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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不知春(四十一)

    樊涛抬首,他自上元事后入开青与黄承誉相识,堪堪不过一月,往日既为谋士,自是少有打量黄承誉的时候。此刻再看,也并非就觉得,这人全然是主家口中的绣花枕头一包草。

    他上前两步,将桌上舆图摊开,道:“我会替大人将垣定守住,力求将开青也拿回来,保大人满门妻儿无恙,拿杨肃性命替大人陪葬。”

    黄承誉瞧了瞧那舆图,笑道:“垣定守不守,开青拿不拿,都是你自个儿的,如何能称得上还我。我妻儿能不能无恙,杨肃能不能陪葬,我双目紧闭,也看不见。

    你要的东西,我如何能借你?”

    樊涛挺身镇定道:“大人双目紧闭,然外头满城众目睽睽,大人只需在人前昭告,将城中所有一概托付于我,便有千百双眼睛替大人盯着我。

    他日若我不负,大人手足便是我之手足,满城百姓俱是我之城民。若我有负大人之托,全天下都知道我樊涛是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人。

    活人与死人,连对峙的机会都没有,我又岂会做出这等事来。”

    黄承誉盯了他片刻,笑道:“樊先生的意思,本王已经是个死人了。”

    樊涛不言,黄承誉撤了目光,似自言自语:“你说,千百年后,可有史书为本王泼墨挥毫,说本王是为了全城百姓而死,死的荡气回肠,死的泰山之重?”

    “若杨肃死在垣定,那就一定如此。”

    “他没死呢?”

    “那就真相大白,稗官野史都会传唱,城里的毒,是大人所下,与天子无半分关系。所幸带兵的杨肃杨大人军心如铁,没被此等手段制住。”

    黄承誉语间带了狠气:“那如何才能确保他死在垣定呢?”

    樊涛三四个眨眼方答:“事无万全,不过,大人的头颅早一时挂在墙头,那就多一分确保。”

    “本王的头颅,要挂几时呢?”他又有了些轻颤,倒不是为着恐惧,只是着实觉得不甘:“樊先生看这个天,不出两日,就要臭了。”

    樊涛当真转头去看了看窗外,回头笑道:“大人不必太过忧心,依在下看来,最多两日。”

    “何以见得?”

    “两日后是先帝大忌,宜送捷报,想必杨肃不会错过。何况今日大人身死,足以说明城中迫在眉睫。以他想来,再拖两日,足够了。”

    黄承誉笑笑,复看着杨肃道:“那你,要将本王的身体存好些,事成之后,请仵作缝的妥实些。”

    樊涛只回了个“是”。黄承誉又问:“当初后撤垣定,你即让我将妻儿送走,现城中不过几个侍妾婆子和一双庶子,话虽如此,他们也是我心尖血脉,着人从密道送走吧。”

    “是。”

    他又问:“人都在等我死是么?”

    “是。”

    “难不成就没一个人....没一个人希望本王活?”

    “是。”

    黄承誉戾气声粗,目光游移未定,手抓在那张舆图上青筋暴起,终隐而未发,片刻松了手,笑问:“樊先生博古通今,能不能说个典故来,也让本王知道的详细些,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樊涛想了一瞬,道:“城中人皆中毒,杨肃在城外高喊,大人便是那解毒的药,分食即可长生。真假不论,大人易地处之,难道不想尝一口吗?”

    黄承誉点头,连声道:“是了是了。”她说:“是了。”

    又沉默片刻,他看向樊涛:“我只最后一问,你究竟是来帮我,还是来害我?”

    樊涛未有丝毫犹豫:“我来助大人一臂之力,想替自个儿求个人生大计,帮大人,是为着帮自己。我不会害自己,如何会害大人呢。”

    黄承誉大笑良久,一撑桌面,重声道:“走!”

    樊涛躬身站至一旁,黄承誉站起稳了稳身子,走得几步拉开门,迎面而来是无边暮色。他没回头,只道:“樊先生深藏不漏,某自愧不如。就依你的,你拿去吧。”

    樊涛默默跟在身后,先随黄承誉去了起居处拜别亲友,又聚了下属交代后事,俱是按樊涛所言,将一概托付于他。

    有陈下属不解,黄承誉坦然道:“陈兄还看不开吗,那杨肃,本无劝降之心,只想困死我与尔等诸位。”

    此话激的几人抱起,争先恐后道:“那又如何,在座岂有贪生怕死之辈。”说话间目光皆是放到了樊涛身上。

    古来谋事难当,失一策则全盘不复。现开青陷入此等地步,少不得对他非议众多,现儿又听黄承誉要将一切托给樊涛,难免底下人怨气更深。

    樊涛站立不言,黄承誉随着众人一并看与他,又有附和前话,吐着唾沫道:“就是就是,王上只管开城下令,你我一鼓作气冲将出去。便是战死沙场,也不做这卖主求荣的畜生。”

    黄承誉挥了挥手,笑道:“诸位的心意,我领了。”

    四周还待劝,有喊“王上”,也还有人不习惯改口喊“大人”。

    黄承誉道:“诸位且静听,我们出不去的,现在那道门,不是你我想开就开,更莫说万千百姓在门前,本王如何眼睁睁看着他们丧命马蹄之下。

    与其鱼死网破,何不以本王一人之死换个苍生太平。”他笑:“诸君与我,多年情谊,值得这颗头颅。何况,城中事宜,牢诸位多日部署,难道忍心功亏一篑?”

    四周噤声,黄承誉转向樊涛招手,待人上前,指着他向众人道:“樊先生,是本王亲定的谋士。

    自开青入垣定,事事皆是他与本王出谋划策。虽有今日,亦非他一人之过。诸位想想,若当日不撤垣定,不知此刻要少几人站在此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吾将一切托付于他,见他如见本王。他若能带你们逃出生天,本王愿将垣定开青拱手与他,尔等都是见证。若他不能,那就是本王识人不明....

    黄泉碧落,”他喊:“吾先走一步,诸位早日来见我!是非恩怨,自有阎王明说。”

    有人想追,原垣定主事黄澄伸手拦了一拦。他为黄家旁支,本不是镇守垣定的武官。只时任都尉不愿随黄家造反,一早没了性命,到底此处实权在黄家。

    等黄承誉过来,人便奉了黄承誉为主。说有异心又不至于,但要叫黄澄陪着黄承誉耗死,那他必然倾向于黄承誉赶紧死了换其他人一线生机。

    幸而黄承誉也指望有人能追上来,他拂袖往门外,樊涛紧随其后,喊了两个小厮点燃火把,再往城门口百姓面前,已是戌时过半。

    樊涛替他掌了火把,长街千百双人眼齐齐看来,却无一人发出声音。两日干渴兼生离死别后,大多数人静静瘫在原地,双目昏花有些辨认不出来人正是黄承誉。

    他轻咳一声,想将语调润的清脆一些。咳完又记起城中无水,自己本该喉咙嘶哑,当下拿舌尖狠狠抵了抵上颚方出声道:“诸位.......”余音尽是沧桑无奈,拖了老长。

    仍无人出声,只有人将怀中挚爱搂的紧了些。黄承誉觉得自己忍不住,还是想去润嗓子,真是奇怪,他吞了两口口水,捏着手中匕首,道:“诸位回去吧,且将城道让出来。”

    还是无人应声,他咂嘴,好像真多了两三分急切,要担负起这万千性命。黄家百年富贵,生来锦绣膏梁,哪曾见过什么人间疾苦。庶子白丁,不就是花园蚂蚁吗?死两只,怎么了?

    可现而看来,这些人,这些人他肯定在某处遇见过。他遇见的时候,这些人曾是阿娘怀中子,儿郎枕边娇,这些人.....这些人..

    这些人此刻全部坐在这,坐在这等死。

    他说:“诸位回去吧,明日城门就开了。”

    人群总算有了些动静,像是火把在眼眶里晃动出了声。有人轻声问:“大人要开城吗?”

    一声起,则数声出:“怎么开城。”

    “城里开了,城外能开吗?”

    “是大开,还是只能一人行。”

    有人冲了上来,是个约莫双十年华的妇人,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往日娇俏,这会披头散发跪在黄承誉脚下,扯着衣角嘶哑求道:“大人,求你救救我儿子,我全家十三口,公婆小叔姑侄郎君,只剩这么一个儿子。“

    她泣不成声,一手指向身后,:“我只剩这么一个儿子...只剩这么一个儿子,只有..”

    黄承誉顺着手指的地方,确然看见一个孩子包着薄被搁在地上,看身量多不过两龄大小。初春晚间还寒,竟没人将孩子抱一抱。

    人跃跃欲试皆是问明日何时开门,如何开门,怎么就开门了。黄承誉新理清楚这些人最想听的,无非就是自己承诺一死,以头颅做表。

    前两日这话说了不下百遍,现儿他却不想再张嘴,只弯了身,想将妇人扶起来。没等他伸手,妇人自直了身,再未扯着他衣角。

    黄承誉退后一步,唯恐这妇人是想暗杀自个儿拿人头去换命。他人没站稳,那妇人嚎啕大哭,双手拢在下巴处。

    他站在那,不知这妇人此举何意,愣了片刻没劝,那妇人已挺身站起,往躺着的小儿面前狂奔,惊喜喊:“有水了有水了。”

    喊的如此大声,像是刚得了天街王母玉露,南海菩萨清泉,她小心翼翼将拘来的眼泪往自己儿子唇边靠,舔了数下嘴唇才轻道:“来,有水了,有水了,干净的水。”

    她喊着有水了,却没谁理她。黄承誉上前两步,弯腰去看,看见被中小儿,不知已死了几时。倒是那妇人手心里,确有莹莹生光。

    他这才回神,刚才那妇人,舍不得眼泪白白掉在地上。

    四周又复死寂,黄承誉直起身,环顾众人,片刻笑道:“我承誉在此,与诸位谢罪了。”

    他抬手,袖里寒光过颈,樊涛扔了火把冲上前来将人揽在怀里,而后缓缓蹲下,连身喊着大人。

    无一人来扶,大概还没反应过来,只那妇人又复高声:“有水了有水了。”她张开双臂,确信刚才自己脸上手上溅到了什么液体。连日哀伤心悸让她没分辨出人血温度,下雨了,她想。

    肯定是下雨了,她大喊,朝着众人狂呼:“有水了有水了,快接水啊。”

    她再无小心谨慎的慈意,拎起那具幼儿尸体乱摇,满是喜悦:“有水了有水了,有水了。”

    她喊自己儿子:“水哥儿,有水了。”

    黄承誉倒在樊涛手臂间,自拿手死死按压住伤口处,忍痛道:“你答应我的,你记着你答应我的。”

    樊涛点头轻道:“王上放心去。”他到底是称呼了一次黄承誉为王上。

    黄承誉抬眼,想再去看看那些人,但已然什么都看不见。他是想多说些,说当今天子,说家中父老。他想说走到今日,都是被逼的。他还想说顺天承命,诸位要推我黄家。

    他打了无数腹稿,只是樊涛说,没必要的,这些都是胜者来说,罪人说这些,没人听的。所以他省了些力气,只得一句谢罪而已。

    他又回转了目光去看樊涛,刚要张口,忽闻有“砰砰”之声,黄承誉忙不迭转头,却忘了今时不同往日,手掌处涌出一大滩血。

    他没看到,只听到那“砰砰”声愈重。樊涛将他抬起了些,这才瞧见是无数人在跪地叩首。

    他霎时丢了手,又忙不迭捂回去,艰难对着樊涛道:“你,你劝他们起来,劝他们起来。”

    樊涛无动于衷,反伸手要将黄承誉脖颈处扯开。只是四周人多,他不敢做的太明显,唯埋头轻劝道:“大人的血要流远些,这样,开城门时,所有人都会记得是从大人鲜血上踏过去的。”

    黄承誉呛咳两声,不肯松手,他看樊涛,嘲道:“我......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樊涛轻答:“嗯。”黄承誉看出他心思,用尽最后力气解释道:“不是,不是死在这。我后悔给水里下毒,他们.....他们本来有活路的.....”

    他将手从脖颈处蓦地拿开,去扯樊涛衣襟,怒道:“他们本来有活路的。”你我杨肃皆为畜生,为什么你要活着?

    可惜他再说不出话,他....他想那两个庶子也是掌上明珠,此时应该还没完全出城。他抓着樊涛不肯放,仍由脖颈间血如泉涌。

    樊涛心中暗笑,只说果然是人之将死。他痛呼一声“大人”,恍若是失了理智,眼睁睁看着他的大人鲜血涌尽,散作京中永盛里的一桌筹码。

    薛凌尽数收到身前,心满意足。

    外头台子早歇了,只余里间一些老赌鬼贵客还在吆喝,这会也要散了。最后一局,赢了个满堂彩,她拎着那只银袋子,摇晃着要走,想该歇两日再来,玩就罢了,沉迷终不是个事。

    一转身,脚踩进一滩水渍,不知是哪位客人打翻了茶汤,小厮还没来的及收拾。她甩了甩脚,和那妇人一样呆了两秒。

    她在残茶之间颐指气使:“怎么做的生意?”

    那妇人脚踩在鲜血里喜极而泣:“有水了。”

    她再没去接自己的眼泪,真的下雨了,地上湿了那么大一滩,城中马上就有水了,还接什么眼泪啊。

    古来春雨喜人,她喊众人:“下雨了啊,有水了。”

不知春(四十二)

    张棐褚恰拾掇完楼上,下来见薛凌叱人,忙上前笑道:“怎么了?”未等她答,又赶忙轻斥了声伙计:“以后留神些。”

    薛凌本不是刻意刁难,何况张棐褚已然说了以后,她也不好再替人管教下人,扬了扬手上钱袋,笑道:“算了算了,我没瞧见,今儿个我手气好,不如请你喝一杯?”

    张棐褚笑笑便罢,二人同行出了大厅,身后寥寥三五人探究,问小厮道:“那小娘子与张掌柜来往亲密,该不会你们坊子里连手做局讨她芳心罢。”

    小厮尚不知薛凌身份,只道是薛凌这两日确来勤了些,又见张棐褚顾盼殷勤,必然是个人物。

    然再是个人物,也没有赌坊合起来就为逗她一笑的道理,再说了,真有这么回事,那也不能认了去啊,他扯长了嗓子叫屈:“杜爷这话可是要砸咱们招牌了....”

    薛凌多少听得身后喧嚣,难得体贴问了句:“怎么,他们怀疑我出千?”

    张棐褚道:“也不尽然,无非瞧得你我关系甚密,怕不公正。”

    薛凌若有所思,到了没说什么,本说直接要走,张棐褚指了指她钱袋子道:“你这本钱大,赢的也不少,虽说我不忧你安危,到底要替坊子名声着想。万一姑娘路上被人劫了道,传出去定有人疑永盛输不起,遣人背后下黑手呢。”

    薛凌着实被这个“劫了道”逗的不清,憋笑道:“是吗,那张掌柜的是要去请百十个狗腿子给我开道?”

    她是孤身入场没错,但周遂遣了人暗地里跟着,虽说没百十来个,但这可是天子脚下的朗朗乾坤,寻常宵小暗杀绝对近不到身前。

    以她的推断,张棐褚武艺可能不高,不过绝对会个三招两式,不至于真以为自己一个弱质女流。说什么被人劫了道,是有些故意逗笑的成分。

    张棐褚看她忍笑,极正经道:“非也非也,姑娘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姑娘大可把银子挂在账上,随用随取,岂不更好。”

    这话还真是有理,薛凌一琢磨,念了声“是哦,你们还有这营生呢。是不是存你账上还能拿去放个印子钱”。说着话转身往楼上去,她知账房在二楼,边走边不忘念叨:“怎往日不见你说起,害我回回拎一袋子。”

    张棐褚跟着上楼,耐心等她嘀咕完,笑道:“往日不见姑娘手气这般旺,就罢了。”

    今日手气是好,薛凌又笑得两句,随着迎来的小厮去账房处开了个牌子,郑重写了名讳:壑园鲁落,又将银钱收讫一概交接妥当。

    人还没走,另一赌徒应也是挂账在此,正跟账房核对完,小厮愁眉苦脸哀求了句:“唐爷这账挂了大半月,再不清,主家先要打死小的了。您行行好,就别在挂了吧。”

    薛凌听得怪异,想着这挂账无非就是存银子,不清正好,还有嫌钱多逼着人家清账的?

    还没转脸去看,那所谓唐爷先恼羞成怒,燥道:“我唐府什么身份,会短了你这千儿八百两,张棐褚都没来催我,要你这小鬼哭穷。”说着又在催账房:“赶紧赶紧,今日的也挂上。”

    薛凌不好再留,点着牌子离了柜台,出门忍不住回看了眼,见那唐爷背影颇有些肥胖,约莫是个中年男子,别的再敲不出好歹,只是.....只是衣裳素的很,不像是有什么身份。

    她懒得瞎想,转身出了门,走得几步,看张棐褚房里灯还燃着,门也没关,一脚踩进去,开口要讨杯茶喝。

    张棐褚正写今日坊记,写完就算收工,看薛凌进来,轻叹了声气,捏着笔喊小厮换壶热茶来。薛凌倒不客气,往软塌一坐,堂而皇之问那唐爷要清什么账。

    张棐褚笑道:“挂账么,今日姑娘是盈七十八两。有盈就有亏,今日盈了可挂,明日亏了,也可挂。按理来讲,这账一月一清,盈退亏补。可有人亏的厉害,坊子不敢冒险等月底,只催着他早些清账。那唐爷,大概是这几日手气欠佳罢。”

    小厮换了茶水来,恭敬递到薛凌面前。她接过茶水,握在手里半晌,冷冷道:“你不是担心我被人劫了道,只是担心我赢来的钱离了赌坊。”

    张棐褚停了笔,抬头瞧了薛凌片刻,笑过一声复低头去写他的记事,寻常道:“姑娘说今日要自负盈亏的,那就是寻常客人,永盛一贯这么待客。

    这会姑娘在这,是客呢,还是主呢?”

    她跟着失了耐心,笑道:“这是我的地方,我想是客就是客,我想是主就是主,怎么,还需要你认过才算数?”

    张棐褚忙丢了笔起身两步走到桌前,躬身道:“是,凡赢十两以上可往账房挂账,此账可用可消,亦可用永盛的凭证去钱庄兑银子,京中数家都认的。要是姑娘觉得此行有不妥之处,大可哪日召集别的主家说道说道,改改这待客的规矩。”

    薛凌顿觉这个“别的主家”另有所指,挑眉嗤道:“你的意思,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了?”她没认真看过苏姈如的盒子里都装了些啥,这会是有些吃不准。

    张棐褚全不似别的下人那般讨好,恭而不卑道:“姑娘误会,在下以前,只是替苏夫人管事。这永盛产业,共有三位主家,其中夫人占了八层份额,您要说是以夫人为先,那确然如此。但以往夫人在时,事事必要与另外两位主家商议。

    在下非有意落了姑娘面子,只是尽人事之谊而已。若姑娘一意更改,在下亦当照办,只是另两位主家处,还请姑娘遣旁人去知会一人。若是在下前去,免不得他们要以为......”

    “罢了。”薛凌抬手打断,她对这赌坊并不上心,更不想与张棐褚纠缠主家之事,方才仅仅是对那挂账一说有所提防,现儿倒是想过来,自己是个赌客,张棐褚算计也是理所当然。

    薛凌道:“我非有意刁难于你,说句实话,这坊子如何到了我手里,我自个儿还有些摸不清,至于你说的什么主家待客,全凭你一力打理就是,哪怕有一日,这主家成了你自个儿也无妨。”

    张棐褚颔首道:“在下不敢。”

    薛凌饮了碗中茶,缓了语气道:“你坐,我就是奇怪的很,原以为是坊子好心帮赢家记账,又见输家也能挂。适才想来,这分明是钱庄的活计,且不说有违律法,可这单挂账,也没个利息可收,岂不白白替人干好事。”

    张棐褚依言回桌后端正坐下,道:“姑娘所言不尽然,凡亏者挂账,是有月息的,只是永盛收的不多。不过,想来姑娘也不是问着这个。”

    薛凌道:“是,所以,这挂账,究竟是为什么?”

    张棐褚笑笑道:“为什么,要凭姑娘怎么看。来永盛的,三五铜板者有,万千银两的也不少,吃喝玩乐,不就是求个随心么。

    若是老主顾途径永盛,临时起意想玩两把试试手气,偏身上银钱不够,岂不扫兴。又或者王家公子今日赌运亨通,赢了个千二百两,总不好等坊里给他凑现银,吩咐一声,账就记上了,去别处钱庄也取得,显然更添乐子。

    这便是挂账的由来。”

    薛凌笑:“当真如此?”

    “深究,还有些别的。”

    “什么别的?”

    张棐褚多了几分正经,问:“姑娘以为,开赌坊的人,最怕的是什么,是赢,还是输。又或者那些赌客,是赢好,还是输好。”

    薛凌想了片刻,自信道:“你们开赌坊的,输赢不关紧,反正都要收台子钱,所以你们什么都不怕。至于那些赌客,那自然是赢好,谁会想输啊。”

    张棐褚笑笑,伸手轻指薛凌,道:“姑娘你这开赌坊的,输赢都不怕,怕的是人再不来了。”他还是指了指薛凌:“姑娘你这赌客,输也不好,赢也不好,不来了,才是最好。”

    薛凌心中一震,总觉此人意有所指,尴尬笑了笑续喝了口茶水,勉强道:“那完了,这生意是做不下去了。我听说各处都有战事,哪还有闲钱来找乐子。”

    张棐褚已拿了笔,又复一开始闲散,絮道:“那姑娘大可放心,咱们的永盛的产业必然更上层楼。”

    “这话是怎么说的。”

    “世上蠢人到底少得很,在下这么多年,妻离子散见过几桩,卖儿卖女的也不是没有。可真是一门心思来赌着败家的,当真是没遇着几个。”

    薛凌愣了愣,奇道:“那都是些什么人来?”

