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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不知春(五十六)

    他所有的不甘和挣扎都跟着齐世言从高台跌毁,究其原因,宋家两子,虽长在京城,却与父亲宋柏书信频频,关系融洽,诗文传家养出来的儒生,本就极重伦理纲常,哪比的薛凌一身反叛。

    大抵此时此刻,他才能真的尝试着去想,自己的父亲宋柏,当年是错的。人不能靠活着完成一件事情,那大多数也不能靠死亡来完成。

    所谓舍生而取义者,除却勇气,还需要些运气,毕竟十之八九,舍了生,根本取不到义。

    他,如果用相同的方式去追求清白,只会落个相同下场。薛凌,才是对的。

    对与错,就是要无比惨烈的结果摆在眼前,人才会承认。薛凌不过是,看见的早了些而已。

    齐秉文已丢了手,进到里头招呼出两个精壮汉子,合力将齐世言尸首搬到了一处石璧茅屋里躺着。

    苏凔心中不忍,却不知如何再劝。随后又有人拿了些黄纸香烛之物,勉强开了条身后路。至少一盏引魂灯是燃着了,若真有阴司黄泉去处,起码齐世言不至于魂归混沌。

    烛火飘摇之时,屋外太阳始斜。齐秉文打了盆水,递过一条帕子,道:“苏大人身上不洁,稍微洗洗再走吧。”

    此举看来殷勤周到,话里却是赶人之意。但自己身上确实沾了些血迹,衣物之上消不得,手脸方才只擦了擦,这会洗洗也好。苏凔右手接了帕子,刚要将双手浸到盆里,左手将摊未摊忽地在水面之上停住。

    那半张表书,还蜷缩在手里,就等着他放虎归山。

    苏凔偷眼往旁看了看,齐秉文取了个草团子跪坐在齐世言遗体前,并未关注自己如何洗手之事。

    他盯着手腕,好似不是要洗手,而是要壮士断腕,片刻后近乎颤抖着将左拳没入水里,温热液体从瞬间从指缝间往里侵袭。

    冤也好,屈也好,过往种种,都消于这些许微波之间。

    他迟迟不肯将手拿出,只记着,齐世言从高台栽倒后,自己飞身扑下去,双手将人揽起时,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再说不出话了。

    大概是将死之人毫无威胁,又或者魏塱想看看同党还有谁,故而并没有立即令御林卫围上来,苏凔得以抱着齐世言,占尽他弥留的最后一点恩惠。

    “宋...宋....”

    他感受着手里纸张在一点点溶解,清晰的辨认出齐世言当时喊的是“宋”,而不是“苏”。

    清霏知道自己是宋柏之后,齐世言又与薛凌牵连,两尔加持,知道自己身份理所当然。

    所以临死之际,他想喊自己什么?

    宋....宋沧?

    苏凔在那一瞬间无比慌乱,纵他已打算要自表身份,可“宋沧”二字快要从别人嘴里喊出来时,慌到他一身汗毛倒竖,不顾手里还捏着表纸,连带着一起按到了齐世言胸前。

    “伯父。”他喊得如此大声,别人听来想是以为他悲痛欲绝,实际不过是做贼心虚,唯恐齐世言回光返照而已。

    现手浸在在水里,连自己都对那会的慌乱百思不得其解,喊出来了,不是更好么,怕什么呢?

    或者是,怕....自己来不及张口,就被人当通缉犯当场格杀?

    他仰脸,默不作声喘了口气,只觉甚是荒唐,当初被薛凌救出,东躲西藏时也没如此感叹过通缉二字,怎么现在,才真真切切的开始唏嘘,自己本是个见不得光的罪犯死囚呢。

    他张开手指,纸团经水浸泡后只稍稍往上浮了一浮,而后乖顺沉于水底,只三俩气泡摇曳,从指缝间溜出来扶摇而上,而后在水面啪嗒一声,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一侧齐秉文还跪的老老实实,苏凔在盆底双手合十,将那个纸团子碾于其中,稍加用力,便只得一盆碎屑。

    齐世言为何扯了自己半张表去,不得而知,可能真是因为临终失了方寸。只没想到,他扯去的那半张还好好揣在怀里,自己手中的半张,先成了一团浆糊。

    苏凔端起盆,镇定绕过齐秉文,行至屋外,找了个茂盛草丛,一扬手,连水带纸倒的干干净净。

    随后回屋里又与齐秉文聊得几句,方知其也请了个僧人,估摸着不多时就该到了,阿弥陀佛念上几句,午夜子时过半,立即一堆柴火燃起,这便万事了了,等明儿清晨天亮,想来是人已离京有好几里地。

    听其口气,不像是在说一个人的尸身如何处理,更像是说一块好肉需得猛火烈油,若不是苏凔插话插的快,他还能十分顺溜的说再洒点盐巴,配壶好酒。

    苏凔本以为齐秉文布置了停灵物事,是打算依着规矩灵停三日再下葬,虽简陋些,好歹应了章法,未料得说晚上就要烧了,犹豫一阵还是按耐不住,低声道:“怎..怎突然这般急。

    死者为大,魂....魂..鸟念旧邻,鱼思故渊,伯父在天有灵,万一还想多看看这京中,怎么不..停够三日呢?”

    齐秉文笑意未减,闲适打了个呵欠,看着苏凔道:“本来现儿个就要烧的,也让苏大人送他一程,毕竟这是是非非弯弯绕绕,你也算半个当事人。

    只是,以前听得天恩难测,我还以为是个故作高深,今日方知此言不虚。那会子蒙苏大人绣口,皇帝倒是不与伯父为难,可万一事后想想咽不下这口气,随便拨个罪名来,要将伯父扒皮抽骨,谁也奈何得了他。

    若如此,我岂不是,连伯父最后的遗愿都未能完成,负他人之托,非君子也,还是早烧早好。”

    此话有理,先前在祭礼上,自己并无太大把握,走险一试尔。现听的齐秉文如此说,苏凔深觉有理,虽人讲究入土为安,可既然齐世言遗志是想一把火烧了了事,后人自该听从。

    不过,若担心皇帝再度发难,那就越早越好,何必要拖到子时去。他担心是齐秉文还有哪处没办妥,热心道:“那...何不尽快,若有别的难处,我可周旋一二。”

    说话间想的是,京中诸事,便是自己言语分量不够,那些人,总要卖李敬思几分薄面。现儿个齐世言终未获罪,只要齐秉文开口,断无不行之事。

    齐秉文笑道:“非也非也,一盏烛火尔,哪里有什么难处。只是......”他顿口,沉思一阵,脸上忧伤渐来,终于像个死了至亲的人。

    他道:“伯父交代一定要过了午夜再焚去他的遗体,说是.....今日为先帝忌,他为先帝老臣,虽不信世有阎罗地狱,可万一真有,同日逝去之人没准会魂归一处。

    他哪有脸,去见先帝呢。

    莫不如容他魂灵再盘桓一日,好与故人错开,如此.....便是有朝一日,当真见了,也.....也..也..”

    也如何,齐秉文声带哽咽,没有说完。沉默片刻,又复先前笑意,看向苏凔道:“苏大人,伯父之为人如何?”

    苏凔恍若没听见,齐秉文又喊得一声:“苏大人?”

    “嗯?”苏凔回神,赔了个笑,神色尴尬。怎么会,怎么会齐世言无颜去见梁成帝呢?他今日所为,足证臣道,该....昂首挺胸的去见梁成帝才是啊?

    他记起昨日与薛凌争执,究竟,谁才是没脸去见宋柏的那个?

不知春(五十七)

    齐秉文并未复问齐世言为人如何,笑笑另道:“我看你与我年岁相差不大,应是入仕没几年,可....知当年旧事究竟如何?”

    他并没说清楚是哪年旧事,苏凔却忙摇头道:“我去岁科举入朝,京中未有故人旧交,故而....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齐秉文复转身向着齐世言尸首处,道:“算啦,我随口一问尔。你们为官之人,才在意龙椅上是谁。我这等升斗黎庶,上头不是坐个血盆大口的妖魔鬼怪,谁坐不是坐呢。”

    苏凔沉默不答,齐秉文又道:“苏大人回吧,天晚路黑,我也就不邀请你晚间再来了。”

    苏凔垂头,走得几步,上前取了三株香点燃,恭恭敬敬插在灵前,而后下跪叩首,起身后忙不迭出了门。

    外头凉风迎面,他未敢丝毫迟疑,一直行到人多处才稍慢了步调。招来架马车,吩咐人往正街走。

    京中赶车的都是些人精,瞧见他身上衣衫虽素,却是官服,只认不得品阶,神神秘秘问可是哪家官爷去给太后戴孝。

    苏凔也生了不耐烦,他没让车夫直接回住处便是为这个,不料底下人还是不安生。即便他没答话,仍扯着嗓子道:“今儿这般早就散了?大人怎还落单儿出来了。我看你身上,沾了脏东西...”

    苏凔撩开帘子,冷道:“识得壑园路吗,往壑园去。”

    突然出声吓了车夫一跳,呆滞后连连点头道:“识得识得,这京中谁不识得壑园呢,大人是哪处不舒服,您府上可是没个照应,这还...”

    他入朝许久,第一回生了官威,薄怒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要了你小命。”

    车夫来往见惯百态,知是碰上惹不得的主儿,当下再不出声,依着交代将苏凔载到了壑园。

    逸白早得了消息,这会子听说他来,倒没觉得奇怪,只心中鄙得一句“蠢货早晚要出问题,这么个情况下,还敢招摇往壑园来,都不知道掩掩耳目”。

    奈何人是薛凌要保,都已经走到了壑园门口,总不能叫底下砍两刀去。逸白先吩咐将苏凔迎进来,又遣人给薛凌去传话。小姑娘心思难猜的很,虽是她要保着苏凔,难保她这会乐意见苏凔。

    另一头,又赶忙交代几个心腹散两句碎嘴话出去,说是苏凔苏大人突然犯了心悸,没准是被齐世言之死吓的。既给苏凔前来找了缘由,也暗暗圆了苏凔在祭礼上的失态。

    真真应了那句话。一根绳上的蚂蚱,它不跳,你拖也得拖着他跳,不然大家一块玩完。就当是倒了血霉,无缘无故,大家就被绑一处了。

    逸白一面腹诽,一面笑脸迎了苏凔,抢言道是薛姑娘尚午睡未起,略有不便,还请苏大人稍稍。想着要是薛凌不愿见人,呆会再找个理由打发了这蠢货。

    未料得苏凔全不作客套,人还没坐,即喘气道:“你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言语之急切,表情之狠辣,逸白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扶着茶碗,惊了个目瞪口呆,半晌没回过味来,说过的话是哪句?

    他看苏凔衣服上血渍还在,就着拿杯子的手指了指那血点道:“园中有便服,不如让底下给大人取一套来,先将就些,以免血气冲撞了薛姑娘。”

    话落暗自咂了下舌,也就是场面功夫玩多了,忘记这是个离心的熟人。装装就罢了,怎还说出血气会冲撞薛凌这样的蠢话来。

    苏凔全若未闻,横眉盯着他,沉声重复道:“我来问,你说过的话可还作数?”他以为逸白在绕弯子,急不可耐直接了当道:“你说你,事成之后许我相位,许我治民佐君。力展魏武之计,一偿救世之心。

    此话可还作数?”

    分不清过于急切还是违背过往带来的慌乱,或许还真心悸犯了。他竭力想平静些,还是免不了鼻息之间呼呼作响。

    逸白越发咂舌,忙扶稳了杯子往里头注水,心想是说过这话,那不过是为了先阻着你犯蠢来哉。早知有齐世言这么一出,谁还费这功夫。

    合着这蚱蜢突然之间倒成个烫手山芋了,往日生绊子忍忍就罢,现儿个还要起好处来,今日这人,估计薛凌是不见不行。

    苏凔犹急,道:“是你吧,你背后之人是霍云婉,薛凌与我说过的。她说你们想让小皇子登基,到时候主幼母壮,理该太后临朝,是这么回事吗?”

    逸白笑笑,叹口气正色道:“苏大人,是有这回事,你待如何?”

    “是你们,你才会带这样的话给我,薛凌虽有逆心,却....”话到此处,苏凔稍有迟疑,再续之时,多了几分清醒:“她虽不敬当今天子,却甚少置喙国祚重本,与我尚且为难,又怎会说与旁人传话给我。”

    你二人倒落了个相互看不上,逸白请了茶,正待回话,底下人传说是薛凌让将人带过去。

    这下求之不得,刚好苏凔对喝茶饮水之事也是毫无兴趣,闻说薛凌醒了,冷冷看过逸白一眼,转身便往薛凌住处去。

    逸白看了看杯中茶水丝毫未动,嗤得一声伸手扣了茶碗。要好处也是个幸事,大概短时间不用操心再操心给这位主儿收拾烂摊子。至于以后,以后的事,人哪能想的面面俱到呢。

    他倒是想起底下人说苏凔替齐世言求情求的分外精彩,单从此事来看,还算有几分心思胆气。

    薛凌也早早得了消息,知苏凔根本没拿出那封表书,虽还愤愤,到底是庆幸居多,闻说苏凔来了,又气又是心疼。这蠢狗好好活着,总是桩好事。且管他如何,说两句软话,让他离了京也好。

    可自己又不擅长说软话,再说了,凭什么是自个儿赔罪,这一档子本就是宋沧无端找事。她兀自置气纠结如许,却忍不住走到了门口等。

    眼见着苏凔安然无恙出现在眼帘,登时怨怼怒皆化作满腔欣喜,一如当年在苏府重逢,忍不住要快步跑过去,大呼一声“宋沧”。

    宋沧,我与你父亲平城十来载,除非天塌地陷,世人尽毁,不然无论如何,我不能瞧你性命有损。

    此念非情,只为义。

    她提了裙角,苏凔近在咫尺,清晰瞧见薛凌脸上喜悦,是大难不死的劫后余生。他想薛凌一贯对朝事了若指掌,必然已经知道齐世言之死了,她定是怕自己受了牵连。

    多在生死之间游走了一遭,恍若许多事都赫然洞明。有几个人,会这般对自己翘首以待,含泪相迎呢。

    他张口,想喊声姐姐,薛凌喜色愈盛,迈步朝着苏凔急迎,而后擦肩而过,她对着门口多日未见的身影大喊:

    “薛暝!”

