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面(二)
薛凌醒的晚,她本就贪睡,昨夜想的事又多。来叫的居然不是齐清霏,而是齐清猗,心下奇怪的很。
齐清猗看她神色,解释道:“此次诗会,自然也邀了姑娘长辈相看。我既在娘家,不然陪着你们一道去走走,趁此打消一下外人疑虑。”
薛凌觉得此话有理,顺嘴问了一句:“若是吐了怎么办,可受得了马车颠簸?”
齐清猗将衣衫递过来,温柔道:“不要紧,娘亲说快三月已经较稳妥了,苏府给的药极好,我再用酸梅压一压,当是无碍。到时多和娘亲在棚子里呆着,尽量少走动就是了。三妹妹快些收拾了吧。”
薛凌看了一眼齐清猗的肚子,今日她穿着襦裙,本就不显腰身,加之人又清瘦,确实和常人无异,也就懒得管了。
齐夫人特意遣了自己的使唤丫头来给薛凌梳妆,看这架势,真的是有给她择一良婿的打算。薛凌顺其自然折腾了片刻,跟着齐清猗出了门,发现自己乘的马车上没人。
齐清猗笑了笑:“娘亲和妹妹们前头先去了,我知你昨晚睡得晚,候了片刻。也不知哪家的公子郎与三妹妹对饮,今日可见得着?”
她说的颇具调笑意味,薛凌没答话,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倒不是为着苏凔,而是自己到底是个晚辈,被人这般让着太没教养了。
等两人到时,该来的基本已经到齐,薛璃看了一眼,熟人还不少,苏夫人、永乐公主皆在其列。齐夫人笑着做了介绍,说也是十七有余了,希望各位夫人留意个好人家。
众人说着齐府又得金花,可谁看的上一个义女,何况齐府此时在朝中什么位置,谁心里没数。还有不开眼的问薛凌女工刺绣,更是让气氛冷的如冰,连带着齐夫人都面有羞赧。
她是真心想给义女求一门亲事,自家清蔓也是这般年岁,可早许了人家了,女儿家怎么耽误的起。这次大女儿回来说一定要给三妹妹求个好人,她不想知道其中缘由,只要自己的女儿开口,那什么她也求得。
如此尴尬着符合了几句,齐清霏就呆不住了扯她走,说是去玩。
京中小姐,不过斗诗烹。,薛凌一窍不通,加之又是个义女身份,也没几个人上来同她交好,连着吃了几句冷言,干脆避了人群。
直到听到苏凔叫“齐三小姐。”
众人才多少将目光放在薛凌身上。院子里一众闭月羞花,上赶着讨好这位皇榜新贵,连个笑脸都没得到,这会喊个义女喊得这般亲热。
薛凌本就是来找苏凔的,见他在此,便想拉着齐清霏过去,说说李阿牛之事干脆散了。
她与苏凔熟悉,自然无甚寒暄。便做了个中间人,介绍了一下不认识的齐清霏和苏凔俩,介绍完苏凔极有礼道:“原来是齐五小姐。”
齐清霏却一直呆着,被薛凌好奇的看了俩眼,瞬间红了脸,慌忙弯腰道:“苏家哥哥”。言罢躲到了薛凌身后。
苏凔身上已无醉意,一身月牙色衣衫,器宇轩昂,松柏之姿。是苏家一手养出来的君子谦谦。
薛凌没多想,揶揄了一句:“是苏哥哥才貌无双,吓着清霏了?”
齐清霏露出个脑袋拼命摇头“不是不是。”
薛凌道:“你自己玩着吧,我与他有些话要说。”
“好好好,三姐姐你去吧”。齐清霏觉得自己一看见这个人慌的很,她长这么大没如此慌过,巴不得薛凌赶紧带着苏凔走。
苏凔对着齐清霏弯腰一笑,才与薛凌一道走开。
俩人闲聊了一阵,薛凌方知,李阿牛觉得自己不通文墨,就剩一身力气,不如凭这个混口饭吃。苏凔便托苏夫人送了点钱财,把他塞进了御林卫。将来如何,全看个人造化。再不济,也能安身立命,不必做个下人伺候。
薛凌也觉得这样挺好,正思索御林卫好像是霍云昇的人,一个绿衫子的姑娘冲过来喊道:“齐三小姐,不好了。你五妹妹和江二少爷打起来了。”
薛凌略微皱了皱眉头,江二少爷不就是江玉璃吗?连忙对着苏凔抱了个拳,跟着绿衫子姑娘走。
齐清霏那会看着薛凌俩人走出好远,才觉得自己恢复了正常,便决定去找自己的闺中密友。又遇上来寻她的齐清雨,俩人走的好好的,直到江玉璃冲上来一把将她腰间俩兔子扯下来,连带着齐清霏的腰带都扯散了。
齐清雨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吓的愣在当场,她自幼克己守礼,男女授受不亲。纵然此处本是结交之地,这等狂徒也是闻所未闻。
齐清霏也愣了一下,看了两眼江玉璃,后者将那对兔子握在手里跟奇珍异宝一样看,还以为这个人是来抢兔子的,立即就扑了上去。
江玉璃这才回过神来,白玉面具下的双眼血红,顺势抓着齐清霏问:“这东西你哪来的,哪来的?”
他早上醒来就坐立难安,准确点是昨晚根本就没睡着。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今天他一定会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为此,亲自站门口,一个一个迎着前来赴会的王公贵族,可发出去的请柬一张张收齐了,仍没看到自己寻觅的人。
没心思和一众好友赌书泼茶,他就在这院子乱逛,终于撞见齐清霏身上的兔子。他顾不得确认是不是元宵当晚的姑娘,把礼义廉耻尽数抛在脑后,冲上来就把齐清霏的腰佩扯了下来。
是他的,是他那两只兔子,正是当晚女贼拿走的两只。他看的眼里都冒了火,忘了寒暄,忘了身份,他抓着齐清霏的肩膀说不出别的话,只想知道偷兔子的那个人在哪。
薛凌来时就看到这幅景象,齐清霏踢了几脚此人还不罢手,想跑又不能挣脱已经吓的在抹眼泪。江玉璃仍抓着她肩膀摇个不停。
薛凌只停了片刻,便到了两人中间,以手为刀,先砍了江玉璃脖颈,趁他吃痛松手,一脚正中胸口将人踹出老远,瘫坐在地上。
扶了一把齐清霏,薛凌缓缓走到江玉璃身边,蹲下来,笑着问:“你对我五妹妹拉拉扯扯做什么?”。略有停顿,她嘴唇又开合了一下,却并没发出声音。
江玉璃定在当场,忘了站起来。这张脸,这个人,这个人问:
“你对我五妹妹拉拉扯扯做什么?薛璃。”
双生面(三)
有人围了上来,劝着清霏道“那是江家的二公子,平时就是个不着调的。”
还有人来拉薛凌:“齐三小姐可是误会了,这是国公府的小少爷。”
怀周也赶紧把江玉璃拉了起来,自己这才离开一小会,少爷是吃了什么药发神经,竟然敢扯人家姑娘腰带。
齐清雨面皮薄,看着人越来越多,一跺脚,捂着脸跑了,她要去和娘亲说道说道赶紧走,这江国公家的少爷是个什么登徒子,还有脸组诗会。
齐清霏看薛凌在场,人也多了,渐渐止住哭声,指着江玉璃道:“三姐姐,他抢我东西。”
薛凌拍了拍手,站起来看着江玉璃不说话。而江玉璃刚刚在地上就已呆若木鸡,此刻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张脸,这张脸像是他十七年所有的黑暗纷至沓来,下一秒就要将他整个人生吞活剥。世上,世上怎么会有姑娘生了这样一张脸?
旁人只当他看花了眼,今日的薛凌,是齐清猗精选的衣衫,齐夫人得力丫头抹的胭脂。玉肌纤腰,朱唇皓齿。虽不比园里一众绝色,也是一位婀娜佳人。
怀周努力的扯了两下自家少爷,我的天,就算这位姑娘没见过,这少爷也不能惊成这样子吧,看容颜,总算不上倾城倾国啊。
江玉璃盯着薛凌挪不开视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道:“…是….是我…..是我瞧着…….齐五姑娘身上的玉……以前没见过…….一时迷了心窍。”说着摊开了手掌,两只玉兔子散着盈润光泽。
薛凌这才明白过来,合着齐清霏把这玩意挂身上,给认出来了。这可不就是她从江玉璃身上顺的吗,最近都忘了这茬。
齐清霏冲上前来一把抓回去,她可不是齐清雨那种被人碰两下就要死要活的主儿,凶巴巴的冲着江玉璃道:“没见过,你就能抢了吗?坏了你赔的起吗”。一回身,居然看见苏凔在后面,那股子慌乱又上来了,赶紧把东西塞薛凌手里,站一边不说话。
苏凔是一直跟着薛凌的,只是故意缓了几步。想着女儿家的事情,他总要慢一些,非礼勿视,一起过来了瞧着什么女儿私事不好。没想到来了,居然看见薛凌把江二少爷踹倒在地,一时不知上不上前,同为三甲,他自然已经与江玉璃寒暄过了。
京中琉璃郎,若是清霏再大个两三岁,估计就知道多少女儿为此人伤神了,偏她的闺中密友都是年岁小的,自然就不知这江二少是谁。
已经有人上来劝说:“原是五小姐的玉,江少爷一贯喜玉,今日怕是情难自禁,让他陪个不是也就罢了。”
“对对对,没准,还能成一段佳话呢。”
江夫人也赶到了事发当场,一见齐家女儿腰带还散着,又羞又愧,赶紧拉着齐清霏手道:“齐五小姐受惊了,跟伯母去喝盏茶换身衣裳,江家断不会容了那小子”。又对着人群道:“大家且散了去玩吧,小儿鲁莽了,见笑见笑。”
这场闹剧惹的人逗乐,薛凌看了一眼江玉璃,也打算跟着离开。
江玉璃却伸手拉住她道:“齐三小姐,我。。。”。他我了半天没个准话,又惊觉自己举止不妥,赶紧把薛凌放开。
江夫人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自家这个儿子疯了疯了,赶紧扯着江玉璃道:“你给我进屋好好呆着,别扰了旁人兴致。”江玉璃没有忤逆江夫人,却不时回过头来看薛凌,薛凌亦瞧着他远去,笑的诡异。
自此,京中暗传江二少爷扯人腰带,被一脚踢坏了脑子。放着一院子侯门贵女不看,盯着齐家义女不放。
齐清雨终于把齐夫人带了来,袖子一扬就要回府,谁也留不住。
这场春闱诗会成了笑话,连魏塱都听说了,那江家前有大少爷调戏民女,后有小少爷当庭撕人姑娘腰带,这可是几日后殿试的三甲啊。这江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齐清猗在马车上也是气愤不已,又问江玉璃对薛凌可有唐突,回去定要让父亲好好去问问那个国公怎么养的儿子。回到齐府用了午膳,齐清猗就带着薛凌回了陈王府,没多过问此事。
薛凌几乎能肯定江玉璃就是薛璃了,又知道他名列三甲,心里有了别的计较,但眼下陈王府的事情要紧,就觉得先不去江府。
这战战兢兢的日子,自己也过了两三年,为什么,他薛璃不能过一过?
