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春(十一)
直到此刻,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又讨好薛凌道:“到底小人与霍家姑娘皆未与沈将军有过来往,不如姑娘想的长远。”
薛凌轻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哪儿就称的上长远,若非开青的事,我未必能想到。只瞧沈元州并非一昧忠君,而是事事权衡。他既能先斩棱州主事官而后奏,分明是个只想固权的。
若皇帝将西北兵力调走,胡人趁虚而入,则兵力不稳。所以我猜,安城跟开青一样,先传回来的,只会是几句假话。
只是,开青的假话,于时于势,都撑不了几日。安城却是山高皇帝远,怕是能撑好些日子。
不过,我倒是听说魏塱派了自己亲信前去作监军,不知道这监军手腕如何。”
逸白笑道:“手腕如何不可知啊,京中人物,纸上谈兵尔,去了方知风急浪高见真章。
但姑娘有一桩说的肯定没错,沈将军非一心忠君之人。偏这皇帝遣去的监军,却是一心只知忠君之事。三军阵前,文武不合,小人再是愚鲁,亦觉实在凶险。”
薛凌再没说话,只含笑去端旁边茶碗。逸白识趣喊告退,该问的都问到了,多留无益,薛凌自答是来去自便。
逸白躬身要走,薛凌突道:“昨儿那个架马车的,薛瞑跟你说了没,我喜欢他。”
逸白稍愣,随意恭敬道:“昨儿个园里老人都随李大夫去置办药材了,只留得三五粗人。因想着姑娘是往隐佛寺去,不拘内外,所以.....”
薛凌打断道:“无妨,我是真心喜欢他,以后就专留着他,替我一人赶马即可。你知我不喜说话,换个婆子老头话里话外都是糟心事儿,烦得很。”
逸白这才道:“是了,昨儿个薛瞑来说过的,小人已安排下去了。”
薛凌再挥手,他方退出门外。那装药的盒子还在桌上摆着,两人恍若看不见,谁也没提。
约莫逸白出了院又走出老远,薛凌才长叹一声,卸下脸上笑意去拿了盒子。打开看了一阵招来薛瞑道:“你去替我给陶记的老板传个话,就说让他近日谨慎点,有什么不对之处即可来寻我。”
薛瞑不知昨日刑场事宜,只记起上两回遇见陶弘之,这人一直没什么好脸色。现儿个听薛凌语气无奈又夹着担忧,想多问两句,张了张嘴还是因身份使然答了声“是”。
人才要走,薛凌又道:“那铺子庙小妖风大,若小二不让见,你就让他传壑园薛姑娘的名。”
薛瞑仍是应了,瞧见薛凌脸上不耐之色越发明显。他轻喘一声道:“若是不喜他,何必管他。”
薛凌“啪嗒”将盒子盖上,没好气道:“我就没一个喜欢的,不是蠢货便是傻狗。”
骂完犹不足意,气道:“我好话说尽没人听,可能我上辈子挖了人祖宗十八代坟,撒了他阿爷骨架子。
不喜能怎么着,不喜就能看着他去死啊,那真是大家一起死了干净。”
眼见她暴躁,薛瞑忙道:“我非这个意思。”颇有些低声下气。
薛凌看他两眼,不想迁怒于人,缓了口吻道:“好多事我都不喜,可觉得不做又没办法。”她突而有些颓唐:“可能..我以前事事如意,老天看不顺眼,而今便事事不如意。”
薛瞑轻道:“我先去办事。”
薛凌抬眼,有些理亏看他,又侧了脸别扭道:“我非苛责于你。”
薛瞑一躬身,赶忙转身出了屋外。薛凌看人背影,只觉这人好似跑的比兔子还快。陶弘之那头固然是早通知一刻早好,倒不是担心逸白用强,就怕用些下三滥的手腕,让陶弘之中招。
只是,也不用.....这么快。
