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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洗胡沙(十六)

    细细风声里,又说得些好似不痛不痒的过往,薛暝本无意插嘴,话末看薛凌甚是凉薄,安慰了句:“未必是有意为之,此物京中稀罕,她递来给你尝个鲜,寻常拉拢罢了。”

    薛凌捏着笔将面上几张纸拿开,落笔道:“你这话说的有意思,既然是拉拢,必然是有意为之,难不成拉拢就不算有意?”

    薛暝道:“不是,我只是说,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盘菜或然就当真是她一片好心。”

    薛凌笑笑道:“这样的好心,又有什么意思。”

    薛暝还想说点啥,世事如果都这样刨根问底,那没有一样经得住。然又听薛凌道:“其实你说的也对,只是我偏偏做不来。

    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去她那,本是随口一提,说我伤了眼,她当时急的很,道是心如刀割,拿我当个嫡亲的妹子。

    我长这么大,也没见几人对我如此上心,一时实有些感动非常。可事后想想,她当真有个嫡亲的妹子,今年该是豆蔻年岁,我还见过的。

    霍家事虽大了点,梁律未满十四者不斩,何况还是个小姑娘。以魏塱与霍云婉的情分,想保住人不过眨眨眼皮子而已。

    只是,我从没听说过霍云瑶去了哪,亏得我不是她嫡亲的妹子,这要是,”她忍不住笑:“还了得?”

    薛暝再没相劝,痛苦的根源,大多来自于人活的过于清醒。他想早间那碟芽蕨实乃人间至味,若是一无所知,本该大快朵颐。

    至少,他看那位含焉姑娘就吃的甚是欢喜。

    笔墨肆意卷走大半日光阴,午后约莫未时末,逸白遣了人来说是问薛姑娘的安。薛凌捡着午膳剩下来的一碟糖面瓜子嗑的起劲,中气十足喊“将园中那匹好马喂饱些,晚间她要出去遛遛”。

    来人心领神会,道是点了茶汤,请去坐。薛凌等这句话已久,起身招手吩咐薛暝跟着,都没进屋换身衣裳。

    许是昨日立夏,今儿个午后阳光已有轻微燥热,又逢昨夜大雨,园中湿气未散,人出门走得几步,好似迈进了蒸锅里。

    眼看着拐了几道弯不是书房去向,薛凌不耐问往哪去,下人回说园中消暑的凉厅已搭在了别院里,今儿个姑娘先瞧个新鲜,樊先生等人都在那处候着了。

    她抽了抽嘴角勉强算着在笑,又跟着走了几道,进得一扇圆拱垂门,砖瓦院墙忽而不见,四方藤蔓花枝为墙,上空绿叶碧梗为顶,周身有徐徐冰凉薄雾,确是个消夏的好地方。

    走得两步,已听见人声,再往里,一树桩处围坐了四人正把盏言欢,她只认得樊涛和逸白,另两人全没见过。

    下人先上去传了个话,逸白忙起了身,小跑来迎,先与薛凌赔了个不是,只说另两位友人临时来访,不好相拒,本想着早些散了再与薛凌会面,没曾想知己相逢千杯少,这会子还没散。

    薛凌心中计较,莫不是早上正因为这个,逸白才特意拖到下午,当真成了自己小人之心。然再想这会也是下人去传了自己才过来的,树桩旁的凳子也是空了一张,明显在等,若真是避讳,他大可晚点传。

    两相矛盾,方寸间再想不透为何,她隔着几步上下打量二人数眼,无谓道:“无妨,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既然是你的友人,那大小和我也是半个之交。喝的是水是酒,都与我分一杯。”

    逸白笑言得却之不恭,引了薛凌往里向众人引荐,并未说得名讳家世,只说是主家来的贵客薛姑娘,毫不避忌道:“在下与她,要称一声小人的,诸位莫笑。”

    又与薛凌道一一介绍了二人,一位是汝蔺来的陈僚,另一位是雍州来的王泽。

    樊涛见怪不怪笑笑道了安,与另俩人道是昨儿便见了薛家姑娘,世间妙人,先睹为幸,他实乃三生有幸。

    另两人对逸白这态度多少有些诧异,再看薛凌生得一副娇娇妇人弱柳貌,却是凛凛须眉轩昂气,生生把一袭桃花衫子穿出洌冽清冷来。

    原本皆是有些不敢小觑,忽闻得樊涛此话,浑然有调戏之意,一时便另有计较,虽也躬身问了礼,语间却别有意味。

    逸白一瞬满头大汗,往来樊涛办起正事也算中规中矩,于霍云婉更是恭敬非常,没料得在薛凌面前如此乖张,该是赶巧了遇着这两日薛凌状态不对,换个时日,单看她脸色,也不敢说出这话来。

    他尚没开口找补,薛凌上前一步抬眼笑道:“你叫樊涛,我该没记错罢。既说早见我一日便是三生有幸,那今日又见,岂不是要数六辈子的德?”

    逸白唯恐人前起了争执,笑道:“樊先生说笑,姑娘也是个爱说笑的,咱这倒凑到一堆儿笑了。”

    樊涛跟着哈哈笑,手指了薛凌与另俩人道:“但得姑娘自认了,在下起止是积了六辈子的功德,只怕是阎王爷的功德簿上,写足了我樊某人十八辈。”

    陈僚与王泽相视,各自附和些许,薛凌抿嘴笑过,挑眉道:“可姑娘家,年十五便要及笄问亲,我今年已十八有余,你哪里是早见我一日,分明是晚见我一千来日。

    真要论起来,便是千年王八万年龟,都倒不完先生该倒的霉,可见话不能乱说,功不能冒领。”

    没等众人回神,又听她笑道:“不过无妨,我来教你个法子,且做个言行一致,骗骗阴司。

    薛凌指了指那空位,道:“你瞧,你方才既说见我是三生有幸,红嘴白牙,空口无凭,不如,换换位置。”

    众人齐齐看到逸白身边,樊涛亦忍不住望了一眼。席者,坐分主次,对门为上,两侧为偏,背门为下。

    寻常规矩,主家或贵客席列主位,旁客为偏,陪客为下。按今日身份,逸白名义上是主家,实则是是陪客,樊涛身居垣定之功,坐主位并不算逾矩。至于另两位,理所当然该是偏位。

    至于薛凌,她既算半个主家,行陪客之实亦算得本分,何况又是来得晚了,且不能留个主位在那候她一人。或然根本说不来缘由,寻常茶歇,随意落座也未知。

    她站在那,光明正大欺樊涛:“让我坐上头,也好让人家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洗胡沙(十七)

    樊涛未料得薛凌今日如此咄咄逼人,一时稍愣,再看她虽言语冒犯,却是一副恃宠生娇的刁蛮女儿相,旁人瞧来多半只觉姑娘家可喜可爱,并无令人生厌的张狂感。

    他反应倒快,起身一抖衣襟,朝左右拱了个手,笑笑往逸白旁落了坐,颇为无奈道:“无怪乎圣人难养女子,军令犹输阃令,佳人当前,这坐我是不敢坐了。”又与薛凌道:“这罪可不在我,早知姑娘要来,且请了瑶台与你,哪能留个树桩子呢。”

    言外之意,便是真有座次之分,这座次也是逸白排的,孰高孰低,抢了又有何意。他昨日既知薛凌与霍云婉并非血亲,心下只拿她一同做个谋臣罢了。明面虽让了身,仍不愿在陈僚王泽二人面前落了下风,口舌之间说是权因着薛凌是个女子才让了座。

    二人相争寥寥数句,陈僚王泽倒是听出个大概,各自心有计较,逸白笑笑道是“旧友相逢,尝个初夏,怎还扯出个上下高低来。”又道:“即是樊兄美意,姑娘快坐吧。”

    此话本是打个圆场,却有偏帮之嫌,若薛凌真就这样落了坐,正合了是樊涛让她之实。她瞧不上樊涛,这几日心境也乱,争不争这口气本是无妨,然陈僚王泽在侧,逸白只说了这俩人来处,并未详说身份,这场合,确也不好细说。

    只王泽就罢了,雍州不在西北,陈僚却是汝蔺来的。汝蔺乃是宁城一线的大城,万一此人在汝蔺地位举足轻重,若今日在他面前落了下乘,来日遇上,不定如何艰难.....

    如此一想,轻易让不得,薛凌挑眉笑看众人一眼,大步绕过逸白,坦然坐到上座,等逸白给她请了茶,喝过一口才道:“谁要趁他美意,我以为你们在这说天下大事,哪知道,张口闭口不过些男女长短,由此可见,非我不能定乾坤,这位置本该我坐。”

    陈僚不知薛凌为人,只觉几人说话实在好笑,见她一副气气鼓鼓样子鲜妍的很,忍俊不禁道:“白先生休急,既然要论起座次来,我也抢上一抢,怎么就全是些男女是非,这乾坤又是如何定法,怎么就非姑娘不能定?”

    樊涛亦是被这句托大之词噎的不轻,脸上笑意勉强等着薛凌答话。这坐上数人皆是霍云婉心腹,一朝小太子登基,便是殿陛栋梁。凭这位薛姑娘手腕通天,一介妇人,连官身也进不得,敢妄言手握乾坤。

    逸白咬着牙再不敢劝薛凌,只对着陈僚佯作抱怨道是先生也赶上了,今儿吃顿茶各家便抢起位置来,明儿聚个席岂不是碗筷都打飞了,传到霍家姑娘耳朵里,非得骂自个儿办事不周,身上手臂肱骨,哪还论起主次来。

    王泽哈哈笑过道:“莫怪陈兄,实属少见薛姑娘这般女子,逗个乐罢了,樊兄做那能容的弥勒,陈兄便要抢着扮佛前孔雀不是。”

    又与薛凌笑道:“姑娘可是小觑咱们,正如白先生所言,今日不过小聚消夏,家长里短友人闲谈罢了,说什么天下乾坤呢,姑娘得了上位,莫不然还要讨高帽去。”

    也不知是他有心还是无意,总而语气不过调侃,樊涛面容稍松,笑道:“是了是了。”另请了茶与薛凌道:“原是我几人言语随意,突儿薛姑娘过来,未改散漫,多有唐突莫怪莫怪。”

    薛凌无谓道:“谁怪你来哉,我一过来,你又是姑娘又是瑶台,又是女子又是阃令,这不是男女之长短是什么?

    素不闻,易经有言,男为乾,女为坤。这男男女女事,自该男男女女说,你们人多,却都是男子,只能说定一半,我一来,刚好补上另一半。”

    她看陈僚,问:“你说,是也不是,非我来,不能说定乾坤。”言罢转向樊涛,笑道:“总不是,樊先生深谙妇人之道,倒无需我来定喽?”

    陈僚嗤的一声笑,与众人道:“合该这位置是薛姑娘的了,我看她说的对,非她来,咱说不定这乾坤。”又向着樊涛道:“樊兄认了罢,我见你今日是抢不得了。”

    樊涛讪讪笑过,低头饮茶道:“我可是进门就认了,方才是你开口要抢,怎么抢不过便推出我来。”

    眼看着这话赶话不知何时是个头,逸白欲张口再劝,却见薛凌忽而笑意明媚看向陈僚,脆声道:“你是汝蔺来的?”

    陈僚不知她如何突儿问起自己,但看少女腮粉唇红,双颊漾漾笑意宛如邻家二八玲珑,加之那乾坤之说端得是聪慧之极,难免令人好感倍增,当下略颔首笑道:“正是。”

    顿了顿才要问“姑娘可知汝蔺在何处”,不想薛凌抢了个先,仍是任性娇娇样子:“那今早吃的龙爪菜是你带来的喽?怎么不多带些,就与我一碟子,落筷便没了。”

    陈僚登时垂眼,暗忱自个儿此时回来不易,轻车简行连衣服都没多带几套,唯几箱芽蕨是重中之重。

    路上折损之后,本就只剩下三成之数。这其中又有半数给了当今天子魏塱,毕竟如今还在给人当朝臣。虽贡岁有此物,但自己带回来,图个礼轻情意重。

    再剩下的,才到了逸白手里,估摸着全部拾掇出来,也就两三碟子的分量。原以为,该去到霍家姑娘眼里腹里了,听闻薛凌此话,浑然是,这会在她腹中。

    霎时间明白过来,方才薛凌进门,逸白那句要“自称小人”,只怕不是场面话。却不知樊涛是何缘由,和这位薛姑娘混若熟稔非常,真假无从分辨,倒把自己带沟里去了。

    他再不敢如先前肆意,笑意恭敬些许道:“不知姑娘喜好这个,原芽蕨鲜味难存,来往不易,下回定当竭力而为,一偿姑娘所愿。”

    逸白笑道:“姑娘可不要难为陈先生,今年春日已尽,下回,那得是明岁的事了。”

    一旁王泽心下亦是明了,笑看众人未曾插言,另侧樊涛小有意外,他知陈僚从汝蔺来,却从未听说什么龙爪芽蕨。现得了薛凌所言,明显是,东西难得,难得到了舍不得拿出来待客的地步,仅能拿去供着姑娘家。

    他本一心压薛凌一头,现断定薛凌与霍云婉关系匪浅,想来是个王侯将相种,争不得,只能罢了。

    那厢薛凌轻巧问起:“是吗?咱们这是春日已尽,可汝蔺地属西北,这四月间,要按着京中气候的话,且只能算才开春不久呢。”

    她看陈僚,一派天真烂漫:“你是汝蔺的官儿?”