    张棐褚抬头:“都是别处无路,他处无门。但凡能找着点正经门路的,人都想试试能耐,根本不会来追这虚无缥缈的运气。愈是风雨飘摇,愈是朝不保夕,愈是想往赌坊来。

    毕竟,这是最后一根有可能救命的稻草。所以那些命悬一线的人,最好蛊惑。”

    他垂头续写着那张今日纪实,这是每日的最后一道事,写完就算收工。薛凌坐着没走,又想了片刻,笑道:“那还真是如此,我得先回去庆贺庆贺,过不了多久,咱这就会宾客盈门了不是。”

    “那姑娘何不买两间典当粮米铺子,真若遍地狼烟,那才是宾客营门。”张棐褚懒洋洋道,像在随口说笑。

    大概没听见动静,知薛凌暂未有要走的意思,他续道:“刚才姑娘问,究竟为何作挂账,这规矩,自我从上任主事手里接过永盛便一直存在。究竟为何,谁也没说过。

    可依在下看来,无非就是怕客人不玩了。

    有人输的倾家荡产,以后就不玩了。有人赢得盆满钵满,也不玩了。这对永盛而言,着实不是好事。

    有什么办法,让他们一直玩下去呢,那当然,就是挂笔账在那,时时提醒着,还有永盛这么个好地方。输的必须回来赢,赢的最好回来再赢。”

    他搁笔,将本子合拢归于案上,拂去桌上尘,抖袖坐正看着薛凌,笑道:“没有任何一个客人,可以把进入永盛的银子再拿回去。”

    薛凌直愣愣瞧着他,张棐褚却是轻松一笑,指了指窗外,道:“着实晚了,姑娘还不回?城中宵禁愈来愈严,若给人瞧见,姑娘孤身一人深夜从赌坊里出去,总是不太好找说辞。”

    薛凌捏了捏手腕,半晌沉声道:“永盛账上的银子什么时间可以兑?”

    “悉听尊便,无时无刻。”

    “现在。”薛凌将那块挂账的名牌丢了出来,道:“现在兑给我。”

    张棐褚笑道:“姑娘这话可是赌气。”

    薛凌只觉此人处处话里有话,哪哪都是不爽,冷道:“你是什么东西,要我与你赌气。”

    张棐褚未见恼意,随即道:“如此请姑娘稍后,想来账房已回家歇着去了,须得我唤个夜间轮值的来。”

    薛凌沉声出了口气不言,一伸手将茶碗砸在桌上,残茶溅了一片。张棐褚起身出门,片刻后又回来请薛凌,以她所言,兑了银子给她,亲自送人出门。

    二人下楼间一路无话,唯到了门口,张棐褚才道:“姑娘说是客,却不守客的规矩,说是主,又非要像客一样押宝,为难在下不关紧,为难自个儿,有什么意思呢。”

    那些戾气没来得及宣泄,车夫张二壮在此地从白日等到晚上,一见薛凌,立马冲上前嘘寒问暖,好似要将薛凌扛起塞进马车快马一鞭回壑园。

    仔细想想,自己的铺子生意没落,没准就是这千金小姐日日不干正事,白耗一整天去不得招呼客人呢。他又不敢进去赌,只干熬着守在门外,一日下来,免不得有怨,只不敢表现罢了。

    薛凌一见此人,心头乐了几分,突而不想再与张棐褚计较,客也好主也好,反正自己也打算暂时不来这破地。她招呼车夫往回走,又朝着张棐褚活泼道:“你们二人俱姓张,怕不是八百年前是本家。”

    听来玩笑,细思甚是轻蔑,一个赶马的,一个管账的,可不现今也是本家,俱是个下人罢了。

    张棐褚仍是不怎么在意,笑看薛凌上了马车,只轻晃了两下脑袋回永盛关门落锁。薛凌坐在马车上,并没察觉出今日的马车跑的飞快。

    张二壮是个热络性子,赶马却是一板一眼,少有疾行的。就现儿这速度,遇上巡街的卒子,扣一个纵马的罪名,一点不冤他。仍绞尽脑汁说了两句趣话,车上薛凌时而附和两句并无异样,故而张二壮也不知薛凌心事重重。

    她想着张棐褚的那些话,庄家赌客,输赢和不玩,真真是分辨不出来,究竟是在说永盛赌坊,还是在说这个天下。是在说难以招架的鲁落,还是说站在暗处的薛凌。不过有句话确然无疑,越是命悬一线的人,越好蛊惑。

    难怪,黄承誉那颗人头这么容易借。

    她始终对苏姈如有所忌惮,权衡许久,还是觉着以后再别去这破地。至壑园门口,薛凌下车往里,身后张二壮一声轻喘微不可闻。她顿了脚步,听得无比清楚,这种喘气声,是如释重负,自己喘过无数次的。

    薛凌转身道:“张大哥怎么了,今日似有心事。”

    张二壮吓了一跳,想扯个谎又怕被拆穿了再难在薛凌面前混银子,嗫喏半天说是一整天没去看自己铺子,担忧的很。

    薛凌摇了摇,只说今日是在永盛久了些,往日输些还罢,今日赢了瞧见手头银子一直在涨,就想赢更多。当下越发觉得张棐褚所言甚是,幸好自己清醒的早。

    她抖落出两块大的自己捏着,别的全数丢给张二壮,笑道:“是这么回事,补了你的亏空吧。”

    张二壮接的手忙脚乱,慌里慌张回:“这可怎么好,怎么好.....”

    薛凌笑笑要往里,张二壮又叫住她道:“姑娘.....”

    薛凌道:“还有何事?”

    张二壮舔嘴斗胆,躲闪问:“姑娘何以......何以对小的这么.....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过于大,多吃了几口,总会有些惴惴不安。这一包银子,比往日都多,越发叫他忐忑了。

    薛凌见他束手束脚,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心情愈佳,看了眼头顶苍穹,疏星半挂,入目生辉。

    她大义凛然,无比真诚,既不拿这一袋子钱当回事,也没拿这天大的恩情当回事,笑的清风磊落:“张大哥客气,你我相熟,何来好与不好。扶危济困是正道,我是希望,这天底下人人都好些。”

    张二壮实在没听过这等堂皇之词,一腔热血盈脑,恨不能赶紧来个凶虎猛兽,让他替薛凌挡一挡,以示虔诚,世上竟真有侠人义士,菩萨佛祖。

    他屈膝要跪,又觉不妥,伸手要拜,还觉唐突,他扯了扯缰绳,将那马扯的一声嘶鸣。他总算找着句合适的话语,面红耳赤的跟薛凌说:“姑娘......姑娘,小人愿一辈子给姑娘做马。”

    他愿意一辈子做马,却不愿意说句实话,自己的铺子根本没生意。

    薛凌笑道:“壑园又不缺马,谁要你做马,张大哥赶紧回去休息吧。”

    张二壮应声连连,仍是大力将那马扯转了向,还不忘回头向薛凌哈腰。她站在原处,眼睁睁看着张二壮连回了四五次头,才走入夜色里。

    门里小厮劝,外头风大,姑娘进吧。

    她还贪婪看那个背影,看她居高临下近乎伪装而施舍出来的丁点善意,是如何左右一个人的生死贵贱。

    她看张二壮,是她精心描摹出来的一片假叶子,牢牢遮在眼前,一叶障目,挡住垣定那些真实存在的泰山。

    只要这个人还在感恩戴德,叩头作揖,她就是个忧国忧民,侠肝义胆。就像漫漫黑夜,眼前自燃一盏孤灯,便能无限遐想,自己造出了个白日青天。

    她捏着手上银子,耳朵里全是张二壮那句掏心挖肺的“愿一辈子做马”,明明方才张二壮方才因拘谨卑微而声若蚊蝇,竟能实实在在遮掩住垣定里城里拍门声如雷。

    黄承誉断气,樊涛搂着那句尸体久坐不起,直到有人来哭劝:“大人去了,樊兄起吧。”

    他依旧不起,来人连拉带吼:“大人死了,死了,咱们找个地方把他葬了,葬了吧。”

    又涕泪交加劝得如许,仍不见起身,有人悲道:“将人拉回去。”几个下属听命要动手,樊涛忽地站身,猛喝道:“拿刀来。”

    那几人混若不知他要作何,还以为他是要开门死战,看他片刻,跟着一声喊:“拿刀来。”

    接刀在手,手起刀落,黄承誉一分为二,那颗所谓享尽风流的人头在地上只偏了偏,都没滚两圈。

    四周哗然,原黄承誉属下冲上来怒推樊涛,双脸涨红通道:“你做什么。”他弯腰去捡那颗头,好似还能拼起来一般,口中念念不绝:“畜生,你个畜生,你个畜生.......”

    樊涛背对百姓,对这场戏演的有些厌倦,待那人将头抱起又骂:“王上一心待你,你竟行此畜生行径,你这畜生。”

    樊涛道:“大人身死,你我岂可负他遗志,大人,是想,以一己之死,换全城百姓的活路。”

    他上前两步,像在抢一粒瓜,将黄承誉头颅从那人怀里夺来,拎在手上,在众人目光铺就的道路上,一步步往城门处走。

    未凝尽的鲜血还在往地上滴,那个失了幼儿的妇人又哭又笑,问雨怎么小了,她说:“雨怎么小了?”

    樊涛走的慢,两三百步距离走了约莫半个钟头。等到了城门下头,那疯妇人已然坐在地上嚎啕。

    她说:“雨停了,雨停了。”

    确实雨停了,黄承誉再无一滴血可留,四周静的掉针可闻,樊涛将一手将人头高高举起,一只手掌重重拍在门缝处,高喊:“开门!”

    他好像真的崩溃,悲愤到声嘶力竭:“黄承誉已死,开门!”

    那门没开,他变掌为拳,一下接一下去砸,一声比一声嘶哑:“黄承誉已死,开门。”

    他喊“开门”。妇人喊:“雨停了。”

    有人起身,三五人起了身,又八九,数人起了身,齐齐往门口冲,而后众口一词,众拳一声:

    “黄承誉已死,开门!”

不知春(四十三)

    外头守着的人从门缝里听得清晰,闻说黄承誉已死,且不论真假,急急往杨肃帐里报了一声。监军在侧听得清楚,先喜不自胜问:“可是真死了?”

    那报信的卒子不敢把话说死,只说听见里头砸门,高喊黄承誉已死,这真死还是假死,无法判别。

    话毕与监军齐齐看向杨肃,想着是否前往共查。杨肃并无惊喜,仿佛皆在意料之中,挥手遣退了卒子,才稍有了些快活浮于脸上,道是“没曾想这么快”。

    监军连连点头,复问可要上前查看。杨肃气定神闲,劝人回房睡一觉,何必这么着急?

    二人聊得数句,后事昭然若揭。黄承誉确然死的快了些,城中断水三四日尔,是真是假,都稍有疑惑之处,与其急急然去露怯,莫不如稳坐账中慢等。

    真死了,明儿一早,头自己会挂出来的。

    何况就算是黄承誉已死,这城门也还开不得。一城守将身死,底下人必定怨气大发,贸贸然开城,得不偿失,且再关上两天,消磨些心志,那时才是开城之机。

    监军听的连连点头,遣人去给守城门的传了话,里头呼声震天,外头不过些许脚步声细碎,带着往门口又多放了几个木架,牢牢抵住城门。

    樊涛终失了最后一丝气力,连那个人头也拎不住,整个人顺着城门缓缓滑到在地,嗓子已然全部嘶哑,呼吸拉扯都宛如在吞刀片。

    他对着里头喊:“开门。”

    那门被薛凌一脚踹开,掌心捏的银粒子随手丢在了桌上,她还对张棐褚的话有些耿耿于怀,思来想去都觉此人在讽刺自己,话里话外全是他妈的说教。苏府果然一脉相承不是个好东西,什么玩意儿指点到自己头上。

    寥作洗漱后躺下,气气鼓鼓睡了个迷糊觉,第二日醒的甚早。她醒的早,逸白也来得早。难得他开门见山,见了薛凌即轻声道是:“黄承誉已死。”

    “这么快?”她也小有吃惊。既然是场戏,做的久些怕是更好,都演到这份子上了,不差三五日罢。

    逸白道:“城中缺水,多拖也是死路,杨肃心里清楚的。”

    理当如此,薛凌没再多问,随口道:“死便死了。”又问:“那今日杨肃便要进城?”

    “小人看,不是今日。”

    “不是今日?人都死了,他还等什么。”

    “耗一耗也好,等城中没了精气神,再进不迟。”

    薛凌又来些兴致,笑道:“怎么,那杨肃还有这个顾忌,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逸白笑道:“多想一遭总好,大抵是明日进城。”

    “怎么是明日?”

    “明日是先帝大忌。”逸白只此一句,未复多言。

    “先......”薛凌略一琢磨,随即明白过来,蔑道:“是了,那蠢狗当初能报大破开青,必然喜功。明日先帝大忌,文武都在,天子哀哀,正适合听喜事。”

    换了以往性情,必是要拍着巴掌乐一句“这喜事变丧事,赶上他一起办”,今日似还有乏意在身,讽得前句就罢了。

    说完以为逸白要走,见人久久还站着,薛凌龇牙道:“怎么,还有旁的事儿?”

    逸白似思虑甚多,谨慎道:“昨日听姑娘说,要将沈将军调回京中?”

    薛凌眼珠子咕噜一圈,记起是说过这么句话,此时否认不得,笑笑认了道:“是有这么一提,要紧的还是那棱州事,说来京中可有风声,这几日我也没问起。”

    逸白未见焦急,据他所留意,确有沈家主使在京中寻人,但并没听说抓到了什么实质,更没与壑园起牵绊,想来沈元州并未记起那个米粒红点原是薛凌伤了眼。

    要将京中个娇小姐和孤身持令胁雷珥的男子联系起来,属实有违常理。便是沈元州多智,总不能跟个妖怪似的。

    他当是薛凌担心过甚,忙道:“姑娘多虑,据小人所查,并无值得上心之处,姑娘做事周到,大可不必为此伤神。”

    话到这份上,薛凌为难将眉头皱的更深了几分,言之凿凿道:“你是没见与沈元州打过照面,那人不是个良善东西。”

    这话虽是作假,但一想起申屠易,她对沈元州唯想除之而后快,逸白听来,便落了个情真意切,又劝得几句,说是自个儿必当再谨慎些,这由子方算作罢,又道:“姑娘既是有意让他回来,不知如何打算?”

    薛凌张嘴片刻,只憋出句:“没个好的,你有了吗?”她是想让沈元州死,但这个人在安城明显要死的,犯不着大费周章将人哄回来,昨儿是句场面话,现儿个仓促哪能编出个子丑寅卯来。

    防着逸白不信,薛凌又道:“其实我还在想着,是将他哄回来好,还是不哄的好,薛瞑过去也就是顺便探探情况,如今我和拓跋铣断了联系,胡人如何,要全靠猜了。猜测之事,做不得准的。”

    逸白不疑有他,笑道:“姑娘既起了这心思,那必然是哄回来的好。将离三军,狼离种群,凶险的很。”

    “你这么说....”薛凌真有了些想法,沈元州治于乌州一线已有三四年,少不得有万儿八千亲兵在侧,即使将来让他孤军无缘,估摸着也能撑上一段时间。倒不如哄回京中,无兵之将,和断翼之鸟无异。

    她顿了顿,话说的很缓:“确然是哄回来的好。不过,西北胡人大患,要将沈元州抽离,只怕难了些。”

    逸白笑道:“胡患虽凶,可这足足两月余未见安城有丝毫闪失,足以说明我大梁疆防固若金汤。既如此,何须沈将军日夜在侧。再说了,胡患远在天边,而黄贼,明日就要再临开青,孰轻孰重,陛下分得清的。”

    这话的意思,显然是打算找个人去蛊惑魏塱,魏塱对沈元州本有疑心,何况拓跋铣迟迟不攻,估计安城来的折子,大半都是谎报,先找人去说道说道,再提议将沈元州调回来带兵剿黄。

    听来居然有那么几分可行,薛凌思忱着,以为逸白已有打算,她乐见其成,笑道:“甚好,你们想让哪个忠臣栋梁去给他提这安邦大计呢。”

    逸白略躬身,语调很是温顺,颔首道:“霍家姑娘以为,苏大人该上朝了。”

不知春(四十四)

    屋里静了片刻,薛凌收了笑意,却并没驳斥,半晌正色道:“是这么个理,该上朝了。”

    逸白甚是心喜,笑着接话:“那先替姑娘备着,午后去瞧瞧苏大人?”

    薛凌点头称好应下,刚刚逸白说是霍云婉的意思,本也由不得她说不好。再记起自己为着上回见面不太愉快的缘故,是有好些日子没去看苏凔,不知他伤好透了没有,去走一趟妥当些。

    此话说罢,逸白退去,她脑间又想了几个转,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要将沈元州弄回来。到底此人留在安城,可以挡一挡拓跋铣。

    正思量间,含焉在外门处轻喊了声“姑娘”,听来略有疑惑。薛凌忙回了神,几步走到屋外门口道:“何事?”

    含焉温婉笑道:“竟真是你起了,往日都见你起的晚,我瞧这门开着..还以为..”

    她面有羞赧,话没说完,总不能是以为进了贼,毕竟是薛凌睡的地方,说出来有些落了她面子。

    “昨日睡的早,今日便醒的早。”薛凌笑道,又指了指含焉手上一只白瓷花瓶样东西:“你拿的什么玩意?”

    含焉顺着她指向看了看瓶子,一手捏着瓶颈,一手托底往薛凌面前凑了些,笑道:“是供水的净瓶。”

    “嗯。”薛凌只是随口一问,听了也就随口一答,虽这“供水”二字一听就是求神拜佛的道儿,然皇后还能抄经,含焉不过废了两瓶水,总不好拦着,由得这些人爱干啥干啥。

    既是二人都起了,丫鬟提前布了早膳,恰笑着来请二人。薛凌转身跟着走,不忘招呼含焉道:“供完就走吧,好些日没与你一起吃过。”

    含焉稍有雀跃,笑道:“姑娘先去,我与屠大哥请了就来。”说罢不等薛凌答,捧着那瓶子赶忙往她住的屋里去。

    薛凌脚步走到厅里饭桌前坐定,才想起那个“屠大哥”是谁。等含焉再来,特问了句:“怎么还供上水了。”

    含焉接了丫鬟递过来的粥碗,轻道:“九九八八一日还没过呢,可不得日日供着。”话虽如此,她并无多大伤感。大抵这事儿已成了个习以为常,并不是当初牵肠挂肚。

    薛凌搅和着勺子算了算,给申屠易念经是开年的事,这才三月初初,还真不够九九八十一的。她喝得几口粥,勉强凑出个情真意切:“辛苦你了。”

    含焉忙道:“何来辛苦,屠大哥他.....”

    薛凌丢了勺子,抓着碗呼噜噜长喝一气,逗的旁儿丫鬟忍不住笑,止住了含焉要说的申屠易如何,跟着一块儿笑,问薛凌“怎么了,几日没用膳一般”。

    碗中见底,薛凌自站起身往里添了两勺,还是狼吞虎咽,迷糊咕哝说昨晚没吃,早上饿得前胸贴后背。

    周遭笑声愈盛,丫鬟讨好问怎不传一声,便是三更半夜也不能短了姑娘吃食。含焉只道是近日多有不见薛凌在园中,都去了什么地方。

    薛凌一一敷衍则过,待到吃饱喝足,人往椅子上一仰,当即定了决心,还是去试试将沈元州哄回来的好。至于能不能哄回来,都好。

    她看含焉还在吃,看了好一阵,看的含焉不好意思,低声问:“怎么了,这么瞧着。”

    薛凌咧嘴一笑,道:“怪得很,我吃三碗,你一碗没吃完。你们吃东西都这么慢,好像要数清碗里几粒米一样,天灾还没来,用不着这般省。”

    含焉嗔了一句,还待再驳,薛凌已起了身,道:“事多的很,今日也不在园中了。”言罢扬长而去。

    她终没把那句话问出来:是屠易,还是申屠易?

    反正人死的透,何况人家男欢女爱小两口,叫啥都行。既是起了要给沈元州找不自在的心,少不得要再思量一阵。薛凌回了自己房里,再出来时约莫午时初,估计朝堂上差不多该散了。

    遣了个人去告知逸白,就说自己要早些往李敬思一躺,原打算等车夫套好了马就走。不料得片刻逸白亲自来告罪说是张二壮还没到,本是与他说的下午去苏大人处,没料得薛凌突而改了行程。

    此事微不足道,怎么也不值得逸白亲自跑一趟,壑园大小也是几亩园子,俩人日常呆的地隔了三四个院。薛凌当是李敬思处去不得,笑道:“谁赶不得马,何必非得你跑来说一声,还有旁事?”

