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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洗胡沙(一百零四)

    拓跋铣到底不是汉人世家子弟,脸上稍疑,薛凌笑道:“秦亡之时,楚汉相争,楚王抓住了汉王父亲,说要煮了他。

    汉王说:熟了要分我一碗。”

    她垂头,道:“他不是我父亲。”说罢转身出了主帐。

    晚上依着霍知所言,夜幕才临,就与薛暝一道儿特往原子高处站了些时候,果见星火一二断续往南去,稍微跑出些距离,火光就没了。约是胡人跑到了空旷处,二十一二的晚上月光还亮,原子上行路,用不着火把。

    她未作多说,与薛暝回了帐子,霍知又来,递上一纸薄薄,道是“临行急,没带旁的,凭着记忆画了幽县大致舆图,此地县佐杜缙是旧友,只要安大人肯前往,必能在此容身些许时日,再图将来。”

    又将此城利弊说与薛凌,与白日对孟行所言大差不差。薛凌难解挂念,总也担心鲁文安不肯走,没太过细想。

    眼前霍知是霍云婉丢过来的,大家所求一致,都是西北,八字还没一撇之前,本不该起分歧,兼霍知确有才能在身,她反添信任。

    又或者,本也没什么不信任之处,正如霍知所言,大家站在了一处,谁能骗得谁去,说的都是真话。

    如果鲁文安愿意跟着走,也是皆大欢喜,只万一他不愿,霍知不得不另做筹谋,数千精兵,说丢就丢,何等可惜,拉了孟行一把,将来定有回报。

    他与薛凌作别,道:“姑娘还是好生协议,咱们这段日子注定不太平,急也急不来的。”

    薛凌闷声答了话,待人走后,也没立即歇下,而是招来周遂问起石亓之事。周遂道:“底下都依着话,往各处走了走,确有发现胡人取水浣衣之处,但暂时还没找到姑娘所言之人的踪迹。”

    她叹气再添忡忡,喃喃道:“该不是人不在这。”

    薛暝宽慰道:“才得一两天,找不到也正常。”他瞧了眼门外,轻道:“就算这两人找不道,等胡人拔营,拓跋必会将人带在身边,到时候一样可以接触道。”

    薛凌挥手让周遂退去,薛暝又轻道:“既然这事要紧,我们可以先遣个人特意去寻一种香料来,免得到时候留香不久,马寻不到。”

    薛凌道:“他不会让我们的人走,能在近处转转不错了。”

    薛暝并不如此看,道是“底下人不甚要紧,走一两个只说去办事想必问题不大,又或原野上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引马,找点来也行。”

    薛凌摇头,道:“想不起来。”鲁文安出现后,找不找石亓这事儿好像没那么重要,她懒得多想,三两句回绝了此话,不情不愿样要去睡觉。

    薛暝吹灭桌上油灯,寻了个角落隐秘处躺下,二人俱是许久方能入眠,第二日醒的又早,鲁文安来的却晚。

    薛凌翘首从早间到下午,只吃了半个饼子三两口水,将行囊里仅有的两套衣衫换了又换,只可惜这些都是为着赶路备下的,粗糙且宽大,不甚合身。

    她多有气馁,也找不找别的办法,总不能穿着胡人的衣服去,唯尽力将头发挽的紧实了些,依着旧时男髻,与薛暝再三抱怨,道:“那天回来,不知东西落哪了,不然好看些。”

    薛暝想那玩意儿和身上袍子搭起来的怪异无比,实在称不上好看。又想往日里薛凌提起薛弋寒怨气重重,孰料一朝遇到个伯伯,也这般喜而忘形。

    他提醒道:“来日方长,还是少叙旧情,劝他走要紧。”

    “霍知说他要走。”她拉着衣角遐想道:“我猜他也是要走的。”虽然门不得开,但往些年,总是能进去。

    胡人帐里铜镜都没放一块,她时不时伸手摸着脸上眉梢,唯恐自個儿不是原来摸样。

    天至黄昏处,薛凌耐心未减分毫,只道:“他说了要来,肯定要来。”话音方落,门外有人喊,冲将出去,道是“平城城主在营外等候。”她又狂奔数步,行至帐群外围,果见鲁文安在马背上与她遥遥相望。

    大抵是为着她当晚一声“老不死”,薛凌瞧鲁文安剃了脸上须发,头发梳的齐齐整整,挺身马上,腰间佩剑玄色无鞘,一手执了缰绳,一手喊她:“快来。”

    薛凌再顾不得其他,左右看有马拴在近处,上前解了一匹,翻身上马,两腿一夹,冲了上去。

    后头薛暝跟上,十来个胡人由尔朱领着跨刀背弓随之席卷而来。多半是拓跋铣交代,由得她跑,但跑远了不行。

    等薛凌马身与自己平齐,鲁文安道:“找个好地方说话。”二人看了一眼身后,齐齐拍马一鞭,又跑出约二三十里,见着一道溪水蜿蜒,方放慢马脚。

    后方也各自停下,不远不近,始终跟着薛凌。

    幸而二人并无顾忌,鲁文安抬脚下马,伸手要来扶薛凌,又笑笑收了手,道:“忘了,你早不要鲁伯伯扶了。”

    薛凌看他一眼,又飞快垂头,自下了马,默默跟着走了两步,鲁文安一屁股坐地上道:“就这就这,再走找不到了。”

    薛凌无声坐下,半晌没说话,鲁文安道:“哎呀,想早上过来,城里事多,原子上露水大,这个日头好,你看天要黑了,咱们回去也容易。”

    薛凌仍无言,鲁文安挪着身子往近处靠了些,道:“这怎么了,怎么了,哎呀,当年我在那条河边找了你好久,找也找不到,我说你肯定要回来,又回来找你,你看,找到了吧。”

    薛凌腰弓的越弯,手掌贴着草皮,小声埋怨,只说当年出京就是薛弋寒跟江府合谋,就为后院那个病秧子,末了委委屈屈说得一句:“他骗我们。”

    鲁文安猛拍了一下地,高声道:“哎呀,你爹真不是个东西。”

    和旧时分毫不差,薛凌偏脸看他一眼,又垂头道是自己去了李家村,霍云昇追上来,烧了一把火,没奈何只能先走,末了又低低说得一句:“他们也骗我。”

    鲁文安再高声道:“哎呀,这狗日的也不是个东西。”

    薛凌忍不住弯了嘴角,续道说是自己没钱,没办法只能去拦了苏府马车回京,看到薛弋寒死了,苏家要被问斩,拼死拼活把宋柏俩儿子拖出来,哪知道死了一个。

    鲁文安道:“哎呀,这宋柏儿子也不是个好东西,救出来了还跑不了,什么东西。”

    薛凌轻哼笑了声,又道京中戒严,根本跑不出去,只能再去苏府门上,苏姈如收留了自己,本来以为是好心,哪知道她是要利用宋沧,还把自己困那,也不好看着宋柏儿子死,就在苏府过了几年。

    直到永乐公主落水,自己以救了苏远蘅邀功要走,苏姈如许了,谁知道她是为了宋沧回来,而且梁成帝死了满三年,魏塱亲政,要变天了才让自己走的。

    她停了停,也低声道:“她也骗我。”

    鲁文安还是拍着草皮,跟着骂:“哎呀,这女人也不是个好东西。”

    薛凌笑意退去,咬着下唇良久,方说起安城事,只道自己知皇帝与相国霍准不和,想看看...安城那头,没想到事发之后,各方心怀鬼胎,导致后来西北粮案,牵连者无数。结尾还是低低一声:“他们都骗我。”

    鲁文安连叹两声:“哎呀,哎呀,这一群人都不是好东西。”

    她心下稍松,续说齐府之事,到头来,仍是一句:“齐世言骗我。”

    鲁文安看天:“这个老不死真不是好东西。”

    她终于有勇气将所有事说完,说起薛弋寒之死的真相,说起梁成帝那个老不死如何玩弄权术,说起平城的太傅是个假的,说起黄霍两家争权,说起当年平城,

    她说的是:他们都骗我,魏熠骗我,江闳骗我,瑞王骗我,霍云婉也骗我。

    他将手掌底下草皮拍成一方草泥,手上满是绿色草汁,来回只有这句:“真不是个好东西。”

    她稍稍仰头,目光躲闪道是“无所谓,他们骗我,我也骗他们,现在他们都死了,没死的也要死。”

    他总算换了个词,说:“对对对,你也没办法。”

    薛凌欣喜扬起整张脸,鲁文安叹着气看她,道:“哎呀,你爹怎么养了个女儿来,为什么是个女孩啊,养女儿不好。”

    她分不清儿子和女儿有什么两样,只吸着鼻子要哭,鲁文安搓着手上黏腻草汁,是她记忆里的百般无奈愁眉苦脸:

    “你看你看,女儿大了,没法抱了呀。”

洗胡沙(一百零五)

    她红着眼,吸气半天转脸嘟囔:“那儿子好,薛璃也不给人抱,阿爹死了,他不管不顾,江闳那个老不死死了,他给人家穿斩衰。”

    鲁文安笑笑,道:“你看,鲁伯伯哪里知道斩衰是什么东西。”

    他自来不喜欢看书,薛凌解释道:“就是重孝,只有死了父亲或祖父才穿的一种丧服,当儿子女儿的要穿三四年,穿着这衣服,不出远门,也不吃好的。”她对此事颇有不满,又赌气道:“什么东西。”

    鲁文安忙劝:“哎呀,那他江府养他两三年,穿穿穿,穿他的,别管他。”

    “谁要管他,人死了就是死了,鬼神之说都是骗人的,穿麻戴孝穿红戴绿都一样”

    鲁文安咂舌道:“哎呀,你怎么这么说话,举头三尺有天爷。”他仿佛特意逗薛凌:“那这儿子女儿才能穿,我什么也没有,岂不是没人给我穿。”

    薛凌先犟得一句:“我也可以给你穿。”又气道:“什么天爷,真有神明天爷,我肯定不得好死。”

    鲁文安急道:“怎么说出这话。”

    她偏头,不情不愿说再说起沈家事,说着沈家女,说那个十三四的小姑娘将自家侄儿手指咬了去,吞如腹中,咒她薛凌不得好死。

    她收了膝盖,沉沉叹了声气,那些事发当晚藏起的忐忑与悲伤,被眼前流水尽数冲刷出来。

    “她说我违誓,肯定不得好死。”

    “呸呸呸...”鲁文安连吐三声,笑道:“你刚才说的对,你说的对,鬼神之说都是骗人的,你管她呢,她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伸手,拍了下薛凌后脑勺,不似前晚轻巧,颇带了些力道。

    薛凌被拍的往前一倾,回正来间听见旁边若有似无得一句感叹:“十三四啊,跟你当年差不多大。”

    她看夜色四合,无暇再讲前事,从衣服里取出霍知给的舆图,侧身递与鲁文安,正色道:“你明日走好不好,不要去宁城,沈元州不会开门的。”

    鲁文安伸手拿了没开,直接塞进怀里,笑道:“好,咱们走。不去宁城,那去哪呢?”

    “去幽县,不远,我知道这地方,你肯定也知道。”

    鲁文安想了想,好像是在宁城与乌州之间的一去烽火台地,他道:“是知道,咱们去那干什么。”

    “平城还有这么多人,宁城又进不去,总要找个地方安身,那里有霍知打点,你在那里等我,等我杀了沈元州,就去接你。”

    鲁文安没应,薛凌又道:“不要让孟行等人去,我杀了霍云旸,他们不会与我干休。

    好不好,你明天早上就走,今晚连夜走更好,越早越好。”

    鲁文安似没听见她这哀求,另问道:“伱怎么就知道,沈元州不会开门呢。”

    薛凌整个人转向,跪坐在鲁文安面前双手撑地,争道:“拓跋铣昨夜以两三千精骑先行,欲伏在宁城北门,后胡人兵马一路跟着你们往宁城去。

    只等你们走到宁城附近,如果沈元州开门,那两三精骑就去攻宁城城门,然后胡人大军随即上前支援。如果不开门,就围猎平城兵马,他已经去了。

    沈元州不是善类,他绝不会冒险开门的。等那個时候,你们也不可能再绕道,强行突围,能存十之一二已是侥幸了。”

    鲁文安笑笑道:“你现在说话,鲁伯伯都听不懂了。沈元州,我见过的,他未必不会开门,只是你说胡人设伏,那门确实不能开,非他之过。”

    薛凌气道:“什么非他之过,他本来就不会开,就算没有设伏,他一定也不会冒险开。明明我方才与你说过霍家事,是我在宁城杀了霍云旸,他不得圣旨就先行来了宁城,不就是为了原霍家兵权。

    当年我爹死了,他不闻不问,一心只顾着往上爬,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开门。

    你为什么不去幽县,你信他还是信我。”

    鲁文安笑道:“信你信你,去幽县就去幽县,去哪都可以。”他并未提起,去岁是自个儿去请的沈元州,大抵这些事,提来并无益处。

    薛凌身子后退了些,笑道:“那说好了,你去幽县,我很快就去找你,我们回去吧。”

    她撑着地上要起身,鲁文安按住她手道:“不急不急,还早。”

    薛凌复坐下来,鲁文安笑道:“听伯伯一句劝,咱们走,好不好。”他看着薛凌,没给她说话的机会,道:“咱们别管沈元州了,咱们一块走,去幽县就去幽县,去哪都可以,咱们一块走。”

    薛凌看了眼手,道:“我就要做完了,等我杀了沈元州,会京杀了魏塱,去哪都可以。或者.....我也可以当皇帝。”

    “你想当皇帝吗?”

    “难道不能想吗?”

    鲁文安拍了拍她手,笑道:“可以可以,都可以。”他未做罢休,好声哄着道:“咱们可以先去幽县,咱们聚兵,咱们买马,咱们攻城,咱们....咱们把那些不是好东西的人都换下去。

    咱们一步步,脚踏实地的过去,好不好。

    你看你,你看你,你看你这,哎呀,鲁伯伯不会说话,你看你骗了人,将来人又要骗你,算了,我们不骗,我们要啥,就堂堂正正的去拿。

    你要啥,鲁伯伯去给你抢过来,抢可以,咱们找些信的过的人去抢,要抢的人心服口服对不对。”

    “你看..”他也掏出张纸来,揉作一团塞给薛凌,道:“你看,你去年,我就知道是你,除了你这小崽子,哪还有人知道安城的密道。

    你看,回来后我改了平城的密道,这是出入口标记和路道图,你回去后仔细看,其中一个就在城门不远,我特意留的。

    你过来,打开石板的方法你知道的,进去之后反扣,外人一时半会进不去,好不好,你进去到别的地方再出,不怕的,咱们走。”

    薛凌蹙眉,鲁文安又道:“好不好,算了,不就是孟行,那人我认识,我去说,沈元州....哎呀,我也去说,大不了我们日后再打嘛。对不对..鲁伯伯肯定帮你,”

    薛凌避开鲁文安目光,道:“平城兵马不足一万,再要聚兵,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成,我怎么可能打得过沈元州,又怎么可能杀得了魏塱。”

    “咱们可以慢慢来啊,有些事,急不得。”

    “可是我明明可以马上就成了,我很快就要成了,最多三五月,魏塱必死。”

    “你看你....”鲁文安笑着推了推她,道:“你看你,那...成了...成了不是更多人来骗你。你..你看你现在还跟胡狗在一起,不嫌脏。”

    “反正可以忍一忍,等我杀了魏塱,拿到天下,我以举国之力,定能将拓跋铣剁碎。”

    她劝鲁文安:“你明天走好不好,你看,你走了,我就要赢了,只要骗过拓跋铣这次,我就要赢了。我在京中天天烦的要死,好不容易要赢了。”

    鲁文安看了看天,笑道:“你看你,跟鲁伯伯走吧,咱们.....咱们......哎呀....”他又拍了下地,为难道:“你看,我又不会劝人。你看那个狗日的,你说的那些人。

    他不好,我们不学。

    你看....前头的事算了,你先算了,假如遇到沈元州,我喊他算了,好不好,他要是不算了,我赔命给他。

    咱们算了,你看你.....”他伸手,将薛凌鬓边碎发别在耳朵上,嫌弃道:“你看你,看你天天在狗屎里转,沾了一身。

    我们找个地方洗洗,咱们..”他喉中酸涩,叹气数声,艰难道:

    “哎呀,伯伯不是心慈手软,是你,你说你,你别和他们一样。

    什么皇帝,什么相国,什么世家,什么将军,你看你,你是什么样。

    你别和他们一样。”

    薛凌正身,半晌道:“他们有什么不好,位高权重,富贵满堂。不像薛弋寒孤魂野鬼,死到现在还找不到尸体在什么地方。”她扬手,纸团轻巧跌倒河里,转眼去了远方。

    鲁文安目光看过去,久久不敢回头。薛凌道:“我只差这几几月而已,为什么要舍近求远,等我坐上那个位置,就会有个好皇帝,天下太平,难道你不信我。”

    “哎呀,鲁伯伯不会说话,那你说现在的皇帝,他之前,登基之前是不是也要当个好皇帝。

    他....”

