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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洗胡沙(一)

    似乎这会还能透过纸上墨迹看到当时张狂,是垣定那条暗河汹汹,蜿蜒成横撇竖捺。

    与其说那些时候的忐忑是犹豫要不要,不如说是担心成不成。

    薛暝也瞧见了那张纸,此时才知,这不知春三字,说的大抵是临春。他猜不到此地与薛凌有何渊源,只觉这会不好上前细问,屋内寂静良久后,纸张随着人手砸在桌上,而后是薛凌一声压抑叹息。

    薛暝垂头不忍看,却闻薛凌道:“你过来。”行至桌前,又闻她细细交代了薛宅方位,让薛暝去看看。

    没记错的话,那破烂袍子该在那破烂地儿。霍家事结后,自己再没去,也就没收,却不知如何,落到个无赖赌徒手里。

    薛暝一一应了,刚说要走,又被薛凌叫住,悲戚难掩:“还有一处.....你也顺路去瞧瞧。”

    薛暝等了片刻,薛凌说的是存善堂所在。

    薛暝忙转身,两处来回,饶是赶的急,仍是个把钟头尽了才回到壑园。这中间又在存善堂多呆了些时刻,原是他以前曾瞧过薛凌残笔,只能勉强认出满堂...济世手,悬心之类的几个字,当时是在不知写的啥。

    今儿站到存善堂门口,才瞧见门口联子挂的是:长恨身无济世手,但求胸存悬壶心。

    粗看之下,还以为薛凌写的正是这个,仔细回忆,又觉有几个字怎么也对不上,瞧了好一阵才离开。

    回时本是直接走了薛凌日常住处,不曾想竟扑了个空,原薛凌还在书房坐着,不知何时,又拿了那张纸在手上。

    昔日寻常事,都到眼前来。

    石亓,齐府,她想的神神叨叨,想着这些人,想到存善堂那副联子,将一张纸翻来覆去的抖,自责许久没去给老李头上个香。

    老李头老李头,老李头在,也是极喜绿栀的。绿栀的娘亲做得一手好饼,偏自己赶了几回都没吃到。

    还是存善堂里的井水好,能凉着几块饼到第二日。幸而绿栀一家带的银子颇多,就算临春战乱,估计也够撑一段时间。

    薛暝过来时,薛凌已挂了些轻微笑意在脸上。瞧见他来,还能心平气和轻问得一句:“如何?先说薛宅那头吧。”

    薛暝怕她不喜,迟疑间尽力委婉了些。言说是近来本不太平,便是天子脚下,一户人家经年空着,免不得有歹人鸠占鹊巢。

    薛凌并未生怒,浅笑道:“那是住了旁人?”

    薛暝点了点头,又忙说是去了并未遇着,只门上无锁,里头胡乱堆了些被褥铺盖,看着不像是住了正经人家,倒像是....无家可归之人避风寒处。

    薛凌笑了笑,又瞧得那张纸一眼,嘲道:“你大可不必哄我,什么无家之人避风寒,一群丧家之犬当狗窝了罢。”

    好在自个儿并不喜欢那地方,她蹙眉惦记了一瞬门上挂着的牌子,想问问那薛宅二字在不在,又赌气般问不出口,只剩一腔气郁。

    迟疑间薛暝抢了话道:“这处虽不好,另一处却还极妥当,里头纤尘不染,门窗物件都完好,后院的苗圃里甚是清翠,似乎有人打理。”

    薛凌喘了口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存善堂,惊喜间有些不敢置信,追问道:“你说的是存善堂?”话落先咧了回嘴。

    方才她先问薛宅,实则是怕两处都成了个腌臜坑子,虽不知那袍子如何落入赌徒之手,但既然是流落到了永盛,必然薛宅是进过贼的,谁知道翻成了什么样。

    猛听得薛暝说存善堂甚好,欢喜异常,又嘟囔了声:“是了,那后院是有个苗圃。”

    还是绿栀她爹开垦来的,没少给老李头种药草苗。就不知那短短几月,种出了什么来。

    薛暝见她雀跃,笑道:“是,我见门匾挂的端正,门框处贴的门联墨也很心,进去之后虽无人,但并无荒凉之感,反而清净的很。若是.....”

    “门联?”薛凌打断道:“写的什么?”

    薛暝顿了顿,念及那联子和薛凌写的有偏差,怕是有人改了惹她生厌,迟疑片刻方温声道:“看着像是写医家的联子,长恨身无济世手,但求胸存悬壶心。”说话间偷瞄薛凌,并不见她生怒,续道:“依我瞧来,写的倒好。”

    至少比老李头那碑上刻的要好,身有济世手,胸存悬壶心,这话总是托大了些。

    薛凌仰脸,横眉道:“哪里好。”语气却明显是骄纵居多,确然未有丝毫怒意。

    相反她生出许多喜悦来,存善堂竟然有人照料。那地比薛宅偏僻许多,这联子定是过往故人才知道的,莫不是绿栀他们回来了?

    她起身,将那张纸带飞在地,也顾不得捡,急催着薛暝:“走走走,我也去看看。”话落抢先往外,人还没出房门,已在固执的想,定是绿栀一家在存善堂等着了。

    就好像,只要这家人在存善堂里安然无恙,临春那座城就是青天白日,乐业安居。

    至于薛宅那头,本来什么也没有,一件破落衣服,拿了去便拿了去,懒的计较了。

    薛暝转身追上,道:“不妨用了午膳再去。”

    薛凌连连摆手,只喊着快走,蛮横呵道:“城还没破,街边又不缺你一口饭。”

    薛暝无奈,只依了人一路转到存善堂。今儿个也不翻墙了,小心切了锁头,推门进里,却仍是偶有虫鸣树响,别无它声。诸周静谧,便衬得薛凌格外开怀。

    她进得后院,瞧那一从石榴枝桠葳蕤,新叶生翠,不知今年要开出多少花来。到时候老李头又要收来晒了当药,绿栀捡都捡不完。

    老李头死了。

    虽然老李头死了,这破烂也不好浪费,到时候还是有劳绿栀收一收,再拿口大锅煮了水,分些出去也能卖点银子。

    她指给薛暝看,话里全是嫌弃:“你看这树没用的很,叶子长的多,花开的也多,但是一个果子都不长。”

    薛暝先看那从树,又看薛凌,看她脸上尽是得意,炫耀之情,溢于眉目,止于唇舌。

    好端端的一个人,裂成了两半。

    他记起她常簪在发间的石榴花,笑道:“未必然须得结果,开花也极好,世间草木,有些连花也不开呢。”

    薛凌瘪嘴,似不屑一顾:“别的不结果那是生来不结果,它是颗果子树不结果,就是没用的很。”

    她生来是个小少爷,隐没于寻常,就是没用的很。

    薛暝微笑正欲答话,突儿外头一声大喝:“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民宅。”两人回头,见是四五个精壮汉子,各拿犁耙镰刀等寻常农具皆是怒目圆睁。

    薛凌晃眼只觉面生,登时心中一个咯噔,唯恐是此处已作了别人居处。正要答话,里间一男子似认出她来,上前些细看了两眼,道:“你是...是齐小姐?”

    因连日往永盛跑,薛凌身上装扮是男子旧衣,只未刻意掩饰身形,听男子如此喊,先谨慎瞧罢四周,毕竟齐三小姐老早就是个死人了,若给外人听了去,多有麻烦。

    幸而也无外人,几个跟着的汉子全无异样,大抵就算是齐世言站在此处,也未必有谁识得他。寻常人家,哪里去听这些公子王孙事。

    只是这么一喊,薛凌倒认出那男子来,不正是给老李头做学徒的石头么,当初和绿栀还生了些男女情谊,原是他在此处,看人将宅子护的严实,必然是绿栀就在不远。

    早知如此,也多来看看。她不顾齐三小姐的身份见不得光,忙应了声道:“是我是我,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绿栀呢?”

    男子先向跟来的几人解释了一番,说是原来的主家。等人放下手中东西,才带些局促问薛凌怎撬起锁来,叫人开门便是。

    薛凌随口扯了个谎道:“我听说绿栀回来了,急得很,来了敲门久不见人应,就撬了。”她复昔日蛮横,故作任性道:“怎么,这本是我买给我家伯伯的地方,还进不得门了?”

    那男子与她不算熟稔,又畏惧于身份,忙言不是,只绿栀临走交代要将宅子守着些。这年月里,艰难的很,幸好往日老李头瞧过的病人多有帮衬。

    他也一脸激动,问:“小姐听谁说绿栀回来了,她在哪呢?”

    “她不在这吗?”

    男子愣住,茫然摇头:“不在啊,她一直没回来。”

洗胡沙(二)

    薛凌一瞬间目光暗淡,又问得一声:“不在吗?”

    那男子见她笃定,还以为是自个儿消息不灵光,畏缩道:“我没见过她,小姐说在,那..那...”

    他想喊薛凌把绿栀叫出来瞧瞧,话没说完,薛凌轻道:“这样,那就是不在。”言罢垂了头转身续看着那从石榴,道:“她既没回,怎么你守着这宅子。”

    石头心系绿栀,鼓起勇气走上前道:“也不是我守着呢,是.是她走时,说将来要回来。我.....我时常过来看看,平日多还是四邻照料,大家惦记李伯恩情,不舍得这宅子荒废了去。”

    薛凌没吭声,片刻石头问:“小姐究竟从何处听得绿栀姑娘要回来啊,她几时回来啊。”

    薛凌强颜笑了笑,只说不知,大抵是自己也想念的紧,大抵是听差了,这才急急赶过来。承蒙照料这宅子,有心了。

    石头神色多添寥落,打起精神回了话,道是四邻八舍都受过李伯一家的恩情,哪能放着这宅子等贼来光顾,看着些应当的。

    二人沉默一阵,薛凌对这男子还算有些许好感,想着壑园那个姓李的虽是个老不死,但也能写几张方子,莫不如提个去处,将来这些人有个走投无路,自己还能帮衬一二。

    尚未开口,石头犹豫问:“小姐是听了什么话,说绿栀要回来了呢。”

    薛凌顿舌,眼神飘忽一阵道:“是底下人在外买了几个肉饼给我,我吃来和她阿娘做的一般口味,细问说是四十左右的妇人在卖,我一时惊喜....急急就来了。”

    石头顿生失望,道:“这样,那真是没可能了,赵姨的饼子是好吃,但也没多特殊。”

    薛凌垂目附和道:“你说的是,是我太过惦记,也顺路来瞧瞧老李头旧居。”

    石头叹了口气,再没提绿栀,另说了几句宅子事宜,除却寻常维修,还有几个地痞无赖想占了去,正因为如此,他今日才吆喝众人一起过来的。若有房契地契,还是令人来住着好。

    薛凌听得此话,方知此处和薛宅那头差不了什么,无主之居,总是有人盯着。唯一不同的,是薛宅造恶,所以衰败的快,而存善堂施恩,这才勉强维持到了今日。

    她自谢过石头,言说回去会找人来看着。当初房契地契一并给了绿栀,不过一间小宅,壑园想保,还犯不着上文书。

    话毕石头说着要回,临行似忍不住,问:“小姐你们是贵人,有没有和绿栀写个信啥的,她带没带个口信给你们,到底啥时候回来啊。”

    薛凌未敢看他眼睛,笑道:“临春..远的很,我没收到过。她可有,与你说过几时回?”

    “是远的很,她倒是说。。哝”石头指了指那从石榴,道:“她说这花开了,也许就回来了。”

    薛凌暗喜道:“也许就回来了?”

    “她是这么说来着,她说她生来没回去过,爹娘要回,没有不回的道理,回去瞧瞧,若是不好,就赶在花开之前回来。”

    “那若是好呢?”

    “我也这么问她,她说哪有地方比得上天子脚下,又繁华又热闹。”

    薛凌笑意愈盛,道:“也是,那大概是要回来了,再等两三月,这花就要开了。”

    石头此刻反没那么高兴,恹恹道:“以前倒是这么说,可现在看,他们总说打起来了,不定哪天没活路。你看街上,都不敢走人了。

    说不定还是绿栀那边好,我听说四季如春,又不打仗,她哪还会回来呢?”

    他急急告辞,只说是来了许久,自家还有别的活计,又告求数声,若是薛凌有了绿栀的消息,无论如何要跟他说一声,临走又道这锁今日也要修一修才好,免了晚上遭贼。

    薛凌看着他背影远去,良久才想透,以石头的身份,只能听到近京事,根本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临春,早就过了春。

    她喊薛暝:“去买个好点的锁头来吧。”

    薛暝知她有意支开自己,迟疑一瞬还是顺从离了去,独留薛凌一人对着满从如翡翠色。

    临春究竟如何了啊。

    她捂脸,甚至没有勇气去看绿栀昔日住房。反骗着自己道是那屋死过人,不吉利,还是少看两眼。

    院落里还有碳痕,是老李头在时大锅煮药留下的。长恨身无济世手,老李头医术是不怎么地,她在这间破落宅子里转来又转去,想用些昔日旧事来转移注意力。

    偏脑子里无论如何挥之不去,临春到底怎么了啊?

    这么多日来,她再也避不开这个问题,开青怎么了,垣定怎么了,临春怎么了?

    死了几多人,毁了几多家,狼烟点的是何人妻儿,烽火燃的是谁家老小。

    她来来去去不得停,像要将存善堂的地砖踩碎,直到薛暝说该回壑园,园里已备了一张临春舆图,密密麻麻,涂满了她写过千百次的百家姓。

    逸白办事极快,上午才说要,午后即命人送到了薛凌院里,只那时她不在,便交代下人搁在了显眼处,薛凌一回来便瞧见了。

    此张虽不如垣定那张精细,倒也八九不离十,该有的都有。她看此城占地与开青相差无几,料来城里百姓也差不多,至于其所属郡县,舆图则无明示,不能推断大小。

    她刚从存善堂回来,存了些莫须有的侥幸,想着绿栀一家有的是钱,别人没吃的,他家还能买些。自己若是赶紧派人去寻寻,说不定.....