上午诗会草草散去,江玉璃跪在江家祠堂,跪也没好好跪着,他本就体弱,被踹了一脚,又没吃什么东西,老早就撑不住了。
而且,人一害怕起来,身体就更加发虚发软。
只有一双手闲不住,他必须得撑着地板,不然就忍不住的去摸自己脸。祠堂空无一人,江闳严禁任何人来探。他老早就把白玉面具摘了扔到一边。
此处没有铜镜,也看不到那些丑陋,手摸上去,自然坑洼不平。他越搓越用力,恨不能把肉都搓下来,只剩骨头才好,让他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偏那些东西极为牢固,没有特制的药水根本洗不掉。而这种药水,江闳从未给过他。
他听见了,他听见那个齐家三小姐喊他薛璃,临走又回头去看,他听见她说:“二臣贼子,三姓家奴。”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是唇形微动,偏他听得真切,震耳发聩。那个姑娘笑的如在世菩萨,说的却是追魂夺命之语,独独说与他江玉璃一人。
江玉璃终于崩溃,爬着到祠堂门口,将门砸的“砰砰”响。他喊“阿爹,我知道错了,你放我出去”。刚喊一句,又失了言,像是看到什么最可怕的事情一个劲的往角落里缩。
他是看到了,他看到他十四岁之前的那间屋子,隔三差五就有个大哥喊:“阿爹,我知道错了,你放我出去”。喊两句又回过头来看他:“你帮我喊,你喊两句爹立马就来了。”
他从未帮忙喊过,他出不去,他什么也没有,他只有这一个大哥,要是天天都和自己关一起就好了。回忆交织着现实,将人折磨的喘不过气来,他咬着自己手,觉得自己不在江家祠堂。
是在,棺材里。他薛璃从被放进棺材的那一刻,再也没有出来过。
双生面(四)
可他不是薛璃了,他也不想再做薛璃了。世间花红柳绿,天高海阔,他不必再困在一间屋子里寸步难行。长街打马,楚楼买花,他是江玉璃才对。
世上为什么有一个姑娘,长了一张和江玉璃一模一样的脸?人,不是都死了吗?
春夜还寒,江夫人到底不放心,让大儿子偷摸来看看。
江玉枫推开门,蒲团上空着,找了半天才看见江玉璃蜷缩在角落里,目光空洞。
他喊了好几声“玉璃”,仍没回答,丢了手上抱着的衣服,弯腰使劲晃了两下。江玉璃缓缓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张嘴喊了一声:“大哥。”
转而又猛地将他推开,整个人发狂一般喊:“你不是我大哥,你根本不是我大哥,你究竟是谁?”
江玉枫飞快的看了一眼门外,侍女还在守着,惊讶的看着这俩少爷。便道:“二少爷犯了病,你去叫怀周拿药过来。”
府上二少爷有胎疾,人人皆知,侍女不疑有它,赶紧跑着去了。
江玉枫一把拉住地上人,想把他扶起来。江玉璃却十分抗拒,不让他碰,一个劲的往后退,嘴里不停的喊:“你不是我大哥”。
祠堂空荡,不过三盏油灯亮着,上供江家祖宗牌位。这种气氛,白日也觉得庄严肃穆,况此刻深夜,更显阴森。
江玉璃发丝散乱,衣衫不整,整个人如同疯癫。江玉枫听他喊了片刻,再也忍不住,蹲下来狠狠扇了江玉璃一耳光,又露出了当年追捕薛凌那副恶相,道:“你想死不要紧,死的远些,免得连累江家”。
看着江玉璃神智逐渐清明,他缓缓出了一口气,站起来去关祠堂大门,两条腿一切正常,半点异样也无。
关好了门,扯了个蒲团坐下来,江玉枫才冷冷道:“怎么回事。”
江玉璃抬起头来,浑然不觉自己刚刚挨了一巴掌,呆滞着问:“大哥,你,见过我大哥吗?”
他在平城几乎没见过外人,只有一个阿爹和大哥。平时,在门口吹吹风,可能都要躺七八天。这具羸弱的身子,不像是老天恩赐,倒像是地狱诅咒。
日常听的最多的是阿爹勒令自己绝不能离开床,直到那年说要带自己回京瞧瞧。治好了病,以后都能跟着大哥出门骑马。他生于军中,可活了那般年岁,都没见过马。
那也不要紧,只要能出门就足够欣喜。
然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大哥。
身子缘故,薛璃回京时,与薛凌错开了走。一路又停停歇歇,回京当晚在薛府住了一宿,第二天就进了江家。
“璃儿不用怕,你江伯伯会替爹照顾你一段时间,他家大夫医术高明,很快你大哥就来接你”。他记得阿爹是这么说。
等他能站到阳光下的时候,宋家的血都干了。
他的大哥没来,他的大哥换了人。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何况,他看见了马,他自己能去骑马。他失去了一些,却仿佛得到了全部。
江玉璃不是薛璃,江玉璃缺了一张脸,还是手握日月,脚踩乾坤。他再也不用困在屋子里数瓦片,他自己活成了那个大哥。
“见过,他死了。以后不要再提起”。江玉枫拾起刚刚丢掉的外衣给江玉璃披上。薛家已经死绝,这里的人,尽数姓江。
他怎么没见过?那夜少年执剑前来,在他江府大放异彩,若生在皇城,不知是怎样的风头无双。短短数日,在山洞里烧成一具枯炭,他亲自吐的口水,问霍云昇:“我能不能把他腿砍下来带回去。”
霍云昇拍了拍他肩膀:“江少爷何必跟个死人计较,我还得拎回去向皇上复命,缺胳膊少腿,瘆的慌。”
瘆的慌,让人瘆得慌何须缺胳膊少腿?
那夜薛家鼓敲三更。台子上老生一捋胡须,大喝一声:“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啊~~~~~~~~~。”
台下薛弋寒一吹茶:“江少爷莫要祸从口出,皇家之事,你我为人臣子,当知执事敬,与人忠。”
江玉枫咧了嘴角:“与谁忠?薛将军莫非要看奸佞当道。”
薛弋寒面不改色:“座上是谁,便与谁忠。我不信江国公想瞧生灵涂炭。”
太子身残,绝无登基可能。皇城尽在霍家之手,若要讨伐所谓逆贼,无非从剩下的皇子中挑一个,以薛弋寒为主力召各路兵马进京勤王。
薛弋寒问:“江少爷,你可知梁胡有多少年未战了。”
他是太子伴读,焉能不知有几年未战?西北守军一撤,那一带无异于危如累卵。且,拓跋铣来京了,似乎与当今天子一见如故。
当夜,江玉枫离去。他不能尽自己心里的忠,便求一个孝,力保江家不倒。薛弋寒自持有免死金牌在手,愿以自身为饵,尽快平息朝中纷争。
前有人父义胆,后有薛凌英才。江玉枫方明白,所谓百年薛家。
可是,毫无用处。随后之事,连见惯风雨的江闳也没预料到。薛弋寒狱中惨死,霍家要江家连手暗中追杀薛凌,只可见尸,不可见人。他的那条腿,再没好过。京中人尽皆知,江家大少爷,调戏薛府老太太义女,被薛少爷废了一条腿。
江玉璃拉了拉衣领,也没在说话,什么人死了,什么人活着。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何故再问别人。
直到怀周前来,江玉枫摆了摆手道:“罢了,我送他回房就行,你下去吧”。说着扶起江玉璃道:“走吧。”
俩人到了房里,江玉枫又扶着他躺下,还是忍不住心中疑惑问:“怎么想起这些?”
江玉璃拉了拉被子,笑了一下道:“我,那会做了噩梦。”
双生面(五)
陈王府这两日平静的很,齐清猗基本不孕吐了。薛凌的肉干也晒的差不多,见人就让尝尝。京里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会有人喜欢这个,越发人人绕着她走。
府里消息闭塞,不知江二少爷日日在齐府求见三小姐,说是自己情不能自已。先有齐五小姐被扯腰带,后有齐三小姐被人求见上门。京中人人盛传,齐府的姑娘怕是学了蛊术,
第一天,齐世言还给上了两杯清茶,第三日直接让下人拿棒子招呼了。然江玉璃百折不挠,死乞白赖蹲齐家大门,一定要见见齐三小姐,江府的下人拉的拉不走。
痴情之事,也见得多。但这等手段,梁朝百年也没出过几桩,幸亏江闳已不在朝堂,不然无脸见文武百官。
齐夫人终于不堪其扰,将信递到了陈王府。薛凌齐清猗盯着自己神色古怪,还以为信上有什么,问道:“出了何事”。
齐清猗将信递给薛凌,笑道:“莫不是当日落儿英姿飒爽,当真惹得那江二少爷动情了?”
薛凌一目十行,大致扫了一遍,不置可否。她觉得,自己当日未必有多像薛璃了。俩人小时候就略有差距。所谓相由心生,又完全换了个装扮。江玉璃必然只是怀疑,不敢确认的,此番闹上齐府也是常理。只没想到居然说是钟情,实在好笑。
薛凌道:“不用管他,几日就罢了,倒要叫清霏莫出门,免得又吓着”。这话不过是顺嘴胡扯,齐清霏跟齐清雨截然不同,当日是被晃的急了挣不脱,实际并没有什么女儿家羞愤感。
齐清猗顺了她话头往下接:“倒也是,可这日日上门的也不好。不知这江国公夫妇怎么教的儿子,大儿子调戏良家,被人断了一条腿还不收敛。二儿子闹成这样都不出来管管,亏得当日众目睽睽,不然叫清霏以后如何嫁人。”
非是江闳不想管,实在是他拿这个儿子毫无办法。以前不过言语出阁,好歹称的上发于情,止于礼。而今居然居然…..他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江夫人天天在府里抹眼泪。偏那个畜生还日日去齐府,还在人门口摆张桌子饮上茶了。
江玉枫也毫无办法,这个弟弟突然之间换了一个人,无论他怎么问,都只说是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女子,务必要求进私下一叙,方能此生无憾。
江府人人怨天,齐府里也院院不安生,齐清蔓快要过门了,被这厢一闹,觉得自己都没脸见人,成日不出门。齐清雨自然偏帮着自己二姐姐,和齐清霏大吵一架,俩人都被禁了足。
齐夫人出面好言相劝,有道是请江夫人过来一起聚聚,免得坏了体统。偏偏江玉璃怎么求江夫人,江夫人都不敢违了江闳的意思过来,只能故作放肆的回绝了齐夫人,气的齐世言亲自出来赶人。
没有人肯退一步,齐世言坚决不许自己的女儿会见外男,江国公严禁自己的儿子跟个来历不明的义女纠缠。
而江玉璃,每晚坐在铜镜前,将那张脸洗了又洗。他偷到了江闳的药水,脸上的东西本来是十天洗一次,洗完了再画上新的。每次都是江闳的人带他到密室进行。三年没出纰漏,到底放松了些。他偷的十分顺畅,甚至还托人找大夫验了方子。
夜深寂静之时,他就坐在铜镜前,先摘了面具,像做贼一样把脸上沟壑洗了个净。常年不见阳光,肌肤都带了惨白之色,皮下血丝清晰可见。
他第一次这么关注的盯着自己脸,盯着盯着觉得欣喜,没那么像,好几处都不一样。他比那个姑娘的鼻梁更高些,嘴唇似乎也薄了点,脸上好像还多了颗痣。他不肯放过一丝一毫,足足数出来十七八处,才手忙脚乱的把面具带上。带着面具更不像了,两人不像。
这几日没有人帮忙画脸,他自然越发小心,面具绑的死死的。他觉得自己不像那个姑娘,但还是要见一见,便天天守在齐府门前。反正自己不愁殿试,那些孔孟八股,自己在小时候就倒背如流。屋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背这些,还能做什么?