    薛凌道:“他为了当皇帝,跟胡人合谋,害的多少人无辜丧命,他有什么资格当个好皇帝。”

    “你看,你看....你看。”鲁文安转过脸来,笑道:“跟伯伯走吧,你要当皇帝也可以。

    咱们,咱们得想办法当个好点的啊。”

    她还没听出话里意味,扭头道:“我不会走,我就要赢了。”她想小时候鲁文安也不会全纵容自个儿,寻常执拗多说无益。

    她学了苏姈如,作妇人哀戚:“唾手可得,你为什么要我走。”这话听来好似也不行,她又学霍云婉,意味深长:“天下之事,不拘于常理,功成垂败,为什么要罢手。”

    鲁文安急的抓耳挠腮,道:“什么狗屁常理,你自己说你身边的人全不是个东西,你什么就要赢了。

    你真能开心坐稳天下,伯伯只会替你高兴。你看你,你跟我回去。你爹要是在.....”

    薛凌怒起,起身道:“什么我爹,什么我爹,薛弋寒拿我当个饵,他死了也不让我活。”

    鲁文安皱眉,她转身:“我一定要去杀了沈元州,你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平城数千兵马死在胡人手下,我知道你会走。”

    鲁文安还坐在地上没起,道:“我是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你去宁城杀了沈元州,胡人就在门外,城中主将身死是个什么后果,难道你就要眼睁睁看着。”

    他还待试手拉薛凌,薛凌侧身躲开,道:“慈不掌兵,我是有将来可图,他不死,我怎么趁机以胡患为由掌兵,但你将人留在这,只是一己私心送死,你不会这么做的,更不能为了我这么做。”

    她指了指远方胡人,道:“我要回去了,反正我一定要去。”

    鲁文安无话,薛凌看了他几眼,跺脚去了马处,拍马再没回头。鲁文安坐在原处,看着她远去,又看着水流潺潺许久都没动。

    乍见之喜退去,三四年岁月风卷残月吞噬掉为数不多的软弱,她咬着牙如何想都不肯放手,分明就不该放手,分明鲁文安最该站在自己这头。

    京中光阴潦草,月寒日暖人如刀,销尽了平城年少。

洗胡沙(一百零六)

    薛暝远远看着薛凌来,近到身处,轻问道:“如何?”

    她置若罔闻,马蹄丝毫未缓,只顾一路奔回了大帐。薛暝前后脚跟进来,见她飞快卸下周身外袍装束,整个人栽倒在皮褥里。

    他在原地站得片刻,无奈退了去。又过一夜星斗,薛凌再醒之时,听见周遭有胡人放歌。

    薛凌下得床榻,看了账外天色,未见金光,问是几时,薛暝轻道:“应是辰时不足。”

    他看她神色已和京中无异,冷冷清清带着倔强。又道:“霍知跟着胡人去了平城处。”

    “去那么早干什么。”

    “若是他们撤兵,好及时传消息回来。”他顿了顿,提醒道:“这是第三天了。”

    薛凌从桌上筐里有吃食,随手捡了块馕饼在手,道:“难怪这些狗也起这么早,无妨,他一定会撤,不是让我,而是让城里兵马有个生路,不必担心。”

    薛暝笑道:“那就好。”

    话毕二人皆是沉默,各自吃喝了些东西,帐内无聊,帐外一声还比一声高,薛凌道是“往拓跋铣处去等着”,薛暝稍不解。薛凌道:“若是平城撤兵,最先得到消息的肯定是那蠢狗,不去他那等,在这等什么。”

    薛暝了然,两人复出了帐,往拓跋铣处,果见他今日已换了甲胄在身,一副随时要上马攻城的架势。

    帐内气氛更是热闹,酒水肥羊瓜果堆的满满当当,薛凌看过去,石亓也在其间。

    她没忍住看了眼薛暝,二人同心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到底拓跋铣不敢把这蠢货直接埋了,所以要带在身边。现要拔寨换营,藏也没得藏,又提溜在了身边。

    薛凌附在薛暝耳边道:“有东西吗?”

    薛暝轻道:“这还没备好啊。”

    薛凌一手将他推出了帐外,薛暝站稳,想是她让自个儿回去找点啥,当即转了身。两个胡人伸手拦,他指了指薛凌帐子,道是:“我家姑娘有贵重东西落在住处了。”

    两处本不远,既是不往别处去,胡人没拦他。薛凌进到里头,方才小动作拓跋铣瞧得一清二楚,笑道:“来都来了,怎么又走。”

    薛凌道:“我看你要走,估计我也要走,叫他赶紧去收拾东西”

    拓跋铣这才道:“你怎么来了。”

    薛凌捡了个空地,依着众人样盘腿坐下,道:“你在等消息,我也在等消息,我消息不如你消息快,就当来借個光,你不能不借吧。”

    拓跋铣哈哈数声,道:“昨夜平城里灯火通宵,我看他们是准备今日撤兵。他们走了,本王自然要快马加鞭往宁城,你来的正好,随意。”

    屋内熟面孔还不少,去年鲜卑王都都见过。有人来与薛凌置了碗碟刀筷,左右无旁事,她拿起东西吃了些。

    不知是特意避讳还是胡人筵席间笑闹随意,今拓跋铣与旁人多用胡语,她一句听不懂,倒省了参合。

    约半个时辰后薛暝去而复还,拓跋铣见他手上有个盒子,方问:“取了什么,一并看看。”

    薛凌笑道:“干卿何事。”她招手薛暝:“拿来。”

    薛暝上前递过盒子,薛凌打开看了看,与拓跋铣拱手道:“我有旁事,去去再回。”

    也不得拓跋铣允,自出了帐子,行走几步压低声问:“什么玩意儿这。”她方才打开,只得白生生指头大小一粒丸子。

    薛暝道:“咱们来时,全没料到此事,没作准备,我方才去寻,能称的上香料的,只有这个了。”

    他指了指盒子,道:“这是用来掩特殊气味的,名曰象藏,只需针尖大小的一点,遇到温热就会散发异香。若将一丸烧尽,香云不散,七日内下雨都是香的。”

    她抓着盒子没放,道:“有这玩意....”

    薛暝轻摇了摇头,道:“经文这么说尔,但这个用来并不太合适,因为它沾衣则香,他若用了,身边人一定会沾染,我们无法只能找到大概位置,但无法准确定位,所以香是给一些....见血的人用最好,一经燃起,巨象亦能藏匿,故而名曰象藏。

    我寻来找去,只找到这个。”

    听来有那么点用,但是又没大用。薛凌道:“还有多少。”

    “因所用不多,只带了这一丸。”

    薛凌想了想,回到住处,滑剑出来直接在盒子里将丸子切成了两半,才要伸手,薛暝即道:“别,沾手就会化香。”说着递了张软帕给薛凌。

    薛凌接手,一边去拿,一边道:“热都要热死了,还非要沾手才化,见鬼了。”

    说着将那半粒包了起来,道:“既然沾手才化,这东西肯定原本就有什么奇特味道,只是人闻不到。人闻不到,狗总是能闻到的。

    给他一半,咱们留一半给够。能不能到,就看命了。”

    薛暝轻道:“如何才能给到他手上,又确保他日夜带着呢。”

    薛凌挂心平城事,“啪嗒”扣了盒子道:“谋事在人,随他妈的便,给不了也无所谓。”

    说话间外头人掀了帘子,进门是霍知,与薛璃见礼后道:“平城兵马撤了。”

    薛凌顿时大喜,道:“你看见的?”

    霍知道:“亲眼所见,他们先开南门,而后陆续在出城。”

    薛凌喜不自胜,看了看外头,这会巳时初初,确是离兵的好点。她卸下心头重担,垂头连呼数声,复拿着那半粒锦帕托着的丸子问薛暝:“这玩意儿叫啥来着。”

    薛暝瞧她开怀,自身也温柔许多,道:“象藏,《华严经》记,人间有香,名曰:象藏,因龙斗生。若烧一丸,即起大香云弥覆王都,于七日中雨细香雨。

    若著身者,身则金色;若著衣服、宫殿、楼阁,亦皆金色。若因风吹入宫殿中,众生嗅者,七日七夜欢喜充满,身心快乐,无有诸病,不相侵害,离诸忧苦,不惊不怖,不乱不恚,慈心相向,志意清净。”

    她复托着那半丸瞧了瞧,笑道:“那还真是有意思。”

    大抵是,这丸子能将一切血腥掩藏,正是能阻忧怖,果然佛相。

    霍知亦笑:“神佛说笑尔,这只是寻常香料,极巧以炼得,姑娘当不得真。怎么突然寻了这个来。”因这玩意是用于掩血,他是怕薛凌二人贸然要对谁动手。

    薛凌指了指拓跋王帐方向,小声道:“方才我们瞧见那蠢狗了,但是没别的香,正寻法子呢。”

    她复期待问:“你可瞧清楚了,平城在撤兵?”

    霍知听是石亓的事,放下心来,笑道:“是,在下瞧的清清楚楚,姑娘且拾掇一下东西,不出半日,拓跋王定会发兵追过去,咱们,多半是要跟着他走。”

    薛凌连声道:“好。”又与两人计较如何才能把丸子给到石亓,商议之后并无确切手段,只道见机行事,若能得逞,也不必多言,说一句话即可:“东西藏在身上,等人救你。”

    她自信道:“我捞过他一次,他定是要信的。”

    霍知道:“如此甚好。”话毕与薛凌作别,也道是回去稍作收拾,又提醒薛凌换身衣裳。

    他离开后,薛凌更添喜色,来回踱步间嘴里念叨只得一句:“我就说他是要走的。”

    薛暝笑看她闹了一阵,提醒道:“还是换身衣裳吧,不知今日要赶路多久。”

    若是一路往宁城,单枪匹马固然快,若随着大批人马,走走停停不定挨走到什么时候才能歇。

    薛凌笑答:“知道了”,她看盒子还在薛暝手里抓着,提醒道:“藏好点啊,丢了没了。”

    薛暝应声,温声道:“会收好的。”

    她喜滋滋去捡了衣衫,算计着到了宁城后如何近得沈元州身侧。薛暝转身去拾掇行囊。

    午时过半,天上太阳愈热,拓跋铣来传,说要发兵。薛凌抹着头上汗心中得意,嘴上却作抱怨,道:“这个点儿,热都要热死了,你过去做什么。”

    拓跋铣接过底下递来的头冠,稳稳戴于额间,佩刀在身,笑道:“本王逐鹿,何惧暑热。”

    他迈步往外,七八个胡人跟着,推推嚷嚷,石亓在最后。薛凌等人再其后,跟着到了外围处,各自上马往高处跑得一阵,薛凌才见胡人已尽数收营,长刀黑马列阵直往天迹,看不到头儿。

    她摸了摸马颈鬃毛,猛听拓跋铣吼了句胡语,内容听不明白,气吞万里如虎。

    她第一回瞧见胡人秣马,不逊书中神兵。这样的人,转眼就要到宁城城外。

    脚下草皮好像颤颤有声,尘沙四起,万马齐喑往南而去。拓跋铣勒住缰绳,转头与薛凌高声道:“分尔一杯羹,走!”

    说罢甩了手中鞭,与几个头阵胡人呼啸而去。薛凌不能再作迟疑,亦拍了马身,一路跟上。

    平城只在咫尺之遥,须臾即到。底下人浩浩荡荡未作停歇,分作两路,由城外东西难直奔,唯拓跋铣数人带约莫千余兵将直奔城门,薛凌亦在其列。

    他为其主,须得过城。不过前头先遣了人去看过,城中确已空,不足为虑,搬的也干净,啥都没剩。好在这破地儿,他本也没指望抢到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已是大胜。

    春风得意,奔袭途中,尚有功夫回头隔着数匹马与薛凌高声夸耀:“你们南人说,用兵之道,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所言不虚。

    不知宁城之大,有心可攻否。”

    薛凌未作搭理,临近反又生忐忑,总怕城里还有人。直至远远看见平城北门大开,她才算彻底放松。

    只可惜人在马上,只能瞧见门上半部分,瞧不见下面。

    眼瞅着拓跋铣该长驱直入,忽听得一声“吁”,而后数马长嘶,前头胡人齐齐停了下来。

    薛凌不明所以,急急勒马,人坐稳,看见拓跋铣等人皆回头笑瞧于她。

    情知不对,薛凌拉着马缰缓缓上前,鲁文安携剑笔直站于门中,笑喊她:

    “过来。”

    薛凌闭眼,万念俱灰不肯睁,薛暝跟着上前手足无措,霍知暗叫得一声“倒霉。”拓跋铣扬起马鞭指着鲁文安笑与薛凌道:“分尔一杯羹?”

    薛凌睁眼,抬脚下了马,行至鲁文安身前,道:“你走,我拦的住他。”

    鲁文安轻声道:“门脚正西十步往后,我松了锁扣,踩脚即翻,伱走,我拦的住他。”

    薛凌扬袖,恩怨直接划过鲁文安脖颈,他见光来,急急后仰要躲,薛凌转身往薛暝处,连奔数步,抽手扯了长剑,顺势踏上马头复调转回来,直直往鲁文安身上砍。

    鲁文安堪堪站稳,扬剑横顶,拦住了薛凌,一来一往,方寸之间。

    她回头,与拓跋铣笑道:“你算什么东西,来分我的。”说罢手往下滑,将鲁文安挡势消去,欺身再攻。

    她看她是血肉场上过来,屠术锋芒毕露,分明鲁文安只在平城数墙砖,不进反退。

    她看不出来,他让着她。

    倒也不是鲁文安站在这,她看鲁文安是她午夜梦回的火冒三丈,要是那个姓薛的老不死站在这,她要把薛弋寒劈开。

    一样的,这两人大差不差。

    三招两式鲁文安已被薛凌逼的步步后退,直退入城门甬道,退无可退,身后是.......

    是家里头。

    他回头看了眼,撤剑不及,伸了左手。

    薛凌全无凝滞,剑锋下去未收,人借此力跃起直接将鲁文安踹进城内倒地难起,她只微微偏了偏头,去躲过那些飞扬血迹。

    不多,鲁文安左手经脉早废,气血不畅,她不躲,也沾不到左手。

    她回头,笑与拓跋铣道:“好了,可以走了。”

    拓跋铣笑道:“那你可要快点追过来。”说罢扬手,众人直奔城内。马蹄远去后,此地只剩鲁文安和薛凌薛暝三人。

    薛凌弯腰,将断臂拾起,走到鲁文安身前放下,另割了一片衣衫在手,嘲道:“鲁伯伯一向护我身后,今日为什么要挡在我身前。”

    她弯腰,想替鲁文安包扎一下。若不动手,两人大抵都要死在这,多说无益。

    鲁文安丢了剑,笑道:“咱们走吧。”

    他说:“不要紧,刚才你不姓薛,我不姓鲁,不要紧。

    “咱们走吧。””

洗胡沙(一百零七)

    薛暝上前轻道:“我来吧。”

    薛凌未答话,蹲下身极熟练止血扎紧后,露出左手腕到鲁文安面前,道:“你看,我只是想走,别无他意。”

    鲁文安笑道:“我知道,不要紧,咱们走吧,咱们现在可以走了。”

    她指了指拓跋铣远去的方向。笑道:“呵...”过了一会才续道:“你看,他怎么不留人看着,防止我跑了。

    他都知道,我肯定会跟过去的。”

    鲁文安渐失了笑意,好像这句话比所有解释哀求都更具力度,他再找不出任何措辞可以反驳。

    薛凌缓缓起了身,对薛暝道:“你不要跟着我,替我照看他两天。”

    薛暝为难,鲁文安又忙道:“等等....”他看着薛凌,勉强坐起,挤出笑容努嘴往身后屋里,笑道:“你骑马去追,很快的,今天又进不了宁城,就不能在这多陪伯伯一会儿。”

    薛凌目无焦距,失神瞧于别处。鲁文安又道:“就在这住一日,住一日,我收拾你小时候房间,你去看看。”

    “城里去岁燃过火,怎么会有我的房间。”

    “去年的火.....是你。”

    “是我啊。”

    她笑笑,上前将那只断臂拾起,走得两步,小心搁于一处树笼下,回转来,寻常道:“是我啊,是我一把火烧了平城。我知道霍云旸在城里放了很多粮草,拓跋铣如果拿到了,他说不定会南下许久。

    我烧了这些东西,他就要停了。

    倒也不是为了不让他南下,我知道沈元州会往宁城,如果他们真的打起来了,沈元州就有功可建,军威更甚,我不能让他得到这种好处。

    所以,我才来烧的。”

    她看远处那口井还在,听的到滴血的声音。薛凌笑道:“我在找碣族的一个蠢狗,等我找到他,一定有办法把他弄回去。

    等我把他弄回去,拓跋铣就会自顾不暇,他不会有太多兵力南下的。倒也不是我怕什么生灵涂炭,他南下,我就不可避免要牵扯兵力在此,没有足够的人杀回京中了。

    明明我算无遗策,面面俱到,明明我就要赢了。

    为什么你不肯走啊。

    我说了我与他在一处,只是暂时周旋尔。

    为什么你非要拦在这。

    你以前,不是从来不拦我吗?”