不知春(五十八)

    失而复得和久别重逢,原该不相上下。只情义二字,到底情在前,义在后。她既对苏凔只剩义气,乍然见了薛暝,难免要厚此薄彼。

    苏凔狐疑转身,方见有旁人出现。倒也没太过失落,自己昨日才与薛凌争执,便是她余怒未消,也属于常事尔。且他往日几乎没见过薛暝,听得薛凌喊的是同姓,还当此人与薛凌有些血亲。

    薛暝满面风尘,对薛凌的热烈稍有吃惊,站在门口处停了脚步再没往里。薛凌急奔上前,却又在四五步处堪堪停住,脸上笑意扭了又扭,半晌只生硬问:“还顺利吧。”

    薛暝略垂了头,轻道:“一切顺利,进去说吧。”

    “嗯。”薛凌答过话,站在原处收敛了些情绪方转身往里,大概满腔喜悦都已然发泄于外,再与苏凔相近,便没了刚刚那种迫不及待要宣之于口的关心和嗔怪,只还带了些薄怨道:“你也来了,进去说。”

    这个“也”字用的怪异,分明是自己先来,苏凔躬身应承,薛凌这才看清他身上血迹斑驳,虽已知齐世言之死,她却还没了解详细经过,一时悬心,怕是逸白的人暗中动了手脚,忍不住道:“怎么了,哪处受伤了?”

    苏凔忙摇头道:“不妨事,非我之伤。”

    原该再问问,就算不是他伤了,但血能溅到身上,必然也是凶险的很。但听得无事,便松懈许多,又看薛暝在后离的甚远,两厢权衡,还是薛暝要紧,只顾对着后头催道:“快些快些啊,你去了这么久,回来怎不提前说一声。”

    薛暝见她欣喜不似作假,当下心中一暖。他离得远,是因为苏凔的缘故。虽苏凔不识得他,但薛暝常在暗处,是识得苏凔的,见此人在这,当是与薛凌有要事商议,底下人本该避讳些。

    听得薛凌喊,便知她无意隐瞒,当即急走了两步,温声道:“怕给人瞧见,特走的隐蔽,故而没让人先传。”

    他还是有所忌惮,故而没先提兵符之事,想着薛凌若问再答,若不问,且先缓缓。然薛凌一时开怀,压根没记起这茬。

    进到屋里,各奉了茶来,她还忍不住笑意盈靥,想抓着薛暝问问这大半月来都做了些什么。话到嘴边,总觉句句皆是不妥,自己哪能问那些小姑娘话呢。

    踌躇一阵,只没好气对着苏凔来了句:“你来我这做什么。”

    薛暝坐在一旁,本端着茶碗,听见她问,急急起了身,说是刚回来,一路尘多,先去换身衣衫。

    薛凌知他有意避开,想留人,又觉避开也是对的,自个儿与苏凔谈话,多个外人本有不便。适才一犹豫,薛暝已退了去。

    人一走,苏凔确然多生自在,起身抖了衣襟,朝着薛凌拱手施了一礼,正色道:“我来,是特来与姐姐赔个不是。”

    薛凌失笑,讽道:“你有什么不是要赔与我?”

    “昨日实乃我一时情急,思虑欠佳,言行欠周,今日反思,深感自愧。适才不敢耽搁,一得了空,这便急急往此处来了。还请姐姐宽宏大量,恼我就罢了,切莫气郁伤了自己身子。”

    薛凌当他还如往般要劝自个儿,虽已无怒意,难免还是不屑,笑道:“我有什么好气的,都伤到自个儿身子了。”她故作不知,嗤道:“怎么今日你这身,该是给梁成帝上坟才是。那么大的一堆土,绕着走一圈估摸着还没走完,你就得了空了?”

    苏凔再拱手,道:“你又何必装作不知,朝堂上的事向来瞒不过你,都这会了,你定是得了消息,齐伯父去了。”

    薛凌翻了个白眼,自坐到椅子上,半晌冷道:“是,我是得了消息,可消息虽快,也没这么快的。就听说齐世言死了,你大出风头,给他搬尸去了,别的倒也没了。”

    她恍然大悟,看着苏凔身上血迹道:“这血是齐世言的?”她仍不信,惊问:“他真是自戕?”

    苏凔深吸口气,略哀道:“人都走了,你就当死者为大,且称一声伯父,往日,你也在人前喊过一生爹的。”

    薛凌笑意渐冷,勾着嘴角不答话,那会子的喜悦已是荡然无存。人总是这般奇怪,我实在不想你死,可见不得你好好活着。

    她看苏凔,又生怨对。

    苏凔霎时明白过来自己失言,今后,自个儿也说不得这样的话了。未等薛凌生怒,他扭了些头,生硬道:“他是自戕。”

    薛凌不屑:“那还真是怪,众目睽睽,能让个半死不活的人自戕。笑死了,御林卫都是死人啊。”

    苏凔道:“伯父手里有先帝赐的行宫令,百无禁忌,旁人阻不得他。且他说是.....要为先帝作赋表祭,于情于理,本就不该拦他。

    我与他侄儿将其扶上高台,初听祭赋尽是一片臣心,别无他意,便再没想旁的。不料读完手中文,伯父忽而怒骂当今天子为贼,弑父篡权,杀兄夺位。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从高台跌下去了。”

    苏凔哽咽难忍,薛凌不痛不痒,拿了茶碗在手,笑道:“有这等趣事,可惜我不在场,没瞧着。”

    她是后悔走的早了些,不然听不见齐世言骂,至少也能看看魏塱那狗气急败坏吧。

    苏凔咬牙,再未指责,只道:“我下去扶起他,片刻人就去了。”

    薛凌搁了茶碗,看着苏凔,极正经道:“你去扶他,没与他死在一处,也许是你九族在天有灵保佑,算我请你的,去跟逸白支些黄纸,今晚多烧两张吧。”

    她目光如炬不肯退,此话言之凿凿,苏凔没与齐世言死在一处,当真是宋柏保佑。

    此话说完,宋沧也不会再知道自己曾有过杀他之心。从今往后,不管这蠢狗如何,自己绝不会再有此邪念。

    苏凔不解薛凌何以如此瞧着自己,对视片刻,当她有意讽刺,心虚先垂了头,片刻轻道:“是我想错了。”

    “什么?”

    苏凔抬头,笃定道:“是我想错了。”

    他再与薛凌对视,狠道:“是我往日里,想错了,你才是对的。”

    薛凌蹙眉,偏头疑道:“嗯?”

    苏凔再没躲闪:“是我往日所想,千错万错。当今天子,本就以反谋位,我岂能.....在反者身上求正?是我,想错了。”

    他看着薛凌:“我今日,悟了。”

    他说他悟了,给齐世言之死添上最后的注脚。

不知春(五十九)

    这个时候,天家丧仪已毕,各人已准备打道回府。到底是梁成帝陵前,见红是为不吉,宫人手脚飞快,老早就将那摊血清理的一干二净,连飞溅的血点子都没留下。

    魏塱在一众万岁声里,龙行虎步上了九乘之马车,坐定之后,并未闭目养神,反命人将那封垣定捷报取来,又读了两遭,还是许久舍不得丢手。

    李敬思看罢文武,翻身上马,跟在天子车驾后头,神色仍如来时矜高。垣定如何,他是知道的。

    只是,不能全信。

    既不能全信薛凌,又不全信皇帝,这些日子,他在两方之间游移不定。总算,是结局要来了。等结局一出,就知道可以信谁。好在,无论信谁,他们都信自己。

    难得他看魏塱,再不是往日臣服畏惧,而是鄙薄怜悯暗生。所谓天子,也不过如此,被人玩弄于股掌尚不自知,拿着一封假文书在那洋洋自得。

    就不知道明日若有真消息传来,朝堂又是何光景?

    后头人跟着陆陆续续往回,还是有两声窃窃私语,也问齐世言何苦,走了走了,又回来作甚?

    终没谁高声喊一句齐老千古,便是为其美言过的沈元汌,还要恨恨一声,为人臣子,不替君王分忧,反来搅和浑水。

    他观齐世言一世良臣,死到临头做起了蠢事,全然不为大局考虑。这个节骨眼上,龙椅有失,于江山百姓有什么好处?

    如此种种,无怪乎,苏凔说,“悟了”。

    他悟了,薛凌反闹了个糊涂,愣道:“你悟什么?”

    苏凔垂目,半晌道:“我今日仔细思之,当年父亲若不是一心求正,本该有机会护住宋家老小。薛将军若不是自求退让,他有数十万兵马在手,怎会落个屈死狱中。

    世间道有千条,我又何必执着。”

    薛凌瞠目,一时疑心苏凔莫不是说谎博取自己信任。昨儿个还要去陈情自表的蠢货,现突然就脑子开窍了。

    见她不答话,苏凔又道:“原我....,今齐伯父在我眼前身死......一死固如何,世事了无益。

    若我还悟不得,与痴人何异。”

    薛凌见他黯然落寞不似作假,第一反应是该大笑三声,庆贺这蠢货总算灵光了,以后朝堂上的消息,自己就不必再全然依赖于霍云婉,实属美事。

    另来,江府也可以放开,到底薛璃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根本不得魏塱看中,犯不着逼他。早知看个死人能让宋沧悟道飞升,当年该晚点劫囚,且让他看完宋家人头落地再说。

    齐世言这老不死,真真是死的好极了。

    这些欣喜快感起于五脏六腑,声势汹汹要往外窜,行至喉头,又被一口吞没,还没能来的及浮于脸上。

    千钧一发之间,她还是想起齐世言那几封烂信,默默咒骂了数声这个老不死当初为什么不彻底瘫了,居然还能拿笔来扰乱自己心神。

    脑子里爱恨情仇过眼,却只是语气淡淡道:“人都是要死的,你何必感慨良多。”

    她纠结着是不是该劝苏凔两句,京中如许年,自己也曾这般以为是开悟,实际不过就是心死,最是知道这种磨人滋味。可,要如何劝他?

    大概是身体里种种拉扯太过惨烈,她嗓子里也有了些酸涩。人,真是从祭台栽下去的吗?

    她张口,丫鬟探出个脑袋,说有人求见。薛凌霎时抬头,惊了旁边苏凔一跳。

    因有外男,二人并未在里屋,只在客堂,门也未掩,是而丫鬟并未叫门。薛凌听得名字,知是逸白身边的小厮,忙起了身。

    她自是无需相迎,逸白没亲自过来,显然事并不着急。只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又沉沦在一些毫无用处的软弱情绪里。

    齐世言,还是死的很好,如果苏凔真能因此事改改的话。就算不改,那也是死的好,起码将苏凔换回来了。

    当年那些事,齐世言本就该死的,如他所言,是自己大发慈悲,让他多活了百十个日夜。

    一拿定想法,人轻松许多,笑着迎了来人问是何事。那人见苏凔在不远处,刻意小声了些,轻道:“白先生让我来与姑娘说一声,樊涛带领的人马,已经悉数进入垣定城了。”

    薛凌登时更添开怀,人一进去,火起就在今晚。苏凔听见她喜道:“全部进去了?”

    然那小厮却是一直低声,听不见说了些什么,只得数句,便退了去。薛凌再转身回来,一脸神采飞扬,笑道:“你悟了便悟了,如此正好,以后你我连手,想要的东西,反掌之易尔,谁死谁活,不就在你我一句话间”

    先前她多有讽刺,苏凔不觉有哪处不妥,这会见她带笑,苏凔反觉些许膈应,垂了目光没答话,算是默认。

    又闻薛凌道:“可惜你今日来的着实不巧,齐世言死了那么大事,你与他表现的过于亲密,魏塱面上不表,私底下免不了要起疑心,近日还是多留神些,少往壑园来。”

    苏凔点头称是,嗫喏说是“既如此,我先行回去吧”。薛凌却道:“等等,你.....”她想了想,转口道:“算了,你先回去吧。”

    话到此处,苏凔本该客套追问一句,然他无端生了隔阂,今日多逢变数,身心俱疲,只当是薛凌不想说。

    她既不想说,何必多问缘由。当即起身作别,薛凌交代底下人着马车将人送了回去。原她是想着苏凔既来了,省了自己再跑,干脆趁着他正开悟,要其三日后上表魏塱调沈元州回京领兵的。

    方才那小厮来传,正是说樊涛领兵入了垣定,其手下兵马,也半数跟了进去。若无岔子,日暮前估计会全进去。全军覆没,就在今晚。

    沈元州,该回来了。

    只脑子转了一圈,想着还是不要逼的太急,万一这蠢货又调头回去了,可再没一个齐世言来给他挡阎王。索性逸白也说了,朝堂上不缺递话的,不差苏凔这么张嘴。

    她仍耻于承认,自己实心疼于苏凔,不忍不愿尔,并非不能不该。

    然薛暝归来,垣定事顺,她也实没多少心思能花在苏凔身上。虽午膳已过,晡时正当宜。人前脚刚走,薛凌即寻了薛暝来,又令底下在园中置了茶碗吃食,兴致极高。

    稍后听得底下人报,说已往外传了话,苏大人是犯了心悸之症,如此苏凔来壑园也合情合理,薛凌愈发没功夫惦记他与齐世言如何。

    美中不足是今日天道欠佳,早间暖阳茂茂,这会子两人才坐定,头顶黑云翻墨,变的比六月还快。

    好在壑园地阔亭广,不惧狂风骤雨。薛凌难得卸下心防,笑意盈盈托了腮娇声问:“怎去了这般久,我当你七八日就回了。”

    她看一眼四周,并无人在近处,有些女儿家撒娇姿态:“我在逸白面前扯了好些谎,还不就是你回晚了。”

    然薛暝不知薛凌所想,一见她佯怒,忙从身上取了个小盒子,放在桌上,双手推至薛凌面前,温笑道:“路过瞧见此物精巧,买来与姑娘做个玩乐。”

    他亦知周遭无旁人,还有几个暗卫盯的牢实,只是口上用词仍十分小心。薛凌不疑有它,喜道:“什么东西来着?”一瞬双眸如星,皎皎照到了盒子上。

    大抵有那么一瞬,她真以为是什么精巧物件。像...鲁文安去原子上捎带的红色果子,又或是去宁城顺路带回的雪白碎糖。

    她瞧那盒子锁扣花纹精细繁复,像是赤金缠丝的手艺,摸索了一下没能找出机关所在,又怕一个不小心按坏了,找不着匠人修,实在可惜了。

    她抬头问薛暝,眉眼澄澈成一泓泉:“按哪来哉?”