    “非也,只是怕姑娘换了人不舒畅,还是小人亲来坦诚一声的好。那张二壮非家养马夫,往日里,是为求个万一,养几个不干事的生面孔。若姑娘着眼,莫不如干脆将人收进来,免了今日这事。”

    听闻不是为着李敬思,薛凌尚有些不信,嗤了声:“家养早买来了,人家清清白白好端端的生意,估计也不会卖身。”

    “姑娘真有此意,再好的生意,三五日间做不下去也是有的,人有旦夕祸福嘛。”

    薛凌正在扯袖子,手搭在腕口处顿了顿,笑道:“不必不必,不过是个赶车的,谁来不是一样。他的铺子,你且照料照料,让他过的舒心些。”

    逸白笑道:“若他知道姑娘这般助他,不知要如何感激。”

    “他像我旧时认识的一个故人,过的好些,我亦多些开怀。”

    逸白赔笑答是,下人来报说是马车已备好,薛凌一蹦三尺往外。逸白在身后笑笑跟着往外走,薛大将军的小公子,故人能与个个人赶马的蠢货相像?他也有没问出来的话:你是开怀于他过的好,还是开怀于在你对一个人拥有绝对掌控?

    薛凌到李府时,果然李敬思已散朝回府,门口小厮见是薛凌,忙上前请了又请,连连道是薛凌好久不来。

    饶是薛凌知底下人讨好,这热情也太甚了些,问得几句,方知李敬思回府时脸色不太好看,难免府上丫鬟家丁俱添愁容,唯恐哪处惹了主家不喜。壑园姑娘来了正好,往日她一来,大人就.....就多有收敛。

    薛凌听的好奇,三步并两步往里院走。她走的快,小厮却是跑着去通传李敬思的。才过垂门处,李敬思已迎了出来。

    薛凌娇声喊:“李大哥。”倒真像情郎多日未见。

    李敬思强颜欢笑应声“你来了。”脚下步子未停,只走到薛凌面前又道:“许久不见你过来。”

    下人识趣往旁边退,他二人还在笑,薛凌晃着脑袋,鬓发上一只团菊招摇乱撞,开的颤颤巍巍好似怒放秋风,嗔声道:“我不来,也不见李大哥去壑园瞧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李敬思尴尬且小有烦躁,笑不由衷催着薛凌往里院说话。才稍走得几步,离下人远了些,就凑近薛凌身旁,压低嗓子道:“不得了了,黄承誉死了。”可能是怕薛凌不信,还特意补了一句:

    “头都在垣定城门口挂着了。”

不知春(四十五)

    薛凌轻“嗯”一声,小有疑惑,逸白早间是说黄承誉已死,且没说脑袋已经挂出来了。她还以为这死讯是个暗事,没曾想李敬思都知道了,那必然是消息已经传回了朝堂。虽说杨素等人的公文可以飞鸽传,但要赶上早朝,那估摸着,黄承誉是昨夜就已经死了?

    李敬思却以为她是不知道这事儿,心下焦虑更甚,左右无人,又嘀咕得一句:“你不是说这场仗要拖许久么,怎么短短几日人就没了。”

    两人说着话,脚下却没停,走出拐角处,薛凌刚要答,院里大片绯红如云如霞蓦地闯入眼帘来,像是一瞬间有火升腾而起,让她无端握了下手指。

    她看了两眼,方察是几株桃夭正值花期,其貌娆娆,其势汹汹。

    联想壑园里也多了几颗,不难猜出这东西必然是永乐公主送来的。那秋千架子拆没拆还是个未知,这厢又搭起御花园子了。

    她不欲得罪人,轻笑道是“隔墙有耳,李大哥找个安静地方再说话”,这才稍稍止住李敬思焦急,过了花园再进到李敬思日常住处院落,桃花尤甚,好在,那秋千架子确实是拆了。

    里院寻了个僻静亭子坐着,丫鬟上了茶水,又有一面熟女子拿了笔墨竹架各物,说是给薛凌与李敬思扎风筝玩。

    笑闹一阵,方只剩她二人,薛凌三言两语将黄承誉之死的内由说了一遍,复劝道:“是这么回事,李大哥不必焦急。”

    李敬思拿着削竹条的刀,没抬头,削好之后递给薛凌,脸上笑意和煦,语气却是明显有责问之意:“这等大事,如何你们竟没与我商议?”

    薛凌面色如常,毫无凝滞接了那竹条,顺手去舀碗里浆糊往纸上粘,脆生道:“何以李大哥反见外了,你我来往过密本就不是好事,说得多了反容易走漏风声,他在垣定,你在京中,各不相干,这不人一死,我立马就急匆匆的来告诉。”

    她粘好了那根竹条,奉承的不动声色:“没想到你居然比我先得到消息。”

    李敬思不信,停了手中刀,道:“怎么可能,陛下都知道了,你才知道,往日都是你先得了信的,你有内应在黄承誉身边,岂会现儿个才知道人死了。”

    薛凌指了指那竹条,气囔囔催:“快削快削啊,还差两三根呢。你可说岔了,我何来的内应外应,那不是都是....霍家姑娘的主张。怎么如今,你还埋怨上我了不是。我是大早上收的消息,瞅着你快回了就立即赶了过来,还打算蹭顿好饭吃来哉。”

    李敬思将信将疑,刀在竹条上刮了一下,又闻薛凌若有所思道:“说来也怪,这种事,逸白肯定第一时间报知我的,他既今儿早上说与我知,没理由已经传到朝事上了啊。何况他也没跟我说黄承誉的人头被挂起来了,李大哥是听谁说的?”

    李敬思又削得两刀,竹丝顺着刀锋打卷向下,他面色稍缓,勉强笑道:“自然是朝事上听得的,不过当着臣子的面,陛下拿不得准,只说杨素呈了折子回京,上头写近日之内,必破垣定。

    底下议论纷纷,几日前垣定还是固若金汤,都没听说攻城,如何就必破了,陛下尚没细说,只提及杨素乃是猛将,他说必破,黄承誉必是气数将尽。

    散朝后陛下诏了几个心腹往房里,适才明言黄承誉已死,要他们先拟章程。说是杨素这一仗打的有些艰辛,事急从权,免不得用了非常手段,垣定一破,必然万千流民。我听得一嘴,话间提及....”话间稍顿,他看了眼薛凌,续道:“黄承誉的人头已经在垣定城门挂着了。”

    薛凌丢了手上勺子,瘪嘴叫屈:“我就说来哉,李大哥现如今的消息可是比我灵多了,我怎么就不知道那脑袋都挂门上了,这事儿是真是假。”

    李敬思竹条削的顺畅许多,一根削完递给薛凌,方道:“你当没听说?既然你们一开始打算让他死,现人的脑袋只要掉下来就行,至于挂在哪,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影响?”

    薛凌接了竹条,却未如先前立即去粘,郑重道:“这影响可大了去了,我晨间听得他死了,还没当回事呢,你要说人头都挂着了.....这..”她抿着嘴,一副为难样子:“我怕不是得赶紧回去再商议商议。”

    李敬思笑开来问:“商议什么。”

    薛凌还在深思熟虑,又忽地放开来,捏着那竹条去粘,轻松道:“算了算了,也就是早了两日,部署一切妥当,我也不急在这一刻。”

    “如何早了两日?”

    薛凌讳莫如深,转过脸来沉声道:“我原以为,便是黄承誉死了,垣定城破也还要几日呢。听他们嘴里,杨素也是个聪明的。一城主将死了,底下肯定怨气沸腾,他若求稳,必是要再围几日方攻城。而城里为求逼真,肯定也要装装宁死不降啊。

    你现儿却说,黄承誉的人头已经挂在了城门上,这说明城内已无半点士气,但凡有点血性,岂能将主将的人头挂上去,我看,垣定不日即破。”

    说着话又去粘那竹条,一副尚好的硬翅春燕筝,就差两根翅联条了。平城外头原子大,正适合放这东西,她小时候没少玩弄,不然,去年也不会想起让苏夫人用风筝报信。大抵是凑巧,这会子倒做了个得心应手。

    摸索间又记起李敬思生在明县,抬脚水,落脚山,那种地方哪能放的起来风筝,分明是来京学的。薛凌不动声色,眼角余光看了眼院里东风姣好,暗咬了两下牙才撑住脸上笑意没褪。

    李敬思尚在思索,忽薛凌高声惊“啊”,丢了手上东西。他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

    薛凌鬼祟看一眼四周,紧张道:“明日,明日垣定必破。”

    李敬思跟着悬心,问:“如何是明日?”

    “明日是先帝大忌,这等场合,正适合传捷报。既然垣定里头军心已散,杨素定会在明日进城的。”她恍然大悟,斩钉截铁,信誓旦旦,后知后觉,劫后余生,且惊且怕,且嫌且怨:“李大哥不说这么一出,怕不是我以为还要好几日,也不知逸白这蠢狗如何办的事,如此要命东西,居然都没传回来。”

    李敬思看她半晌,无可奈何样笑劝:“怎么说着说着骂上了,刚刚还说也不急,这又成要命东西了。”

    他指那只风筝:“快粘啊。”

不知春(四十六)

    薛凌恍然才回神,接着做手上活计,只两人气氛逐渐愉悦许多。问得几句,果然桃花也好,风筝也好,无外乎都是永乐公主带来的小玩意儿。

    薛凌装作吃味,酸酸抱怨两声,道是自个儿一门心思替李敬思着想,到了来李敬思被红粉香脂迷了心,一天天的让麻烦进府,出了事怎么好。

    李敬思笑道:“她是公主,又脑子不好,非要来,大梁上下谁能闭门不成。”又劝道:“也不甚要紧,我隐隐问过陛下心思,他......根本不甚在意永乐如何。”

    薛凌抖着那扎好的风筝笑:“如何就不在意来哉。”

    “我说不好。”李敬思抢了话,又停顿片刻,故意不看薛凌,却掩饰不住心中得意,道:“依我看,本也无需在意。就算当年之事..”

    “李大哥。”薛凌笑着打断,灵动挑眉,似嗔还喜:“旧事何须提?”

    李敬思抬头,一笑便过,当真没继续说。他想薛凌聪慧,具体为何不在意,本也不用明说。再看薛凌拿着个风筝眉眼弯弯,一时梦回当年明县李家二人初见。

    当时见惯村内粗野妇人,只觉是捞了个仙童玉女,娇美如画。如今见惯京中绝色,比起来该觉她平平无奇,偏很多时候都觉她别样玲珑,大概这就是文人说的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戏演的多了,戏中人尚要当真,何况是个看戏的。薛凌明知道皇帝不甚在意永乐公主究竟如何,还要一次次来劝自己,免不得他多心,莫不是,当真有些吃味?

    自己与她,有情有利,而今身份也登对,...偏偏这俩皆是不能让人的,若永乐能与薛凌同住这园中,也算是...他盯着薛凌,大逆不道的想起,皇帝该有一文一武。

    薛凌全然不知这心思,她只觉那会李敬思在黄承誉之事上有所不喜,难得自己已经遮掩了过去,趁着这会李敬思兴致不错,赶紧说明来意,邀李敬思一道儿去瞧瞧苏凔,趁着话头先问了句:“李大哥可知他最近如何。”

    李敬思掩下心中遐想,一一应承后宽慰道:“你不要太过担心,我瞧过他好几回的,身子无碍。”又凑得近些,说了句悄悄话:“当晚我就留神着的,没伤到要处,你放心吧。”

    说完退了去,留薛凌心中一个咯噔,想这李敬思突而过于殷勤,莫不是刚才自个儿马屁拍的太狠了些。咧了嘴角附和少许,丫鬟来请,说是备了午膳。

    李敬思笑言请了薛凌先,薛凌手上捏着一只糊好的风筝,看地上竹片绢布浆糊七零八落的还摆着些,亦是是笑着答了声,却没立即走,弯腰要将各样用具归置到一处。

    丫鬟自是赶着抢手,推辞片刻方与李敬思一道儿离了园子。用罢午膳,依言往苏凔处去,跟着伺候的仍是上回那个丫鬟,可见李敬思对此人信任非常。

    薛凌本想再提两句黄承誉之事,又觉此丫鬟在侧,总是有些不自在,终没多说,只得些许闲话凑活到了苏凔处。

    李敬思问了那守门老伯的安,顺顺利利带着薛凌进了门。许是相熟没那么多顾忌,顺势走在了前头。薛凌这会倒没注意这细节,吃罢一顿午饭,她只专心想着要将沈元州弄回来,除非他不肯回来。

    也无需这蠢狗防什么拓跋铣了,只需人一死,自己即刻赶往平城,捏着那枚兵符,外退胡人,内诛魏塱,内外两相宜。沈元州在那留着,反倒耽误事。

    更要紧的是,这京中真是一日都呆不下去,李敬思都能堂而皇之问自己如何不与他商议。她看前头走着的人,一口唾沫咽了又咽,霍云婉尚不敢有这口气,真真是...

    是...是.....她咬牙切齿间李敬思忽而回头,吓得薛凌一个激灵,堪堪止住脚步愣愣问:“怎..怎么了。”

    李敬思哈哈大笑,道:“你想什么那么出神,我是记起上回与你来,那老伯说''''孙大人来了也不行'''',当时你笑的奇怪,我回去想了很久才知你为何发笑。”

    薛凌转头看了眼没走出几步的门框,拿手指了指得到李敬思点头确认后方知他说的是看门那老头,上回来苏凔这,得是二十多日前的事,半死不死的老头说了啥,她哪记得。

    李敬思恍若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礼,伸手请了薛凌走在前,絮叨道:“你忘啦,上回来,先是车夫喊‘李大人要进去看阿凔’,那老伯未瞧得我前,抱怨了句‘孙大人来了也不行’,你下车时笑得招摇,当时我还以为你因着别的发笑,回去以后多想了几回,定然不是。”

    薛凌隐约记起有这么回事,但具体如何,她实在忘了,看李敬思在兴头上,下意识问:“是吗,那李大哥以为我是为什么发笑?”并没说自己记不太清了。

    李敬思急走两步与薛凌并行,得意道:“是那个孙大人是不是”,他忍不住笑,哈哈两声道:“朝中哪来的孙大人,分明是那老伯讽人。车夫说是李大人,他便编个孙大人,赵钱孙李,说的是孙子下面才是你,爹来了都进不得门,何况当儿子,意在叫车夫赶紧离开。”

    他愈开怀:“哈哈,以往不知那老伯这么有意思,难怪你当天笑出声。”

    薛凌跟着笑了一阵,道:“你不说我还真没记这么清楚,是有这么回事。李大哥怎记得这么牢实,我过后就再没想起。”

    大概是见薛凌承认,李敬思神采飞扬,声调愈高:“当时觉着你笑的奇怪,又不好问,回去自己琢磨一阵,解密似的有意思,现儿又见老伯,便想来问问你。我说来哉,你平日不羁,怎么也不会因个‘同席共枕’发笑。”

    薛凌在前连声答是,不忘活泼附和两声“笑死了,那老伯可真是个刻薄人”,脸上表情却愈发凝重。这么件小事,李敬思居然在背后琢磨这么久,此人心思,再不是明县那个李阿牛了。

    现儿个还好,万一哪天成了仇家,他是依旧当这是个乐子,还是会认为自个儿心中轻看于他。越想越觉这些事没个尽头,是该让沈元州早些死。

    回不回的不要紧,主要是早些死。他死了,那枚卧虎才能活。

不知春(四十七)

    两人又得些许,笑声未歇,一小厮急急慌慌冒出来,拦下二人,为难道是“大人不见客。”

    薛凌站定,笑瞧着李敬思。后者没顾上她,只冲着小厮惊道:“怎么传的话,阿凔连我也不见了?”

    小厮是识得他的,连声告了个罪,哀求道:“李大人见谅,大人闻说你又带了女医家来,特让小的赶紧来,他已身上大好,不见什么女医家男医家了。”

    李敬思方知是薛凌的缘故,这二人恩怨,轮不着自己来调停,当下扭头瞧着薛凌,貌若请示,实则心下暗搓搓想你自个儿看着办的好。

    薛凌焉能不解其意,何况她与宋沧如何,李敬思也凑不够资格讲话,当即一指里头,对那小厮朗声笑道:“不得了了,你家大人讳疾忌医,怕不是今儿个就要病死了。”言罢一甩袖,撇下二人走的飞快,小厮连哎几声一时间跑着追都没追上,又赶紧喊李敬思劝着些。

    上气不接下气追着了人,为着李敬思的面子,也不敢伸手拉扯薛凌,一来二去,苏凔出现在院下松树旁对着三人轻喊了句:“吵闹什么?”坐处桌椅笔墨不缺,看模样,颇有些闲情逸致。

    小厮委委屈屈叫了句拦不住,苏凔挥手让人退了去,薛凌嫌恶翻了个白眼,近得几步冷道:“如何,要闭门谢客了?”

    李敬思一副焦急样子劝了薛凌,又看苏凔道:“阿凔怎么了,身上伤又发了?”

    苏凔先与李敬思躬身道是谢过惦记,他一切如旧,又与薛凌作礼道:“姑娘安好。”语间生分,称呼可见一斑。

    李敬思噤声,稍有不自在,轻踱了两下脚步。薛凌指了指苏凔坐着的椅子,又指了指自己与李敬思,笑道:“我来与你商议些事,此处只得一把椅子,你看我们三谁坐着好?”

    李敬思又劝:“不妨事,不妨事,站着无妨。”

    苏凔纹丝未动,稳稳当当写完一笔,轻道:“何事商议。”听来越发疏离,混若与薛凌等人不过萍水之交。

    李敬思看这架势,赶紧再劝:“阿凔...”话未劝完,薛凌打断道:“去亭子说,事关重大。”她知苏凔院中布局,粗听周遭虽无人,难免她谨慎。那湖中亭子,四面环水,只半丈宽木台进出,更为稳妥。

    李敬思顺势住嘴,求了个巴不得。苏凔似有迟疑,片刻依言起了身,轻道:“好。”言罢撩了衣袖起身,让薛李二人先去,说是自己去备些茶来。

    薛凌面色稍缓,出了口长气招呼李敬思先走,这地儿她二人再熟不过,用不着谁带路。两人到亭子坐定,约莫一刻功夫后,苏凔并俩小厮捧着瓶瓶罐罐杯碗炉灶过来,遣退小厮后湖中便只剩他三人。

    清风徐来,波澜不惊,午后湖光春色颇佳。李敬思目光在薛宋俩人脸上转了一圈,乐呵呵打圆场,指着茶具道:“回回来都见阿凔功夫,我是学不来这东西。”

    薛凌未言,记起江玉枫也甚醉心于茶道,她实难把这东西跟什么风骨雅士扯到一起,仍是固执认为无非就是一堆人说着一堆事,手上找个活计,不然大家大眼瞪小眼,尴尬的很。

    真论起来,现儿煮茶,和早间扎风筝,都是个遮掩,称什么功夫呢?

    苏凔不语,默默燃了炭火煮沸壶中水,洗了茶碗先递给李敬思,后手腕停了片刻,方斟了一碗放到薛凌面前,此时才道:“何事你二人一起来了。”薛凌刚要说话,又闻他道:“来了也好,我正有一桩打算说与你知。”

    薛凌缄口,李敬思在旁已饮了一嘴,笑道:“这茶水偏暖,该是夏茶。”又就着那茶碗往薛凌面前举了一举,道:“还是你园子里茶水好喝些。”言罢又与苏凔调笑:“阿凔可不要怪我说实话,落你面子。”

    薛凌知他在缓和气氛,顺着话头笑:“李大哥喜欢,我就说让园里送些去的。”

    “那倒不用,我住处不缺,各有各的好,我看阿凔这也不差,只是我喝不惯而已。”他看苏凔,问:“阿凔说是不是。”

    苏凔凝眉未解,并没答则茶水如何,半晌徐徐道:“我打算,等先帝大祭之后,与陛下乞休。”

    “乞休。。”这词儿该在某处读过,但京中如许久,好像未曾听谁说过。李敬思咂摸一瞬,有些拿不定苏凔在说啥,奇怪看与薛凌,等她作答。

    薛凌缓喘了口气,她本不欲与苏凔难堪,奈何这人先发难,实在忍不得,当下嗤笑一声,这会才伸手拈了面前茶碗,慢条斯理饮了一嘴,笑道:“好啊,走之前,帮我递个章程,再与那帮酒囊饭袋争执几句,算你我情谊两清。”

    这话仍没明说“乞休”二字何意,李敬思难得糊涂间还完美抓住关键,急道:“怎么就说到这里了,咱们才坐下,你二人都吵到情谊两清。阿凔,我们是来瞧瞧你好些没,一片心意。”

    苏凔笑笑道:“好与不好,你二人难道不正是始作俑者?”

    李敬思也顿了舌,低头饮茶,苏凔看向薛凌,又道:“不知姐姐想递什么章程,又要替何事争执。”

    薛凌直视于他,笑道:“你躲了这月余太平,该出门见见天下风雨。你且上表,要魏塱调沈元州回京领兵平乱剿逆。”

    李敬思持续沉默,苏凔急出了两声短气,拿着茶夹的手捏了又捏,轻咳了声道:“何以要沈将军回来平乱,他常年镇守乌州,此时边关胡人正汹,你要调离大将?”他顿了顿:“是....是何意思?”