可每晚回来,他都忍不住摘了面具去照镜子,越照越觉得像,他怀疑自己没把脸洗干净,明明最开始还不像的。
他不敢叫人送热水来,就着凉水一遍遍的搓,将皮肤都搓红了才罢休。
可还是像,是真的像,像到那张脸在他面前与镜子里的人重叠,分明一般无二。
江玉枫破门而入,这个弟弟出了什么问题他不知,但马上就是殿试了,耽误不得。父亲说着不管,哪能真的不管,遣人去查了那姑娘来历,今日就要好好与江玉璃说道说道。
第一次有人在深夜闯入自己房门,江玉璃愕然回首,看是江玉枫,手忙脚乱的去捡地上面具。
江玉枫只愣了一下,回身大力将门关上,过来拎着江玉璃问:“你就那么多情,多情到要用这张本来的脸去勾引别人是不是。你可知,你心心念念的姑娘是个妓”?他误会了个中缘由,还以为江玉璃是怕齐家姑娘不喜欢他,竟然偷偷把自己脸上沟壑洗去了。
这张脸,足以让江家万劫不复。也许,当初彻底毁了才对。比起这满屋老少,一张脸算个什么东西?
但他心软,江家,是跪在薛家尸体上的,他当初答应了薛弋寒无论如何保住这个儿子。为什么同样是薛家的儿子,差距那么大?
江玉璃没有捡到面具,在江玉枫面前越发的慌,他躲闪着想要挣开,却挣不脱。直到江玉枫冷静下来自己松手把他放开道:“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江玉璃瘫坐在地上,突然又惊喜的抬起来脸来:“大哥你说什么,你说她是.....”
江玉枫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听到这个反而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没好气道:“是,什么齐家义女,不过就是秦楼楚馆见不得光的东西,是不是齐世言的种都难说,你倒好,像是遇见了湘水神女。”
江玉璃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也许,是他爹,是他那个姓薛的爹….
是谁都不要紧,只要不是那个人。
可是,是那个人更好啊!
魏姓(一)
岁月走的云淡风轻,人间接着鸡飞狗跳。
齐清猗在王府吃喝绣花弹琴雅的很,薛凌成日在摇椅上吃着肉干琢磨何时再去魏忠那讹银子,她想给齐清猗的床前安个机关,却一时毫无头绪弄什么东西,材料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运进来。
江玉璃不再前往齐府砸门,却见人就把齐三小姐夸得是天上少有几位,地上绝无二人,大有愿为此女断尽红颜的架势。
先帝三年祭也转眼就到跟前,齐世言天天上朝冷着个脸宛若有人欠了他多少银子没还。谁一提义女之事更是如踩他尾巴。亏得江闳已经不在朝堂,不然没准两人能打起来
苏远蘅在马车里撩着帘子出神。苏家的人暗中收拢西北那块大多商户,暂不与羯人做生意。昨儿却收到消息,居然有人驳了苏府面子,堂而皇之运了米粮之物往羯,抢先把安城主事哄的心花怒放。
下人说是个生面孔,以前没见过不知道是哪家的,就是脸上一道刀疤分外瞩目。此次运了足有百十来石大米和棒子面,都是低价卖与羯人的。他得去看看什么情况,别最后被人横插一脚,虎口夺了食儿还不自知。
而石亓在自己帐子里,把一罐棒子面煮的咕嘟嘟冒泡,这是他新得的物事,看着好奇的很。梁羯通商令早就下了了,他自回羯就一直游荡在安城周边,有时还遣了人背上毛皮,去梁境内走动。没有大批商队,跟平民百姓做点小交易也好啊。
谁知这一游荡就是一月多,安城这一带,本就没什么梁人居住了,仅有的那几个,一看到是胡人,溜的比戈壁上兔子还快,今天总算是做成了第一桩生意。
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又赶紧吐了出来。棒子面本就不太好入口,梁人都是拿来和白面蒸着吃的。石亓哪里懂这些,
吃又吃不下去,丢了又舍不得。他又想起薛凌来,他怎么都煮不出那碗喝过的粥水,那个杂种怎么就再也不来了呢,两国不是通商了吗?
拓跋铣的信也递到了京中---霍家。道是安城已与羯有来往,不知霍相可有打算在平城备壶好茶?
霍准将信移到烛火上,平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么好茶?他桌上的,是梁国最早的二月春,宫里还应该无。霍府,已经有了。
永乐公主府里开了第一枝桃花,她喜欢这种热烈的花儿,红粉相间,看着喜庆。驸马对她千依百顺,在园子里安置了早春晚春多个品种,能一直开到五月呢。
虽说一场意外失了记忆,但快三月时间足够一个人生活步入正轨,她仍旧是皇城盛宠的永乐公主。
李阿牛领到了他的第一个月月钱,兴冲冲打了两壶酒找到苏凔说要一醉方休。苏凔端起一杯清茶道:“不能陪兄长尽兴了,明日殿试,失仪不妥。”
李阿牛一碰两只酒壶道:“说的也是,待你明日荣称状元,那帮人也不敢小瞧了我去。”
“阿牛哥现在已经是皇城御林卫了,本就无人小瞧了你。”
“嗨,街上俩卖饼的还要天天比谁赚的更多一些,我就一微末守城卒,谁能把我放在眼里。以前在明县那芝麻小地儿,不知天大地大,既有幸遇你,又来了京。总要努力往上爬才是”
鲁文安擦头上汗,从地下冒出来出来,他带着人,日夜规划,总算改完了安城最后一条密道。对着霍悭道:“爷,您瞧,咱全部改了,便是沈家那狗再耍花样,那绝对也进不来。”
“你做的好,爷不会亏待你。”
“爷,我除了找儿子,啥都不稀罕,您再多吩咐几遍,您叫他们一看见就来找我,小的怕那群人,他不当回事。”
天下熙熙,世间攘攘。何人无所求?
“新科举子觐见~~~~~”。太监把声音拖得老长。朝阳刚好撒进大殿里,给这些新贵铺了一条明晃晃的金光大道。
一众人山呼万岁,座上君王一抬手,宋沧起身扬头,神色清明。
殿试的结果,魏塱倒是颇为出乎意外,他原以为宋沧出身寒门,文章妙笔生花不过是书读百遍罢了,没想到说起政见民生也头头是道。此人在朝中毫无根基,正适合收归己用,本来还愁着要是殿试纰漏太大如何圆过去,现在完全不用。
他这个皇帝欣喜,文武百官也赞叹不已。反倒江家那个二少爷,话说的是一个舌灿莲花,偏所思所想无一不是纸上谈兵,不知道江闳这个老狐狸如何养出个笨兔子来。
可惜了,暂时只有一个六品主事的位置给苏凔。于他人已是一步登天,但对自己想用的人来说,这就磕碜了点
是不是,该让人挪个位置出来啊?魏塱敲了指头。
魏姓(二)
今日的京中格外热闹,皇帝先往先帝陵前祭祀,又往万佛寺祈求梁朝风调雨顺,百姓安居。这等场合,皇子皇孙一律得到场,陈王府原本也不该例外。
齐清猗肚子还不是很明显,可细看,已经不是寻常妇人腰身了,实在不便外出。薛凌心一狠,趁着她刺绣的出神,俯身下去就卸了脚踝骨。速度之快,还赶上了站起来捂着齐清猗嘴,没让她叫喊出声,然后扶着齐清猗走到花池旁倒着。
魏忠来了一瞧,真是啥事都有。这院里一马平川,王妃都能把个脚脖子扭成俩馒头那么肿。没个四五天,铁定下不了床。
魏塱的人来府里一合计,便许了齐清猗在王府养伤,陈王独自去了,反正这俩人也就那么回事。
本以为,这得去些时候,没想到魏熠还不到下午就被人给送了回来。薛凌与他无多大交集,也就懒得过问。且清猗伤势还需要人照料,骨头虽然已经接回去,到底损了筋脉,身上有孕,药油也不敢用,是个不小的煎熬。
齐清猗长这么大难有磕碰着的机会,在床上咬着手绢疼的直哆嗦。
薛凌在一边守着也毫无办法,若跟着魏塱折腾一天,不定能出啥事,要是装病吧,万一大夫是魏忠的人,一把脉更不得了。
苏府的果子又送了一筐来,今天来的居然是苏银,收了钱,笑着跟薛凌道:“夫人特地让我来传个话儿,免得齐三小姐误会。这冬杏实在是没了。小姐想吃,得等上好几月,老天瓜熟蒂落才有。到时苏府啊,第一时间给您送来尝鲜。”
薛凌心里咯噔了一下,苏府人这意思,就是不会再来陈王府了。虽没有递条子给自己说明出了什么事情,但跑的这么快,那一定是宫里有了不好的消息。
魏塱八成是知道齐清猗怀孕了。
苏姈如非但不正面跟自己说情况,还惦记着万一齐清猗能生下来再攀交情。薛凌看着苏银道:“想吃的时候没有,有了,只怕我也吃不下去。没有金刚钻,当初揽什么瓷器活儿。回去告诉你们夫人,过两天我两天亲自去瞧瞧苏家库子,可是看不起陈王府,藏着掖着不想与我们做生意了?”
“这哪儿能呢,小姐”。
苏银退出齐清猗的院,找到魏忠,塞了五百两银票赔笑:“魏管事的,您可帮我在夫人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这天底下哪有放着银子不赚的生意人。非是苏府托大,实在是三小姐,她要的东西没了啊。这果子,他春种秋收,冬日能得几筐,已是逆天之举。咱可是真没办法了。您说这一传出去,京里各位老爷,还有谁照顾苏家。”
魏忠心里一阵狂喜,这日子终于到头了,原来他不是唯一一个受人刁难的主儿啊。当下拍着苏银肩膀:“你们也没少孝敬。放心吧,夫人不是那种挑拨离间的长舌妇。那三小姐,到底不是王府的人。”
苏银唯诺着退出陈王府,回头看了一眼,暗自嘀咕了一句:“这想跑的人,大多跑不掉。陈王咋想的这是。”
到了苏府,先向苏夫人禀了经过,苏银多了一句嘴:“夫人,咱要不要把落儿小姐叫回来,我看那陈王府,撑不了多久了。”
苏夫人拿羽毛逗着着笼子里鹦哥,府里近几日安静啊,亏得这鸟儿还会学几句人话,方解了些闷。听苏银这么说,顿了顿手上动作道:“我就是能把天王老子叫回来,也叫不回来她,何必搭理呢,苏府又不差个人吃饭,省些银子也好。”
齐清猗看薛凌从那人走就脸色凝重,强忍着痛问:“落儿怎么了。”
薛凌看了看齐清猗道:“无妨,你安心躺着吧”。她觉得说给齐清猗也是平添负担,不如自己多想想办法。
魏忠送走苏银,心情大好。这一筐一筐的东西往陈王府来,他白花花的银子可是流水一样的走,可算是省下来些,眯缝着眼睛晒了半天太阳。一睁眼,怎么齐三小姐又站面前了。
薛凌笑兮兮的看着他道:“魏管事,我想养只豹子来,姐姐让我与你说。”
魏忠觉得这阳光突然烈了起来,晒得他老脸一痛。这要求,说合理,那铁定是不合理,哪有个小姐要养猛兽的。说不合理,那又没啥不合理。皇宫内院不说了,另外几个王爷府里不也养着各种稀奇玩意儿逗乐。
他支吾了半天,薛凌等的烦,一挑眉道:“怎么,我想养个阿猫阿狗都不行了?我这就去叫姐夫亲自来跟你说。”
“别别别,三小姐,不是,小的就是愁上哪去给你弄呢,这豹子老虎,它从小养才亲,这小崽子,他不好找。”
“我管你去哪找,实在不行去问皇帝要。我明天就要看见,不然,就让姐姐换个管事儿的”。
魏熠自被送回来,就一直呆在书房里,晚饭都没与薛凌等人一起用。今早,他随魏塱祭罢先帝,便起身跪在天子面前。明明才三年,他却觉得自己仿若生来就在轮椅上,发了芽,长了根。本来是要自己下来,折腾了半天仍不得力,叫了两三个小厮扶着,方能从轮椅上扯下来。
他跪在昔日的六皇弟面前郑重行礼:“臣有一事,请圣上恩准。”
魏塱撇开众人,亲自将他扶了起来:“皇兄身子不便,朕曾亲许你见君不拜,今日何故?”