洗胡沙(十八)

    那个“儿”字声气婉转又活泼,话落双唇仍未合上,顺其自然笑出七八粒珍珠牙来,缀在眉眼底下晃晃荡荡。

    饶是陈僚有心严肃些,仍难将薛凌和权位深宫联系起来,只说是少女明媚,怎么看都更像个娇养闺门。

    他笑笑要答,旁儿王泽道:“这可是一见如故,薛姑娘都打听上陈兄家世了,方才听姑娘自言尚未出阁,莫不然呆会还要问个生辰八字去?”

    逸白笑道:“王兄给我留两分薄面吧,薛姑娘虽今日为友,到底是我半个主家,怎好言辞孟浪。”

    王泽稍躬身赔了个不是,只说几个男子随意久了,一时逾越,还请莫怪。薛凌自是随口推了,借着逸白的话头道是寻常消夏,怎么还论起主客来。

    听闻这话,王泽反眼前一亮,刚才逸白那句“主家”,分明说的主子下人,薛凌张嘴后,便成了主人来客。前者分高下,后者讲的却是情谊。逸白固然是想提点众人收敛些,但难免有将这位姑娘驾起来之嫌。

    她答的极好。

    樊涛亦是多了几分笑意,只想着休管薛凌如何,总而是有几分聪慧在身上。倒是陈僚后背一凉,唯恐是薛凌存心打探自己身份。

    能坐在这的人,自是没少经历风霜刀剑,红粉骷髅,胭脂画皮见得多了,竟也因着小姑娘家家几声笑就掉了轻心。

    幸而王泽则半真半假一句玩笑话提点,陈僚先与王泽笑过,又瞧与薛凌温文笑道:“姑娘既知汝蔺地处西北,那定也知道汝蔺城东地阔跑马,城西水丰牧羊,你问我是不是官儿,这问得是马倌儿还是羊倌儿?”

    逸白在一旁笑:“几位越说越逗乐了。”

    薛凌仍是双目熠熠盯着陈僚,娇声未改:“我不爱跑马,也不爱牧羊,我问得是腰间黄金印,额前白玉光。

    你是汝蔺的官儿吗?那边就要打仗了,你不老老实实呆着,这个节骨眼上跑什么?”

    她突儿如此直白,再不好推脱陈僚下意识看了眼逸白,想着那会子逸白既没细说,这会如何答实难拿主意。

    薛凌这才撤了目光,捋了袖沿作势要去拿桌上茶具,手还没伸出去,逸白笑道:“姑娘既问起,不敢瞒着,陈先生现任汝蔺度支,主粮粟积贮之事,此次回京,是为着春耕预税等杂务,来与户部对账本的。

    数年之前,壑园往西北收药材,与他生了渊源,这些年常有来往。今儿个朝事散罢,特来园中小聚,本该先与姑娘说的清楚些,只因我与他原约在几日后,早间便没提起。

    没曾想到王先生今儿个也到了京中,又逢樊先生还在,大家都是旧相识,赶巧一道儿聚了。”

    薛凌手缓缓伸出去,轻弹了下茶碗这才端起来,抿着碗沿不紧不慢道:“是吗,你们是赶巧聚了,我却是你特意遣人请来的,那就是我来的不巧。”

    抬头来,脸上笑意未减,却是无端眉目硬朗许多,平白生出些威势来。坐间各人皆添了正色,陈僚见逸白将自己身份抖了个底掉,一时试探道:“白先生说的正是,却不知薛姑娘是.....”

    王泽抢话道:“诶,先儿个不是说了,薛姑娘是霍家姑娘贵客,你这刨根问底是和意思?”

    薛凌又抿得一口茶,脑中想了一瞬雍州,虽不知这个王泽在雍州如何,但看此人言行,实属比陈僚高明许多。

    她搁了茶碗,换了个沉稳口吻,笑道:“原来你是管粮的,既然如此,那我知道你为什么回京了。”

    陈僚还是下意识看了眼逸白,樊涛有意挤兑,笑道:“是吗,白先生不是说他为着春耕预税来的,莫不成还有别的?”

    薛凌斜斜瞧过他一眼,转脸向着陈僚,再无笑意,直接道:“去岁五六月间,霍准以筹备援羯为由,往宁城一线囤粮。后来霍准满门被诛,朝中始知原来他不是想援羯,是在密谋造反。

    他死了之后,那些筹起来的粮草去了哪.....”她看向逸白:“我虽瞧过账本盈余,好像还真没问过具体都去哪了。”

    犹记得当时从平城回来都是霍准死后月余的事了,又赶上老李头归天,各种乱七八糟的破事,那时也没想那么远,是没问过剩下的东西哪去了。

    逸白忙道:“古来军需是大事,来往都有白纸黑字,文书造册,蒙昧不得,除却宁城战事消耗一些,别的都各归各库,回到天子仓库去了。姑娘瞧得账本,皆是园中正经生意往来。”

    陈僚跟着点头道:“正是。”

    薛凌嗤道:“造册的回去了,没造册的呢。谁不知道霍准假公济私,拿一石的引,走十石的粮啊。这事儿,还是我帮着办的。

    当时没问他将那些东西放哪了,今儿你坐在这。”她将目光放在陈僚身上,好整以暇道:“想来,该是藏在你手上了。”

    “这...”陈僚结舌,薛凌又道:“我是没干过春耕预税的活计,只听闻,地方事务一律走文书上报,官员非年节述职,无诏不得回京。

    这一不过年而不过节的,分明是天子诏,你才能回来。他为的什么诏你?不外乎西北胡人要打过来了,那头抽丁不易,筹粮也难,算来算去,就那么几个城能收刮点出来。估摸着,城中管钱粮的,该是和你一道儿回来了吧。

    至于你这般急匆匆往壑园来,怎么?皇帝狮子大开口,要将你几人榨骨吸髓,你怕藏不住了?”

    陈僚万没想到这等私事薛凌也知道,不由自主又看逸白。薛凌冷道:“你老看他做甚,他脸上有洞给你藏吗?”

    逸白噗嗤一声笑,道:“是了是了,瞒不过薛姑娘,小人本打算晚间私下与你说的。”又与众人道:“其实在座的都不是生分人,既薛姑娘都百无禁忌,大家也无需打哑谜了,只管畅所欲言。”

    陈僚这才松了口气,朝着薛凌拱了拱手道:“方才不知姑娘身贵,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所言甚是,我这就不瞒着了。

    是有些粮草在汝蔺,这取之于民的东西,自也藏之于民。只要没人查,有也是无,但一查起来,无也是有。保不保的住,在下实不敢夸口,只能赶忙来与白先生请个计较。

    损了在下一处就罢了,只是那边盘根错节,就怕一子不慎,满盘皆丢。”

洗胡沙(十九)

    薛凌捏着茶碗没放,垂目间似在思量事态严重性,实则在想陈僚语调寻常,辨别不出来是在求救还是威胁,自个儿先别答话的好,且等逸白将烫手山芋接过去。

    到底樊涛为人张扬些,既得了几人已经将话说开,直接道:“陈兄这话正是,其实也不必顾左右而言它,昨日我便与薛姑娘聊过此事的,归根究底,是胡人迟迟不过来,咱们都撑得艰难。”

    话落朝着薛凌颔首笑了一笑,约莫是为着先前狂莽暗赔了不是。陈僚左右看看,见逸白并未出言否认,彻底放下心来,随口做得两句恭维,逸白顺势接过话头,跟着薛凌商量般道:“是这样,不然也不特意请姑娘过来了。”

    又笑与众人道:“要说文韬武略薛姑娘略胜一筹,怕是你我都有不服,我也不作这谄媚之语,可这要说起当今胡人首领拓跋铣来,三位先生加起来也不及她一人了解的透。”

    说罢看着薛凌道:“这事也只得仰仗姑娘多想想,咱们这,确实是拖不起了。”

    王泽笑言:“非是我不信,只我看薛姑娘多不过二九年岁,怎么就对那拓跋铣了若指掌?”

    逸白道:“这要说起来,看这天色,今儿个都不够说的,薛....”

    薛凌重手将茶碗搁回桌上,“吭哧”一声,逸白应声闭嘴,三人目光齐齐瞧与她。薛凌抬头笑道:“陈年旧事当年勇,说来何宜。”

    逸白哈哈两声,劝了众人道:“算了算了,姑娘家的事,咱们就莫多嘴。”又看与王泽道:“王先生信与不信,稍后自有分明。”

    樊涛笑道:“我倒是深信不疑的,只是...这胡人过不过来,拓跋铣只是其一,这其二应是在沈元州那,就不知,薛姑娘对沈元州了解几何?”

    薛凌沉默片刻看向逸白道:“拖不起,是能拖到何时?”

    逸白道:“慢则一月,快则半月,垣定就守不住了。”

    薛凌道:“这地儿,有那么重要吗?”

    樊涛道:“如何不重要,当初费了何等功夫,才勉强沾得一二,你再清楚不过了。若是被皇帝拿走,就算再吐出来,只怕也到不了你我手里了。区区一城到不了无所谓,少了垣定这由子,黄家那头的兵,估计也收不过来了。”

    逸白点头道:“樊先生所言甚是,能守住,当然是守着的好。”

    薛凌看着樊涛,笑道:“我可没沾过垣定一水一土,怎么说的上到了你我手里。更何况就算拓跋铣明日兵过平安二城,你我也未必守得住垣定,没准丢的更快。

    它离京中那么近,一旦西北起战,我若是魏塱,必定集全部兵力先收近处,以免胡人南下后迁都都没地迁。首当其冲的,不就是垣定么。你大可直说,到了你口里的东西,不想再吐出来,攀扯我做什么?”

    樊涛反添斯文,书卷气如昨日初见,笑道:“姑娘与我同在一条船上,我的你的,又有何区别。”

    薛凌撇了脸不想与此人相争,逸白笑言道是薛姑娘说话直,劝着樊涛勿怪,又与薛凌道:“樊先生不分内外,正是无二心,垣定本是依仗姑娘才拿到的,哪能不算姑娘的呢。”

    此话还是捧着薛凌多些,樊涛非不识时务之人,且暗河的法子,确也是薛凌提出来的。附和称了句“我正是这个意思”,算是低头认了,那厢陈僚王泽又捧哽两声,薛凌再没多争。

    总而逸白说的不错,黄家和魏塱打了这么久,拓跋铣是该发兵了。只是....她看着樊涛道:“罢了,是我生的野,张口闭口没个规矩,哪处不周到..诸位莫放在心上。”

    众人齐齐说是岂敢,薛凌闷闷道:“只是你昨儿自己都说了,你若是沈元州,断不可能回京。他不回来,要让拓跋铣即刻攻城,我一时之间还真是理不出个头来。”

    话落收回目光垂头暗想了一遭,朝中什么光景,估计瞒不住拓跋铣,那人既然知道魏塱在召沈元州回京,肯定是要继续等的。现在春日刚过,他有大把时间可以耗,甚至于夏中水草丰盛对骑兵盛行的胡人来说更具天时。

    桌上几人目光相互交汇,似有什么想说,逸白正欲张口,一个小厮突然急匆匆跑进来凑到逸白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听见动静,薛凌也抬头看着,未料得那人把话说完,逸白奇怪盯着自己。薛凌被他盯的莫名其妙,皱眉道:“何事?”

    逸白倒没藏着掖着,道:“是苏家的少爷要求见姑娘,急的很。”

    薛凌眉头皱的愈深,愣了一瞬才想起这个苏家的少爷该是苏远蘅。虽然苏夫人死了,但是那个百八十年见不得一回的苏老爷八成还活着,所以苏远蘅还是个少爷。

    只是记起此人,反而更加莫名其妙,撇脸不耐嗤了一声道:“找我做什么?”

    逸白心下也是警觉大起,他早说江苏两家留着都是麻烦,早早斩草除根才是正理,然这些想法不可能在薛凌面前表现出来,更莫说还有樊涛等人在场。

    听得薛凌问,逸白笑笑道:“这小人如何得知,姑娘是去瞧瞧,还是命底下人打发了?”

