼前一亮。它和那个少年斗法七天七夜,傅白伤痕累累,身体已经疲惫到极致,眼睛却亮得惊人。闻天答应跟少年出去,不仅仅是因为再打下去没意思,更多的是,它被少年的眼神打动了。它想它跟着这个人,能见识许多不一样的风景。之后发生的一切果然没有令闻天失望,它跟随傅白,经历了每一场在人界的战斗。彼时的少年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取之不尽的豪情,那时闻天相信它跟随傅白,是真的能改变什么。
然而在那最好的时光稍纵即逝后,闻天便目睹少年一步步退让妥协,直到退无可退,它又一次被傅白亲手封印。
“虽然作为一柄剑,还是一柄出身黄泉的剑,被封印是我的宿命。但是傅白,你一次一次把我带出这封印之地,让我见到了那么多好的风景,简直比封印我的行为更恶劣。”
因为一柄剑,本来是不会孤独的。
第六十二章 妻子
司子容给傅谦的那把剑成了烫手山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傅谦把它别在腰间,还在想办法躲避银龙的攻击。
他已经临近极限了。
眼前的银龙,说白了只是一缕残魂,不会疲累,但傅谦与它缠斗多时,体力早已透支。在银龙又一次甩起尾巴时,傅谦没有力气躲闪,被重重地拍在崖壁上,滑落下来。
司子容远远地坐着,眼看亲侄子被打得那么惨,半点动容都没有,也丝毫不打算出手帮忙。
方才那一下傅谦摔得有些晕,好半天才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碎石堆里,后背疼得厉害。幸好自己是龙皮糙肉厚,侥幸没死。但一时半会动弹不得,恐怕下一次攻击要挡不住。
呼地一声,有风从头顶灌下。傅谦咳出一口血,慢慢地抬起头看,和银龙金色的眼瞳撞了个正着。
银龙默不作声地凝视他,发出缓慢的沉重吐息。一人一龙的距离很近,傅谦有些无奈地想,只要银龙一张嘴,估计能把他整个吞掉。被吞掉是一个很荒谬的结局,他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但有时候就是会出现这样的事,还没有到达正式出发的时候,人就凉在了筹备途中。
司子容见傅谦一动不动,危险迫近也不想办法,以为他要放弃。
“傅谦,你就打算到此为止了吗。”
傅谦张张嘴,发现自己还有说话的力气,很高兴。于是他低声地回:“嗯,到此为止了吧。”
司子容说:“那你可能会死。”
“不管是人是龙,都会死的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死前挣扎一会儿罢了。有的人挣扎得漂亮些,好些,长些。有的人挣扎得难看些、坏些、短些。但最后都逃不过一个死的结局,只不过比起其他人,我迎来得更早。”
“你有这个力气说话,还不如想想办法活命。”
“没关系,后代都要死了,我想真龙前辈不会在我交代完遗言之前,就把我一口吞掉的。”
“那可未必。”
听见司子容斩钉截铁的回答,傅谦脑袋一歪,笑了笑。
“你不想再见傅白了?”司子容又问。
“想啊,想见大师兄。”
“既然这样,那你……”
“因为我忽然觉得时间不多,再不问恐怕没有机会,所以想问问姑姑和我大师兄的事。”
“这有什么好问的?”司子容有些疑惑,怎么傅谦忽然扯到这件事上,但她依然说,“好吧,只要你成功斩除银龙的魂魄,我就告诉你。”
“我已经知道它的弱点了。”
“这么快?”