    薛凌全无往日遮掩,笑语嫣然:“他在那,死的慢。他回来,死的快些,我性子急,不想等。”

    李敬思头埋着不肯抬起,苏凔愣在当场,盯着薛凌看了又看,以为她在说笑,片刻未听薛凌再言,他忍不住问:“沈..沈....你...”

    薛凌不以为意,含笑去端茶,仍由苏凔老半天才颤抖将话问完:“沈将军怎么了。”

    薛凌笑道:“我不冤他,他不死,我难拿西北兵力。他也休在背后冤我,他杀我旧友,栽赃嫁祸,死有余辜。倒不是非得将人召回来,只是,我很想看看,他回还是不回。”

    苏凔与沈元州颇有情义,往来皆见此人坦荡,对薛凌所言的“栽赃嫁祸”全然不信,气道:“何时的事?我从未听说过。”那语气,就差明说我倒是见你栽赃嫁祸的多了。

    薛凌并未升起所谓,反添了些慵懒,往椅子上仰了仰,嘲道:“你若是知道了,算什么栽赃嫁祸。”

    苏凔沉默片刻,生硬道:“若我不呢?”

    “无妨,我不差你这道章程,只是...”薛凌伸手指了指苏凔,笑道:“我觉着,你差这道章程。你就不想看看..当年,若我父亲没回京...该当如何?”

    她自个儿生了几分遐想,挑眉间兴致斐然:“总之,我想看看。”

    说着又堂皇道:“理由我已经替你想好了,明日杨素兵败,魏塱必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要从西北调兵回来,又怕胡人趁虚而入。不调兵回来,这龙椅眼看着要到头。两厢为难,你这为人臣子,岂不是该替君王分忧?

    何必先调兵呢,大可先遣将试试,沈元州身经数战,沙场经验丰富,调回来讨逆正合适。至于胡人那头,边关部署多载,又有几十万大军严阵以待,何况还有诸多旧将守城,知人善用么,如何,这理由可还充分?

    你且只管放心上表,自有人附和于你。若有人相驳,也不关紧,你是一心为梁,尽管高声,吵吵闹闹不正是你们文人擅长。”说罢笑看着苏凔等他答话。

    苏凔如丧考妣,双目圆睁,惊问:“你怎知明日杨素会兵败?”他已多日不朝,还没听闻黄承誉已死,只是杨素带兵讨逆这么大事,便是躲进小楼,难免仍要入耳。闻说天子求稳,杨素围而不攻,以双方之兵力,该是杨素胜多输少,再不济,也有的是日子可熬,怎么会“明日兵败”?

    何况..兵家胜负事不期,薛凌如何知道,杨素必败?

    薛凌戳了戳李敬思,道:“李大哥,你来说与他,我嗓子干的很。”言罢整个人仰在椅子上,端了茶水再不看苏凔。

    李敬思猛然抬头,见苏凔双目血红盯着自己,转脸看薛凌一副悠然自得,为难片刻虽磕磕绊绊,好歹没讲漏。

    苏凔愈听愈惊,到李敬思说“黄承誉人头已经挂在了墙上”时再难按捺,伸手讲面前茶碗猛拂到地上,起身指着薛凌道:“你,你怎么做的出这种事来,你.....”他且怒且恨,竟找不出来词骂。

    李敬思忙挥手示意他坐下,看了眼薛凌先劝道:“阿凔你先坐下,怎么吵上了。”

    “你住口,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在做什么,你这不忠不义之人,你就不怕....不怕...”他复指着薛凌:“你二人就不怕....”

    薛凌全无触动,一碗茶喝的嘶嘶声响,如饮玉液琼浆,不怕如何,千刀万剐,地狱油锅?这根本不用问,估摸着薛凌非但不怕,还能笑出声来。

    他那根手指哆嗦许久,问:“将来你有何面目去见薛将军?”大抵是问完之后福至心灵,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薛凌会怕的东西,蓦地提高声调诘问:“你敢去见他吗?你敢去见他吗?”

    问完犹不足以,忠善仁义张口就来。可惜说破了天,无外乎那些陈词滥调,听得多了,只觉道貌岸然,乏味的很。

    李敬思不时偷瞄薛凌脸色,见她无说话的打算,捡了个空档正色劝道:“阿凔,往日你说话不中听就罢了,那时我半迷半醒,不晓得个中厉害。说什么忠君体国,我也想忠君,可你想想,就咱们那些过往,但凡透露出丁点,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苏凔悲愤斜他一眼,怒道:“你大可畏死,我宋某,岂是贪生之辈。”

    “噗嗤。”薛凌像听到什么天大的乐子,忍不住喷了些茶水。二人目光瞬间齐聚于她身上,见其抖了抖手,笑看苏凔道:“你说谁?苏某还是宋某?”

    她忍不住笑:“你当我是来与你商议,非也,我就说来与你说一声。明日杨素必死,至于沈元州,他回不回难说,但魏塱一定要召。你不表,有得是人表。”

    苏凔打断道:“我不表,我断不会做这祸国殃民之举,也绝不做异心叛道的二臣贼子。我不表...”他侧身,指着离湖路道:“我不表,我要即刻上告,你二人奸计断不会得逞,疯了,你疯了。”

    说着做势要走,李敬思急道:“阿凔。”又转向薛凌道:“怎,怎说不清了。”续劝道:“当今天子得位不正....”

    薛凌插言:“你劝他做什么,他要去便去,就当......我当年没救过此人。”

    苏凔愣在当场,问:“你....你当真如此觉得?”又看向李敬思道:“大哥与她....与她....”

    李敬思忙道:“非是我与薛姑娘如何,世间之事,总有个恩怨报应可讲。当年你满门屈死,我全家丧命,幕后黑手不就是当今皇帝,你干什么非得护着他呢。”

    苏凔怒道:“我何时护着他,我几时护着他,我何曾要护着他。”他看与薛凌:“薛凌,百姓何辜,垣定城里是数十万老幼,沈你就为,就为当年薛宋之事,要这十万人生死无定,流离失所?你....你...”

    薛凌指节轻敲着桌子,嘟囔着道:“好怪,明明是当年魏塱篡位,到如今成了我让万人流离失所。你们这些人,真是好怪。

    得了得了,你说如何就如何...”她停手,一瞬冷脸,皮笑肉不笑:“我劝你去告密之前,先替自己择口棺材,省了身后事无人打理,荒郊野鬼,才是真的无脸去见宋柏。”

    她仰脸,觉得疲惫,有气无力转了话头另道:“沈元州擅杀棱州刺史,这事儿你该知道吧。”

    苏凔不知她如何突然问起这个,点头称了声是。薛凌道:“极好,那我告诉你,雷珥有没有贪墨军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沈元州一定不是为了这个杀他,而是为了遮掩一纸空白公文。”

    “你是如何得知?”

    “那公文是我盖的。”

    “你....”

    “我实没工夫与你吵嘴,只是再说一遍,沈元州此人,死有余辜。当年魏塱登基,明眼人都知道不对,沈家不讨伐也就罢了,还顺势称臣,从黄霍两家手里生生分出去半个西北。说起来,他今日之势,无非是踩着你我两家的尸体上够着的。

    李大哥说的好,总该有个恩怨报应可讲,当年我爹困守平城,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我就想看看,沈元州是回,还是不回啊?“

    苏凔犹急:“他背后是大梁万里山河,黄家造反本就是你一手挑起,而今又要....你魔怔了,你仔细想想.....”

    “换个朝代,不好吗?”

    苏凔怔住:“换.....”

    薛凌笑道:“古来换代,不都这么回事,你且翻开史书,梁开国也是因为前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换了高祖坐上去,转眼就是国泰民安。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换换何妨。

    等这江山易主,岁月重生,我也爱民如子,我也奉臣若亲。”她记起霍云婉的话,看与苏凔,尽是讽刺:“我也轻徭薄役减赋税,我也节衣检食....我....”她好像找不出别的,问:“还有什么明君做派,你且说来,到时候,我一一做给你。”

    李敬思在一旁垂头饮茶只当自己不存在,苏凔目瞪口呆,看了一圈四周方轻声道:“你..你要造反?”

    “怎么就是反呢,你看黄家说的多好,叫正。”

    苏凔尚急,指了南方又指北方,痛道:“那是大梁上下万千百姓,那是整个西北江山,你这么做不怕遗臭万年。”

    “怎么,你现在,要流芳百世了吗?”薛凌笑道:“怎么,薛宋案的名头,很好听吗?”

    她以为自己早就连愤怒都吝啬,此时还是忍不住横眉,看山水万物都碍眼,愈说语气愈重,问:“我有何不敢去见薛弋寒?

    我有何不敢去见他?”

    她起身,将面前茶碗杯炉推了一地,滚水迎来,李敬思忙起身闪避,无奈喊:“薛...”话没出口,薛凌怒视苏凔,喝问:“我为何不敢去见他?”

    情绪发泄如许,声调还未能平复如常,她转着头漫无目的看向四周,想掩盖心中酸楚,恨恨道:“

    该是他不敢来见我,若世上真有黄泉地狱,他该求着阎王早些投胎。”她看回苏凔笑,抬手指轻指了指,道:“你也是,你们都是,他日地下相逢,个个都该求我大人大量。

    薛弋寒要当个忠良,就拿我当个幌子。梁成帝要当个明君,就拿我当个靶子。齐世言要保他狗命,就收我当个义女。沈元州要西北权势,就默不作声杀我旧友。你不去问他们敢不敢见我,你来问我敢不敢见他。

    霍准通胡叛国陷害我爹,魏塱弑父杀兄冤死薛宋,黄续昼卖官鬻爵,黄承誉投毒毁水,你不去问他们为何不忠不义,你来参我不仁不孝。

    我有什么不敢去见他们?

    我有什么不敢去见他们?

    倒是你,你有什么脸去见他们啊,是你给宋柏烧的纸钱多吗?

    你在这张口江山社稷,闭口百姓黎民,你都没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吗?你没看你那双脚连门都不敢出吗?你说的天花乱坠,还不如一介谗臣,起码人家知道为了讨魏塱欢心,知道想办法安置垣定流民。”

    她失了全部耐心,生生扣住所有情绪,笑看了眼李敬思,与苏凔温声道:“你去奏请,调沈元州回京带兵讨逆,不然....

    就去死吧。”

不知春(四十八)

    她轻敲了两下桌子,恶气出尽,声调愈发温柔,笑道:“你劝我做什么?有本事,来阻我啊。”

    话落侧身绕开桌椅,一掌推了苏凔,自己先离了亭子。愈往外走,愈觉得来此地的回数多了些,次次来,次次不开怀。

    苏凔苏凔,苏凔就是苏凔,苏凔不是宋沧。沧为浩荡之水,浩浩洋洋,当初宋柏,是怎么替自己儿子择名的呢?

    她想起那个死掉的好像叫宋汜,大概宋家这辈从水。从水好啊,水利众人而不争。怎么几年前分别时,自己要说沧字少一点呢,少一点哪还算的水。

    凔,不就是冷么。

    她走的飞快,一刻也不敢回头,唯恐自己忍不住当场砍了这人。开年以来,万事顺遂,想要谁死谁就得死,要容忍一个不顺眼的人活剥乱跳,实在需要莫大的定力。

    李敬思顾不上去追薛凌,连忙上前扶了一把苏凔,这才没让他仰面跌入水里。两人站定看薛凌已走出几步远,苏凔对李敬思颇有怨气,挣扎数下甩了手道:“大哥当真要造反?”

    李敬思到底不如薛凌胆气,犹豫间低声道:“怎么是我造反呢,你....我...我,薛姑娘曾救过你我性命,你我今日之势,也全是拜她所赐。再说了,她没说错,那些人..本就该死啊。若能换个好一点的皇帝......”

    苏凔急声打断道:“大哥。”

    李敬思顿口,瞅着薛凌已走出老远,想赶紧去追,又不好直接走人,为难“嗯”了一声。苏凔喘息片刻,不如先前急怒,而是轻道:“大哥可还愿,与我往明县城外捞鱼去。”

    苏凔居处不大,走得这片刻,薛凌已过拐角,看不见人影了。李敬思情急,想着自己反正是不知如何劝苏凔,捞鱼,捞什么鱼?

    他道:“你要与我去捞鱼,那自然是好的。别的我也我说不过你,你的那些大道理我也说不出来。你不贪生,我畏死,我不想我父母被人一把火烧成灰还要说成是山火逞汹,你要如何我管不了了,我定是要帮她的。”话落忙跑步去追薛凌,图留苏凔一人在原地呆了许久。

    再出门时,守门的老伯还在乐呵呵的与李敬思攀谈,言说如何今儿个这么快就要离去,又看旁边薛凌道:“这位娘子可是上回来的女医家,面熟的很。”

    薛凌侧脸笑了笑没答话,李敬思忙道:“正是正是,她看你家大人已无恙,所以赶着回程,就不留了。”又向着薛凌出言让她先上马车,唯恐与这老头起了争执。

    薛凌耸了耸眉,抬脚要走。许是闻说主家大好,老头心中欢喜,千恩万谢着上前两步问薛凌是哪家医娘,也好改日备份薄礼上门道谢。

    李敬思吓得不清,连拉带扯劝着老头去守他的门,薛凌停步笑道:“是京中壑园,倒也不必道谢,悬壶济世,医家本分。”

    听她如此说,李敬思松了口气,那老头正面瞧见薛凌,多看两眼,总觉得不止见过一面。再要细看,薛凌已上了马车,他稍有疑惑,并未太起端倪,只向着李敬思连连躬身,道:“不愧是医家出来的女菩萨,实在面善。”

    一直等在门外的丫鬟也笑着往马车上爬,一撩帘子看见薛凌冷脸坐的笔直,整个人不怒自威,惊的手一抖,忙低了头不敢直视,心中发毛暗忱那老头子瞎眼了,能瞧出个面善来。

    李敬思忙不迭与老头作别,赶紧上了车,稍稍坐定,即与薛凌道:“你还在生阿凔的气,他为人周正惯了,你也不要。。。”

    薛凌像是没忍住笑,揶揄道:“他周正惯了,李大哥与我就不周正了?”

    李敬思打量她脸色,有些不信薛凌这么快恢复如常,踌躇道:“你这话可是曲解了,我的意思是...”

    薛凌叹了口气,打断道:“李大哥不必再劝,我自有主张。苏凔如何,我是见过他爹的,岂能不知。刚刚也就是一句气话,兵家有言,劝将不如激将,你瞧瞧他,成日躲着,像个什么样子,往日里你我劝了多少,没一句有用的,倒不如激一激他。”

    此话有理,李敬思信了不少,放松坐稳笑道:“这样,我就说嘛,吓死了。”

    薛凌想了想又道:“李大哥与我,都是掌兵的。治国之道,一文一武,苏凔是文臣,又曾是去年新贵,在清流之中颇具名声。真有来日,你我都要仰仗于他,哪有让他乞休的道理。”

    李敬思已然弄明白乞休之说便是要辞官的意思,有苏凔在朝堂替自己说话固然好些,可他觉着也没到离了苏凔便不能活的地步。然薛凌话到此处,他也跟着道:“你说的是,我看啊凔就是一时糊涂,等他身上伤好透了,我再劝他些。”

    薛凌不言,车里沉默片刻,那丫鬟从暗格取了两碟点心,笑着招呼两人用些。薛凌与李敬思俱是兴致缺缺,却不想被对方看出来,各拿了块在手上细嚼慢咽。行至正街处,薛凌道:“有劳李大哥,先送了我回壑园吧,省的多绕一程。”

    李敬思道:“不去我住处用过晚膳再回么?”

    “不了,早间你说...........”薛凌往车窗外看了眼,到底是路边,有行人来往,再看回李敬思,将要说的话隐去一截道:“估摸着园里还不知道,我早些回去吧。”

    李敬思一听即明,应了声主动探头出去招呼马夫先往壑园去,事毕马车里又复沉默,直到壑园近处,车夫“嘘”声将马驭慢,李敬思突而道:“啊凔不会............真去告发我们吧。”

    他说着话,头却没抬。薛凌笑道:“李大哥放心,我会着人瞧着他的。再说了,都是气头上的话,我做不得真,他哪能就是真的呢。”

    李敬思轻出了口气,方抬头笑道:“是是是,是这么回事,我就是随口一提,并没真当回事。”

    薛凌不答,等马车停下,李敬思先要起身,薛凌忙道:“李大哥不必相送,我自己下去即可。给人看见,岂不说你殷勤过头。”

    李敬思愣了愣,依言坐下,有些木讷:“如此也好,明日先帝大忌,我有护卫之责在身,今晚尚有点卯,就不多留了。”

    薛凌躬身作别,自撩了帘子下车,与窗户处探出脑袋的李敬思再次作别,头也不回进了壑园。直到见不到她人,李敬思方招呼车夫重新赶马上路。

    帘子一丢下来,再看不见马车里如何,只丫鬟娇声隐约可闻,问的是“大人可是惹恼了薛姑娘,奴婢看她带了气性。”

    马蹄车轮声渐远,再没听见别的。薛凌脚踏进自己院,还没进房门,即刻差了丫鬟去传逸白,许是有事耽搁,等人站到面前时,桌上百家姓已写了好几篇。

    逸白瞧见最上头笔锋冷戾,没看见最往下一张纸上满满都是个“宋”字。素难见薛凌一天传他好几回,又听丫鬟报说是看姑娘忧思重重,怕有心事在身,不敢如往日闲话,一走到近处即躬身轻道:“姑娘急着传我过来,可是苏大人旧伤未愈,不便还朝?”

    薛凌不答,他自续劝道:“倒也不必太过挂怀,一纸章程罢了,换个人递无关痛痒。都是为国为民的心思,殿陛之间尽是栋梁,苏大人再歇歇无妨。霍家姑娘有此一提,还是想多提点些苏大人,别无旁意。”

    薛凌搁笔,慢悠悠抬头,冷冽瞧了逸白片刻方道:“我的话不好使,你遣个人去苏凔处走一遭,带上一些往日苏府与霍家来往的账目作礼,让他明日还朝,三日之内与天子上表,奏请沈元州回京领兵。”

    语气之生硬坚决,逸白一时小有吃惊。去岁苏凔下狱拿着苏府的账目去,那就是....恐吓了。薛凌与苏凔的关系,得牵扯到薛弋寒与宋柏,再加之去岁苏凔入狱时,薛凌曾不惜一切力保,霍云婉原以为这两人必然同舟共济,逸白听着上头吩咐传话,没曾想薛凌一回来,竟这般态度。

    他犹豫着要不要问个究竟,又听薛凌道:“另来,也遣个人往江府走一遭。”

    上表这种事,总要附和之人多些才好,她也想看看,朝堂上有几人喉舌可用,只是薛璃其人,还是让她稍有迟疑。逸白当她是气急失智,忙道:“江府,怕是不能与苏大人共论。”

    “如何不能共论?”

    “苏大人是有疾在身,特请休沐。小江大人,却是府中丁忧,便是天子诏,亦可不回的。现江国公去了不足两月,若说为着战事便要一介文臣戴孝还朝,岂不反让人疑心,姑娘可是...“他小心翼翼问:另有计较?”

    薛凌并没察觉自己那点轻微庆幸,她听逸白说江府不同,还以为是薛璃身份有了纰漏。既不是为着这个,就再无顾忌,嗤笑道:“他死了爹,又不是人人都死了爹,江玉枫断了腿,又不是断了脖子。往日江府那些七枝八叶的关节,总能用上一两个。”

    用不上的话..”她转身,在那叠新描的字迹里挑挑拣拣,将那张写满了“宋”字的纸两指夹了出来,递到逸白面前,笑意盈靥,却是没说话,只将那纸晃了又晃,晃了又晃。

    摇摇晃晃间,是那年京中街头。她想,烦死了,根本不知道谁是谁。宋家百十来口人,半大孩子七八个,魏塱这个狗东西,大梁律明令十四以下不死罪,宋家居然无一活口。

    她蜷在街角,又烦自己与宋柏不甚亲近,他那俩倒霉儿子究竟年岁几何也不识得,说不定刚过了十四,怨不得魏塱。

    她想她该不是个施恩望报的小人,这些年记起过无数往事,独独没去回想当日究竟是如何救得苏凔。她站在这,看着那张纸上横撇竖捺迷人眼,竟然想说“用不上的话,不如死了好。”

    她不说话,逸白迟迟不敢伸手接,等得许久轻道:“可是苏大人...有何不周到之处?”

    薛凌将目光放到逸白脸上,哼笑一声又将那纸收了回去,没说用不上如何,另缓缓道:“我与苏凔有旧,他父亲,与我共长了十来载年岁。下午我过去,他说要为国为民,将你我之事与魏塱和盘托出,你看,如何是好。”

    逸白登时大骇,连奉承薛凌的心思都歇了去,一瞬间正色道:“姑娘以为如何是好。”

    “我都说了,我与他有旧,免不得感情用事,不知如何是好。”

    逸白霎时了然,没明说要保苏凔,那就是不保。此事干系甚大,万一苏凔立刻往皇宫去,他不敢耽搁,躬身道:“那请姑娘安歇。”说罢要走,想赶紧安排人去盯着苏凔,免出了乱子。

    薛凌一伸手,那纸又递到逸白面前:“话可说清楚了,我与他有旧,你帮我,多劝劝他。”

    逸白看她笑意寻常,竟分不清这话究竟要保还是不保,然这会不是争执的时候,反正不是要立刻去杀人。他一手接了纸,即刻转身出门。薛凌轻哼一声,复坐回椅子上,撇开上头几张百家姓,露出来的是一纸垣定舆图。虽不如逸白前几日拿走的那张细致,倒也全须全尾,寸土不缺。

    逸白早间确然没说黄承誉的人头已经挂在了城墙上,正如她方才也没说这事,毕竟明日垣定必破,跟人头不人头的毫无干系。

    只这会看着舆图,难免想到上午对李敬思多有逢迎,她还对苏凔颇有微词,好像是真真切切想这个人死了算了,偏偏逸白一走,又忍不住担忧他究竟会如何对苏凔,或者说是期待。

    活着好,无愧宋柏,死了也好,无愧自己。事到如今,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宋沧停下来。她花了一瞬去想如果下午再耐心哄得两句,是不是,另有转机?