    薛凌忙不迭起了身,心花路放往门口处走,道:“你们先说着,我去去就来。”还不忘讥讽樊涛一声:“位置还你。”话落人跑出好几步,根本没给逸白等人挽留的机会。

    她本不想在这东拉西扯,另来苏远蘅找过来,不管是好是坏,事铁定是小不了。那来传话的小厮在后头连追带喊,出了门见薛凌就站在拐角处,笑道:“人在哪呢。”

    “前院花厅候着呢。”

    话音未落,薛凌转眼不见了影。直走到前院垂门处,才慢了脚步,跟着身后薛暝道:“早知就不过去了,一堆人围着废话连篇浪费光阴。”

    薛暝还没回话,又听她道:“怪的很,苏远蘅来找我做什么,总不是要我给他那亲亲阿娘赔命。”话到此处,陡而疑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薛暝本是一直垂头跟在身后,眼里只见得她些许裙角,听闻这话,抬头看去,见花厅亭子里桌前堆了个圆咕隆咚的人,隔着几步远看像是衣服都要裂开来。

    因是个背影,瞧不着样貌,他无从辨别,薛凌自问自答:“该不是苏远蘅吧。”说罢脚下快走几步,人到亭前,人转过来,竟当真是苏远蘅。

    薛凌愣在台阶下没往亭子里去,半天憋出句:“苏.....苏府伙食见好,苏银没跟你一起来?”

    苏远蘅盯着她哧哧笑得两声,脸上肥肉跟着抖的要掉下来一样,嗓子倒还一如既往:“倒也不是伙食见好,只是减丁少口,我一人吃数人饭,发福了些。”

    薛凌尴尬扯了扯脸,倒不是为着苏姈如之死,只是刚才猛然觉得苏远蘅胖的千奇百怪,落了个置喙他人相貌的自愧。

    只一瞬又觉自己犯不着与这厮瞎站半天,伸手撩起衣裙,大步跨过台阶,进到里头坐下,仰头道:“是吗,那你来这干啥,总不好是死了人要赶紧补俩,请我回去给你开枝散叶吧,要说我还真有这能耐,但世事总要有个由头,你家减丁少口,怪不到我啊。”

    苏远蘅笑道:“哪里就敢怪罪齐小姐呢,在下是来求人的。”他没起身,却是卯足了劲弯腰,偏人肥胖,怎么也折不下去,薛凌都怕他直接团成一团滚了出去,轻哼一声道:“求什么。”

    苏远蘅又艰难将腰直起来,一副十足谄媚相,双手给薛凌作揖,道:“沈大将军要打胡人啦,皇帝老儿不肯拨钱,他问我要钱呢。这为国为民的事,苏家不是不想给,实实的拿不出来啊,还请齐小姐无论如何想个办法。”

    听来,全是幸灾乐祸。

洗胡沙(二十)

    沈元州问苏家要钱.....薛凌听得一头雾水,下意识要伸手往桌上拿查,才看到桌面上空空如也,壑园里竟是连杯清水都没给苏远蘅放。

    她手在空中停了片刻,又自嘲般笑了声缩回去,一来为着世态炎凉壑园怠慢,另记起自己不知何时,竟养成了拿茶水掩饰心中局促的习惯。

    思量间丫鬟急匆匆捧了点心热茶来,边放边说刚儿苏少爷坐下就赶着去传薛凌,这厢备茶慢了些,还请勿怪。

    苏远蘅续躬身卑微说着不敢,薛凌挥手将人退了去,自己动手替二人满了茶水,道:“沈元州问你要银子,他凭什么问你要银子。”

    苏远蘅还是哧哧笑,一副吊儿郎当嗓子答:“这要银子上哪问凭证呢,去年你齐三小姐要,这也没给啊。”

    薛凌瞬间冷脸,抓着手上茶碗捏了又捏,半晌道:“今日壑园来的人多,我坐不得太久,你要么有话直说,要么我喊人送客。”

    苏远蘅双手去捧茶碗,却像是卯足了劲才将碗端起来,瞅着碗中茶水讽道:“往日苏府人也多,现儿不就少了,今日人多,明日不就少了,你急什么。”

    他手上哆哆嗦嗦,抬头笑道:“你要直说,我可就说了。你们上头人搅风弄云,我是个底下人,见天儿的淋雨。沈元州不打算回来,也知道皇帝是指望不上了,这想着他自个儿弄人弄钱打上一场。谁让这摊浑水苏家赶上了呢,这不,泥点子沾身上甩不掉了。”

    薛凌已然回过神来,蹙眉道:“你是说,沈元州等不及了,打算自作主张与胡人先行交兵。”

    “我哪曾说过这样的话来,可不敢乱猜。”

    薛凌复垂头想过一阵,道:“我怎么不太信,你会这么好心将这消息告诉我。”

    “不告诉不行啦,你们神仙的事,你们神仙打,你瞧瞧这,我这细小胳膊,哪能拧的过大腿呢。都说是苏家拿不出来了,又没一个信的,齐三小姐再不想想办法,我也只能把自己剖开给他看喽。”

    那碗茶始终没送到嘴里,又重重砸回桌子上。薛凌始记起苏远蘅因苏凔一案在狱中伤了身子,好像手脚不太好使。她看了眼茶碗,少撇了脸道:“怎不见苏银在你身旁跟着。”

    这话一见就问过,只苏远蘅没答,现儿薛凌又问,他摆着脑袋道:“进不来啦,进不来啦,齐三小姐的门,哪是人人都进得。”

    薛凌出了口气没说话,突儿苏远蘅换了个声调,道:“我最多还能拖十日,粮草一到位,沈元州即刻就会领兵上阵,我这千辛万苦走这一趟,齐三小姐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薛凌没抬头,半晌道:“我想也是,你这么千辛万苦,怎么可能是来给我送消息。看来是沈元州被逼急了,要来个先发制人,又怕没有朝廷没有后援给他,难得去年抓了苏家这么只肥羊,不好动手宰,总能先拔层皮下来解解燃眉之急。”

    “是了是了,你说说,这天下万民的急,苏家哪有那么大的脸能解的了呢。圣人道是,达则兼济天下,这穷,原该独善其身嘛。”

    “你又知道,我能拦的住他?”

    “他回京了,哪还能领兵呢,齐小姐您到是快着点啊。”

    薛凌抬眼,冷道:“你知道我想让沈元州回京?”

    苏远蘅笑,晃晃悠悠点头,将脖子上肥肉挤出几道褶,拖长了声音道:“知道知道,我那亲兄弟阿凔......”

    薛凌打断道:“你再敢跟苏凔有来往,留神要落个苏姈如同样下场。”

    苏远蘅哈哈两声,问:“什么下场?”

    薛凌不答,他踉踉跄跄站起来,笑道:“你快些快些,快些将人弄回来杀了,再去杀了另一个罢,若是杀不成,让他们杀了你也是好的。”

    言罢转身要走,终似忍不住般回头来,恶狠狠道:“我就是来给你报信的,我特意来给你报信的,我亲自来给你报信,唯恐你不知道。

    你杀了他,我就不用给了。西北如何,关我屁事,你们全死了才好。”

    他抬脚下那台阶,一个重心不稳,晃了老半天才艰难支撑住没栽下去。薛凌坐在后头,从茶碗上袅袅热气看着颗球凹凸不平往前挪动,轻声道:“你将人送出去吧,若是苏家没人等着,就送到苏府门里去。”

    薛暝没立即现身,薛凌又催得一句:“去吧。”

    她说去吧,心里头只可惜了桌上两碗茶,早知干脆不上的好。两人对话薛暝听的清楚,故而不待见苏远蘅,又踌躇一阵方隔了几步跟在苏远蘅后头。

    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拐角,薛凌仍没起身,兀自又垂头想了一阵。她多少记起些苏府光景,权衡利弊,苏远蘅应该确是来报信的。

    早些日子间,便已听得国库缺银子,魏塱连大臣都刮了一遭,苏府即有个行运使的名头在,估计也没能置身事外。

    现儿个沈元州在西北进退两难,以那人的心思手腕,坐以待毙才是反常。八成他以为,跟苏家有几分情分,再扯两句江山百姓的话,能哄得苏远蘅大义在胸,散尽家财跟他一道儿先保西北。

    又或者,他知道当今这个局势,苏远蘅不得不散,他不给,沈元州大可明着抢,估计魏塱也是巴不得,没准魏塱自个儿都在磨刀霍霍。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将军,无怪乎苏远蘅圆咕隆咚滚都要滚过来,指望着自己这个恶人去磨另俩个。

    薛凌端起碗一口饮尽,起身复回来逸白等人处。她先前做的位置还好端端的空着,樊涛并没坐上去。

    瞧见她脸色不佳,逸白道:“姑娘怎回的这么快,可是苏家少爷那边的事儿为难说不得。”

    薛凌道:“无妨,举手之劳而已,三五句便散了,这边说的要紧些,我就回来了,你们说到哪了?”

    逸白道:“也没说到旁处,干系还在...胡人那头。缘由也是与姑娘提过的,拓跋铣狡诈谨慎,只怕半月之内不会南下啊。”

    樊涛续道:“是,我们都认为他定是在等。”

    薛凌若有所思,轻道:“等什么呢?”

    陈僚道:“当然是等沈元州回京,现天子一直在催。西北本就兵力大减,旧帅再一走,于他有利的多。而且,沈元州一走,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是不打算保西北了。”

    樊涛道:“正是,可昨儿我也说了,沈元州,回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怕他演场戏,又能拖的一两月,拓跋铣能等,我们实在等不起。”

    他几人说的严重,却并无焦急之态。薛凌隐约想到了什么,道:“嗯,所以呢?”

    逸白笑道:“樊先生几人商议着,让沈将军在半月之内回京,只怕是力所不及了。怕不是,得另辟蹊跷。”

    薛凌道:“如何个蹊跷法?”

    王泽抢言:“诶,这蹊跷之处就在于,既然不能让他回来,那就让他铁定回不来。”

    樊涛像在解释,道:“正是,拓跋铣之所以迟迟不南下,正是因为不确定。一旦确定皇帝不保西北了,他立马就会南下。可这皇帝不保西北,未必需要沈元州回来,假如他绝无可能回来,皇帝怎么可能管一个不会回来的人呢?”

    逸白笑道:“可不是就说到这儿了吗?正议着呢,让人回来难,让人不回来也难,总而当今天子还在,如何才能让沈将军铁定回不来呢?”

    薛凌垂着眼角,僵笑着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道:“都说到这了,问什么如何。怎么,光说说都害怕被雷劈吗?

    他京中老小死绝,无牵无挂,凭谁也不能将他诏回来了。”

洗胡沙(二十一)

    王泽与陈僚相视一眼,相互没答话,樊涛面不改色道:“世上何来鬼神,姑娘说笑吓唬我们就罢了,可别自个儿吓着自个儿。

    这主意,我们也是说过的。只沈家老小十七八口,这节骨眼儿上,无缘无故的,哪能就悉数没了呢?”

    薛凌道:“无缘无故没不了,那就找点缘故,夜黑了些,风高了些,浪急了些,哪桩哪件做不得缘故。我见那吃饭噎死,喝水呛死的也不少。怎么,让人活不容易,让人死还犯难了?”

    逸白笑道:“姑娘见了客回来,怎么添了些火气,可是我刚才说着了,苏家那边的事难办罢。”

    薛凌偏头,看将过去,冷哼了声,笑道:“那倒不是,他知恩图报,给我送信来了。”

    逸白道:“竟不知苏家少爷还有这般心肠,不知送的什么信?”

    薛凌仍是笑笑,没与逸白答话,反看到樊涛身上去,道:“你昨儿说的不错,沈元州,他既不打算回来,又不想落个抗旨欺君的下场,正筹备着发兵与胡人打起来。”

    说罢这才看着逸白道:“不过他为人谨慎,大概是怕就算打起来了,朝廷短时给不了钱粮,故而现在正自行筹备。

    苏家去岁因羯人那头的事,没少跟沈元州来往。有道是贼船易上不易下,有这么只肥羊,不宰也是浪费。”

    逸白难得正色,道:“沈将军在问苏家要银子?”话落又思量道:“不过,就算苏远蘅倾家之力给他,也只能缓得一时而已。”

    樊涛道:“这苏家,可是去岁新任的行运使苏远蘅?”