    逸白扣门询问能否得进,他知会了下人,薛凌一回,立刻去传,这便登时赶了过来,他倒不是为了临春想劝薛凌,而是别桩。

    薛凌自是连声喊了进,说着这人就到了,去临春的活儿,还是交给逸白合适。人一站到面前,她即开了口,也没隐瞒缘由,话末强笑道:“我知两地远了点,但她对我着实要紧,我不能.....”

    逸白为难抿了抿嘴,道:“不是小人不肯替姑娘办,只现如今去了,可能是晚了。”

    薛凌捏着舆图高声道:“晚不了,她回去时,我给了老大笔银子,寻常人家三辈子吃不完。就算那城守门的饿死了,她也饿不死去,你寻个好马跑快点。”

    逸白屏声等她说完,像劝,又像嘲:“那定是晚了。

    只怕是,早就没了。”

洗胡沙(三)

    薛凌浑然没听出话外之音,只顾着辩驳道:“怎么回来,我都说她三辈子吃不完,就算现儿个艰难点,那花销大点,吃完这辈子决计不成问题。”

    她看逸白,开始没那么自信,声调稍弱,还在哄自个儿:“还是去看看,总归她是不缺钱的。”话落愈发没了底气,问:“你怎么就肯定没了呢。”

    逸白刚想张嘴,薛凌又道:“我也没细问,那头究竟是个什么境况?”

    逸白轻喘了声,并不太明白薛凌何以对齐府一个丫鬟格外上心,方才听她所言,二人也不过半年情分,走都走得,哪儿还需要千里去救。

    只这会薛凌开口问,他只能回话,言辞间并未说的太过严重,只道是临春跟开青差不多,区别在于一个是黄家的头,一个是黄家的尾。打仗这事,古来都是知道的,中间的尚有些好日子过,首当其冲的便是头尾。

    临春先被围了几日,后黄家看京中这边弃了开青,有样学样,也将临春弃了去,那地确然四季如春,富饶的很。可适宜种田的地方,基本一马平川无险可据,不适合守城。

    以黄家兵力,能牢牢守住五城就不错了,既然临春不好守,何必浪费人手在此处。尤其是,守在这,少不得要安抚民心,装个正道,那不是眼睁睁守着一座金山无法用么。

    相较而论,不如顺势弃城离去,走之前,正好将城中富裕刮个干净,何乐而不为。反正恶名还不用自己背,一概推给天子便是。

    黄家离去后,朝廷的兵马入住城内,虽是天家正统,到底是破城的一方,免不了也要从城里拿些战利品,这便又刮了一道儿去。

    若事到此处了结就罢了,纵是苦难些,城里周遭的讨讨饭,日子也还能撑一撑。但如今朝廷什么情况,逸白笑道:“姑娘你是知道的。”

    薛凌没答话,又听得他继续絮叨,道是各处缺钱缺粮,十人倒有五六人拿不到饷银。不巧打的又是自家百姓,抢都不能明着抢。

    垣定事后,乱的不止黄家一个姓,好些处,都称了反。临春本就水深火热,才喊了一声,应者如蚁。

    没几天,那城又破了一次,朝廷的兵马四散,另一波乱党进了去。原前两拨人虽狠辣些,到底还有些规矩,这次去的乌合之众,那真真是死活都不管了。

    山头里聚起来的流民,那钱粮比皇帝还缺。更要命的是,皇帝与黄家皆不敢明着抢,那些人,却是毫无顾忌的。而且好不容易打了个城下来,说什么也不肯挪窝。这不,就将临春困上了。

    就这么一波一波的刮下来,城里老鼠都饿的只剩一张皮,人哪撑得住呢。

    说罢逸白不忘略颔首,浅笑以示恭敬。薛凌跟着笑笑,道:“那还好,还好,她们钱多,肯定比别人撑得久,我还是遣个人去看看。”

    她捏着舆图要起身,想着懒得跟这蠢货争执,自己又不是找不到人去。站起之后连客套话都没有,舆图也懒得拿了,绕过桌子就要出门唤人来。

    她捏着手腕,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并非要赶着去救绿栀,只唯恐是,下一刻逸白活灵活现的讲出怎么食人来。

    逸白忙叫住她道:“姑娘。”

    薛凌顿步,压着惊恐回身,道:“还有何事?”出尽一口颤气,她抢白道:“你不去罢了,我另遣个人去。”

    “姑娘,匹夫无罪,定是晚了。”

    薛凌指尖一紧,眼中凶光突起,直直盯着逸白,片刻又笑开来,道:“你说的对,那还真是晚了。”

    再无半分焦急忐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一家子蠢货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绿栀又不是个善于藏拙的,怕是,黄家人撤兵的时候,就没了。

    好似人一旦得了结果,便瞬间恢复如常,既然已经晚了,何必多作惦记呢,她看逸白,道:“你找我还有旁事?”

    逸白浅施了一礼,道:“姑娘聪慧,是为着樊涛来京。近来垣定那头还算安稳,他一直惦记姑娘暗河指点之恩,恰巧进得京来,想当面谢过姑娘。”

    薛凌本没记起樊涛是个谁,听到暗河二字,方知该是逸白早早遣往黄承誉身边的那个内应。虽还惦记临春事,终是忍不住疑惑道:“他好不容易得了垣定,不在那小心守着,反跑来京中是什么道理。”

    逸白笑道:“姑娘这可是抬举了他去,他怎么就得了垣定去。那地儿兵马将帅都是姓黄的,他一个外姓人,蘸着黄承誉的血才咬下一块肉来,这会不走远些,岂不让人怀疑他染指黄家。”

    话到此处,薛凌已然明白过来,料是那樊涛欲擒故纵。垣定出了那档子事儿,离京又近,朝廷必然是下了重兵围剿,眼见得西北兵力不日就回朝,这节骨眼儿上,还真是开溜的好时机。

    一来表明自己无抢功之意,黄承誉之死全然是个意外,二来避开城里恶战,等双方来个半死不活,再绕回去当个狗头军师,到时又是座上宾。

    她不得不承认高明,却又不想夸赞,哽着脖子嗤了声,道:“倒是个好法子,该不是你教的。”

    逸白仰脸与她,仍是玩笑般道:“姑娘可是爱抬举人,这才抬举完樊先生,又来抬举我。哪里就是法子好坏,可不是咱们人微言轻,惹不得旁人兵多将广,且躲着些么。”

    薛凌搓了搓手里舆图,有心赶着出去,奈何这头也放不得,想想耐着性子道:“今日京中来往查的严,做的稳妥罢。”

    问完方觉多此一举,逸白做事何来不稳妥,何况樊涛估摸着多不过三四人进京,一道城门拦不住谁,自个儿纯属糊涂,当下找补了一句:“我说是他必然要经过打仗的地儿,若是给外人逮了去。”

    逸白道是都安排了去,明日就到了。言罢揶揄道:“这不特来与姑娘说一声,免了明儿个还得去永盛寻你。底下人跑两趟不关紧,坏了姑娘手气可怎么好?”

    原他特意过来正为着这个,以防明日薛凌又早早去了赌坊。薛凌了然,不经意看手上舆图已被自己捏成一团,强笑道:“近日无事,我去的多了些,你既说了,明日自是不回去了。”

    逸白这才笑退了去,人一走,薛凌长喘一声,唤了薛暝来,将那张舆图铺在桌上,拿手抚了又抚,只觉上头临春二字怎么也抚不平。

    然终了开口,说的并非是让薛暝即刻着人去临春,匹夫无罪,匹夫无罪,定是晚了.....她指尖停在那处凸起,哑着嗓子问:

    “你说,吃人是个什么吃法?”

洗胡沙(四)

    薛暝静默许久,并未想出个合适答案来。他幼来苦楚,虽见多了暗无天日,但着实没煮过人来吃,真要答起来,只能是个胡编。

    有心要说两句世道艰难,又恐惹了更添伤怀,百般纠结后哑声道:“听闻是行军之人残暴,以民为粮。”

    薛凌压着指尖在那临春二字上来来回回搓,半晌道:“我猜也是。”

    屋内又是寂静如许,薛暝垂头良久后要退,忽闻薛凌缓缓一声叹,好似总算将那俩字揉得平了些,冷冷清清道:“我倒也在书上看过。

    写的还挺有意思。

    说是婴孩称之和骨烂,妇女少艾则为不羡羊,男子老者肉糙,须得多饶把火.....”

    她喉舌发臭,只记起当初在平城翻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不过小有嫌恶,未如现今作呕。

    “只听得胡人凶残,会以汉人为食,怎么听逸白说,吃人都不分南北了。”

    薛暝仍是缄口未答,易子而食四字,并非出自胡语,然这些口舌之争,此间说来何意?

    反是临春那边,仗打了两月,已然这般凄惨,不知等到大局落定之后,连同禽鸟牲畜在内,城中能有几数活口。

    如此下场的,又起止临春一城?

    想到这里,他自个儿先愣了下神,暗道自个儿是什么人,没来由操心这天下大事,抬眼看薛凌还瞅着那张舆图不放,登时又回过味来,分明是看薛凌想的多了,这才跟着想了些。

    偏生想了又无计可施,薛暝抬手,思忱还不如叫薛凌再去永盛玩上两圈,远比这会自在。

    然这般举措又怕薛凌觉着自个儿太过漠然,犹豫踌躇间,薛凌忽停了手,回头过来,道:“哎呀,衣服还搁在书房里。”语气远不如往日活泛。

    薛暝忙道:“我这便去取来。”

    说着要走,薛凌却道:“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拿吧。”她自长出了口气,将手上舆图卷了起来,挡在额前透过窗棂往外看,正是霞色漫天。

    薛暝行至一旁,待薛凌走在前头方跟在后面,二人一路走到书房,步履间免不得讲了些闲话。

    由此薛暝勉强弄清楚衣服由来,却又和逸白有了相同疑问。听薛凌所言,不管是那个送衣服的蠢狗,还是补衣服的蠢货,似乎都不怎么重要。

    甚至于,这件衣服都不怎么重要。他亲耳听得她说“虽皮毛不错,也不至于就贵到哪去,原子上穷酸的紧,没见过好东西。”

    似乎补的也不怎么合她心意,墨紫色的皮毛拿个金线绣大花牡丹,跟个杂毛山鸡一样招摇。

    “就算现儿个是好的,也没脸穿出去。”

    他听来字字句句皆有道理,数面之缘的生死仇敌,短短俩月的丫鬟下人,好似怎么也不可能结出啥生死情谊。

    至于那件袍子,确如薛凌所言,是个杂毛山鸡。或然当时还沾了几分彩,岁月翻滚之后,连山鸡也不如了。

    这些如市井妇人咕哝的碎语里,临春如何,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然门推开来,薛凌抬脚几近跃起,跨过门槛,五步并做三步,一路直冲到里屋凳子上抄起那件旧衣,薛暝才刚刚入了门尚有愣神。

    她上下打量,回身对着徐徐而来的薛暝道:“你说,莫不如,我往临春走一趟的好。”

    薛暝吓了一跳,脱口道:“你去做什么。”想是薛凌还是挂念那丫鬟一家老小,又道:“你若实在放心不下,我即刻安排人走一趟就是。”

    她确然心善,他再清楚不过了。

    但善多不好,在自己身上用尽就恰如其分。

    薛凌偏头,好似拿不定主意,薛暝道:“不过,,白先生说的不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多半...是挨不过来的。”

    “什么叫挨不过来。”

    这些事情,原薛凌该懂得更多些,薛暝自觉无需自个儿来解释,然薛凌问过后良久不见下文,他老实答了道:“你定是知道的。

    白先生说的过于委婉,我猜他的意思,临春已然被屠过了。”

    薛凌偏执一般不肯罢休:“那又如何,没准她运气好,覆巢之下,仍是漏网之鱼。”

    薛暝深吸口气,狠道:“她手无缚鸡之力,身负连城之银,大户里养出的丫鬟,远比寻常民女貌美,若我是破城卒子,第一个.....”他到底没说的太过不堪入耳,只道:“第一个抢的就是这种人。”

    薛凌轻“啊”一声,低头看,是氅子上的金线绷起,勒着了指尖,真论起来,并无疼痛感,只一瞬间没留神些许不适罢了。

    然毫厘差池,足以让她火冒三丈,只觉处处不遂自己心意,讽道:“我倒是想第一个杀了魏塱,不也没得逞。你倒是想第一个抢她,你就能得偿所愿?”

    虽迁怒来的毫无缘由,薛暝倒不以为意,只听薛凌语气,唯恐她气急了当真是要立刻动身往临春。京中花天酒地胡作非为皆是能行,可这京,万万离不了,至少这节骨眼,怎么也不能往东南向去。

    他忙道:“还是我派人连夜赶去看看,你且等些时候罢。”

    这话显然不合薛凌心意,愤愤转了脸似不肯罢休,薛暝素知她脾气,不敢拿路上艰难来劝,紧跟着道:“京中好些事尚未妥当,远了不说,明日樊涛就要进京,总不能....”

    他话未说尽,略朝着屋外转了转头。薛凌心下了然,说的是,总不能将此人全权交给逸白来招待吧。

    樊涛此人,拿捏住了黄家,就是拿捏住了那一带,说大不大,阡陌纵横,也是上千里地。私心想想,若是面上过得去,没准逸白压根就不想将人引荐给自己。

    垣定满城生民...就换个.....她心头一瞬厌恶难掩,转而又清晰明白的知道,樊涛不过是杀人的刀,她才是拿刀的手。

    于是脸上狰狞如生了根,久久退不下去。

    薛暝只当她是在强忍这口怨气,垂头叹气不肯答言,薛凌手压在那件氅子上,目光数度游移,才瞧见那张纸还好端端的在桌上隔着。

    朝朝暮暮不见日,岁岁年年不知春。

    她盯着那几个字,渐渐退了所有怒气愤恨不甘,只剩满心惶恐忏愧,却无法流于表象。

    本来,本来原子上一点儿也不寒酸,原子上的毛皮是顶好的。青海原上的岁贡之一,就是毛皮。

    这一袭氅子,出自羯人小王爷的收藏,纵是累月经年,不复华光,仍然保留着皮子最基本的特质,极其保暖。

    她揽了一会,胳膊似乎已然在冒汗,热到感觉不出袖里还藏着柄凉铁恩怨。手心按在上面不过须臾,却如同握了一粒燃碳,要将手掌烧穿。

    大概正因为太过灼热,她手离了氅子将那张纸拿到手里时,总觉得捞了一张寒冰起来。

    她摇晃着纸回头对薛暝笑:“你知道平城吗?”