“臣一介废人,食君俸禄,不能为君分忧,日夜自愧,不能安眠。今父帝三年丧满,自请前往寒疆,终身不回,固我大梁河山。”
“皇兄~”。魏塱掩面:“朕已与父帝天人永隔,如何能承受再与长兄生死不见?此事休要再提。”又指着侍卫道:“你们速速送陈王回府,若有一丁点不周到的地方,提头来见。”
他被扶着又坐到了那张轮椅上,径直送回了陈王府,连下午的祈福大会都没参加。
书房里什么陈设也没有,唯一桌一椅,笔墨纸砚尔。地上堆叠了大量丹青画稿,这些日子,薛凌来了。他就不好时时跟齐清猗在一起,只能把自己消磨在这里。
昔日笙歌鼎沸,他喜。如今形影相吊,好像也没什么不喜。
大部分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这一生的命运,能违者十之一二。他出自中宫,为嫡为长。前二十年战战兢兢,焚膏继晷,唯恐有负上苍恩德。
一朝云泥互换,不是没怨过,但已经怨过了。只想苟且一生,寻常即可
他究竟还要做到什么样,宫里那位才能完全放心?
魏姓(三)
魏忠隔天就弄了头小豹子来,刚能在地上跑,毛茸茸的可爱的很。想着,这可得消停好久吧,等那玩意长大了,再喂点药毒死也就行了。
薛凌似乎颇为喜欢,连续两天带着它满王府窜,逮着啥让咬啥。小东西哪儿会咬人呢,众人也只当个乐子罢了。
直到第三日才跟魏忠说,得搞个笼子来,不然长大了不知道放哪。魏忠嘀咕了一句:“他能长大再说吧”。却也没多作劝阻,给薛凌找了老大俩笼子。
薛凌再没时间管那玩意了,叫绿栀好好喂着,自己绕着齐清猗的床来回测量。她想了好几日,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机关适合这个屋子,本来自己也不擅长这些东西。
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和鲁文安在戈壁上猎野狼了。这东西十分警醒,一闻着人味就没了,只能用设套抓。找着有矮树的林子,将笼子倒扣在上面,底下放些黄羊肉,打好绳结。狼一踩进去,笼子就扣死下来。
稍作改动的话,应该能用在齐清猗这。假如有人来,能扣几个是几个。魏塱总不至于蠢到派大队人马来暗杀。她一会量长短,一会算绳子,忙的热火朝天,没注意魏熠自己转着轮椅进来了。
齐清猗本是看薛凌折腾着好玩,瞧见自己夫君进来有些惊讶,这些日子,白天他基本避开自己和三妹妹的,很少回房。叫了一声:“夫君怎么过来了。三妹妹说要给阿黄改改笼子呢”。阿黄正是薛凌给那小豹子起的名字。
薛凌听到齐清猗喊,丢下手上东西,看了一眼陈王,觉得他脸色不太好,不知道何事,便站了起来。打算退出去不打扰他们夫妻叙话。
没想到魏熠叫住了她道:“三妹妹别走,我有些事想问问你,可方便与我一道去书房?”
齐清猗站起来道:“何事”?她也看出了自己夫君神色不对。
魏熠强颜欢笑把齐清猗扶回椅子上,轻言道:“莫急,我有些事问问三妹妹,片刻就回来与你说明白。”
薛凌不知道魏塱是不是已经知道齐清猗怀孕了,有点不放心留下她一人独处,却又搞不懂这个陈王要做什么,看了两眼,还是跟着走了。
她从未到过魏熠的书房,今日一看,里头杂乱无章,地上桌子墙上都是各种涂鸦,这个所谓君子,好像也不是人前表现出来的那般从容淡定。
魏熠滚动着自己的轮椅,本是一直在薛凌身前带路。到了门口,却停下来让薛凌先进去。
薛凌忙着回齐清猗屋里,也不多想,总不至于怕了个残废。大大方方走到屋里回过身来道:“陈王找我何事?我还得回去照顾姐姐脚伤”
魏熠在轮椅上垂着头道:“我桌上有副画,是我十二岁生辰,父皇赏我的,想请三妹妹帮忙看看。”
这屋子里到处都是涂过的纸张,薛凌张望了一下,窗户旁是有张大桌子,走过去七手八脚翻了一会,才从最底下翻出个画轴来,拿手上对着魏熠一扬道:“可是这个。”
魏熠都没抬起头来看,直接答:“是的”。语气似乎格外哀伤。
古古怪怪的,薛凌背对着他在桌子上把画缓缓打开,正是那副先帝春猎图。
画上薛弋寒昂身而立,不怒自威。薛凌手指情不自禁的摸了上去。这居然是她阿爹啊!
她已经很久没看见过阿爹了,这么年轻的阿爹,怕是她还不足十岁呢,是哪一年呢。她的阿爹自三年前一别,连梦里都不肯出现。阿爹肯定是气自己临走那晚胡说,所以他再也不回来了。
不管自己是胡作非为,还是忍饥挨饿,他都不回来了。
“你究竟是谁?”
身后有声音传来,薛凌僵硬着转了身,才看见陈王用一支袖箭对准了自己,平意立马就从袖子里滑了出来。她非是要自卫,她在这一刻的想法是冲过去把魏熠劈开,她才刚刚看到她的阿爹,她当年拼死回京想见却没见到的阿爹。这个人就迫不及待的把自己从美梦中唤醒。这房间那么大,两人距离有十步之遥,她根本不惧那一支袖箭。
魏熠没料到薛凌居然拔了剑,他当夜身残,一身武艺尽废,府里魏塱的人看的又紧,这柄袖箭,已经是好友江玉枫冒死带进来留给他的防身之物了。不知道这个和薛将军很像的姑娘身手如何。如果有高人点拨过,那自己这点东西定然防不住。念及此,又追问了一句:“你究竟是谁?为何接近我夫人。”
薛凌提着平意,一步步往魏熠逼近,她有把握,三步之内都能避开那枚袖箭。
魏熠看她目光可憎,把袖箭又往上抬了抬道:“姑娘,刀剑无眼,薛将军是你什么人?”
薛凌走到三步远处停下,拿剑指着魏熠:“现在是我问你,我爹怎么了,我爹死在哪,我爹尸骨在哪?你要是有一个问题答不上来,我现在就送你去见我爹”
“你竟然是薛将军的女儿,可薛弋寒根本没有女儿”。魏熠瞪大了眼,都没顾上薛凌言语里的威胁。
刚刚薛凌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喊薛弋寒为爹。这关系不言自喻。可是,朝中上下皆知,薛弋寒哪有一个女儿?
“我爹在哪?”薛凌等不及了,侧身避过魏熠袖箭的射程方向,大步跨到了轮椅面前,平意横在魏熠肩膀处。大有魏熠不答,她就连手带袖箭一起砍下来的架势。
薛凌确实有这个心思,人一怒,脑子就不受控制。何况,这个人死活没啥影响。或者说,死了,没准魏塱对齐清猗更放心,是件好事。
魏熠顿了一顿,这段日子,他甚少和这个姑娘打交道,但夫人嘴里说的,也是个伶俐可爱的小女儿家。可这会狰狞之态,他就是在恶人死囚身上也没见过。
看了看肩上剑不过尺余,却寒气逼人。搁上去,外衣已经破了口子。他若再不答,只怕胳膊都保不住。
“我不知你爹出了何事,他,是霍家敛的尸骨”。魏熠的确不知,他在社日当晚身受重伤,醒来万事皆休。话又说回来,就算他清醒中,这些事儿,魏塱怎么会让他知道。
薛凌手上剑哐当掉在地上,碰到的纸张尽数一分为二。
纵然早有准备,今日亲耳听来,胸口仍是剧痛不已。霍家敛的尸骨,那就是尸骨无存。
她的阿爹,尸骨无存啊。
魏熠又追问了一句:“你究竟是谁,薛将军没有女儿。”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薛凌没有回答,绕到魏熠正前方,俯身下来与魏熠平视道:“你怎么,不早些死?”
她初见陈王那天的念头又涌了出来,这个人,怎么不早些死?最好死在娘胎里。这样就不会有魏塱篡位,她平城薛家仍在,她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少爷。
只是,问完就呕的直不起腰来。她才刚问完,宁城那个刀疤脸毫无防备的跳到了眼前
“薛弋寒,该早些死。”
原来是真的,世人都曾希望自己的阿爹早点死,一如今天自己希望魏熠早死。
魏姓(四)
魏熠完全不知少女为何笑吟吟的问他怎么不早死,又突然像受了什么刺激坐在地上。自己是个残废,不能起来去扶,只能收了袖箭问了一句:“薛将军是你爹?”
薛凌还不停的想呕,坐都坐不直,说不上来是被别人恶心的,还是被自己恶心的。试了好几次干脆放弃,整个人靠着墙不在挣扎。
是不是,也会有人盼着自己早死?
“薛…..”魏熠想喊,却不知道薛凌叫什么名字,只能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人伦惨剧,他也经历过。甚至,他分不清,父帝到底是死于猛疾,还是….?
薛凌终于让自己喘顺了气,扶着墙缓缓站起来:“所以你早知道我跟薛家有牵连,前些日子不提,今天特地把我叫过来做什么。”
魏熠捏了捏拳头,不再追问薛凌是谁。薛将军与父帝情同手足,这位既然喊爹,不管是什么人,至少能帮自己一把把。他飞快的把请赴寒疆遭拒之事说了一遍。
“蠢货”。薛凌终于知道为什么苏府立马收了手脚,不管魏塱今天有没有知道齐清猗怀孕,但一定很快就知道。以魏塱的性子,一看陈王想跑,定会派人来查。合着这魏熠还以为俩人兄友弟恭呢。
薛凌觉得魏熠死了挺好,可这人不死,她要亲自动手也需要点决心。听他一说完,便回到桌子边将那幅画一撕为二,自己拿着有薛弋寒的一部分要走。
她得去趟苏家,无论如何请苏夫人卖一个准确的消息,一个就够,那就是魏塱何时知道齐清猗怀孕。不然自己完全是只无头苍蝇,太过被动。
“你怎么敢……。”魏熠看薛凌撕了画,有心要动怒,他有一副父皇的肖像也不容易,何况现在已经阴阳两隔。正要骂,发现薛凌要走,又转了口风:“薛小姐,我有有事想求你”。死物总没活人重要,他现在觉得夫人是对的。六皇弟对自己猜忌之心仍在,肚子里那个孩子,只怕真的有危险。如果这个姑娘真的是薛家之后,没准能有办法。
“何事,莫不是让我杀了魏塱”?薛凌停下脚步轻蔑的看着他。
这等惊人之语,魏熠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郑重的看着薛凌道:“非也,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六皇弟,是位好天子。”
薛凌刚刚只是为了气魏熠,她当然猜的到魏熠当务之急是求她保着孩子。可听到如此回答,立马控制不住,一脚把魏熠轮椅踹翻,连人倒在地上。
薛凌站一旁将画一点点卷起来,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苏夫人每次跟人讲话笑的如三月春风。明明此刻内心就波涛汹涌,她却也想笑的天真无邪些。画卷完了放到一旁桌子上,看魏熠还没能爬起来。便缓缓蹲下问:“陈王殿下,国泰民安,我薛家难道不是民吗?安在哪?”