    在座几人对朝事皆有了解,薛凌既说了跟沈元州有来往,他自是一猜即中,另王泽二人也只是等逸白确认,并未再猜。

    逸白点头道正是此人,薛凌道:“拿过去是只能缓得一时,不拿,便连一时都缓不了。”

    樊涛道:“说的也是。”

    那厢逸白心如明镜,笑道:“也是姑娘好心肠,竟想着苏家少爷知恩图报来,以小人看,分明是他舍不得白花花的银子砸出去,这才找上门来,指望咱们帮他挡了这场祸事。”

    另三人跟着附和了些,逸白戏言般道:“这天底下,可没白拿的宝贝,小人可不能眼睁睁瞧着姑娘受欺,这忙帮了他,他拿什么还呢。”

    樊涛虽知苏远蘅其人,却并不知苏家与霍云婉干系,只听逸白调笑,跟着道:“这还不好办,沈大将军要多少,薛姑娘问他拿个八成就是,留他两成算是天大人情,来日再要。”

    王泽二人应是有意附和逸白,哈哈两声笑樊涛贪婪,摇头晃脑说取半数不能再多了,留得一截在,来年才好有新的。

    樊涛道:“这有没有来年还是两说,谁嫌银子烫手啊。”

    午后茶歇本是闲话,先前几人还因薛凌初来稍有拘束,这会已是自在许多,因着苏远蘅微不足道,说话愈加口无遮拦。

    薛凌笑意疏疏拿了茶碗,道:“我看,他也不是舍不得拿出去,是根本拿不出来。”

    樊涛道:“怎么个拿不出来法,以沈元州在朝堂上的名声,我倒不信,他能逼着苏远蘅去给他筹个数,顶多催着苏家有多少拿多少罢。

    但得苏远蘅给了,此事也就结了。后半辈子锦衣玉食保不住,总也不至于要穷到大街上讨饭去。怎么薛姑娘这话,我听着竟是要替苏远蘅省银子似得。”

    他看了眼逸白,笑道:“方才我们只是句玩笑话,说什么八成半数,薛姑娘分文不取,那也是姑娘自个儿的事。”

    逸白笑笑称是,言说自己今日放肆了,又道:“真计较起来,苏家少爷这消息来的不可谓不及时。既然沈将军有这打算,那苏家少爷可有告知姑娘,沈将军何时会出兵?”

    薛凌笑笑道:“那倒没提,只说沈元州催的急,要他竭尽所能想办法。”她只觉手脚冰凉,握着茶碗不肯放。

    那头逸白几人叽叽喳喳又说了几句,是什么内容恍惚间听的不太清楚,只见几人兴致颇高,一派的欢声笑语。

    她又记起苏姈如在王公贵族之间谄媚周旋的样子,她总厌恶苏姈如对于权力的畏惧与渴望到了一种病态的偏执。

    她想苏家富可敌国,皇帝能吃到的东西,苏姈如一样能吃到,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坐在这,听逸白几人三言两语,讨论如何处理苏远蘅,像在讨论如何捏死院里的虫子。

    大抵千里之外,沈元州也是这么想的。

    她肯定不喜欢苏远蘅,但明显沈元州更不是个东西,不回来便不回来罢。她打断几人,道:“你们就别指望了,我说苏远蘅拿不出来,是他真拿不出来。”

    说着看向逸白道:“你信不信,但凡他能拿出来,估计早就全部拿给沈元州,好让他来砍死你我。

    幸好,去年霍家之事,我将苏家大半借走,没还,这事儿你比我更清楚些。他家东西都折在宁城那头.....”薛凌指了指陈僚,道:“就你手上的,大半都是苏家弄来的。

    苏家在乌州那带跟沈元州来往大半年,沈元州肯定自以为了解苏家财力,提了个数字要苏远蘅筹。若无宁城事,苏远蘅未必筹不出来,偏偏有了那一桩,他把自己卖了也拿不出来。

    若能据实以告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怎么敢把这种事告诉沈元州。就算现在沈元州不跟他算账,难不成以后还能有好下场。

    他是玉石俱焚来找的我,咱们若拦不住沈元州,那就大家一起玩完。”

    樊涛三人齐齐看与逸白,逸白憋着笑道:“姑娘不提起,我倒还忘了这茬儿,这么说来,苏家确实是拿不出来的。”他听的明白,薛凌的意思,无非就是去年从苏家刮的已经够多了。

    薛凌沉沉出了口气,道:“就依着你们的,让他回不来好了。”

    逸白道:“有姑娘这句话,倒还容易了,原还想着咱们前些日子费了老大功夫,非让他回来不可呢。”

    樊涛道:“这怎么又容易了,说了半个下午,不就是为着不容易。”

    薛凌没说话,待几人又争过数句后道:“我这会想不出法子来,吵吵嚷嚷更没个主意,你们该吃吃该喝喝,我回去一人待着想想。”

    说罢不等人答话,自起了身,又对着逸白道:“你们若商议出了结果,晚间来寻我就是。”

    逸白恭敬称了声“也好”,起身站着候薛凌离开,另三人见他如此,跟着站了身,待人走后,陈僚道:“这薛姑娘究竟是哪家姑娘,白兄怎就不能说个实处来。”

    逸白复落了坐,笑道:“霍家姑娘给的令,我哪敢乱揭了去,你们无端为难我。再说了,是哪家有何要紧来,且只论个好与不好来就是,何必问旁的。”

    王泽道:“好与不好是看不出来,聪明的很,她那消息倒是来的及时。虽然咱们猜到沈元州等不及了,但有个人报信还是好些。”

    樊涛坐下捋了捋衣襟,道:“我看白兄昨儿那句话就非常对。

    这姑娘,好就好在有心计,坏就坏在有心肠。”

洗胡沙(二十二)

    这些碎语闲言,薛凌没能入耳也不想入耳。出了院廊走至开阔处,抬头见天边斜阳半挂,染得周遭云霞一片赤金,只一眼,又垂了头匆匆往自己住处去。

    她走的急,薛暝当她是因着苏远蘅不喜,也没多问,一并跟着步伐迈的快了些。不多时,含焉便见俩人脚下生风踩到院里,脸上表情混若是被谁抢了几百贯钱。

    今日天气晴好,初夏傍晚最是舒适,原白日里打理完活计,她跟两三小丫鬟正闹在兴致处,陡然看薛凌如此,几人皆噤了声,丫鬟往旁儿稍站了几步,只余含焉还在原处站得一站,迎上前道:“你怎么了,看着怒气冲冲的样子。”话落又瞧了薛凌身后侧薛暝一眼。

    薛凌见人到面前,跟着停了脚步,倒也未有过多不耐,只不如往常笑意,道:“无妨,多了几桩烦心事而已。”

    含焉抿嘴浅笑过欲续问,又听薛凌道:“壑园的账本,可是子母本都在你手上?”

    含焉一愣,接手许久账目,还是第一回听薛凌主动问起,当下唯恐是出了什么乱子,忙正色道:“在是在的,不过,也不能说在我手上。总的数额来往倒是有一份在书房处,可具体明细是在白先生私房处搁着,我只能去那对账,并不能带出来。”

    话落又连忙道:“倒是那永盛的账,大小都在我这搁着呢.。”她看薛凌,试探道:“怎....么了?”

    薛凌道:“无妨,你去拿过来吧,有哪些就拿哪些,没有的,也不必再问逸白要了。”

    含焉见她说的郑重,再没追问,答应一声,转身往书房处去了。薛凌复抬步回了自己房里,人窝在软踏处,长长出了一口气。

    薛暝站得片刻,轻声道:“也不必如此为难。”

    薛凌扭了扭脖子,仿佛是方才寂静困住她不得动弹,直到薛暝一丝话语,才勉强撕开个口子,供她探出头来。

    她抬头,瞧着薛暝笑,仍是一口长气喘过,才道:“我不为难,我就是.....”就是.....她想了许久都找不到词汇来形容,末了只得一句:“我就是累的很。”

    说罢强撑了力气坐直,指着屏风外书桌处道:“走走走,坐着说。”

    薛暝退后两步待人起来,同至书桌旁坐下,见薛凌拿了纸笔,念叨道:“我初去得还奇怪,怎么人没走,逸白就请我过去。现才算明了,是他们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将沈元州困死安城。因着我前些日子心心念念要将沈元州弄回来,他怕我不同意,特请我去看几只猢狲在那一唱一和。”

    薛暝垂头未答话,却是深以为然,过往薛凌确然偏执了些,从逸白的角度来说,贸贸然来提要把沈元州困在安城,确然请过去喝盏茶更高明些,甚至面上还算得对薛凌有恭维之意。

    偏偏是,聪明人多了些。逸白固然办事圆滑,奈何薛凌通透远甚常人,又格外瞧不上世故。一经想开来,哪有什么好相与。

    薛暝站在那,面如静水,心似滚油,一见薛凌皱眉,便完全想不得逸白属实难办,反百般咬牙认为薛凌受了天大委屈。既然她想沈元州回来,那这人就该振翅拍马,即刻出现在京中。

    可惜这念头纯属痴人说梦般荒谬,皇帝都诏不回沈元州,他要如何才能将沈元州隔空拎过来呢。

    几句话间,薛凌已开了一砚墨,落笔字成,薛暝素知她习惯,只当写的是个沈字,抬眼瞧去,竟是个陈。

    疑惑间又听薛凌道:“去这一遭也好,别的就算了,这个陈僚,难保哪天要打交道,你去给我查查他的生平。”

    薛暝思绪还挂在沈元州身上没转过弯来,轻嗯了声,听着似小有不解。薛凌手指在纸上点了一点,道:“看他祖上何处,家中都还有哪些人,何时往汝蔺做的官。”

    “嗯。”薛暝仍是简短语气助词作了答话,薛凌又道:“霍家枝叶伸到西北,也不过是近三四年间的事。如果他是这几年去的,就不必查的太细了,有个回复就成。

    我主要是猜,他远隔京中千里万里,对着霍云婉如此死心塌地,多半是因为霍准死后,霍云婉捞了他一把。讨人情有人情,要把柄有把柄。”话到此处略顿,忽而语添鄙薄:“来来去去,都是这么些货色。”

    薛暝未置可否,另问道:“可要现儿去查?”

    薛凌道:“不急,晚间逸白定是要来找我的,等他说完了你再去,稍稍隐蔽些,不给人知道最好。”

    薛暝一一应下,她叹气声里又写得个沈字,接着先前话头,像是在给自己解释,絮叨道:“想遇着别的也难,虽然魏塱不是个好东西,可他当了几年皇帝,龙椅还算坐的端正。既如此,能在私底下鬼鬼祟祟笼络的,有几个又是真的正人君子。”

    说罢对着纸上端详一阵,道:“他们既说定了要将沈元州困死安城,不知道是什么法子。”

    薛暝道:“听着,好像还未有主张。”

    薛凌抬头,嗤道:“这你也信,我晚走一步,管保他们竹筒倒豆子,唯恐我听不仔细。”说罢复垂头,抬手落笔反复勾横将那个沈字划去,道:“拐弯抹角,我懒得听罢了。

    一天到晚装神弄鬼,一句话的事,要我来回跑。反正都是要死,死在哪有什么干紧,难为他三四个人在那搭台唱戏,做局....”

    她顿手,忽而颓唐,哑声道:“怪不得他,我这一生,落地便在局里。”

    窗外似有风来,鬓边石榴花荡荡悠悠晃,难得她今日穿的衣衫相称,色泽艳艳颇有妖娆,薛暝看的一颗心跟着颤颤巍巍,咬了下唇逾矩劝:“不妨事,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你能回到平城去,城中星月城外风,无边原野无际雪,他还没去过平城,停顿间在想自己要如何去形容从书上窥见的边陲小镇,那里有那么好吗?该有的,既然面前姑娘一门心思想回去,那该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里,一定再不会有局了。

    他知她不是个听劝听哄得的,绞尽脑汁在想措辞,没曾想今日才得半句,薛凌猛然抬头,横眉惊飞头顶娇红,傲道:“是了。总有一日,我再不是粒局中棋。她看薛暝,笑意里有隐隐狠意:

    “我就是不服气的很,凭什么我做不得那弄局人?”

洗胡沙(二十三)

    薛暝多少有些错愕,回过神来只略垂了头当是自个儿猜错了薛凌心思。局外人还是弄局者,全凭她自个儿愿意,怎样都好。

    大抵两人在此时皆未想起,天下风云,原是她已经搅弄许久了。

    门口处脚步声响,含焉急急进来将一摞册子搁在桌上,气喘吁吁道:“来了来了,有的我都拿来了。”

    薛凌跟着看将过去,有七八册,一面道是怎么这么多,一边随口问了句“怎不找个丫鬟拿,跑的这么急”。

    薛暝往暗处退了些,大抵听她语气还好,含焉抹了抹额头薄汗,道:“各地账目都是分开的,所以册子多些,所以这些东西要紧,白先生说不好让底下人沾手,特叮嘱我日常留神些。”又问:“怎么了,是哪里错了账吗?”

    薛凌轻摇了摇脑袋,道是没有,自拿了一本翻看,又听得含焉在一旁念叨说是“近日这天道实在怪的很,昨日大雨还凉的很,今儿个才过去一日,热的跟三伏天一样。”

    薛凌只是笑笑没应话,连翻了三四本皆不像是汝蔺的账,方问了含焉一句,答是没按城分,都是按各地的商点分的册子。说罢自上来帮薛凌捡了一册,笑道:“这呢这呢,汝蔺连着开阳宁城,只得一间总号子,都记在这册上头了。”

    薛凌接过手来,迅速翻了个大概,却并未翻到有与陈姓之人来往的账,心疑之余轻念叨了声:“奇了怪了。”

    含焉瞪眼问:“怎么了,哪里奇怪。”

    薛凌合上本子,笑道:“我今日认识个人,打汝蔺来的,姓陈。早间你吃的那碟子蕨菜,就是他送的。

    那会过去,又遇着了,说是与咱们壑园有生意来往,指望日后多多照拂。吃人嘴软么,我想回来翻翻,看看是怎么个来往法,怎么这账目上,并没有姓陈的。”

    听闻不是账目出了岔子,含焉笑开来道:“原来是这样,没有也很正常,这里的都是总账,没有底下各掌柜的细账。也许那个人,只是与壑园分号做了点小买卖,我倒是在白先生那的账册处看到好几个姓陈,他叫什么名字?”