    只是,为什么有那性子去哄李敬思,却对苏凔磨牙切切呢?仓促间未曾明白越是亲近之人越多苛责,反自作枷锁,往身上添了些罪恶。李敬思捏着京中禁卫权,开罪不得,苏凔只是....可有可无。

    也好,罪恶本身就自带快感,不然哪会世人多有沉沦。

    她看着桌上垣定,回想下午那句言辞凿凿的黄承誉投毒毁水。究竟是何人毁水?她没想那条地下暗河,反倒想起安城粮案。正因为有安城粮案作前世之师,她才能凭借寥寥数语将垣定收入囊中。

    只是...只是..她将那几张纸百家姓扯过来,毛躁盖于垣定舆图上,再次挡的严严实实。只要遮的足够紧,就不会有人发现她才是那个安城的幕后真凶,也不会有人知道,垣定的毒....是她投的。

    这些念头揪扯来去分不出高下,最终埋于一室沉沉夜色。

    酉时中,逸白去而复返,脸上表情凝重,都没问薛凌怎么没多染两只烛火,昏暗里言说薛凌交代之事一应已办妥,然苏凔并未如想象中或妥协,或痛骂,而是平静打发了来人,开始收拾衣冠袍笏,看样子,是打算明日还朝。

    薛凌还在桌前坐着,随口笑道:“那不正好。”

    “姑娘可有想过,若明日文武之前,他自表宋沧,该当如何?”

    夜风将桌上纸角吹的振翅欲飞,她伸手,慌忙按住,好像是唯恐那张垣定舆图漏了出来。几声呼啸后,姑娘家嗓音如春日黄莺出谷,清丽婉转:“杀了他。”

    一灯如豆,实在照不透四处昏沉,甚至都没照亮她整张脸。昏黄烛光在鼻翼处被切割,一半脸上尽是阴郁,另一边也只涂了些轻微暖色。

    逸白就怕薛凌一门心思非要保着宋沧,现见她无此意,本该放松一些,然他居然莫名连声大气都不敢喘。转身另取了几支烛台过来,借着桌上火点燃,等眼前明亮许多才道:“姑娘不必太过伤神,这只是个无奈之举,宋大人与姑娘旧情浓厚,想来他不会置姑娘于死地。”

    “你劝他了吗?”

    逸白愣了愣,恭敬道:“小人劝过了。”此话属实,文臣固然不如武将举重若轻,可小太子登基,总需要些旧臣喊万岁,宋沧岂不比旁人好许多。

    薛凌道:“如何劝的?”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今.....”

    他话没说完,薛凌打断道:“那看来你们是劝不动他,这些无聊物事,他说的好听多了。”

    “小人,许了他相位。修文者,所愿无非治民佐君。今宋大人,手中无权,头顶无恩,天子在一日,他便一日治不了民,佐不了君。若有新帝登基,则朝臣更迭,适时天地同力,定能让他力展魏武之计,一偿救世之心。”

    自逸白进门起,薛凌这才漏了笑意,仰脸活泼道:“是吗?他怎么说的?”

    逸白跟着心间大石落地,温和笑道:“苏大人旧伤在身,想是不便言行,未曾回话。”

    “算了,不必管他,是非如何,三日之内即见分晓。你遣人将他盯牢实些,若有万一....”薛凌转口:“江府那边回话了吗?”

    “还没有。”

    “无妨,他家小儿子,是个蠢货,不晓得权衡利弊,你要格外多劝些。”

    逸白一一应承,随后退出屋外,望着天边弦月直了腰,只觉后背生凉,反手贴上去,才发现里衣汗湿了大片。他停了片刻,方离开院落。

    里头薛凌起身,将纸张一一拾起,重新将垣定舆图露了出来,又移近一盏烛火细细看过。功成垂败,就在明日。

    有没有劝到苏凔尚未可知,但逸白那几句话说的确实好,修文之人,所愿不过治民佐君,那习武之人又当如何呢?

    那条偌大的暗河在这张舆图上,只是一根稍粗的黑线,有什么幸灾乐祸的尖锐声音在脑子里窃窃发笑,说是开疆拓土。

    为将者,就该大杀四方,开疆拓土。

    总而言之,都得换个皇帝才行,她看的如此仔细,仍旧看不到舆图上有任何活人存在,顶多是....黄承誉三字晃了一晃,民也好官也好,并非她瞎了,而是苏凔多生了一张嘴。只要没人提及,哪来的流民万千呢。

    她望窗外,不知是丫鬟种了什么藤蔓在墙下,嫩叶一枝蜿蜒至窗台,片片翠绿上头玉露零瀼,柔风淡荡。

    分明是,星月徐来,清夜无尘。

不知春(四十九)

    她在此处暗夸良宵美景,别处人人亦是道一句如梦佳期。垣定城外军帐里,杨素和几位副将监军已然酒过三旬,各有熏熏。

    若说昨夜城中哭喊不足为信,然如李敬思所言,今日早间,黄承誉的人头挂在了城门之上,众目睽睽既瞧了个分明,自是纷纷笃定城内无水当降。

    杨素虽不算自负心性,到底初次领兵,再经底下人齐齐吹捧两句神机无双,亲眼瞧过黄承誉人头之后,也是深信无疑。

    原为着稳妥该再围几日,然明日逢先帝祭,左右皆说文武当前,宜送捷报。又听得城里哀声震天,三杯两盏后,他按耐不住,传了军令,犒赏三军明日入城。

    消息一出,底下齐呼。敌首已亡,本就是军心大振之事,城中如何,众人也是门清,这场仗,有赢无输,就等这声令了。

    按律,登得城首者有千户万银之赏,城破之后更是各添功劳。眼见名禄在望,何以不人人欢歌。

    而宫里魏塱则是多日来难得放松片刻,之前杨素递了消息说数日内必破垣定,他还有些许忐忑,现儿个却是彻底放下心来。

    黄承誉的人头自早间挂上城门,一整日足够把消息传回京中,没赶上晨间朝事说与众臣,反而算个好事,毕竟为破城而投毒之法,说出来有些不光彩。莫不如明日城破之后再作宣扬,有功在前,便少有人论过。

    恰明日逢昭淑太后封陵,这人彻底埋妥了,究竟是如何死的,估计也没人再讨论了。

    而千里之外沈元州刚得了密信,说是垣定将破。此信自然是魏塱亲笔,昨日从京中发出的。当时黄承誉虽还没死,垣定却已缺水,是而胜率大增。

    这些日子,无奈之下逼西北逼得急了些。一有转机,魏塱首当其冲免不得要先安抚沈元州。因此早早修书一封,百里加急递了去,只说已找到破城之法,三日之内,黄承誉必死。

    这个破城之法具体如何,信上没写。沈元州思虑许久,仍不知道世上有什么万全之策可以让城池必破,然他素知魏塱谨慎,若无十足把握,必不会写此密信。

    权衡之后,也算是稍有轻松。毕竟有了这么信,至少说明皇帝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从西北调兵回去的打算。黄承誉一死,虽未彻底解决黄家大患,至少也能让其元气大伤,那各方局势又可暂缓一缓。

    他看着桌上文书只落了拓印,还未着墨,本来仍旧是要写军情紧急,现儿迟疑半晌,终是丢了笔打算缓两天。

    安城,其实已有月余无战了。

    胡人如许久没攻城,何来的军情紧急。可偏偏那些胡狗不进也不退,就在离城百里处扎寨,以胡人个个善马的本事,急奔到安城城下,不过两三时辰而已。如此情况,又怎能说不紧急?

    派个人去交集,人只说靠近南边的地方已见春色,再往北还是冰天雪地,去岁原子上收成不好,往南地住两日,捡些绿气好填牲畜肚子。终归人是在胡地,并没踏足梁境啊。

    此话说来有理,听来荒唐,换在往日,发兵打将过去也是师出有名,然今时今地,沈元州岂敢擅自出兵。

    他不知道几年前薛弋寒的境地和今日如出一辙,只说是想必胡人知道大梁内乱,就在等皇帝将西北兵力抽走,好趁虚攻城。

    如此一来,他唯有日日写着军情紧急的文书往京中送。倒不是不行忠君之事,实乃...想尽可能拖一拖皇帝,不到万不得已,无论如何不能抽西北兵力。

    这仗一旦打起来,战火绝不可能只烧在安城处。

    忧心忡忡近俩月,魏塱这封密信无异于久旱甘霖。沈元州叹了数声,慎重将信折好,按着信发出的时间算,垣定城破,就在明后两日了。

    难得..他顿了顿收信的动作,也记起这两日该是先帝忌。

    弯月转朱阁,螟虫惊绮户。一梦三更后,薛凌隐隐听见门外丫鬟在喊,披了件外衫开门,见逸白垂首立于远处。

    待她开口喊了之后,人应答一声方走到近前,一脸慎重说是从苏凔处搜了份册子,上头笔墨未干,事无巨细写着薛宋旧案。估摸着,是昨日连夜写的。

    薛凌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问:“你拿了吗,我看看。”

    逸白双手奉上一张纸,道:“不曾拿来,因是孤本,怕拿走会惹苏大人生疑,反激化事态。底下人摘抄了数句,姑娘可以看看。”

    薛凌接手一边往下瞧,一边道:“只有薛宋案吗?”她以为宋沧既要写,少不得要将安城霍准黄家李敬思一概写上去。

    逸白道:“只有薛宋案。”

    薛凌瞧完那张纸,确然都是些阐明正身,喊冤明志的东西。看样子,宋沧并未想告发于她。

    逸白恍若瞧出薛凌心思,低声道:“虽是纸上没写,然苏大人既有此意,谁知会不会说出什么来。何况他若真认了自己是宋柏之后,只怕要当场下狱,进了那种地方,说与不说,说些什么,只怕由不得他。”

    薛凌还在想,逸白又道:“底下人说,观其举止,应当就在明日。”

    薛凌将纸还给他,好似轻微睡意尚未散尽,又打了呵欠,难得她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掩了掩,却仍是个凉薄面貌,嗤道:“你大晚上的吓我不成,明日是梁成帝忌,都没朝事,他不过就是去站着给死人演个文武归心,怎么就在明日了?”

    逸白忙躬身道:“是小人说岔了,明日是为先帝忌,无朝事可表。然祭先之后,万一有臣子要与先帝请奏,按礼,帝不得驳。陛下眼里,苏大人是个正臣,若他开口,想来也不会驳。到时候...”

    薛凌少经这些场面功夫,实不知道世上还有跟死人说话的稀奇,失笑道:“和先帝请奏,这奏谁来复,是死人还魂活过来,还是活人抹脖子下去?”

    逸白笑道:“倒也没有批复一说,往来大多不过是替天子表表功绩,叙叙伟业罢了。谁去跪,谁去读,这些事,自有礼部担承。薛宋案本就事关先帝,小人就怕,苏大人明日自请,文武当前,断然没有不许他上奏的道理。”

    她算是勉强弄明白了这些荒诞不经,可恨可笑可叹之余也是无可奈何,以苏凔的性子,还真是难保要挑明儿这个好时候。薛凌偏头,看近处那些夜露还在枝叶上摇摇欲坠,大抵似她一样的拿不定主意,在等风推。

    风里是逸白试探:“不如,小人想办法让苏大人再缓些日子?”

    “怎么个缓法?”

    “他本有伤在身,加之春秋之时,人更易染恙,抱病之人怎能面君。”

    此话有理,薛凌瞧那露水珠圆玉润,听得甚是心动,然逸白续道:“只是拖得一时,拖不了一世,苏大人已起了这心,姑娘还是要早些想个稳妥法子啊。”

    叶子轻晃了两晃,好像能清晰听见露水砸在地上的声音。她回转头来,笑道:“好,就依你的意思办。”

    逸白了然,躬身见了礼,将明日部署一一阐明。若宋沧还朝一切照旧,那皆大欢喜,可若他有半字不对,恰好忌礼是在皇陵处,人多手杂,虽近不得天子身前,想来靠近苏大人还是容易。

    他惦记着薛凌再三强调的与苏凔有旧,一脸为难道:“此举实属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宋大人未必就....不念旧情。”

    薛凌笑道:“你一会苏大人,一会宋大人,我都听迷糊了。他要寻死,怪不得我,何必要我装出个逼不得已来,我既作得这事,就不怕旁人说,就这么着吧。”

    逸白颔首:“事关姑娘,小人不敢不严谨。他念旧情,那当然是宋大人。他若不念,便是苏大人。”言罢轻抬了头,笑看着薛凌道:“姑娘可要自己去看看,有李大人的路子,近不得内场,想来外场不成问题。”

    “何为内场,何为外场?”

    “明日除却先帝大忌,还有昭淑太后封陵之礼。帝丧者,天下缟素,虽是忌礼,亦是缺一不可。

    所谓中,则天子及皇室家眷,内则文武百官勋贵,外则士农工商各有,统称为民。至于有哪些人到场,名单虽在礼部处,却是御林卫负放行之则。多个人少个人,有李大人担待,想来问题不大。”

    薛凌思忱了片刻,既不想去听人给梁成帝歌功颂德,更不想看人给黄太后修坟封墓,运气再不好一些,万一宋沧要血溅当场...

    她找了个由子,笑道:“这会是不是晚了点,我总不能月黑风高的去李府说情,算了吧。”说着又哈欠连连:“你去处理便可,生死不论,我断不会迁怒于你。”

    “只怕姑娘还是要与李大人见上一面,明日由他领兵负责场上安危。他也与苏大人有旧,万一仓促之间说不清个中缘由,事后悔之晚矣。”

    薛凌又看了看那几片叶子,再无半点睡意,冷道:“你说的是,我如何去?”往来固然来去自由,到底这会大半夜,她一个姑娘家往李府跑,只怕是人都知有鬼。逸白既然断定她要去,必然已作了部署,故而薛凌问得直接了当。

    听她口气,逸白反觉欣喜,冷心冷面不要紧,最怕是含羞带笑,根本摸不清人在想啥。冷一些,那就是择定路了。

    两人在檐下站着如许久,此时逸白才道:“外头风大,姑娘先回房稍坐,一会底下人拿衣服来与姑娘换上,在街头等李大人便是。

    小人先遣了人与李大人传信,免他心中存疑,相遇之时,姑娘点头即可。至于先帝忌礼,也与姑娘一并安排妥当,去与不去,全凭姑娘喜好。”

    薛凌点头,随后再未多言进了屋,几个喘息功夫,便有丫鬟送了袍子来。按时间算,是逸白早就命人备下的。原该夸一句办事周到,有备无患,然薛凌所想,无非是他断定自己要去罢了。

    接过手换上,瞧来是寻常样式,粗布素服,很适合去给人哭坟。窗外时过四更,弦月渐隐,没人来让启程,又不能再躺回去,只得再往桌前小坐。

    那张垣定舆图还明晃晃摆着,薛凌又抽得一张京中舆图出来铺开。成帝陵位于城东,必经之路是正阳街,想来是在此候着李敬思。

    当年..当年救宋沧也是,一样的春夜,一样的舆图,好像连忐忑心绪都一样,既担心救不了着他,又隐隐想着,没救到也好,少了个累赘。

    现儿看来,果然是个累赘,手指在舆图上点了又点,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一声鸡啼,薛凌从沉思里回神,皱眉将舆图卷起,恰周遂来传,说是马车已备好。

    她捏了捏手中卷纸,恍若泰山之重,用尽全身力气才放回桌上。转身出门上了马车,侯在一旁的车夫挑帘递了块牌子,其人自然不是那个张二壮。

    说着要走,又上来个丫鬟,含笑道是逸白遣来的。姑娘家出行,总该有人在旁边伺候着。薛凌不答话,普通百姓,哪来的丫鬟伺候,说是民,还不就是找来凑数充个门面。那丫鬟又脆声说备了吃食,先稍稍用些,等些时候官家会分素斋,怕是薛凌吃不惯。

    细枝末节不一一做表,春日晨间还凉,今日雾浓尤甚,吸了两口,冷气直入肺里。薛凌靠在窗上又眯了些时候,待丫鬟轻声喊,再看窗外已有霞光。

    她探手,抢在丫鬟之前撩了帘子,掀开车门。一门开两处,几乎是同一时间,垣定城门大开,杨素脚踏一匹大红赤兔宝驹宝马,铁甲泛寒,长刀生光,凛凛立于三军之前。

    原以为门开那一瞬该有无数哭嚎随流民奔涌而出,他已安排了人手分列城门两旁,严阵以待有人抢行生乱,凡夺门往外者,杀无赦。

    然想象中的水深火热并没有翻滚而出,只有甬道尽头处微微几声有气无力的欣喜,喊着:“开门了开门了。”

    杨素定睛往里看,才发现并无百姓在此守着,而是黄家逆党中的谁谁谁领着一众人跪于门前,为首的那个手捧托盘,上面放着的,正是黄承誉人头。

    可怜这厮身首异处不算,被人往城门上挂了一天又拿下来当个物件摆着。杨素揉了揉鼻子,好似若有似无得闻着些许臭味。

    他还没瞧见城内家家躺尸,只带着些得意感叹,虽还不是盛夏,可黄承誉到底死了快两日,是该臭了。

    驱马上前几步,对着那跪在首位的人道:“下跪何人?”

    樊涛将托盘高举,嗓子嘶哑近乎说不出话,答:“死罪,樊涛。”

    渴了数日,是该这幅嗓子,杨素轻扯缰绳:“谁?”

    “死罪,樊涛,自请与将军献降。”

    杨素抬脚,和薛凌一般无二,从马车上跃下,在地面站定。瞧瞧前方,是一街道,早有御林卫分列两排,马车陆续往右手边去。里面坐的,大概就是天家贵胄。

    薛凌环顾四周,朦胧里看自己方位应是在正阳街一岔道口,身旁还有些许瞧热闹的民众探头探脑。

    她方站定,车夫即将马车赶往了别处,丫鬟凑在一旁,轻道:“姑娘稍后,李大人就快来了。”

    薛凌未答,自往旁边站了些,只说这昏昏天色,要李敬思在马背上一眼认出自己也不容易,想着又往外走了两步。

    幸而没等多久,一架玄色马车过去,后头便是李敬思扛刀勒马领着约莫三四十来人经过。不知逸白是如何于他商议,马蹄刚到薛凌处,便见李敬思偏头,与薛凌四目交汇。

    原以为他该有询问或惊慌之意,然薛凌看的明显,李敬思提缰按刀,神色威威,尽显恣意张扬,全无半分露怯。以至于霎儿间薛凌怀疑,逸白究竟有没有跟此人说清楚,有可能苏凔要命丧当场?

    窄窄一道巷子口,马蹄稍纵即去,苏凔如何....不能把苦心孤诣得来的一切全部葬送。她重重点了一下头,李敬思傲然回正视线,继续领着人群马匹前去。

    待这一队人全部经过,小丫鬟来催,说是要快些,不然一会便去不得了。薛凌捏着手腕,这才察觉到自己一颗心狂跳,不知是在担忧事态,还是担忧谁人生死。

    再上了马车摇晃一阵,不多时果真是到了梁成帝陵处。下了马车又有人递来丧批殡花纸钱若干,丫鬟帮着拾掇了,紧赶着汇入一群等候在此的所谓平民百姓。

    站得约莫一盏茶功夫,有谁朝着薛凌走来,暗戳戳递给身边丫鬟一个牌子。等人离开,丫鬟将牌子递给薛凌,道:“姑娘就是这个名儿了。”

    薛凌不答,接手来瞧,上书黄氏女静姝寥寥几字名讳,大概是通行凭证。总而逸白打理过,又是李敬思在场,倒也不用她格外上心,看过便随手系在了腰带间。

    系完再看,忽觉这“黄”字碍眼。逸白做事从来妥帖,怎么选了个姓黄的人来。她捏着牌子,一瞬间就是杀心大起,怒憎身边没一个好东西,一日日换着花样恶心人。

    然这真是祸起心魔,且莫说逸白绝无此意,更要紧的是,霍云婉对黄家之死只有拍手叫好,就算真是有心求了个“黄家女”的身份牌子,想来也只是为了逗薛凌一乐。

    说到底,是她自个儿心知肚明那些手段龌龊,即便明面上得意洋洋,实际内心深处日日耿耿于怀。

    旁儿丫鬟不觉,还含笑喊“给黄姑娘请好了”。话音未落,有宫人出来招呼众人进行场。薛凌松了手,亦是朝着丫鬟笑了笑,抬步随着人群一并往里走。

    三进三处后总算到了祭祀处,依言跪倒在外侧,薛凌学着众人俯身叩首在地,眼角余光瞥见四周纸钱如雪。

    早听得朝廷穷的很,看这排场,分明富的流油。

    一拜再拜三拜后,四周已闻哀哀哭声。薛凌大力揉了揉眼睛,也揉出几分肝肠寸断的浅红色来。

    此时旭日还带有微微橘黄,不知仪式已进行到了哪。听得鼓响钟鸣,间或长鞭破空,鸣镝惊云,然中心处那些天子臣民在说啥,却是隔得太远,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她小心瞧了瞧四周,可能因为这群人是所谓百姓,并无人关注,这才放心将目光往向祭台。应该是祷官模样的人再读什么文册,看衣服样式,魏塱立于最前,百官按品级依次随于其后。

    人脸皆只不足半个巴掌大小,然只一扫视一遍,她便认出苏凔,斩钉截铁,一丁点怀疑都不曾有。

    他果真是,今日还朝。

    薛凌再未看旁人,许久目光都牢牢定在苏凔身上。风过云走,日烈露晞,有官员出列,奏请为先帝表,天子准奏。

    薛凌看着那人走到了梁成帝碑文前跪下一炷香有余,复起身与魏塱见礼,而后退回行列。又有人出列,举止大同小异。

    三人之后,此事方停。场上又静止稍许,有礼官读文,而后众人侧目,齐齐瞧与苏凔身上。

    薛凌只看见所有人偏头,连魏塱似乎都轻微扬了扬脑袋,猜也猜得到,是苏凔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一瞬间血涌脑门,担忧愤恨各皆有之。苏凔说了什么?苏凔要说什么?