    薛暝过往知不知不提,现今已是了若指掌,忙不迭点头。薛凌还是笑:“其实平城远的很,又偏又小,大多是不知道那里的。

    幼年我还奇怪的很,怎么..阿爹要守在平城,小城守不久,他堂堂一个镇北将军,打起来就要丢城,岂不丢脸的很。

    莫不如守在宁城去,反正平城是薛家祖上建起来的,大梁只求岁贡,从不稀罕胡人的盐碱地,所以平安二城一直是界限不容辩驳,故而未有皇权染指,并不担心守城的人生反意。

    若是守在宁城,那平城进可攻退可守,说出去也不会导致薛大将军脸上无光。”

    她好像觉得自己扯远了些,又抽动着脸颊勉强将笑意拉大了几分,摇着那张纸道:“总之,平城远的很,旁人不知道也正常。

    我....我...”那张纸在空中卡顿,像在附和纸张的频率,她跟着结巴:“我...我....”

    她还是没说她见不得人不晓平城,也说不出垣定一事如何丧尽天良,她看纸上笔画,羞的无地自容。

    那条河,那条河,鲁伯伯说,山有眼睛水有脚,嘿,做点啥山瞧着水记着,早晚给你送回来。

    山肯定没眼睛,但水有没有脚啊?

    那些水流不绝,要流往何处,会不会,终点是平城旧居里的那口水井?

    她弯着嘴角,又涩着眼角,慌乱里紧紧捻着那张纸,好像是唯恐纸张抖动泄露了心慌。只是寥寥数字不足以将纸上空白全部填满,所以没能完全挡住她装模作样。

    薛凌道:“我活了这十八九载,都不知道临春呢。”

    她心虚的要死:“也正常的很。”

    短短数字的时间,就如同嘴里说的十八九载一样漫长。说之前她信心满满,这理由实在充分。世人都不知道,所以她不知道,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然话说一半,却无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话落则一泻千里,溃不成军。偏是与生俱来的倔强始终不肯倒,仍能笑着问:“是不是?”

    也正常的很,是不是?

洗胡沙(五)

    薛暝多少能看出她的不对,也想到些许关窍,薛凌真正在意的,不是那个丫鬟,而是.....所有事。

    仁善如她,定是有无数个时刻,恨不能垣定没有那条暗河。

    可惜是,以薛暝的身份经历,只时时庆幸,多亏了那条暗河,薛凌才能心想事成。

    他自以为懂薛凌的忏愧悔恨,大概如同自己幼时为了活下来不得已杀了挚交好友,痛固然是痛的,但值得。

    赢了才能活,活着就值得。以薛凌之过往,今日之处境,垣定有那条暗河,正如她自个儿所言,是天意在她。

    薛暝笑道:“这是当然,莫说隔了几千里远,你问我城外十里处的村庄是哪座,我也不知道。”

    薛凌转回身偏头张着嘴无声呼吸了两声,才掩住鼻息颤音。夕阳将尽,余晖透过窗纱在她身上只剩最后一丝。薛暝的话显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她能坦然接受的答案。

    是与不是,早就成了两难。

    但有一桩是肯定的,明儿樊涛要来,今儿个确实走不得。她自抓了那氅子,连同那张纸也没丢下,一并抓手里回了住处。

    薛暝又貌若无意提了些,只道是幼时被卖入训死士的地方,十者百者方能存一。人各有命,生死无关,何必多想?

    至于薛凌听没听进去,他便再也瞧不出来,只回去之后,书桌上又堆了好些纸张,来来回回的百家姓里,总能看出个“不知春”来。

    第二日樊涛到时,瞧见的正是这样古怪场景,一姑娘模样的人半坐半躺在院里摇椅间,春色大好却搁了件破烂裘皮,青丝垂垂却穿了件窄袖男票,绣鞋精致却比寻常妇人的尺码大出一些。

    他有些错愕,偏头看了眼陪同而来的逸白。逸白轻点头,示意是这人没错。

    樊涛又探究看去,始终没看到坐着的人面目如何,只因她两指夹了张纸片,轻举着摇来晃去,恰巧挡住大半张脸。

    合着院里花开如锦,那张纸在少女指尖招摇蹁跹如蝶。一时叫人疑惑,坐在这的,是神机妙算壑园姑娘,还是蝶梦不分逍遥庄周。

    薛凌听见了响动,先前也有人来传过,说是樊涛快到了,只她仍懒洋洋的不肯起,这两日晴好,院里跟个花圃子一般,熏的人透不过气。加之昨夜睡的不踏实,现儿个人到了门前,还是想随心所欲的摊着。

    唯那张纸飘动的渐慢了些,逸白领着人到面前,恭敬问了好,另道:“姑娘,樊先生到了。”

    樊涛倒也有礼,拱手弯腰温声道:“在下樊涛,见过壑园薛姑娘,问姑娘安。”

    纸张后头薛凌鼻翼拱了一瞬,一声轻微咬牙声将满腹不喜嚼碎,这蠢狗竟也知道自己姓薛,不知道逸白都说了什么闲话。

    那张纸缓缓摇下去,一张少女面庞浮出来,上下打量樊涛一眼,嘴角上翘些许道:“你是樊涛?”

    话说了,人还没从椅子上起来。

    确然有几分出人意料,面前男子着鸦青长衫,周身配饰不过腰间一枚寻常压襟配子,发冠是儒生样式,一根粗布发带扎了了事。猜是今日进城,刻意穿的寻常些。

    衣着内敛就罢了,再看此人二十七八年纪,说不得面软目善,至少是个淑人君子相,能瞧出几分温良恭俭来。

    这样的人,也能踩在垣定暗河的浪尖上?

    意料之外的并不止薛凌,樊涛亦是愣了一瞬,只他多经世故,反应极快,薛凌话音刚落,已然寻常笑道:“在下正是。”说罢才直起腰来,趁此功夫,多打量了几眼薛凌。

    确然是个二八姑娘貌,好像稚气都没褪尽,偏眉眼棱角处又锋利异常。夸容颜角色肯定阿谀之嫌,但非要说姿色平平,绝对有失公正。

    他思索了一瞬,恍然只觉是天真与风霜在这张脸上打了个不相伯仲,携手言和,恰如今日春夏交接时寒暑共匀,针锋相对,又相得益彰。

    除却年龄身量,更多的是薛凌的态度过于淡漠,甚至能品出几分轻视来。过往就算了,现儿个怎么说自己大小也算个功臣,即便讨不到赏,至少为着垣定事宜,逸白对自己尚多有热络,这小姑娘反失分寸。

    便是撇了利益贵贱不论,今日跨进园子里,来者为客。客人站着,主家坐的不规不矩,未免于礼不合。

    因着腹诽良多,樊涛只含笑站了,再未多言。循着往日脾性,本该是他主动言谢的。毕竟依逸白所说,垣定暗河,正是这薛姑娘给了一笔点睛墨,方让那死水成了云中龙,吞得杨素山中虎。

    来时还暗猜了一回何等聪慧佳人目光如炬,一眼定乾坤,见了又觉不如心中所想,然虽不足自己意,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她差了去。倒好像隐隐有些自怯,该是自己想差了那般,这姑娘就该这幅模子。

    旁儿逸白见怪不怪,见二人俱是住口,笑着插话道:“姑娘可是昨夜没睡好,乏的紧。”又转向樊涛道:“姑娘疏狂惯了,先生不要见笑。”

    一句话提点了薛凌,又替樊涛铺了个台阶,言罢复对着薛凌道:“小人已命底下在正厅搭了筵席,姑娘午膳就过去用吧,樊先生不是生客,原不该特意来扰了姑娘,只为着指点之恩,他定要亲来道谢。小人不好驳人美意,这才将人领到了这闺家院落来。”

    薛凌挑眼,瞥了瞥樊涛,脚尖撑在地上借力直了腰,总算肯起来好端端坐着,却没立刻答话,而是将纸小心收在手里,搁在膝盖处,笑道:“是吗?”浑然还是多有轻慢不喜。

    逸白记着昨日临春事,只说是碰到了刺头上,等场面功夫散了,给樊涛赔个不是便罢,反正人已经送到了面前,薛凌自个儿乐意开罪,求之不得。到底人是跟着霍云婉的,何必与薛凌来往过密。

    她多番怠慢,樊涛不怒反笑,只道自己与这位姑娘素无过往,又是有功之人,不知哪里得罪于她,初次登门,就落了个冷脸,想来竟是有趣的紧。

    既旁儿逸白铺了路,他顺坡下驴又拱了一礼,笑道:“正是,在下有礼了。”直起身来续道:“姑娘当真蕙质兰心,巾帼不逊须眉,身居一室而知天下事,在下困守垣定十来日,若无姑娘指点,只怕今日已是乱骨一堆。姑娘恩同再造,非言语所能表也。”

    薛凌垂眼看了看那张纸,逸白趁机道是另有旁事,扯了个由子要退,薛凌自是随了他去,待人走后,又瞧与樊涛,笑道:“他说的对,我没规矩惯了。”说话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冷冷淡淡问:“你就是樊涛?”

    樊涛仍不见怒,含笑道:“正是。”

    薛凌这才收了些恣睢,嘲弄般轻哼了声,笑道:“我知道你,上元事后,黄承誉开青在开青犹疑不定,逸白托我想了个法子,后来,又从宫里偷了个物件,跟着递了过去,虽当时没提办事之人的姓名,但是想来...

    差不离....都是你罢。”

洗胡沙(六)

    樊涛颔首笑道:“正是。”面上虽不表,心下狐疑更甚。到底是逸白不曾与他说的仔细,原以为只有那一水之恩,听这姑娘口气,竟好像开青垣定所有事宜皆是她在背后操弄,实在叫人不信。

    薛凌本不上心,也没多打量此人,见他大方认了,为着面上功夫,勉强笑了笑道:“战事一起,凶险的紧,又是往乱党堆里钻,逸白既遣了你去,必有过人之处。”

    言罢起了身指了指不远处亭子道:“总不好一直站着说话,走吧,过去坐。”也不等樊涛应声,自迈了步先去,兴致缺缺的模样透出些姑娘袅袅风情,与身上男衫同看,怪异又和谐。

    樊涛盯着那绣鞋,挑眉看薛凌走出几步方跟在后头,待两人走得近些,听得薛凌轻问:“垣定现今如何?”

    樊涛在后,看不见薛凌表情,虽听嗓音有些摸不透的凄凉感,只自打进得这门,也没见这姑娘何等热络,当是她性情如此,下意识以为薛凌问得是垣定可安稳。

    也算难得,到底问起了自己功绩。他小有自得,道:“尽在掌握,姑娘只管安心。”

    前头一声隐约嗤笑不甚真切,樊涛心中警觉大作,当是自己答非所问,然细想来这姑娘与白先生等人混在一处,问垣定如何,除了这事还有什么?

    想来莫不是自己答的不够细,虽不知这姑娘究竟是何身份,比之宫里头那位如何,但看白先生恭敬非常,必然也是开罪不得。

    又连忙道:“自上元事来,在下先依白先生所言往开青传信,要黄承誉上书,逼迫天子斩杀李敬思。此乃妙计也,当时便惹得那贼子于我青眼有加。

    后先生又递昭淑太后私物黄翡手串一挂作为信物,更得其信任,再弃守开青,退守垣定,城外覆没讨逆兵马三四千余众,之后城中莫不信服,尊我为军师。

    后杨素带兵只守不攻,黄承誉知西北胡人战事将起,决议死守城内,正一筹莫展处,白先生便递了那纸舆图来。

    事成之后,我虽有保城胜战之功,却也顶了杀黄承誉之嫌,恰此时天子下旨调西北兵力回援,首当其冲的便是垣定。

    我若在城里,稍有差池,免不得有人提起黄承誉之死,倒不如远离一身轻,避贪功之祸。等垣定水深火热处,再救它个燃眉之急,则人心尽归我处。

    故而姑娘大可放心,樊某回京,可不是关二爷败走麦城,实乃暂避锋芒,”他说笑间半真半假自夸:“韫匵藏珠尔。”

    二人脚步未停,话尽已行至亭里,薛凌没拿那袍子,手上纸张却未丢,微微叹气落了座,将纸搁在桌上,笑瞧着樊涛道:“如此,是很好。”

    言罢看了看远处,唤来个丫鬟上了茶水,樊涛这会才瞧清纸上内容,顿生轻蔑之感,这些靡靡字句,金笼鸦雀伤春悲秋尔,怪不得一进来只瞧得这姑娘愁天惨地,合着是手中新词没赋完。

    落座间又猜了回薛凌身份,该是宫里那位某个堂表姊妹,面容行事皆不像,姓氏也相差甚远,猜不出个所以然。

    他失了兴致,暗道一句见面不如闻名,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那垣定暗河,多不过是这姑娘福至心灵突而一指,或然白先生另有打算,才推了自个儿来。

    薛凌打起精神大发慈悲替樊涛斟了茶水,还是好生笑道:“方才听你说的那些,是很好,只是....我想问问,垣定现儿如何。”

    她垂头,拿着夹子去翻茶碗,借着杂事避开樊涛目光,刻意问得平静:“我听说,杨素和黄承誉先后下毒,城中水源尽毁,又困了好几日,怕是惨烈的很,如今可好些了?”

    樊涛愕然,半晌失笑,搁了茶碗道:“原姑娘问得竟是这个。”

    语间虽小有惊讶,倒也说不上嘲讽,然薛凌自尊甚强,点滴不顺意,霎时手指大开,夹子哐当跌落在桌上。

    樊涛还没反应过来,抬头见薛凌已扬了脸,脸上再不复稚气哀婉,薄唇抿成一条线,明明在笑,确然眉梢眼角尽是冷冽。

    “如何,我问不得?”

    樊涛屏息与她对视,张嘴要答,薛凌复垂了头捡了那夹子来洗着茶碗,淡淡道:“也不问旁的,城中水可好了?有吃的吗?”