    薛暝垂目,不敢与她满目波光对视,自伸手拿了盒子按开,复推到薛凌面前,仍不敢抬头去瞧她。他没看见,薛凌霎时失了笑意,盯着盒子里一尾卧虎,春水生冰。

    原来,是这么个物件。

不知春(六十)

    是了是了,是该有这么个物件。

    她给自己的翘首以待找了个恰如其分的理由,就说自个儿也没那么惦记薛暝,这满腔喜悦为何而来,还不就是千呼万唤,就等着尾卧虎出于柙。

    薛暝抬头时,瞧见薛凌满脸还是满脸笑意,正拿着那枚兵符细看。他唯恐办得不够妥帖,轻道:“如何,可还喜欢?”

    “喜欢。”薛凌挑眉道,又将那东西在手里来回反转了一圈,不知是在感叹,还是在回答薛暝。她说:“真是精巧,怎做的这般精巧来。”

    这兵符造的,分毫不差,至少左半块和她曾拿在手里的那块真的一模一样,若是摆在一起,只怕根本没人能分出来。

    她满意道:“你眼光真好。”

    薛暝暗松了口气,浅笑道:“你喜欢就好。”

    薛凌将东西搁回盒子里,目光往左手方瞟了一眼,那里暗处站着的应是周遂,旁余方位也有三两暗卫护着,虽说都是自己买来的人,到底事关重大,仍不敢在壑园把话说太明。

    她起身,啪嗒一声将盒子扣上,嚷嚷道:“走走走,与你接风,走个好去处。”

    薛暝只当她是为了避开壑园人眼,此举固然好,然今日....他犹豫片刻,轻指了指头顶道:“看这天色,怕有骤雨,晚间寒凉,不如明日再去。”到底这兵符又不是等着下锅的米,要再问些什么,晚一日也问得。

    薛凌全不当回事,已起了身,摇晃着盒子朗声笑道:“快些快些,你我要走便走,哪管它头顶下不下雨。”话落即转身迈开了步子,大声喊“来人”,想先遣人去备着马车。

    薛暝知她性子,本无意再劝,这厢劝也没地劝去,赶忙跟着起了身。不消多时,二人一道顶着疾风出了壑园角门。

    今日车夫又是那张二壮,一见了薛凌即连声赔笑,说是多日未听得园里唤,还当是姑娘不要他驭马了。话没说尽,见后头冒出个薛暝来,赶忙又多奉承了两句,开口喊这位爷许久未见。

    大抵是这个“爷”字用的好,薛暝笑意愈甚,薛凌却一改先前兴致,扬手遮了额瞅着天,愁道:“风大的很,呆会若是下起暴雨来,张大哥可还牵得住马?”

    看她模样,似是十分担心,薛暝立马敛了笑意,一时有些茫然。刚刚在屋里,不见得薛凌怕下雨,这会子都走到门口了,总不能是真个儿体恤马夫。

    张二壮扯直了脖子,嚷嚷就算下起刀子来,他叫马往东,那畜生绝不能往西,下场雨算个甚事。

    薛凌恹恹神色未改,颇有些没好气:“这么厚的云,不知雨得多大,一会真下起来了,叫人玩也玩不畅快,尽担心如何回来。”

    薛暝蹙眉,总觉着她不该是为这事。张二壮却是一拍胸脯,傲道:“我说这雨今日下不起来,姑娘且瞧着吧?”

    薛凌一歪头,多了些娇气:“你怎么知道下不起来。”

    张二壮愈发得意,笑道:“咱底下人见得多了,你瞧那云是吓人了些,可真要是下大雨的云,黑是黑了点,薄的很。

    我看这云,黑且厚,跟个滚轴似的往天边乱翻,还带土黄色,多半是在堆雹子呢,就今儿中午那太阳,最快也得今晚去了。若是下雪霾子,估计是要明儿早间才下下来。”

    薛凌此时方笑,开怀问:“你说这些。究竟准不准啊。”

    “准不准,姑娘可瞧着。今儿开春以来还没下雪呢,哪年哪月不得下几场,我看这不是雨,不信,明儿早上就知道了。”

    薛凌嘻笑出声,甩手抬步上了马车,没等薛暝坐稳,即催着张二壮快些往临江仙去,语间顽劣道:“若你说的准,我定要好好赏你些东西。若说不准,再也不要你赶马了。”

    张二壮一面催马,一面讨好着求饶,只说天爷的事儿,猜猜造个口业,哪有准数呢。

    二人隔着帘门笑笑闹闹,一路到临江仙,虽头顶还是黑如锅底,却果真是半个雨滴子也没打下来。

    薛凌抬头望了眼天,心满意足往门里走,后头薛暝与张二壮俱是跟着看了眼头顶。张二壮自不必提,薛暝实属想不透薛凌何以对张二壮如此热络,她究竟在不在意天将大雨?

    然头顶只得一片乌漆嘛黑,并无答案,倒是从目前状况来看,张二壮说的话确有道理,想来呆会不至于要冒雨回壑园。

    薛暝未敢多作停留,赶忙跟着进了里面。今日街上冷清,临江仙亦是门可罗雀。一有客人,眼尖的小厮丫鬟连忙迎了上来。

    薛凌见是几个个生面孔,默默环视了一圈,似乎账台前站着的迎客掌柜都换了些,不知幕后之人是不是也换了。

    她心中计较,又劝说自个儿今日是客,哪管主家是谁,高声吆喝了走雅间来,惊的那掌柜在一旁下巴上胡子翘了又翘,暗恼这是来了个什么祸害,太后封陵的大日子里敢如此轻狂招摇,自身惹了祸事不要紧,牵连临江仙上哪说理啊。

    幸而小厮反应快,扭着脖子压低嗓音催赶紧挂个牌子,也不问来者姓甚名谁,直直将人领去二楼。

    屋内陈设倒是未改,薛凌直奔窗前软榻,歪倒在上头,拿出那盒子摇晃笑道:“怎做的这般好,我看上头旧色都做的极巧,真真跟用了百年一样。”

    话落才复打开盒子,将东西重新拿出来举在眼前看。正仔细处,窗外一道惊雷闪过,薛凌身子一震,忙向外看去,复愁道:“也不知这雨究竟何时下。”

    两人独处,薛暝多了些随意,道:“怎么很是关注天道,可有要紧缘由?”

    薛凌收回目光,仍细致打量着那枚兵符。像,真是像,找不出来半点不像,足够了。

    只是这雨,她又往窗外瞧得一眼。垣定离京数百里,即使京中下雨,垣定也未必会下。可世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说来最近半月一直是阳春艳日,正缺一场春夜喜雨。若今晚天降甘霖,垣定那把火,怕是很难烧起来。如果少了这把火,胜负是谁,就很难说了。

    她并不知魏塱在祭礼上所言,却难免想起陶弘之那张纸条:地虽生尔材,天不与尔时。

    她不怯反傲,今时今日,人事已尽,要看天了是么,那就看看,所谓天意,究竟如何?

    薛暝听来,薛凌语气甚是平淡:“不算要紧,只是我在等火,天要下雨。

    这贼老天,好不给面子。”

不知春(六十一)

    往来见多她张狂,薛暝不厌反笑,就说自家姑娘怎么着也不会和个马夫熟络到闲聊天气来。至于等的是什么火,更是全不在意,烧哪都使得,何须管这么多。

    薛暝道:“如此,那倒是希望马夫说的准些,明日再下。”说罢笑转了话头,道是亏了以前江府的路子,寻了个传承几代的中间人,专做赝品功夫,瓷玉书画,铜铁金银,没有他不会的。

    薛凌捏着那兵符不放,她是知道一些风雅爱好,类似上古的骨殖秦王的玉,又或是战国的鼎炉汉朝的剑,这些东西,动则以千万两银钱计数,自然免不了有人作假坑蒙拐骗。

    只是,若手艺登峰造极,早就赚得盆满钵满,哪会放着金山银山不享,跑来造这老虎。她奇道:“这样的人,只需坑得一个蠢货,一辈子吃喝不愁,应是不缺钱银,如何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替你做这事。”

    薛暝笑道:“中间人自是一辈子吃喝不愁,可真正有这手艺的,不过是在某处别院给人干苦力活儿罢了。我买了两个来,是一对师徒,将人带去了棱州一处荒山。因不敢张扬,事事都得亲为,人力所致,这才拖得久了些。”

    说话间自续了茶水,本想往窗前薛凌手里放一盏,看她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捏着兵符不放,便歇了这心思,另问道:“京中可还太平?”

    薛凌目光又往窗外,身上多添懒意。壑园虽也自在,终不比临江仙能彻底放开来。正欲答话的当儿,小二高声喊着推了门,举着托盘送了三四样果子。

    别的倒不新鲜,其中一碟,说是今年的新牡丹,巴掌大的一朵,只取花蕊处三两瓣,裹了面糊炸的酥脆,一点咸盐在上头,正是这几日临江仙的招牌菜,唤作芙蓉春。

    小二说的唾沫横飞,只见那姑娘始终倚在软榻上,丝毫不见得新奇,自讨了个没趣,巴巴喊了剩下菜名,悻悻退了去。

    薛凌这方笑抬了脚,撩眉到桌前坐下,笑道:“四五月才有的花,这才三月初初,他家什么东西都快旁人一头。”

    说罢自拿了一片塞嘴里,嚼得咔哧两声,其味不错,又拿了片在手里瞧。牡丹别名唤作木芙蓉,芙蓉春这个名字着实应景。

    窗外是芸芸众生不堪言,窗内是临江仙人赏牡丹。

    她拿着那枚兵符,与魏塱捏着那卷捷报,是一样的神采飞扬。

    几枚春色下肚之后,薛凌将那兵符放回了盒子,推给薛暝道:“他们总是留意我多些,你替我收着,哪日我要用了,再问你取来。”

    此话信任非常,薛暝心头一热,忙应了声,又闻薛凌道:“收拾的干净吗?”

    薛暝一愣,转瞬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善后事,郑重点了头,轻道:“很干净,便是有人查了去,亦是死无对证,离京千里,断不会牵扯过来。”

    薛凌笑意大盛,一手再去拿桌上吃的,一边闲话般道:“那就好,你听说了没,那个雷什么珥死了。”

    “听说了,是沈将军斩的人,罪他贪墨军需。”

    “吓死人了,没曾想沈元州这般厉害,短时之内就查到了棱州,早知如此,也让他死无对证的好。”她吃的鼓鼓囊囊,往薛暝面前凑,指着自己眼珠子道:“你看,里头米粒大个红点都能让沈元州抓住啦。”

    薛暝鼻息一顿,往后仰了些,他是知道薛凌眼里有伤的,真当是此处漏了破绽,忙问沈元州如何。

    薛凌笑笑退了去,仍是漫不经心抓着东西往嘴里塞,道是也不如何,那姓雷的不知是个伤,只说是颗红痣,惹了沈元州满京城找人。

    薛暝一时紧心,跟着问得仔细,唯恐哪处不留神将祸事惹了来。二人问问答答,作了个风雨欲来的山外闲趣。

    而所谓死无对证,至少是两条人命牵涉其间,所费言语,尚不及她眼底米粒之伤的一半。

    原依着薛凌的意思,是要坐到夜半再回去,然戌时将近,小二来催,说是要打烊了。往来临江仙一直通宵不禁,吵得两句,才知近来江山事多,京中宵禁愈发严了。

    估摸着,是主家授意,所以掌柜的恪守规矩,按点关门。她看窗外已黑尽,楼下灯火寥寥,天上是一池浑水,半粒星辰都找不出来,更莫说月光。

    依着心头脾气,甚想摆出架子来赖得一晚,量来以今日之势,非要此地留一间灯火,苏远蘅来了也只有低眉应声的份儿。只踌躇两回,仍是叹气起了身,憋着嗓子抱怨:“处处寻不来个舒服。”

    薛暝看她架势是要走,起身抿笑站到一旁,等薛凌先行。不想她人到桌前,并未直接出门,而是就着桌上壶里剩余茶水缓缓续了一满碗,眼看着都要漫出来。

    然她小心翼翼端到嘴边,却只轻啜了小口,复抬手举到薛暝面前,一改先前娇憨,张扬道:“这雨还没下,看来,天意多半在你我这头。”