    她看苏凔五步开外就是列值的御林卫,握刀执枪百十来人将文武百官围的密不透风,就防着有苍蝇蚊子飞进去刺驾。

    却不知里头哪个人被逸白买通了要对苏凔下手?又或是人埋伏在暗处,只等谁一个手势,便有飞羽直取苏凔咽喉?

    周遭哭啼声繁,她将手腕捏了又捏,恨不能叫这些蠢货全部闭嘴,好让她认真听听,苏凔到底说了什么?

    她始终没听见那里的人在说什么,只看见应是天子准奏,苏凔从官员里出列,上前数步,而后跪倒在地。

    又见其恭敬行拜礼,之后直起腰,摸索出一卷文书样东西缓缓举起,高过头顶。可惜她看不见垣定如何,毕竟苏凔现在的样子,和垣定里樊涛所差无几。

    薛凌闭眼,心如死灰。

不知春(五十)

    然一瞬间的万念俱灰并不全然为着苏凔是死是活,更多的,大抵是因为,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如果她是对的,为何宋沧如此正人君子会不惜一死,也要和自己站在对面?

    她张嘴,是一句撕心裂肺的无声嚎啕。

    风从东面斜斜过来,阳光忽而灼烈欲燃。她一开始绞尽脑汁的想听清那帮酒囊饭袋究竟在说什么,此刻却无比庆幸,幸好,幸好根本听不见那里话语呼喊。

    薛凌迟迟不敢睁眼,连身子都在轻微发抖,旁儿一同哭坟的,少不得要腹诽两句,这小娘子,哭的是不是过了些。

    瞧着十六七的小妇人,一身素色仍难掩身姿娇俏,这般惨绝人寰相,竟跟天塌地陷了一般。虽为天子娘娘,到底不是生身父母,也非手足鸳鸯啊,哭哭便罢,还能哭出个肝肠寸断来?

    人虽心中有疑,俱不敢流于表象,万一这姑娘和皇家沾亲带故........总也猜猜罢了,四周仍是偶尔哀哀啜泣声低,薛凌并没听到她惧怕的惊慌失措声。

    苏凔就在天子近处,若他有恙,旁人必以为是逮人刺驾,周遭该有大乱才对。尤其这些百姓,少见刀枪加身,至少该有一两句高呼才对。

    她仍在迟疑,听得片刻,犹豫着睁了眼,泪水再框不住,直直流到腮边。饶是如此,却还不敢直接看过去,只余光往四周瞟,想再瞧些什么。

    然周围全无异样,该哭的哭,该跪的跪,撒纸钱的依然撒着纸钱,添冥火的还守着聚宝盆没起身。

    怎么了?怎么了?

    她沉沉喘了两声,不自觉移了下身子,觉着今日日头甚烈,周身如着了火般滚烫。她想从这些莫须有的天向志异里寻求些安慰,在心中强自开怀默念了一句,真真是开春了,这般暖和。

    又等了片刻,确实无人惊慌。也就是说,场上无事发生。

    无事发生?难道苏凔递的东西不是昨晚写的薛宋案?不会,他既不递,写来何宜。

    是了是了,定是他没有自称,只是献了章程,估计魏塱还在看,而逸白的人没听到他自表宋沧,所以还没动手。

    又或者是.....是他已然自表,逸白是吩咐人在他下大狱的路上动手?这也有可能,毕竟现在是天子在前,以魏塱之谨慎,近卫之人肯定是他心腹,逸白根本没机会动手脚。

    是了是了,各有其理,苏凔本就没可能命丧当场嘛。他又没将霍准黄家等事一一说出,晚一刻丧命差别不大。

    这也如病急乱投医的揣测勉强压住她心头恐慌,一双泪眼迷离再次恨恨瞧向祭台处,只一眼,叫她瞬间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苏凔已然起身,隔得远虽瞧不清表情,然他手上还明晃晃捏着一筒状东西。不作他想,定是昨夜那卷自表书无疑。

    薛凌犹不可置信,手忙脚乱往脸上糊了一把,大惊之下都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只想着怎么可能,苏凔站起来了,东西并没呈上去。

    此情此景,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文武当前,他官位在身,就是捧着一坨狗屎说要皇帝鉴阅,魏塱也得沾手上闻闻才行。

    所以皇帝不可能拒臣子表,难道是苏凔事到临头改了心意?如此固然好,可人都跪了,怎么可能改,就算他要改,魏塱又不是个死人,说呈是你,说不呈还能是你?

    薛凌越急越乱,越乱越理不出个头,脚下往前了好几步,眼看都要撞御林卫的枪尖上,一老妇人扯了她一把,忧中带慈,怜爱道:“小姑娘这是伤心到哪出去了,人有生老病死,便是天子太后,也免不得这糟啊。”

    薛凌回神,这才看清脚下,转脸看下那婆子,挤出笑意点了下头算是答谢。婆子丢了手,好似并非是有意救薛凌,而是以为她着实伤心过度,心痛难支,一时自怜其身,叹道:“也不知老婆子能活到哪天。”

    又摇着脑袋伤怀:“人这一辈子,活的长了,罪受的多。”

    可惜薛凌无心关注于她,全付心思都在祭台处一点一滴上,这会子才瞧见,文武都朝着入口方向瞧,有个年轻男子,推着架轮椅缓缓往中心处走。

    然轮椅上是谁,她想着便是瞧的清楚,她也未必认识,更莫说实在是瞧不清,何必花心思去细看。

    晃眼间仅大致轮廓见其一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样子。她也顾不上去猜来者是谁,终归能让层层御林卫不请示便放行的老不死必然举足轻重,又遑论天子臣民全停下手中活计只等他一人,估摸着得是几朝遗老,来给梁成帝上坟?

    她看向四周,搜肠刮肚欲求先行离开,想想办法,必须想想办法,无论如何得想想办法,宋沧不能死在这,至少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死在这。宋柏就剩了这么丁点东西,妈的,就算是宋柏养的狗,也不能让他死在这。

    如何才能神鬼不知的走呢,自己的身份是李敬思通融来的,万一出了乱子,要牵连一众人。

    如何走?装作哭昏过去?

    她焦头烂额如热锅蚂蚁,周遭一声惊呼姗姗来迟,然并非是她以为的有谁血溅当场,而是一男子半信半疑的激动:“天啊,怎么来的好像是齐大人。”

    薛凌沉浸在无计可施的漫天痛苦里,全然没听见这个齐大人,倒是旁儿像是与他相识,好事低问了句:“哪个齐大人?”

    那男子不敢直接抬头细看,恐被人发现了治一个不敬不成的罪,只偷摸间或仰脸眯缝着眼瞅了又瞅。

    薛凌将手腕抓的要出血,答案总算呼之欲出,那男子道:“真是齐大人啊,他竟成了这样。”

    他连喊了两声天爷,旁儿愈发忍不住好奇,低道:“到底哪个齐大人啊,你自说自话不是。”

    “前礼官齐世言齐大人啊,我朝哪还有第二个齐大人啊。”

    “你怎认得出他?”

    男子声音压的极低:“章和三年,先皇后寿,我为宫中送玉器,与齐大人有数面之缘,仰他品行高洁,文墨渊厚,事后仍有往来。去岁他离京,我还去送过。”他愈说愈是悲痛,叹道:“大人怎落得这样一副身子。。”

    旁儿那人却无这般深情厚谊,自也不知齐世言离京时已然中风偏瘫,不然估计能宽慰男子一句,落得这身子不错了,好些个是在床上躺到死的。

    他只附和男子念叨了一句:“原来是这个齐大人,我也是听过的。”

    话音未落,一张泣露梨花面凑到两人中间,娇娇脸庞却生的一副沙哑嗓子,像是下一秒里头要蹦出个缠舌小鬼来。

    薛凌问:“你们说的是哪个齐世言。”

不知春(五十一)

    二人齐惊,各往周遭看了眼,才急急嘘声,示意薛凌小声些。最先认出齐世言那男子凑近两步,压低嗓子道:“小娘子是何家人氏,我与友人只随口一句,当不得真。”

    听他语气措辞,该是个知书识礼之人。薛凌往祭台处看了一眼,那轮椅离魏塱多不过还有三四丈远。她回头盯着男子,双眼血红,咬牙道:“你说哪个齐世言。”

    男子不解她何以如此悲戚,不敢再推诿,小声道:“正是前任礼部郎官齐世言,去岁辞官归故的那个。”

    薛凌道:“可是中了风痹半死不活,收了个娼妓当女儿那个?”

    男子霎时变了脸色,愈要发作,却受制于场合,半晌恨恨说了声:“小姑娘家,还是多修些口德。”说罢一甩袖,转了个面往旁儿挤了几步,再没搭理薛凌。

    她往场上再看,轮椅已近到天子跟前。不管齐世言是怎么进来的,到底君臣有别,他总不能直接扑倒魏塱身上去。

    约莫丈远距离,轮椅停下,推轮椅那男子跪身行了礼,场上礼乐皆停,一时只剩些许风声。

    齐世言颤颤巍巍垂头拱手,语气因中气不足有些飘忽不定,然话语还算清晰,吐词也连贯。说的是:“草民齐世言,叩觐天颜。”

    言罢又冲着旁儿那男子道:“秉文,扶我。”

    未得皇令,男子未起,听见这句,也空不出来手来扶他。倒是这话本也不是为着指使人,而是说给魏塱听。

    果然话音才落,魏塱急迎两步,忙道:“齐老身有不便,不必起身,且自在些。”

    齐世言又拱了拱手,感道:“天恩浩荡,草民常怀永慕。”

    魏塱含笑应承,赶紧宣了那男子起身,忙不迭夸了些许齐世言与先帝情深,都这幅样子了,还不忘来给梁成帝上坟。

    他稍有不安,当初齐世言辅佐自己,也算尽心尽力,但这个人....总觉着不是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人畜无害。

    若是在朝求见,必定要命人将其拦下,偏今日这老东西直接来了帝陵,他是先帝老臣,断然没有拦着的道理。

    更何况,根本就没人传,齐世言拿的,是先帝特赐的行宫令,许其不论时日,不分缘由,随意进出宫廷。

    虽然这陵墓处算不得禁宫,可那牌子,行的不就是个百无禁忌么。何况齐世言其人,大小有个薄名。君臣情分如何不提,他与先帝是儿女亲家,说要来上坟,值守的御林卫皆要恭恭敬敬称一声齐老大人,岂有阻拦之理。

    草民二字,也就是喊给魏塱听听罢了。

    一时间文武皆有私语,三俩与齐世言有旧交者往前凑了凑。薛凌还在努力看,经众人身影交错后加之一个轮椅扶手挡去些许,她实在很难确定那是齐世言。

    关键是,齐世言来做什么?

    此时她才记起齐清漪此人,当初虽是给过自己祖籍所在,然自己全然没看。既不知方位所在,便无法推测脚程几何。她不知齐清漪已然命丧它乡,只说时间估算,那蠢货走了一月又半,但凡不是一路游山玩水,八九不离十都该能到了。

    难道是她一回去,齐世言就启程回京?薛凌又记起齐世言给自己来过几封书信,但是她不喜这老不死,俱是没细看。

    可不管如何,这老不死都没下轮椅给皇帝行礼,估计是半身不遂根本下不了轮椅,这样一个就剩一口气的蠢货,来京中做什么?还真是给梁成帝上两柱香?

    既然找不出齐世言来京的理由,她怎么也不能确认坐在那个的干瘪木桩是齐世言。

    去岁....去岁初,齐府里头,齐世言还是个温文尔雅的儒士,夸张一些,甚至能称的上是个锦绣端方美髯君。

    她瞪大了双眼还在看,不知怎地,突儿站着的苏凔两三健步冲上去扶住了齐世言,接着又围上去几人,好似是齐世言支撑不住要殒命归天一样。

    薛凌总算确认来者是齐世言无疑,换了旁人,苏凔可能也会挺身而出,但断不会这般急切。唯齐世言一人,苏凔甚仰慕这位老臣清流,又对清霏念念不忘。

    她还在愕然,齐世言真就拖着一副残躯病体,千里迢迢来给梁成帝上坟?

    这种蠢货,这种蠢货真是可怜又可笑,可悲又可恨。

    也好,至少这蠢货帮自己拖得些许时间,能想想办法去救苏凔,算是报答自己当初放了他离京。她不敢再多想齐世言如何,定了定心神全神贯注想装作哭晕过去这条路是否行得通。

    哭晕过去.....哭晕过去最好的结果无非被送出场外,但是李敬思在场内值守,自己根本不能及时联系到他。

    若回壑园....先不说逸白大概率只想弄死苏凔,就算自己能让他听命,这一来一回至少个把钟头,齐世言最多能撑一刻,爬也爬到碑前烧完纸了。

    如何,如何?眼见有一线生机,却始终想不到办法将苏凔带离这破地方。她本悲喜交加,又如此耗费心神,竟真生出些头晕目眩来。

    场上齐世言果真是有些坐不稳,差点栽倒在地。薛凌之所以认不出来,着实是因为离的远了些,其实近处之人,虽说不能一眼辨认,但多看些许,齐世言风采依旧,只身形消瘦,多增了些老态龙钟尔。

    更兼之通报之人早早喊了齐世言名讳,先入为主之下,更是人皆不疑此人正是前礼部侍郎齐世言。

    只是所有人都与薛凌有同样疑问,大梁上下外忧内困,朝堂京中风起云涌,齐世言一副半死不活相,不好好在祖籍养他那条好不容易捡回去的烂命,拖着个轮椅跋山涉水来所谓何事?

    站着的人,既不像薛凌心焦犯蠢,也不似她轻看齐世言,廖作猜想,便知来者多半不善,无怪乎皇帝笑的甚是勉强。

    这么一打岔,倒无人在意那位苏凔苏大人要表的章程所谓何事。不过想想,无非就是歌功颂德,矢志明忠,呆会再听也无妨,如果还有机会听的话。

    苏凔因与齐府格外有些渊源,听人说齐大人来了的时候已然全神贯注回望,等齐世言凑到近前,自然即刻认出。

    去年齐世言中风之后,他二人再未见过,今日会晤,只见得轮椅上齐世言形容枯槁,须发皆白,血色全无。当初大家同朝为官,此人是何等的....风流俊逸,莫说同辈之间无人能比,便是站在殿上的后生,也稍有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便是他来之前再三平静心绪,想着即使一死,也是夙愿得偿,然这么个死都不怕的人,却被齐世言下了一大跳。

    那厢皇帝喊了先起身,有老臣前来,断然没有晾着齐世言而让苏凔做表的道理,这里间又小有误会,如旁人所想,魏塱也以为苏凔写些东西,是怕他自个儿数日未朝,荣宠不保,特做些文章,搏个场面功夫罢了。

    花花言语,什么时候听不是听,当务之急,得将齐世言打发掉。若魏塱知道苏凔手里捏着的是啥,只怕是即使梁成帝诈尸,他也得先从苏凔手里拿了去。

    薛凌离得远,又有意逃避,是尔不明里头这些细微。苏凔本是按下惊愕,站得老实,一时是表也不想表了,死也不想死了,只想事后问问齐世言,清霏在哪。

    当真是一腔深情昏了头,他倒没想想,这会子表与不表,还由得他?

    幸而事态上没发展到魏塱问苏凔手里是啥的地步,人人问候齐世言之时,许是这位老臣故地重游,与旧友阴阳两隔,激动了些,没答上几句话,忽而一个前倾,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周遭惊呼声众,推轮椅那男子反应也快,侧身就扶,齐世言整个栽人怀里,折腾老半天才重新坐回椅子上。

    苏凔一直关注着其人,眼见齐世言要倒,当即快步上前,虽不如那男子在身侧快,好歹也是立马奔到了轮椅旁,这才闹出薛凌看到的场景来。

    待齐世言坐稳,苏凔趁着近身功夫,焦急喊了声:“伯父。”齐世言辞官身退,自称草民,他便不好再称大人。又问:“伯父可还识得晚辈。”

    齐世言转脸看他两眼,歉意笑笑道:“原来是苏凔小苏大人,承蒙...”他有些气力不支:“承蒙关怀。”

    苏凔心痛难当,急道:“伯父如此.....如此,怎不在家安心养病,忠君之事,在诚不在行,先帝九泉有知,岂能看你如此。”

    不等齐世言答,魏塱亦上前两步,一脸痛惜道:“朕已传了太医,齐老不妨先往旁出暂些。今日除却先帝祭,也是朕.....朕生身母亲封陵之礼。父皇若在,定不许朕误了母亲吉时天数。”

    苏凔甚是担忧齐世言身体,忙附和相劝,周遭又过来几个臣子,跟着加以劝慰。魏塱似乎并不想给齐世言反对的机会,冲着值守的御林卫道:“来人,先将齐老送往行阁暂些。”

    人未到近前,齐世言坚决道:“且慢。”两个字花了他太多力气,话音一落,咳了数声,苏凔更添忧心,连连劝道:“伯父且先歇着吧,与先帝作祭一事,不争这一刻。”

    上坟而已,古来臣子给先帝上坟,赶上心情好,啥时候都能来齐世言既山水路远的到了,等祭礼一完,莫说上坟,就是在陵碑住上几个日夜也无妨。

    他一门心思替齐世言身体着想,魏塱看在眼里,喜在眉梢,只说这苏凔不愧是自己提上来的人,当时虽是个无奈之举,但这一年下来,可着实是用的顺手又顺心。

    齐世言咳着不忘摆手,示意不去不去,总算等他咳完,居然也是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卷纸张来,上头墨渍醒目,显然是写着东西的。

    魏塱如临大敌,齐世言缓缓抖开,一声“陛下”喊的像是在摇尾乞怜。他道:“陛下,请怜....草民一腔丹心。

    民与先帝,有君臣。。。臣之谊,姻.亲之情,至交之道。四年前,先帝龙驭宾天,留民一人苟活于世。是民有负圣意,愧于天家,故而上苍降灾,余生受困顿之苦。

    因自觉命不长已,不敢妄离凡俗,特来与先帝请表。还请陛下,允我半刻,容民亲表罪赋,民感激涕零。”

    那张纸徐徐抖开,上有殷红斑斑,像是咳上去的血渍。魏塱离着几步远,扫过一眼,但见字迹潦草虚浮,新墨叠旧墨,估摸着是齐世言亲笔写就,甚至一日不能写完,断断续续不是写了几个日夜。

    话到此处,似乎拒绝不得,旁儿苏凔甚是急切,又劝齐世言先行修养一阵。魏塱轻叹一声,再近的两步,痛心道:“齐老德行感天,朕岂能拒之。只是忧齐老身贵,若在父皇面前有损分毫,岂不怪朕处事不周。”

    齐世言苦笑道:“草民蝼蚁贱命,风烛之躯,何来体贵一说,陛下...”