    樊涛仍静了约莫喘息功夫方恢复如常去端那茶碗,他非生怯,还是这姑娘反差太大惊住了,待反应过来,笑道:“姑娘误会,是在下会错佳人本意,一时心中自愧。

    城中水倒是好了,只有口井枯了,也不知是何缘由,幸而垣定本不缺井,所以影响不大,至于吃的,现城中兵马钱粮暂足。

    只是....”

    “那百姓呢?”

    “哪来的百姓?”

    樊涛本想说虽现儿个是够的,但坐吃山空肯定不行,何况西北的兵马上就到眼前了,垣定能撑,但不能一直撑。

    他固然是为着说的那些理由回京,可还有最要紧的一桩,那是回来催着逸白,赶紧上西北打起来啊。这都几个月了,胡人还没过安城呢。

    可他话没说完,即被薛凌打断,问了个莫名其妙而又完全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垣定城里头哪还有百姓?

    当初走了的,是城外流民,没走的,少壮为正卒,老弱充力役,妇孺可添柴火,便是瞎眼瘸腿的,放到城墙上去还能挡挡箭矢。

    垣定是黄家的大门,里面怎么会有百姓?

    那只茶碗在滚水里翻来覆去,好似怎么也洗不干净。樊涛只作不查,端了茶碗,再三思量薛凌身份,这姑娘露藏行收自如,绝不是普通人家养出来的,大概真和宫里那位有关联。

    他收了方才轻视之心,开始有点相信薛凌是所有事的背后主谋,至少这姑娘应该都有参与。只这等翻云覆雨事都参与了,如何一副脓包小女儿相。

    沉没间又听薛凌道:“看你多半是..正经出来的,虽是逸白安排妥当,要在黄承誉等人面前来回周转也不是件易事。”

    她抬头,甚是真诚:“古来君子,言不妄,身必正,行磊落之举,存坦荡之心。你胆识才能不缺,怎会.....”

    樊涛此刻方觉面前人正常了些,既非强说愁的无知宵小惹人生厌,也不至于冰冷可畏让人胆颤心寒。

    投桃报李,他亦正色:“是我方才小瞧了姑娘,你既言君子之说,可曾习得,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亏,小人之过,如平湖之滴水。

    承蒙姑娘抬举,在下是初通些文墨,也略习武艺傍身,十年前,我曾以科举求入仕,又以乡荫求偿恩,你以为如何。”

    薛凌看着他没说话,樊涛笑道:“可惜我屡试不中,屡投不得。本以为是时运不济,后偶然得知,这大梁朝,文有贪墨拦路,武有世家把持。尚书的儿子才是尚书,将军的儿子才是将军。

    说来可笑,我家中在故居也算小有薄产,来了京中,倾家之资,还不如人手指缝漏出来的一丁点。

    你说,我怎会?”

    薛凌惯作口舌之争,这些废话自难入耳,但那句将军的儿子才是将军实在有点指名道姓,难免她小有尴尬,忙伸手端了茶碗掩饰。

    她本无底气诘问这些,樊涛又答的理直气壮,何况事实却如他所言,实在难以反驳,几口水吞吧,笑笑答了句:“你说的也是。”

    她有心罢休,樊涛反生张扬:“白先生只与我提过姑娘姓薛,还未问过薛姑娘名讳,祖上何处。”

    薛凌又端了碗,暗道逸白还是妥帖,她实没脸说自己正是那个将军儿子,毕竟薛家确实传了好几代。

    难,都难,那张纸还在桌上一侧未收,临春也难。

    她不复先前规劝,只皱了皱眉抿着嘴里茶味,好像这是二月春,他妈的壑园哪来这么多二月春。

    “为了一己之私死那么多人值得么。”她没看樊涛,还在吮吸舌尖。

    樊涛哈哈大笑,又觉到底姑娘家心慈手软,道:“姑娘误了,秦皇固权屠弟,汉祖逃命弃子,一将功成万骨枯,何来一己之私?”

    薛凌笑:“你说的有理。”

    樊涛续道:“正如我先前所言,我求文无路,求武无门,安能遂得生平志。”

    薛凌点点头,是有那么点难,她想起苏凔的状元,大抵樊涛没那么多钱,也没那个命赶上好时候,还真是难,难到她都一时半会想不出好法子来。

    就算当初薛家在,不打仗,也没功劳给樊涛建,撑死做个有名无实的副将,满足不了他这大志向。

    她笑的很是尴尬,好像自己这将军儿子拦了樊涛的路,真真不好意思,着实讲不出个道理来。无怪乎死心塌地帮霍云婉办事,分明是帮他自个儿,真是相得益彰,怪不得怪不得。

    樊涛看她点头如捣蒜,双眼弯成一条缝,只当是这姑娘赞同自己所言,越发豪情:“唯有一法可解。”

    什么法子?薛凌笑意未退,樊涛锋芒毕露:“杀人,防火,等诏安。”

    碗中茶水一饮而尽,这些日的志得意满无人与共,说与面前姑娘恰和事宜。若她是个蠢的,且管自己一书胸臆,若她是个慧的,棋逢对手才能得到足够重视。薛凌确被这话震的不轻,愣神间樊涛已收了手,正襟危坐,平视她笑道:

    “就不知,他日,来诏我的是谁?”

洗胡沙(七)

    明里好似在问,不知将来皇帝会给谁坐,然薛凌见他眼中得意,心领神会,这厮分明问得是:将来谁有资格去招他。

    饶是心中郁郁未解,脾性使然,薛凌一瞬间忍不住要笑,只说是京中众人莫不以谦和为美,过往只见得自个儿张狂,今日突儿见着另一个,好胜心切,就差脱口而出:不然,我去招你?

    然乐子也就眨眼功夫,她与樊涛不熟,虽暂时没多喜欢这人,但从言谈举止来看,也说不上厌恶,终归真小人反比伪君子可爱。

    是而双方目光并未交汇许久,薛凌抿嘴先撤了去。樊涛见她貌若无事续喝了口茶,似乎既无拜服之心,也无相惜之意,不免小有失望。

    薛凌搁了茶碗,叹了口气,确定碗中是二月春无疑。记起前些日子,是李敬思递来两筒来,说是天子赏的。

    眼角余光在桌上纸张上扫过,话便罢了。但因着方才一口气想笑,多了些活泛起,沉默些许道:“你说的还真是个好法子。谢也谢了,认也认了,你哪来哪回,我这儿没啥好东西吃,不如去逸白那等,好歹日子快活些。”

    樊涛见她稍添活泼,不似初见恹恹轻慢,一时又生暗喜,只当是薛凌虽没瞧上自己,到底有所触动。非但没走,反从怀里掏出个卷轴来,看似恭敬道:“物归原主,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薛凌本垂着头,实没记起自己有什么东西能落到这蠢狗手里,抬脸眯缝着眼一瞧,好家伙,是垣定那张舆图。

    虽没展开,她曾在拿在手里数日,是日日瞧着的,一见皮子便知,定是那玩意。

    她伸手,眼神犹疑往桌旁纸张看了一眼,手却自然接了过来,展开看,那条暗河纹丝未改,只添了许多血迹斑驳,其中一片,堪堪遮住图上中海井所在。

    那口垣定城内最大的水井,再也没有水了。

    樊涛说过城内其中一口水井枯了,但正如他所言,垣定城内最不缺的就是水井,所以二人皆没在意。

    薛凌顺着暗河一路摸索,那条线自城南谷底无声奔往城北河外,指尖在血迹上一掠而过,仿佛生了味觉,只觉腥臭异常。大抵是上元当晚,黄府里书房那个味道。

    闻肯定是难闻了点,但是爽。黄家还是死的极好,儿子惨死老母眼前,发妻殒命丈夫身边。

    她记起黄靖愢转眼死了两三月,黄承誉这才去,不知能不能赶上,若是赶上了...薛凌抬头笑道:“这上头怎么沾了这么多血,可是黄承誉的?”

    不等樊涛作答,又道:“他倒真肯把头借给你,如何,你当时可有跟他说清真相?”

    樊涛下垂眼睑看薛凌手还在舆图上捏着不放,道:“非也,黄承誉死于城门口,当时这张舆图尚在杨素手中。”

    他赔了个不是,道:“是在下不周了,未见得上头血迹森然,可有惊扰姑娘。”

    薛凌笑瞧了他眼没答,缓缓将舆图卷起,正犹豫要不要还回去,风来将桌上纸张吹的连翻了三四个跟头,跌的老远。

    她坐在椅子上,目光跟过去却未立刻起身捡。樊涛顺着薛凌目光瞧过去,二话不说站起拾了来,回到坐处看过一眼方递给薛凌道:“可是姑娘墨宝,笔力颇深。”

    薛凌笑笑嗤得一声,一手扯了过来,另一手将那舆图递了回去,埋头看着纸上字迹道:“说什么物归原主,这本不是我的东西。

    黄家几座城,皆是我瞧过的,垣定依山城阔,又离京近,但凡能招,龙椅上的人定不想派兵剿。至于别的地方,我倒是说不好了。”

    话落迟迟不见樊涛接,薛凌抬头,没了先前伤感,也无多大耐心陪着这蠢货,笑道:“你且拿稳点。”

    樊涛不敢再驳,双手接了刚要称谢,候在亭外的丫鬟说是逸白去而复返。两人皆有疑色,看向来路,片刻逸白就站到了跟前。

    薛凌略侧了身道:“什么事这么急,午饭都等不得了。”

    逸白躬了个身,笑道:“也非急切,只小人从姑娘院里出去即得了消息,人未走远,也无旁事,所以折了个道,也省了回去还得再唤人来传,免了不多时又该午膳,三番两次扰了姑娘清净。”

    话落居然与樊涛见了礼,也是略带恭敬道:“樊先生好。”

    薛凌笑道:“什么消息。”

    樊涛亦笑回了礼,称呼却与逸白迥异,喊的是“白兄”客气。

    薛凌又暗咬了两下牙关才没笑出声,想着樊涛实在过于自大,这样的人,能去垣定周旋杀了黄承誉,不得不说稀奇年年有的看。

    逸白全无异常,笑与二人道:“先生在,我也不藏着掖着,是今日朝事,沈将军拒了圣旨,言说胡患正凶,不敢离边,另举荐了几位带兵之人,要皇帝自行挑选。”

    薛凌听得火大,没好气道:“昨日才听你说下了金牌去要他回京,今儿安城拒旨的口信就回来了。

    怎么,是天上的扁毛长了十双翅膀,还是地上畜生长了十条腿,不去给人当奇珍异兽,专为他君臣二人一日行个十万八千里传话。”

    逸白笑道:“姑娘可是冲我说笑来哉,这消息这么传,我一句也不敢含糊。”

    樊涛插言道:“他不回来也是常理,我若是他,断不能回来。”

    逸白道:“樊先生这是个什么说法。”

    薛凌又将身子侧了回去,跟着好整以暇笑瞧了樊涛,颇有洗耳恭听之意。樊涛左右打量二人一眼,道:“那在下就直言不讳了。”

    薛凌不言,逸白笑道:“先生请。”

    樊涛吸了口气道:“我虽没去过西北,却是看过不少兵书的,对梁兵力部署也略知一二,为着西北胡患,也因着西北人口不如中原南地密集,战事一起无丁可抽,故而梁半数兵力在此。梁祖开朝以来,本是薛家几代掌此地兵权...”

    薛凌笑意渐胜,恍若听得兴起,又借势看了眼逸白,见他全无反应,心中暗道若非樊涛有意自抬身价,那这二人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换了别人,听到薛家二字,只怕少不得要往自己身上瞅一眼,而逸白仿佛全幅心思都在樊涛身上,没有透露半点身旁坐着的,正是薛家那倒霉鬼。

    又听樊涛道:“直至今天子登基,薛弋寒获罪,西北一分为二,霍沈共之,而后霍家伏诛,沈将军虽无十六城全部兵权,但宁城那头的人,尽数归于他麾下,依我看,他是无名有实,西北兵权早就是囊中之物。”

    薛凌实见不得他这般卖弄,却也不欲当场给人难看,只作寻常议论插了句嘴笑道:“你说的对,可也未必尽然。”

    樊涛本是说与逸白听,此刻方刻意转脸向薛凌道:“是吗,那姑娘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她举了举茶碗:“茶余戏言尔。若西北兵权是沈元州囊中之物,那二十万兵,皇帝根本调不回来。”

    她语气甚平淡:“当年薛弋寒在,尚且夸不得这个口,沈元州是什么东西?”

洗胡沙(八)

    说罢仍是笑意浅浅去收那张纸,浑然是既瞧不上沈元州也瞧不上薛弋寒,最瞧不上的,自然是对面坐着这位。

    逸白两不得罪,笑道:“姑娘说的不错,天底下上哪找那么的口袋,能将十六城尽数收进去呢。”又看与樊涛道:“樊先生说的也不差,而今西北是在沈将军治下。

    所以小人倒是好奇,他莫不然真敢不回来?”

    薛凌将纸卷好来笑道:“敢不敢的谁说得准,当年薛弋寒不也回来了么,急什么。”

    话音未落樊涛驳道:“回不得,你既知道薛弋寒其人,必然知道他是个什么下场。

    但凡沈元州理智尚存,于大义于私利都不该回来。现西北兵力已被抽一半,他前脚离边,胡人后脚就要南下。

    大敌当前,换将易兵,岂有胜数?他若是个良臣,就该冒天下之大不韪死守安城,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说。”

    逸白宛如捧哏一般抓着话间空隙问:“那这私利又是个什么说法?”

    樊涛顿了顿,看了眼薛凌方道:“这私利嘛,就是些大逆不道的话.....”

    逸白急道:“先生怎还卖起关子了,”说着瞧了眼薛凌,道:“薛姑娘不是外人,更非寻常闺阁女儿,先生但说无妨。”

    樊涛自饮了口茶,略摇晃道:“若说为着私利,更是万万不能回来的。”他压低了些嗓子,随手指了指天边:“你瞧这江山,今日姓魏,不知明日姓啥。

    现狼烟四起,乱世之间,还有什么比几十万大军更令人安心呢。索性是各方你争我斗难停,何不坐山观虎得利。

    换作是我,且占地作个私王,北拒胡人,做个无过为功的守将赢千秋事,南奉天子,当个听宣拒调的臣子驶万年船。

    不管别地如何,等尘埃落定时,只怕已无力与我再战。彼时我手上有兵,冠上有名,有什么东西争不得?