    薛暝眉眼愈发温柔,含笑片刻见薛凌那只手迟迟未收,跟着拿了自己茶碗,凉茶未换,恭敬举了去。

    未料得薛凌重重将杯子推了过来,两只脆瓷相撞,里头琼浆四溅,漾了樊涛一脸。

    京中固然宵禁渐严,临江仙已算是收的晚,别的地儿,伙计都该打鼾了。然垣定正是酒兴浓时,杨素和一众人,喝得颇有些人事不醒。

    早间初进城时,尚有戒心在身,整日过去,该查的查,该点的点,他自认城中情况已是确认无疑。

    抓来好些个男女老幼,皆说眼看着那名叫樊涛的男子拎着黄承誉的人头到了城门前,请各百姓生民做个见证,黄承誉已死。

    再听得底下人报,城中兵马俱是苍白如纸,少有能站稳的,皆是丢盔弃甲卸了兵刃等点册。人去了怒骂殴打,一个高声吭气的都没有。

    至于几个黄承誉的心腹,更是自缚了手脚请罪,不求自己有个活路,只言家中妻儿老小无辜,往日在黄承誉治下,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这些也就罢了,城中五步必闻涕泣,十步必见伏尸,惨是惨了点,不过,这只能说明,城中是真的水源尽毁。

    如此情况,杨素谨慎归谨慎,防备之心却是一卸再卸。再得底下吹捧两声,飘飘然之间,晚间的庆功宴办的颇为热闹。

    上头将领监军自不必提,下至伙夫马卒,都分了几杯好酒去。也就是同为梁民,不能大肆搜城,不然一旦城破,城中岂有家门能保得全锁在。

    虽是时日艰难,樊涛仍凑了几个歌舞乐伎,吹拉弹唱一应都是绝色佳人,裙带翻飞间,杨素醉眼迷离道:“你跟了黄承誉许久,倒也下的了手。”

    樊涛垂头弯着嘴角既无心虚,也许谄媚,寻常道:“求个活路罢了,城破只在早晚,换了将军里,一样舍不得给人陪葬。”

    杨素醉笑数声,举杯喊请,实则鄙夷翻了手腕,满满一杯酒尽数翻到了樊涛脸上。

    两面三刀小人尔,古往今来谁瞧得起这样的货色。只樊涛既杀了黄承誉,便是功臣,即便有罪相抵,估摸着将来也能领些赏去,至少圣旨未到之前,轮不到杨素拿他性命,还得先好生待着。

    是而表面功夫,谁也不敢戳破,杨素暗里给人难堪,明面上却赶紧连道自己醉了,又唤人来给樊涛擦了酒渍。

    有人进来叩头作揖,请杨素先赏些清水给城中兵马解解燃眉之急,说是两三天滴水未进,好些人怕是撑不到明儿个了。

    杨素只作未闻,三两句场面话打发了去。他的兵马是破城的,又不是运水的,便是运了些,那也要顾着天子名声赶紧去救济城中百姓,哪有功夫管黄承誉旧部死活。

    再死多些,反倒好了。若非为着先帝忌礼,还要再拖几天。如今虽是进来了,防着死灰复燃,还打算困个几日,岂有解他燃眉之急的道理。

    屋内笙歌未歇,屋外亦是雷声隆隆,那场将下未下的雨,竟当真从京中盘旋至垣定。

    然薛凌不希望这场雨下下来,魏塱也不希望这场雨能下下来。他知杨素能破垣定,正是仗着毁了垣定水源。

    虽现今人已入了城,可若今晚便下雨,难保黄承誉旧部会不会借水一战。而杨素就在垣定,更是深知其中厉害,焉能希望来场雨?

    至于那些佯作中毒的黄承誉旧部,更是提心吊胆,一旦这场雨下下来,那火便燃不起来,到时候真是假戏成了真,黄承誉一颗大好头颅,白掉下来。

    大抵人心真能上达天听,子时过半,那个在黄承誉身死当晚哭嚎“下雨了”的妇人,终没能等到滴雨落面。倒是晚间寒气骤降,薄霜笼了满头,与她的夫君白首同眠。

    壑园里薛凌还靠窗,不时往手里呵着热气,喜笑颜开的瞧着窗外满目漆黑,心中暗夸:真是好个霜天。

    此时下霜,看来张二壮说的颇准,今夜无雨,明日有雪。不过,都这会了,准不准的也无妨了。

    暗处薛暝尚没寻出个好地方藏兵符,且随身携在了袖笼里。事关重大,在他眼里,又是薛凌信任的一种象征。念及晚间薛凌笑意,忍不住指尖缩回袖里轻触了一下轮廓。

    寒铁在无声处着火,继而火光大盛,映出一张老僧的脸。

    他向着齐秉文单掌行了佛礼,慈悲道:“时辰已到,施主请吧。”

    齐世言睡在一堆枯柴里,腰间配着枚“礼”字玉佩显眼。白日里还未见得,应是后来挂上去的。齐秉文深吸口气,上前轻道:“伯父一路走好。”

    他将火把凑近,哗啦一声,垣定烧着了半边天。

不知春(六十二)

    苏凔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这把火,他自壑园回去,咬牙切切间且恨且狠,暗自道是以后无论如何再不得奉魏塱为君,需得事事以薛凌为先才是。

    然这些事与多年所学君臣纲常相去甚远,若真有那日,难不成自己要做个弑君乱臣?一夜心思乱入无头荨麻,怎么也歇不下。

    煎熬至烛火将尽,才忽地醒神过来,君君臣臣都是日后事,今日倒忘了最重要的一桩。见着了齐世言,怎么就没问问清霏如何了啊。

    现儿个齐世言已死,问也无处问去,宋沧翻身坐起大力扯了发梢,恨不能将一头烦恼丝尽数扯下来。这厢方悔,又记起齐秉文还在,当初齐家老小既是一起回了祖籍处,齐秉文也该知道清霏下落才是。

    他紧走几步,推了窗,唯恐长夜将近,齐秉文已离了去。还好外头黑漆漆的看着还是深夜,只无星无月推不出时辰。迎面寒风骤来,像是里头夹杂了冰粒子。几个时辰功夫,不知怎地冷成了这般模样。

    饶是他居处冷惯了,此刻亦忍不住打了个寒蝉,没等站稳,随即捞了件外袍,急急往外至大门处,夺了守门小厮的灯火来往齐秉文处赶。

    这一路跌跌撞撞,遇了四五回巡逻的御林卫,好在认识苏凔的人不多,听说的的却多,倒不是去年高中的状元爷还如何声名在外,而是京中谁不知道,宋沧宋大人,是李敬思的旧交呢。

    听闻是齐世言的身后事处理漏了,倒也无人为难他,今儿个祭礼上的事,该听到的人,早就听到了。

    便是有三两怀疑苏凔身份的人,也让领头的拉了回去,哪家凶徒半夜三更拎着个灯笼在大道上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这要是抓对了,就那么回事,要是抓错了,可要了命去。

    苏凔到时,柴架子上已看不出人形。老僧席地坐在一旁将个寒酸木鱼敲的哆哆嗦嗦,不知是心酸还是冷的。

    齐秉文已铺了一叠黄纸,上头搁着个墨色双耳罐,大抵是打算拿来盛齐世言骨灰,见苏凔一脸狼狈,奇道:“苏大人这是怎么了。”

    话落自凝神了些,唯恐是朝廷出了什么岔子,苏凔来通风报信的。念及此处,不由又看了眼火堆,怕是还得小半刻才能烧完。

    苏凔瞧着人没走,放下心来,弯腰扶着腹部气喘吁吁道:“无妨无妨,我是为着些私事,怕来晚了赶不上你。”

    齐秉文跟着复了浅浅笑意,道:“如此,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城门不开,我总不能飞出去。”又调笑苏凔道:“大人怎不唤架车,竟两条腿生跑过来了。”

    苏凔仍直不起腰,喘道:“京中这月宵禁的厉害,我出门已是犯律,若是行马过来,怕不是要问斩。”

    他语气仍是恭敬的紧,齐秉文越发忍不住笑,暗道这个苏大人实在怪异,既非愚忠之臣,又是十足的正人之相。

    总也罢了,此间一别,以后两人多半再无交集,何必猜他。请秉文正要问,苏凔抢道:“我不与齐兄绕弯子,我急急过来,是想问问,清霏可还在家中,齐老身逝,她与伯母数人要去往何处?”

    齐秉文愣了一愣,片刻回神过来道:“苏大人深夜冒寒过来,是为着这个?”

    苏凔总算直了腰,上前两步急道:“正是正是。”稍作停顿,又怕齐秉文顾忌女眷名节不肯告知,当下再无隐瞒,快速道:“不瞒齐兄,齐大人在京时,我曾识得齐家千金清霏姑娘。

    我与她...我对她,情根深种。只可惜....后来生了误会,我尚未来得及解释,齐大人辞官归故,从此神女无迹,佳人无踪。

    原该今日亲自问过齐大人,只是事发仓促,眼见齐大人.....我.我不敢提这儿女情长事。回去之后,左思右想,即使此生无缘,我也该与她作别。还请齐兄千万告知,若是在不能,能替我携书一封也好。”

    旁儿老僧木鱼敲的愈加哆嗦,生死面前说姻缘,大概确有那么些不敬,幸而齐秉文也是个不羁之人,虽然柴堆里齐世言烧的还甚旺,不妨碍他笑道:“这我还真是不能。”

    苏凔急道:“如何就不能,我与她..我与她...并非我一厢情愿。”

    齐秉文哈哈两声道:“你们一厢情愿也好,两厢情愿也好,此不能非彼不能。你说的这个清霏堂妹,我没见过,却是听过的,她去岁并未随伯父回故居,怎么你不知道吗?”

    苏凔愣住,并未想起薛凌所言,只想着去过陈王府数次,陈王妃皆是言及清霏回了祖籍处,现儿个陈王妃自己都回去了,怎么齐秉文说清霏没回去呢?

    他当是齐秉文推诿,复急道:“齐兄可是有意隐瞒于我,我发誓断不会行纠缠之事,若清霏有意,我必定聘个媒人三书六礼上门,若她无意.....”

    苏凔扭头,为难着话不肯说尽,旁儿齐世言已烧透了七七八八,齐秉文笑得片刻,故意扭身去捧罐子,拖了片刻才回神道:“我瞒你作甚,男欢女爱,郎情妾意,人间常事,我平白无故毁人姻缘干啥,她是当真不曾回去。”

    “她不回去,她能去哪?”没等齐秉文答,苏凔又追问道:“她一个小姑娘家,你们怎会让她孤身一人在外。”

    齐秉文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声气道:“这是伯父的家事,我哪里得知。”

    “你当真不知?”

    齐秉文托着罐子一探手,坦荡道:“说不知,又知道些,说知道,又未全知,你也瞧见了,伯父膝下无子,我承祖命替他打理后事,算是半个继子。

    原一应大小,你皆可问得我。只这清霏妹妹,我是着实说不清楚。本来,家中是得了消息,她客居开阳,族里遣了些人山水迢迢的去接,奈何却走了趟空,再问伯父,他便不肯多说了。”

    苏凔一时又急又奇,不可置信道:“开阳,她怎会去开阳,她怎么会去开阳呢?”

    齐秉文还是摇头,道:“这事可真真是说不清楚了,我只隐约听闻,是伯父出了些丑事,说来苏大人去岁在京中,可知道伯父收了个义女?”

    苏凔顿口,一脸茫然,不知如何跟薛凌扯上干系来。还没回话,齐秉文看火势渐熄,忙道:“听闻那义女出身不好,故而伯父一家人耻于提及,偏清霏与那姑娘交好,据说三姐姐前三姐姐后的,也不知怎地,那义女手腕通天,帮着清霏瞒着陈王妃耳目离京去了。

    小堂妹最是跳脱,一经出门,这天高地阔的,去了开阳也寻常。”

    他往余烬处去,背对着苏凔是句寻常揶揄话:“苏大人可知道那义女是怎生回事,你这一来,勾起我好奇如许,难为伯父清正一生,留了这么桩烟花轶事,说来真真是个趣儿。”

    身后苏凔周身冷彻,唇抖齿颤。再看烧齐世言的那堆火已然熄尽,些许残灰余温,撑不久了。

    他眼角结霜,鼻息瑟瑟,果然春寒更甚冬寒峭,他看那剩下的那点米粒火星子,撑....撑不久了。

    明明是,早间那么烫的一滩血,像要将自己灼穿,这昼夜未完,就凉了。

不知春(六十三)

    齐秉文瞧着一堆碳灰骨殖,不知从何下手,还在半真半假的念叨:“这可是十足的烫手山芋,且等我取个铁铲来。”

    话落转身将陶罐往苏凔怀里一推,毫不客气喊:“抱稳了抱稳了。”似乎话音还没落尽,人已撒了手去。

    苏凔木木然接住罐子,不自觉脚下走进几步,靠着那堆残灰进些,瞅得片刻,又转脸瞅那敲木鱼的老僧,“嘣嘣”声里,俨然这和尚也结了霜。

    不知过得多久,齐秉文小跑而来,朝着苏凔挥了挥手里东西,压着嗓子笑道:“来了来了,没找着铁铲,只寻来两柄花锄,大小算个雅件,劳烦苏大人帮我一手,免得多误时辰。”

    苏凔不答,只依言接过花锄,另将陶罐放在地上,齐秉文已然上前开始扒拉,口中念念:“生有万千着相,死唯黄土而已,你说,怎么世人如此看不开。”

    苏凔垂头,又听见齐秉文念叨了些什么,只是具体内容如何,他再没听清。

    齐秉文三两个转身来回,罐子已然装的满满当当,虽不知齐世言的一把老灰装完了没,但人既说满了,苏凔无心驳斥,且记起日间齐秉文说不带齐世言的骨灰回祖籍,另问道:“你打算将伯父葬于何处?”

    齐秉文避而不答,一面将罐子往行囊里装,一面道:“看苏大人这般失魂落魄,可是为着我那小堂妹牵肠挂肚。”

    苏凔强颜笑笑,提醒道:“陛下是要你替齐大人择个身后字呈上来的,我看,你不如....”