    魏塱打断道:“既是齐老坚持,请吧。“方才说话的功夫,他已寥寥看过那纸上内容,确是些无病呻吟,并无不妥之处。想来自自己登基,齐世言在位三年余,未有逾矩。想来纵是文人风骨,难免贪生怕死人之常情。

    三四年金銮殿上都对峙过了,岂差今日这一着。

    魏塱大手一挥,齐世言拜首称了谢恩,那男子便要扶他下轮椅。苏凔跟着手忙脚乱去搀,魏塱道:“免了免了,就行椅过去吧,谅来父皇在世,亦不拘于这些俗礼。”

    齐世言再拜首,魏塱又交代道:“远凔也扶着些齐老。”

    苏凔求之不得,一并与那男子将轮椅缓缓推至墓门碑前的祭台处,轻声劝道:“伯父,到了。”

    齐世言挣扎数下,强硬喊那男子道:“秉文,扶我,扶我.....起来。”

    这会子魏塱已不再上前劝,终归这老不死要折腾,那就折腾着吧。说什么吉时天数,昭淑太后的封陵礼早过完了。

    那唤作秉文的男子无奈,和苏凔搭了把手,将齐世言架起,拖个大胖萝卜搬拖到祭台之上,蹒跚一阵,勉强立稳了身形。直叫旁人感叹当真是世有华佗,这中风之人都能立起来。

    苏凔殷勤要接过齐世言手里赋表,齐世言连连摇头,坚决拿在了自己身前。一番拉扯,众人才反应过来,苏凔苏大人手里也还捏着些马屁之词,俩人要能一起念了倒省事。

    远处一阵轻微喧嚣,是薛凌装晕倒在地上。她早已没看场上如何,想着救不救得苏凔,好歹要离开才能想办法,定下心思,掐了片刻命门处,当即面红耳赤,仰面栽倒在地。

    如她所料,皇家事重,死个人在外围处也算不得啥,何况是她晕过去。周边才得惊呼一声,随即冲上来二三御卫呵斥,止住众人高声,又蹲下来试探薛凌鼻息。

    薛凌假装体力不支,半睁了眼说是心衰难耐,早上未曾用膳,请求道:“大人切勿治罪。”

    几个御林卫交示一眼,去跟管事的低声请示了一番,回来便对着薛凌道:“大礼已毕,你且先回吧。”还甚是妥帖问了句:“可有家眷在外处等你。”

    薛凌半眯着眼睛,泪水盈盈娇娇怯怯称谢,祭台上齐世言老泪纵横,三呼“死罪”。

    “民,自报舋归田,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昼分而食,夜分而寝,诚以天恩不可重沐,圣眷难可再恃。

    怯感《相鼠》,有五情愧赧。以罪弃生,则违古贤夕改之劝,忍垢苟全,则犯诗人胡颜之讥。

    伏惟先帝,德象天地,恩隆父母,施畅春风,泽如时雨。是以愚民徘徊于恩泽,而不敢自弃。

    然民自分黄耇,力朽智衰,心枯志绝,无执珪之望。至此之日,与君长别,不胜犬马恋主之情,谨拜表,词旨浅末,不足采览,贵露下情,冒颜以闻。

    民齐世言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不知春(五十二)

    台下寂静无声,魏塱暗舒了口气,听这措辞,还真就是来给先帝上个坟。再想陈王妃千方百计求归故里,也是给自个儿送了一份大礼,这一家子都是忍辱负重的,所求无非阖家团圆,该不至于出乱子了。

    要说齐世言也当真情深,遥遥拜别即可,再心诚些,托当地父母官呈一纸祭文来,已表足了心意,偏要这么折腾。

    魏塱与礼官示意一眼,场上起了些哀乐,苏凔站在祭台下,看齐世言恍若不胜风力,随时要被吹飞出去,一时心酸难耐,将手里章程捏了又捏,两眼泛泪。

    梁成帝如何,他实没见过。若真有千古名君在此,是否薛宋案就不会发生?

    答案不得而知,此刻薛凌刚出了棚门。许多马车皆候在此处,只是按理,普通百姓该是最后退场的,谁也没料到居然有人先出来了。

    壑园那小丫鬟也是吃了一惊,忙迎上来,看薛凌脸上赤红未退,赶忙扶住薛凌,呼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送薛凌出来的卒子沉声道:“你家姑娘身子弱,赶紧找地儿歇着吧。真若是死在场上,全家都要倒霉,没这气力,瞎参合什么。”

    丫鬟像是没见过这等呵斥,当即红了眼眶,混若吓得不轻。那卒子并非恶人,放低了语气道:“赶紧扶回去吧,此事就罢了。”场上百姓有个百八十人,不差这一个。

    小丫鬟连声道了谢,空出一只手在身上摸索出个素荷包塞卒子手里,道:“请大人喝茶。”说罢赶忙扶着薛凌往壑园马车处去,似乎唯恐那卒子推辞。

    然卒子站在原地,捏了捏荷包,默不作声放进了袖笼里。他固非恶人,却也不是菩萨。何况这钱,还得拿回去打点一下旁人。适才高声,不就是怕小姑娘家不懂规矩么。

    薛凌一上了马车,立即恢复如常。转变之快,让那小丫鬟有些发愣,结巴着问:“姑娘是.....怎....怎么。”

    薛凌道:“你让马走快点,立刻回壑园。”她方才一副体弱多病样上了马车,不好再探头指使人,给旁儿瞧了去,大小是个隐患。

    丫鬟虽有不解,然不敢忤逆薛凌,先交代了车夫,方缩回车里,翻出个格子备了茶水点心方小心翼翼问:“姑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一番折腾下来确有口干舌燥,薛凌接了水,眉尖微动,只道:“我与白先生有事商议。”

    话到此处,丫鬟识趣再不敢多问,一路马车里再无别话。然车马实在快不起来,平日本就有禁令,又逢今日皇家白事,车夫哪敢横冲直撞,倒比往日还多费些时间。

    薛凌来回催了数次才到壑园门口,先交代丫鬟道:“你立刻去找白先生,就说我在花厅等他,不管他在忙什么,一概丢了来见我。”

    丫鬟应声,急急跳下马车跑开了去,薛凌却没急急跟上,而是坐在原处长出了口气,方抬脚下马车,以至于车夫等的都稍有不解。她站在车轮处,还有些轻微摇摇晃晃,却似乎又没那么焦急了。

    甚至于,好像....还想再拖一拖。

    她始终都在纠结,善恶没有一刻停止过拉锯。苏凔其人,活着后患无穷,不知得想多少办法才能完全善后,若今日死了,真是一了百了。

    那只抬出去的脚又往回缩了一点,此刻应是午时正中,整个人的影子在脚下缩成黑乎乎的一团,万全看不出人形。

    那么轻微一抖动,吓的她胆战心惊。举头三尺,光天化日,她竟然敢站在这当着昭昭烈日,想着怎么弄死宋柏儿子。

    薛凌拔脚往里,许是小丫鬟催的急,逸白以为事关重大,没在花厅干等,一路迎了出来,二人在外廊拐角处相逢。

    薛凌急奔上前,颤声道:“如何,宋沧如何。我想错了,我昨晚想错了。无论如何,他是宋柏儿子,我不能这么做。”

    逸白这才明白过来,是为着这个,先劝得薛凌冷静些许,又道:“姑娘糊涂了,你当他是故人,他却要置你我于死地。莫说能不能,虽底下人还没回话,可现在,只怕多半来不及了。”

    薛凌破口:“放屁,他如何我管不了了,我不能如此,你即可将人拦下来,之后我将他送往平城,绝不碍着霍云婉好事。”

    听他语气激烈,逸白不想强触霉头,应承道:既是姑娘一意如此,我们做下人的也只有听从的份儿。只是看看天时.....”

    薛凌打断道:“看个什么勾八天时,你不要拖延时间,马上命人去办。”

    逸白再未多言,躬身道:“好。”

    薛凌犹不放心,沉声道:“走,我跟你一起去。”

    逸白微笑道:“姑娘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说着稍侧了身请薛凌的先。喊人总是要去里院传,没有站在此地吼的道理。

    她走的极快,逸白小跑才能更上,不忘继续道:“小人极力去办,可这时辰着实是晚了些,若是木已成舟,还请姑娘。”

    “办了再说。”

    二人行至里屋,薛凌先招出周遂交代了几句,并未避忌逸白,更是有意让他知道。但凡还有可能,她是铁了心要保着宋沧。

    逸白心有无奈,只得交代着先去力保。不过依他所想,这个点儿,苏凔要是没死,那估摸着就是不用死。若是该死,估计已经死透了,派谁去,都是个于事无补,如许折腾,估摸着也就是图个心安理得了,倒也理解。

    底下人得令出门,与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双方相识一眼,继续各走各得道儿。薛凌一路急切稍缓,捡了个椅子坐下自斟了杯茶在饮,没听见进来那人喘的上气不接下,跟逸白说了句什么。

    待她喝完两口,暗忱自己已然尽了人事,实在救不得,那就是苏凔自该命绝于此。真有阴司地狱,他日遇见宋柏,也能理直气壮吵上一嘴。宋沧那般行事,焉能独独怪她动怒?

    这么一想,周身顿觉松懈下来,抬眼一看,逸白跟见鬼了般一脸惊愕瞧过来。饶是刚才想过死了便死了,薛凌还是心中咯噔,登时又紧张起来,莫不然,当真已死了?

    她等不及逸白过来,自上前两步,冷道:“怎么了。”

    逸白确有惊愕,这会还没缓过来,愣愣道:“齐世言死了。”齐世言突然出现在忌礼上,他此时方收到消息,只是这消息,夹杂着死讯。

    薛凌面上不表,实则分外紧张,想着逸白如此神色,除了宋沧已死,估计再没别的事,又听得“死了二字”,近乎战战愈倒,喘了两声方稳了心神,才确信刚才听到的不是“宋沧死了。”他说的是“齐世言死了”。

    怎么就是齐世言死了?薛凌咂摸一下嘴唇,复问道:“谁?”

    逸白亦觉莫名其妙,摇了摇脑袋,奇道:“刚底下人来传话,说是前礼部齐世言现身祭典,读了一纸祭文后,人没了。”又问道:“姑娘回来之前,可曾见过齐大人?”

    薛凌失笑道:“这真是白日青天撞鬼了,他怎么就没了,我是见过他来哉,虽远远看着是个半死不活相,也不至于突然之间就没了啊。”

    她还对齐世言多有鄙薄,又为着宋沧心烦不已,嘲道:“这可真是君臣一路去了,不能同年,好歹同月同日,大好的废物日子不过,爬着来给人当孙子,笑死了。”

    语气神态之蔑然,来传话那人都有些暗暗看不过眼,轻声道:“是自戕,齐老痛骂天子之后,自戕于祭台,说他身为言官,既唇舌之意不能上达天听,唯有骨血死谏上苍。”

    薛凌又笑得一声才收住笑意,缓缓抬头看他,又瞧了眼逸白,目光游移回来,微眯了眼,一瞬寒气逼人,冷道:“你听谁说的。”

    那人低头,不敢正视薛凌,答道:“场上人多,都听见了。苏凔苏大人,就在旁边。”

    薛凌愈想愈觉得可笑,齐世言那个老不死还能自戕?他能自戕,当年无忧公主也他妈的不会死在平城了。

    她搜肠刮肚想了好一会,找出诸多疑点,讽道:“这么长一串话,他不得说上半个时辰,魏塱能让他说出口?”

    “齐大人先读的祭赋,自表其罪,又颂先帝功业,众人听着,谁也不曾想他忽而痛骂天子谋朝,待陛下吩咐人上去拿下,他自个儿从祭台上倒栽葱扣下去了,当场就...”

    屋内沉默一阵,薛凌语气再不是先前盛气,多了些许伤痛,道:“是..是吗,他还说了啥。”

    “想是时间紧急,齐大人未多作言语,只说当今天子是为恶贼,弑父杀兄,通胡篡位,又说他自己失德失道,自当永入地狱,不得超脱。”

    薛凌语调极轻,却似嫌弃未改,嗤道:“是吗?”好像也不怎么关注答案,问完便罢了,只催着逸白道:“出了这档子事,想来场上没工夫在听苏凔作表,我要是见不着他,我跟霍云婉没完。”说罢头也不会往自己住处去。

    后头逸白一脸愁意目送她离开后,与来传信的人道:“你说苏凔那会在齐世言身边,他如何了?”

    薛凌一走,二人俱添自在,那人笑道:“这事白先生还真不用为难了,齐世言一死,场上大乱,陛下正是无措之际,垣定传了捷报来,一悲一喜,哪还轮的到苏大人做表啊。

    再说了,齐世言这番表可是不自在的很,要是再表出个什么来,再没第二份捷报传。皇帝心有不安,根本没让他读。”

    逸白稍松了口气,却还是为难道:“他既拿出来,这东西只怕最终还是要到皇帝手里,你我安排的人反失了动手的机会,真真是祸从天降。齐世言好死不死的,来京中死什么。”

    “这倒还真是要看运气了,苏大人得了皇令去扶齐世言,他二人离得近,齐世言栽下去后,苏大人似乎比谁都急,跳将下去将人搂在怀里的,血糊了一手。如此一来,他拿着的东西,皇帝还要不要,那可很难说。”

    霍云婉曾查过苏凔,因此逸白对其小有了解,并没太过疑惑,道:“这倒好解释,苏大人自诩清流文人,在朝时对齐世言多有推崇,加之他对齐家小女儿有少艾之慕,眼见其横死当场,是该有些触动。

    至于你说的要不要,还真是要看运气。不过,多做些准备无妨,依我看,继续留神些,假如那张纸落到皇帝手里,永绝后患是最好的方式。”

    那人有些迟疑:“薛姑娘那.....”

    逸白微笑道:“未必就要取人性命,李代桃僵也不是不行,你先去安排着,只要让人消失在京中即可。”

    人诺诺答言,又叹得一句:“薛姑娘感情用事,是不是有些....”

    逸白并不如薛凌想象中在意,甚平和道:“也没什么不好,她今日会如此对旧友,他日必会如此对新朋。能非保宋沧,肯定也会保你我,霍姑娘未必不喜欢。”

    人含笑称了是,只道苏大人过于执拗了些,不然大家都少些麻烦,逸白笑催了人赶紧去顾着些,如此二人便散了,万全没讨论为何垣定会有捷报传来。

    便是薛凌还在,估计也是一听即明。想来是杨素今日受降入城,一摊子杂活儿干完再送军报,飞鸽到京中也是晚间的事儿了。赶不上给梁成帝烧纸,岂不白白浪费大好日子。

    既是黄承誉已死,城破板上钉钉,开城门那一刻即将公文送出,事后就算有人深究,大功在前,何争这方寸须臾。

    休论后事如何,齐世言横尸之际,此文快马入京,于魏塱而言,不亚于增寿仙丹,还魂灵药,来的正是时候。

    所幸齐世言体力不佳,纵是喊的声嘶力竭,实在没几个人听见,不过是多人瞧得他从上头栽下来了而已。至于私底下如何再传,就看皇帝如何处置了。

    魏塱如何处置,自是喜气洋洋读了那捷报,连喊了三四个好。而后大步踏上祭台,朗声道:“适才齐老立于此处,责朕失德,今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朕父皇母后皆在当场。

    是闻得道者,天道助之,今日在此,朕与诸位就一起看看,黄家逆党,下场如何。”言罢将那册文书往台下一掷,不偏不倚砸中齐世言尸首,残血未凝,溅起的点子又往苏凔脸上洒了好些。

    魏塱随即招呼跟朝太监道:“念。”

    那宫人忙垂了身,弯腰恭敬行至齐世言尸首旁,暗中搓了搓手指将文书捧起,又低声对着苏凔念叨了句:“苏大人是怎么了。”

    说罢不敢耽搁,立于一旁,尖声读道:“臣杨素敬上,承陛下之天威,蒙圣上之隆恩,今不辱使命,大破垣定,逆贼黄承誉伏诛,不得全尸。其身已万段赎罪,其首不日进京。”余音未散,他已转身跪倒在地,捧着那沾血的册子连连叩首。

    他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春(五十三)

    台下文武面面相觑,而后齐齐跪倒,高呼天佑大梁,天护圣上。唯苏凔一人还跌坐在地,手里拿着半卷残破章文,上头鲜红能拧下一把来。

    那个叫秉文的男子立在一侧,未有失措之举,一副气定神闲。魏塱冷笑一声,行得几步走至最台前,挑眉笑道:“朕,非先帝长子,是故自登基以来,暗流不息,谣言四涌。

    朕亦深知,在场诸位,午夜梦回之时,只怕都曾暗暗想过,朕为国贼否。是非黑白,倏忽不得分明,功过人心,唯时日可自解。

    朕兢兢业业如许年,先平胡殇,又诛权臣。权臣才除,又逢外戚生乱。时日本该阳春三月,今却我朝内忧外困。齐世言,说是苍天有眼,诸位以为然否。”

    底下诺诺不敢答,魏塱伸手,太监乖觉将那册捷报递还皇帝手上。他复摊开再看一眼,上头血点如花,和杨素笔墨相应成趣。

    黄承誉都死了,余下还有什么气候?魏塱豪气满胸,笑道:“苍天若真有眼,大可降下惊雷,诛朕一人,何以要我百姓受战乱之苦,生灵糟涂炭之罪?

    朕看,非天不遂人意,实乃人强逆于天。世上,焉有逆天之人,逆一时,可逆一世否?”

    李敬思上前几步,卸刀跪地,叩首道:“陛下奉天承命,伟业千秋,国祚永延。”自黄家事后,多的是人唯他马首是瞻,相视一眼,跟着带刀的跪倒一片。

    如此架势,再没谁敢起来。

    由得底下万岁喊了数声,魏塱方缓抬了手,一舒胸臆:“众卿平身。”梁成帝的陵碑,在他身后,被挡的严严实实。

    一切如他希冀的那样,只要黄家之乱平定,那朝中人心即稳。西北有沈元州作阵,从此大梁江山,尽归于己手。

    这一路走来,是艰难了些,好在结果尽如人意,可见自己果然是天命之人。

    他捏着手上那封捷报,根本不在意齐世言躺在哪。莫说死个齐世言,再来七八个躺这,也不及手里纸张分毫。

    他看这这老东西聪明一世,在京城尚能忍,离京了反倒忍不住,将自个儿撞出个窟窿来。又如何呢?可惜这祭台不够高,没摔成个粉身碎骨。

    魏塱略垂眼睑,才见苏凔还坐在一旁,那个叫秉文的男子倒是已伏身在地。稍作计较,魏塱道:“你是齐世言什么人?”

    那男子头抵在地,道:“草民齐秉文,是为世言伯父之侄,恭觐天颜。”

    魏塱笑道:“是吗,齐世言口出恶言,中伤于朕。他曾为朕之臣子,虽辞身归故,然今日于先皇文武面前,藐视礼法,欺君枉上。你以为,当如何处之?”

    苏凔从呆滞里回神,忙翻身叩首在地,求道:“陛下,齐大人怕是年老失智,一时糊涂,疯言乱语,不足为信尔。”

    魏塱笑而不答,那齐秉文不卑不亢,正色道:“民随伯父启程之时,家父曾殷殷叮嘱,今天子仁德,方有百姓安居。有幸走这一遭,定要代家中父老叩谢天恩。

    因伯父身体一直不见好,是而走的仓促。伯父唯恐赶不上先帝忌日,令草民连行水路,曾大半月在碧波上扁舟飘摇,未沾寸土。

    民实不知为何伯父突而失智,只求陛下念在伯父对先帝追思深情,允其人死罪消,就....”

    魏塱哈哈大笑,做无奈状,指着齐世言尸首与旁儿人道:“听听听听,这齐世言不远千里,千辛万苦的跑到先帝面前,辱骂于朕,而今还要朕放他个人死罪消。”

    苏凔急道:“陛下.....”

    魏塱冷冷瞧他一眼,不知这蠢货还在参合个什么劲,再看他手里还捏着半卷残表,“呵”罢一声,道:“苏卿可是还要站来表上一表,也学着齐世言骂朕个禽兽不如?”

    苏凔沉沉喘过一声,一手将那半张纸揉成一团,死死捏在手里,跪倒在地颤声道:“臣不敢,臣.....臣...臣月余饱食俸禄,无以为君分忧,思之自愧,妄...妄图以表...诉说臣意....不想...”

    此番变故实在出乎他意料,瞎话编的有些勉强,说话间喘气声急。魏塱不耐,又觉得他过于局促而有所古怪,逼问道:“是吗?朕知道,以前齐世言在朝,你对他多有敬仰,现人死了,你在旁长坐不起,可是暗猜朕逼死了他?”

    苏凔叩首道:“陛下明鉴,臣,臣自幼习文,禽兽之死尚不忍见,庖厨之地从未踏足,实..实没经历过这等血腥之事,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这理由倒是合乎情理,李敬思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是熟知苏大人的,他确一心修书弄墨,又逢重伤初愈,怕是一时心惊,不知如何自处,断然不是与此老贼有何牵连,还请陛下明鉴。”

    他虽知今日苏凔本该命丧黄泉,但和薛凌一样,李敬思与苏凔也是有些情分在,眼见事情还有转机,立马站出来帮苏凔辩解了一句。

    这理由还算稳妥,魏塱对苏凔为人小有了解,确是迂腐板正,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文弱书生,又逢上元十五被人砍了两刀,现见齐世言脑浆迸裂,吓呆了也说得过去。

    更要紧的是,他与李敬思交好,而李敬思才表过忠心。今日场上这么多人,忠心加起来,也不如一个李敬思的忠心重要。

    魏塱神色稍缓,笑道:“敬思都这么说了,朕再多言,岂不枉作小人,让臣子寒心。既苏卿身有不适,先行退了去歇着吧。”

    苏凔叩首道:“臣已失仪,岂敢再逾矩,礼未成而身先退。”

    李敬思当他是还要再提薛宋案,忙轻道:“陛下开恩,阿凔先回去吧。”此时还能周全一二,一旦说出口,那他真是再没办法了。

    然苏凔已这么说,魏塱乐得顺水推舟,笑道:“礼不礼的,也不要紧了。你既不退,那且说道说道,如何处置齐世言?”