魏熠以前贵为太子,自身残废后虽被圈禁,至少没人当面给过难看。他腿上无力,扶正了轮椅,自己怎么也不能坐上去,站又站不起来,在地上瘫着,既羞且怒。
纵他落魄,总还是王,不管姓薛的是谁,都是臣子。天底下哪有臣子这般行事。毁先帝画像,诋毁当今皇帝。他惯来修身养性,这会也忍不住:“你究竟是薛弋寒什么人,外室之女?便是薛将军在世,他也绝不会…绝不会这般行事。”
薛凌笑的越发灿烂:“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来告诉你,我单名,一个凌字。便是我爹在世,也拦不住我。陈王殿下既觉得我行事不妥,你且去找了魏塱来,我管保清猗姐姐肚子那坨肉,撑不到一月”。她确实与薛弋寒行事相差甚远,平城人尽皆知这件事。可即便如此,难道还轮到的外人置喙?
薛凌。魏熠如遭雷击,他怎会不知道薛凌。可薛凌是个儿子,是声名在外的少年将军。
是男是女已经无所谓了,薛凌,是薛弋寒一手教出来的好儿子。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三妹妹一门心思保着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此刻,脑子里划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惊恐的盯着薛凌道:“你想拿清猗肚子里的孩子谋朝?”
他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他多年所学,为国为民。纵怨恨魏塱不念手足,却一直觉得魏塱是个好皇帝,在任三年无一纰漏。既然事成定局,何苦为他一己之私置万民于水火?
此时的薛凌并未有这个意头,却觉得魏熠实在好笑。一个前太子,被人害的半身不遂,还口口声声夸那个幕后黑手。要不是身旁没别人,她还以为是在演戏呢。这能耐,这气度,不愧是那老头教出来的好学生。干脆顺着魏熠话说:“是又如何?陈王殿下是想与我分一杯羹?有你站出来的话,这事儿更名正言顺些”。
“薛凌,往事已矣,朝动,则民不安。不管事情真相如何,薛将军若在,断不会如此。”魏熠觉得眼前的人疯了,都顾不上说齐清猗的事儿,只想劝住薛凌。
“我说了,我不是我爹,我只想把我的东西拿回来,别人都无关紧要,陈王殿下口口声声万民,既如此,就在这多躺一会,看看可会有一个民扶你起来”。
薛凌带着那半卷画出了书房门,当务之急是去找苏夫人要个准话,像今日这种情况,自己完全不能预料,实在很难保住齐清猗。
至于屋里还倒着那位,毫无威胁,她连表面功夫也懒的做。此刻,她和陈王府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知道自己身份也没啥。她不信魏熠能连自己孩子也不要了,就为求个国泰民安。
世上总没有一个父亲,会为了所谓正道,把自己的儿子推去死吧。
薛凌不该在此揣测人性,揣测人性的人,迟早会被人性伤个体无完肤。
魏姓(五)
她带着画卷,回道齐清猗房间,想收拾了就去找苏夫人聊聊。这事越快越好,毕竟不知道啥时候魏塱就对府里情况了若指掌了。
谁知一进屋,看见魏忠在那,齐清猗捏着信抽泣不已,见她来,叫了一声“三妹妹”后继续咬着手绢不说话。
薛凌把目光转移到魏忠身上,该不是什么这位来找什么幺蛾子吧。
魏忠也大咧咧盯着薛凌。呵,以为是破落户攀了高枝当小姐。没想到,是个外室女,还是个妓生的啊,现在京中还有谁不知。那齐世言大大方方认了也就罢了,搞出个什么义女的名堂,图惹人笑话。
薛凌不知道这狗怎么突然变了个样,还不识趣的一直在这,妨碍她问齐清猗。冷了脸问道:“魏管事递了什么东西惹哭我姐姐,还有脸站着”。
魏忠皮笑肉不笑的答道:“非是小的惹了夫人,是齐府的下人来报,说是当家主母病了,齐老爷呕了血,都两天没上朝了。家里一众妹妹都不是个主事的,这不,来请夫人回去看看,夫人可不等着小姐您呢。您怎么还与王爷单独聊上了”。
这话十分恶毒,直指薛凌跟自己的姐夫纠缠不清。
齐清猗赶紧佯装喝斥魏忠“不得胡言,不是三妹妹,是我托她去送给王爷的墨”。不管落儿出身如何,到底是爹的骨肉,以后还要出阁。若让人再传些不好的事,怎么过日子。
“我说夫人,小人也是为你好,您说这。。。哎。。小的还是备马车去吧。”
薛凌狐疑的看着俩人唱了一出双簧,确定魏忠走远了,问道:“出了何事”。没理由这陈王府还好好的,齐府那边先垮了吧。就齐世言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居然还能被气的吐了血?
齐清猗抹了抹眼泪道:“是三妹妹…..三妹妹你的身世不知被谁抖漏了出去,二妹妹的夫家都遣人上门退亲了。爹爹一身最重名节,一时气急攻心….咱们快些回去看看吧。”
身世?薛凌捏着手腕仔细想了一下。应该不是姓薛的身世,应该是姓齐的身世。早知这事儿能让齐世言吐血,她应该拿来做做文章啊,平白便宜了别人。
齐清猗不知薛凌怎么看起来跟没事人似的,她顾忌腹中孩子,又为娘家担心,从收到信,眼泪就没停过。赶紧拉了薛凌急匆匆要回齐府。
薛凌正好想把那半幅薛弋寒的画像找个安全地儿搁起来,顺水推舟也就跟着走了。这一走就是两日多,完全忘记了陈王府书房里还有个瘫着的魏熠。
除了日常三餐和洗漱,齐清猗俩人日常都不用下人进院子伺候。且魏熠瘫在地上,尊严作祟,不想叫人瞧见。自己拉着轮椅爬到桌子边,扶着桌子想坐上去。但他下身自从根处就一点劲都使不上,手又扶着桌沿不能放,折腾了快半个时辰,怎么也挪不上去。
实在没办法喊了俩声,却没人应。世间一长,手上力道也撑不住了,又倒在了一堆废纸当中。晚膳时分,才有婢女找来,她是看房里没人,想问问王爷何时用饭,寻到了书房。
魏熠这时候已经不敢叫人进来了,对着门外人道:“今日没什么胃口,你撤了吧,夫人去哪了。”
婢女没觉得奇怪,这王爷一天天的就这样,就是有奇怪的地方,她也懒的管,回了句“夫人娘家齐府来信,下午回去了,不知何时回”就退了,都没听见魏熠那句“你叫魏管事去请她早些回来。”
魏熠呆坐在屋子里,手上捏着那枚袖箭不放。好几次对着自己胸口,又移开。他困在这个屋子里一下午,人有三急,他刚刚,失禁了。
自三年前迁居宫外,既为逃避魏塱耳目,也为着那一点自尊,他什么事都不假于人。院里一切设施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用的顺手了,好像除了来往都要用轮椅,自个儿与常人没什么差别。
这挺好,他小时候的愿望就是当个常人,不必三更睡,五更起。不考虑南水患,北兵祸。他当然做好了成为一个明君的准备,可一个闲王砸头上时,发现自己也得心应手。
有什么不好呢,这天下还是姓魏。百姓也是安居,万民依旧乐业,父皇母后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君子不器,克己为仁,太傅讲的,不就是这些吗。既然如此,他做个清闲无事小神仙,才是对梁朝最好的吧。
可今天这种时候,退了多年的恨意又上了心头。他,爬不上一个轮椅。身为天家贵胄,竟然,竟然无法换件干净衣裳。他心心念念的万民,真的没有一个出现拉他一把。
他想起了薛凌,想她会不会真的打算拿清猗肚子里孩子谋朝?如果当真是个儿子,薛弋寒教出来的人,也许真的有那个能力。也许,他能把失去的全部找回来。
人之初,性本善。又有几个人,生下来就是恶贯满盈?那些毒泷龌龊,本是在这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情况下,一丁点一丁点点滋生出来的,分量够了,便能压死最强壮的骆驼。
魏塱坐书房里敲着桌子,他的礼部侍郎已经两日没上朝了,这是病的不轻啊。
“你闹了多大动静”?看起来像自言自语,因为屋内并无旁人。
声音却从影子里冒出来:“非是小的,我们的人出门就已经听到外头在传了。”
“哦?还有谁是朕肚子里头蛔虫不成?”
“倒也不是,猜是江国公为了他那宝贝儿子干的。恶了齐府名声,免得有什么”
魏塱干脆拍起了桌子,这真是巧了巧了。一家家的,都是什么妙人。他要什么,就送什么。
可不就是老天都帮着姓魏的嘛!
江府(一)
齐清猗在马车上兀自不停的抹泪,薛凌心烦道:“大姐哭成这样,又有什么意思,若是嫌弃我脏了齐家,我回去拿点东西滚出大门就行”。
齐清猗抬起头来看着薛凌,一句话好半天才说顺“落儿不要这么说,我只是担心家里情况,不管怎样,你是我三妹妹,哪有滚出去一说?”