    “陈僚,你有印象吗?”

    含焉想了一阵,摇了摇头道:“好像没有,我做细账时,并不会久看人名,只要账能合上便是了。何况,细账来往都是琐碎生意,那些人,不算要紧。”话末又道:“白先生是这么说的。”

    薛凌囫囵又将册子翻了翻,见她不答话,含焉又问:“实在要紧的话,我现在去仔细查查?”

    薛凌合了本子丢回桌上,含焉忙伸手护住,一边归置一边道:“可得留神些,坏了我要重对好久的。”

    薛凌笑道:“没有就算了,你也不要再去查了,更不要跟旁人提起。”

    这个旁人,显是指的逸白。含焉手上略停顿,将七八本账册摞的齐齐整整轻答了声。薛凌又道:“没别的了,你拿回去吧。”

    含焉称“好”,而后环手抱起要走,薛凌却又叫住她道:“我倒是忘了,往年苏夫人最重四时,昨日是她去了第一个日子,本该往坟前烧两张纸的,兜兜转转也没顾上叫你。”

    含焉不解,搂着账本狐疑瞧着薛凌,摸不透此时说起这个是何意。她还不知今日苏远蘅来过,只心中想来,苏府确是个讲究的。在那小住了月余,没少烧香拜神,但是....从薛凌口里说出要去给苏夫人上香,怪的很。

    薛凌笑笑道:“你明日去趟苏府吧,替我送些东西给苏远蘅,就说开夏了,讨个吉利。另来,我去岁问他借了些东西,一并帮我带过去还他。”

    含焉释然,以为是薛凌与苏府往来,顺势借了苏姈如的名义当个由子,别无它意。当下脆声答了好,抱着账目转出了门。

    薛暝并未立即走到近处,薛凌回正身,翻出张白纸来,写了个“十”字在上头,写完貌似想将笔搁下,临了又拿起,龙飞凤舞画了个“廿”字,这才彻底将笔丢在一旁。

    薛暝在暗处闻得些许“嗤啦”声,听着像是在撕东西,还当是薛凌闹脾气,忙走出两步,才看见她在将那张纸裁成两半,唯留了“廿”字那一半,慢条斯理的,不像烦躁,裁完后则在桌上翻翻捡捡,似在找东西。

    他稍稍定了心,仍站在原处没上前问,片刻后薛凌抬头转过来道:“桌上双鲤怎没了,前儿我还瞧见七八个呢。”

    双鲤即是信封,寻常说话甚少见薛凌如此刻意卖弄词句,然薛暝只隐约觉得她语气带着稍许自得,并未听出旁的来,既是找信封,估计是要寄信,忙道:“许是往李大人处用光了,我再去取些来。”

    薛凌听得瘪了下嘴,虽她没与李敬思纸笔通心,但近来和李敬思处确是鱼书雁信不断,毕竟壑园与李敬思来往过密,表面功夫正是她这壑园小姐和朝堂红人牵牵绊绊,一来二去总得多做些样子,故而常走了些字帖涂鸦过去,且装个儿女情趣。

    这些事皆是薛暝经手,见薛凌并未说不,又恐她急着要,忙出门往库子里去。身后薛凌坐下,盯着那半张纸良久,末了偏头一笑,觉着是值得欢喜。

    待得薛暝回来,薛凌取过一枚信封,小心将纸张放入,又细致系了绳扣,却并没交代薛暝送给谁,而是捏在手上,笑道:“甚好,这就了了。”

    言罢仿佛按捺不住,朝着薛暝道:“你不知道,去年的时候,我问苏姈如借过东西,当时说好剩下多少,一定还她。

    可惜了,她死了,我还没还上。”薛凌两指夹着信封,在薛暝眼前摇的如阵前旌旗,神采飞扬道:“现如今双倍与她儿子,这债就了了。我若杀不得沈元州,只怕苏远蘅一个铜板都剩不下来。”

    原是为着这个,薛暝笑笑,温声问:“可要我现在送过去?”因着下午那场碰面并不愉快,他对苏远蘅全无好感,这会紧赶着过去送张纸,无疑是出了口恶气。

    薛凌收了信封,笑意愈盛,道:“不了,明日含焉去,苏远蘅不至于为难她。咱们早些吃饭去吧,晚上逸白肯定要来找我说沈元州那头的事。”

    薛暝恭顺侧身到一边,将“咱们”两字在喉头来回滑动。薛凌将信搁在桌上,昂首出了房门。

    他都知道,这本是口恶气。她还假装,是了却前因,大概是因为,能解自身恨的,多为他人恨。

洗胡沙(二十四)

    二人出得房门,春也好夏也好,齐齐抛与脑后,另含焉搁了东西转出来,一并用了饭食,余晖尽后,即见大半轮月挂在天上,因着今日天晴云薄,西方那颗长庚星也格外亮。

    逸白果是掐着点过来,薛凌酒足饭饱,惦记着那信封里一字之喜,心绪甚佳,提前在院里亭子搭了茶歇处,点心果子摆了一桌,待人来了,大方喊逸白坐着说话。

    逸白端得是有些受宠若惊,唯诺道“初夏还寒,不若往屋里去,他站着就是”。如此客套数句,方老实坐了下来,薛凌道:“如何,那姓樊的走了?”

    逸白笑道:“樊先生不便多留,昨日是雨实大了些,今日傍晚散罢,就回去了。”

    薛凌无非是找个由子引话,姓樊的来去如何她实不关心,散漫间由着性子念叨了句:“我看那人自傲的很,就算来日戴顶,也是个悍臣。”

    逸白轻笑出声,薛凌却几乎霎时后背一凉,只道自己这句话属实踩在了错处,将来樊涛是个臣,她也是个要称臣的,哪有立场去点评旁人的为臣之道。

    幸而反应的快,逸白只瞧见薛凌骄矜嗤道:“话可说好了,以后满朝文武,断不能有人悍过我去。”

    逸白抿嘴笑道:“姑娘这话是说笑来着。”

    薛凌抢道:“我怎么说笑,龙椅我就不抢了,但是谁要打西北的主意,我管他姓樊还是不凡,下场你能猜到的。”

    逸白又笑得几声,恍若刻意与薛凌玩闹,戏谑道是而今西北还在沈元州手里,也没见有什么下场,哪儿就能猜得到呢。

    薛凌貌若收了性子,叹了口气,悠悠道:“说的也是啊,这事难办。下午有旁人在场,我不好与你说实话,,免得那几人听了军心不稳。实则,苏远蘅跟我说,十日之内,沈元州必会出兵。”

    逸白蹙眉想了一瞬,道:“如此,虽是急了些,不过与咱们预估的,也差不多少。朝堂催的这么急,没有战事,他找不出理由拒旨的。这兵,是该要发一发。”

    说罢又夸得一句薛凌心细,道:“虽相差不大,不过这节骨眼儿上,他们知道了也是有害无益,姑娘有心了。”

    薛凌道:“你自个儿说相差不大,想必是早拿定了主意,有什么路子赶紧说来,明儿一一去办了,省的夜长梦多。”

    逸白仍是顿了片刻才道:“姑娘问这话,还真是屈了小的。咱们下午一众人,当真是没商量出个好歹来。

    姑娘说的那一桩,小人也是想过的,而今之势,取几人性命确然容易,可人死之后,总得找个说辞来,姑娘作何想?”

    薛凌垂头,懒洋洋道:“有什么说辞,不就是魏塱为了逼沈元州回京,逼死了他全家老小。”

    逸白道:“正是如此,可沈元州并非榆木草包,何况,他与当今皇帝是有些情分在的。若沈家老小不明不白死了,只怕无论怎样的天衣无缝,他都不可能相信是皇帝动的手。

    莫说沈元州,便是旁人稍稍通透些,也能想过来,此时此刻,沈家荣华富贵,沈元州还有回来的可能,沈家没了,沈元州断无可能回京,以当今天子之手段,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蠢事来?”

    薛凌挑眼盯了半晌,见逸白属实不像说谎,这么听着就是暂时没法子,一时小有诧异。思量间又垂下头去,脑中转了几圈仍没个着落。又听逸白道:“小人之见,沈将军能找上苏家,只怕多半不会与皇帝翻脸。”

    薛凌随口:“何以见得?”

    逸白道:“只想来,沈将军断不会天真到,以为搬弄两句口舌,就能让苏家倾力相助。能让苏家少爷急急来求姑娘你,定是沈将军拿了皇帝龙威压他。

    既是沈将军还要仗着天子势,又怎么会急着与皇帝公开断义呢。想必他急着发兵与胡人交锋,也是为着这个,毕竟京中旨意连日连夜的去,无战而不授命,就是与天子撕破脸了。炮制场战事装一装,君恩臣情还有的说。”

    薛凌笑笑道:“你这话比那姓樊的还高明些,我也这么想来着。所以,苏远蘅说是十日,我看,没准十日都拖不到,咱们务必得快些。”

    说罢二人各自沉思了一阵,薛凌道:“朝堂如何,这几日我也没问。”

    逸白道:“旁事倒没有,只是垣定往南,各地皆有称反,另今年晴雨不顺,遭灾的也多,剩下的,就是胡患那头,姑娘知道的。”

    薛凌出了口长气,又听他道:“北地未乱,也就是那头战事没起来,胡人一旦南下,这天下大势,就再也挡不住了。”

    薛凌顺着话道:“是,可这大势,它死活起不来啊。”

    逸白道:“这事儿,霍家姑娘也愁的很,我这会来,还是特意与姑娘商议,看明儿得空,不若往她处去一趟,这多日未见,霍姑娘也想念的紧。”

    薛凌拈了个果子在手,好一会才道:“明儿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如何进去?”

    逸白笑道:“往日是麻烦些,近来乱哄哄的,反倒没那么麻烦了。”

    院里虫鸣数声,薛凌一句“那可是省了我脚程”算是应了,另问起何时去,逸白回是早些的好,赶着晨昏轮值,恰沈元州那头的事儿要紧,早去早计较。

    薛凌一一答下,彼时往宫里走一趟得看好些人的脸面,现跟逛大街似得,随去随来,皇权是个什么光景,已然可见一斑。

    话末她惦记着那句“悍臣”失言,难得卖乖道:“既然来去自如,怎不早说,近日那么多事,当面商量岂不比传话妥当,我还真有些想她。”

    逸白揪着脸急:“姑娘可是特意拿话挤兑我来,何曾就来去自如了。进一步险一分,不到万不得已,哪敢让姑娘涉险去。”

    大抵卖乖这事也有个水平高低,她着实不是逸白对手,一口将手上点心吞到嘴里,嚼巴嚼巴咽了才道:“算了算了,我不与你争,明日我早些去就是。”

    逸白道是“东西都拾掇过了,明儿丫鬟自会来伺候妥当”。二人又笑几句,薛凌只当是快散了,忽听逸白道:“说来,沈家里沈元汌和李苏大人颇有几分交情,姑娘明儿是不是也去李大人处问问,没准另有所获呢。”

    薛凌手上没停,囫囵道:“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不过沈元州和他俩关系不错是真的。”

    夜色蒙蒙,烛台离的远,她垂着头,看不太清表情,逸白还是笑:“那就对了,沈元汌与沈将军一母同胞,李大人于情于理都要给几分薄面。”

    “好,我让李敬思去杀了他。”

洗胡沙(二十五)

    大抵逸白没料到它如此直白,忙道:“姑娘怎这么说来,再是紧急,不差这半日功夫,刚还说事后不好圆来。”

    薛凌敛了笑意,抬头正色道:“我是猜不透你们这些说话的,我问你可有办法,只管说来,你说没有。没有就算了,一会要我进宫,一会要我去李敬思那,是不是非得我多跑几趟,不然这法子出不来?”