    鲁文安垂头,半晌道:“薛凌,咱们走吧。”

    她喊薛暝:“你替我看着。”说着要去牵马。

    鲁文安忙拉她道:“嘿,等下....等下”,他笑指了指屋里,道:“你真不肯跟鲁伯伯走。”

    “等我杀了魏塱,我赔给伱。”

    “那....那....”他左右无所适从,最后近乎哀求道:“那咱们上前看看,你都没回来过,是不是好些年没去看了。

    咱们小时候不是经常上去,你要走,你非要走,鲁伯伯哪里拦的住,咱们一起上去看看,看完了你走我也走。”

    薛凌停得半晌,转身要往登道上去,鲁文安笑开来,道:“等等,等等。”待薛凌回头,又道:“你去房里,房里,我放了石蜜,你小时候不是喜欢这玩意儿,我就放在桌上,你去取。”

    薛凌看了眼他,又转向薛暝,鲁文安道:“你去取,还担心鲁伯伯骗你不成。”

    她确有这个担心,终还是自己迈了步,顺着鲁文安指的方向,以剑柄推开门,又细听了片刻,方谨慎往里进。

    鲁文安坐在原处,看着薛暝道:“你是她什么人。”

    薛暝稍颔首,道:“寻常下人。”

    鲁文安笑笑:“我看她和你甚是亲近,小时候,她躲她爹,就是拽着我往身前挡,不要了,又推往一旁去。”

    薛暝亦觉些许心酸,别开脸道:“你不该留在这为难她。”

    鲁文安哈哈笑过,伤道:“你看她....你看她.....你看她,哎呀....”他撑了撑身体“哎呀,我又劝不来她。”

    薛暝偏头无话,薛凌在桌上找着了一包石蜜,就是寻常糖块,她并不怎么喜糖,无非是这东西幼时难得,见着了要往嘴里丢两块尔。

    她拿起纸包往外,看见鲁文安和薛暝在说什么,到了近处,又没见两人出声。

    鲁文安看她手上拿着东西,笑着强撑站起,道:“走,咱们上去看看。”

    薛凌面无表情往上,薛暝伸手要扶鲁文安,又被他推开。血还在往外渗,断臂处殷红越来越湿,开始往下滴,一路滴到了城墙上。

    站在哨岗处鲁文安开怀不减,指着远方道:“你看,是不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一个时辰前,跑马才过,可原子上踪迹荡然无存。春草年年生,好像几十年上百年,城门外就没变过。

    她不答话,鲁文安又道:“哎呀,这日头,真是不好,又没雪又没冰的,你说,咱们在这住两三月呢,两三月就下雪了,你不是最喜欢年年刚下雪那个点儿。”

    “只要我够快,两三月一定能回来。”

    鲁文安手扶在墙檐上,笑道:“那老天爷的事儿,咱们在这等着,下雪就能出城,不是更好?”

    她喊薛暝:“你看着这。”

    鲁文安忙喊:“等等....哎呀”他断臂靠在了城墙上:“你急什么,你就不能再陪鲁伯伯说说话。”

    薛凌握着拳头,咬牙不语,又听鲁文安道:“哎呀,我没读过书,啥都不知道,好多事,你要问你爹的啊。

    是不是?”

    是不是?幼时不是,现在也不是。

    “你昨晚说那个斩衰,你说儿子要给父亲穿,三年不得走远什么的,鲁伯伯也不知道,哎呀,好多事,鲁伯伯都不知道了。你看,洗,什么?

    什么东西能洗?”

    她错愕了片刻,才在大片的经年旧事里寻到答案。是哪年哪月的豪情壮语,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

    鲁文安听不懂文辞隐喻,揪着马绳问,什么什么,什么河,洗什么,从来没听过沙子能洗。

    “银河就是天上的星星,书上说,星星都飘在天水里,天上有一条大大的河,胡沙不是沙,只是胡狗的代词,就是...哎呀,就是将胡狗驱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把西北洗的干干净净。”

    “这個好,这个好,是怎么说,再念一遍。”

    “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

    她站在这,觉得可笑。

    鲁文安右手撑在墙头,催道:“哎呀,是什么东西能洗?”

    她与旧时心境迥异,漠然嗤道:“要挽银河仙浪,西北.....”语间停顿,是这三四年旦暮明晦。

    她未抬头,微笑着将话续完:“洗.....洗胡沙。”

常(一)

    薛暝恍惚看见鲁文安在龇牙咧嘴,不知何意,然他心思都在薛凌身上,上前一步想劝薛凌先走。此番境地,两人空耗反而伤情,不妨各自分开点,依着薛凌的意思,过几日再来。

    尚未开口,耳旁风响,他与薛凌同时抬头,墙边已然只剩鲁文安半个身子。

    他摆弄了好久的表情,想学旧时薛弋寒的样子,严厉的说一句“你还有脸这样说”。哎呀,他想,还是学不来。

    薛凌飞步上前伸手,只抓着那左臂处空空。

    她跟着要往下跳,薛暝忙将人扯开来,急道:“走这边。”

    楼高三丈,跳下去没活路的。她看了一眼薛暝,理智的出奇,转身一步三梯下了登道,冲出门外,鲁文安在一滩血迹里用尽最后力气翻了个身。

    薛凌缓缓蹲下身子,看鲁文安各处都在冒血。半晌怔怔问:“我们有药吗?”

    薛暝忙打开身上行囊,找出一丸来递到薛凌面前,她没问是什么,要往鲁文安嘴里塞。

    薛暝在后头解释道:“怕是不好用,这是陶记那枚的仿品,不是救伤的,别的没了。”

    她才卡了鲁文安下颌,想强迫人把药吞下去,还没放,里头血争先恐后往外涌,呛的鲁文安不住咳嗽。

    她只能忙松了手,将人侧向一边,抚着胸口茫然问:“哪个陶记。”不知是往事太远,还是神思恍惚,记不起陶弘之是谁。只还记得壑园是不就是医家,怎么还沦落到去仿制别人的药。

    薛暝一并蹲下身子,轻道:“就是那日陶弘之求你救人送来的药。”他看了下鲁文安伤势,又回眼看了看城楼,这么高直摔下来,十个陶弘之来也救不得了。

    他见不得薛凌伤怀,又看鲁文安并无恶意,实不知如何做出这种事来,人死了无益,除了让薛凌难熬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

    薛凌笑笑,道:“哦,是....是有这么个人。”她再看鲁文安,又浑噩道:“那陶弘之也不行.....老....”

    她问鲁文安:“我昨晚有没有跟你说.....老李头.....哎呀...”她带着一手鲜红,小心翼翼去将鲁文安脸托回来,只怕他再呕血。

    薛凌轻道:“老李头...他....他...”她想那個老东西医术不好,在这估计也是不行了:“他...葬的地不错。”

    她问鲁文安:“你想埋在哪?”

    鲁文安抬手,笑道:“没事...”他想看城里,终没能抬起头来,他道:“没事,没事...我喜欢这..你不要....”

    他左右翻看,拉住了薛凌左手腕,细致将那道伤疤盖上,道:“没事,你说,鲁伯伯没读过书的呀...

    你说那个...你说那个斩衰...我从来...都没听过。

    你说要给我穿...是不是...

    是不是三年不离家,是不是....

    这儿就是你家是不是...”

    他抬左手,想指远方,只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疼痛,无奈他右手又紧了几分,将喉咙里血咽下去,喊薛凌:“你听我说,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从来没见过。

    肯定是近处没有。

    宁城也没有

    你去别的地方找找,

    伱昨晚说要给我穿的是不是。

    哎呀,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东西。”

    他要闭眼,虚弱问:“是不是呀...”又猛地睁开,涌出大口血,上半身挣扎坐起,笑道:“哎呀,我忘了,我忘了。

    你穿着它不离家就可以,还是要吃点好的....你...”

    话没说完,人往薛凌身上倒,她慌张伸开手,抱了一怀绝望。

    “你听伯伯的,你别去,你别去。”他说:“他们不好,你别去。”

    他始终没听到薛凌说不去,他说:“我也不好,我当年没去。”

    她久久跪坐在地上,直到一腔柔软变的冰冷僵硬,薛暝轻道:“把他放下来吧。”

    薛凌不答话,也没动。薛暝试探上手,将鲁文安从薛凌怀里拉开,而后放到一旁,轻声道:“那我们.....”

    薛凌抖了抖手,看着地面道:“好怪啊。”她又看薛暝,含泪笑道:“好怪啊。”

    她又看躺在一旁的鲁文安,喃喃道:“好怪啊。

    怎么什么都变了。”

    她指着鲁文安给薛暝解释:“他肯定是哪有问题,他肯定是个假的。我.....我.....

    我以前的鲁伯伯,要什么都会给我。

    这个人....肯定哪有问题。

    你查过他身份吗?

    真的...”

    她起了身,跟薛暝摆手道:“我小时候,我小时候,要....总之....我小时候做什么都可以....

    这个人肯定是有问题.....”

    她喊薛暝:“快点,我们走了。”

    薛暝看了看鲁文安尸首,起身道:“我们....还是....”他上前两步,垂头道:“你去旁处,我埋了他。”

    薛凌犹没动,笑道:“我说他有问题,你管他做什么。”

    薛暝实忍不住,伸手将薛凌紧紧揽在了怀里,低声道:“别这样,你不是故意的,他自己要这样,是他自己要这样。”

    薛凌自来倔强,用力挣脱后转了身,没让薛暝看到她泪流满面,手死死卡手腕处,才把话说完整:“那你埋他,我不管的。”

    薛暝轻声答好,要去抱鲁文安,听到薛凌道:“你找一个,草浅的地方。”她哭声难掩:“要好认的地方,不然将来我找不到的。”

    薛暝答了好,用力抱起鲁文安往原上去,薛凌瞬间回了头,随即跌坐在地,仰脸闭了眼,泣泪如雨,胸前衣襟湿了一片。

    薛暝走得数十步,有一处土丘隆起,青草不过寸余长,回望正瞧见墙头令旗翩飞,应该是...薛凌会喜欢的好地方。

    他目光下移,遥遥看薛凌还坐在地上,风吹得她像上了年月的老树,下一刻,皮肉就要寸寸剥开来。

    他不敢耽搁,只恐再多耗些时候,他的小姑娘要在那朽成灰,忙拿刀撅了个坑,都来不及刨大些,只约莫可以坐个人进去,便将鲁文安小心安置在了里头。

    填土之前,又想起了什么,跑步绕经薛凌身旁将那只断臂取了出来,一并放在坑里,擦干净鲁文安脸上血迹后,薛暝指了指平城,道:“你看,你在此处,一眼就能望到家里。”

    他看了看薛凌,不知道壑园那篇给人治丧的东西是如何传到了这,好端端的,怎么写起了丧仪之事。

    碎土无声盖过鲁文安面容,父丧,服斩衰,期三年。

    她坐在那,仰脸看着薛暝笑,面上是平城无边细风,薛凌道:“你看,他好蠢啊,是有这么个说法,父丧,服斩衰三年,不出门,不离家。

    也还有别的,夺情起复,金革之事不避啊!

    这样...

    这样...

    这样....”

    她抬手,指着很远的地方:“这样..

    你去给我找一身来。”

常(二)

    薛暝叹气,蹲下身子,轻道:“近处怕是没有,你先...回里面看看,这里风大。”

    斩衰这种东西,是不好找,寻常人家有亡人,能备一副薄棺就算不错了,岂能摆出斩衰的谱儿来,下葬当日有专用的丧衣估计都算富裕家。

    只是这地方早就没人居住,也许如鲁文安所言,宁城百姓都十室九空,上哪去找卖丧衣的来。

    他哄着薛凌:“不然,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再回来。”

    她偏脸,倔强道:“无妨,他不是我父亲,有就有,没有算了。”话落又忍不住回看着薛暝,咬牙道:“你不要跟着我,你回京去,现在就回去。

    回去替我把江府一干人等全部切成十七八段,别让我再看见他们。”

    要不是当天晚上撞见了江玉璃穿斩衰,她怎么也不会想起这狗屁破烂来。要不是江闳那老不死没挑个好时候死,江玉璃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穿斩衰。要是江玉枫穿这等衣裳,她多不过当个笑话看,断不会耿耿于怀。

    她若没有耿耿于怀,鲁文安就不会知道这种烂事,他就不会以为这种烂事可以把自己困在这三五载。

    她催薛暝:“你现在就走,连夜回京去找李敬思,就说我说的,我如果回京看到江府还在,我就....”

    她愈说愈急,愈说愈狠,愈说愈抖:“我就......我就.....”

    她就,她就不与江闳明里暗里争那紫带金配,她就好好的与江府从长计议,她就算了,她早早的算了。

    一阵马蹄响打断后话,薛暝忍住自己想抱她的手,转脸往门里看去,原是霍知和几个胡人去了又回。

    薛凌还在咬牙想她要如何,她要如何弄死江玉枫全家才能消心头之恨。霍知到了跟前下马,不明所以,朝着薛暝微微躬身,轻道:“这是怎么了。”

    薛凌亦没丝毫反应,薛暝上前将霍知拉开些,说了鲁文安坠楼,道:“你先去吧,后事如何,要看她定夺。”

    霍知心惊,未料得这个安鱼如此举动,然又觉莫名,一死就能将人留下来,是不是有些....乐观了。前日见安鱼也是戎马半生,该看透了人情世故才对,还以为断了手臂后好歹落個颐养天年。

    知天命,不认天命,蠢的很。

    他无意催薛凌,只拓跋铣见薛凌迟迟未去,交代了几个人回来看,无可奈何跟了回来。

    听薛暝这么说,一时半会不好催,先与那几个胡人解释了情况。可惜胡人对生死之事并不看重,更不知什么斩衰不斩衰,当下只让霍知赶紧催薛凌起身走。

    霍知无法,轻声与薛暝解释了些。薛凌回过头来,点了点那几个胡人,与霍知笑道:“你看我现在杀了这蠢狗,他们追的上我吗?”

    霍知才看到她脸色绯绯,双眼澄红,笑的比哭可怖。

    他知薛凌近旁还有几个影卫跟着,真要打起来,这几个胡人未必是对手,真如她所言,杀人之后,一溜烟儿跑了,拓跋铣当真是追不上。

    只是宁城那头,再无搭话的余地了,何况自己的把兄弟霍晓还扣在胡人马匹里。

    他忙劝薛凌道:“在下深感姑娘伤怀,安大人性情中人,一时....”

    薛凌打断道:“他姓鲁。”

    霍知愣了片刻,才理清个中缘由,就说他妈的寻常故人不至于此,嘴上说的父女情分,不就是话好听些,却没想这人是个姓鲁的。

    她作矫饰时,用的是鲁姓。

    霍知也叹了口气,转身与那几个胡人说了事由,胡人叽里呱啦一阵,想是要强迫薛凌走。霍知不卑不亢道:“薛姑娘身手,王上是知道的,咱们寥寥数人过来,只是相请,断无相胁之一,何必坏了王上与她情分。”

    这话仍是胡语,薛凌听不明白,只看见胡人相视数眼,与霍知再次商量后,霍知与薛凌道:“既如此,姑娘且稍歇,拓跋王那头,在下会一力担承。”

    他拱手作礼,正色道:“姑娘,是闻子夏曾问圣人‘凡丧,小功已上,虞祔练祥之祭,皆沐浴,于三年之丧,子则尽其情矣。’

    而圣人回曰‘岂徒祭而已哉,三年之丧,身有疡则浴,首有疮则沐,病则饮酒食肉,毁瘠而病,君子不为也’

    在下诸人都在前方等姑娘,还望姑娘早日尽其情,勿毁瘠而病。”

    话落往薛凌面前凑近,蹲下来轻声道:“那半枚象藏,在下给出去了,可那小王爷不信在下,还请姑娘早些过去。”

    说完方缓缓起身,回头招呼几个胡人原路回了去。

    此处复唯余二人,薛凌摆手,道:“算了...算了,你....你还是不要回京...我自己会回去。”

    她似撑地抬身要起,却不知如何手上没力,又跌了回去。薛暝忙蹲身要扶,薛凌仍是摆手,道:“算了,算了,你去帮我看看。”近乎哀求:“帮我看看,何处有,行马去,我在此处等你。”

    薛暝为难站着未动,她指了指马,嘶哑道:“现在去,现在去。”

    薛暝长出一口气,冷静道:“你在此处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他想无非生麻,寻常人家破衣总能切两件来,只要看着有烟火处,去讨几寸便是。

    话落随即牵了马,却不想此地荒芜多年,本就人影难寻,而今起了战事,再往南处些贫民也逃难逃的七七八八。

    他也不敢往宁城向去,怕赶上了胡人兵马要被扣住,只能往东走,跑了三四个时辰才见着一缕炊烟,上前问,猎户回说是“从来没听说过啥丧服,麻衣是有,只是干活儿的,都是短衫子,家里妇人没缝过长的,去年晒的麻布倒还有些,就是糙的很。”

    拿出来一看,不是丧事需要的白色,贫家无漂染,是生麻最原始的草灰色,薛暝顾不上挑拣,丢下银子抱了两匹急往回赶。薛凌还在原处,小小一团,屈膝坐着,和门口风沙融为一色。

    早间来时,太阳在东尚红,这会已在西天半挂,薛暝上前下马,轻道:“只寻了一些布。”

    她挣扎着起身,仍是摇晃一阵才站稳,脸上泪痕已干透,好像连哀戚都不复存,漠然接过薛暝手间东西,抽出一匹来随意往身上绕了,拿着剩下的直往鲁文安葬处去。

    薛暝怕她嫌坟茔粗糙,且追着解释道:“远了不好,我看这里....”