“万一我不是呢”?薛凌问的很是自然。陈王既然知道了自己身份,瞒着这个人也没多大意思。
齐清猗早有猜测,可已经不在意这个问题了。眼前人是谁都不要紧,反正是陈王府唯一一个实打实为自己孩子着想的人,她怎能不为薛凌以后考虑?信上说外头传言极其难听,叫一个清白姑娘以后如何在京中立足。念及此,眼泪又淌了出来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要紧,哪家的女儿也不能让人这般毁了名节,以后可要怎么嫁人。”
薛凌看她哭的伤心,本以为是惦记齐家,这会听着居然有点担忧自己的意思。心里微微触动了一下,偏她是个不知如何劝人的,有心要哄两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还是担心下二姐姐的婚事吧。”
说完撩了帘子自己吹风,这京中人来事往真是花样多的很。就因为自己出身不好,另一个姑娘都要被退婚。还是平城好,将军的儿子,并不比卒子尊贵些。
马车吱吖到了齐府,齐清猗脚踝还没好透,薛凌先下了马车,又转身来扶她。齐清猗却把薛凌往身后拉了拉道:“三妹妹跟着绿栀先回自己院儿吧,我这边自己去就是了,下人难免嚼舌根,莫要在意。”
薛凌捏了捏手腕,笑了一下。莫说她不是,就算真的是,她也在意不到哪儿去。
绿栀还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看俩个小姐态度截然不同,猜都不好猜,便对薛凌道:“那小姐我先去给您备着茶水”。三小姐的院儿常年没下人候着,她是知道的。肯定也没人等着三小姐,别坐了那么久马车,回了连口热水也喝不着。
薛凌正想自己一个人走走,也好看看都是些什么闲言碎语,当下挥了挥手,让绿栀去了。
天色已有些沉了,春日早晚都还寒,这两天刚好京中有风,凉丝丝的。薛凌拎着一包东西往慢吞吞往自己院里走着。本是没什么要带,她怕光拿半幅薛弋寒的画像惹人起疑,干脆收拾了一堆鸡零狗碎,急的齐清猗催了她好几次。
这齐府,还真像是主母病了,主公疯了那回事,院子里三三俩俩的下人闲着没事干。一看到薛凌,如同看到了瘟疫一蹦三尺远,指指点点的说个不休。
可惜那些窃窃私语都听不着,薛凌拎着东西,特意绕了几个趟儿,就想找个嗓门大点的,然而并未得偿所愿,只能失望的回自己院里了。她得赶紧收拾收拾,今晚,还有别的事儿干呢。到了自己房,发现绿栀还没回,这泡茶的比喝茶的还晚到,也不知是去哪了。
屋里几天不住人就冰凉凉的,比起苏府真是差远了。薛凌找了半天才找到绿栀把那装衣服的大箱子放哪。拖出来打开,捡出自己过去的男装来。抖开瞧了瞧,收拾的挺好,跟新的没啥区别。
自己摸索了换上,觉得好像紧了些,有点凑活,只是一时也找不着别的了。坐铜镜前郑重的束上发冠,左看又看还是不像。不像过去的自己,这也没沾染多久的脂粉气啊,怎么就回不去了呢。
看了一会,薛凌又觉得可能是脸上还有些胭脂唇脂没洗净,又把衣服换了回来,随口叫绿栀打盆水,也许洗洗就差不多了。
叫了两声还没人应,瞅了俩眼,合着这丫头还没回。她从来就是个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干脆了出了门,想去齐府厨房讨些热水,顺便拿点啥垫垫肚子。
走了不多远,就是齐清霏院子,脚步不自觉停了霎时。这还是第一次自己回了这么久,这齐清霏都没来院里闹腾了。忍不住敲了敲门。
出来的是个小丫鬟,并非齐清霏贴身的水杏。一见是薛凌,脸色大变,极没好气的说:“这不是三小姐吗,找谁呀。”
“清霏呢”。
“我们家五小姐去哪,做下人的哪知道。总不过就是不乐意看见某些人罢了”。
门关的哐当一声,差点碰着薛凌脸。她没多恼,只是捏了一下手腕。这破地,反正是没打算呆多久,犯不着跟人—尤其是跟个下人一般见识。如此想,又调转了头,干脆就懒得去厨房了,不如自己直接出府去吃算了,顺道儿把画搁往苏家。
才进自己院门,听到屋里头有人幽幽的哭。薛凌最近都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听见人哭就以为齐清猗要死要活了。三步并着两步到了房门前踹了一脚。
绿栀在椅子上惊的身子一颤,抬起头来看是薛凌,抹了两把脸抽泣着道:“小姐你回来啦…她们说你…..说你….”。那些话太过腌臜,她都重复不出来。
见是绿栀,薛凌松了一口气,这位总比齐清猗好伺候些。道:“说什么,我的茶呢”。这回来还真是一口水都没,口渴的很。
绿栀站起来道:“他们说没有热水…..有..有也得紧着夫人..夫人病了..一刻也离不得。”
薛凌道:“那便出府吃吧,你去不去。”
绿栀赶紧摆手道:“小姐,你莫出去。外头天都黑了,你出去,他们说话更不好听。”
“什么不好听,我娘亲是个妓?还是我是妓?是千人骑的婊子?还是找不着爹的野种”。薛凌越发口干舌燥。这种话,自己能说上一个时辰不带重复的。不知道这些人哭个什么劲。
“小姐….”。绿栀惊的哭都顾不上,小姐怎么能说这些。
“你愿意跟着我就跟着,不愿意就换一个,不行卖身契也给你,银子都拿走,别在这一天到晚要死要活”。薛凌走到床上翻自己的剑,她还没拿定主意今晚是用长剑好还是短剑好。
绿栀愣在当场,她没答话。
外头有人喊“三姐姐三姐姐”。这声音一听就是齐清霏。
江府(二)
薛凌只得丢下手上东西,转身等人进来。这吃个东西,这么烦。
进来的果然是齐清霏,看见绿栀在哭,急忙仔细看了薛凌几眼,见无异常,才坐下来。一扫桌子,诧异的问:“你这怎么茶水都没一壶,我刚从娘亲那过来,渴死了。”
绿栀委屈一下子又上来了,自家小姐就算是那什么,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小姐,老爷都认了的,这些人就这么瞧不起人。
薛凌看齐清霏气鼓鼓的,笑着道:“去大姐府里住了些日子,回来可不就是连茶水都喝不着了,没准再过两日,门都进不了。”
府里风言风语,齐清霏老早就听着了,气的很。还有二姐姐那个夫君,是个什么夫君,为这点没边的事就吵上门来。听薛凌这么一说,更加义愤填膺道:“这些人真不像话,成日里胡言乱语就算了。还敢以下犯上,绿栀,你去叫我院里送几壶最好的茶来,就说本小姐在这等着喝”。
齐清霏平素里一副戆直架势,这会发起火来还真有几分小姐架子。薛凌挥了挥手让绿栀去,这齐清霏院子里能有什么好茶,有的也就是这份心吧。
“三姐姐,你不要理那些人,他们就是不知道你的好”。齐清霏见薛凌不说话,还以为她很难过,傻傻的安慰着。
薛凌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忍俊不禁。道:“他们没胡说,我本就不是出自良家,所以,是清霏弄错了。”
齐清霏瞬时涨红了脸,这几天她与四姐姐吵了好几次,信誓旦旦保证是有人造谣,诋毁了三姐姐。现在好了,本尊自己承认了。
薛凌本是想逗逗她,看她似乎一下子很难过,又安慰了一句:“有些也是胡说的,除了出身,其他都是胡说的。”
齐清霏猛拍了一下桌子:“对嘛,我就知道她们是胡说,可被谁生出来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想从王母娘娘的肚子里爬出来呢”。说完,她又往门外瞅了一眼,吐着舌头补道:“我可不是嫌弃娘亲,就是气这些人嘴里不干净。”
然后就一直叨叨着江家那个二少爷是多么可恨,天天上门找茬。没准这事儿就是他干的,故意败坏三姐姐名节。
薛凌随着她唠叨个不休,脸上没啥表情,左手却一直搭右手腕处舍不得拿下来。
她也觉得是江家,这件事不是针对自己,就是针对齐家。可齐世言应该没什么仇人,那就是针对自己了。但自己也没惹出什么乱子,除了江府那位。
外头风言风语一般传不到陈王府,但江玉璃趴齐府门是有人递信来的。她就着苏府格外关注了一下。想想江闳的嘴脸,完全干的出来为了自己儿子毁了别人这种事儿。
绿栀总算提了些热水回来冲茶,齐清霏啰嗦了半天,顾不上烫接连灌了好几杯,仍气的不清,看着薛凌道:“三姐姐,你既回来了,不如去把他抓来打一顿,也好出出这口恶气。”
薛凌把手从腕子上放下来,自己端了杯茶水。她可不就是要去江府,把人打一顿。不过,还得再晚一些,二更天吧。
“我饿了,清霏叫些东西来吃吧”。反正有人使唤,薛凌就不打算出门吃了,绕来绕去的麻烦。
“好呀好呀,我亲自去看看有些什么吃的”。齐清霏站起来出了门。
绿栀情绪缓和了一些,嘟囔道:“府里也就五小姐还待见咱们。”
虽然不在意,但也是个疙瘩。这会齐清霏一阵叽喳,薛凌觉得心情好了些,看了看床上那件小了的男装,又有了别的计较。回过头对绿栀道:“可有什么衣服,艳些的颜色,你替我选一套来,一会沐浴了穿。”
“哎”。
有了齐清霏的令,下人纵然还给着脸色,倒也没太过为难。齐清霏陪着薛凌吃了东西,又闹着一定要学点新东西。
薛凌只能跟着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发现这齐清霏当真是有天赋,自己以前教的那些学的十分到位。要是齐世言肯请个正儿八经的老师,一定不输男子。可惜,这会才开蒙,总是有些晚了。
俩人在院子里比划到亥时,齐清霏才退了出去,临走还惦记着跟薛凌悄悄说:“三姐姐不要自责,娘亲是感了风寒,二姐姐那个婆家,本来就不是好东西。”
绿栀早早备了热水,不忘提醒薛凌:“小姐,咱就这些,可再没了,你先将就着洗洗吧。”
今晚既不眠,时辰就还早。薛凌在浴桶里一直泡着,水凉透了还不肯起。这两年身子娇气了,可也不娇弱。就是冷了些,并未无法忍受。若说刺骨,那比平城的水差远了。
绿栀急的在一旁上蹿下跳,这个小姐,莫不是被气坏了脑子。如同她生下来就是个下人,小姐也无法决定从谁肚子里爬出来。那些人在背后诋毁。也不怕被雷劈。
好不容易等到小姐爬出来,绿栀赶紧道:“小姐莫气,我把被子暖了暖,您快进去捂着吧。”
薛凌接过里衣道:“不急,刚刚让你找的衣服拿来我换上。”
绿栀瞪大了眼睛:“小姐可是还要去与谁议事,今儿可好晚了,要不睡醒了再去,也好养养精神”。
“不妨事,你给我吧,再去取些脂粉来,替我梳个时兴一点的发髻”。发梢还在滴水,薛凌拿帕子仔细擦着。
绿栀拗不过薛凌,叹了叹气,去收拾了。
薛凌走到铜镜前坐着等。她下午是要穿着那套男装出门的,这会觉得,有些东西,一下子就拆穿了好像没意思啊。越神秘,越吓人。
“小姐的衣裳,多是素色,这艳的,真不好找。就这套襦裙,看着倒还喜庆”
薛凌接过来一瞧,还真称不上艳,就比自己日常穿着深色一些。海棠色晕染的襦裙搭着一件浮云纱外衫,不是她想要的华丽,倒颇有几分仙气。绿栀又挽了个单螺,配一根芙蓉玉簪子,越发显的人娟秀。
站起来走了两圈,薛凌觉得也挺好。就是这袖沿宽大了些,不好使剑,便对着绿栀道:“可有一指宽的布带,长一些,替我寻两条来缝到这袖口。”
“这是何故啊,小姐。”
“你去寻来就是了。”
打发走绿栀,薛凌又坐回铜镜前,看了两眼,觉得自己好像也当得起一声美人。
就不知道不知江闳发现这顾盼生姿的齐三小姐是薛弋寒儿子,脸上是个什么表情?