    逸白跟着恭顺,道:“姑娘误会,确然没个好法子。不是非得与姑娘多添劳累,咱们底下人与霍家姑娘只得传话,若说从长计议,少不得要呆上二三时辰,还是姑娘身份方便些。至于李敬思李大人那头,小人也搭不上话啊,这才让姑娘去周转一二,若早有了计较,断不敢瞒着姑娘的。”

    薛凌沉默片刻,伸手指了指院门处,道:“你回去吧,我明日去过再说。”

    逸白恭敬颔首之后方起了身,再未说别的,识趣退出了院外。薛凌坐在原处,冷脸喝了碗茶方抬脚往屋里去。

    亭子到檐下约莫二十来步,星月交织,花影摇曳,虽不比白日郎朗,然当真是无需烛火夜自明。她大步往里,忘了昨晚推窗求而不得的辉光。

    薛暝紧跟着到里,瞧见薛凌并未往里屋处,而是坐会了书桌前,屋内沉寂良久,唯余微微笔墨流淌声,直至约莫二更初,还不见得她起,薛暝按捺不住上前劝,说是明儿要早起,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话落笔停,薛凌丢了手,瞧着桌上那封扣好的信,拿起来晃了两晃,抬头笑道:“快些也好。”

    这话没头没尾,薛暝尚在疑惑,又听她道:“等沈元州一死,拓跋铣南下,咱们就不在这破地方呆了。”

    她藏不住向往,目光熠熠瞧着薛暝,道:“我跟拓跋铣,也是老熟人了,先去问他把平城要过来,料来他不敢不给,这档子破烂事儿,谁爱参合谁参合吧。”

    薛暝垂了头不言,分不清她究竟是要当个弄局的,还是要去平城,说的难听些,简直喜怒无常。然他只觉性情所致,但凭是“咱们”去,去哪都行。

    一夜清光后,晨间丫鬟来请时,天边玉兔还没退完。薛凌打着哈欠跟着转,看衣衫样式,像是寻常宫女。她半睡不醒,由着折腾,临了出门才记起桌上信封还没拿给含焉。

    这会已没了昨晚那突如其来的好胜心,只交代薛暝多备些几样东西作礼,顺路让含焉带去就行。

    归根结底,恶气只在那封信上,让含焉走这一遭,实则是给苏远蘅吃个定心丸子,道是“这事儿我应了”。

    她固然少有慈悲之举,却未尝全无菩萨心肠。

    薛暝自是一一应下,因是去宫里,他无法随行,一直跟着薛凌到了壑园外头,眼瞧着她上了马车,这便回了屋里办事。

    路上倒确如逸白所言,非但不麻烦,反而舒适的紧。壑园的马车咕噜噜直到宫门外方停下,丫鬟一撩帘,薛凌探头便瞧见了宫门,当然,是个偏的。具体是哪方角门,她倒是瞧不出来。

    看天边霞色,本说是时辰还早,不想下了马车不多时,便有宫女样人出的出进的进。小丫鬟塞了个腰牌与薛凌,领着她找着一群宫女去,对着个嚒嚒样女官说了些什么,这便顺顺利利到了霍云婉面前。

    魏塱起居处如何薛凌不得知,但霍云婉处奢靡远胜从前。虽都能称个佛家净地,然前几回来,皆见得屋内外庄严肃静,此回却是自有富丽堂皇相,还以为是哪处天宫宝苑。

    由着没走半天路,薛凌道:“怎么,这是收上香火钱了?”霍云婉边往里款款挪步,边侧身娇媚瞥了她一目,道:“这话如何说来。”

    “我上回去隐佛寺,遇着个老和尚,问我讨香火钱要给佛祖塑金身银像,我看你这屋里立了不少,至少得有十个老和尚讨钱才能讨够。”

    霍云婉憋笑不成,掩着嘴笑了半晌才道:“往日来不见得你耍嘴皮子功夫。”

    薛凌只道往日走上半天路,站都不想站着,还耍什么功夫,二人一道儿进了最里屋,随行宫女退去掩门,又听得霍云婉道近来事多,她身为皇家姑子,得多替魏塱拜几尊佛,这就多了些。

    薛凌落了坐,随口道:“他不是穷的卖房卖地卖祖业,哪来的银子给你请神佛。”

    霍云婉跟着坐下笑道:“我自个儿贴的呗。”说罢推了桌上一盏圆球样点心到薛凌跟前,温声道:“早间炸来的,滚了碎糖,这会不冷不热吃正好。”

    薛凌只瞧着五颜六色怪是好看,没作他想,道:“算了,我历来就不喜欢甜乎乎的玩意,还是赶紧说正事的好。”话落目光左右晃了两晃,竟觉桌上居然没放茶水。

    正狐疑间,宫女呈了来,又并三四样点心。她勉强打消疑惑,又忍不住试探道:“你成日上哪弄些乱七八糟的玩意,那汝蔺的蕨菜吃着倒还行。”

    霍云婉一贯的含嗔带笑,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薛凌赶紧问起沈元州的事,不料霍云婉也说是还没想出法子来。

    薛凌愣道:“那你叫我来做什么?”又把苏远蘅之事说了一遍,道:“瞧见了,就七八日了,再不快点,可赶不上了。”

    不知是霍云婉不像逸白那般好忽悠,还是逸白看破未说破,只听她道:“吓唬我来哉,打起来便打起来了,既是要让他死在西北,打起来了又何妨,不耽误咱们这来日方长啊。怎么,你莫不然在替苏家操心,真真怕姓沈的抢了去。”

    薛凌道:“我怕事久生变尔。”话落叹了口气,多了些许恳切:“说句实话,我想着,等那头一打起来,我就不在京中呆了。这几年过的厌倦,早一日走,早一日好。”

    霍云婉这才信了些,上下打量些许后略有无奈道:“这还像你些,我就说苏家那厮,怎么也不配往你眼里站。可这沈家事,我当真是日思夜想没个着落。”

    薛凌仰脸:“那不多想想再招我来,空跑一趟,好歹等我去过李敬思处再说啊。”

    霍云婉笑,拧着帕子道:“莫急莫急,正为着李大人呐。今儿请你来,正是免了你空跑。待我细说与你,怕不是你要连喊我几声好姐姐。”

    薛凌不解,霍云婉顿了顿,伸手拿签子扎了个彩丸搁在小瓷碟里,看架势是要吃又未吃,道:“本是传一句话也可,只咱们女儿家的事,还是女儿家私话说来妥当。”

    她就着签子指了指那彩丸,笑道:“可还记得,你我第一回见,原是永乐吵吵嚷嚷的,要吃这七彩地瓜丸子来着。

    听说,她与李敬思,现儿是双飞鸳鸯了?”

洗胡沙(二十六)

    薛凌手顿在半空,本是见霍云婉拿了吃,也要去拿一粒作作面子功夫,听闻此话,一时惊诧,再要接着拿,估计也瞒不过霍云婉去。

    果然不待她张口,霍云婉笑道:“瞧你这反应,便是个不知的了。这还了得,那娇娇公主,跟个民间女子抢野男人了。”

    薛凌翻着白眼将手缩回去,道:“你从哪得的这话?”

    霍云婉细细盯着她打量,刻意一副探究样子,道:“这还上哪得了去,宫里头都传遍了,人吵着闹着要万岁给她指婚呢。”

    想了一遭永乐公主并不是个真疯的,加之薛凌有心偏袒李敬思,一时没回话。霍云婉又道:“前儿个我还听底下人说,你与李敬思情深意长,恩爱的很,昨儿个收到这消息,真真是气也要气死了。”

    说着指了指外头,仰脸道:“瞧,那么多菩萨才压住火气。”

    薛凌道:“你气什么?”

    霍云婉含笑道:“如何不气来,莫说那李敬思与你二人情谊,便是他今日位置,也是你我二人捧上去的。他不知本宫,本宫不罪他。可他连你也不知会一声,岂不是....”

    话转了几个弯,唇边笑意仍在,只柳眉由垂垂变的上挑,嗓音倒还如水:“全不把你放在眼里?”

    薛凌捡了个丸子塞嘴里,咀嚼间恨恨道:“该是哪里闹了误会,我看永乐公主死到临头乱攀咬也说不准,她脑子被狗啃了,敢去魏塱.....”

    霍云婉一个前倾,伸手在她唇上点了一点,退回去道:“哎呀哎呀,今时不同往日,菩萨在外听着,咱们莫出恶语的好。”又调侃道:“怎么我这一句话,你就护上了,难不成,你还真要与李敬思做个床头冤家?”

    薛凌一哽脖子,心中烦躁不想理会这等荒唐话,霍云婉抢着道:“啊呀呀,这我可是不许的。”

    薛凌反笑,奇道:“你不许什么。”

    “我不许,你拿了西北去,又想来捏着京中不放。”

    她声娇眼媚,分不出是威胁还是撒娇。总而也没什么两样,薛凌不耐,连咂了两三下嘴,道:“我捏什么捏,我看见这破地就烦。最近我都没往李敬思处去,永乐公主如何更是与我何干。你说她去魏塱处闹着要嫁人,我呆会回去便问问,她是得了失心疯了。”

    霍云婉仍是掩笑,紧着劝了两声,又拐弯抹角提得些细节,薛凌方知永乐公主是打定了主意要吊死在李敬思这个歪脖子树上。说是得了失心疯,倒也不至于,原她几次进攻,都是闹着梦魇,非李敬思不能解。

    薛凌讥道:“非李敬思不能解,他是千年的灵芝还是万年的参,这等鬼话也敢拿去魏塱面前说。”

    “前些日子是万万不敢的,可都说了么,今时不同往日。她那亲亲驸马是个反贼,要杀人的,李大人神兵天降救她于水火,这可不比那千年灵芝万年药好用些?”

    薛凌又是一个叹气,道:“算了算了,我下午去李敬思处便与他问问。”

    霍云婉忽若有所思道:“说来,当时他是为的什么去驸马府来着,我倒是记不得了。”

    薛凌脱口道:“苏姈如在那。”

    话落猛然抬脸,霍云婉却似当真没记起来,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原是为着这个,我就说好端端的,当晚李敬思怎么去到那了。”

    说罢笑看与薛凌,道:“你也不必过于着急,今日他身在高位,听不得重话。我瞧你,样样都是好的,就是藏不住气性。若他真是红粉入眼迷住了,也不打紧,挑出来就是了。”

    薛凌垂目应了,又说得两句最近确没关注这事,因在京中收了个铺子,日日图热闹去玩了。霍云婉笑笑道是听说过,此话便罢了,又提起沈元州之事,左右仍是没定出个结局来,薛凌只道先去问过李敬思在回话,这便大半个时辰去了。

    她有意张望频频,道:“宫女晨昏轮值,该不是我要呆到下午去吧,误了李敬思那头。”

    霍云婉笑笑起身往外,不知与门外宫女说了些什么,不多时呈了块牌子来,道是随时都走得,只是这牌子能出不能进,下回来,便是下回的事了。

    薛凌觉她话里有话,不敢说是立即要走,推说等早朝散罢再去赶李敬思的午膳。霍云婉笑笑道:“而今这天子不好当,臣子也不好做,那朝,算不得朝了。”

    薛凌勉强笑道:“再算不得,三拜九叩总还在,听闻这些天四处乱的乱,灾的灾,哪有不艰难的。”

    霍云婉挑眼看她片刻,方骄道:“乱的乱,灾的灾,与你我何干。你瞧那天上星斗无数,耀目者,唯日月而已,别的,看与不看,又有多大区别呢?”

    薛凌点头称是,想想道:“说来,魏塱该是想沈元州回来的罢。”

    “这可说不准。”

    薛凌诧异:“如何反说不准了?”

    霍云婉笑道:“他自是想西北的兵能回来,沈元州能不能回来,有什么关紧?”

    “这倒是,不过我原想着他会尽力拖一拖,哪怕只调兵,不诏沈元州呢,起码吓唬一下拓跋铣,晚几日是几日?难得你有法子,竟能逼的他这么快下旨。”

    霍云婉一声娇疑:“嗯?”

    薛凌皱了皱眉,不以为自己哪说错了,未等她反应过来,霍云婉哈哈大笑,连掩都懒的掩,道:“你这话如何想来,如何想来。”

    薛凌最是经不住嘲,神色渐冷盯着她,霍云婉仿若收的艰难,连连抚着胸口道:“你这可真是,后痛没来,忘了前痛了。怎地倒成了我逼他,分明是他巴不得快些打起来,哎呀,你糊涂了。”

    她跟想起什么似得,道:“怪不得,我当初让苏凔去请奏,他没去,这天大的好事,他没接住。”

    薛凌当真没想透里头干系,道:“你这么说,我还真是糊涂。”

    霍云婉道:“哎呀,今儿我才信了,你非长在皇城。黄家生乱时,他当然希望西北能晚一日就晚一日,可现儿个,四处都是贼,你说,岂不是让胡人早些来的好?

    有道是,古来亡者,有亡国,有亡天下之分。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而今国之将亡,天下匹夫不肯保,你说,换了你是天子,是不是赶紧让天下将亡好些。

    庶子匹夫去保天下,哪还会有人造反呢。”

洗胡沙(二十七)

    薛凌一时怔住,片刻“忒”地吐了口气,笑道:“是这么回事,圣人训,是这么个说法。”

    霍云婉拨弄着头上步摇,道:“往来多见你本事,这么点微末功夫竟要我提来,果真是文武有别,那老不死,总还教了我些东西。”

    薛凌笑笑没答,又听她道:“可惜了,你说这人心算计有何意思,若是我手里有兵,身旁有将,摇旗攻过来就是,省了一日日猜呀猜呀,猜不出个真假来。猜对了还好,就怕哪一日猜错一着,万劫不复。

    听你的意思,京中沈家事了,你就要去西北了?”