傅谦的回答让司子容有些意外,但当她看见傅谦用剑支撑住身体站起,向她走来时,又释然地笑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其实直到刚刚还不是很确定,只是先前总觉得哪里不对。再仔细想想,姑姑你从刚开始就几乎没有离开同一个地方,有些奇怪。而你也是属于这里的魂魄,那么这些被束缚于此的龙,恐怕有你的真身。先前的那些已经全部被我斩杀过了,剩下的,也就是在这里的一条……”
司子容就是他最后的考验。
取得龙骨的条件各不相同,有的轻轻松松,拔出来就可以。有的却很残酷,就像司子容专门为傅谦准备的这种。
“唉,本来还以为能把你逼入绝境,看你苦苦挣扎只剩最后一点力气然后突然爆发呢,小侄子太聪明就不好玩了。”
“那样的情节已经很老套了。”
司子容站起身,拍拍衣裙上的灰尘。她走到一动不动的银龙旁边。在庞大的龙身映衬下,女子显得无比娇小。
“你看到的就是我的原形。我是银龙一族近千年唯一继承真龙血脉的族人。”
她伸手抚摸龙眼附近的龙鳞,那条方才还暴戾无比的银龙瞬间安静下来,温顺地爬伏在地上。
“你是我大哥的孩子,我当年就是被大哥亲手放逐的。其实最初我们的爹娘有把我留下来的打算,但大哥那时已经成为龙族的执掌者。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妹妹是血统不纯的杂种,甚至怀疑自己的母亲和外族有染。于是,他先把刚出生不久的我丢出领地,再把亲生母亲赶走。”
司子容风轻云淡地说着,但从她讲述的事,不难听出当年她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龙虽然生长缓慢,但下生后就有自保的能力,所以我等到母亲费尽千辛万苦寻到我的那一刻。母亲是个软弱的人,除了抚养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哭泣。父亲则在母亲被赶出族内后不久便郁郁而终。不知道真的是因为思念我的母亲,还是本就大限已至。总归他没有保护好我们,是个窝囊的人。”
“母亲没来得及等我成年就死了,她的身体一直不好。之后我一个人讨生活,四处游荡,过得倒自在。在那之后,我和狐族的一个人结识,叫霍连城。连城说,他要去人族的傅家,看看那对新出生的双生子。我无所事事,也随他一起去,因此和傅白相遇。”
提到傅白,司子容的表情柔和下来。
“我和连城几乎是看着傅家那对双生子长大的。我想早一点出现在他们面前,但连城说,再等他们大一点。太早暴露的话,容易被傅家的大人发现。傅白傅琼小时候过得很惨,我以为我的童年足够悲惨,但幸好大哥早早把我驱逐,也免去在族里长大受窝囊气,就这一点我还是很感谢他的,虽然后来我杀了他吧。”
“嗯?”
傅谦原本还在安安静静地听,听到这里整个人傻了。
所以他现在是在跟杀父仇人说话?
“啊,这个等等再说,不急,先说傅白的事,你不是关心这个嘛。傅白和傅琼,和他们的大哥傅卿是同父异母,这个你应该知道。”
傅谦点点头。他曾经听过一些传闻,半真半假,但今天在司子容这里得到了证实。
“傅家是抵御黄泉界的主力之一,出过不少名将。傅白的父亲是在当时人界就很有名望的傅家家主傅明捷。傅明捷有一位正妻,也就是傅卿的母亲,很早就病逝了。至于他的第二任妻子,或许不该称为妻子吧,毕竟那个可怜的女人没有得到任何名分。”
司子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哀伤的表情。
“她是魔。”
第六十三章 继承的条件
“我可以跟你走,傅白。”
闻天又回到了那个巨大的坑旁边坐着,两腿耷拉在边缘,无悲无喜的眼神看向没有尽头的深渊。
他能够听见深渊底部那些刀剑的哀哭,每一把刀每一柄剑都是追随主人积下无数杀业后再被遗忘在这里。
他迟早也会变得和它们一样。
“但我有一个要求。”
傅白颔首。
“说来听听。”
“我希望在你死之前,把我彻底毁掉。”
闻天提出了一个傅白没有料到的要求。他所说的“彻底毁掉”,不但要让剑灵烟消云散,还要把剑身一并粉碎,让它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闻天……”
“你这次根本就没想活下来吧,傅白。不用骗我。我好歹比你多活了几千年,这点心思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
傅白无话可说。好半天,才重新开口。
“并非是我一心求死,只是此次再把傅琼封印,如果不做好搭上一条命的准备,恐怕没法收场。”
闻天叹了一口气。
“你们兄弟都是可怜人,执念太深。”
…
“傅白的生身母亲是魔,他和傅琼,是人和魔结合的后代。因为这样的血统,注定他们两个一生都不会安宁。我不知道傅明捷有没有爱过那个女人,但他和自己的两个亲生孩子完全没有任何父子亲情。这两兄弟,说白了,就是为了击退黄泉界制造出来的武器。傅明捷像打磨两柄剑一样对待傅白傅琼。因为小孩子不能好好控制体内的龙息和灵力,所以就把他们关在又黑又小的屋子里,用锁链和符纸封住。”
那时凡界和黄泉力量相差悬殊。对于拥有魔的血统的后代,哪怕是自己的子嗣,傅明捷依然用看待怪物的眼神,去看待他的这两个儿子。
“傅琼比傅白的天赋更高,七岁以后,他就有较多的机会呆在屋子外面,而傅白就要面对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的时光。我第一次和傅白正式见面,就是在那个小小的屋子外面。屋子只有一扇被符纸贴满的窗。我撕开符纸,阳光透过缝隙钻进去,恰好照在傅白仰起的脸。我问他要不要出去,他想了想,说他不该出去。”