    他回京,才是下下之策。”

    他自洋洋得意,逸白连夸了两声好。薛凌虽不待见,奈何人说的是个实情,站在沈元州的角度,是这么回事。

    至于回与不回,也不可能这一时半刻定下主意,别说壑园做不得主,就是金銮殿上魏塱,估计都要和沈元州拉扯一阵子。毕竟正如樊涛所言,沈元州要想使得万年船,少不得还要装个臣子样,不能直接翻脸。

    既是不急于这片刻,她懒的与人拉扯,只略笑笑算是应承。逸白亦是做此想法,又见薛凌兴致不高,猜是昨日事还没过去。

    他通透异常,若此时上赶着添堵,一准闹个人人不愉快,当下不欲追问,思量着说句圆场话过去,且告了退,老老实实吃中午那桌筵席去。

    未料得樊涛正在兴头上,又或是见逸白与薛凌二人哑口,还当是二人皆没思量道这些,又道:“要我说,当年薛弋寒正是愚蠢至极。”

    薛凌将手上纸卷捏的咔嚓一声,逸白跟着心尖一抖,但凡樊涛停顿些许,定能发现这回逸白没接话,奈何他唾沫横飞间已然懒得等逸白捧场,后话赶着前话道:“一心回来寻死。”

    逸白看看薛凌,硬着头皮轻问得句:“先生此话怎讲。”

    樊涛道:“这可说来话长,归根结底还是先帝死的蹊跷,太子也残的蹊跷。”

    薛凌松开手,笑道:“是蹊跷了些,这跟薛弋寒有何关系呢。我也听闻,他当年轻衣便履,未带寸甲回京,甚至连儿子也带上了,此举分明是有心向天子投诚。

    依你所言,他既有兵权,又有威望,既已然肯坐顺臣,当今天子为何非得冒险赶尽杀绝?”

    逸白看了眼天,思忱着这会借故溜走会不会太明显。虽霍云婉一直不太信薛凌是薛弋寒的儿子,但肯定这俩人情同父女。这层关系,逸白心知肚明,悔了好几糟就不该过来提起沈元州。

    樊涛才能是有,奈何怀才久不遇,养的性子傲物,沈元州与薛弋寒皆是西北守将,恰好一后一前,稍微一掰扯就免不了要做对比,今日真真是犯了蠢。

    他自一肚子苦楚无法说,唯恐下一刻薛凌将桌子掀了来,笑着抢话道:“姑娘这话可是为难樊先生,咱们常人哪知天威如何测。”话落转向樊涛道:“樊.....”

    “诶,”樊涛摆手,打断逸白,笑道:“姑娘问起这个,我还当真有一说,只是真是假,无从论断罢了。”

    “怎么说?”

    樊涛道:“姑娘既问了,那我可就说了,在下曾遍阅梁史,书有记,初薛家祖上与高祖共赢天下,二人有还贴结袍之谊,而后薛家代代执掌西北兵权,风雨不动。”

    逸白还待挽救局势,找准空隙插言道:“樊先生说的这些可都远了去了,咱们的要紧处,还是在沈将军身上,多提旁人无益。”

    樊涛稍愣,他知逸白不善扫兴,此刻如此说,必是为着旁的。然那厢薛凌笑道:“怎么就无益,前事之事,后事之师。我听樊先生说的有理,当年薛弋寒本不该回京,他却回了,焉知如今沈元州不会回?”

    又冲着樊涛道:“你继续说。”

    樊涛看了眼逸白,后者自不敢劝,笑笑不答。樊涛骑虎难下,不如先前卖弄,快语道:“奇怪的是,这薛家有从龙之功,本该家大业大,实则不然,具我所知,薛家代代单传,且生男不生女,每一个薛家子,都曾在宫里长大,与太子同吃同睡,直至薛弋寒为止。”

    薛凌道:“那又如何?”

    樊涛顿了顿,道:“姑娘可瞧见了,薛家代代为将,按理说该从小在边关长大,耳濡目染更得真传,如何个个都往京中来。”

    逸白道:“樊先生的意思,是薛家父与子,必定有一个在京中为质。”非是他这会才想到这处,实则只想快点让这蠢货闭嘴,卖个狗屁关子。

    薛凌道:“你说的也对,可这跟薛弋寒之死又有何关系呢。”

    樊涛道:“姑娘试想,薛家代代皆为太子党,薛弋寒又与先帝情深义重。换作是你,他来投诚,你敢用吗?

    更莫说,是他先坏了规矩,竟不让自己儿子在京中为质,也不知先帝是如何许得。一朝新帝登基,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焉能不怕他借此称反?

    他早该想到,回京必死无疑,还敢贸然回来,岂非愚蠢至极。”

    薛凌笑道:“确实如此,今日沈元州之局势,与当年薛弋寒相差无几。可死守边关,也不是什么上策。

    你指望胡人打过来好立功,且莫说朝廷无钱无粮给你,你能不能打赢。单说当今鲜卑王拓跋铣并非蠢货,他知你在等他过来,必然迟迟不会过来,不然,为何沈元州去岁就喊着军情紧急,现儿个安城还稳如泰山。”

    樊涛哈哈大笑,道:“姑娘能看到垣定地底暗河,可惜没看过西北黄沙漫天。他不过来,你装作他过来了就是。京中千里万里,分的清吗?”

    话到此处,语间多了些狠辣:“且遣些亲兵扮作胡人,弃两座城,烧几里地,逼着朝廷给银子,沿路民间也能搜刮些钱粮来,养精蓄锐,而后杀个回马枪,若能再深入胡境百里,何愁没有凭仗在手?”

    逸白语塞,想着逼急了沈元州该不会玩这么一出。薛凌跟着笑,只语气稍显萧索:“你说的还真是,也许当年,薛弋寒不忍,只想保得西北草木不伤,不惜一死。”

    “他保住了吗?”樊涛嗤道:“若依我,最坏的结局,也不过落个和他同样下场,可此计若成,便只损两城生民而已。

    姑娘说,凡君子也,言不妄,身必正,行磊落之举,存坦荡之心,殊不知..”他凛然道:

    “兵者诡道,妇人之仁,徒增笑尔。”

洗胡沙(九)

    薛凌笑笑不言,只将手上纸卷捏的紧了些。逸白长出口气,唯恐这么拖下去这园子都保不住,出声恭维一句樊涛,又道午时将近,不如暂往花厅入席,且用过饭后再商议西北之事。

    樊涛自是称好,二人一同看向薛凌,却见她摇头道:“算了算了,我懒得凑热闹,你二人去吧。”又冲着逸白道:“你我三人在此,妇人之仁说的总不是个男子,旁人既瞧不上我,难不成我还要学个投怀送抱来。”

    话虽刻薄,却未有尖酸之感,更像个女儿家娇嗔,樊涛忙道:“姑娘误会,在下拾圣人牙慧,无意冒犯。”

    薛凌扭头过去,扬脸道:“是了,这本都是圣人话,夸起来,就是君子仁爱,连庖厨都要远些。贬起来,就是妇人之仁,徒增笑尔,怎么仁之一字,还要分个长短高下,可见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樊涛见她这会子咄咄逼人里透出些刁蛮气,一时语塞,逸白见薛凌如此,心知是她不会发作,笑道:“往日姑娘不去就罢了,今日时逢立夏,祖宗规矩,该阖家尝个三新。园中早就备下了,若缺了姑娘,岂不少了团圆之意。”

    樊涛回神过来跟着劝了些,只道自己属实无意,若惹了姑娘不喜,真是万死难赎。薛凌并没立即说去与不去,思索一阵子,有些不信般问:“今日,是立夏了么?”

    樊涛抢着道了句正是,逸白附和着点了头。薛凌又犹豫了片刻,还是笑笑应了声道:“那还真是,去便去吧。”

    逸白连声称好,樊涛问可要一起过去,薛凌且辞了,道:“原今日要出行的,穿了件旧衣,不好见旁人,你二人先去吧,我换身衣裳自己过去就是。”

    逸白求之不得,唯恐这二人一路再扯出什么惊天乱子来,樊涛却不肯罢休,道:“我观姑娘与这身衣裳甚合,非在下存心恭维,这男子衣裳穿在姑娘身上,柔中带刚,欲张还驰,相称极了。”

    薛凌先起了身,就着手上纸卷拱了拱拳道:“你二人先去,我随后便来。”说罢再没多言,转身离了亭子,径直往屋里去。

    待背影隐没在门廊里,樊涛方从石凳上站起,瞧着逸白道:“这姑娘究竟是谁,怪的很。”

    逸白候他多时,伸手示意先请,待樊涛走出几步方跟在身后道:“薛姑娘跟先生一样,都是园中客人。我是个待客的,且莫说知与不知,便是知,她既未主动说起,我岂敢背后置喙于人,先生总不至于来为难我吧。”

    樊涛连道数声岂敢,笑言是实在好奇,既有不便,就此罢了,由得她是玄女在世,女娲脱胎,该露真相时,自有真相露。

    他本是个人精,虽托大与逸白称兄道弟,然听得清楚,有薛凌在时,逸白自称小人,薛凌不在,俨然成了个“我”。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逸白赔笑告罪,说了些别的闲话,等出了院门,离薛凌住处远些,找了个由子,闲话般道:“樊先生说薛姑娘奇怪,是怪在哪?”

    二人脚下未停,樊涛笑道:“也说不得怪,我本是随口一问,初初你我进去之时,见她有心如死灰只相,本以为是姑娘家强说哀愁,又听得她问起垣定百姓如何。

    依白兄所言,那暗河之事,乃是这位姑娘指点,我今日倒觉着不像了。可正觉着不像时,她又忽而变了个模子,当真是...说来可笑,一个姑娘家,厉色一显,我居然难免心惊。

    可说她威压逼人罢,方才你也瞧见了,宜喜宜嗔,小家碧玉可,可不就是怪哉。”他还是忍不住打探:“这究竟是哪家姑娘,既有心计,又有心肠,该不是霍家姑娘的亲妹子罢,这长的也不像啊。”

    逸白无奈笑笑,调侃道道:“这我属实说不得,不过樊先生高见,薛姑娘好就好在有心计,坏就坏在有心肠。就怕哪日,先生一语成谶,妇人之仁,徒增笑尔。”

    他没承认,樊涛一听即明,薛凌跟霍云婉毫无关系,虽依旧不知薛凌是谁,但既然不是宫里出身,那寻常妇人,捧的再高,岂能左右大局。

    故而笑着安慰逸白道:“霍家姑娘世上少有,岂能人人如她。这薛姑娘确然聪慧,咱们只管人尽其用便是,哪能由得她贻笑大方。”

    逸白耸了耸眉,咬牙连喊了两三声是,另提起了沈元州,再没议论薛凌如何。幸而樊涛虽要在京中呆上一段日子,然为着谨慎,这人并不在壑园长住,不然逸白自问有本事救得一时,难保此人能安然无恙回垣定。

    总而天下能人都是个难伺候,相比起来,樊涛不过口无遮拦了些,算不得大毛病。真要计较,可能刚才讨论的那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薛凌回了屋里,并未照她说的要去换身衣裳,而是坐会桌子前,徐徐将纸卷打开,上头折痕颇深,不知是什么时候捏的。

    薛暝多有不喜樊涛,他向来跟在暗处,对薛凌三人说了什么一清二楚。然这会上前,却是轻道:“我看那樊涛说的有理,有些事,不值得太过伤神。”

    薛凌长喘一口气,道:“怎么,今日是立夏了吗?”

    “是。”

    “那还真是。”她又感叹一会,好似还是不怎么信,心中默念算过一遍,续问道:“那岂不是离上元节已经三个月了。”

    按节气算,一岁四时,从立春到立夏该是三个月,尤记得,上元后一日便是立春,那今儿该是四月中旬了。

    薛暝仍道是,正说着话,外头惊雷声响,薛凌跟着一震,二人齐齐看去,薛暝又转瞬看她。

    片刻薛凌方回头,续看着那张纸道:“刚才进屋前还要晒死个人,这是第几场雨了,怎么记得这一月间十七八天都在下雨,少有日头挂着。”她这两月浑浑噩噩,诸事不甚上心,唯天晴下雨多少影响马车往永盛去,故而存了些印象。

    薛暝想了想,道:“今年京中雨水是勤了些。”

    她叹气,将纸揉作一团,百般不耐往墙上扔。薛暝愈加难解,不知从何宽慰起。自上月里那场雪后,是没见几天太阳。只这天晴下雨,于薛凌而言,无关痛痒啊。

    她既不是个爱赏春花秋月的,也不是个看天吃饭的,何况因着雨水充沛,园里花反而开的极盛,都省了丫鬟来回浇。

    他想不出个缘由,也不敢劝薛凌休与天道置气,沉默间听得薛凌道:“年初听闻司天监的神棍算卦,说今年必是春夏多涝,秋冬大旱....”本有寥寥伤感,话到此处却停顿良久,嗤得一声:“妇人之仁。”而后跳脱异常:

    “这蠢狗算的还真准,哪日捉来给我也算算。”

洗胡沙(十)

    薛暝目光瞧着那纸团,一本正经问司天监现儿个还有好几位,要捉哪一个。薛凌这会方憋不住笑,短促呼得一声,豁然道:“能捉的话,全部捉来,有道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么。”

    她自伸得两根手指,将那纸团搓的提溜转,未等薛暝劝说将司天监整个绑来只怕不太行,又道:“你遣个人,往临春走一遭吧。”

    薛暝稍喜,这话的意思就是薛凌暂无打算亲自往临春去。但得她不去,当真将整个司天监的神棍绑来也无妨,挑个月黑风高夜,算完了赶紧丢回去应该能行。

    又听薛凌道:“只是这如何走,我也没个准数,你跟逸白都说的对,匹夫无罪,不过,我倒是想了另一遭。”

    她笑意浮上来,顿了顿道:“她与我李伯伯住过一段时日的,学了些乱七八糟给人砍手砍脚的活儿。现临春既在打仗,必是缺医少药,没准...”