    薛凌打断道:“这里也好。”她闻着四周有腐烂腥臭,这半月大大小小不知死了多少人,也不知丢去了哪。白日里太阳晒着草木味浓,晚间天一阴,风来俱是死气。

    “有火吗?”她伸手问。

    薛暝忙取出个火折子给她,薛凌呼吸要跪,又绕了几步才屈膝,吹燃了火折子要往带回来的那几匹麻布上凑。

    薛暝道:“不若往正面来。”他指了指脚底下,提醒薛凌跪错了方位,跪到鲁文安身后去了,解释道:“我想,他定是想日夜看着此城,所以...”

    薛凌顿了顿,起身道:“你说的有道理,挺好的。”又转回来,重新跪下道:“是我想岔了,人死不都是头朝北么,早知该往南门去,免得他成了个倒坐菩萨。”

    她早间只瞧得大致方位,并没看见薛暝如何埋,这会也是凭新土确定的地方。

    薛暝局促,他也没给人下过葬,如何还有头朝哪边的说法,倒坐菩萨.....倒坐菩萨是反了方位。

    他慌张解释:“这....我....我不知,不然...”

    薛凌心灰意冷,嘲道:“也许是我记错了,北首,三代之达礼也,无妨,反正棺材都没一副,倒也不必纠结这个。”她将手中麻布片片点燃,覆在坟前。

    许久后道:“伱看,我先烧在这,我行丧礼,等我杀了魏塱,我就回来,必定穿着守你十年八年。”

    她颤手去拢黄土,想将坟茔再垒高些,越拢越快,反那坟头怎么都垒不起来。

    薛瞑按住她手,看指尖处全是血。她自涕泗横流,仍咬着牙道:“我很快就会杀了他,我很快可以再来,很快。”

    菩萨因何倒坐?他说,众生不肯回头啊。

    他的小崽子,怎么也不肯回头。

常(三)

    她抽出手,伏在地上,昏昏暮色里切齿过往,后悔许多时候没换条道儿,好像差之一厘,就能错开今日。

    然后在这,无比执着的把今日...再变成明日错不开的过往。

    薛暝又候得片刻,夕阳退尽,云翳已见星光,他看了看坟头灰烬,心中暗道:既然她要走,不如你早些放她走。

    想罢取了水囊给薛凌,道:“咱们要走,就走吧。”说不上是不是幻觉,他隐约听见有狼嚎。倒是知道原子上有狼,只是这种畜生,按理说不敢靠近人聚集的地方,在胡人帐子里几天,从来没听到过。

    薛凌接过水囊,往土丘前倒了一些,空洞问:“我要走吗?”

    薛暝忙跟着跪下,道:“那我们不走了?”好像回去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他总是分不清她要去哪,但这位鲁伯伯不惜一死都希望她别走,那别走未尝不好。

    一瞬有南山田园过眼,这日子不太平,但肯定有个地方能安顿,好好的,闲下来。

    养只壑园那样的猫儿,他看她喜欢的不得了,特意打听了是什么样的猫崽儿才能长成这样。

    薛暝急道:“此处无人,我们快点走,他们追不上的。”

    薛凌将水囊递给他,薛暝缄口,拿着水囊垂眼道:“你..总要吃点东西...啊...”他脸上溅了些什么,下意识一颤,看见恩怨将薛凌左手钉穿在地面上。

    没等他反应,薛凌随手将剑收回袖里,起身扬手道:“你看,我说了,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赔给你,一定赔给你。”

    说罢转身往拴马处去,薛暝看地上鲜血,忙追上去替她粗粗缠了几道。这一路无话,深夜才赶到宁城处,拓跋铣看见她手上暗红布条,只嫌她来的晚了些,没瞧着热闹。

    道是“怎么那姓孟的,跑着跑着,转向了,要去追吧,又不知他往何处,不追吧,你们汉话怎么说,煮熟的鸭子飞了。”

    他问薛凌:“你说,他去哪了,怎么不往宁城来。”

    薛凌道:“我又不是他肚子蛔虫,我怎么知道他去哪,我若是知道走的是他.....”

    这法子好像不错,她笑笑道:“我早知道走的是他,该将一干人等杀干净,无人领兵,他不走也得走了。”

    孟行没往宁城,初听小有奇怪,转念便想到,定是鲁文安将地图给了孟行等人,是鲁文安不不想看着平城兵马死,所以他非要自己死在那。

    霍知所为被轻松隐去,薛凌话里他他他他的有数个,不仔细点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拓跋铣打量她数眼,道:“你这是怎么了,来的晚不说,人也给跟要死了一样。”他颇着急:“你可千万别死啊,至少别死在沈元州前头。”

    又道:“平城数千兵马无路可去,沈元州尚且不肯开门,你要如何进去。”

    薛凌怏怏:“怎么就无路可去,他们不是去了别的地方吗。”

    拓跋铣看她全无半点活泛,说也说不出个结果来,总而自己是顺当到了这,不需要争别的了。能伏那几千来,博个砍头的快感,没伏到,也算不得大损失。

    他催薛凌:“算了,既然都到了这,咱们就此分道儿?你底下的人,我都放了,本王攻城,你去杀了沈元州,如何。”

    薛凌扬起左手,道:“伱没看见吗?我死了父亲。”她垂首,笑道:“斩衰,三日不食。有什么事,过后再说,你放他们先走,看看如何进城。”

    说罢转身要往外,胡人扎营处离鸟不渡尚有距离,估计拓跋铣也是怕沈元州从别处伏了兵马,贸然撞上去,难说惨败,至少挫了锐气,不如等天命之后,一股作气冲过去。

    何况攻城之说有先阵中阵后阵,鸟不渡离平城太近,尽数驻扎在那,一旦沈元州遣兵偷袭,则后退无路。

    现状瞧来,拓跋铣要以先阵往宁城去,余下人马,估计很长一段时间要驻此处。

    她看东西都开始模糊,忙不迭迈脚,想找个空地,横竖左右都是胡人营帐,东倒西歪全然不是旧时归路,真是怪了,这不是宁城外头么。

    拓跋铣追了她两步,戒备道:“本王还真不敢留你一人在这,要走你们一起走,要留,就都留下,我倒是好奇,你留在这做什么。”

    薛凌轻摇了摇脑袋,道:“我乏的紧,先找個地方歇歇,不是我想留在这,是你.....你挡着我回去的路了。”

    薛暝上前扶了她一把,指着一个空帐道:“在那。”他以为薛凌是在找地方歇息。

    薛凌醒了醒神,未作声,步履漂浮进了去,寻着简易铺就的床榻,合眼直睡到第二日天光,左手处疼痛钻心方醒。

    薛暝瞧她醒了,拿水上前,只说是胡人先阵已经点兵往宁城去,剩下不知多少仍在此处扎营,他不熟兵家,看不透拓跋铣意欲如何。

    此举和薛凌昨夜所想一致,她摆了摆手,轻道:“无妨,无妨。”又问:“霍知呢。”

    薛暝道:“早间来过,我说你昨夜未歇,让他晚些再来。”又劝薛凌先喝些水,桌上备了粥米。

    她仍是摇了摇头,只道喊“霍知过来”。薛暝无奈,出门将人寻了来,问过后才知,昨日平城兵马撤离后,只往宁城向跑了不足百里,随即转道往西南向去了。

    拓跋铣毫无准备,领着几个打头的胡人一起追了一阵,无功而返,笑与底下人说汉人望风而逃,神佑鲜卑。

    这一来一回,没顾上石亓,霍知等人与那倒霉鬼一般,都是被圈养着的贵重畜生,本隔得不远,寻着机会,马动了两步,半枚象藏就塞到了石亓手里。

    然他虽看到这些人是与薛凌一道儿,却并不信任,且接近已是不易,再要搭话讲清楚更难。霍知只说得一句“拿稳,她会找你”,别的再也没有了。

    至于说与薛凌的“小王爷不信在下”,自是为了诓骗薛凌,让她早点从那堆土前离开。

    须臾细枝末节,根本无从辨得真假,她心里交瘁,更是丝毫不疑。大抵是,本就骗了石亓多次,他不信也正常。

    薛凌道:“三天,我们最多还能在拓跋铣身旁呆三天,也许都呆不了了。”她起身跌跌撞撞往外,道:“无所谓,能传话就传,不能传拉倒。”

    外头阳光分外刺眼,拓跋铣既巴不得她赶紧走,也没再留人守着。望出去,原野山峦,和平城外头差不多像,又大有不同,是梁土以内,不是胡地。

    过了鸟不渡,就是宁城,她回转头来,霍知恰到身前。听见薛凌依旧说的是:“找不到算了,你们先走。”

    霍知反和拓跋铣一样怕留她独身在此处,二人俱是怕旁人走光了,难保薛凌拼死给拓跋铣来两刀。

    他轻道:“姑娘勿意气用事。”

    薛凌握着手,里头伤口扯开,血又往下滴,笑道:“不会,我不会,我绝对不会。等我杀了魏塱再说,我要是死在这,就少了两个,太亏,我不会。”

    薛暝冲上前将霍知推了出去,一手拉过薛凌,细致上了药,心疼道:“不必如此。”

    薛凌慢条斯理捏着手,道:“有什么关系,我不这么说,拿什么借口留在这。”

    薛暝拿着换下来的布条,痛道:“我说这个,不必如此。”难得他在她面前说话有重音。

    她还是道:“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的。”

常(四)

    霞色漫天的时候,又见拓跋铣遣人来找薛凌,她仍未进水米,那匹麻布还在身上,容颜枯槁进了帐,伏在椅子上问“何事”。

    拓跋铣忍不住错愕,上前道:“怎么本王饶他一命,你把人弄死了,又这幅样子,怎么议事。”

    薛凌摇头,无力道:“随便,你有事就说,后日我就走,不干你的事。”

    拓跋铣这才道:“总有些不放心,你前几日说话,究竟算与不算。”

    “我说了好些话,你说的哪句?”

    “就是,你说愿与八城奉与本王,换沈元州手下兵马不损。薛凌,此话作不作数?”

    她好像又开始犯晕,片刻闭着眼道:“算!”

    拓跋铣哈哈大笑,来回走了两圈,拍着大腿乐不可支,道:“如此正好,说来,本王并不信你。

    以你行事,必有后手,可我想了许久,实在想不到你还有什么可以阻止本王的东西。

    这样,你杀了沈元州,可以瞒着,我给你两天时间主动撤兵,你撤,本王追,能跑多少,是伱的本事,能聚多少,也是你的本事。

    你不撤,全天下都会知道,薛弋寒的儿子勾结胡人,杀了沈元州。你看,如何。”

    “我撤不撤,自有我的打算,你说不说,是你的打算,你说了,就会有人信吗?

    我还说,是沈元州勾结胡人呢。”

    她笑的分外讽刺:“蠢货,几句话就能挑拨,你养那么多蠢狗干什么。谁赢了,他们就信谁。

    沈元州死了,他们凭什么信沈元州是个忠臣良将。”

    “那你的意思,就是你不撤了?”

    薛凌抬头,直视他道:“我的意思,就是但凡你能直接打过去,就不用在这巧舌如簧妄图吓唬我。

    你不用催我,等我伯伯孝满,我立即就会走。

    你不必嫌自己命长,等他们走了,你肯定会死。

    我现在不动你,你现在敢动我吗?”

    她笑了笑,捂着腹部道:“我没吃饭,没力气,不想与你多做纠缠,你早间说了分道,就当咱俩已经不在一处,你攻你的城,我守我的孝。你做不成,我能成的。”

    她撑着手起身走,四五个胡人面色不善,拓跋铣伸手,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薛凌听见。

    “少惹疯马,容易踢错人,杀了又可惜。”

    薛凌只作不闻,走时偷眼打量了一下屋里陈设,和在原子上一样一眼就能看到所有,不像有能藏人的地方。

    但每次石亓都能随时出现,说明那蠢狗一定在近处,为什么就是找不到人呢,这破地也不像中原屋里有暗室。以石亓的身份,看管容易,总不至于找个笼子关起来罢。

    她又与霍知讨论了些时候,各自拿不出好主意,算算时间,明日差不多是必须要走了,再逗留拓跋铣定要起疑心。

    两处拉锯,稍有不慎,万一拓跋铣宁杀错不放过。薛凌倚在椅子上,手撑着脑袋,第一回想罢休。

    尽人事,她劝霍知,道:“你走吧,带着剩下半枚,去安城外找,能找到,就找到了,找到了,能说通,就说通,能来救,就来救,不行就算了。”

    拓跋铣说的对,她好像没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了。更重要的是,阻止他这件事好像不是那么必须。

    这广袤大千,与她并无干系,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她眼前只有四年前的那场雪,京中纷扬,行人来往,伶人高歌,孩童逗唱,他们说薛弋寒该死,薛家该亡。

    都是要死的,何必管那么多,她道:“会让薛暝分一半人与你,该去哪去哪,能不能成不必知会于我。

    我....我..”她握着那只手,压抑道:“我只去杀了魏塱,明白吗?我只去杀了魏塱。”

    霍知忙道:“姑娘这两日是迷着了,不妨此事尽数交于小人来办,旁的再说。”

    稍作停顿,又劝薛凌道:“今日胡人先阵去了宁城,明日必有战事,依胡人习性,拓跋王会去叫阵,那小王爷肯定会出现,在下会让人随时盯着,姑娘有什么东西可作信物就好了。”

    信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那个蠢狗放心,且给半粒丸子已是费了老大功夫,在要给又是冒险。

    她晕晕沉沉,道:“这样,你说让他贴身挂着,带他去安城偷粮。”

    霍知霎时大喜,霍云婉交代过安城粮案,但旁人皆不知与薛凌一道儿去的是碣族石亓。有这么道关系在,许多事容易的多。

    他续劝她还是吃些东西,这话也是空谈。入夜之后,薛凌在床上熬着,迷糊入了梦,好像是平城旧时,故人皆在。

    她在梦里犹不敢推门,蹑脚站在门口,薛弋寒发现了她,竟未如她想象中发怒,反温声喊她“怎么今日又回晚了。”

    是了..是了...以前出城总要回晚,她伸手要拉鲁文安去挡,拉了个空,才看见鲁文安站在薛弋寒身侧,招手大呼:“快过来。”

    她喜极,迈步,又赶忙缩脚,翻身从床上重重摔到了地上,呆滞爬起才觉,她已经不敢过去了。

    梦里,都不敢去。

    薛暝拿着烛台冲上前,薛凌在喘息声里问了时辰,还不过三更。她自挥手,只嗫喏问:“为何这几天如此难熬。”

    薛暝撑着烛台说不出话,桌上吃食都粗糙,驻军处想去寻些别的来皆是不能,唯有生火时才有热汤,这会显不是生火的时候。

    她作无谓,摇晃又躺到了床上去,第二日晚间,霍知喜滋滋进来,道是话传到了石亓耳朵里。

    一切意料之中,顺利的有些不可思议。拓跋铣前往宁城叫阵,石亓随行,霍知乔装说是沈元州该在城头,一道儿去看看。

    拓跋铣对他比对薛凌放心多了,欣然同意。一打起来,人仰马翻,传句话的空隙甚是容易。

    霍知道:“既然有姑娘这桩事在,在下看,不如兵分两路,由霍晓领人往原上寻人,咱们往宁城,姑娘意下如何。”

    薛凌忍着腹内酸涩,道:“正好,别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他姓石名亓,是羯皇的小儿子,你不要认错了人,说不定羯人里头是有真心归附拓跋铣的。”

    霍知接口称是,又道:“此事不知成在何时,少则十来日,长,怕不是要三四月。”

    薛凌又想过一阵,轻道:“到时候肯定不好从拓跋铣身边劫人,他多疑,你只需要连续两三次假装找石亓,他肯定会担心有人在鼓动碣族,试图扰乱鲜卑后方,为求稳妥,估计会把石亓送回鲜卑王都以求万全。

    你们,在路上劫人更容易,给他的打击也更大。就怕......”霍知等得一阵,薛凌却道:“没什么,谋事在人嘛。”

    霍知点头,道是无旁事就先退去。薛凌挥手,二人皆没明言,就怕。。。到时候拓跋铣直接将人弄死了事。死了之后,还能强行瞒着一段时间。要是被碣族弄回去了,那就一刻都瞒不住了。

    两害相权,弄死更稳妥点。

常(五)

    盯着霍知出了帐,薛凌强打起精神,抖了抖手,转身与薛暝道:“差不多了,咱们也该走了。”

    薛暝点头,又问可要吃些东西。薛凌偏头,看桌上摆了几样果子,不知哪弄来的,她看了两眼,并不想下咽,仍道:“算了。”

    第二日一早,拓跋铣不在,估摸又去了宁城叫阵。她自收了行囊要走,无人拦她。聚人之后,果不见霍晓影踪,问过霍知,确是去了安城那头。

    按马程,要跑整日,但现在未必能找到地方换马,需得停停走走,来回估计要三日。去了之后,找人也不知时数,霍知说的没错,短则十来日,长得三五月。

    然正如先前,无所谓了,不必挂念。她喊了“驾”,前头兵荒马乱走不得,宁城北门肯定也是进不得人,离帐之后,一行人往西向绕了数十里方往宁城向去,打算直接绕过城池,往南门处寻进城手段。