    薛凌轻“嗯”了声,恍然才回过来神,道:“是啊,以我对那头的了解,平安二城撑不了太久,城里主将多半是要退守。”她又复先前傲气,笑道:“我去问拓跋铣讨个交情,让他送与我罢。”

    “然后呢?”

    薛凌想了想,道:“要什么然后?”

    “你故意逗我来哉,咱们千辛万苦造出来的那块兵符,总不好说不要就不要了罢,莫不然你真要放着大好江山不拿,去争那点犄角寸土?”

    别的就罢了,唯平城是薛凌执念,听闻此话,便按不住心中火起。幸而未露于表象,霍云婉见她一时未答,只当是没想好,续劝道:“人说故土难离,我也是知的。

    可你瞧瞧,我身旁别无他人,那东西是你造出来,你去用再合适不过了。等来日中原安稳,你拿了多少,便都是你的,真个就不喜欢,权当作了平城的门槛,岂不乐哉。”

    薛凌刚要顺势应下,又觉霍云婉不该苦苦劝自个儿去拿西北的兵权。京中李敬思原是自己这头的,若西北再归自个儿,以霍云婉的性子,不生疑已是好事,哪有乐见其成的。

    她貌若并不心动,好一会才道:“我不想参合这些事了。以前,总觉着能查清我....爹的真相就很好。现儿查清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难得我与你们众人都有交情,想来我要个犄角寸土,也没人为难我。”

    她瞧着霍云婉道:“你要西北,遣个人跟着我,我帮他拿下就是。说好了,一物换一物,事成之后,要把魏塱留给我。”

    霍云婉媚眼瞪她片刻,才无奈道:“真是不懂你来,如此便是没法子了,也好也好,晚间我便寻个伶俐的人跟着你如何。”

    “都行。”

    霍云婉又道:“那东西,当初可是给了你一枚?”

    “嗯?”薛凌愣了愣方知她说的该是兵符,续道:“是,当时造了两块,逸白让我先捡了一块。”

    霍云婉笑道:“那正是合适的,免了我特意去寻与你。”

    薛凌叹了口气,道:“可还有旁事,若没有,我早些回去吧。”

    霍云婉推了推桌上碟子,欲言还休,好一会才道:“若说有,也是没了。若所没有,我还是问些,当时,是你带永乐公主来的我这,如何,现儿个,是要把她带回去啊,还是....本宫替你留着?”

    薛凌当是她要杀了永乐公主,再没忍着性子,没好气道:“要死要活随她便,你们一个个都来问我,我是拿人的鬼差还是索命的阎王?话说好了,咱们间的破事她都知晓,要死死干净点,别蹭一手血,我天天给人收拾烂摊子。”

    霍云婉稍后倾,调笑道:“哎呀,这怎么就急上了。谁敢拿你当个鬼差阎王,分明我是怕落了你的面子,没得你一声令儿,这是动也不敢动来。”

    薛凌道:“我带走怎样,你留着又怎样?”

    霍云婉噗嗤笑道:“你带走便带走,那李敬思是你心尖尖上的旧知,我哪敢伤了人家的红粉娇娃呢。你不带走也罢了,本宫与永乐,本就是亲姊妹一般的情分,哪能不成人之美呢,不若这桩姻缘,且让本宫来成了算了。”

    薛凌一口恶气尚没出完,张着的嘴猛然合上,上下门牙嗑的“吭”一声响,道:“你想用永乐公主去拉拢李敬思?”

    霍云婉偏头瞧着她道:“我是不曾有这计较的,就不知你怎么看?”

    薛凌失笑:“我是不知永乐公主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引的李敬思奋不顾身,就凭一张皮啊,我呆会回去就往翠羽楼给他买上十个八个,管保个个都比那蠢货婀娜多姿。我看什么看,我巴不得那俩蠢货离远点,别再给我找事了。”

    霍云婉此时方往后仰了些,仿若放松许多,道:“听你说话,就是趣的很。人家金枝玉叶,哪能就一张皮呢。”

    薛凌抢白道:“黄承宣在地底下估计没烂完,她就要对着别人投怀送抱,这说不通吧,我宁愿你想个完全法子让她闭嘴得了,省的事后成日冒出毛病来。她是死是活不关紧,连累李敬思折里头,你我全部要跟着填坑。”

    说话间恍若真想了一遭,狠道:“这么一想,死了倒是好些。我提醒过她的,既然好话不听,那也怨不得谁。”恐霍云婉不信,又道:“当初我在齐府,本就与她有过节,能不成还是不成的好。”

    “哎呀,你也说咱们的事儿她都知晓,哪能就那么容易呢。万一她落个玉石俱焚,咱岂不吃了大亏。我看,她无非想保条小命罢了,拿来换李敬思两三分感激,划算的紧。”

    薛凌瞧她明显是打定了主意,偏脸尤有不满,却并未再说。霍云婉喜滋滋逗了她几句,这才说着要散。

    薛凌拎了拿牌子,走到屋外,即有宫女来接应,绕山绕水的并未走寻常宫道,不知绕得几个弯,才到另一处角门,壑园马车早在此候着,待得薛凌近了,一小丫鬟迎上来,说是车上备了衣衫,请“姑娘劳累换了罢”。

    想是宫女服饰来往到底扎眼,早间来时便罢,给人瞧见了,也还能编排一句进宫当值,这会往李敬思处去,时辰又对不上,被有心人盯着了,着实难办。

    她本穿的也不舒适,三两下扯了绦带,索性将发髻也散下来,重新寻常挽在脑后,这才轻快了些。

    约莫她是收拾妥当了,丫鬟挑了帘角,确认无误方上车,回身喊了车夫起脚,另说与薛凌车上备了茶水吃食,转头就要拿出来。

    薛凌既未说好,也没阻止,只转脸掀了窗帘,走得一段路便看见行人来往。近来放浪的很,分不清自个儿是有意混沌还是真落了下乘,倒是身边人人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又如何呢,涌到她面前,就这么两顿话的功夫,躲也躲不开。

洗胡沙(二十八)

    她自琢磨了一阵子,沈元州与苏远蘅二人皆是没想太久,唯觉得今日与霍云婉之间的对话句句都值得思量。

    原以为她是对沈家有了法子才召得自己进宫,现儿看,分明是要提前遣个人来跟着去西北。大抵当初逸白特意造了两枚兵符就是为着这一天,给自己一块以示好,她捏着一块防生变。

    另来,多半是疑心自个儿撮合了永乐公主和李敬思,担忧自己固权,苏姈如之死只怕也是刻意的说起的,无非是提醒自己,不管对苏远蘅如何,落入旁人眼里,只是个猫哭耗子罢了。

    总而她也说的对,这一日日猜来猜去,有什么意思?

    可这不猜,就活不成了啊。

    薛凌叹气,丫鬟轻声问了茶,她接了过来,刚想随手捞块东西来吃,目光看到碟子里,三四样糖糕间夹杂着一味珍珠丸子,指头大小,白生生糯米不知裹的什么玩意。

    联想霍云婉宫里那碟七彩丸子,霎时胃口全无,只接了茶问:“是什么时辰了。”

    丫鬟道:“方才姑娘上车是巳时末,这会约莫午时初罢,大抵还差些许。”

    差不差这方寸无关痛痒,李敬思应该早回府了,薛凌再未说话,由着马车一直到了李府外头。

    车夫将马车挺稳,丫鬟先下去掀了帘子,脆声喊:“姑娘,我们到了。”

    外人听去,不定得当里头人是个如何喜滋滋。薛凌捧着茶碗,连吸了两趟深气,一口将碗中茶水灌下,这才下了马车。

    门内小厮听见有人趾高气扬的含,迎出来瞧见是好久没来的壑园薛姑娘花枝招展的站那,脸上笑容一如往常娇娇,问:“李大哥可回来了?我好久没来,该不会不让我进门了吧。”

    小厮一时没答话,他是真有点不想让这位进门。薛凌一眼看出这蠢狗颜色不对,懒得跟个下人废话,且作了个小姐脾气丢下一句“你不让也碍不着我,我自个儿找李大哥去”,人直直就往门里去了。

    小厮在后头龇牙咧嘴,并没那个胆子上前拦,且等薛凌进门老远后跟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追,只说到了主子面前,不是他不想拦,这不是没拦住么。

    薛凌进门即变了脸色,那会子在霍云婉处受的气还没地发,李敬思敢给她闭门,他倒是忘了自个儿怎么爬出来的不是。

    越想火越大,气着气着又觉不对,李敬思就算不想自己进门,以他今日为人处世之手段,不该做的这么明显。

    她本走的快,心中藏事脚下步伐越急,贸贸然走到李敬思起居院里,追来那小厮还差着几个拐角,连连暗叹这薛姑娘不愧是个上山下海的。

    院门口随侍的俩丫鬟见薛凌冲进来,跟着也是大惊失色,一个急急迎上来招呼,另一个转身往里跑。

    薛凌尚未失智,只气呼呼问:“李大哥呢,怎不见她迎我。”

    丫鬟扭捏半天,歪曲笑脸说“大人刚散朝回来,正换衣小憩”,又劝薛凌“不妨到偏屋小坐”。薛凌焉能信这鬼话,哼罢一声续往屋窜,道是“给他上药时脱个精光也瞧过,换衣算得了甚。”

    丫鬟实没从哪个京中闺阁嘴里听过这话,瞠目结舌间叫苦不迭,不知怎么跟薛凌讲“就算你瞧过,但里头的事儿当真算得了甚”。

    幸而没轮到她说,屋门吱吖一声开了条缝,一席红绡先出,而后半截藕臂探在门缝处,永乐公主懒懒倚出来,施施然问:“哪个薛姑娘?”

    薛凌已站到了檐下,愣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是永乐公主这蠢狗在,不干李敬思的事儿。

    如此一来,反气消了大半,只说这两日还没热到哪去,但看永乐公主裙薄衫单衣不蔽体,怎么没冻死这蠢狗。

    俩丫鬟垂头躬身识趣往门外退,待瞧不见人影了,永乐公主一声笑,看与薛凌道:“你怎么来了。”好似还有些许兴高采烈。

    薛凌上得两步台阶,指了指屋里:“李敬思呢?”又道:“你这是来的早,还是回的晚?”

    永乐公主春色满面,道:“他昨儿一宵没睡,乏的很,回来就补觉去了,这会子睡的熟,怕是打雷都醒不了。你这话问的,来的早与回的晚,又有什么区别。”

    薛凌抬脚欲把门踹开,忍忍又收了回来,咬牙道:“你去把人给我弄起来,你不去我就去了。”

    永乐公主一扯衣帛,伸手便要来拉她,念叨道:“寻他作甚,我与你好些时日不见,这几回去到壑园,总说你不在.....”

    薛凌侧身避开,也未见她恼,续道:“原还当是避着我呢,旁的去了竟也不见,你去哪了?”

    薛凌复指了指屋里,道:“把人给我弄起来,我有要事问他。”

    永乐公主索性将门掩上,手扣了门环恣睢道:“何事,问我一样的。”

    薛凌看了看院外,压着火气低声道:“你快点去把人给我喊起来,我数三声,你不开门,我立马将这烂木板子卸下来。”

    永乐公主将信将疑丢了手,附耳在门上听了听里头动静,轻声道:“你敢卸,他如今什么地位,你欺了他,当面不说,心里不定怎么琢磨呢?”

    薛凌听她没个顾忌,知是里屋李敬思没醒,冷道:“难怪他对你神魂颠倒,合着你晚上能看床,白天能看门是吧,好好的公主不做了,喜欢当狗?”

    永乐公主瞬间变脸,只片刻笑意又浮了上来,后退些许,斜斜靠在门框上,笑道:“你这话说的,若非咱们是老相识了,真当你是争风吃醋嫉恨我来。

    你瞧瞧,我又不是没与你说过,当初还说将这天大的人情给你,你自个儿不接。现儿事成了,你急急冲上来吼五吼六的,闹腾个什么呢?

    这门,我还就不开了,你要卸,且管卸去。”

    薛凌瞅了瞅门,垂头忍道:“是,我没接,所以你就去霍云婉处投怀送抱。她只是想拉拢李敬思,你以为她是想护着你?”

    “什么护着不护着,我也不在意这个。她想拉拢敬思,你又知道,屋里这位不想多条路子?何必在你一人身上吊死。你不过是霍云婉的手臂,他何必舍本逐末。”

    永乐公主手扯着腰间丝带,并不看薛凌,摇晃着脑袋,浑不在意道:“她求她的福,他求他的报,魏塱么,真以为我想继续当公主,必须保着这江山呢。

    她忽而抬头,得意道:“我,是所有人的佛。”

洗胡沙(二十九)

    薛凌抬头看天,半晌叹了口气,垂下头来指了指屋里,平静道:“你当你的佛,我讨我的饭,就当我来化缘,这门你开不开?”