江府(三)
今晚月色颇好,虽未圆满,但天高云阔,自成风雅。江闳在花厅里站了一会仍意犹未尽。他这些日子为了小儿子的事焦头烂额,没想到街头巷间突然就传遍了那姑娘身世。量齐世言这老匹夫也没脸再来江家讨话。
二更刚过,薛凌提着一盏灯在街上缓缓走着。这会京中寂静,街上一个行人也没,夜风吹得人脸上痒痒的。全部头发顶在脑袋上,走了几步觉得怪重。干脆拔了簪子,发丝泄下来随意系在了脑后。
从齐府到国公府,还真是好长一段路,薛凌走到江国公门口时,都月挂中天了。丢了灯笼,上前扣了三四次门,终于有个小厮哈欠连天的露出半个脑袋。
一见是个姑娘侧身而立,以为自己大半夜的见鬼了,连揉好几下眼睛,战战兢兢问:“姑娘是…..是人是鬼啊。”
薛凌正用绿栀缝的那两条带子扎袖口,客气道:“我找你们家老爷,就说齐府三小姐来访”。这右手的袖口要扎的松一些,不然一会平意滑不出来。薛凌慢吞吞的,很是用心考量。
“我说姑娘,这大半夜的………你…….你是齐三小姐”?小厮听到喘气,刚放下心,又被齐三小姐几个字惊的立刻变了脸色。这京中不知齐三小姐的,可能还有俩,这江府不知齐三小姐,那就是瞎子聋子也不可能。
小厮一把把门拉开,整个身子探出来道:“我说齐三小姐,您这三更半夜的闹哪出啊,你们齐府不要脸,咱江府还要呢。”
薛凌已经扎好了袖口,看了两眼,心满意足。她不擅长这些服饰活计,能左手扎右手实属不易。
天上有流星一闪而过,小厮刚抬了下眼皮子,平意已经横到了脖子上。
薛凌在小厮耳边柔声道:“让人去叫江闳滚出来,要快些,不然你血不够流。”
小厮脑子里还在许愿呢,保佑他这辈子也能当个老爷,置几亩地,纳上几房小妾。脖子上有微微刺痛感,手条件反射的搭上去,摸到几滴湿糥粘腻。
“齐…?”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眼前的齐三小姐怎么不见了。一看手指上殷红色,立刻后背汗毛倒竖,真的,真的有鬼。
“你莫乱动,快些进屋喊,不然剑不长眼睛”。薛凌看这人抖得如同筛子,赶忙调整了一下手,别自己还没动手,他先撞死在剑上。
小厮立马稳住身形,恨不能跪下,眼睛尽力瞟着脖子上道:“小姐,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江府一条狗,您大人有大量…..”.这脖子上是什么呢,他一点都看不见,却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血一点一点往外渗。
“你进屋,让人喊江闳出来,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自己去喊。”
“我去我去,小姐你把手头东西移开点,我这就回身。”小厮赶紧挪动着转身往屋里走,两只手伸的老开,就怕身后人紧张。
这会大多人都睡了,守夜的没几个,走出好长一段距离,才碰上另一个小厮,看着眼前画面没反应过来。
薛凌一直在守门小厮身后走,她早就收了平意了,只是平意轻巧,那人又一直流血。感觉不出来。所以一直自己张开了手,走的战战兢兢。老远看着是有些可怖。
一看见有人,守门小厮赶紧狂叫:“麻子,你快去叫老爷,把二少爷也叫来。就说齐三小姐来访”。他认为肯定是二少爷惹恼了这齐三小姐,才让人家打上门了。这姑娘哪里是个什么青楼,分明是个武行啊,一言不合就抹人脖子,他也没说啥话啊。
这个叫麻子的只看着守门小厮张着手臂朝自己走来,看不到他身后的薛凌。,还以为此人神颠颠的一定是中了邪,捡起自己守夜的棍子道:“我说顺才你不守门,在这发什么疯?”
薛凌又把平意从侧面放小厮脖子上,笑兮兮道:“原来你叫顺才。”说着缓缓从背后站出来。
麻子惊讶的看着顺才背后钻出个长发及腰的姑娘,一身绯色罗裙在月色之下平添几分诡异之感,不自觉吞了口口水。
等薛凌二人走的近了才发现,这不是鬼,这是人,还是个恶人,架了一把剑在顺才脖子上,不是吓唬人的那种。顺才胸口衣服已经染红一片了,刚刚是隔得远没瞧着。
顺才眼看着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他那会还不觉得,现在脖子上撕开了一样痛,手也不敢去摸,对着麻子大喊:“你他妈快去啊,快去叫老爷。”
麻子一溜烟跑没了影。
“呵”。走廊两边有栏杆,薛凌收了剑坐下来,笑道:“好了,顺才哥,你赶紧去包扎一下,可不是我动的手,只打算吓唬一下来着,你自个儿用手推了一把,要不是我收的快,你这会不缺脑袋,也得缺只手啊”。
顺才听声音以不在自己身边,回头一看,齐三小姐已经收了剑坐在栏杆上晃脚。惊叫一声,也跑没了影子。
江闳没出来,那个叫麻子的领着几个侍卫先到。一看顺才已经不在薛凌手上了,愣了一下,对着几个人一扬手:“就是这个..这个女的,刚刚还抓着顺才,也不知道把顺才怎么了”。他本来要说是这个姑娘,一想起刚刚顺才那一身血,这是个什么姑娘,分明是个强盗。
薛凌不知道为啥,一到江府她就想笑的慌。早知道就不叫那个顺才的走了,这些人总是这般不守信用。说好了去叫江闳,转身就放出一群狗来。
抖了抖手上平意站起来,江府普通的家丁,也就这样吧。原先想着女子衣服不适合与人打斗,今日系了袖口,居然觉得畅意的很,无边月色之下,红衣裙角翻飞,那柄平意剑完全看不到从哪刺出。
麻子站一旁看着他叫来的人转眼躺了一地,吓的忘了自己要赶紧跑。
终于最后一个站着的也单膝跪在了地上,他伤的太重。薛凌用的正是教齐清霏的那一招,剑伤从右胳膊横至左小腹。非是这个人不挡,是薛凌太快,快到来不及挡。是她最后收了手,不然上半身真的能被削下来。
奇怪的是,明明收了手,她停下来又想去补一剑。不快点死个人,是不是这江闳还贪恋哪个女人身子不肯来?冷了冷脑子,薛凌到底克制住了自己,她..并不想杀无辜的人。
看向麻子道:“带我去找江闳,我不想说第二遍。”
江府(四)
“老…老…老爷……在正院里…您…您跟我走……..。”麻子哆嗦着要走,这个女强盗如此厉害,自己不先答应,铁定没命了。
“何人求见老夫”。江闳中气十足的问,他已经过来了,是顺才去喊的。只是他还没看到地上已经躺了七八个家丁,又听说是个女的。叫人去通知了一下江玉枫,自己先独身前来。
等他看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薛凌知道江府常年养着暗卫,真打起来她也落不着好。趁着江闳没反应过来,就已经飞身到了江闳面前,手贴在他胸口上。轻声道:“国公爷千万莫喊,尤其是府上的暗影。他们快不过我袖子里这柄剑。”
两人靠的太近,薛凌低着头,江闳比她高些,只能看到鼻尖唇形。瞧了瞧贴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腕白肤红,食指纤纤。要不是刚刚那句话,说这姑娘来投怀送抱的他也信。
只是此刻自己的命被这么个丫头捏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且这个人居然知道江府暗卫的名字,他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已经打起了鼓。只是国公远远不是那小厮可比的,声如平常道:“姑娘既对我国公府了若指掌,也不怕老夫耍花招,不如撤了手上东西,好好说话。”
薛凌把自己手拿回来拍了拍,退了三步道:“不愧是国公爷,那得讲信用些,不然的话”。薛凌将袖子里剑滑出来继续道:“我求死不求生,总能拖着谁陪我一道见阎王。”
“你是齐府的三小姐”?江闳这才看清了薛凌长相,略带惊讶的问了一句。他多年不曾关注过江玉璃长相,这会当然没觉得有异。只是听二儿子把这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自己的人消息上又说是青楼绝色。这会一看,薛凌确实是个小美人,然而要说天人之姿,那实在是有点对不上。
江玉枫赶来时,只看见薛凌手上握着剑,离自己爹几步之遥,还以为薛凌要下杀手,一时情急,一边喊:“姑娘手下留情”,一边就连纵了几下过来将江闳护到身后。
向薛凌抱了一下拳道:“不知姑娘……”他剩下的一半话吞了回去。他前几天才见过江玉璃的脸,这个姑娘,这个姑娘怎么一眼看上去,有几分像玉璃?
薛凌要说的话也咽了回去,她本是要说“江大少爷别来无恙啊”,却临时换成了一句:“原来江少爷没瘸。”
江玉枫没瘸,她刚刚看的分明。虽说习武之人,原地跃起,一条腿也办得到,但如果真的是一条腿伤了筋脉,身子一定会往另一边倾斜,来保持落地平衡。刚刚江玉枫身姿轻盈,矫若游龙,怎么可能是个瘸子。
江玉枫听到此话,手摸了一下腿,看向江闳。俩父子一时间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薛凌握了握手上剑,缓缓指向江闳道:“你想留哪只腿?”
你想留哪只腿,正是当晚她伤了江玉枫,江闳逼问她的,这会又原封不动的问到了江闳身上。
江玉枫没瘸,她根本就没伤到任何人。是江府栽赃陷害,关了她一夜,而后又参了薛弋寒一本。不管薛璃一事,是两家如何商量的,但是薛弋寒死了。她的阿爹死了,尸骨无存。而国公府仍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父慈子孝,天伦共乐!
晚风吹的薛凌发丝飞扬,江闳先是惊呆在场,而后一张脸因恐惧而扭曲的不成样子。
“你想留哪只腿”?他初听还以为这姑娘看见玉枫没瘸,威胁要让他真正变成瘸子。可发现薛凌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惊骇如月色般笼罩了整个身躯。
他这辈子阴谋诡计不计其数,给皇帝办差,谁人手上是干净的?可真正要命的,只有那一桩。与薛弋寒合谋,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你想留哪只腿?你既伤了我儿,便一腿换一腿。”正是当夜他问薛弋寒儿子薛凌的原话。可他儿子没有被伤,是他儿子自个儿割了自个儿一剑,皮肉而已。他不知道薛弋寒的儿子知不知道这场戏,更加不知道薛弋寒究竟是哪儿冒出来的俩儿子,且二儿子眼看着要断气。只知道这是根救命的稻草,不抓着,江府就要完了。
可是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人,知道多少?江闳指着薛凌,再也没有那会的老气秋横,仿佛一瞬衰老了十岁,哆嗦着问:“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薛凌”。江玉枫试探的喊了一声。他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个齐三小姐,正是薛弋寒的大儿子薛凌。他与薛凌交过手,更熟悉一些。
只是薛凌这三年变化实在大,今晚又是一个姑娘前来,他若不是前几日见过江玉璃的脸,这会肯定不会这么猜。这一刻,他总算明白了玉璃这几日反常缘由。他定是看到了这个女子的脸,所以日日上齐府想要一探究竟。
薛凌脸上笑容越发灿烂。把一开始要说的话吐了出来:“江大少爷,别来无恙啊”。
原来这世间,还有人记得她薛凌啊!
江府(五)
“你……你…..”。江闳惊的说不出话来,薛弋寒下狱后。霍云昇亲自登门要求江玉枫去认人,务必要将薛凌灭口。世上…..世上为什么还会有一个薛凌站到了他面前,还变了一个性别。他活了四五十年,不能当晚是男是女都没分清吧。
“我怎样,我在齐府好好的当小姐,你江家不许,一门心思想让我当儿媳,而今我主动上门,国公爷不喜吗。我薛家人,就那么不讨你江府待见,来了两次,茶都讨不到一杯喝?”
江玉枫紧张的看了一眼四周,好在刚刚那几个受伤的已经下去了,爹又没叫人来。居然真的是薛凌,薛家的儿子还活着,霍云昇烧死的究竟是谁?这件事一传出去,多少人要掉脑袋。
薛凌见没人答话,又道:“倒也是,你们喝的都是我爹的血,怎么敢端给我?”
当年来的薛凌,一身白衣,言谈有礼,一点不像薛弋寒那武夫,江玉枫颇有几分爱才之心。今晚的薛璃模样更为温婉,却口齿犀利逼人,刺的他父子定在当场。
江府可不就是因为薛弋寒一事才获取到新帝信任,就在最后给其定罪时,江闳也是出了大力。
可原计划不是这样的,谁也没想让薛弋寒去死。江闳不明白,那人怎么到死也没把金牌拿出来。他能怎样,他能去劫狱不成?