    这一跑就是小半天,四周荒烟蔓草,连个野物都没见着。晌午稍后,方遇着了一处村庄,三五茅檐高低层落,围成个圈。紧挨着有水流经过,水边草还算茂盛。

    薛凌还待前行,薛暝驭马与她平齐,道:“歇歇吧,马也要歇脚。”

    薛凌没做声,却依言放慢了马,薛暝跳将下去,转入茅屋里,随后回来道:“可以去喝口水歇一阵,里面没旁人。”

    薛凌听得怪异,什么叫没旁人,僻壤乡野处,本就不该有旁人。抬头看了看,再跑不知又要多久才有人居住,也跳了下来。霍知等人见她下马,跟着抬了脚,将马牵去河边饮水。

    进到屋围里,薛凌方知“没有旁人是”何意,原此处老少皆走,仅二三老妪还在。

    看薛凌一行人高马大,来势汹汹,各自瑟缩如鸡,磕头作揖连连喊:“官爷,属实没别的了。”

    霍知回来,温声报了名姓,道是“只来讨碗水喝”,那几个老婆子才心惊胆战爬起,哆嗦躲着喊“官爷自便”。

    薛凌斜斜坐于墙角,薛暝将囊中干粮拿出来递给她,又往院里水井汲了新鲜水拿来。

    薛凌数日腹中空空,她吃东西又囫囵,兼之夏日井水沁凉,才吞下去便觉翻江倒海,伏首吐了一地。

    薛暝吓住,忙过来问是怎么了,薛凌不耐道是“吃得急了些”。她没觉着哪处不适,可能真只是急了点。

    薛暝放心不下,转头去问那老妇,家中可有新鲜吃食。掏出银钱来说要买,老妇确认许久,才明白是真实银两,可抵千余铜板,连声说有,转身进去了门要去取。

    薛暝复站到薛凌身旁,不料等老妇再转出来,手中土陶碗里,只放了半个灰扑扑黄中带黑馒头。

    切实半个,边缘起伏,是撕下来的。

    她笑花了脸蹲下身给薛凌,道:“快吃,快吃。”又与薛暝炫耀道:“是白面,白面。

    是我家那老口子们要走,蒸了留给我的。”

    薛凌霎时要再呕,忙捂嘴转了脸过去,那婆子不明所以,愣道:“这是怎么了。”又将碗往薛凌手里递,道:“给你,给你,你的馒头。”

    薛暝忙接过来放在一旁,将老妪支走,拍了拍薛凌后背,道:“晚间就好了,晚间我们就到宁城附近了。”

    她抬手,止住薛暝后话,又缓过一阵,再喝得几口水,勉强好了些。不知是不是为着银子的干系,老妪心喜又拿了些豆子来,说是去年收成,盐水煮了晒干的,能吃上一阵。

    这是西北处常有的零嘴儿,薛凌接过,丢了粒在嘴里。随口道:“怎么不见劳力,就你们在。”

    劳力多指男子,老妇听得一怔,叹说是“官爷来征丁,拉走了大儿”。

    又“将军说点卯,请走了二儿”。

    后“幺儿也不知被何人绑走了”。

    再“胡人要来,孙妇老翁俱不敢留,逃难去了”。

    如此,就剩这些了。

    她咧开无牙的嘴,嗬嗬道:“老婆子,走不远了,就在这....就在这。

    就在这,死也死了,活也活了。”

    她问薛凌:“你们呢?也去逃难?”

    薛凌又丢得一粒豆子在嘴里,笑道:“是啊。”

    她与薛暝道:“去看看马歇好没。”

    老妪比划着双手犹劝:“你们人多,千万别去前边,那些官爷,不讲理的,见了男的就拉走。哎..”她抹了抹眼睛:“就拉走了。”

    薛暝还没到河边,她站起身高声问:“好了吗。”没等听见回答,便绕开老妪,手抓了那破碗里半個馒头,往来时道上去。

    霍知等纷纷跟上,上了马方道:“今日跑的急,怎么不让马多歇会。”没歇就罢了,方才都停下了,又急着走,人没歇好,马也歇不好。

    薛凌抖着缰绳,先让马徐徐走着,道:“又不远,咱们绕了个圈子而已,傍晚怎么都该到了,死不了马。”

    霍知无话,薛凌复问:“我们怎么进去啊。”

    “姑娘可有什么打算。”

    薛凌道:“霍云婉遣你来,不就是为着这事,怎么还要问我。”她没提陈僚,当日含焉写来,她瞧姓陈的一群里间有人就在宁城处,霍知必然是了若指掌。

    果然霍知上前些许,挤下薛瞑,自己与薛凌走在一处,轻道:“依在下看,我们可以以认捐为由求见沈将军。现起了战事,粮草奇缺,恰近处还有些。

    只是进去以后,要能留在沈元州身边打转,就要姑娘多担待了。”

    薛凌点头称是,要她担待,无非就是想用“薛弋寒儿子”的名头。她又记起,当晚若不是为了去拿印,就不会窜到江府去,不窜到江府去,就不会看见那蠢狗在做什么。

    一想起来,便觉手心疼痛难熬,赶忙问了“晚间歇在哪”,霍知指了指路前方,道:“宁城再往南六七十里处,有小县曰昌县,方圆约千户人家,县衙役兵丁数百,正合落脚。”

    “那就去那吧。”薛凌拍了马,六七十里的距离,跑马往宁城多不过一个时辰,不出意外,明早便能见着沈元州。

    到达昌县的时间,倒比她预计的还早些,日头尚没变色,一行人已到了昌县门口。

    为着宁城起战的缘故,城门几个卒子来往查的甚严,尤其是薛凌一行骑马配刀的。

    幸而薛暝行囊里专为西北处备了路引,又吼得两句“耽误了事算谁的”。一行人顺利进到城里,寻了个客栈要过房后各自上楼搁下了东西,歇得稍许,只说下去叫些东西来吃。

    因进了城便没去别的地方,所以薛凌不知这地究竟有多大,可听霍知说千户之数,街上总该有些动静。

    然这会周遭一片死寂,鬼影都没瞧着一个,薛凌张口问守着柜台处的人讨要热水,闻说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抬眼看,老大个太阳还挂在天上。

    薛暝恐她不喜,抢着问:“怎么还没入夜就宵禁了。”

    那人埋头看账本,脖子都没动,只伸手指了指宁城方向道:“您是从哪来啊,不知道胡人过来了,今天您还有地睡,明儿个不知道能剩啥。

    半月前,咱们这就是申时中宵禁,辰时中才开,您几位明儿也别起早了,给官爷逮起来,直接当军役拉走,送到宁城再回不来了。”

    薛暝又道:“那可还有吃的。”

    那人一并摆手:“没了没了,厨子跑了,厨娘也跑了,小二也跑了,你们非要吃,自个儿去后头看看有啥。”说罢嘟囔道:“要不是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也早早发卖逃难去了。”

    薛暝无奈,与薛凌道:“你在这坐着,我去看看。”

    她偏头,走得几步想往桌上捡碗水喝,壶是空的。揭开盖子,不知几日没添水,茶沫子都干了。她丢回盖子甩了甩手,掉出一地碎屑。

    那半个馒头,一下午颠簸后,在袖袋里碾成了渣。

常(六)

    薛暝听见她轻声嗤笑,忙回转头来道:“拿些干粮往后院煮一煮,你先回房歇着。”薛凌抬脚踩在馒头碎上,随口道是“不必”,这些乱七八糟就此了了。

    五月底的天已然不算凉,只西北处晚风颇大,携卷着宁城灰烬余腥过来,一开窗,整个屋子都在哗哗作响。

    她自凉水洗了脸,躺在床上重温昨夜残梦。这么多年来,从未梦到过阿爹。

    世事,真是,怪啊。

    翌日晨间依着客栈掌柜的交代,辰时中宵禁才除,众人起的也晚。薛凌睁眼时,总算看得街上有行人来往,竟也俱是妇人老妪,看不到一个青年男子。

    这里离宁城,太近了。

    霍知递了两套新衣来,依着寻常男子上战场的样式,配了软甲护袖。薛凌看城里空空,接过衣服道:“这破地儿上哪找的”

    霍知颔首笑说是“故人处寻的”,复在门外等候,薛凌适才去了那方麻布,小心收起后,换上衣衫,分外合身。一时半会去找估计不太能行,分明是早早给她备下的。

    也好,妥当,发髻也一并改成了男子样式,待她再出门,霍知赞道:“姑娘作男子样当真滴水不漏,莫说沈元州认不出来,就是在下与姑娘许久,街头碰上,当真不敢认来。”

    他本还想说些将门之后作恭维,念及薛凌这两日真有丧父之态,说来怕是弄巧成拙。

    薛凌咳嗽两声,换了旧时男子音腔,道:“如果他没见过我,我是不怕的。但是沈元州心细,我曾与他在李敬思处碰过面,虽当时是壑园里姑娘家,难保他识人过目不忘。”

    霍知听得分明,大喜未浮于表象,只含笑道:“小少爷担心不无道理,可一面之缘,男女有别,在下不信沈元州有眼,能察秋毫。晚间过去时,可再着人替小少爷伪饰一二,必能无虞。”

    薛凌心中一抖,垂头道:“怎么晚间才去,不是赶着么。”

    “胡人初到宁城,攻势正猛,沈元州为城中主将,必定忙于俗务,咱们去早了,定是见不着人的。小鬼难缠,底下收了东西,没准话都不会传一句,不差这一天半天。”

    薛凌点头,又问:“是什么人跟着我们去。”

    “正要与姑娘说,此人姓陈名泽,乃是此地乡绅,听闻宁城起战,沈将军城头御敌,原倾尽家资,寥表敬意。”

    果然是姓陈,薛凌叹了口气,仍是点头作罢,霍知说是陈泽那头还有些许细枝末节要商议,今日白天就不在客栈,下午再回来。

    薛凌求之不得,挥手要将人送走,霍知却道:“姑娘去之前总得再想个名姓,鲁落是不太好用了。”

    她“嗯”过一声,道:“那就姓安吧,反正叫不得多时。你与他说我姓安就行,不用非得说名字。”

    霍知并不想时时惦记着鲁文安,道:“与平城同姓的话,去到沈元州处,万一他作了联想...”

    薛凌不耐道:“那你随便编一个。”

    霍知忙道:“赵字如何,普通些,百家姓首,挑不出岔子。”

    薛凌点头,他方退了去。薛凌自寻了把宽阔椅子,往屋里桌前坐下,仰在椅背上许久不想直腰。

    薛暝再进来,瞧见她双目微闭,眉眼如削,手臂搭在椅子扶手处,十指苍白垂着,手背上伤痕四周还见红,像只折翅的鹰,腐烂了一半,反格外清绝孤高。

    他轻脚走到近处,低声道:“不然,去别处找找,看看有什么吃的。我看此处还算繁华,听见有人叫卖。”

    薛凌睁开眼,缓缓扬起脖颈,笑道:“是不是我当天晚上没说清楚。”

    薛暝不解,她抬脚起了身,捏着左手来回踱步,痛苦道:“是不是我当天晚上没说清楚,就算我不来,霍云婉也会来。

    你看,我就说,去年为什么她要逼着苏府送那么多东西过来。她筹谋已久,早就想用战事将西北兵权收到自己人手里。

    什么天子将军,什么忠良大义,一打起来,真正能聚兵的,唯有钱粮而已。她早就有这个打算,我只是個中一枚不错的棋。我不走,她无非是换几步,她早晚要将军。

    我来,至少能快一些,我借势而已,明明我不来,乱只会更久,明明我不做,事只会更烂,明明不是我,不是我。

    分明不是我,分明不是我。“她扬着手,问:“为什么他不走,我说的很清楚,我当天晚上说的很清楚啊。”

    薛暝沉默片刻,轻道:“晚间我们就要去沈元州处,再想着这些事,容易叫他看出来。”

    这理由比什么都好用,回头无路,那就只能说来日极佳,她不得不被劝住,点着头道了数声“是”,她指着薛暝道:“你说的是,你说的是,我晚上还要去杀了沈元州。”

    “等我杀了魏塱,就结束了。”她垂下那只手,偏头出了屋。

    晚间霍知再回,果跟了个陌生人来,穿红着绿,膀圆腰肥,横肉满脸与薛凌见礼,说是陈泽。

    薛凌颔首应声,却见他与霍知谈笑风生,颇为相熟样,喜庆道:“哪家的小少爷,比我庄上幺儿还好看,就是人瘦了些,怎么这么瘦,白....也太白了点。”

    他又打量薛凌数眼,那句白的像个死人脸没说。好在薛凌虽面上精气神不佳,说话还算中气十足,不然瞧来就是命不久矣。

    霍知笑言“京中来的公爷,一心要杀敌立功呢,不敢让家里知道”,说话间递了包点心给薛凌,大抵是瞧她这几日没吃好,特意找地儿弄的。薛凌接手拆开,塞了块往嘴里。

    陈泽拱手作了大礼,连道:“如此英雄年少”又夸数句,根本没问姓名,省了那个编来的“赵”字。

    薛凌微笑应了,看与宁城方向道:“天下有失,匹夫何辞?”颇有几分豪情。

    皇城多富贵,不是这个大人,就是那家老爷,年少些的便成了公子小姐,西北偏远,少见官家,若是遇着了骄气些的,便喊少爷娘子。

    两处称呼有异,她又作多番伪姓,这几日因鲁文安之死多有想到薛璃,这会又记起江府诗会,她与薛璃重逢,骂得一句“三姓家奴”。

    而后京中多变,再未闻哪家风花雪月事,这会记起来,谁才是那个三姓家奴?

    陈泽不知薛凌所想,只对她这话甚是赞同,暗道这白皮细面郎君还挺不错,上前两步一并看着窗外山峦,雄心喊:“小少爷这话真是有见地,我男儿大好,当驱胡虏三千里,不问归天。”

    她垂头,约莫宵禁的点儿又到了,只看到街上空荡如鬼城。

    薛凌回头问霍知:“我们何时出发,宵禁了不是出不去么。”

    霍知笑道:“我们是往宁城去,哪有出不去的道理,不过早些走也好,小少爷若是一切妥当,咱们可以启程了。”

    薛凌回身拎了行囊,与薛暝一并下楼,掌柜正在封门板,看薛凌等人要走,道:“你们是往哪处逃啊,能不能也捎我我一程,我看你们人多,又是....又是习武的样子,比其他的都可靠,我可以给你们钱,你们是去京都吗?”

    陈泽抢答了话,道:“逃什么逃,你也是大好的力气,干脆跟我们到宁城去,杀敌建功,光宗耀祖。”

    掌柜的顿时跪下,拼命摆手道:“官爷,官爷,我家徭役丁口已经够了,我是留下来那个,我是留下来那个啊。”

    说着话赶紧冲到柜台处拿了册子要给薛凌等人看,嘴中话语不绝,只喊:“我是留下来那个,只留了我一个。”

    薛凌并未看到那本册子,想是抽丁的拿了人,就给个批子作记。这东西...战事一久,批与不批没什么两样。

    幸运的是他们并非来抽丁,这店家总还有两天可躲,众人陆续往外,陈泽复骂了几声软骨头,抢着与薛凌道“他定要死在宁城墙头,封妻荫子,记个大功”。

    薛凌跨上马背,笑扬了马鞭,心中暗道:沈元州都反了,哪来的皇帝给你封妻荫子。总不能,沈元州有皇帝相。

    过街之后即是城门口,如霍知所言,见薛凌一行要往宁城去,守门的非但不提宵禁,就差亲自逮着几人压过去。

    出城之后未见有辎重跟随,薛凌问起,霍知道:“粮草要事,得有人来押,咱们不方便,还是先去见了沈将军的好。”

    陈泽点头附和,薛凌笑道:“多少东西,还得有人来押。”

    陈泽道:“不多不多,可最近乱的很,流民四窜,没人押着,我是真不敢保证能运到宁城啊。”又与霍知拱手道:“得亏是霍兄来了,不然我有心无力,看着东西发霉发烂,送不到将士手里。”

    他二人又笑言数句,薛凌催了马,才跑出些许距离,霍知追上前来,道:“小少爷慢些,咱们不急着去。”

    薛凌勒马回头,见是那死胖子陈泽喘的要死要活,显不是个善驭马的。也就是说,此人可能并非是霍云婉早年安插在此的卒子。

    真真假假,当局者迷,没准,他是真的以为他在给沈元州筹粮。

    无奈之下,只能叫着手底下都慢了些,跑了约莫整一个时辰,方看见宁城南门。

    天边见黑,此处亦是早已宵禁,城墙上五步一哨,戍值的卒子皆是行走来回交替,未有在原处站立者,可见防备之中。

    远远看见薛凌等人,随即有数十人齐齐张弓,箭指薛凌一行,为首的一个喊:“城下何人,宵禁已至,任何人不得出入。”

    薛凌抬头要答,陈泽自告奋勇拦着她道:“我来我来...我来我来...”。说罢高举双手喊:“军爷别动刀,咱们是来送粮草的,您受累,开开门,快开门。”

    喊完又赶紧去捂肚子,龇牙咧嘴与薛凌道:“没见过伱们这样跑马的,我真是没糟过这罪。”

    楼上戍守的听见,回话喊“先等着”。陈泽又赶忙抬头应了声,与薛凌道:“颠死了,颠死了,我就那马,它....它...抽死它也不能跑这么快。”