——如果自己跑出去,会有很多人因我受罚。
司子容叼着一根草叶,放松地坐在地上,边讲边露出怀念的表情。
“看来禽兽也能养出好儿子,傅白小时候可听话了。我施了妖法,带他出来玩,还拉上连城一起。连城开始不赞同和傅白走得太近,毕竟他是半个人,我们是妖。像我们这些自成一脉的妖族,既不和黄泉掺和,也不插手凡界的事。纠缠的因果太多,会给自身招致许多麻烦。后来也确实印证了这句话。连城为了保护傅白而死,我则是在两界大战,为毫不相干的凡界,战斗到最后一刻。但那时哪里管得了许多呢。连城教傅白法术和剑术,我呢,一有机会就带着他四处疯玩。后来傅明捷死了,傅卿回傅家接手家业,傅白和他弟弟的处境才好了不少,但很快,又被带到战场上。”
司子容说到一半,忽然转头去看认真聆听的傅谦,弹了他的脑门一下。
“嘶——”
“听傻了?连个回应都没有。”
傅谦支吾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听上去,你和霍连城,就好像我大师兄的再生父母。”
司子容被傅谦这句话逗得大笑,自顾自地笑了半天,笑得眼泪都飙出来。
“哎,这话要是被老霍听到,恐怕他得从棺材里炸起来。哦,不对,他魂飞魄散了,就傅白那里剩一空棺。话说你真是我那倒霉大哥的亲儿子吗?你们可一点都不像啊,你有趣多了。”
“我已经被除名了,不算他儿子。”
说到这句,司子容的笑声渐渐消了。她垂下眼睛,又睁开,拍拍傅谦的肩膀。
“都是命啊,侄子,认吧。”
“姑姑你都没认命,还劝我。”
“你怎么知道姑姑没认命呢?我认了啊,从出生就认了。只不过该讨的东西讨回来。”
“所以你就把我亲爹杀了?”
“啊,其实也是迫不得已啦。当时不是开战嘛,我需要拿龙骨。结果我大哥你亲爹非说我要是拿龙骨,除非踩着他的尸体过去。然后,我就拿到了。”
“……”
“老实说这么多年对他还剩下多少恨意,我现在是搞不清了。毕竟他死了,我现在也相当于死人一个。但报不报仇的无所谓,碍事不行。”
“。”
“当时他是族长嘛,族长死了,族里的老人就非要把我推到这个位子上,就因为我已经继承了真龙的血。我为了拿龙骨,勉强当了三天,然后就推给司尧了,史上最短命族长。话说司尧现在怎样?还活得挺好吧?”
“嗯,听描述,应该和我亲爹挺像的。”
“唉,毕竟司家的后代,要么变成我大哥,要么成为我。哪个更惨呢?我也说不出。”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瞬,然后傅谦开口问:“姑姑你说你继承了真龙的血脉,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该怎么跟你说呢。其实真龙的血,我感觉吧,每个族人身上都有。只不过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被激发出来罢了。”
“那你是……在怎样的契机……”
“我吗?”司子容回想了下,笑道,“应该是豁出全部,想为某个人牺牲的时候吧。你看,银龙一族,骨子里流淌的都是自私自利的血。我的父亲为了留在族里苟延残喘,不肯拿出一丁点勇气去找我们母女。我大哥,更不用说了,因为他想要的正统,连亲妹妹亲娘都能赶走。我呢,也没好到哪里去,我拿龙骨,是踩着我大哥的尸体拿到的。这样自私的我们,活该一辈子受困于族内,永远无法继承血脉。但谁想到呢,我从那里逃出来了,我还遇见了很多有意思的人。”
“好了,说这么多废话,该办正事了。龙骨,我现在就交给你。”
第六十四章 蚂蚱
“你要用的龙骨我已经给你选好了。”司子容说。
“不能给我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吗?”
“既然明知不能,这话就不要问了。”
司子容退了几步,来到傅谦身边,左手在半空画了一个复杂的符文。
最后一笔落下,符文画就,原本透明的颜色变为淡金色,散发莹莹的光亮。司子容衣袖拂过,那符文在空中消失,下一刻,落在不远处伏在地上的龙身,隐没不见。
龙发出一声悠远的吟叫,像和远古的祖先共鸣。它的身体缓慢地升起,身上的灰尘散去,又恢复到往日熠熠神采。傅谦是第一次见识到,还是在这么近的距离见识到继承真龙血脉的族人。和普通的银龙不同,它的威势不减,却又有更为深邃的神性。龙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后,来到傅谦面前,静静地凝视他。傅谦在它巨大的眼中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亘古光阴。
“把手伸出来。”
在司子容的指引下,傅谦用手轻轻触碰龙额头的鳞片。龙低吟一声,化作点点光斑,凝聚成一柄剑,缓缓地落在傅谦的手中。
“这是龙霄,为你准备的龙骨。”
傅谦低头望着手中的剑,和他曾经用过的问月相似,龙霄的剑身也比普通的剑要单薄。这样的剑力量不够,但胜在灵巧。只要与适合的剑法结合,发挥出来的威力不比那些重剑差。
除了剑刃,在剑鞘的周身,也被细密的龙鳞包裹。
傅谦略微施加一点灵力,振腕一劈,银色的弧光笔直向远方飞去,劈掉山崖一角,巨石落水炸出巨大水花。
“不愧是龙骨……”他自语道。
“龙霄是最顶级的龙骨,放眼整个圣地,不会再找出第二把。但使用它也是有代价的。小侄子,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听好。龙霄是代代相传的龙骨,由上一任使用者交给下一任。也因此,除非找到继任者,否则上一代拥有者的魂魄会一直被束缚在圣地,无法逃离。而找到继任者后,上一代才能往生。”
“所以这就是姑姑你虽然身死,但灵魂却依然保存的原因?”