    那笑意又无声隐没:“她既长的好看,又有用处,多活几日也正常。去了找着城中说话的,照着模子问,不管好坏,只要一息尚存,就将人带回来。”

    薛暝点头称是,想着薛凌急得很,当下便说要去安排人,立刻出发。薛凌抬手起身转入里屋,不多时拿出个牌子来。

    原是江府给的第二块,现跟个果子一般丢给了薛暝,道:“无主之地,乱的很,身份未必好用,拿去做个凭证尔,多许些钱粮,换几条寻常人命应该不难。”

    薛暝还是一一称是,接了牌子转出屋外。薛凌复坐回桌前,将那纸团一点点拆开来,又揉作一团丢进了废纸篓里。

    一口茶功夫,薛暝回屋道是已然安排妥当,这等事,人多反而不易,找个得力的一人一马不过城,直奔临春即可。

    只是,他以为,找不着人才是好事。妙龄女子,落入那般世道,死了远比活着好些。

    然这些话当然没说出口,薛凌强笑说了声多谢,仍坐着似若有所思,薛暝站得片刻,道是该午膳的点了,方才既应了逸白等人,不如早些过去,省了一会还得有人来催。

    薛凌并未立即答话,片刻后撑着桌子站起道:“是是是,你说的是,躲也躲不过。”话落方回了里屋,寻了套干净衣裳换来,另招了个丫鬟说要改改发髻妆面。

    这厢云鬓才起,脂粉未匀,丫鬟只听得她惊呼一声“哎呀”,跟着人就噌地站起窜到了外头,隔着几步远问:“昨日那院子,你可有找个人去看着。”

    薛暝迎着上前几步,道昨日回来便交代过了,他知薛凌说的该是存善堂,特意提起特让人往门联上刷了层清漆,也省了字迹退墨。

    果见薛凌欢喜,道:“还有这玩意,你知道挺多。”

    屋里丫鬟这才追出来,含笑相劝还得再涂涂。薛凌挥手道是算了,转身就着屋里茶水往脸上抹了抹,便招呼薛暝走,不忘抱怨般念叨:“一天天的人来人往,哪来那么多人。”

    又问:“今日当真立夏?该不是找由子来拘着我,尝什么三新,今年冷的很,树上梅子估计都没指头大。”

    薛暝跟在后头,只想找个空隙回答“今日当真是立夏”。然薛凌不过几句口水话,并非真心想问,属实没给他这机会。

    一路走将,天边黑云压城,风雨欲来未来,又听得她絮叨许许,不外乎皆是些赌气与不自在。

    幸而语调还算活泼,到最后,薛暝也懒得再作回话的打算,只凝神听了,一路跟着走,只觉小姑娘家,抱怨也有几分天真气在,好过一副行将就木恹恹态。

    一直到了花厅近处,切切忽止,薛凌突然停步,薛暝跟着身子一顿,见薛凌转身过来,脸上全无生动,薛暝心头一紧,轻道:“怎么了。”

    薛凌恨恨道:“笑死了,我小时候读的册子,摞起来定比那樊涛的脑袋顶还要高,他敢跑来我面前高谈阔论说梁史,大言不惭提兵道。”

    薛暝深以为然,忙道:“小人得志尔,何须放在心上。”

    薛凌斜眼看他片刻,没好气转身续往前,二人一时无话,再听得薛凌开口,已是到了花厅正间,远远瞧见含焉往这头迎过来,在她身后的正是樊涛。

    想来应也瞧见了薛凌,却只是原地站着静候,并未相随含焉。薛暝心中藏私,越发觉得此人生厌,殊不知众人当前,到底樊涛是个外男,太过热烈有违礼节,就地等着才是常理。

    他听得薛凌还是那句愤愤不平的“笑死了”,想着确然可笑,只眼看着就到了跟前,若无明面上过不去的打算,还是劝薛凌先忍忍这口气的好。

    孰料薛凌续道:“不是笑死了他,是笑死了我。世事果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纵我读得万卷书又如何,还不是被人蒙骗于鼓里,玩弄于股掌。

    他读得几页梁史,就能猜到薛家儿子是在京为质,我吃了一二十年白饭,竟信了什么君臣深恩的连篇鬼话。”

    她冲着薛暝笑,晃着脑袋鄙嗤:“笑死了。”

    含焉隔着老远喊“薛姑娘”,薛凌点头算是应了话,脸却仍旧朝着薛暝:“那日我与李敬思说起我的生身娘亲,你也是听到过的,什么萍水相逢,什么生死相随。

    笑死了。”

    薛暝轻叹了声气,当日薛凌确说过这些事,薛大将军鹣鲽情深,鸾凤和鸣,力排众议娶了个民女。

    其爱之深,疼之切,竟不舍得养在京中,一意孤行带去了边关长相厮守。一朝芳魂逝去,堂堂一个将军守了十几年活寡,到死都没续弦。

    现儿个真相昭然若揭,实则是,薛弋寒唯恐儿子困在了京中而已。从某种意义上说,樊涛说的不错,是薛弋寒先坏了规矩。

    只是这些,与薛凌何干呢?于她而言,确然只剩笑死了。

    含焉雀跃上得前来,笑道:“姑娘过来了,我早上是要邀你一起来着,底下人说你有客,我想着先过来筹备三新,等你过来差不多都好了,收个尾就行,赶紧来吧。刚刚你们在说什么事?老远瞧见笑。”

    隐约记得上元事后,含焉怕逸白跟老鼠怕猫一般,现儿个两人又缓和许多,不知为的哪般。

    薛凌笑出声,指了指薛暝道:“我本来不想来,他说立夏,是个好日子,还是过来一趟,免得扫了众人兴。”

    含焉确然兴致颇高,佯气道:“是个好日子,姑娘本该过来的,这有什么好笑?”

    薛凌指了指天上,笑道:“你看,马上就要下雨了,今年所有好日子,我就没见放晴过,你说是不是。”

    她看薛暝:“笑死了。”

洗胡沙(十一)

    那些话里话外皆收在这一句里,含焉抬头看罢一眼,笑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今年雨水颇多。”

    她想了一瞬,若是还在故居,春日雨水多可太好了,原上青草长的格外壮,只壑园里不长草,可惜了这好雨水。

    薛凌先迈了步,比之以往多了两句招呼,催着含焉快走,似乎真有几分乐子在里,正和她那会忍俊不禁的“笑死了”。

    直到几人走到进去,樊涛方迎了几步上前见礼,薛凌不以为然,笑过后携了含焉往旁处,依着所谓尝三新的规矩鸡零狗碎折腾了半时。

    二人闲话间,含焉没忍住,略带伤感道是往年爹娘就希望春日雨水多些,雨水好,原子上草就好,草好了,野畜生长的肥,虽自家不指望这个吃饭吧,至少村里一年的肉食丰裕些。

    薛凌心不在焉答着话,只记得平城外头的原子,好像每一年的草都长得不错,根本不分雨水如何,想来含焉不会骑马,根本不知道原子啥样,还以为家门口一亩三分地就是原子。

    她更上心的是,本想着今年寒春,果子应该大多没熟,见着方知,一个个又肥又大,鲜美异常。

    咬得一口方记起,世间不缺巧道,多的是人用炭火专培有违天时的东西以图高价,苏府就是各种翘楚,壑园又不是花不起银子,岂会连俩果子都备不齐。

    她连手捡了三四个塞到薛暝手里,道:“藏着些藏着些,吃完饭去给老李头上个香。”说话间眼神四转,俨然真是个做贼的架势。

    隐佛寺那烂地方,夏酣秋浓的光阴里仍不得一口好果子,何况这寒春初尽的时节呢,虽因着黄家案换了一拨人,估计也差不了多少。尤其现在魏塱缺钱,更没银子给寺里了,当初也是惨的很,不如在壑园挖个坑埋了算了,还能日日供俩。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好像不受控制,将过往旧事在脑子里翻了一遍又一遍。即便含焉在侧念叨不休,薛凌仍未觉得有片刻解脱。

    直到午间开席,两杯清酒下肚,方勉强好了些,到底壑园厨子不错,人吃饱了总能勉强少些愁意。

    因席间主仆内外混杂,是而各人皆有自觉,说的不外乎些风花雪月事,情到深处还感叹了两回时日艰难,壑园更要怜危济困,去街上施药得施勤点。

    兴头上迎合两句,终未撑到逸白喊散,薛凌先说要回。她自来不讲德行,因着樊涛还在,勉强称得上得体说是下午还有旁事,不能相陪,怠慢之处还请原谅则个。

    含焉在旁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往樊涛身上瞄了好几眼,过来时听得底下人说是白先生寻常旧友,居然能让薛凌告罪。

    逸白尚不知薛凌想去给老李头上香,只当这人莫不是又要往永盛去。于情樊涛初来,虽不希望这两人情投意合,好歹得把这顿饭囫囵吃完,不然给樊涛瞧了去,岂不是觉得霍云婉处处讨好一无名小姑娘,易生轻视之心。

    于理来说,薛凌那会在住处说的对,昨儿个皇帝金牌才往安城去,今日沈元州的文书就进了京,里头古怪本值得好好说道说道,难得樊涛小有见地,最好是送人出门的功夫,一起聊个三五句,起码摸个门道。多一人思量,便多一分周全。

    他指了指帘外阴翳,笑道:“姑娘可是要外出,你瞧这天色,怕是稍后雨大的很,何事需得姑娘亲自前往,且交由底下人办就是。”又笑指了下樊涛,道:“方才樊先生说要走,小人还笑了句天留贵客呢。”

    薛凌知他所想,道:“那不行,这事非得我去。”

    然樊涛身份特殊,在壑园吃顿饭已是霍云婉着意拉拢,过夜是万万不行的,更莫说就为了与薛凌商议几句话特意留下来。

    逸白有心劝,却不能明说让薛凌别去,只玩笑般道:“那姑娘可要早去早回,没准老天爷卖姑娘个面子,进园之前这雨都落不下来。”

    薛凌心中火大,想是自个儿话说的如此明显,逸白居然敢再三阻拦,偏众人在前不好发作,左右气不过,虽没公然开骂,却是轻哼了声,堂而皇之道:“我倒不指望他卖我面子,但最好是卖我伯伯个面子,若是因着下雨香烛燃不起来,我早晚将天给撕下来,叫它以后都没面子。”

    说罢再没管席上如何,招呼薛暝起身就走,后头含焉把头垂了又垂,樊涛盯着薛凌背影若有所思,逸白笑意不改,道:“原是为着薛姑娘家中故人,我鲁莽了。”

    又转与樊涛道:“这位薛姑娘极是重情,她那位伯伯去岁仙逝,葬的不远,不知今儿是个什么节日,早知她要去,我是请都不敢请她来了。”

    樊涛笑道:“多见男子重义,少见妇人心烈,白兄园里都是奇人。”

    逸白招呼着再饮,又道:“真论奇人,还得属先生头筹,换了往日,我猜薛姑娘私事在身,定是不会来这筵席,怕不是今日我还沾了先生的光,才邀得她入座。”

    这话半真半假,以逸白对薛凌的了解,放在以前,她当真是不会过来,今儿简直能称得一句菩萨心肠赏光。人要去上坟,这是当真拦不住。

    旁余人本就少见薛凌,只知是主家拥前趋后捧着的娇小姐,来去随意再正常不过,笑闹两声唯含焉还稍有惦记,想着早知薛凌赶着离去,自个儿一道走了最好,现儿再要说走,实没那洒脱勇气。

    各人心思不提,薛凌到老李头坟前时,雨确实还没落下来,只是风大的紧。从薛暝手里接个几个果子摆在碑前后,火折子吹了好几次才真正燃起来。

    她伸过去点香烛,想说点啥,半晌找不出个措辞,总不好说你那半吊子医学传人兼干闺女一家三口......约莫是,被人吃了?

    不过人食人大多还是书上传闻,一命呜呼的多了去,真落到这么惨的,至少也得造个十八辈子孽才能赶上,她看绿栀不至于,所以还是先别给老李头说的好。

    那支红蜡燃去一半,薛暝才听见薛凌道:“这雨涝虽不好搞农事,还真是适合长草。”

    不记得上回来这是何时,隐约白雪枯蓬,现儿个已是葱葱茏茏,黄蒿足有半人高。若不是葬在这的坟堆大多有后人打理,没准草色一盖,都分不出埋的是哪跟哪,确实是长的好。

    她一如老李头在时,语间骄纵张扬不屑,好像下一句就是“都长的什么破烂”。薛暝站在身后,喉头泛酸,嘴张了又张。

    他也听见含焉说雨水好,平城的草就长的好。平城就是,他的小姑娘日日惦记,又回不去的地方。

    她想极了,未有一人可言。

洗胡沙(十二)

    此话出口,薛凌又是许久不言。恰天上零星小雨飘来,薛暝趁此将伞撑开,斜斜挡在薛凌头上,道:“一会怕有大雨,还是早些回吧。”

    真等雨下来,一柄薄伞免不了湿衣,另来荒地不好走。薛凌抬头看了眼伞面,又看那香烛将尽,叹了口气道:“走走走,这就走了,我早说人死了就死了,拜与不拜无差。

    你看这果子,”她指了指摆着的果品:“这不是一口也没吃,可惜了可惜了。”说罢弯腰拿了一个起来,好似要自己啃上两口,实则仔细擦了两下,再郑重放了回去。

    又朗声道:“你吃不着就多看两眼,今年天时差的很,实找不到别的东西了,不过我看...

    我看存善堂里石榴树长的还好,估计不多时就开了。”

    她长出一口气,招呼薛暝道:“走走走,赶紧走,找个破地儿歇歇,晚些回去,多半那姓樊的还在壑园,回早了撞一身晦气。”边说边走在了前头。

    薛暝迈步跟上,一柄伞往前斜了再斜好似要脱手栽倒,薛凌站着没回身,一声大呼:“你挡我眼睛了,这雨都没下,你挡什么?”