    薛凌几日来第一回没忍住笑,半是闲话半是打听道:“这里到处都是原子,三岁小儿就要上马,你怎么这么不长进。”

    陈泽瞬间丢了手,挺肚子道:“那不是,不是我不长进,我家是做白米庄子粮铺生意的,不是养畜生的,就那,咱们来那昌县,方圆百里,谁没吃过我家东西。几年前的时候,家里头还来往进京呢。”

    “是吗,那这两年怎么不去了。”

    “嗐”。陈泽又把手捂回肚子上,气道:“前几年,四年,不知道为啥,突然粮价疯涨,牵扯到里面,官爷来平事,砍了好些脑袋,再不敢乱去了。

    去年年景又好些,想把祖业再坐起来,囤了点,今年还没走,胡人又来了,你说这,你说这....这跟谁说。”

    门开了道缝,里头人问:“什么粮草,今日城中没有公文说粮草要来,你们是哪里来的人。”

    “我我我我.....”陈泽与薛凌陪笑过,三两步跑到门口冲着里头喊:“没有公文,没有公文,我们是普通百姓,想为沈将军尽一点绵薄之力,筹了点粮草想运往城中,军爷不要嫌弃。”

    里头人打探了片刻,并没见什么粮草,复问究竟,陈泽道:“我们人少,运不过来,都在库子里囤着,想请军爷亲自去押。”

    那人稍微上了心,看薛凌一行有十来人,说运不过来,就是东西还挺多。虽战事才起不至于断粮,但打到哪一天谁说的准。

    到底此处是南门,还算安全,当下应了陈泽,说是需要找人去传,估计要等上许久。

    陈泽自是应声,大门复重新闭上。薛凌下了马,跟着到门前轻扣了两声,看陈泽热的汗如雨下,她笑道:“这门没上拴。”

    “你怎么知道。”

    薛凌手在门上移动些许,道:“他刚才开关都快,但门栓重千斤,数人合力拿铰链也要耗上半时,所以里面没上栓,然后有人用了顶锤之物卡在门轴处用力,才能开关的这么顺利。”

    她无意卖弄,只想着南门未上栓,也就是宁城战事不吃紧,至少没有到沈元州勒令四门紧闭封城城的地步。再往细想,也就是胡人攻势全然不是霍知说的正猛,拓跋铣在拖时间,他是在等她。

    陈泽眼前一亮,道:“咿,你这人懂的还多。”

    霍知亦凑上来笑言道是“赵家公爷心慕边关,早年手不释卷,对军中事了若指掌,没有不通的。”

    陈泽愈起艳羡,高声道是“太平求财,乱世求功,这到头了,还是习武骑马的好,你看那些人不要命的往南边跑。你说,你说....诶...”

    他指了指薛凌,道:“你不是京中来的,我听说那头也打仗,你怎么跑这边来。”

    薛凌笑道:“国之将亡,肉食者谋,天下将亡,匹夫之贱而不能拒,我当然要来这。”

    陈泽非博学之士,听得绕口,薛凌不想与他久话,指了指门里道:“宁城地广,守将在北,这么大事,他肯定要去问主事的人,一来一回,怕不得个把时辰,咱们还是找地儿坐着等的好。”

    陈泽“哎”声应了,又撩着袖子去擦汗。薛凌并未觉得热,晚间风来其实还有凉意,大抵胖子出汗多。

    她与薛暝往旁处寻了个干净地,喝了几口水,陈泽又凑过来,喊着薛暝让个道儿,说是与薛凌一见如故,想多说些话。

    她笑了笑,余光看见霍知在往自己处看,随意附和了陈泽些,纸上谈兵尔,别无旁事。

    再听得门响,陈泽一跃而起,看了眼天边弯月,道:“还真是个把时辰,你可真是知道的多,你要不说,我当你才是这里人。”

    薛凌笑笑未答,撑手起身走,他这方瞧见薛凌手上伤口骇人,大惊道:“这是怎么了。”说罢直接拿了薛凌手要看。

    薛暝一手将人挡开,没什么好脸色,陈泽不解道:“他这是怎么了,我看都贯穿了,还没好透,你们怎么不包一包,我的个天,这得疼成啥样。”

    薛凌轻甩了两下道:“路上不慎,跌了马,按到剑上了。”

    陈泽自捏紧了手,倒吸一口气要喊,薛凌指了指门:“我们可以进去了。”送粮草来,沈元州不可能不许进城。

    他看了眼,拍头道:“噢噢噢噢,好好好,进去说。”再往门处,来了个管事样貌的人说允许进城。陈泽回首招呼众人,特喊着薛凌道:“进吧进吧,咱进去了。”

    薛凌出了口长气,牵马往里,门仍没开透,只得一个马身的逢,进到里头,果见门轴处蹲着俩卒子手执铁棍在那捣鼓。

    悉数进到里头后,头目摸样的报了名姓唐涧,却退后几步,手压在刀柄上,审视打量薛凌众人道:“你们....是来认捐粮草的?”

    原传话的人去了说有人想送粮草,这事并不怪异,得沈元州许可后,遣了唐涧过来接人。有道是礼轻情意重,不问多少,来了就是不易。

    唐涧亦未觉怪,只作寻常事办,然纵马过来,薛凌一行,除却霍知与陈泽和薛暝周遂数人,剩下皆是影卫,冷面寒霜,身有肃杀,一看就不像近处什么来送粮的乡族。他不敢掉以轻心,没立即引薛凌等前往。

    陈泽飞扑上前,笑道:“是是是,我是我是,是我要来,我知道胡人打到宁城来了,倾尽家资买了谷米麦黍千石,就放在昌县那,家里几个下人守着呢,等你们去运。”

    薛凌暗想千石之数,不少了,霍知也算舍得下本钱。不过想想挪到城里,将来也用到自己身上,算不得赔本。

    唐涧见人贸贸然冲上来,刀都拔了一半,听闻此话,稍卸下些防心,又转头问薛凌等:“你们呢?是与他一处吗?”

    陈泽复绕回薛凌身旁,一手勾了她肩膀,道:“是是是,我们是一处的,这位赵小少爷是来投奔沈将军,想求个功劳,军爷带咱去见将军吧。”

    薛凌拨开他手,上前两步微颔首道:“见过大人,在下姓赵,寿陵人士,祖上是行伍之家,闻说边关胡患扰攘,想拜在沈将军门下,做个先行官,但求马革裹尸尔。”

    唐涧探究不减,问:“行伍.....你既然是寿陵的,怎么不随皇帝去平乱,要来这地儿。”

    薛凌道:“上头的人相争,与我们何干,丈夫当行天下事......”她顿了顿,郎朗瞧与唐涧,笑道:

    “我观,天下在此。”

常(七)

    “好。”唐涧大喝一声,抬手示意围着的卒子退去,与薛凌道:“难得小兄弟有此大义,”又与陈泽道:“谢过先生舍财,诸位且随我来。”

    陈泽笑开花应声,各人又上了马往城北去,沿途灯火绝迹,不知道人走空了还是城中禁明。天上弯月只得一丝,照得四周如鬼影幢幢,比上回杀霍云旸时还要萧索些。

    陈泽仍是跑不了快马,连声喊慢点慢点,凑活着到了北门军机处,下马就瘫倒在地。

    唐涧道:“王上还没歇,你们既是为大事而来,且在此稍后,我去通传一声,等他示下。”

    薛凌无声抿嘴,自个儿离京二十来天,没问朝中事宜,然沈元州原不过一方守将,而今底下人改口称王,看来是反透了。

    她念头过脑功夫,陈泽已道数声“辛苦”。薛凌拱手,行的是军中礼数,只寻常道了声“有劳了”。

    于是唐涧全未管陈泽如何,又多看她了几眼,随即若有所思离去。陈泽一手捂着胸口叫苦不迭,一手要往薛凌肩膀上搭,道是“怎么他对我不上心,好像看上你了,这东西也是我弄来的啊。”

    薛暝手疾眼快,拉了薛凌一把,陈泽没能搭上,弓着腰气急败坏道:“你老扯他干什么,我能吃了他?”

    薛暝冷道:“我家小公子不喜欢和人接触。”

    “那你接触的这么顺手。”

    薛凌叹了声气,退开两步,道:“你们别吵了,一会人出来听见了,当我们来找事。”

    她对陈泽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厌恶,无非数日来碰到个正常人不容易,多了些容忍。只这容忍里头也夹杂着无尽猜疑,究竟是这是个生意人跟谁都熟,还是这个人装的好,存心接近自个儿?

    没有答案的事,想来不过庸人自扰,问题是,这种心境居然停不下来,一有人来,她就忍不住要想,此人是无意,还是刻意?

    陈泽又念叨数句,薛凌拉了薛暝到一旁,轻道:“印呢?”这东西多半进去就要用上。

    薛暝听言忙从随身行囊里拿出来递给薛凌,却见她是伸了左手在接,一时不想掌中放。

    薛凌伸着手轻道:“这是宁城官宅最外处,若是沈元州早存了见人的心,刚才那人必定是将我们引到内院再作通传。

    既然把我们丢在这,显是临时起意,要再去问问口风。”话说完还没见薛暝给东西,奇道:“怎么了?”

    薛暝目光盯着她掌心,仍不肯将印放上去,薛凌明白过来,白眼换了右手,低低骂得一句:“蠢货,你老盯着这個作什么。”她自甩手,又道是“别管那姓陈的蠢货,太过生分容易让旁人起疑。”

    薛暝未作应声,旁儿陈泽念叨数次:“该不是这沈将军嫌少,不乐意见咱。”说这话又朝薛凌处来,唐涧总算现了身,道:“王上请诸位进去。”

    陈泽双手作揖谢了一道儿诸天菩萨,往里走又问:“哪个王上,咱们是来找沈将军的。”

    饶是薛凌心中压抑苦楚,走在后头听到这话仍是咬嘴要笑,那厢唐涧解释道是:“天子无道,臣失其密,昔日沈将军已自立为王,旨在先御胡人,后诛昏君。”

    陈泽哦哦数声,听明白又像是没听明白。过了几个回廊还没见人,又问还要多久,唐涧道是“起了战事,王上日常居处都在城墙近处,所以离外门远些。”

    薛凌亦步亦趋,始终没说话,这地儿熟悉的很,去年来时算计逃跑路线,处处都有留心,没想到霍云旸死了,格局点滴未改,沈元州也算艺高人胆大,鸠占鹊巢占的心安理得。

    直至灯火通透处,唐涧道:“到了,王上在与众下议事,他感念你等功德,见过就先去歇着吧,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

    陈泽“哎”声应答往里跑,唐涧回过头来要请薛凌,毕竟这位才是正主,粮草虽贵,然城中离断顿还早,不值得沈元州连夜接见。

    反是唐涧说“有行伍出生带了七八个护卫来投奔”让他颇有好奇,城中正是用人之际,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又闻“众人皆有轩昂之气”,适才让唐涧把薛凌等人带进来。

    孰料这会一看,唐涧吓了一跳,先前各处皆昏暗,淡淡火光映着人红且润,现地方亮才瞧见,这姓赵的小子脸白眼青,憔悴不堪,一副风吹要倒的病秧子模样,居然能说出“天下在此”的话来。

    他又往旁人身上瞧了瞧,勉强放心点,其他人仍是生龙活虎样,如此目光又回到了薛凌身上。

    薛凌抬手拱了拱,微笑道:“有劳军爷。”说罢也要往里。唐涧福至心灵,忽而张手道:“你进去,旁人留下。”

    霍知先急,道:“军爷何故如此,我家小少爷离不得人。”

    唐涧在自己的地头上,毫不避讳,指着薛凌道:“总觉得你小子怪怪的,你要真是来投奔的,自己进去,王上说放人,我就放人。”

    霍知还待再争,薛凌摆手,笑道:“无妨,我去就是了。”她回首道:“我自坦荡,王上该有心明。”

    唐涧对她这态度还算满意,道:“算你小子识相,若真是来投奔,咱们以后也是好相与。”

    前头陈泽已到门口,回声高喊:“你们怎么还不来。”薛凌踢开衣角往里,薛暝只能怏怏候在原处。

    进到屋里后又过屏风,方见沈元州坐于主席,两旁分列了七八人,有老有少,确是个议事的架势。

    陈泽上前跪地叩首,高喊“将军抵御胡人功德无量,特变卖了家资买粮前来相助。”说着要拉薛凌一并跪下,薛凌抽手,只拱了拱手道:“见过沈将军。”

    沈元州喊了陈泽起来,寥寥谢过后道:“先生大义,还请偏房喝盏茶,我与这位赵小少爷有事相议。”又笑问薛凌:“伱是姓赵吧,方才唐涧是这么说。”

    陈泽跟着看薛凌,见她没回应还以为是避讳自个儿,再夸赞过沈元州后识趣去了偏屋。

    薛凌等人走,上前些许,微笑道:“我不是。”

    旁儿有人叫:“那你是姓什么,刚才我也听见唐涧说你姓赵,还说什么行伍过来的,怎么走进来看着要死了一样。”

    军中说话无顾忌,沈元州稍稍变了脸色,抬手止住两旁众人,打探薛凌道:“那你是.....”他起身绕开桌子,冲着薛凌走了两步,道:

    “我看你,有些眼熟。”

常(八)

    薛凌垂下目光,轻叹了声气,沈元州脸色愈冷,道:“咱们以前见过?”话间已有威逼之势,他瞧薛凌多不过十七八岁,羸弱儿郎貌,断肠寡人相,凄凄漠漠,看不出来路,欲吓唬一番。

    薛凌抬手,掌心掉下半个巴掌大的锦囊来,红色抽绳悬悬绕在食指上,月牙白底缎布,上头一支兰草袅袅,两侧各缀了一颗七彩琉璃珠,很是精致,像哪家姑娘随身香囊,在沈元州眼前摇摇晃晃。

    薛凌像在回忆往事,语调飘渺:“他们说,我很像我父亲,所以你看我相熟。”

    周遭众人此起彼伏问“你父亲是什么人”,沈元州目光先在薛凌手上停留了片刻,筋骨遒劲,力道毕现,一看就是习武之人,与虚浮面貌迥异,恍然不是同一个人样。

    如此想过,才看了那锦囊上,狐疑伸手接了,盯着薛凌摸索过方缓缓打开,并没拆出什么异样东西来,他垂头细看,赤金印子二指见方,托与兽身,是私印的模子。

    翻开过来,沈元州霎时变色,再看薛凌,又对着印章数眼,道:“你是...你是....”

    薛凌颔首,道:“我是....不知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旁边又呼“什么人..是什么人...”,又提醒薛凌道:“此处哪来的什么将军,此处只有沈王。”

    薛凌未作搭理,暗想“沈王”二字,就是沈元州没替自个儿择号,沿用的自家姓氏称王。

    沈元州抬手止住旁人,指尖滑过印章,成色质地,使用痕迹,肯定是个真的,一般人也不可能假撰这玩意儿。

    他看薛凌,一改先前疏离自持,变的热络,笑道:“是了是了....难怪眼熟...我是见过你父亲......你...难怪..”

    大抵记起薛弋寒死的难看,他又敛了笑意,踌躇道:“我也没见过几回,但你....你....你确实是有些像。”

    他转与旁人道“咱们今晚就议到这吧,该说的也差不多说了,这位小兄弟不是外人,远道而来,我有些私事想问。”

    各人说笑陆续退去,薛凌垂眸不言,只想着沈元州以前并不是重臣,依他年岁,也没见过年轻时的薛弋寒长啥样,像与不像,有什么资格说“确实”。

    待人走尽,沈元州急声道:“你.....你是..前西北旧将薛弋寒什么人。”

    “我姓薛,单名一个凌字。”薛凌伸手,道:“那是家父遗物,你看过无异,还请归还与我。”

    沈元州复看了两眼,递给薛凌道:“是是是...应该的....伱是....我就说是有些眼熟。”

    如此所有的事都能解释的通,他看薛凌确有面熟之感,但又没印象见过此人,薛弋寒早年见过几回,对比眉眼,依稀能和模糊印象重叠。

    而且唐涧说是一共十来人,皆以“赵”姓为首,捐粮的那個更像陪衬。既是薛弋寒之子,就说的通了。许是当年去了何处,跟着的都是死士,难怪一看就知是用刀剑的。

    话虽如此,他奇道:“当年....当年....”

    薛凌打断道:“当年我父亲获罪,天子未迁怒其家眷。”

    沈元州小有尴尬,讪笑道:“话虽如此.....俱我所知....霍...肯定有人不会眼睁睁放过你....你是如何....你是什么时候回的这来。”

    薛凌将印放回锦囊里,系上抽绳,直视沈元州道:“我父亲死后,霍家与天子连手追杀我,侥幸逃生,隐居在乡野。

    这些年,记着父亲的话,既不曾回京,也不曾回家,直至听得边关起了战事,心下难平,又听闻而今西北在你治下,特来投奔。”

    她顿了顿,移开目光,混若并不愿提起的样子问:“我记得,几年前还是霍家在此,真是奇怪,怎么无缘无故的,就变成你了。”

    沈元州算是初步信了她,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

    薛凌又问:“我听他们,称你为王上。何日,此处竟能自立为王?”