    李敬思退后一步,暗暗叹气,唯恐苏凔替齐世言作保,那老东西真的是寻死都不挑好日子,非得赶在这节骨眼,只怕家中九族都要被挫骨扬灰,图个啥啊。

    苏凔恭敬行了礼,比方才稳当许多,道:“陛下明鉴,臣以为,可赐此贼金缕衣,玉绥带,准其侄儿携尸还乡,风光大葬。”

    一臣子上前道:“苏大人何处此言,此贼无的放矢,口出恶言,碎尸万段犹不解恨,岂有风光大葬之福,你是何居心?”

    好好的忌礼所在,一瞬间成了金銮殿。苏凔又复往日唇齿之利,向着那人拱了拱手道:“何大人此言差矣,我正是一心臣子本分,固有此言。”

    说着又转向魏塱道:“陛下,请听臣一言。古有达人之说,贵在自我,高情济物,不缀尘垢。

    凡其罪者,必有律可循,有法可依,有情可辨。齐世言年少入仕,曾为两朝老臣,在位之时批胆呕血,于国于民,从无纰漏。

    陛下要治他的罪,只得不敬而已。然圣祖有训,凡谏言者,面刺天子之过,是为良臣,上书奏表,是为忠臣,谤讥于市朝,是为异士,皆当以礼待之。

    今齐世言面刺天子之过,先帝当前,是为良臣。既为良臣,何来有罪?”

    有人开口相讥:“宋大人的意思,以后咱们做臣子的,都能无礼妄议君王了?齐世言不罪,天理难容。”

    “罗大人慎重,妄议二字,重则泰山,轻则鸿毛。”苏凔驳道:“有智子疑邻而擅宣于口,是为妄议。有孩童辩日,嗤笑圣人无知,也为妄议,二者可同罪否?邻何以待智子,圣人又如何待孩童?”

    他转向魏塱,拱手道:“陛下,去年齐世言辞朝归故,临行前不幸身染风痹之症,机能全失,京中人尽皆知。

    生老病死,力所不能及也。国之贤才沦落至此,已然叫人唏嘘世事无常,难道圣上还要苛责其身老心衰,因几句不知所谓的胡话而治罪吗?

    邻非窃贼,故心思坦荡,不与智子相争。陛下奉天承命,又何须因市井谣言动怒。君为圣人,观如今垂垂风痹齐世言,不过一无知孩童尔,放他归去,犹昭陛下宽宏雅量,崇德礼贤,民众才会更信服他们的君王。

    臣深信,自此之后,天下再不会有人传此谣言。”

    魏塱笑笑未答,苏凔说的甚是有道理,真要诛了齐世言九族,外人瞧来,只怕反落个做贼心虚,恼羞成怒。只是就这么让老东西安然回去,总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他还在思索,沈元汌亦出列道:“臣斗胆,附苏大人所言甚是。陛下,齐世言有功于社稷,又抱恙于自身。今陛下确非先帝长子,齐世言是为先帝爱臣,难免心有偏颇,加之久病失智,听了某些风言风语,糊涂罢了。

    陛下若因此降罪,不过扬汤止沸,只会让幕后谣言更加甚嚣尘上。莫不然一笑置之,釜底抽薪,反倒能绝了这无名怪火,也算是全了齐老多年耿耿忠心和对先帝一腔赤诚。”

    他喊齐老,已然是个存心试探。苏凔固然有意帮着齐世言了却身后事,沈元汌却是一心为着大局着想。虽刚刚传了垣定城破的消息来,可黄家乱党毕竟还没平,若这会再闹出个天子弑父的花样来,局势只会更加难看

    他不知苏凔私心,暗自庆幸这位苏大人好歹是个明理的。当今之计,唯有天子先忍了这口气,越不在意,才越显得齐世言鬼话连篇。

    至于当年事究竟如何,龙椅都坐了四年了,谁还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屁事儿。除非这龙椅,皇帝坐不下去了。

    魏塱并没驳斥沈元汌,旁人何等精明,当即又有二三相继出列附和,皆道齐世言如今只怕比小儿还不如,若与他计较,反失君王体统。

    更有甚者,直言齐世言之死,名为死谏,实际上,恐是病痛缠身,实在活不下去了,求个伪名而已。

    于是场上气氛愈发缓和,齐秉文一直跪倒在地,先时不悲,这会子眼看生天有望,也未喜形于表。倒是苏凔暗自长出了口气,心中忐忑褪去不少,他手里还捏着那纸团没丢,另一半,在齐世言手里牢牢拽着。

    苏凔所言本来有理,他一人开口时,魏塱尚有迟疑,只得沈元汌一附和,魏塱便已下定决心就此。若说苏凔与齐世言关系存疑,沈家是毫无疑问站在自己这头的。

    除此之外,齐家并无旁人还在朝为官,无需借此发挥削齐家权柄。死人尔,他还真就有些不屑计较。

    何况人逢喜事精神爽,手中捷报一捏,被人骂两句无妨。正如苏凔所言,此次齐世言当众骂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倒是个好事。眼见黄家已成强弩之末,胡人还没过安城,得位不正的谣言也可就此平息。

    加之齐世言气力不支,说的话其实根本没几个人听见,不然也不能等他都骂完了才反应过来。

    魏塱摆了摆手,笑的有些心酸,大抵既为齐世言之死,又为自身不白之冤,叹道:“罢了罢了,诸位说的都有理,朕与一多病老叟计较何益,幼儿胡言,惹人笑尔。

    只是阿凔说的金缕衣,玉绶带,也就免了吧。念在齐府满门曾经...朕许...”他看了眼那男子,恍若是真不在意,问:“你叫什么来着?”

    “草民齐秉文。”

    魏塱道:“齐秉文,也是个好名字。想来齐老世家,不乏有才之人,不知为何,竟然明珠蒙尘,偏安于一隅,未站得朝堂,替百姓谋福。

    也罢,人各有志,朕许你黄金百两,携齐世言尸骨回家安葬。另外,原老臣身死,该有朝廷追封注谥,以嘉功德。往日这些事,正是齐世言来办,依朕看,你们自己挑一个,到时候交与地方官员,呈上来即可,如何?”

    苏凔略垂手,心中哀痛又起。谥号这种东西,盖棺定论一生功过。若无今日事,青史之上,必有齐世言美名流芳。可今日事后,朝廷拟个谥号就罢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后人还得驳斥两句天子昏聩。

    偏魏塱不肯做这恶人,又想让齐世言恶名加身。现让齐家人自己作注,无非就是齐家人只能承认齐世言是年老失智,疯言疯语,一世清誉烟消云散,碑文之上,再无礼仪周正。

    他视线恍惚,将那团纸捏的愈发紧。他因魏塱之命搀扶齐世言,是而一直立在其身侧,所言字字入耳。

    本该早些劝阻,偏他手里也捏着一卷同样表纸,愤恨之下,只想寻个无底瓮来扣在齐世言嘴上,让他骂的更大声些,又岂会阻他?

    没料到的是,话音一落,齐世言随即往前栽倒,速度之快,根本无可挽回,以至于苏凔怀疑,除非是那个叫齐秉文的男子推了一把,不然以齐世言的行动能力,根本栽不下去。

    当时心惊,现在想想,推了也好。说了那些话,身死罪易消,活着反而麻烦。他没见到薛凌上元十五马背风采,难得齐世言孤臣危涕自成别样气概。

    “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他也问:“畜生贼子,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四周飘帛如雪,高台钟鼎希声,齐家治国,一世言,尽于此。

不知春(五十四)

    他与薛凌共用此句,也许是巧合,毕竟古往今来深仇大恨不亚于宁愿同归于尽。也许是刻意,上元当晚天子遇刺,街上行人多,那马背上的贼人说了什么,总有几个好事的在私底下嚼舌头,听到不足为奇。

    且齐世言已来京住了两日,一路所见所闻,既知黄家造反,必有向昔日同僚旧交,问过朝廷近况,免不得聊起过此事。

    然具体如何,谁也猜不到了。

    薛凌还在壑园里翻箱倒柜,自与逸白分开,她即匆匆回了自己院,一路连奔带跑,院里含焉招呼都顾不上回应。

    该有几封,具体是几封,大概一二,又或者三四,总之,齐世言的书信来了不少。

    齐清漪还在时,是她拿过来的。齐清漪离京之后,好像还来了两封,当时还奇怪齐世言这老不死怎么知道自己住地,定是齐清漪话多,两个蠢狗真不愧是一家人,一样的惹人厌。

    只是这会却怎么也找不到丢到哪去了,含焉见薛凌脸色不对,在院里站了片刻,壮胆走进来,发现散碎物件丢了一地,而薛凌弯腰整个人扎进柜子里,只露出半截裙角在外头轻微摇晃,滑稽又诡异。

    含焉走近几步,轻道:“可是什么要紧东西不见了?”

    薛凌停下手上动作,愣了愣才将身子拔出来,呆滞片刻,笑的莫名其妙,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就是....就是得看看,确认些事。”

    她看含焉,道:“你见过几封信吗,信封上没有落款。”没等含焉答,又焦急自言自语道:“该不是随手扔了让丫鬟拿去丢了。”

    言罢大步走到外头,招了个丫鬟来,道:“我房里有几封无款之信,可是你们给我拿去烧了埋了?”

    含焉少见薛凌这般急切,紧跟着追出来,听见她声气带火,忙劝着冷静些。丫鬟也是吓的不轻,忙道绝无此事,主家东西,岂敢不问而自毁。然薛凌房里不归她拾掇,得换个人问问。

    好像世事总是如此,越急于求成,越千回百转,薛凌压着怒意,即使她知道自己的怒意毫无来由,更不应该发在丫鬟身上,只是口气免不了恶劣,斥道:“马上把东西给我找出来。”

    丫鬟应声而去,不多时即唤了另一个人来,诺诺张口似要解释为何没有随侍院里,刚出了个声,薛凌即摆手,冷道:“信在哪。”

    想是丫鬟私底下已说过缘由,来人不再多言,忙跑向里阁,不知从哪捧出个销银鎏金盒子,双手奉到薛凌面前道:“姑娘要的信都在这里了,一封也不曾少的。”

    她接过盒子,还想破口骂两句蠢货,说了无款的,拿别的来做什么。看罢一眼,心烦更甚,原自己身份不便,多的是无款之信,实怨不得底下不周到。

    可怨不得,还是忍不住怨,她招手,示意丫鬟赶紧滚蛋,免得这怨气倾泻而出,伤人伤己。

    丫鬟求之不得,行了个礼,溜得比原上兔子都快。含焉心有担忧,还站在原处,轻道:“什么事这般要急。”

    薛凌将盒子里东西一股脑倒到地上,蹲下来只顾着翻翻捡捡,道:“就是急,你先找个别的地呆着,别来烦我。”

    含焉轻叹了叹气,眨巴两下眼,轻手轻脚走得远了些,去捡薛凌先前丢到地上的七零八碎。

    赤金的团菊簪子是永乐公主送的,红翡的鱼儿熊掌是李敬思挑的,上好的黄龙冻是园里逸白选的。捡一样,一样好。捡样样,样样都贵,有些都磕坏了。

    含焉一边拾,一边止不住心疼。这些精巧东西,哪经得住这般摔。也不知薛姑娘是怎的心思,找个书信而已,放着的挂着的锁着的,全都能丢下地去,难不成都挡了她的眼?

    她把东西全部拾完,想放到妆台上,再寻个笤帚来扫扫碎渣子。走到桌前发现那支石榴花还好端端的搁在台上,似乎唯恐摔了,特意搁在最里,艳艳红色一如旧日。

    薛凌终找到了她要的信,是有六七封,其中四封来自齐清漪离京之前,所述无外乎问安自愧,后三封是齐清漪离京之后来的。信虽无落款,封口处却用印章盖了日期。

    其中两封倒也罢了,唯最后一封是在近日,因印章处完好无损,所以这封信,自己还没被拆过。

    薛凌拿着看了看,想及自己是不待见齐世言,但每次有信,还是拆过瞅罢一眼的,这封没拆,可是底下人拿来时自己在忙别的?

    犹豫了片刻,想着齐世言来信这种事,逸白应该要跟自己提过才对,可近日里竟毫无印象,难道他没提?若说他故意隐瞒,直接命人烧了就是,今朝也不可能翻出来。

    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将信封举得高了些,想透过光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单看阴影轮廓,不过薄纸折了几折在里而已,与先前那些并无异样。至于里头写了啥,她不拆尚且看不着,逸白自也不知内容,想来不至于隐瞒。

    手指在信封上轻敲了两下,当下忍不住拿着坐到一旁仔细撕开,上头字迹比起自己前几次看要遒劲许多,怪不得今日见他可以坐在轮椅上。

    开头是惯用的问好之辞,唯一有些不同的,是称呼。她记得以前齐世言用的“薛姑娘”,这一封信上,却是“薛小将军”。

    而后内容亦是大同小异,无外乎自愧当年,惜痛如今,直至信末最后一段方多了些劝诫。

    “薛小将军,非老夫托大于年岁,实世人磋磨于光阴。尔来少年心性,爱恨由人,可敬可叹之余,难免可悲可惜。

    吾尝闻古有良弓繁弱,能逐金乌,一朝弦老,誓不猎虫蚁之微微。又史记宝刀锟铻,能斩飞龙,纵生寒锈,仍不杀蚊蝇之渺渺。是故凡宝珠者,蒙尘而洁心不改,珪玉者,遇厄其华光更盛。

    有所为者,必有所不为。器尤如此,人何以堪?”

    人何以堪?薛凌张嘴,看向别处缓了缓,才继续往下看。上续道:“蒙薛小将军雅量,齐府得已归故,又惊闻江山多变,爱女亦可辞京。虽终未得团员之好,感其深恩如海,未有毫末之怠。

    吾这一生,为臣失其君,为父失其女,为人失其节。每思于此,百死难消其孽。世间种种,不敢厚颜多念,唯小女清霏一人,尚作孤蓬漂泊无处,只盼小将军照拂一二。

    吾老矣,苦日无多,幸小将军来日方长,他日见得云开月明,雾散天青,不贪香烛冥火之祭,但求嬉笑怒骂数声,亦全老夫生平之憾。

    齐世言顿首。”

不知春(五十五)

    薛凌捏着这张纸,想了半刻,只觉这“顿首”二字着实不妥,也不知齐世言是怎么用的词。

    含焉看得她呆滞许久,凑过来道:“如何,可还顺心?”

    薛凌恍然回神,仿若先前急切焦虑皆不复存在,笑道:“没事,虚惊而已。”话落又觉怅然若失,手一抖将那纸张递到含焉面前,嗤道:“你看看,这写的什么玩意?”

    含焉不解,探了目光往纸上扫过一眼,又退回去,面带羞赧道:“我学得不多,只初识几个字,你都瞧不明白,我瞧了也是白瞧。”

    薛凌唰一声将纸抽了回去,随手揉作一团道:“也是,没事了没事了,你去吧,我且歇歇,今日醒的早,实在困的很。”

    含焉被那句“也是”噎得不轻,幸而知道薛凌就这么个性子,深吸两口气也就罢了。又指指另一侧妆台道:“东西我都拾掇好了,裂了的碎了的放在一处,完好的放在另一处,找东西慢慢找就是了,白白坏了物件,可....”

    她突而顿口,想着即使是亲近,自己也没资格置喙薛凌的不是,说这么些过于逾越。

    然薛凌并无反应,起了身道:“刚才急的很,摔了就摔了,这园里又不缺,你看哪个好看,让逸白再置办两套新的拿去玩。”

    自己哪里就是这个意思,含焉还待辩解,薛凌哈欠连天催着赶紧走,她自无奈,说也说不听去,谁让这园里,是真的不缺。

    待人出门后,薛凌坐在床沿上,摇晃了半晌小腿,还是没想透。齐世言,怎么就.....就死了?

    倒不是说这个人该长命百岁,只是当时离京,她是暗笑过一声这老不死从此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

    这样一个老不死,合该跟黄家那个老不死,江家那个老不死,和天底下许许多多的老不死一样,在床榻之间辗转挣扎,力竭咽气。

    怎么,他怎么死都不挑个好地方。

    她摊手,纸团在手心里缓缓舒展,“人何以堪”四个字像是要从纸上跃出来,砸到她脸上。

    不解与慌乱间,薛凌尚没想起那句“虽终未得团圆之好”是什么意思。只一贯来的逞强性子狠狠将些许忏愧心痛盖的严严实实。

    老不死就是老不死,风高浪急时装个缩头乌龟,眼看着快要日月新天了,就跳出来喊有所不为,真真是两面三刀,厚颜君子。

    她复将那信纸捏作一团,暗喜有了这么一出,苏凔多半还活蹦乱跳,就当是齐世言死得其所。

    她死死攥着拳头,和苏凔一样唯恐东西漏出来。一旁齐秉文叩首谢恩,魏塱心绪大好,点了苏凔跟随,帮忙处理齐世言后事。毕竟议是他提的,活儿让他去干正是理所当然。

    苏凔求之不得,和齐秉文一起将尸体扶上轮椅,恰今日戴孝之人颇多,不缺殓布。二人行至场外,替齐世言清理了仪容,穿上白衣,方商议起去处。

    尸体不比活人,这要是一路运回去,虽天气还凉,免不得要发臭生蛆。苏凔纠结如许,提议道:“我识得一处,是药家,正巧他们往来各处买卖药材,不如先将伯父安置过去,再从长计议如何送他还乡。”

    齐秉文擦尽手上血迹,向苏凔施了一礼道:“还未谢过大人美言之恩。”说着话,这才把齐世言手指强行掰开,将他撕下来的那半张表书拿出来,奉给苏凔道:“物归原主,苏大人笑纳。”

    苏凔迟疑了一瞬,方抖着手接了过来,有心揉作一团,又怕齐秉文生疑,摸了两摸揣进怀里,神色极不自在。

    齐秉文笑道:“想是伯父临终失了方寸,故有此举,可有耽误苏大人上表天恩?”

    苏凔尴尬道:“没有没有,寻常文章尔。”他此时方觉,对于齐世言之死,齐秉文全无哀忧,不太像一个同族后辈。

    原以为,若两人并不亲近,齐秉文断不会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陪着齐世言进京。现瞧来,难免腹诽,莫非是齐世言蒙骗此人来的。齐秉文无端落了牵连,人死了正合心意?

    苏凔越发怀疑,该不会当真是此人推了齐世言一把。齐秉文恍若瞧出他猜想,忍俊不禁哈哈了两声,笑道:“苏大人切勿多心。”

    他看了看远处,伸手往左,示意苏凔先走,另轻手推了轮椅,还不忘替齐世言掩了掩衣襟。若非额前破口,单看面目,还与生时无差,只因失血而亡,所以苍白了些。

    齐秉文道:“难得,苏大人肯站出来替伯父求情。”

    苏凔心有不安,鬼祟往四周环顾一眼,唯恐皇帝派人跟随。瞧见并无卒子在后,方道:“并非如此,我不过一心侍君,那会人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无一字虚假。”

    齐秉文仍是含笑未驳,步调徐徐,人也不急不缓,等苏凔话落自静了片刻,才道:“苏大人心思如何,旁人瞧不得,可行迹如何,齐某受益良多,总要道个谢才是。”

    苏凔沉默,齐秉文又道:“乘风驾鹤,对于伯父而言,是桩喜事。他自去岁回到老家,身囿于床榻,魂自陷囹圄,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苏凔忍不住道:“那齐大人是何时好起来的?”

    齐秉文顿了脚步,笑瞧他道:“好起来?”问完续推着轮椅往前,絮絮道:“你瞧他这样子,哪里就好起来了。不过是请郎中下了几副猛药,催得油尽灯枯尔。今日不去,多不过是数日之间。

    我与伯父,往来不过数面。他为官清正,厌恶裙带之说,故而几支旁系都在老家,离京千里万里,唯恐落了他人话柄。上回见他,还是祖母回乡探亲,伯父陪伴在侧,那时候,我才初初束发。”

    苏凔越发吃惊,失态道:“那你怎么.....”

    齐秉文抢白道:“怎么肯陪他来走这一遭虎窟龙潭是么?自然是。。。”他顿了顿:“这个中缘由,多了去了,又或许如苏大人所言,并非有意替伯父求情,只得一心侍君尔。我也并非就是舍生取义,刻意护伯父还京,而是为着旁的,落了个殊途同归。”

    苏凔还待在问,齐秉文一指前方道:“诶,到了。我与伯父这两日皆在此歇脚,特意选的离先帝陵墓近些。住处不是守墓人,便是荒郊客,也不拘来客是长命百岁还是气若游丝。”

    苏凔道:“那你们,要如何返程呢。”

    “伯父来之前,早已散尽家财,打发妻儿,祖籍兄友亲朋皆遣散干净,特叮嘱我,一抔黄土掩了就是,此生,无颜回去了。”

    苏凔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惆怅半天竟忘了问清霏往何处,只拧着眉头痛道:“大人这是何苦,大人这是何苦,他何苦如此,他都离了这是是非非,他都走开了。”

    好端端的走开了,何苦要回来寻死。他没把这句不敬之言问出口,只将手心纸团捏的咔嚓嚓响。何苦要寻死,好端端的活着,为什么要寻死?

    死得其所就罢了,这死了,死了就死了,只作他人口间一句笑谈而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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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晓得分类不对,但选项就这几个 !莫得穿越 !莫得重生!莫得再来 !莫得金手指!莫得神仙!莫得感情!人生苦短 都是些杀人放火金腰带的事儿姐弟成婚 父子反目 师友相残 。写文的目的就是把这些光怪陆离编排的合情合理 。雄兔眼迷离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雄兔眼迷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