    薛暝忙将伞往回收,仓促间轻辩解了句:“春雨性寒,淋不得。”

    薛凌续往前走,没好气道:“今日不是立夏吗,什么春雨。”

    这一路再无别话,二人惯例往后山从偏门出,没料得台阶未下完,已是雨如盆倾,薛暝将伞整个遮在薛凌身上仍挡不住天上稀里哗啦。

    幸而远远便瞧见那竹林里茅屋还在,说来凑巧,上回来下雪,这会来落雨,两人共跃几步,急急冲到门口,薛凌身上还有大半干处,薛暝已然全身湿透。

    薛凌斜眼看他收了伞,嘟囔道:“果然不该出门,早知还是雨停了再来。”

    薛暝笑道:“不妨事,这雨来的急,应是下不久,很快就回去了。”

    茅檐低小,仍难遮风雨,薛凌一脚将门踹开,喊着道:“赶紧进去了。”

    薛暝无奈,唯恐这简陋地方应声而倒,好在破地还挺安稳,二人进门,齐齐愣住,原里头还有个光头老僧,身披裟衣,团座于角落,与她二人大眼瞪小眼。

    薛暝怕薛凌出言不逊,上前一步道:“大师有礼了,我二人并非歹人,只因上山拜佛,归来途径宝地,突逢风雨归不得,还请大师行个方便,让我二人暂借片刻,雨停即可离去。”

    他既说了话,薛凌冷面站着,既未驳斥,也未附和。老和尚倒心善,一声哦弥念过,道是出家人四大皆空,哪来的东西借给薛暝呢。既遇着这屋,那是薛暝命里有屋,且管随留随走,不必拘束。

    薛暝连连道谢,劝着薛凌往里走些,门口当风,身上湿了吹着不好。依着薛凌的心思,这老和尚说话着实不中听,但人既然客气着没让滚蛋,总也是个恩情在。

    她抖了抖身上水往里走得些,才瞧见桌上泥炉烧的通红,不知道老和尚在煮啥,上回来还以为这破烂用不得。

    她不眼馋,薛暝却惦记着寒气损身子,递了个竹凳给薛凌,安置她坐好后主动与老僧攀谈,想讨得一碗热水喝,道是日后必定往寺里多捐些银子,也给菩萨塑个金身银相,权当善缘功德。

    老和尚笑的颇有几分佛相,只道是不嫌东西粗陋,随意自取就是。壶里不过山间泉水,林间松叶,别无他物。

    薛暝大喜,松针安神活血,驱寒生热,原在江府时,江玉枫最喜这味,底下人再清楚不过了。

    虽不知这和尚取来的有没有经过炮制,到底聊胜于无,今日虽是立夏,实则人尚穿不得单衣,风吹雨打,别说沸茶,有碗热水也是好的。

    他自起身捡了个陶碗就着茶水洗尽替薛凌盛了些,薛凌亦是记起江玉枫那厮喜好这个,她本就不想要,现儿越发嫌恶。

    只看薛暝一脸焦急,似乎不喝这碗,她这副弱柳身子就要一病不起见阎王,没好气伸手接了吹得两口,试了下温度能入喉,咕噜噜喝了个底朝天后将碗递回给了薛暝。

    薛暝未必就没瞧出她脸上不情愿,只这时候,想着能喝两碗,回去发两句怨也无妨,收手回来又是满满一碗递了过去。

    薛凌怒不可遏,眼看要发作,薛暝忍笑回头再三跟那老和尚道谢,几碗茶水功夫成了大恩大德,言说回去就要让家人送香火钱来。

    一骨碌话说完,回头见薛凌还没接碗,一双白眼翻的老高。薛暝笑着将茶碗搁在桌上往她身前推了推,身后老和尚仍是寻常语气说缘分使然,不必言谢。

    车轱辘子话来回说多了,谁也没在意,薛暝喝罢一碗,拧了拧身上水,瞧见薛凌还没喝第二碗,又催着道:“再喝一碗吧,难得大师热心,沾些菩萨恩惠。”

    话到此处,少不得又冲着那老和尚道了声谢。薛凌看薛暝身上拧下一滩水来,板着脸咬牙伸了手要去端碗。

    手还没碰到,忽听得那老和尚突然不再推辞,而是说“施主若真有这个心意”,薛凌手顿在碗侧,脸霎时黑的像泥炉里没烧着的黑炭。

    马勒戈壁的,喝了两碗水,这老不死居然敢真的讨银子。她倒不是吝啬两文烂钱,然隐佛寺这等藏污纳垢沽名钓誉山精鬼怪王八地,哪来的脸敢问自己要钱修佛像。

    那老僧恰在此时咳了一声,薛暝拿着茶碗背对着薛凌,没瞧见她手在空中指节凸起,正是暗中用力的样子,反对着老和尚戏言般道:“佛祖面前,岂敢妄言,在下必然与大师多添些香油。”

    薛凌蹙眉,这才将茶碗堪堪握手间,却没拿到身前,而是一脸默然盯着碗中茶水,只等那老和尚恬不知耻张嘴要,她就用这茶水泼过去。

    也好让这等蠢狗知道,整个银佛寺里的烂泥菩萨朽木佛,都是沾了她薛凌的光,才得了几口好果子,喝它两碗水,原是引佛寺该多烧高香。

    那老僧轻笑一声,道:“无须香油灯火。你看这窗外,风雨飘摇,行人艰难。今日佛祖显相,化茅屋供施主暂避,来日施主庇护他人,诚心必可见佛,此为圆满矣。

    他摇了摇头:“说什么金身银相,问哪桩福祸因果。痴人啊......阿弥陀佛。

    怜微即得善缘,渡厄自成功德。”

洗胡沙(十三)

    碗中茶水平地犯了几圈涟漪,薛凌缓缓将碗凑到嘴前,轻啜了一口。又听得薛暝夸了几句光头真乃菩萨心肠。大抵热汤真有奇效,至少身上不似方才凉透。

    这雨却并未如薛暝所言去得快,二人午后出壑园,下得山来已是申时过半,雨天里夜色也来的早,眼前多有迷蒙时还听得屋外大雨如注。

    薛暝往窗户处瞧得数次,按捺不住低声问薛凌可要他先回去,尽可能让马车往里近些,顺便再想想别的法子。

    薛凌手里还捧着茶碗没放,跟着薛暝话头从窗户处瞅了眼天外,道:“雨这么大怎么走,实在回不去这地儿又不是呆不得,人家菩萨不介意,你跳什么脚。”

    薛暝顿口,以往薛凌不乏风餐露宿,在这茅屋将就一晚确然使得。更重要的是,马车根本来不得后山底下。

    此处本是隐佛寺偏门,一条小道到外头,莫说马车,就是马也牵不进来。上回下雪还好,走出去撑着些伞,身上袍子氅衣遮着足以,今日下雨实是走不得。

    只是看薛凌身上衣裳尚有水润气,这么捂着一晚上.....比之风餐露宿还要艰难些,思量一阵,道是不然自己回去拿身干净衣裳来也好。

    薛凌没来由被他逗的笑,道:“算了算了,你且呆着吧,再等些时候还不停,捡个雨小的空挡走就是,我又不是纸糊的。

    要是贼老天实在不开眼,你往寺里寻个秃...”她眼珠子一转,往老僧坐定的方向看了眼,话到嘴边转了个口:“寻个老师傅,求两套僧衣来囫囵裹裹便是,此处是佛门净地,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你我冻饿而死?”

    说话间笑意堆了一脸,浑然真诚崇敬,真如拜了八百十年佛的虔诚信徒。薛暝听着倒是觉得有理,却总觉的薛凌笑的像个狐狸,哪里不对劲。

    压着心头不安道了声是,转回身去与那和尚商议,和尚仍是笑笑应了说是虽今黎庶多灾,幸得佛祖庇佑,寺里两套僧衣一顿斋饭还是供得起,随后去讨要便是。

    薛暝躬身称了谢,但得有干净衣裳换,回与不回便不甚重要。若是晚间薛凌想歇歇,自个儿往屋外站站也行,这老和尚该当识趣,不至于一坐到天明。

    他自依着素来的规矩向薛凌回了话,道:“难得大师慈悲心肠,稍后我去取来吧。”实则屋里就巴掌大块地,各人说话听的一清二楚,根本不用他多此一举传,薛凌搁了碗道:“不急,天还没黑,谁说我就要在这里呆一宿。”

    说罢自起了身,往老和尚身前走近了些,弯腰瞧着老和尚笑道:“不过老师傅有此心,受不受用,我总是要亲自谢过的。”

    薛暝直觉她实无谢意,忙上前两步,唯恐薛凌有出格之举。那老和尚纹丝不动,道:“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佛家只问因果,施主必有因,方得了这果,休以恩仇言谢,愧煞老僧。”

    薛凌眉眼弯弯,凑得近些,笑道:“你好不讲道理,我来谢你,你说愧煞,莫不是嫌我心不诚,又是个妇人,见不得佛祖,坏了你的大道?”

    “施主误了,老僧与施主,不过同为避雨人。万千着相,皆是际会因缘,施主不必称谢,老僧不敢承谢。”

    薛凌想了片刻,指了指桌上炉火,道:“我是个俗人,听不透佛家因果。别的罢了,桌上水总是你煮的吧,就为着几碗水,我也该说声谢。”

    老僧缓缓抬手看了眼燃着的炉火,慈笑道:“水虽是贫僧煮的,却不是为施主而煮。施主恰遇了这雨,恰遇了这水,都是施主造化,与贫僧何干。

    既不相干,何须言谢?”

    薛凌当真是理不清这话里关系,奇道:“怎么就不相干?”她执着的很,追问道:“在下愚鲁,大师既然觉得有缘,不然说的清楚些,叫我看看这佛法如何无边,没准我听了,回去就剃了头发作姑子,也给佛家添丁进口。”

    老和尚轻摇摇头道:“施主说笑,贫僧所言,无非是贫僧在此地,煮茶也好,熬药也罢,皆是贫僧一人之事。

    今施主能为一水之恩谢贫僧,必会因无水之仇怨贫僧。施主不妨思量,若见得壶中非茶,而是鸩毒翻滚,可会有怨憎之心。

    然壶中所煮何物,皆是贫僧之事,施主何必因他人作为妄生喜乐哀惧,作茧自缚尔。

    俗世纠葛,莫过于此,贫僧既已出家,虽身在尘世,却已了断尘缘,怎敢有违佛祖,收施主谢意?善哉。”

    薛凌笑意退去,缓缓站直了身子,再没多言,自走到窗边看外头淅淅沥沥,许久回过身来,轻道:“我观师傅佛法大成,我有一事藏怀至今,不知大师能否解惑?”

    “施主但说无妨。”

    “这世上,有鬼神吗?”

    “善哉,一念成鬼,一念成神,佛观人心尔。”

    “世间既有佛在,何以人间酷暑难熬,严冬难耐。”她顿了顿:“今日已是立夏,若我将来见得灵山,是否能求得三月阳春常住,四季轮回永歇。”

    老和尚抬头,笑道:“此事易如反掌尔,施主何必求灵山。怜花即有春长在,停烛无火夜自明。”

    薛凌甚急:“怜花未必春常在,停烛如何夜自明?”

    老和尚不假思索,微颔首道:“有星有月,夜自明。人生无处不花红,施主何必执着旧时春。”话毕复垂了头,仍是一掌立于胸前似在默念经文。

    薛凌注目良久,退回桌旁,两三回端了陶碗却并没再饮。眼看夜色渐浓,薛暝起身道是先去求两件僧衣来。

    薛凌恍惚是从什么事里猛然回神,看了眼窗外雾麻麻说黑又能约莫看见竹影摇动,说亮竹叶翠色已失了大半,凝神一瞬听见雨声渐小,转回脸勉强笑道:“算了算了,我看雨水小了,咱走吧。”

    薛暝瞧着她没立即应,雨确小了些,只他刚才瞧过,还密的很,从后山出去到马车处约莫得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夜雾散下来也不好估计天时,就怕人还没走出,天黑透了。

    薛凌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衣襟,道:“走走走,你就算了,我是个女的,今夜若当真在这睡一夜,我是无所谓,”她指了指那老和尚,道:“他成不了佛算谁的。”

    薛暝小有局促,薛凌绕过抢先出了门,后头薛暝无奈追上。果然天上雨还在飘,幸而到了马车处天还没黑透,车夫急的脑袋都快揪下来,连声道是无人看马,既不敢去寻薛凌,又怕寻着也无奈,只能在原地死等。

    薛凌撩开帘子道:“不妨事不妨事,赶紧回吧,看着一回雨又要来。”此地偏僻,何况车夫说的有理,找着了无非也就是多把伞,于事无补,别还跑了马,在这等才是上策。

    二人上得车去薛暝,从车上格子里取出张帕子,只说先擦擦。薛凌随手接了还是几声无妨,话末笑言说是往年原子上落雪大的能砸死人,她也没怕过。

    薛暝跟着笑了笑,马蹄扬起,踩碎了今年最后一缕春色。回到壑园时,果真雨又大了起来,得亏壑园拉车的是良马,不然困在途中也未知。

    底下人拿伞的拿伞,吆喝的吆喝,急急将薛凌拥回住处,热水姜汤早早就备至妥当。逸白虽没亲自来,亦是遣了人问安,含焉来来回回跟着转,眼瞅着薛凌进了浴桶还不肯离去,连声说着就不该去,今儿这雨这么大,山上怎么走得。

    薛凌看她是真急,懒洋洋浸在水里不肯答话。听得久了,忍不住笑,含焉一时羞恼,气道:“哎呀,我劝不得你,算了。”

    薛凌道:“你早些去歇吧,我无妨。”

    含焉又念叨数声方退了去,薛凌仍在一汪热水间泡了许久,始终思不透,人生处处有花红吗?