    沈元州苦笑一声,指了指就近椅子,道:“坐坐坐,你进来这么久,我倒要你一直站着。”说着他自个儿先坐了过去,并未回原上席。

    薛凌跟过去,也轻坐下,沈元州往小桌上翻茶,水倒出来,一丝热气也无,他推给薛凌,道:“你生在这,不消我多客套,这段日子艰难,有口水喝不错了。”

    薛凌接了茶,抿了一口,道:“说的是。”

    沈元州道:“刚才你问我,怎么霍家没了,这话我是不信的。就算你隐居,肯定也知道霍准密谋造反被砍了的事儿。霍家被砍了,那这地儿肯定不是霍家人了啊。”

    “话虽如此,也轮不到你来。”

    沈元州茶在嘴边,听闻此话,猛地转头看她,瞧她神色正经,纯属说实话,全无讽刺之意,没忍住哈哈数声,闭口时却是眼眶泛红。

    他道:“你说轮不到我来,我也说轮不到我来,世事难料,轮到了还不如轮不到。”说罢将这两年事藏头去尾说了大概,又提及自身不忍看西北万民流离,再三拒旨,落得个孤家寡人下场。

    他问薛凌:“你说,我称不称得这声王?”

    薛凌垂头,指尖在掌心来回,许久才淡漠道:“你问旁人,他们肯定说称得。

    你问我,我就要说称不得了。”

    “此话何解?”

    “当年梁成帝崩,我父亲为人臣子,理当回京举殡。偏祸不单行,胡人聚兵往平城外虎视眈眈,京中新帝非天命所授。如此这般....”

    她哧哧笑了两声,问:“我父亲没称王,凭什么你称王?”

    沈元州顿口,手在椅扶上来回摸索数次,沉声道:“所以薛弋寒死了。”

    “那你呢”薛凌偏脸,笑问:“你当年,有没有,与魏塱沆瀣一气,联满朝文武,陷害我父亲?”

    “没有。”沈元州稍昂首,正色道:“我沈家虽奉新帝,但绝未参与薛宋之罪。”

    “你都说奉了新帝,如此,那就算不得袖手旁观客。你是....”薛凌如师如友,循循善诱,温和道:

    “你是个,推波助澜人啊。”

常(九)

    分明她话语如沐春风,沈元州却无端有悬心之感,只说推算来薛凌年岁要比自己小许多,样貌也作小儿样稚嫩,如何言辞之间如得道高僧,连个语气起伏都没有。

    她若心存怨对,该是诘问相激,她若无此意,就不该提起,怎么说的...如寻常家话,听来是...

    举重若轻,压了自己一头。

    他未发作,勉力道:“薛小少爷此话未免严重,你身在官宦之家,当知金枷玉锁身不由己。

    彼时近京兵权在黄家手里,是新帝外戚,京中御林卫由霍家执掌,霍准与新帝有翁婿之谊,而你父亲,身在囹圄,诸人只是时宜而已,一朝天子一朝尘,过则有过,非罪矣。

    难不成,你今日是问本王讨个说法?”

    薛凌摇了摇头,道:“前尘往事,讨来有什么用,何况你自己都说,时宜而已,非罪。

    我来这....”她指了指沈元州脚处,道:“你看你脚下三尺地,是我旧时玩闹所在,我年幼时,父亲常带我来宁城,我岂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入番人之手。

    听说已打了几日,如何?”

    沈元州稍缓,道是“战况还好,胡人未作猛攻,反常有骑兵至城下骚扰叫骂。”

    说到这里,他没继续往下说,薛凌心知肚明,接话道:“看来,他多半是是候阵设伏,想诱你出城迎战。”

    “我也正是这个看法。”

    薛凌抢道:“但宁城近处无埋伏点,唯鸟不渡可以藏点人,我看,他们应该扎营在那近处,意图引诱你过去。

    也是蠢,你既已称王,来日与京中必有一战,固守兵力要紧,怎么会贸然去追。何况那头。。。”

    她顿了顿,似乎才记起来,认真道:“平城如何?他们既已打过来了,平城是..撤兵,还是城破?”

    沈元州平和许多,道:“你说的都对,胡人是在鸟不渡那头,但是离鸟不渡还有数十公里,大概怕我骑兵袭营。

    至于平城那头,他们撤了,但没往此处来。”

    “去了何处?”

    “幽县。”

    “幽县。”薛凌重复着,想了想,道:“倒也说不上远,何人领兵,怎么去了那,我记得,那是烽火台处,以前并无驻兵,他是什么身份去的?”

    沈元州算是彻底信了她身份,笑笑将孟行之事和盘托出,道:“现在这局势,还问什么身份。

    他去了是好事,如果直奔宁城而来,反成个烫手山芋,一是城门能不能开非我力所能及,二是平城几个守将,皆是霍云旸身旁旧人。去平城守着还好,要跟在我身边,没個时日,如何敢信。”

    薛凌端碗喝了口凉茶,目光微动,此话意思就是原来霍云旸的人,沈元州一个都没留在宁城,如此最好,不用担心哪个倒霉鬼碰上自个儿。

    她再无要打探的消息,轻笑道:“城是你在守,什么叫非你力所能及。”

    沈元州叹言“他们撤过来之前,胡人在附近明目张胆,唯恐宁城不开门,所以孟行领兵过来,开与不开,两难。”

    薛凌无谓说得声“也是”,将茶碗搁下道:“今日我来的晚,如蒙不弃,不妨拨间屋子给我,后事再议。另外,闻君家蒙不幸,深感其厄,将军节哀。”

    沈元州拱手,道:“忘了忘了,伱风尘仆仆过来,本该早些休息,这样,我喊底下人带你去最里头先住着吧,那里客房多。”

    薛凌起身称谢,沈元州跟着起身,又喊她:“薛小少爷。”

    “嗯?”

    沈元州道:“当年之事,你说的对,哪有袖手旁观客,皆是推波助澜人,而今我双亲俱去,手足不存,方知.....”他摇头,苦笑道:“你多担待。”

    薛凌轻颔首未答话,沈元州续道:“走走走,你先住下,明日我再摆酒与你洗尘,你来的好,甚好。我看你面容疲惫,可是这一路走的艰难。”

    说着话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薛凌道:“何处不艰难呢。”

    沈元州自认感同身受,荒唐一般道“你说的是”。出得房门,薛暝急急迎上来,见薛凌无恙,稍安生了些。

    他本等得焦急非常,幸亏霍知看见先前屋里人往外,玩笑般道“小少爷必定无恙,你看里面的人都出来了,若是有异,肯定是留在里面帮忙的。”

    这话实有道理,假如沈元州起了疑心,肯定不会把手底下人遣走,薛暝方被劝住。

    外人听见也不要紧,他说的高声,唐涧哈哈道:“你这小子聪明的很,那你说能有个啥异,难不成你们真是来刺杀我家王上?”

    霍知拱手道:“非也非也,我与他说笑尔,是我们初来乍到,怕惹了误会。”

    几人又耐心等得一阵,直到此时。唐涧见沈元州含笑出来,估计是与薛凌相谈甚欢,也冲上前刀柄戳了戳薛凌,道:“如何,姓赵的,是不是以后我们就要共事了。”

    薛凌弯腰不答,沈元州笑道:“他们路上过来辛苦了,今晚太晚了,还是赶紧安排个地方住下,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唐涧问:“住哪啊,与兄弟们住在一处?”

    沈元州看了看薛凌,又看那七八个影卫,道:“这样,来者是客,先往后院住几天,等相熟之后,再看。”

    唐涧称好,左右看了看道:“诶,那胖子呢?”

    沈元州指了指里头偏屋,道:“忘了,他也一并住着吧。”又与薛凌道:“是你带他来的吗?有心了。”

    “是他带我来的。”

    沈元州只当她谦辞,交代唐涧快些领人去歇下,不忘跟薛凌道:“许多屋子久久空着没住人,可能生了霉气,且担待一下,明日再命人打理。”

    他自问心正,当年沈家对薛宋案全无愧疚,今日又和薛凌成了同病相怜人,自个儿说是称王,来日未必说不得开朝,自己早晚要杀进京去,薛凌来投奔自己,乃是同仇敌忾,理所应当。

    薛凌回了声无碍,唐涧进里屋喊了陈泽出来,领着一行人往后院去。几个走廊后,离沈元州已有老远,薛凌方将手中锦囊还与薛暝拿着,身份这种事,今晚算是暂时瞒过去了。

    陈泽且走且看,不停问是什么地方。唐涧偶尔答,偶尔不答,夜风徐来,推着薛凌走到了去岁霍云旸烧纸钱处。

    唐涧指了指前头道:“到了。”

    薛凌一声笑,好像是听到霍云旸说“希望断七之日,我可以,把你也烧给我爹”。

    这个希望没能成真,如果沈元州知道了沈家之死的真相,他能不能忍着自个儿到沈伯清断七?

    “时宜”二字,就想置身事外,未免过于慷他人之慨。

    耳旁陈泽高呼一声:“可算是到了,这七弯八绕,不找个轿子来抬,我生下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今儿这罪是把一辈子的受完了。”

    唐涧嘲笑几句,另对薛凌指了进院最外的倒坐房道:“底下兄弟就睡这怎么样,再往里头是二重院,安静些,你看你安排。”

    薛凌点头,朝着周遂努了努脑袋,霍知笑道:“这样,我也在外头吧,入乡随俗,不必讲究。”话落招呼众人去。

    得了薛凌首肯,周遂领着人去了屋里,唐涧又领着薛凌薛暝和陈泽再往里走,过了垂花门,冲薛凌道:“看你几个细皮嫩肉,特给你选个好的,别说咱不照顾,这里头.....”

    话说一半,檐下处窜出个猛狗样东西,并着一声低咽朝着薛凌飞扑而来,哈气声转眼就到耳边。

    各人全无防备,压根没看清是啥,唯薛暝随时顾着薛凌,一手将人扯开,拔剑要砍,忽记起这是个畜生,肯定是此处人养的,砍死了不好交代,只带着剑鞘劈了一记。

    按说寻常畜生挨这一遭,怎么也得夹着尾巴屁滚尿流窜开,孰料得这玩意全无感觉样,只稍偏了偏身子,没扑倒薛凌,倒将旁边陈泽按倒在地,口流涎水,呜呜声渗人。

    几人还没回神,又飞出来个真正的狗,尾巴摆的像个拨浪鼓,冲着几人狂吠。

    唐涧叫道:“哎哎哎哎哎哎哎,这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说话却没伸手将那玩意从陈泽身上拉开。

    薛暝与薛凌始看清伏在陈泽身上的是个半丈长花皮豹子,皮色亮的像要滴油,在陈泽身上脖颈间来回乱嗅。

    陈泽吓的双目紧闭手脚乱划问:“什么玩意儿,什么玩意儿,什么玩意儿咬我。”

    唐涧还在“哎哎哎哎”,屋檐处一姑娘家连滚带爬跑出来,一头乱发问:“啊啊啊啊,怎么了,他怎么咬人了。”

    跟着冲到那狗面前狠拍了一巴掌喊:“不准叫”,又往陈泽处两只手揪着豹子耳朵往上猛拎,一面喊:“快起来快起来快起来。”一面笑的比哭都难看,给众人说:“他不咬人不咬人,不咬人的。”

    薛凌顿时叫苦连天转了脸,妈的,齐清霏怎么在这。

    方才认出是个豹子就道不好,现听见人声更加确定无疑。唐涧貌若不满,实则逗弄道:“齐将军你怎么回事,大晚上的将这畜生放出来。”

    齐清霏总算将那豹子从陈泽身上扒开,又整个人双腿分开坐在其背上,死死按住哭丧着脸冲唐涧道:“我都睡了,他俩忽然起来,就冲出来了,你可看见了,往天他不咬人的。”

    她不减齐府性子,好像还愈加放肆了些,气呼呼冲着陈泽喊:“你是不是藏什么东西在身上了,鸡鸭还是兔子,不然专咬你,还不快拿出来。”

    实则那豹子对陈泽并不感兴趣,不然齐清霏未必能将它拖起来,现虽被按趴在地,仍昂着头一双橙黄眼珠子透亮往薛凌处瞧,刚才大抵是扑错了人。

    幸好众人注意力并没在豹子身上,也就无人看薛凌,都只关注那倒霉鬼。陈泽感觉到身上空了,缩脚往后退出许多,摸着院门框才睁眼。

    结果看见个球样脑袋在自个前面,张着嘴哈气,吓的又是一声大叫,跟着往后退出好些,屁股都坐到了门框上,连声道“自个儿身上啥也没有啊”。

    齐清霏抓着耳朵将那脑袋又大力往上提了一提,道:“说了它不咬人,你跑什么。”

    薛暝这会才注意到薛凌躲闪,轻问:“怎么了。”

    唐涧听见话,与薛凌笑道:“这是原京中齐世言家的姑娘,不好好的在家端茶倒水,非说要当个将军,前些日子来的,也住这。

    地方上,咱们就不要说什么男女不便了,反正你住不了几天,又不是一个屋子,先这么着吧。”

    他指了指薛凌,跟齐清霏道:“这也是来投奔将军的,暂时住这,过几天就走,齐将军没意见吧。”

    齐清霏全未管一旁站着的是谁,门口处夜色沉沉,几个人都是男子样貌,晃眼间相差不大,她随便摆了摆手,抱屈道“我哪里敢有什么意见,你们别对我有意见就成”。

    那头陈泽再三说豹子要吃人,她正忙着掰扯,吵的不可开交,顾不上旁人。

    沈元州认不出自己正常,但齐清霏肯定能认出自己,薛凌抬手作咳嗽状与薛暝道:“我们先进去吧。”

    她用的男音,兼之陈泽摇头大喊“我住外头我住外头,这住不得”,齐清霏气的只拎着那豹子头往人跟前凑,只顾重复道是“说了不咬人不咬人”,对薛凌声音毫无反应。

    她留下来不容易,生怕被赶走,这要是新来的讹上了自个儿,沈元州肯定不允许自己留在宁城,是尔定要跟陈泽争个高下。

    唐涧不知那豹子如何冲出来,且往日是没见过这东西发狂,只当是夜晚来了生人故。笑与薛凌道:“那你们先进去”又喊齐清霏:“齐将军在这守着先。”

    底下人都识得齐清霏,故以“将军”这个称呼日常打趣。沈元州留她,一是赶不走,二来失了幼妹,见她年岁与其相仿,聊以慰藉,是尔人住这有小半月了。

    薛凌侧着身子有意避开,跟随唐涧进到屋里,唐涧道是“先歇着,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听到号角也不用着急,这几天胡人攻城,早上聚兵是常事。”

    薛凌点头,他便转身退了去,薛暝复问刚才为何,薛凌关上门,行至窗前,拉开糊纸,看院里唐涧正和齐清霏笑闹说啥,陈泽还坐在门口摆手不肯起,

    那狗坐在一旁,舌头伸的老长。

    她气叹的比那狗舌头更长,凝神听罢周遭无人,方无奈轻道:“我以前在齐家住过。”说着指了指了窗外:“那蠢货....定能认出我来。”

    薛暝跟着往外看,又听薛凌道:“她认不出我,那俩畜生估计也要认出来了。”撑了一整晚的那口气散去,人又像瞬间要垮掉,她自撑着窗棱处,嘲道:

    “可能这种事,就叫报应。”

常(十)

    薛暝对她在齐府时的经历所知不多,当初送齐清霏走时,他也还没跟在薛凌身侧,只知道齐府下场不太好,以为是薛凌手笔,为此自伤。此情此景,找不出旁话,劝道:“巧合而已,何来报应。”

    薛凌透过糊纸再看,唐涧和那齐清霏似乎甚是交好,两人说笑间,齐清霏乐的手舞足蹈。应是看着豹子真不咬人,陈泽伸手要摸未摸,在那躲闪试探。

    军中枯燥,城中苦闷,有这么个小姑娘闹,招人喜欢也是常理。只齐世言死了也没几月,不知齐清霏得到消息了没。

    按理说应该是得到了,跌于高台,殁于陋室,焚于汹火,她知道自己爹死的这么难看,居然还能笑出来?

    薛凌久不答话,薛暝又道:“她来是她要来,与咱们毫无关系,为何苛责自己...”

    “不是她要来,是我送她来。”薛凌松了手,耸肩无谓道:“随便吧,随便吧,随便找个地儿歇了,再想后事,总之,白日若给她瞧见,这活儿就干不下去了。”

    她往里屋走,薛暝跟上又听见她自言自语:“真是怪的很,以前是假的,怕人认出真来,而今是真的,怕人认出假来,太怪了。”

    薛暝不知这些过往,听来也没觉什么报应,反心下生疑,好端端的,薛凌将个小姑娘送到宁城来做什么,用的上还能说过去,这会分明是只能添乱,解释不通啊。

    再听薛凌语气多有自艾,他不敢细问,另轻道:“也许不是如此,不然我着底下再仔细查查,她究竟怎么回事。”

    此处到底不如京中讲究,两进屋后只有桌椅床榻,别无他物,连个屏风都没摆,薛暝不好一直跟到底,见她迟迟不回话,又道:“那今晚就先..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他看薛凌这几日也是憔悴的不成样子,心下着急,低低说得一句:“实在熬不过去,让她闭嘴也可以。趁着现在....”