“对也不对。我的魂魄其实早就应该在战场上消散,和连城一样。但因为龙霄的约束,魂魄又被强行拖回圣地。一旦我找到了继任的人,约束失效,那么我的魂魄就会回归到原始的状态,也就是消散的前一刻。总的来说,是逃不出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司子容说得很轻松,对于她而言,在这空旷的圣地已经孤独地度过了漫长的光阴,看着一个一个龙族的后辈来了又走,寻找着继任者,终于等到傅谦出现。
她可以解脱了。
“我师兄……一定很想念你。”
傅谦提到傅白,司子容脸上的表情一凝。她低下头,远山似的秀眉和眼睫在颤。片刻后,她微微闭了下眼,再次抬起眼眸时,已是无奈的释然。
“不要告诉傅白,”她说,“不要让他再难过一次。”
在圣地有大把大把的光阴可以虚度,但对于一个迟早要离开的“魂魄”而言,又没什么可做的。司子容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编草蚂蚱,这是当初她哄傅白玩的小玩意。那时候傅白七岁,霍连城也在。他们两个妖怪,趁着傅宅守备最弱的时候把傅白带出来玩,等天快黑傅明捷要回来的时候,再把傅白送回去。偷偷摸摸,惊险刺激。
每当想起这段往事,司子容就不自觉地编蚂蚱。编一只,往瀑布丢一只,然后再编。
“走吧,小侄子,回傅白那里,去帮助他。”
这是司子容最后说的一句话。
傅谦带着龙霄走了。带走龙霄,成为龙霄的继任者,意味着他也将被同样的约束束缚。死后同样要面对和司子容一样的命运。
离开的时候,他路过瀑布下的深潭,很偶然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潭水很深,但是清澈,能一眼望到底部的积石,和数不清的草蚂蚱。许多已经腐烂在潭底,还有一些是不久前才编成的,还漂在水面。更多的恐怕早已消融在流水中,再也找不见。
和司子容的魂魄一样。
傅谦想起刚刚司子容告诉他的一个秘密。她说,哎,看在你是我侄子的面上,告诉你一个,你师兄都不知道的秘密。我和连城到傅家看那两个双生子的最初目的,是准备趁大人不在,一人一个,吃掉的。毕竟是人魔混血嘛,很补。
——但是姑姑你后来……
——后来?后来嘛,后来的事,谁又能在最初想得到呢?我也设想过,如果能预知自己的下场,还会不会走进傅家。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后悔。毕竟我的一生,算得上真正活过的日子,也就是那十几年。
在万枯冢的傅白还在和闻天商议出去的事,仿佛有所感应,他忽而抬起头,望向洞口有光亮的地方。
“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闻天稍微探了探,就知道在龙族圣地发生过什么事,作为一柄古剑的剑灵,他有这个能力。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可以和你走,傅白,但你要答应我,在你死之前,你要彻底毁掉我。”
“这我不能保证,毕竟我也不知道,我会怎样死去。”
“这可不行。你要保证,在毁掉我之前,必须活着。”闻天在这件事上十分坚持。
“好吧,”傅白知道他在某些时刻固执起来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答应你。”
“虽然你的承诺在我这里已经很不被看好,但……最后信你一次。”
“我会尽力兑现承诺。”
傅白终于找回了他的剑,剑灵回到剑身。万枯冢的深谷发出低沉的鸣叫声,是那些被遗忘的古老刀剑在消散前最后的哀声。
闻天在这里时,为整个万枯冢提供了一定的灵力,让那些失去主人的兵器还能延续。
等它被取走后,它们失去了维系的力量,自然也就化为尘土,再也不见昔日的风姿。
等傅白原路返回走出山洞后,他看见傅卿在不远处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