    她想刚才含焉的模样好像鲁文安,往年偷溜出平城,鲁文安也是这般跳着脚抱怨就不该去不该去,就不该去。

    可是,含焉哪能和鲁文安比啊。分明而今不在花红处,花在旧时红处红。

    门外丫鬟连着问了两回可要添水,薛凌知实则是催着自己该起。她自拿了衣衫,收拾妥当,又捡着送来的小食用了些后便躺到了床上。

    一梦惊醒时,看床边烛台上只剩寸余。她抹了一把额边冷汗,撑着起了身,坐得片刻,眼看烛火将尽,呼一声吹散了余烟,下了床蹑脚摸黑了走到窗边。

    寝衣宽松,抬手间手腕处旧疤还在,蜿蜒在窗棱处像要牢牢锁住,不让她推开。纠缠许久,才闻得吱吖一声,她顾不得湿寒气扑面如刀,急急然探头往天上瞧。

    偏这夜,雨脚如麻未断绝,无星也无月。

    ,

洗胡沙(十四)

    那只还撑在窗棱上的手忙不迭往回伸到眼前挡了一挡,好似这无边黑夜比正午阳光还要刺眼。

    “怎么了?”薛暝撑了个烛台蓦地出现在身后,薛凌回转身去,他又道:“我听得窗户处响声不同寻常,感觉你呼吸也不顺,顾不得其他,可是进了贼?”说罢又往薛凌面前迈近了两步。

    原他虽日夜不离,到底男女有别。薛凌既已就寝,薛暝亦寻了个地方半眯眼。突然间听到里屋好像脚步窃窃,猛然惊醒细听又消失了,还以为自己听错。

    犹豫之间,窗户开合的声音颇急,怎么也不像薛凌自己推窗,登时吓了他一跳,立即掌了灯来,便见薛凌站在窗前一脸呆滞。

    薛凌缓缓将手拿下来,漠然笑得一声道:“无妨,我来看看老和尚说的星月在何处。”

    她伸手,示意薛暝将烛台给她。薛暝闻说不是贼人,稍松了口气,虽有不解,却立即将烛台递了过来。

    薛凌接在手上往高处举了些,道:“你瞧,这天上无星无月,要得夜明,非烛火不能。”

    今夜大雨,哪来的星月。然晚间薛凌与老和尚对话,薛暝亦听得一清二楚。他观薛凌,一直陷在进退维谷里不可自拔,既不忍往前,又难以回头。

    但凡能选一个,无论哪个,都比现在好。

    既然薛凌三更半夜跑起来寻微光,薛暝猜她心里头约莫是想罢休,轻道:“古来世事难全,月不常圆,今夜雨下的大,天上云厚了些,没准明日便能瞧见了。”

    薛凌嗤了一声,讽道:“没准明日便能瞧见,没准明日白天我就死了,凭他月如何明,星如何亮,也轮不到我看。”

    她自望了望手中红蜡,想着方才梦里那场大火若烧到京中来,就好了。纵是无星无月,这天必然也亮如白昼。

    薛暝轻道:“何必说不吉利的话。”

    薛凌挑眉,一时目光冷冽如刀,嘲道:“我就说世上不见神鬼,何来佛祖,无非就是一群无能之辈躲在僻静处骗自个儿心安罢了。

    星月迢迢隔霄汉,怎么比的上我手中烛火想照哪就照哪?”

    她劝薛暝:“你睡去吧,无需大惊小怪。咱这还没撕破脸,安稳的很,再说了,我又不是真指望你来护我。”

    薛暝沉默欲退,却见薛凌顺手将烛台扔向了窗边桌台。不知是不是孤灯星火仅如豆,不合她心意。

    确然这么一摔,便是桌上纸张纷乱,仍未燃起什么,那点微光转眼熄的彻底。薛暝犹豫一瞬,默默叹了口气,上前将烛台扶起方借着外室来的余光离去。

    薛凌仍在原地站得片刻,临走微微侧目,似乎还想再看看窗外,然终没回头,直直往床榻方向去。

    而桌上虽没燃起来,最表层的纸张却被烫了个漆黑色洞,恰盖在“春”字处。此时不知,当真是再也不知写了什么。

    再醒来时,天光已亮,闻得窗外雨声已歇,薛凌坐起却未立时起身,而是招来薛暝,混若没睡醒般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道:“你出去打听打听,那姓樊的走了没。”

    薛暝知她不喜樊涛,然一时不知这人走了要如何,不走又如何,道:“若是问起,我如何回话。”

    薛凌霎时抬脸,恨铁不成钢恼道:“走了就来叫我,没走就说我昨夜淋了大雨下不了床,问他讨点药吃。”

    薛暝不急反喜,觉着薛凌又复骄纵,该是好了些。正欲要走,忽见那破落氅子还在屋偏角软榻上隔着,昨夜樊涛来,夜间回的晚,硬是没人惦记这茬儿。

    他不看还好,这一看,薛凌跟着看了过去,沉默片刻,像是想透什么,从床上一跃而起,朗声道:“无妨,衣不如新,且找个人拾掇拾掇,能挂着挂着,挂不起来,随地捡着吧。”

    薛暝点头未答,又听薛凌拖着鞋地往屏风处去,宛若是句信口:“虽那蠢狗不招人待见,倒也没说错啥,妇人之仁。”话落整个人便隐于屏风后,再瞧不见。

    薛暝垂头退了去,约莫两刻后回来,无奈道是那姓樊的还没走,恐薛凌气郁,特意辩解道:“许是昨夜雨实在大,没有强赶客的道理。”

    薛凌不爽还没过,又听薛暝老实道:“白先生一听你病了,立即命人熬了汤药要我等着,我怕露馅,所以耽搁了些时候。”

    她自咬牙将唇撇成一条直线,就说这厮去的太久,笨的一无是处被逸白拿捏。捏了捏身上系带,自个儿衣服都穿好半天了,这会再躺回去属实没趣。

    思量间只觉心痒难耐,往永盛去再好不过了,光明正大当烂人。

    薛暝恍若瞧出她心思,摇了摇脑袋道:“不妥罢,前儿与掌柜小有嫌隙,你说不去了的,至少近日不能去啊。”

    薛凌耸了耸肩算是默认,前儿因着那件氅子确与张棐褚吵了两句,这会念起,何苦来哉。

    临春....垣定近在眼前尚顾不得,临春如何,人哪能时时惦记。

    她催薛暝:“行吧行吧,传些东西来吃,今日算了,我看外头太阳出来了,估计那蠢狗也留不了多久。”

    薛暝应答间听得她还在咕哝:“这种蠢狗来壑园就凶险的很,居然还敢留宿,简直莫名其妙。”

    这话全然有失偏颇,凶险的哪里是樊涛,分明壑园才是真凶险的哪个。既然大家都凶险,凑一堆反倒不凶险了。

    薛暝微笑劝道:“也无需太过上心,终而此地是医家,樊先生求药而来,恰逢夜雨,园中菩萨心肠,正好留他疗养几天也是能说通的。”

    言罢指了指桌上还冒着热气的一壶药道:“这用还是不用?说是驱寒的,我看昨夜淋了雨,用些也好。”

    薛凌顺着手指望过去,忽地回神过来,并非是薛暝被逸白拿捏,反是他趁势拿捏了一遭逸白,还想将自个儿也拿捏过去。

    她骄纵性子欲发作,仰脸间眼珠子鼓囊一瞬却如泡沫碎开来,光华晕成一圈往眉梢处散。

    嘴角却不肯饶人,一边转了身往桌边走,一边道:“喝喝喝,喝它个底朝天。世上真有吃下去就能驱寒的东西,下雪天还穿啥棉衣....”

    她稍停,薛暝看她拿了壶,以为是在倒药不好说话。先前是怕她不肯喝,倒出来久放变凉减了药效。

    热气滚滚熏的眼眶酸涩,她没说下雪天还穿啥棉衣裘皮,她说人干啥还穿棉衣锦绣,喝两碗汤不就妥了?他最喜她张扬刻薄模样,忽略了锦绣不是御寒的好物件,更不是挡风的某种雅称。

    用在这,总是不那么妥当。

洗胡沙(十五)

    然妥与不妥,几句话总是有些笑闹气氛。饮罢一碗,薛凌又倒了些,不管园中姓李的老不死如何,天下医家端来的汤药味八九不离十,闻着有些像存善堂大锅熬煮的清苦气。

    二人闲话间丫鬟来传说是备好了早膳。待薛凌前去,含焉已坐着在等,左右打量,仍是急急然道听得薛凌病了,吓的不轻,幸而这会子看精神还好。

    薛凌坐到椅子上,脸皮极厚道:“也不是精神好,就是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做个饿死鬼。”说罢指了指桌上东西,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开吃了。”

    旁儿丫鬟嗤嗤笑,含焉欲言又止,想来是驳不过薛凌,只假嗔着去端碗。待她拿起,薛暝跟着伸了手。

    这厢薛凌嫌烫,刚舀了一勺在吹还没喂进嘴里,忽听得丫鬟脆声道:“姑娘快尝尝这个。”

    抬眼看去,人指的是一盘翠绿菜竿子,皆是小指长短,一头油光水滑,另一头分有三五细支,各自盘曲蜿蜒,怪模怪样,她一时没认出来,随口“嗯”了声,稍带疑惑。

    丫鬟笑道:“是白先生五更天里送到姑娘院里来的,底下人拿滚水沸过,又拿冰水渍着,才保得这般翠绿颜色,那会听说姑娘染寒,还怕误了姑娘尝鲜,现儿瞧来,是这东西生的福气,注定要入了姑娘腹的。”

    薛凌抽了抽嘴角,仍没认出那是个什么玩意,只听丫鬟说的郑重,想有这般好东西,怎么昨儿不见拿去立夏筵席上吃。

    然含焉听得一脸好奇,问道:“什么东西这么稀奇。”

    丫鬟并未回话,而是拿起筷子先往薛凌身前小碟里夹了些,又与含焉与薛暝二人分别取了些,催着几人尝尝。

    薛凌烦死这园中主子丫鬟装神弄鬼,然看含焉期待的很,想来自个儿不动筷子,另俩人也不好吃,这便往嘴里送了些。

    应是吃个鲜,调料用的甚少,只微微酱油咸气,余下皆是草木清香,嚼来脆嫩生津,吃倒是好吃。

    她跟含焉搭话:“不错,尝尝”,话落才问丫鬟:“是什么,看着少见,哪来的。”

    丫鬟噗嗤一声笑过,道:“白先生说,是汝蔺来的芽蕨。当地看着冒芽,便连土方一起采来,存在温箱里,日夜兼程往京中送。

    因这东西只能野生,一离了原地,大半长不出来,十箱倒有七八箱折损在路上。可若是等长成了再割,送到京中必然又老又涩不能下咽。虽不贵重,权拿来与姑娘吃个娇气。”

    含焉惊道:“这么废力,难怪还要就候个早上都要冰水浸着。怎么这么一点点,我都没认出来是蕨菜。”

    丫鬟愈添自得,笑道:“要不然叫芽蕨呢,可不就是一截嫩芽。不过芽蕨是京中称谓,据说当地可不是这般叫法。”

    “那是个什么叫法?”

    丫鬟指了指盘子里,笑道:“姑娘瞧这像什么来哉?”

    薛凌全无兴致,笑笑又自个儿夹得一筷子,催含焉道:“你管它来,好吃你多吃点,过了这村没这店。”又对着薛暝道:“你也是你也是。”咽完一嘴,对着丫鬟也喊了两声“确实不错,谢过白先生。”

    含焉却是好奇,道:“吃着是很爽口,究竟是个什么名?”

    丫鬟笑的以袖掩口,片刻道:“这可是姑娘问话,这芽蕨别名叫龙爪菜,传闻是恶龙作祟,当地山神瞧不过,怒而斩得龙足,埋在汝蔺。因此出了汝蔺,再见不着这芽蕨了。”

    含焉道:“这话本好没意思,蕨菜不挑地方,我故居夏季也是有的。”

    丫鬟复指了指盘中道:“姑娘可看看,别地的蕨菜皆是一枝到头,唯汝蔺当地的蕨菜生有五爪,这才得了个龙爪菜的别名。”

    含焉定睛瞧去,果真是每根上头各分出些叉枝来,虽不是每根都有五个,却与她记忆力的蕨菜迥然有别,只皆未长成开来,所以方才一时不查。

    她浑然没听出为何京中不敢叫龙爪菜,唯顾着啧啧称奇,薛凌不言不语,将碗粥喝的噗嗤嗤响。

    虽看不出她心绪如何,至少含焉瞧来,薛凌身体并无大碍,放心许多,另说了些杂事,一顿饭吃到头,薛凌没如往日抢先走,懒懒倚在椅子上饮茶。

    倒是含焉先说要散去,只道上午惯例要清前日账目,耽搁不得。这是正事,薛凌连连摆手,喊她赶紧的。

    人离去之后又过半刻功夫,薛凌方长叹一声,扶着桌面起来身,浑然是有些脱力来。丫鬟见势欲扶,她忙摆手拒了去。

    稍后随薛暝回到屋里,便见薛凌一股脑栽倒在软榻上,咕哝的一声:“烦死了。”

    烦什么呢,薛暝没问,跟在薛凌身边如许久,他对壑园里也算了解一二,多半是那碟芽蕨有什么问题。反正若无反常之处,底下丫鬟都知道薛凌是个冷淡人,断不至于如此殷勤。

    他稍有犹豫,看薛凌如此颓唐,未必然还是去永盛赌两局来的好,然思来此举也是不妥,前些日子本就觉得薛凌过于放纵,难得这才歇下来。

    纠结间不知又过去多久,薛凌坐起道:“你去看看那姓樊的走了没,走了叫逸白往书房,没走就带着那蠢狗一起。”

    薛暝正以为她是不想见,还没问,又听得后半句,实不想她为难自个儿,道:“怎突然....何必见他。”

    “早见晚见都是见,今儿不见,以后也要见,抬头不见低头见,面上不见底下见,你瞧,莫不如现儿见了省事。”

    薛暝站着没动似有些不情愿,薛凌未如往日呵斥,垂了头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算了算了,你去吧。我不想见人,人还未必想见我。”

    她不过寻常感叹,只稍经示弱,薛暝便觉着哀求味甚浓,全见不得她乖顺模样,立式退了去,再回来时。说是逸白担心薛凌身体,且先行修养一阵子,至少也等午后暖些再往书房去。

    薛凌翻了个白眼,道:“我说什么来着,我不想见人,人还不想见我。”

    薛暝自上赶着劝她道是逸白向来周到,必是当真顾虑。确然是午后暖些再出门的好,往书房去还得过三四个个廊子,吹着了有个头痛脑热到了也是自己遭罪。

    薛凌起身往书桌前走,絮絮道:“真顾虑假顾虑,我是分不清来,不过龙爪菜和蕨菜,我倒是分的清楚。这事你不知道,上回我进宫时,霍云婉说她想吃汝蔺的芽蕨,吃不到就抓心挠肝活不成。

    我当是个什么物件,原来就这玩意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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