    他想的是趁着现在沈元州等人戒心不重,杀个小姑娘,用不了多少手脚。薛凌抬手止住后话,连骂人的力气都不想使,只道:“别说这個,别说这个。

    先说明儿早间的事,咱们住在一处,起来就要碰面,以我对她的了解,胡人攻城,她肯定要去城墙上站着,我们初来乍到,沈元州一定也会让我去站着,怎么都躲不过。”

    薛暝打断道:“那如何是好。”

    薛凌按了按手,道:“你别说话,让我说完,说完咱们各自找地方睡。”

    薛暝点头,薛凌道:“去找霍知,跟他说说这件事,让他交代陈泽明日早间出城去运粮,咱们跟着一道儿出,辎重难行,路上耽搁些,回来就是晚上了。

    我看陈泽和清霏闹得不可开交,他定是有意讨好清霏,以那蠢货的脑子,要落个不打不相识,这样可以把她也带上。

    先看看她能否认出我来,如果是全然认不出,最好。但凡有一点苗头,就在城外与她商议,可以避开麻烦事。”

    她顿了顿,垂头道:“她肯定信我,交代之后,不会坏我事的。可以了,就这些。”

    薛暝点头退去,薛凌长舒口气,伸手摸着床榻坐下,良久自寻了个宽慰,至少这破烂地方不是上回来住的那间,老天的玩笑还没开到最烂。

    她睡不下,又往外头窗户处瞧了瞧,果然那三人已经相谈甚欢,陈泽两手抓在豹子身上,狗在齐清霏身旁仰的四脚朝天。

    纵听过周遭没人,难保唐涧警觉,她也没敢久看,甩手复去了里屋,囫囵躺下,是闻着一股霉臭味,对比起来,去岁霍云旸在此还周到点。

    昨夜在客栈睡的也算久,这会有事挂心,更是毫无睡意,翻来覆去许久,各种稀奇古怪念头悉数往脑子走了一遭。

    记得当时齐清漪走的时候,说是有家眷往开阳接齐清霏。就算没把人接走,齐家人该不会把她孤身留在这头。

    但今晚齐清霏折腾这么久,还没见人出来照料她,显是她一个人居住在此,要么....是齐家来接她的人都死了,要么,是她自个儿偷跑出来的。

    看她样子,不像经历过大事,薛凌伸手捏了额头,断定人是自作主张来的宁城。恰逢南门没闭,一路窜到了这里。

    她又生自怨,恼于当时就该想到这烂事,齐清霏日日叫嚷要上战场,可不是早晚要凑到沈元州前面。

    雨...那天在下雨,送齐清霏走那两天京中在下雨,自个儿是为了什么送的她走?

    是宋沧,是因为宋沧..就算是因为宋沧,大可将人拎回去丢给齐清漪看着,自己怎么会把人放到这来,怎么当时犯了这种蠢来。

    古来成败难描摸,此后无计,便悔当时错。

    她睡意渐来,记不起当时,不是为了宋沧啊,不仅仅是为了宋沧,她是为了齐清霏拿着剑,招摇恣意说“要当个将军,岂不比将军的妹子更好”。

    自个儿当不得将军,为什么要拦着别人去?

    劳心更甚劳力,薛凌疲惫合眼,薛暝依着交代,待唐涧三人散了,方出门寻了霍知说起此事。

    咋听得消息,霍知也是愣了愣,暗想这人都赶到一处了,他是知薛凌在齐府呆过,却不认识齐清霏。

    且那会也没往里院去,虽听着些闹纷纷,但薛暝没喊,底下当然就没刻意凑上来看,到底这是别人的地头,过于惊醒容易惹人生疑。

    如此只得将躺下的陈泽又提溜了起来,说是“事态紧急,多一天就多一分变数,明儿赶早将粮运进来。”

    陈泽虽喊了两声累,还是快活应下。他仍宿在里院偏房,跟齐清霏两墙之隔。

    薛暝有意提起,与霍知道:“轻声些,这院里有只凶猛豹子,认生,别再扑出来了。”

    霍知心领神会,符合道:“哪有这种事,原上岂能跑豹子。”

    陈泽兴奋插言,连声道:“真的真的,还是个姑娘养的呢,刚才没把我吓死,哎,”他推了薛暝一掌,道:“你不要胡说,那豹子不咬人。”

    霍知顺势聊起齐清霏,闻说也是客居在此,张口不离要当个将军,霍知道:“那正好,不妨邀她明儿一道,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且让我看看,这小将军有几分本事。”

    陈泽称好数声,只说天亮就请,霍知称晚喊早睡,薛暝垂头往里。不怪薛凌多心,他也想,陈泽之蠢,近乎伪,更像是霍知下人,事事听令。

    他看里屋,薛凌似乎已经睡熟,自己也找了个地方躺下。第二日果然早早听得城中号角,然并不凌乱,属于常规性往城头调兵尔,薛凌醒了未睁眼,直到听见有人敲门。

    起身看外头天还没亮透,稍后薛暝转进来道是“霍知在外等候,一切都妥了”。

    薛凌道:“都谁去?”

    “说是沈元州拨了100兵,另简车五十,就咱们和那位齐将军去。”

    薛凌点头,早料到如此,沈元州虽信了自己身份,却没全心接纳,必然有试探之举,押送粮草正是绝妙机会,自然要全权交给自个儿来办。

    她换了衣衫,念及城中不便,拿布条小心缠了左手,与薛暝道:“你让霍知跟清霏走前头,避免我与她在城中撞上。”

    薛暝应下,道是“桌上有吃的,用些再走”。薛凌依言去,吃得两口,唐涧来传话,大抵是沈元州的意思,道:“本来我也跟你们去,但是胡人又聚集在门外。

    想想东西都是你们的,你手底下也有人看着,跟几个营兵去搬就行,用不上咱,你自己去自己回。还有车队要大开城门才能进,王上说,酉时末开,只有半个时辰,你们可看好了。”

    他这会才瞅见薛凌手上不对,问:“你手怎么了。”

    薛凌扬了扬,道:“来时不甚,伤着了。”

    兵家司空见惯,他没多问,笑道:“那,呆会你往校场点兵,随意哪处皆可,且令百夫长随行,这是文书。”说着递与薛凌一张纸,道:“王上说,你对这熟的很,不用我带路。”

    薛凌拿着筷子没放,笑道:“怎么城中战况已到了如此地步,区区一官人尔,还要见符而动,不过是三五日粮米,如此架势,我都要惭愧给少了。”

    军中数列,五人为伍,十人为仕,五十为队,百人为官,再多又有曲、部、校、军,四千为限,所谓三军即万兵数。早前薛暝说过沈元州拨了一百,唐涧又道“百夫长随行”,也就是文书允许的调兵数是一官人。

    唐涧将纸拍到桌上,夸道:“哎,你是懂的多,是行伍里出来的,伱拿着去,有个见证省得出乱子。你去点兵,让他们在城门处等就可以。”

    薛凌含笑收了纸,唐涧指了指她,又指着外头陈泽道:“你二人性子差好多,怎么凑到了一处。”

    薛凌道:“无巧不成书,就这么遇到了,能如何,你不去城头,在这久站着做什么。”

    唐涧道:“哎呀,这几日城头用不上那么多人,胡人只想引诱我们出去。你以前没真打过仗吧。对了,”他指了指外头:“你把那位也带上。”

    薛凌明知故问:“哪位。”

    唐涧道:“哎呀,就那位齐将军,闹着要一起去,你可得给我看好些。”

    薛凌抬头道:“她去做什么,平白添乱不是。”

    “算不上,她还能打俩下子,你们那点数,胡人也不可能绕过城来突袭,防着点流民乱党就行,你带上她。”

    薛凌不复答话,唐涧当她不乐意,上赶着劝道:“你听我说,我们王上有个妹子死了,跟她年纪差不多大,且看顾着呢,不能真丢上去跟胡人拼刀枪吧,那真押送粮草,也不敢让她去,难得你这活儿轻巧,你把她带上,带上。”

    薛凌看着她,嗤笑着点了头,佯作抱怨:“我来投奔王上,你们叫我哄小孩。”

    唐涧咧嘴道:“什么小孩大孩,看你年岁也大不到哪去,今天还好了些,昨天见着半月没吃饭样,怎么回事你。”

    碗中粥水将尽,薛凌丢了勺子,仍是扬了扬手,道:“刚才不是说过,伤着了”。说罢起了身,连着将桌上纸张拿起,叫了薛暝往外。

    唐涧一并随着出了门,又叮嘱了薛凌些许细节,正好借着说话的功夫,她偏头绕着院里齐清霏走。那位与陈泽霍知两人比比划划,听见唐涧喊也没往这边看,算是顺利出了院。

    唐涧转身说要去忙别的,薛凌挥手,没说半个字要留来。城头不急,多的是闲人,沈元州要她自个儿去调兵,目的作何,昭然若揭,犯不上与人废话。

    扬了扬眉,将那纸印信收好,打起精神道:“走。”点兵这事儿以前还真没干过,不过无妨,叫个人而已。

    她一挺了身,走路飞快。宁城校场有十来处,最近的当属北一,但城中有战事,北一肯定要随时待命支援城墙上,去了讨不了好,北二也过于近了些,东南一最合适。

    行出官宅,马桩处拴七八匹马通体赤红,身上鞍配一应俱全,旁儿一架子上挂了长弓箭矢若干。

    薛暝要去牵马,薛凌道:“等等。”说罢自往架子处拿了弓和几支箭矢,又往架子一侧翻开个布袋,挑挑拣拣一阵,掏了什么东西出来往箭矢上戳。

    随后才背弓上马,喊薛暝:“跟着我”,说罢快马一鞭往东南校场去,她以前当真不曾往宁城练兵处看过,只城中地形颇熟,全然不会找不着地方。

    有令在身,百无禁忌,城里本无几个百姓,大早上的街上更是空无一人,两匹马横冲直撞,片刻即到校场处。

    此地空旷,练兵的军长远远见薛凌纵马而来,尚有三五丈远,薛凌侧身搭弓,半挂在马上,弦惊镝鸣,直往校场立鼓去。

    清音未歇,鼓声又起,人马奔到军长跟前,薛凌未勒马,携弓抬脚翻身丢缰一气呵成,直直立于方正前,昂首转身,笑看在场负责操练的几个军长,薛暝此时方“吁”声停马,跳下来一并站到了身前。

    她那匹马长嘶跑出老远,才让一卒子牵住了缰绳。

    这几天城中兵来马去,军长算得高官,来往见得都是熟面孔,突儿冒出薛凌来,从未见过,看其方才身手,不像无名之辈。

    其中一人拄着长枪,上前一步,道:“来者何人,鸣镝何事。”

    薛凌笑看了眼旁儿战鼓,军中章程,传令必有鸣镝示警,这东西又分铁铜骨木,其音色各不相同,听声即知大概。熟人来未必需要,但她来肯定是要按规矩办事。

    有了这么一出,犯不上多解释,薛凌抬手一抖,将卷着的印信伸展开来,扬与军长道:“薛凌,奉令调兵,请尔点卯一官,立刻随我出城。

    违者,杀,不赦。”

常(十一)

    她话音不重,自成余威,文纸雪白,朱批鲜红,悬于缠着灰色布条的手间,像副水墨。

    那人打量着伸手接了令文,看过之后递给旁边人,抱拳见礼道:“得令,兄台如何称呼。”

    “无官位,你喊我薛凌即可。”

    那人未见疑虑,也未识得这名字有何不一样,笑喊了声“薛兄稍后。”方才镝音浊而沉,用的是木镝,且点卯数只得一官,也就是只得些许小事需要处理,不必太过紧张。

    薛凌稍颔首,笑道:“还请尽快。”

    人又问:“薛兄是新来的?看着面生。”

    她点头轻“嗯”一声,目光转到校场正中去,不欲多言。方阵里征衣俱同,长枪一样,分不清.....

    她分不清昨日老妇长子是谁,也辨不出其幺儿何在。

    薛凌既冷面,那人不好再攀谈,催促着点了人车与薛凌,道是“百夫长吴栋授命”。

    薛凌收了东西,复回马背上,带着人顺利往城南门。说来并无难处,只些许胆识罢了,换个没见过阵仗的,瞧见乌泱泱一群人个个手执利刃,喊声震天,腿都吓软,哪能镇定自若鸣镝。

    她瞧不上这等试探,实则沈元州也有一定道理,是不是薛弋寒的儿子根本不甚要紧,要紧的是人能用。

    霍知等人早已等候城门处,却是没来由多了驾马车。薛凌上前指了指,道:“怎么回事?”

    霍知笑道:“陈泽实在行不得马,特让在下救个命,正好,齐将军也进去了。”

    薛凌将令信与他,道:“开城门。”

    霍知拿着令信与守门的卒子看过,随即有人拿着绞索将门缝开大了些,百余人浩荡往昌县去。

    因着有营兵行路,马不好太快,马车也走的慢,六七十里路跑马多不过一个时辰,行兵却要小半天。沈元州说晚间酉时末开门,时间给的不少,但也绝对不多。

    薛凌嫌马慢,一路没什么好脸色,陈泽在里乐不可支,搂着那豹子与齐清霏再三道是“骑马不是人干的活儿”。

    如此日头过半,一行人到了昌县,有沈元州手谕,守门的不敢造次,直接放了人过去。

    进到城里,薛凌道是稍作修整,计时半刻,用过饭食,再行去装粮。吴栋二十来岁貌,为人还算恭敬,得了话即令行兵原地待命。

    城中更甚昨日空,转了几圈方寻着吃食,店家直喊“供不得那么多军爷,隔壁铺子也还有两间开张,不然分担些。”

    薛凌笑与吴栋道:“如此,都各自去吧,有你看着,逃役以军法论,我初来乍到,不知王上如何治兵。”

    “斩。”

    料来也是这般,薛凌递了一袋碎银过去,道:“军饷微薄,今日这顿,算我贴补诸位,吃好喝好。我们只是去运些個人认捐,不是大批粮草,没有被劫的风险,你不必太过担心。”

    吴栋这才多看了她几眼,接过银袋称了谢,转身招呼各什长领人开饭。自起了战事,营中吃喝基本管饱不管味,虽这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去,到底是口新鲜。

    此刻齐清霏二人方从马车上下来,那豹子出了帘就闻着味,只是不如昨晚野性大,吸着鼻子要往薛凌处来,齐清霏一声吼“往哪去,趴着”,畜生乖觉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呜咽,狗瞅得两眼,居然也原地蹲在了一处。

    陈泽大呼神奇,于是两人续聊得火热,全没往薛凌处看,亏了她时时半掩着脸。

    底下的都得了好处,薛凌等人再单独走开就不算擅离,她与薛暝往铺子里寻了桌椅坐下,喊霍知去催齐清霏与陈泽二人,进来坐在另一处。许是店里肉菜味浓,俩畜生皆是趴在齐清霏脚下流哈喇子,再没看过薛凌。

    想这是个好机会,干脆借此问了霍知一句:“能言否。”

    霍知猛摇头,拎起陈泽往一旁道:“来,我备了舆图,你先下去跟他们说说东西都怎么安置,去了怎么装快。”

    陈泽抹着汗道:“你不是去过,这有啥可说,我这还没吃上呢”,发现自己挣不脱,赶紧招呼齐清霏道:“齐将军,你跟我去,去去去去,去不去.。。。。”

    齐清霏应答不迭,跟着要再跑,那豹子狗“蹭”一声双双站起来兴奋的摇尾巴。

    霍知揪着陈泽不放,笑道:“姑娘家体弱,饿不得,齐将军还是先用些饭食,呆会才好上路。”说罢赶忙推着陈泽出了门。

    看着样子,似乎陈泽却不是他手底下人,不然听得些秘事也没什么。试探出这个结果并没什么用处,都不值得唏嘘一回。

    齐清霏岂能忍霍知如此说她,跟着要跑,嘴里道:“什么姑娘家体弱,我....”

    身后有谁轻喊了句:“清霏。”

    她疑神自己听错,回头看了看,薛凌笑与她招了招手。齐清霏没认出来,又回正头瞧了瞧,面前别无他人。

    再回头来细看,薛凌浅笑看着她,齐清霏双目放大,转瞬通红,赶忙回转身来,三两步跑到薛凌面前惊喊:“三姐姐。”

    薛凌压指在唇,轻“嘘”了声示意她小点声,齐清霏仍未顾得,上下打量后确认是薛凌无疑,随即蹲下身两手抓着她猛摇:“三姐姐,三姐姐真是你,你怎么来了这,你怎么在这,你怎么这幅样子。

    你该不是来抓我。

    你肯定不是来抓我的。”

    薛凌但见她双泪其下,只说自个儿与她该没这么深情分,那俩畜生本已冲了出去,见主人家回转来,跟着又跳了回来,许是看见齐清霏在哭,霎时竖了背毛,向着薛凌龇牙。

    齐清霏偏脸吼得一声,又复抓着薛凌哭:“三姐姐三姐姐.....”眼泪鼻涕都糊在她身上,薛凌甩手不及,低声道:“别哭了,我见不得人。”

    齐清霏愣愣抬头,抹了一把眼泪,奇怪问道:“什么叫见不得人。”没等薛凌答,续抽噎道:“三姐姐,伱从哪里来,

    你可曾听得,他们说,我爹死了。

    我想回去,可他们说,爹爹回不去,他烧成灰,洒在水里了。

    我大姐姐也死了,她也没回去,她尸骨都没找到。

    三姐姐,你怎么会在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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