    齐秉文抢白笑道:“山水有相逢,苏大人何必作儿女啼哭态。”言罢拍了拍收好的行囊,道:“走了走了,总算这一遭圆满,夜长梦多,我还是早些走小道儿去城门处等着的好。”

    苏凔不好再劝,诺诺低声道:“齐兄世事洞明胜我百倍,是我多虑了。”

    齐秉文跨出去半步的脚又往回收,接着昏暗灯火来回打量数眼,蓦地哈哈大笑数声,摇晃着行囊道:“什么洞明不洞明,还不就是癞皮狗儿无能耐,早些敞开了肚皮躺着舒服些。”

    木鱼声戛然而止,那老僧起身,单掌向二人行礼,不闻不问,不声不响退了去。齐秉文指了指离开的背影,嘲道:“实不相瞒,我观那和尚道士,隐者姑子,皆是个癞皮狗儿。”

    苏凔愕然,一整日见他云淡风轻士高洁,不知他如何突而出这愤世嫉俗之语来。又闻齐秉文道:“说来未曾问过,白日里听闻苏大人是去岁科举入仕,不知大人祖上门楣,是京中哪方府邸,他年我若旧地重游,也好寻个拜访处。”

    苏凔一时未曾分辨话里隐喻,老实答了住处,自不敢详说是宋柏之后,只说是偏远地方来的,现儿个住地也寒酸,不敢妄称府邸,另邀齐秉文早些登门。

    齐秉文诧异非常,惊道:“你不是京中人士?”

    苏凔稍有局促,拿不准他是否在试探,垂了头道:“不是,我....乃明县人士,去岁才入京。”

    见齐秉文一脸不信,苏凔又道:“倒也有一门亲眷是京中人士,不过非高门显户,寻常客商而已。”

    齐秉文上下打量数眼,讥讽语气越发明显:“那还真是怪了,你居然能登得花榜?”

    此番轮到苏凔讶然,生了些不喜道:“齐兄此话何意?”

    齐秉文愤愤欲言,踌躇数下,终是一拂袖嗤道:“此话何意,苏大人自己难道不知?”

    难得他多了几分正经,捧着行囊道:“男子年十六可入试,我也做过三五篇纸上文章,可惜啊,年年不中。难为伯父执笏礼部,主掌司考,竟不能去帮我翻翻答卷。

    怎么这京中的天儿,去岁变了?”

    “这.....”苏凔仍未能理解齐秉文话里意味,科举一事,落榜再寻常不过。去岁之时,自个儿也唯恐榜上无名啊,哪料得...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然抬头,齐秉文已拎着行囊头也不回离了去。客套之词,一来性格使然,二来是因着苏凔几句好话寥有感激。可京中人事,在他眼里不过一丘之貉,短短一日交集,苏凔又怎能例外。

    此间一别,想来再无相逢,何必争他?

    苏凔瞧着齐秉文背影越来越远,终没追上去。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劈头盖脸的往肉里钻,针扎一样疼,今夜实在冷了些。

    他回头,盯着那堆烧过的渣滓看了又看,唯恐齐世言的骨头没捡干净。幸而并未剩下什么,至少瞧着只有碳灰了。

    他再难忍住心中酸涩愤懑,张嘴无声怒喝数声。不知此刻齐秉文已走到了何处,苏凔才切切实实明白他问那句门楣何处是何意思。

    原齐秉文以为,自己能登得花榜,一定是祖上荫庇。只因齐世言不肯偏帮齐家族人,所以他才屡试不中。

    往日也就罢了,此等小人荒唐,说来增笑,只苏凔站于此,记起薛凌曾在自己窗前说,去岁金榜题名,是苏家花了五万两银子造的登天梯。

    除此之外,是当今皇帝想寻个白丁,好捏来做棋。

    他当时不信,这会,仍不太信。有所不同的是,当时觉得薛凌说这些是气急了激自己,这会想来。。。

    分明,她当时用词刻薄,神色鄙夷。

    开阳,开阳.....开阳都快到平城了。

    连喊数声后,寒气入喉,迅速侵入五脏,他闭了口,觉得刺骨,又觉心烧的慌。

    三五次,不止,七八次,不够,自己至少也向薛凌问过不下十回,可有清霏的消息,她...她说没有的。

    她说,没有的!

    苏凔喘着粗气抬脚回程,走得几步连灯笼都提不稳,摇来晃去将自个儿绊了老大个跟头。艰难爬起来再去提灯,里头烛火已经熄了。

    世间晦暗明灭,皆只在这方寸而已。

    一缕余烟从灯笼破口处逃逸而出,氤氲至李府茶碗里久久不散。李敬思如苏凔一般无二,辗转至半夜仍不得眠。

    白日里来的那封捷报实在叫他抓心挠肝,到底是真是假,谁真谁假,是真成假,还是假成真....这一摊子真真假假,哪能叫人睡的下。

    三更归梦后,底下人只主家没睡,特换了壶茶来。桌上文火不紧不慢的暖了好些时辰,李敬思确然有些口干,起身饮得两口,忽觉奇怪,又饮得一碗,招了人来问:“这是什么茶?”

    管事的笑道:“大人可真是神了,一尝便知今儿个换了茶叶,是今年新得的二月春。”

    他甚是自得,与有荣焉,恭敬着道:“宫里怕是今儿个都没开封呢,大人饮得......没准是天下第一盏。”

    再是暗室私话,换了往日,李敬思亦要轻斥一声胡话,今日却是愣了愣道:“新茶不是半月前就有了么?”

    他清楚的记得,那日在壑园,薛凌说,是今年新得的“二月春”。

不知春(六十四)

    说来一句随口话,不该记得如此清楚。然这会回想,他好像还能记起当时薛凌脸上表情,笑意盈靥,是难得的脆生语气,活泼喊“李大哥,今年新得的二月春”。

    下人扯着嗓子抱屈:“大人说哪的话呢,二月春二月春,那就是二月的茶,采下来晾晒炮制,三月初初喝到已是最早了,哪还真有二月就喝到的。

    大人您这盏,再早也没有了。”

    李敬思盯着茶碗,里头茶汤澄澈,入口清冽微甘,和在壑园喝的那盏,好像没什么不同。一碗茶而已,薛凌也犯不着骗自个儿吧。

    他问:“再早也没有了?怎么我在别处喝过?”

    下人笑笑,佯怒骂道:“可是哪处奸客连大人都欺上了,随口胡诌,又或拿年前的陈茶充新茶,真是没长双好眼睛。”

    “陈茶充新茶?”李敬思嘀咕一声,再没多问。下人尤絮叨两句,道是民间惯有无赖谎称得了二月春,实则这茶,年年多不过百筒,大多进了宫里,手头这盏,便是皇帝日间命人赏来的。

    李敬思挥手,遣退了下人,又盯着那茶碗许久,再喝一口,便觉哪哪都不对。他不善品茶,却觉今日这茶是比壑园那日饮的要好些。

    二月春二月春,他在犹疑不定里将诸多真真假假理顺,今日定是真的二月春,那日喝的,是假的?

    这么一想,二月春也好,三月春也好,再无心下咽,睡也睡不着,走了几步到窗沿处,手腕一翻,残茶冷酒尽数泼到了睡着的杨素脸上。

    京中呼吸生寒,垣定却是热浪冲天,因晚间多饮了几杯,杨素睡的颇熟。这冷不丁被人泼醒,睁眼瞬间毛骨悚然,自忱睡的太熟了些。

    脑中念头过了一遭,这才抬眼看,站在面前的是献降的樊涛。杨素也算乖觉,心知不好,翻身坐起,左右看得一周,屋内站立七八人,竟然皆不是自己治下。

    樊涛手上空酒碗还没丢,含笑瞧着杨素道:“大人晚间敬了我一盏,礼尚往来,现儿也敬你一盏,垣定水好,酿出来的酒也好,带两坛下去,与阎王爷驳个商量,来生投个好胎。”

    饶是杨素已有心里准备,此番仍是骇的不轻。他见樊涛措辞老长说的不紧不慢,必然是城中大势已去。

    今日进得城来四五万兵马,又亲眼见城中尽是饥渴将死之人,怎么会短短一梦之间,就换了个天?

    他忍不住将目光往外,想看出个究竟,杨素将酒碗往地上扔得清脆一声,道:“你也知道,我拿了黄承誉的头颅,可将军未必知道,那头颅,是我借的。

    这有借,就要还呐。

    虽说苦主没了,奈何黄家活着的人还多了去,这帐我是万万赖不过去的。你看,是你自个人给我呢,还是我自己来取?”

    他问话,却没让樊涛答,而是“唰”地一声从腰间把了柄短匕在手,另道:“不过,黄承誉的人头,是我亲自取的,为表敬意,我看,将军不若成人之美。”

    杨素此时方生些许畏惧,喘气声开始不稳。他看樊涛一副白面书生模样,握刀的手竟分外遒劲,力道尽显。

    “你.....你们....”他看樊涛,目光仍忍不住往外看,总觉着此事不该,三五万兵马,就是引颈受戮,也得小半天才能砍完吧,这才几更天啊。外头是有些旭光样,难不成自己一觉睡到了天亮?

    转瞬间,目光已游移了数个来回,终察觉出哪里不对,外头的天,是一片火红色。

    这哪是什么旭光?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细汗。这两日确然热了些,只是晚上睡到满身是汗.....他再看樊涛,已然全身哆嗦。

    你们如何......这话都没问完。

    樊涛将一根棍状物在手上轻巧转了个圈,正是那张被薛凌摩挲过不下百次的垣定舆图,此时精心卷成一指粗的筒,珍宝似的系了根纤细红绳,在杨素眼前晃过。

    他并非一眼认出,却也用不着樊涛提醒,只因那舆图用的皮子着实少见。正因为有了这仗舆图,自己才知道垣定暗河,才.....

    他复看向樊涛,颤抖道:“图,图是你给的。”

    “那倒不是,不过也差不了多少”。樊涛停手,将那张舆图牢牢捏在手中,恭敬道:“将军请吧。”

    杨素惊中生怒,不可置信道:“你骗我给城中投毒,又拿黄承誉人头为注诱我进城?你...城中死了多少无辜百姓,你敢如此?”

    “你不投毒,谁骗得你啊,昨夜庆功宴上,也不见得你敬无辜百姓两杯。”樊涛上前,一手搭在杨素肩上,另一手白刃尽数没入胸口,杨素只一瞬瞪了眼,身体不自觉僵了一僵,并无任何反抗举动。

    他是有些武艺在身,往来在京中还略负薄名,只凡夫俗子,未有通天彻地之能,今夜无论如何,是出不去了。不然,杨素估摸着还近不了他的身。

    樊涛将匕首拔出,没等血喷,又连捅了三四刀。杨素断气之前,已然眼前一片漆黑,再瞧不见城中火光,只听樊涛嫌恶道:“败军之将,丧家之犬,敢来责我?”

    说话间,似乎又捅了好几刀。

    大抵是临死之人,连疼痛都模糊,只樊涛觉得肩膀处有什么东西硌的慌。

    是什么呢?

    他吞着喉头涌上来的血,努力使自己清明些,肩膀处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那种不舒适感比胸腹处的尖利更难熬。

    是什么啊。

    该是樊涛的手,应该是樊涛的搭在那,免得自己躲闪。只是,人手怎会如此硌人呢?

    好像耳朵也不好使了,至少他再没听见樊涛说点啥。四肢百骸都在失去知觉,唯有肩膀那处还是火辣辣的像在燃烧。

    莫不是城中的火燃进来了?他再咽不下汹涌而出的血,也无法再坐稳,恰樊涛丢了手,大概是知道此人已然必死无疑。

    杨素整个人栽倒在地,鲜血四散溢开,带走肩膀灼热,他到底是知道什么东西硌着自己了。

    不就樊涛手里还捏着那张舆图么。

    好怪,鞣制过的皮子,摸起来软的跟棉一样,真真是人要死了犯糊涂,怎么就觉得,方才是数千根针在扎。

    不就是,那张绘着暗河的舆图么。

不知春(六十五)

    杨素气息未绝,樊涛转身随手将短匕丢在地上,却还牢牢握着那张舆图,双手交叠与众人道:“诸位,黄兄的头颅,我还了。”

    杨素伏在地上地,眼睛死死盯着樊涛的鞋尖,再无怨恨不甘,反生轻蔑嘲弄。只说是那么扎人的东西,樊涛捏的如此紧。

    被扎死,也只是早晚而已。

    只屋内叫好如众,再无人关注于他,又闻得三俩脚步声簌簌来回,有人行至杨素身边,果真是拎刀将樊涛人头切了下来。

    一时更添人声交叠,有说死的好,有说尸身丢去喂狗,并无谁置喙,樊涛那声“黄兄”是自抬身份。

    这场火,直烧到五更天末方逐渐式微。城南渐有三五人影冒出,而后又增七八,始闻泣声怯怯,隐见天光时,城中已是嚎啕咒骂如雷。

    尚有些气力的,皆是搀扶着一路越过断壁颓垣往城北而去。樊涛早安排了人在此,愿意去往别处求个活命的,一律发银二两,粮食一斗。

    老弱喜不自胜,倒忘了,这些钱银,本就是城中收刮而来。现如今还之于民的,不过十之一二尔。

    而大多数青年男子,则被几句豪情壮语劝下,今天子无道,凡英雄者,当起而诛之,携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岂学鼠辈仓皇出逃?

    昨夜大火后,城中兵马精锐尽出,直追残敌二三十里,晨间正陆陆续续纵马回城。

    看那些人,铁甲寒光,马蹄生风,端的是气派,再看自身,妻儿不保,父老难安。当今天子,竟然给百姓下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如此,又有何处能去?

    只得一声“反了”,大梁上下,处处都在喊“反了”。

    杨素临死想看见的那缕旭光始终没来,辰时过半,垣定飞雪如絮,不足一刻,放眼四周已是洁白一片。

    京中亦是银装素裹,果真如那张二壮所言,四更天里下了场雹子,指头大小的冰粒噼里啪啦落了小半个时辰,等到五更初初,魏塱已在纠结要不要取消今日朝事。

    皇帝更个朝服的功夫,太监屋里屋外来回跑了好几趟,终了笑道:“不到刻度呢,陛下您看....”