    “我不开如何?”

    她再没压住脾气,抬脚起开,“哐当”一声,里头李敬思骤然睁眼,屋外永乐公主惊呼:“薛....”喊了一个字又不敢高声,只怒道:“你敢。”

    没等李敬思出来,薛凌扯了扯嘴角,笑道:“有什么不敢。”说罢抬脚往里,临了又回过头来道:“你是个什么佛?朽木桩子烂泥堆,今日侥幸糊墙上,明日就得掉下来。”

    话落跟着往里,行至中堂屏风处,李敬思已披了件外衫急急迎了来,看里头寝衣还凌乱未整理,显是永乐公主并未说谎,这人方才是睡的熟。

    李敬思无端被扰了清梦,原心中有些气郁,见是薛凌来了,忙变了脸色,小有尴尬道:“怎么是你来了?”

    薛凌道:“我来的不巧?”

    后头永乐公主袅袅道:“巧与不巧,也没人拦的住啊。”

    李敬思看了看永乐公主,又为难看与薛凌,勉强笑道:“那倒不是,我去壑园寻过你几回,你都不在,这些日子上哪了。”

    薛凌左右咬了咬牙,尽量随和道:“我去办旁的事儿,怎么你们.....”她手指在永乐公主与李敬思身上来回指了指,笑道:“这是要生同衾,死同穴了是不是。”

    永乐公主急走两步站到李敬思身旁,轻扯了他衣襟,笑着要开口,薛凌瞧着她抢白道:“无妨,你二人白头到老,子孙绵延,心想事成,百年好合。”

    说罢又看与李敬思道:“我今日来寻李大哥,是有要事相商,耽搁不得,情急之处还请勿怪。”

    永乐公主一时哑口,李敬思见薛凌并未发难,心中松快一截,当下连连赔罪,只说“近来事多,昨儿夜间进宫了一趟,所以今日睡熟了。”

    旁儿永乐公主笑的意味深长,薛凌只做不知,道是此处不是说话地,寻个正经处罢。李敬思自是应下,笑言先换身衣衫,即可寻个去处。

    薛凌转身出了门,随后永乐公主竟也钻了出来,二人站在门口处大眼瞪小眼。薛凌本不欲搭理她,未料想永乐公主摸了摸那门扇,颇为遗憾道:“你说这门,怎这般结实来。

    若是它脆些,裂个四五块才好。”

    裂个四五块,再急的事也收不了面子上场,她又不是蠢货,脚上力道自有准数。薛凌翻着白眼,仍是不想纠缠。

    殊不想永乐公主堪堪挤过来,戳着她胸膛一副羞恼样子唾:“怎么处处都见你放肆,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带你进宫,绝了你一身令人嫌的傲气劲。”

    薛凌伸手将人推的三四步远,压着嗓子道:“河还没过完,你来拆我的桥是吧。”

    永乐公主不以为意,笑笑站稳了去理衣衫,低低道:“怎么就拆桥了呢,还不让人随口说句抱怨话,也就是你占着桥,不然....”

    她抬头,笑道:“你跟我有什么差?”

    薛凌鼻翼微动,里头脚步声响,李敬思慌慌张张走出来,手中扣子还没扣完,出来见薛凌与永乐公主似有剑拔弩张之势,左右不知如何劝,只看向薛凌道:“何..何事...这么急,可要去偏房.....说。”

    想是沈家事没个头,起始终了皆是乱麻,少不得要好些时辰才能问细,薛凌道:“走吧。”

    李敬思点头称好,跟着就要走,后头永乐公主亦步亦趋,一并跟着俩人。薛凌停步回身,不耐道:“你跟着做什么?”

    永乐公主看向李敬思,眼尾风情乱摇:“我不跟着,要去哪呢?”

    李敬思看与薛凌,笑道:“无妨罢,上回在你那,永乐不是也在,她跟着无妨。”

    薛凌迈步走在前头,嘴里牙咬的咯咯作响,过了拐角才走进偏屋,李敬思又退出去喊人送茶。薛凌自坐下等了片刻,待人一进来,忙道:“我今日急,早间才从宫里出来,这会还赶着回壑园,就不与你多虚掩。

    你与沈元州交好,该与沈元汌干系也不错。朝堂上那些事就不必说了,此人私下如何,可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

    李敬思愣了愣,片刻才道:“往日...往日间他与我是相熟的,只是近几月走的远了,至于为人如何,我也答不上来了。”

    薛凌登时大失所望,追问道:“那你跟他家中可有来往?”

    “只几月前年岁节去拜谒过他父母。”

    薛凌又道:“苏凔呢,苏凔与他可相熟?”

    “这,我属实说不上来,不若直接去问阿凔好些。”李敬思福至心灵,提醒道:“没准还真是阿凔与他亲近些,他二人同属文官,习性相近,比我可好多了。”

    说罢手摸索着膝盖,又补充道:“我和沈元州还亲近些。”

    薛凌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心中气恼,只想着莫不是今儿还要往苏凔处跑一趟,这一天天的,倒比那行脚马走的还多。

    思量间又觉怪异,沈元州如今的处境,不哄着京中苏凔和李敬思就罢了,怎么还会让沈家人和李敬思闹翻了。

    她道:“你为何跟沈元汌走的远了?”

    李敬思看了看永乐公主,似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是为着黄家事。”

    薛凌只觉莫名其妙,奇道:“黄家事与他何干?怎会因这个与你走远。”没等李敬思回话,又道:“你可有何处惹了他生疑?”

    李敬思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是....是黄承...黄承誉造反,他不是传了话来京,说只要皇帝诛杀我这个奸贼,就....就万事好说。”

    薛凌还是没弄明白这破事与沈元汌何干,闷“嗯”了一声,听李敬思续道:“你也知道的,那时候边关胡患吵的凶,朝堂上一帮子人巴不得可以平息事态,有人进言,要问罪于我。”

    薛凌眼前一亮,喜道:“沈元汌进言了?”这天大的好事,当初逸白竟没跟自己说,不太可能啊。

    这下轮到李敬思好奇,古怪瞧与她道:“说进言倒也没有,但他确实偏帮了几句。最主要的,还是他散朝后与我私话,说什么为人臣子,大梁子民。江山有难,社稷逢危,个人清白性命不足道。

    你听,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叫我自己去死吗?”

洗胡沙(三十)

    薛凌一拍手掌,乐道:“是了,他正是这个意思,真是难得,他亲口说与你的?”

    李敬思心有不喜,勉强笑道:“是,散朝后他与我同行,亲自说与我的。”

    薛凌起了身,眉开眼笑拱手垂腰拘了个礼,道:“我今日实是急的很,李大哥有空,明日来壑园我与你细说。”又指了指永乐公主,真心实意道:“你二人那什么,恩恩爱爱百世佳偶,今儿就到这里吧。”

    李敬思忙道:“不妨用过午饭再走。”

    薛凌已迈得两步,依着往日就此去了便是,现想想回身回来,调笑道:“不了不了,我来的不巧,惊飞鸳鸯,若是久留,旁人当我是个什么,还是李大哥明日来寻我的好。”

    说罢才出了门,伸手猛力一捏下颌处,登时眼角泛泪,风一般前脚不顾后脚往外冲,过往丫鬟看着也不敢拦,后头李敬思“哎哎”数声并没追出院。

    风流轶事京中惯来不缺,山野村姑抢不过金枝玉叶也是常理,而今李敬思权势如日中天,多不过是宅邸里下人私传两声壑园姑娘哭着跑出去了,再没别的了。

    永乐公主有心挑拨两句,话到嘴边却记起薛凌那句“河还没过完,你来拆我的桥”。如今是还没过完河,她也知道李敬思与薛凌远不到两看相厌的地步,赶忙笑笑劝了道:“她一直这样的,你也莫气。”

    话未落,身先软。李敬思沉沉喘着气手往上移,环住一袭纤腰,半晌道:“是了,她一直是这样,怎不见改改。”

    永乐公主倚在李敬思肩头,只轻笑两声没答,那件薛凌嫌薄的衣衫隔不住人手上的茧,和黄承宣是截然不同的粗粝,时时都在提醒,现今这个人,是大梁最底下爬起来的腌臜货。爬的再高,话说的再好听,还是腌臜货。

    但是权势迷人眼,以至于她喜欢的真心实意。但嫌弃是种不会撒谎的情绪,所以她在这会却忍不住在心中暗想.....

    让她改,你算什么东西。要改,也该是我让她改。分不清是抬举薛凌,还是在抬举自个儿。

    与薛凌同来的丫鬟本在外舍处歇脚吃茶,寻常想来,薛凌该是下午才会回转。虽今日有所不同,但底下人既瞧着她进了院,也不敢怠慢同来的下人。

    没料想这片刻功夫,见薛凌一脸水汽气势汹汹冲了出来。饶是猜里头该有古怪,丫鬟仍是吓的不轻,冲上前还没完,薛凌指着大门外,脚步没停,急声道:“走,快点,我要回壑园。”

    丫鬟应声不迭,马夫即刻套了马,李府两三小厮赔礼道歉的喊,也不说是为啥,一竿子荒唐由那马车帘子盖下,丫鬟急问:“姑娘这是怎么了,若是给人欺了去,就这么走了,回去白先生怕是要打死小的。”

    薛凌就着袖口揉了揉眼睛,又轻捏了下下颌,挂着泪痕笑的龇牙咧嘴,道:“不干你的事,赶紧回去吧。”

    她得意间颇有忘形,手舞足蹈给丫鬟比划了一会,道是:“我起了个大早来问兵家事,谁知赶上人醒的晚了乱吹枕头风,赶紧走赶紧走,一会吹你身上。”

    饶是丫鬟心中忐忑,仍被逗的笑,又听薛凌道是那枕头风实在厉害,午饭都没讨着,赶紧拿些东西来吃罢。

    丫鬟又是两声笑,依言去格子里去点心,又听薛凌道不知回去了还吃不吃的着,这点儿实在算不得好日头。

    看她脾性,显示比来时好许多,丫鬟捧了茶给她,笑道:“姑娘这话真新奇,奴婢从来没听说过,这点儿,跟日头有什么干系?”

    薛凌好似愣了愣,手捧着茶碗笑道:“这话是跟我伯伯学的,以前咱们上山找药材,分不清时辰,都是看天上日头来估摸。若是时有不巧,那就不是好日头。”

    丫鬟兴起,笑道:“这话儿可真是有意思,既有意思,又有道理,咱们这会子回去,按平日午膳时间,是稍微晚了些,也就是说天上日头不在想要的位置,所以算不得好日头了,是也不是?”

    薛凌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正是这个用法。”

    丫鬟道:“不过现儿姑娘是壑园的主家,休管日头好不好,哪能短了姑娘吃喝,咱何时回去,厨房里也是备着的。”

    薛凌笑意不减,只是看着似蓦地温婉了几分,不如先前活泼,饮罢一口茶水道:“说的也是。”话落便撩起帘子,将脸转向了窗外。丫鬟自也识趣,二人再没闲谈。

    这俩月来,动乱频频,京中似乎并未多大变动,午间时分街上人流来往如织,和平城外空旷原野宛如两个对立的世界,想的多些,好像严重到你死我活,不能共存。

    她靠在车窗上,才记起自己都好久没有回忆过鲁文安了。一望无际的草皮子,一望无际的天,分不清来路,也分不清去往,只有头顶太阳是可以信任的永恒。

    可以辨别时间,可以辨别方向。月亮,月亮倒也勉强可以,但是夜色会蒙蔽人的视线,所以在原子上迷路了,一定要等太阳出来再走,不要急,急什么呢,再厚的雪,它迟早会化啊。

    她瞅着今天的太阳,是初夏里浓而不烈的暖意,其实是个鲁文安在也会夸一声好日头的日头。

    她还是急的很。

    她在十二三年的岁月里都是近乎偏执的固执,雪早晚会化有什么用,我要它今日就化。

    化不了,也要踏马上去,踩出条道儿来。

    她没回头,只轻催着丫鬟道:“喊老伯快些,我赶着回去说事儿呢。”

    丫鬟“哎”声答应,起身从车门口探出头,片刻后缩回来道:“已经快着啦,现儿咱们还在街上呢,再快就违律了。”话间小有抱怨:“现儿个,街上巡逻的人倒比常人还多。”

    薛凌“嗯”过一声不置可否,仍在贪婪去盛九天之上垂下来的缕缕金黄色艳阳。大抵也只有从巡逻的卒子身上才能看出,这盛世之后的江山欲倒罢。

    不过,对于京中百姓来说,除非是胡人打到这来,不然,只是换个人当皇帝而已,区别不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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