“大哥”。江玉璃也从床上爬起来了,人没走到跟前,先高喊了一声。守门的顺才自己跑了,就只去喊了江闳,并未喊他。
他是听见有人说齐三小姐来了,觉得自己该过来了断一下。终归俩人是一个父亲,可此时他哪里猜到是薛凌,反而觉得肯定是薛弋寒在京中一夜春宵惹出来的祸根。
薛凌和江玉枫同时把目光看向声音方向。江玉枫立即上前几步拦住了江玉璃叫其回去。他一时间还有点无法接受这事,怕江玉璃也经受不住。
江玉璃哪儿肯走,一直往薛凌这边挣扎道:“大哥,你让我去瞧瞧。”
江玉枫觉得自己又不好当着人亲哥面动粗,只能好言劝着。俩人扭扯了半天,还是薛凌不耐烦的喊:“让他过来啊。”
江玉枫只能尴尬的停了手,江玉璃径直走到几人面前,上下打量了薛凌几眼。这个人,还真是和自己像的很,但是没大哥那么像。他当日是没仔细看,不然也不会被吓到
江玉璃怎能明白女儿家体量总会有变化,且人的装扮不同,更是相差巨大。看了几眼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愿意在齐家过,就在齐家过,我不会拆穿你。若是不愿意。”江玉璃看向江闳道:“爹,让她来儿子房里吧,权当是多养个下人。”
江玉枫在后头惊掉了下巴,这小子在胡说八道什么啊。江闳也狐疑的看着江玉璃,这小子,不能是没认出来吧。
“我为什么要做个下人,你不是倾慕于我么”。薛凌顿了一顿,喊:“薛璃”。她一时间也有点愣住了,明明前些日子,薛璃见了自己还跟见了鬼一样,怎么今天都敢说出下人这种话了。这个病秧子疯了不成。
江玉璃一听到她喊“薛璃”。直接上来捂住了她嘴巴。低声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是,那谁告诉你的?叫你来威胁我”?他没喊爹,是因为薛弋寒实在是江府忌讳,平常说话小心翼翼惯了,非是有意。
“啪嗒”一声,江玉璃脸上的白玉面具被薛凌劈成两半,她心头怒火,其实是想把江玉璃劈了。她的阿爹,在这个人嘴里,成了那谁。
江玉璃前些日子偷偷洗了脸,一直没画上去,面具一掉,两张相差无几的脸差点贴在一起。他急退几步,捂着自己的脸道:“你这个疯子,薛家已经完了,你找上门来有什么用?”
江玉枫终于看不下去,把他手扯下来耳语了两句。江玉璃回转身来看着薛凌,瞪大了眼睛再说不出一句话。
薛凌笑兮兮的道:“你继续说。”
月白风清,四个人都站在那,沉默了好一阵。没想到先忍不住的居然是江闳。他非是惧怕薛凌,他怕的是薛家那件陈年旧事。捅出去,江家就全完了,不止江家,江家九族都保不住。
他老了,再不是当年叱咤朝堂的国公。老到被这么一个小姑娘吓到魂不守舍,指着薛凌道:“不是我,不是我江家,是薛弋寒自己要保儿子”。江闳口不择言,一把把江玉璃扯到身前“就是这个儿子,我替他保住了,我江府不欠他,是他自己寻死。”
“爹”。江玉枫不知自己爹如何突然这般失控。
江玉璃被推至众人身前,他刚刚,他刚刚听大哥说这个姑娘才是自己大哥,是平城那个十四年的大哥,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大哥,还有点无法接受,现在又被喊了三年的爹当破布一样拉扯。“大哥”。他喃喃了一句,分不清是在喊薛凌还是喊江玉枫。
“那江家欠不欠我?你做局陷害我在先,连手霍家追杀我在后,参我父亲仗势行凶,国公爷,你欠不欠我?”薛凌目光转向江玉璃,补了一句:“薛璃,我被人当狗的时候,你正在做什么美梦?”
“是薛弋寒害你,是薛弋寒做了这个局,是你爹要你去死,薛凌,你不该找我江府,你想做什么。现在你亲弟弟也姓江,你想拉着他下地狱不成”。江闳气血上涌,江府完了,他府上的人只怕不是薛凌的对手,今晚若困不住此人,江府彻底完了。他拉着江玉枫咬牙切齿道:“枫儿,你去,你去杀了她,她是假的。她是陷害咱江家的,你去杀了她。”
“爹…….”江玉枫扶着江闳,不知这千头万绪从何理起。看着薛凌道:“薛少爷”。他立马又改了口:“薛小姐,当年之事,确实是薛将军与我定下的,我亦不知为何后来……后来”。他实在说不下去。
后来薛弋寒死了,薛府老太太被人逼得上了吊。霍云昇上门逼着他去认人,他怎敢不去。时势逼人,谁也不想。
江玉璃盯着江闳,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爹刚刚说什么,他说什么。他说亲爹逼着大哥去死,就是为了换自己一条命。这些事好似天方夜谭,怎么能是真的?
薛凌接过江玉枫的话头道“后来,我爹死了,我找不得他,只好先跟你们算算。”
江府(六)
薛凌垂下去的剑,又提了起来。是爹与江家连手做局,自己已经猜到多时了,可江闳情急之下说的那句“是你爹要你去死”却分不出是真是假。
“薛小姐,不是这样,此处不好说话,不如你我换个地方细谈”。江玉枫焦急道,又看向江玉璃:“玉璃,你先扶爹回房,此事我来处理”。他看出薛凌已经怒气冲天。
何人能不怒?自己的爹为了保住另外一个儿子,设计自己去死啊。可这薛弋寒当年究竟是玩的什么花样,突然多出一个儿子不算,现如今又多出一个女儿。
“谈啊,我也有事和江大少爷谈,不过另外两位,也别走。我们一起好好谈谈。”
江玉枫没奈何,扶着江闳先走,又发现江玉璃还傻站着,只能回来扯了一把。四个人一并到了江闳书房坐下。唤下人送了些茶点来,江玉枫仔细查看了一圈四周,才又打开一间密室:“薛小姐请。”
薛凌拎着剑,毫无畏惧的先走了进去。其他三人才依次而入。四人坐定,江玉璃结巴着问:“….你是..你真的是我大哥。”
江玉枫斟了一杯清茶双手递到薛凌面前道:“我亦好奇,薛少爷如何成了薛小姐。今晚登我江府所谓何事?”
薛凌把茶拨到一边未接。又把平意放桌子上道:“薛家从来就没有儿子,我来江府,是拿回我的东西。我薛凌的东西,自己可以不要,但别人不能抢。”
“放肆”。江闳将茶盘一把掀翻“就算你真的是薛凌,当年之事说出来,我江家要死,你也要死!”
“可当年我死了,你江家没有。如今不该补上吗,国公爷?”薛凌连眼皮子都未跳一下,掀个茶盘算什么本事,她想把整个江府都掀过来
“你..你想怎样”?江闳觉得此人比三年前更为嚣张,此刻女儿装扮还添了几分娇弱。若是个男子,那凌厉眉眼,比薛弋寒更甚三分。
“我说了,我来拿我的东西”。薛凌将平意拿起来猛钉入桌子,扎了个对穿,只剩一截剑柄露在上头,笑的邪佞“薛家的东西都是我的,既然薛家换了你江家,那就把江家给我,是踩是踏,凭我薛凌心意。”
江玉璃被她这个动作吓的一愣,江闳却是喉头鲜血吐了一手,咳的怎么也停不下来。
江玉枫站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先顾着哪个,左右看了看,还是对薛凌道::“薛小姐,我爹近年身子不好,你让他回去吧,当年的事,我全程参与了,我自当与你说个分明。”
他江闳的身子如何好的起来,与天子斗啊,如何好的起来,他战战兢兢两年余,好不容易从朝堂退了下来。薛弋寒又冒出一个女儿。
人心难测,江闳最开始还对薛家有几分愧疚,时间一长,就只剩下庆幸。死了好,死了,就少一个人知道他江府做过什么。假的,没准哪天就被拆穿,不如做成真的,死一个薛弋寒,换他江府代代平安。
为何他死而不僵,死而不僵!
薛凌手搭在剑柄上防着江玉枫,此人交过手,既然没瘸,武艺肯定没废。剩下俩咳死在场,只怕她这会也很难有一丝触动。
薛凌道:“我对当年之事毫无兴趣,江大少爷说破了天,我今日来,不是为了做第二个薛弋寒。”
“你..你……他是我们爹”。江玉璃颤巍巍的张口,他在江家父子面前有点难以启齿,却还是无法接受薛凌对薛弋寒直呼其名。大哥,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是你亲爹,可不太像我爹。”薛凌头都没抬“为了你一条命,他自己要去死不算,还带着我一起死,顺带填上平城三万余将士。算起来,江二少爷这条命,也要还给我”。她愈发狂躁。江闳那句“是薛弋寒要你死”太过刺耳,一坐下来,更是环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是这样,薛将军他….”江玉枫话未说完,薛凌已扼制不住心中魔鬼。仿佛是那年春江寒水一瞬间又灌进了口鼻,鲁文安从自己手上挣脱,丁一的血喷了她满身。
拔起平意一挥,桌子被削掉半个角。薛凌看着这一屋子人道:“我没工夫听你们如何李代桃僵,烦请江夫人择个良辰吉日,三书六礼娶我过门,不然,我要你江家上下,九族难保!”
她有滔天恨意,却眼角带笑,越发娇媚。江闳咳得喘不过气来,手撑着桌子喊江玉枫:“枫儿,你杀了…….她,不要让……她走出这个门,你替爹杀了她。”
九族难保,帝王之语。怪不得薛弋寒要死,这个女儿也该死。薛家该死,西北臣子,竟教出这种大逆不道的后人,焉知他薛弋寒不是在平城做惯了皇帝姿态?
“大哥不要……”江玉璃扯着江玉枫。又转头来看薛凌“你…..你快走吧。”
薛凌浑不顾江玉璃此番好意,不屑的看着江闳道:“当年他就是我手下败将,今晚不要真的瘸了才好。可惜江大少爷已有正妻,还好江二少爷人中龙凤,我亦心悦”
三人皆愣在当场,江玉枫原以为薛凌是要自己娶她,没想到居然是江玉璃,也就是…….
看三人一脸震惊的表情,薛凌故作好奇的看着江闳道:“国公爷难道不是打算把江家给二少爷吗,大少爷,可是瘸子啊”。
江闳终于倒了下去,他今晚见到了薛弋寒真正的儿子。是报应,是报应啊!
“爹~”江玉璃和江玉枫同时喊道。
薛凌懒得再看,摸索了一下墙壁,按了开关要走。
“你我一母同胞,我怎能…..”。江玉璃在背后喊的焦急,没继续往下说,他怎能娶了自己亲姐姐?
“难道你不欢喜?以后我又可以替你去死了。”薛凌回头笑吟吟的问。
是啊,一母同胞,双生龙凤。莫说江玉璃常年戴着个面具,就是不带,自己也能像个十成十。既然如此,何须宋沧在朝堂办事?她薛凌自己站上去足以。本来是打算等齐清猗生了,自己才找上门的。可江家如此迫不及待,她也只好早点让他们享受一下这种喜悦。
至于成婚一事,权当是给江府的礼。他们处心积虑毁了齐三小姐的名节,她还偏偏就要光明正大的找回来。看着江玉璃愕然,薛凌又补了一句:
“当然了,也替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