    不到刻度,说的是院里的计雪器,祖宗有训,雪厚半尺则罢朝。今日雪来的大,却是下的晚了些,眼看着时辰已到,地上尚不足半尺。

    魏塱小有失望里多少还是记起些寒来暑往,蹙眉暗忱这流年不利,怎么暖春如许久,突儿就飞雪了。呆会朝事上,不知又要几处灾几处祸,幸而.....

    幸而昨日垣定传了喜讯来,勉强压得一压。横竖这朝事是躲不过,捂着个手炉上了龙辇往金銮殿上去,身后妃子媚声喊了恭送。

    自上元日黄家造反,后宫诸人就没几个得见天颜,听说是昨日打了个大胜仗,这才换了一夜心猿意马,不怪那小妃眉眼含春。

    孰料魏塱才刚走没多久,后面小太监一声惊呼,拍着大腿连喊了两声“哎哟”,小妃正在妆台洗漱,循声转过去,瞧见一堆雪自头顶簌簌落到床幔上,顺势而下,像挂了匹白幡。

    一夜温存带来的得意顿时烟消云散,那几匹琉璃瓦,年前就见了裂,不知说了几回,日日说换,日日未换。今儿终受不住雪压,裂了开来。

    皇家的房子塌了,说出去,得是个多大的笑话。她横眉跺脚,仗着昨日恩宠大喝赶紧将负责此事的宫人拖去打死。

    到底太监通透,上前嘀咕两声,只说宫里的钱,得陛下批了文书才能支,今年多事之秋,换不了瓦,怪不得底下人。

    出出气也就罢了,做的狠了,万一陛下面子上不好看,岂不徒惹不自在?又轻劝得两声,小妃方歇了心思。但看铜镜里胭脂色浓,恨恨怨了一声:“这些乱臣贼子,害得本宫连匹瓦也换不得,端地是该千刀万剐。”

    太监连连附和,又说垣定大捷,黄承誉人头都供上来了,四方平定不日而已。到时候,区区一匹瓦算得甚。

    小妃复添笑意,不识得曾是京中哪位大人的掌上明珠。战事一起,天下万千流民立锥之地难求,宫里头,心心念念的,却是顶上生光琉璃色。

    幸而壑园的房顶结实,雹子一来,敲着青砖绿瓦上,非但不觉聒噪,反有高山流水雅音之感。

    薛凌前半夜睡意全无,直道听见雹子声如许,顿觉周身舒畅,倍感舒适。人一舒适,就摇摇晃晃犯困。

    第二日含焉来瞧了几回,还不见得薛凌起床,实忍不住,闯进房里欢喜道:“薛姑娘,下雪了下雪了,你起来瞧瞧,今日雪下的好大。”

    薛凌睡意迷蒙里并无太大反应,昨夜既下了雹子,雪来再正常不过。倒是含焉反应过去热烈,又不是没见过下雪。别说平城如何,往前数数,正月那雪下的,不也是要将京中埋了一般么。

    她翻身捂着被子要躲,含焉雀跃不减:“前儿个那么热,我当是要入夏了,不想这京中时节居然也和平城想象,三月间雪这么大,你可起来瞧瞧,再晚些,院里雪厚都下不得脚啦。”

    薛凌听声将被子往下一掀,翻身坐起果真是冷,又将被子往身上扯了扯,跟想起什么来似得,笑道:“你说的还真是,这都三月初了,下这么大雪是少见。”

    她眼珠子转了两圈,又觉着不是很少见,至少那年回京,四月还飘雪,去岁也是乍暖还寒过了几糟。不过,春雪总是个好东西,原上好些禽兽东西出了窝没地躲这骤寒,人走到跟前跟捡石头一样。

    这场雪,尤其是个好东西,下的不早不晚,恰是时候。

    含焉哧哧笑,冲着门外喊添件厚袍子来。丫鬟没进门,薛暝隔着帘子说是李大人给姑娘送了礼,特交代人一醒就赶紧送上。

    薛凌有些糊涂,又怕是李敬思得了什么要紧消息赶着传,忙招呼薛暝上前,见他手上是个锡银样盒子,尺余长,巴掌宽,约莫两寸左右厚,花纹繁复,晃眼没瞧出雕的是什么来。

    她不避讳含焉与薛暝二人,随口道:“什么东西来哉。”

    薛暝道:“底下没说,只是来传的早,天蒙蒙亮就经由逸白递了来。我当是试管紧要,但他又再三交代,不可扰了姑娘安睡,醒了再呈。”

    薛凌越发糊涂起来,伸手接了打开,里头是两只拳头大小黄瓷柿子罐。她整个取出来,才看见底下压了张纸条,上书:“新得二月春两封,知你喜欢,特送与你。”

    字迹勉强称得上好看,笔力尚有浅显,应是李敬思亲笔。到底墨迹一事,非时日年岁不可得。

    薛凌抓着那罐子晃了晃,心觉好笑,她知二月春是岁贡,估摸着是魏塱赏了李敬思两罐,被他拿来借花献佛?可能哪日自己提过一嘴?

    这种寻常小事,哪里记得如许清楚,也好,反正这茶喝来还行。如今他讨好些自己,也是常理之中。

    京中诸人,唯李敬思与苏凔要紧些,这要紧,不仅仅是往日情分,更多是来日所需。她偏头,看窗外雪下的是真好,昨日里齐世言也死的好,不枉当初放他一马。

    将罐子揭开来,一罐碧绿栩栩,宛如还在枝丫上挂着。朝堂上魏塱恰拿到了垣定来的文书,一并拆开,是垣定城里血火暗暗,波涛汹涌席卷到眼前。

    真相未必是真相,但谎言一定是谎言,拆穿的方式不同而已。

不知春(六十七)

    他尚未看奏书上内容,已是先悬心叹了一声,来送信的人全身是血一脸尘灰,眉目如丧考妣,是个人都能明白,传的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殿内呼吸可闻,更有甚者将头垂了下去,好似皇帝要从奏书里放出个青面獠牙的怪物,逮着谁,就得把谁吞下肚。

    李敬思暗暗将目光在送信之人身上打了几转,心下了然,薛凌才是真的。幸而那二月春,自己不曾拆封,全数给人送了去。

    苏凔寻常模样站在左列队伍中间,大抵唯有他,丝毫不关心那奏书上到底写了啥。

    垣定青烟散尽,魏塱捏着奏书呆滞良久,只得一声“无耻狗贼,敢安此祸心,行此恶举,百死难赎其罪。”

    这无耻狗贼,显然骂的不是樊涛与黄家直流,而是带兵去讨逆的杨素。竟妄图毒杀满城百姓而取胜,奸计未成,反生民怨,天地不容。

    至于昨儿那封大捷的军书,自然也是杨素造伪。

    朝事散罢,底下人急急慌慌给薛凌传话,说是魏塱当场下旨,由李敬思领兵去抄了杨素满门。

    另着兵部抽丁,十户一甲,凡年十四以上男子皆不得避役,一甲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即日赴营点卯。

    再着户部再起税由,以作军需。更起了一道认捐书,说的难听点,就是逼着各臣子掏钱。

    这雪自晚间下起,一直到正午间还纷纷扬扬不见停。含焉不畏冷,和一众丫鬟在院里堆了老大个雪人,薛凌便倚在栏杆处懒懒瞧。

    待来人住了嘴,仍未听到她想听的,有些意兴阑珊,拖着嗓子道:“都是些无趣事,你去问问逸白,什么时候请沈元州回来啊。”

    那人答了事,恭敬要辞,薛凌摆摆手,待人走出两步又道:“哎等等。”

    “姑娘还有何事?”

    “也顺便问一嘴,什么时候从西北调兵回来。”

    人答了是,方顺利退了去,薛凌尚趴在栏杆上嫌弃:“五丁抽二,怎么不抽死他。”

    这个抽法,听起来好似魏塱根本不打算从西边调兵。倒不是说他不调兵,拓跋铣一定不会南下。只是如果西北的战事若不艰难,那沈元州必然深得人心,自己哪有机会趁虚而入呢。

    单凭那枚兵符,很难有胜算啊。

    薛凌又叹得两声,含焉隔着几簇树枝喊:“姑娘怎么不下来啊。”她自抬脚要去,薛暝冒出来说是张二壮趁着下雪得了几只野味,拿来给姑娘尝个鲜。

    薛凌一时没想别的,心生开怀,骤雪之后就是野趣多,若不是在等朝堂消息,自个儿也早早去林间转转,难得垣定那头的事儿已然尘埃落定,无牵无挂一身轻。

    她笑问是何物,倒也没什么稀奇,无外乎两三只冻傻了的山鸡野兔子。薛暝不知她何以如此欣喜,道是交给后院去了,看模样,定是养不活的。若是薛凌喜欢,晚间他去寻两只来养着玩。

    薛凌并无此意,随口便过,只说幼时捡这些东西好,听来有趣,谢过张二壮惦记罢了。

    薛暝看她语间喜欢藏都藏不住,道:“如此,那你可要亲自去见见他?我本直接打发了,他非说要等你回过话再走。”

    这会往园门外跑是远了些,为着几只野鸡去跟个马夫道谢,就算要装样子,未免也过于折辱。她只觉薛暝脑子抽风,一口回绝,道是:“去什么去,赏他....”

    话到此处,蓦地停住,脸上笑意瞬间隐去,薛凌冷道:“多取些银子给他,取个千儿八百两,再赶上珍珠美玉良瓷神药,都给他塞些。”

    这嫌恶来的突然,薛暝愣了一愣,薛凌又道:“昨儿许给他的,若是说的准,就赏他些好东西,他来讨赏的。反正这里不缺破烂,你看着给。”

    说罢一甩袖,浮出笑意去了含焉处,兴高采烈模样拘了满满一捧雪。

    刺骨凉意在手上四五日还未褪去,房里炭盆加了又加,总算皇宫里的雪积到半尺厚,给了魏塱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罢朝。

    只是朝可以罢,朝事却不能罢,各地文书跟雪一样遮天蔽日往房里堆,受灾的,缺税的,逃役的,垣定一事后,起兵的,再不止是黄家人。

    即便斩了杨素满门,仍然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更堵不住垣定城下浩浩暗河。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今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交什么税,抽什么丁,与其为狗皇帝送死,何不就地举旗,落一个生死义气在,兴亡大道存。

    这雪断续下了十来日,直至三月中旬末,天上方见着太阳。再听朝事,大梁北起垣定,南至临春,皆是兵连祸结,农耕毁尽。相较之而言,倒显得西北成了一片乐土。

    那边开春晚,种的都是些耐寒作物,另胡人尚未打过来,有沈元州坐阵,也未有举兵生乱之事。

    逸白亲自来报,说是已递了折子,奏请沈元州回朝领兵平乱,西北那头,可暂交给其治下。

    朝堂之上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今日未争出个定论来,魏塱自个儿似乎也有犹疑,所以具体下不下旨,估计还得明后日方有结果。

    薛凌听罢想了一阵,道:“你看,沈元州回是不回?”

    逸白毫不迟疑,道:“依着小人看,沈将军多半要抗旨。只是这旨发不发,小人反倒没主张,姑娘怎么看。”

    薛凌笑笑道:“这烂事我也说不准,且等着吧,霍家姑娘没说道说道?”

    近来事多,出入宫门风险太大,既无要紧事非得面见,霍云婉谨慎,再未召过薛凌,她自乐得清闲。

    然若说普天之下谁最了解魏塱,霍云婉当不得魁首,至少是其中一个。薛凌亦是有所好奇,魏塱会不会下旨,故有此一问。

    逸白笑言霍家姑娘多日未染尘事,且不知皇帝作何想。薛凌忍不住乐,笑讽了一句:“怎么,这是真要成佛上天了。”

    语间未有尖酸,反显亲近之感,逸白跟着附和两声,说是近来阳风送爽,上天正值事宜。

    话末递了个一指厚的小盒子来,道:“近来各地乱民四起,四处流窜,京中防范的紧,姑娘收一纸路引去,万一遇着不开眼的,免了麻烦事。”

    薛凌接过盒子道:“怎么,天子脚下,都有乱民了?”

    “垣定开青等地离京不过数百里,这大半月过去,有人过来也不稀奇。”

    薛凌轻哼一声开了盒子,逸白本欲告退,又闻她似自言自语道:“这东西,我只听过,生来就没见过,不记得哪年哪月就没用了,怎么如今倒窜出来了。”

    逸白不好直接走,道:“太平年岁里,往来去留不是什么大事,自然见不着。而今.....皇城自该谨慎些。姑娘不必怕麻烦,且交由身边人拿着就是。”

    薛凌再未说话,逸白褪去后,她又看了看里头薄薄一张纸,上头盖的是京中衙门的官印。这东西,是真没见过,以至于连纹样制式都无从辨认。太平年岁里见不着,而今见着了。

    那就是.....不太平了?

不知春(六十八)

    薛暝听着逸白如此说道,待人一走忙从暗处冒了出来要将盒子接手过去,往来出入,他都是跟着的,这等东西,自该自个儿替薛凌守着。

    薛凌并未将盒子递与他,反两指捏了纸片出来拿到眼前晃了两晃,暗想这不太平一事,从何说来?

    不记得哪年哪月,自个儿觉得处处不太平,偏他人歌舞升平,太平的不能再太平了,而今自个儿稳坐中帐,怎么人人都来报不太平。这世事,真真是怪的很。

    她看了许久,仍觉上头字字都是太平,而千里之外沈元州手上捏着的,是薛凌再也看不见的干戈。

    十来日过去,京中消息早已往安城传了好几糟。他曾百思不得其解的垣定必破,终于在一封文书之间真相大白。

    所谓垣定必破,原来是皇帝往垣定投毒。

    他妈的,旁人只听得书房里连骂了数声。沈元州虽掌三军,却从来自作儒将,这等粗鄙之语,底下人闻所未闻,谁也猜不透京中究竟是递了什么消息来,能气的沈元州失态至此。

    而后密信一封接着一封,更有甚者,一天传了两三道。调沈元州回京讨逆一事,原用不着人上奏,魏塱自个儿就在思量。

    只是今时今日,下旨召回,显然是个下下策。朱笔御书,是皇帝斟字酌句,希望和沈元州打个商量。

    若得沈元州自请回京领兵,一来免了皇帝担弃守西北的骂名,到时候随便遣个送死鬼去守,守不住就罢了。

    二来,有沈元州回京,抽调西北兵力理所当然,毕竟兵随将走是常理,西北那头,再抽丁就是了。

    以魏塱看来,他与沈元州是当初共谋神器得来的情谊,今内忧四起,外患..已经不是当务之急了。

    若能说得沈元州且先弃守西北,携整个西北之兵全力剿乱,这魏家江山,才能求得一息尚存。

    若沈元州死守西北,能不能防得住胡人不好说,毕竟国库是没有余粮给他作后援。但皇城,多半是保不住了,而今除却黄家,又四五姓氏纷纷举旗,扬言伐无道,讨不义。

    若是皇城保不住,保得西北,又如何?

    信上用词,如狼子野心,一封比一封更明显,时至今日,魏塱已是直接了当,道是:“朝中有本奏,请将军回京领兵讨逆,元洲以为然否。”

    沈元州捏着信纸,正如薛凌捏着那纸路引。他显然不知,今日朝事,方有人如此提议,即便飞鸽传书往安城,这消息也该晚间或明日才到。

    只是,早晚片刻,又有何区别呢。

    他看纸上,处处都是不太平。自垣定的消息传来,沈元州几乎可以肯定,最迟月余,胡人定会攻城。

    算算日子,该是四月初初,恰逢西北末冰消雪融,草绿苗翠,于胡人,简直天时地利。这仗,要如何打?

    又闻朝廷在民间大肆抽丁,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不抽,无兵平乱。抽,必然激的民怨四起,再加上垣定那档子事儿。

    他仰天叹,不为着所谓气数将尽,只为着,自己不知要抗旨在哪天。

    那张纸,谁也没收回去。

    含焉捧着个盒子过来,脚步比往日都匆忙些。尚有三五步远时,薛凌已瞧见她脸色不对,这才一手将路引压回盒子,啪嗒一声扣了递与薛暝,冲着含焉道:“着急忙慌的,何事?”

    含焉语气倒还寻常,只稍带惊讶道:“我没急,就是这月的账怪的很,我看完吓了一跳,特过来与你说说。”

    薛凌稍有皱眉,自含焉从苏府回来,壑园的大小账目,虽不是她算,却是要她一一过目的。听闻此话,还以为说的是逸白呈上来的账目有差池,沉声道:“哪里怪?”

    薛暝听得薛凌语气不善,接了盒子并未立即离去,只往旁退了几步。含焉习惯薛凌冷面,反没听出个什么来,一手将盒子打开,拿出本薄薄册子道:“我拿过了来,你瞧,这月的数,比上月多了两倍不止,我又拿了他们近年的账目,便是节岁里,也没这般多的。”

    几句话没头没尾,薛凌心下着急,不想多问,接了册子埋头看罢两眼,赫然笔笔不是壑园的东西,她抬头,没好气道:“这哪的账?”

    含焉这才察觉到她有所不喜,忙垂了头轻声道:“是,是永盛的账。白先生说是姑娘您的产业,园里不沾手,大小都是我对的,我怕出了漏子,特拿过来给你看看。”

    薛凌顿生厌烦,只觉含焉连个话都说不清楚,不过到底松了口气,永盛的账,她脑子转了两圈才明白过来说的是苏夫人给的那烂赌坊子。

    虽心有不耐,还是不愿让含焉难堪,强颜道:“是那,我以为是园里的账坏了,吓着了,你刚才说多了两倍,是什么多了。”

    她想着该不是那姓张的中饱私囊,吃拿藏私,报了些乱七八糟的名目来当支出。随便了,她既不想计较,也无所谓几两银子,念及去岁自个儿在那砸场子也是赌坊贴的钱,没等含焉答,又笑笑道:“无妨了,随他去吧。”

    含焉张嘴欲辩,薛凌还待宽慰,道:“估摸着新添了什么物件,又或换了庄家贴补,你管他呢,支出多点就多点吧,有盈余就成,总而没亏,下月再看看。”

    听她声调渐缓,含焉多了几分随意,抢白道:“不是不是,不是支出,是盈余,这月的账,盈余格外多,我翻了好几年的旧账,也没见这般多的。”

    薛凌抬眼瞧了她片刻,笑答了句:“你不说我还以为是支出,这盈余多了,是个喜事,你管它呢。”

    含焉忙摆手,说就怕底下人做了假帐子来,盈余多了也是不合常理的。薛凌翻得几页,并未翻到头,笑笑还与含焉,道:“你瞧着便是,若有不对的地方,与逸白商量让他帮忙看看便是。”

    含焉接手回去,抿了抿嘴,赔了声不是,只道自己急了些,是该看仔细了,有误再说。

    薛凌已然恢复如常,挥手让含焉先去。待人走远,另遣了薛暝去传马车。她忽而抓心挠肝,想往永盛去买上两局。她在此刻才大梦初醒,原来世道当真是不太平了。

    她清晰的记得,上回永盛相别,张棐褚说“都是别处无路,他处无门。但凡能找着点正经门路的,人都想试试能耐,根本不会来追这虚无缥缈的运气。愈是风雨飘摇,愈是朝不保夕,愈是想往赌坊来。”

    可是,苏姈如说过的,永盛长兴不衰,正是因为人人出老千。哪有人真的信运气,说到底,赌坊才是真正试能耐的那个地方。

    只分输赢胜负,不问手段缘由。

不知春(六十九)

    念来这些,好像心中又有止不住的欢喜。既然人人到了最后关头都想往赌坊去,自己多赌两手,无非人之常情。

    这一去便收不住手脚,权拿永盛当了第二个壑园。虽薛暝旁敲侧击劝说两句不妥,也不知她是真没听出还是假没听出来,只道是太平年岁,别无旁事,往自己的产业住两天,看着些生意乃是正途。

    说的也是,到最后,赌坊倒成了她产业。

    薛暝再未说其他,左右确无旁事,逸白也懒得多作计较,到底薛凌破有分寸,输赢都是那个数,断不会把壑园压出去。

    一如黄承誉之死那晚,骰子牌九之声盖过世间所有喧闹,道德仁义都闭之门外,她只听见叫好声。

    输了,有人叫好,说输的阔气。

    赢了,有人叫好,说赢的光彩。

    出千,还是有人叫好,说出的高明。

    而今她是开赌坊的,是该求着天下大乱些。越乱,账本才能越厚。

    而那些人间疾苦,仅是一枚骰盅,就能盖得严严实实。

    无尽叫好声里,奏书来了一封又一封,消息传来一道又一道。抽丁抽的并不顺利,平乱平的也不尽人意,救灾,哪儿也没救到。

    最响的那一声叫好,来在三月下旬末。大概是再也撑不住局势,魏塱拟旨意,从西北抽兵二十万回援京中。

    自梁得天下,西北惯有黩武之嫌。太平年间,多有文臣上书减役削兵,还甲归田。几代帝王,莫有从者,皆因胡人大患,不得不防。

    若非如此,大抵也无需苦心孤诣牵绊着镇北将军不放。而今胡人没来,西北的兵,要调回来守京城。

    这一旨,便抽走西北半数。

    她拍了两下巴掌,开怀道:“走了走了,那可好,剩下的人越少,仗打的越艰难。抽丁抽上来的,短时间内难成气候。”

    薛凌指了指逸白:“时势在你我。”

    逸白笑着附和说是,薛凌又道:“魏塱先调兵,看来是不打算下旨让沈元州回来啊,怎么,你们的话不怎么好使啊。”

    “这,陛下另有考量,为人臣子,哪能左右帝王。”

    沈元州回不回,不甚关紧,但魏塱不下旨,实在很让人失望。想过一阵,薛凌作了个无赖行径,道是:“我就不信,我偏要沈元州回来,你想想办法。”

    逸白笑意未减,没正面回答,另问道:“姑娘看,胡人那头的动静会来在哪天?这都拖拖沓沓两月了。”

    薛凌了然,道:“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哪是拖拖沓沓两月,去年就听见沈元州见天的喊胡人打将来了,这都三四月了,也没见马蹄子过安城,我看,他携寇自重,视天子无物才是真的。”

    “那是该多上两道折子。”逸白附和的恰到好处。

    这些天里,对话大同小异,不外乎如此。就如同当初等黄续昼死一样,好些事,是等出来的。

    她本不耐,永盛那里由日日勾着魂,几句话后,又是跳着脚催薛暝快走。

    快走快走,今日晴好,手气也该不错。

    其痴迷癔瘾,逸白小有咂舌,提醒道:“姑娘可是在园里呆些时日,李大人与宋大人递了帖子,你一直没回,另来江府的小公爷,也上门求见过。”

    江闳那个老不死死了,剩下俩小畜生敢称爷了?薛璃来作甚?她还是懒得管,至于李敬思和宋沧,所谓近来太平,大家少走动些,免得惹了不太平。

    话是这么个理,苏凔倒还罢了,李敬思来的太勤,其实并非好事。逸白不欲多劝,说是时日已久,实则也才小半月。

    赶车的还是那个张二壮,也不知这人是哪来的新鲜话,一日日来回两趟绝对没说重样过,逗得薛凌眉开眼笑。

    金銮殿上的消息尚不值得她挂心,那些闲言碎语更难入耳。日升月落,是有人念叨过几句的,天道亏盈。

    虎豹不相食,哀哉人食人。

    也不知是哪州哪郡,兵过匪来,贼偷盗抢,城门连闭两月,城内易子而食。

    究竟是哪,她肯定听过的,但也就是听过,一念之间想不起来,再舍不得多给一念。

    何况,今日恰赶上了永盛热闹看。薛凌来的不算晚,但多的是人比她早。还没进门,迎客的小厮弓腰冲上前喊:“鲁姑娘来了,可赶上场子了。”

    碎银子是薛暝丢的,来的多了,知道规矩,薛凌未答话,径自往里。看门的狗为了两根碎骨头,什么瞎话编不出来,这永盛里头,哪日赶不上场子。

    进到里头,才发现吆喝声不是往日开大开小,而是众人围作一处,齐声喊:“剁手。”

    她急走两步上前,挤进人群里,发现张棐褚也在,正与一个面如土色的汉子说着什么,四周人群窜动,皆是一脸义愤填膺。

    薛凌随口问得一句:“这是怎么了。”

    旁儿跟显摆一般,尖声道:“出千,他出千,他出千被逮着了,按永盛的规矩,该把手留下来,快砍快砍。”

    说话间,浑然看都没看薛凌,目光只落在那出千之人身上,好像唯恐错过砍手这出好戏。

    薛凌斜眼看过去,张棐褚也瞧见了她,并未说什么。不消多时,底下取了柄铡刀来放到桌上。

    张棐褚淡漠道:“永盛的规矩,大家都知道的。”又转向那出千的男子道:“是你自己来,还是我找个人替你?”

    薛凌见惯生死,仍在此间屏了呼吸。那男子并未要人替手,一瞬间鲜血四溅,随即有小厮上前止了血,将人拖走。而四周赌徒无一散去,张棐褚站到满是鲜血的桌前,一扬手,轻描淡写道:“诸位尽兴些。”

    话落四周还是叫好一片。

    人散开后,张棐褚走上前来道:“瞧见了?”

    薛凌手指搭在晚间,笑道:“瞧见了,如何?”

    张棐褚笑笑往阁楼走,道:“也不如何,以往主家都瞧不得这些。”

    薛凌转了个身跟上,嗤道:“有何瞧不得,愿赌服输,我看甚好。天底下,再没比这更公平的地方了。

    运道之说,糊弄些蠢货而已,我这两日手气不好,不如去学两手出千功夫,靠天靠地,哪及得上靠自个儿。”

    张棐褚脚步略顿,却是没停,沉默一阵子才道:“我初入永盛,也甚是推崇愿赌服输一说。只现在么.....”

    “现在如何?“

    “你看方才那断手之人,算他无妻无子,必然有母有父。再看那些下注之人,便是孑然一身,免不了成他人牵绊。”

    薛凌没听出话里意味,蹙眉追问:“那又如何?”一脸的无谓。

    “你刚才瞧见的那个,不是输家,输的最惨的,根本不是赌客,而是场外那些一辈子都没赌过的人。

    明明他们连赌桌都没上过,却因为出了几个赌徒落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甚至于,他们死了,你都瞧不见他们,你还要感慨方才那人敢自己切手,愿赌服输,真是好气魄。”

    他回头,笑道:“所以我瞧这话荒唐的很。”

不知春(七十)

    话间意味,分明别有所指,却又咂摸不出个门道来。虽听来有理,可细想又总觉是哪处不对。

    没等薛凌答话,张棐褚复转了身往楼上走。薛凌偏了偏想了一瞬鲁文安,鲁文安最见不得大道理,常年都是“他说啥是啥,莫多管”。

    说啥是啥莫多管,张棐褚既在说赌客,那就是赌客。薛凌偏了偏脑袋,跟上道:“你个养狗的,还替起狗操心了。”

    非是她有意拉着张棐褚寒暄,实是日日来要往二楼挂账处支银子,刚好同行两步。

    她终还是,将银子挂在了永盛账上。

    张棐褚温声道:“鲁姑娘慎言,在此都是你我衣食父母。”

    她讨了个嘴上便宜:“那我可真是当爹又当娘。”

    张棐褚在前头抿嘴笑过,再未答话,今日就此便罢。再玩得几日,朝堂上果传了消息来,魏塱附了金牌去,要沈元州回京领兵。

    逸白往薛凌住处传话时,底下人说姑娘已出了门。逸白面上笑笑不言,退出院落间一瞬脸上厌烦难掩,幸而也没持续太长时间。

    今日朝事散的是晚了些,调沈元州这么大事,总是要多争上几句,京中姓沈的又不是死人。加之朝堂上总还站着俩蠢货,以为可以同时保住西北和那把椅子,誓死不让天子下旨,更是纠缠了小半天。

    只是与其说朝事散的晚了,不如说是薛凌门出的早了。大抵是春去夏渐来,晨间天亮的早,人醒的也早。

    喘了口气间,他想着还是该提醒薛凌两句才是。纵是近来无事,也没见哪家正经人这般玩的。

    思忱间回转,行至拐角处,忽见薛凌拎了个袍子样东西在走廊里风风火火往前冲,薛暝在后面连跑带跃都有些追不上她。

    双方并未打上照面,不然以薛凌那跑法,估摸着能将自个儿撞个跟头。逸白奇怪,急走两步,高喊了声“姑娘”。

    薛凌听见声响,脚下顿了顿,像是还想往前跑,没走出两步,停下来,回身往逸白这头紧跑了两步。那架势,吓的逸白当真是往旁儿侧了侧,唯恐两人撞上。

    跑到近前,薛凌却慢了下来,逸白先眼粗略瞅了一眼她手里,确是件衣物,约莫是裘皮,但观其品相不咋地。但见薛凌搂的用力,不知是个什么缘由。

    他抢话道:“姑娘怎么了,跑的这般急,小人也正寻你,可是听说了圣上旨意。”话落将目光看向旁儿站着的薛暝。

    往日薛暝未必肯搭理他,今日却摇了摇脑袋,一时逸白愈奇,难以分辨薛暝说的是不知道呢,还是不为着魏塱。

    再看薛凌,像是竭力压抑着情绪,方才她分明急的很,竟耐着性子等逸白问完了话,好声气道:“不是,我还没听说。”

    又勉强挤出些笑容,嘴角抽动,好似带着轻微忐忑期许,道:“我前几天听你说,黄家那头有座城,一直被困,里头人食人。

    是....是....”

    她嗓音都在抖,费劲所有力气才把这话问完:“是哪儿?”

    逸白垂了一瞬目光,知她这般问,必然不是什么好缘由,笑道:“姑娘怎问起这个,十万八千里远的,挨不着咱们。”

    “是哪来着?”

    “是临春。”

    薛凌笑,重复念叨了一回:“是临春。”她抬手,伸出手指,不知是在指哪,摇晃数下,恍然大悟般念叨数回:“临春临春。”

    又复转身跑开,看去路,是书房方向。逸白站在原处,皱眉想了一阵。临春这地,提过数回,没见薛凌有什么异样啊。

    踌躇一阵,他放心不下,也转了个向,往书房去。人到时,见薛凌已丢了袍子,翻了七八张舆图出来,见着逸白,随即道:“你来的正好。”

    她将那些舆图一张张往地上扔,气急败坏道:“你看,这些全他妈狗屎东西,有没有,有没有像垣定那张舆图一样仔细的,给我拿一张来。”

    薛暝默然弯腰将东西拾起,他与逸白二人多见薛凌放旷,只是今日还是过于失态了些。

    逸白上前,道是临春离的远,不在计划之内,故而没备着,这便让人赶紧去寻寻,一寻着,立刻给薛凌送来。

    她还待生怒,又在一瞬间失了所有气力,跌坐在椅子上,喘气都艰难

    逸白忙向薛暝使了个眼色,只说自己立刻去寻舆图。薛暝担忧薛凌,想与逸白商议看看,跟着就出了门。

    二人计较一番,逸白才知,今日薛凌也是兴高采烈往了永盛去。奈何赌坊那坡地天天有热闹看,往日看人,今儿个不知怎么看到了自己身上。

    有个泼皮输透了,要拿东西作抵,反手掏出件裘皮来,说是几代家传的宝贝,而今没办法,压给永盛,至少能换个千儿八百两。

    薛暝与逸白的看法大同小异,方才那裘皮黯淡无光,皮毛干枯,就算原来价值连城,现儿个估计还不值一匹普通锦缎。

    赌坊的人也如是说,不然那泼皮早就拿到当铺去当了,哪能便宜赌坊呢,这地方压价要压个三四层。

    所以双方争执久了些,薛凌由着性子凑进去看,初初还好呢,那泼皮又说厚度,又说皮毛,又说金线,又说绣花。

    不知怎地,说到绣花,薛凌就疯了。

    薛暝绞尽脑汁回忆着细节,道是拿了那裘皮喊泼皮往张棐褚处支钱后,就一路抱着那么件破落裘皮一路飞檐走壁赶了回来,马车都没坐。

    逸白咂舌:“什么袍子那么精贵。”他也是富贵堆里出来的,就刚刚那一堆破烂,说破天去还是个破烂。

    狐疑间往书房里探罢一眼,又凝神听了片刻,好似没什么动静,他无奈,只得交代薛暝道:“薛姑娘的性子,你知道的,还是等她闲一阵再问究竟吧,我是寻不出法儿来了。”

    薛暝点头,待逸白离去,复回到书房暗处,却见薛凌将一张最大的舆图铺在桌上,不知是在看啥。

    薛暝猜是临春,临春,临春究竟如何?往日确是提过这地方的啊,没见薛凌有何异样,怎么今日与这个地方过不去?

    他心乱如麻不知要不要上前问,忽见薛凌一手将舆图揭开,又将散碎物件推了一地,慌里慌张抽出张纸来。

    她一颗心狂跳,自那日后再未来过书房,东西肯定还在。还在,她不敢直视。不知春不知春,不知春。

    衣上一枝牡丹娇艳欲滴,本是春。

    是绿栀说,她们要回祖居,就在临春,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地方,临近春天,所以叫临春。

    偏偏她在舆图上摩挲过百十来回的临春,当时她就记得,总是听人说起过这个地方的,可是究竟听谁说起过啊。

    那日窗外飞雪连天,于是她写,朝朝暮暮不见日,写完尚在惦记,活了这小二十年,竟不知临春是哪。

    不知便不知吧,随便是哪。

    落笔轻松明快,一句无关痛痒的自嘲,偶律合得甚好,老不死若在,少不得该夸自己两句。

    句成:岁岁年年,不知春。

关于不知春

    好像是六月份开过一个活动,猜薛凌为什么会写“不知春”。

    那时候我说,大概会在十天后写到答案。

    感谢上帝,我当时并没说会在十天后写完答案。

    总之,守信是种为人称道的美德,而朕,美德如洪水泛滥滔滔不绝。

    我确实在十天后写到了不知春这章,只是数个十天后,才写完。

    书越往后写,越是怪的很,明明很小的细节,我总要写很长很长的内容才能把那么一丁点细节铺垫的合情合理。

    有时候我也怀疑,难道我变成了一个水货?技术不够,反应来凑?哎,这该死的身体,干的多了,它主动就....

    我说码字啊,就是手用多了,还没动,水自己淌出来了,所以就....

    但是不能啊,人家水多人家有钱,我是个扑街,不能如此...duck不必....啊。。

    总之,矜持是种待价而沽的商品,而朕,恰好卖不出去砸在了手里。

    此处是广告时间(一个扑街的无力呐喊:加钱啊,你们加钱啊!你们都不加钱,你们不加钱怎么看我那什么迸发?你们不加钱怎么看我那什么四溢..其实我职业素养极高,专业能力极强,能口能手...

    具体表现为,语音输入可达到两百字每分钟,键盘输入可达一百字每分钟。写得慢主要还是因为矜持,子曾经曰过,语迟则人贵。

    甭管能不能卖出去,就说朕贵不贵吧,朕无价!)

    总之,灵感迸发需要金钱催化,才华四溢需要金钱助力。

    概括一下就是,我蠢是因为我穷,这句话倒过来说也成立。

    鲁迅在他的后园看了本小章一眼,他说以上是废话,以下也是。

    不知春这一章,又写了好久,值得我给她个单章。

    如果她死在某个时间点就好了,那所有人都不会遗憾,包括她自己。

    就像当初我看绝命毒师,如果老白能死在那一刻,是最好的结局。他赚了足够多的钱,还没失去最重要的人,名声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化学老师,诺贝尔奖贡献者。

    薛凌死在平城那场火里就好了,是最好的结局,她并没有手刃魏塱,但是战事还没起,老李头还活着,她可以带着骄傲葬身在火里。

    但是最后老白穷途末路,而薛凌.....大概差不了多少吧。

    人就是,停不下来啊。

    我写她成了朽木,朽木知春,至少能长出些绿意来,哪怕是苔藓。

    不知春,只会烂成一滩淤泥,又黑又臭。

    非要追溯到一开始的伏笔,是在我两年前开书的那天,我就知道我的主角会参与挑动一场战事。

    之所以说参与,是因为,她大可不必承认是她一人挑动了这场战事。古代的战事,从史书上读来,细枝末节处都是吃人。

    我想了很久,要如何去写她与过错碰面。是看到伏尸百万,还是看到赤地千里。

    但是,写到这些内容的时候,于她而言,百万也好,千里也好,都应该只是个数字。

    上位者看到数字,非要说触动很大,那不是我的写法,也不是我认知中的事实。

    我也没有指望这个过错可以唤醒她什么,只是想写她在一路走到黑的过程中,往回看看,其实自己遇到过光亮。

    如果当时停下来,或然会有别样超脱。

    当然,不停也好,我这一路走的艰难,眼看要到头了,凭什么要停呢。

    所以,我在开书前十万字的时候放了件貂儿,直到两百二十万字的时候,这件貂儿才正式穿在了身上。

    当不知春三个字作为章结尾语发出去的时候,这本书完不完结,其实对我而言都不重要,因为写到这,我当初最想写的东西,已经写好了。

    在这一章里,关于春的意向非常多,它的时间线,准确来说其实是从立春那天开始,到立夏截至。

    不过,我的章节名相关内容往往要到下一章过半才结束,所以正文里时间线还没到立夏。

    我还用了好些乱七八糟的春鲜春花去堆叠,从个人情感出发,是种暗暗的讽刺吧,她一日日与春打交道。

    到头来,不知春。

    这是明面上的意思,实际上的内容,应该是三件,第一是齐府,去岁在齐世言处那段时间,也正值春日。

    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写个爽文,那该是薛凌和齐府连手,最后大功告成,皆大欢喜。

    平城寒冷,所以格外期待春天,第一个春天,她错过。

    而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临春。我已经记不起这个地名最早出现在哪一张,约莫是百万字左右。

    老李头身死,绿栀一家说要回故居,就在临春。而前十万字的那件袍子,正是绿栀补了一道。

    在薛凌拿到黄家舆图时,我曾用了将近一千字去描写她想过临春数次,但怎么也想不起谁说过。

    她不在意齐家,或者说她不在意除了仇恨权力以外的任何事,所以她更不在意绿栀。只听过一次的地方,要再回想起来也确实很难。

    更难得是,让她看到罪孽。

    皇城裘马声色,红粉生香,是她对黄旭尧的讽刺。而今她在皇城,屁股决定脑袋,也就只能看得见裘马声色,红粉生香,怎么可能听得见垣定嚎啕。

    我知道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我知道世上并无报应一说,成王败寇,窃国者侯。

    但是,我还是想给主角一些基本的道德观。她可以是个烂人,但不能烂的洋洋自得。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她不讨喜。

    她可以逃避,但总要遇上,她总要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去享受她造出来的时势,去忏悔她错过的亮光。

    所以,我把那件袍子又丢到了她面前。

    书里有准确的描写,说她最喜欢平城的春天,积雪化的只剩薄薄一层,天上飘的也只是零星小点,一样的银装素裹,还不耽误玩。

    她始终在固执的追寻,早就逝去的春天。偏偏是活了十七八年,她自己写的,年年岁岁,不知春。

    生命中总有许多好东西,像石亓,像绿栀,这两个人是薛凌最初的遇见,这两个人都不坏。

    不坏的意思,是可以往好了走。但是那件袍子,薛凌没要。

    我开着上帝视觉,一次又一次的给提示,金玉之物虽贵,木石不可言轻。木是绿栀,石是那位蠢货。

    然而我一陷入角色,就什么也听不进去。就像,我一陷入生活,就什么也想不起来。

    but,人就是与自我斗争的一个过程。除了事儿本身,没什么事儿过不去。

    她总会知道,怜花春长在,停烛夜自明。

    早点和解吧。

    以下是剧透。

    不知春的第三层意思,是个伏笔,这章其实已经写了,李敬思发现二月春不是今年的新茶。

    人不会因为一两句话反目,但往往一两句话会成为反目的最后一根稻草,而薛凌甚至都没记起,自己说了这么谎话。

    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和苏姈如一样的人,只求哄得旁人开心,无关紧要的谎话张口就来。

    除了这三个最主要的,应该就是一些细碎的讽刺,关于薛弋寒临死喝的也是二月春,薛凌不知。

    绿栀一家准备回去的时候,曾对临春充满向往,而实际上,临春不知春,因为临就是靠近,但是没到。

    就像张棐褚说的,最大的输家,根本不在赌桌上,而是被赌客牵连的无辜众人。

    我是如此喜欢这个伏笔,以至于写完这章,让我觉得整本书都有意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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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725/ 第一时间欣赏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作者:嗑南瓜子所写的《雄兔眼迷离》为转载作品,雄兔眼迷离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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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晓得分类不对,但选项就这几个 !莫得穿越 !莫得重生!莫得再来 !莫得金手指!莫得神仙!莫得感情!人生苦短 都是些杀人放火金腰带的事儿姐弟成婚 父子反目 师友相残 。写文的目的就是把这些光怪陆离编排的合情合理 。雄兔眼迷离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雄兔眼迷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