她深吸一口气,暗忱薛瞑着实不错,以后还是要多加克制,别与这人闹不愉快。想着这些烂事,又是一个叹气起了身,拿起那盒子回里屋寻了个暗格放着。
今日晚霞倒好,看起来,确能晴好几日。含焉病情也好了个七七八八,起码再进屋去看,丫鬟不会再让薛凌小点声喘气。
她打了个转出来,稍有了些心喜,闲来无事乱逛,窜到壑园马厩处,瞧见匹油光水滑的飞黄驹。一时兴起骑行溜了两圈,觉着这马甚好,亲打了桶水将那马刷的纤尘不染,苍蝇飞到身上都站不住脚。
完事仍舍不得走,又抱来几捆青苗料喂这畜生,想着明后日往城外踏两脚,省了天天闻城里乌烟瘴气。底下人初是惊呼不可,招架不住她只能默默后退,后又觉得当个趣看,最后马厩管事恨不能将这小姐认作自己闺女。
那飞黄驹是白先生请来当祖宗的,从壑园开门就养着,平日喂个草料都得站远了怕祖宗撩蹶子,熟料得薛凌翻身上马,在个巴掌地方连奔数圈,末了兴高采烈处巴掌在马脑门上连拍了四五下,宛如拍狗。
这马真不错,她想。
可惜,生在这地方。
壑园再贵,也就圈个半亩地给马住。一眼望出去,下脚踩黄土,抬脚碰栅栏。她戳那马鼻梁,笑道:“明儿我带你出去走走。”
马一仰头,喷出大团热气。栏外站着的几个马夫齐齐惊作一团,唯恐这畜生要踏人。
幸而这祸事并未发生,薛凌昂首看那马眼睛,嗤道:“怎么,你还不愿意?虽看不得平城外头原上雪,好歹吹点林木山间自在风,你当我什么东西都往外带。”
马晃了两下鬃毛,顺服垂了头。她心满意足,牵着马走到几个马夫处,扔了缰绳道:“就它就它,晚间也要喂的好些,我明儿一早来取。”
话落不等人答,连手里马鞭一并扔了往自己住处走。后头马厩管事捶足顿胸,觉着这姑娘要是生在马夫家多好,这手艺给人看病真是屈才。
等人走远了,几个马夫才说起,没见园里姑娘给人瞧过病。往日只听主家吩咐,园里姑娘说啥是啥,要啥给啥,一切让着她。
本以为,合该是个掌上明珠,得,是个马上狂夫。就那架势,也没谁敢不让着她啊。
身后窃窃私语不足提,薛凌再回院里时,薛瞑已办完事回程,正疑惑薛凌去了哪。只碍于身份,不好满地乱找,便自己老实多等了些日子。
日暮见她今晚面呈喜色,张扬热烈,属实多日未见。薛瞑上前道是话已经悉数带到了,只是陶记在收拾东西,小二说铺子要关门了。
薛凌奇道:“关门了?”
薛瞑从怀里拿出封信,双手呈上,道:“是的。所以我去时,本不待客,正是报了你的名讳,小二才去通传。因知陶掌柜与你有旧,我特意问了些。
只是他说他来去无定,与我等无关。我不好再追问,便将去意说明。他回谢过薛姑娘挂怀,而后往桌前写了什么,托我带给你。”
薛凌已伸手接了信,耐着性子等薛瞑说完,抖了抖信封,道:“是吗。”说着要撕开,手放到边缘处又停了一瞬。
她没帮陶弘之救陶淮,会不会这厮心存记恨,在信里做了什么手脚。想法才出她便暗鄙夷了自个儿一遭,陶弘之其人,实在不是个..不是个蠢狗,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出来的这心思。
然心疾无药,虽是强迫自己说陶弘之无碍。她仍未直接将信撕开,而是走了两步到桌前,手指点了水在封口处润湿,缓缓撕开两指捏住抖了抖,未见什么尘灰样东西,才将里头纸张掏出来。
开封信而已,也这般艰难。
薛瞑稍有不解,还没问,薛凌将信封信纸往地上狠掼。大抵是那会骑马回来还在意兴未退,本是心花怒放,突遇不爽,藏不住性子,气骂了声:“妈的,干卿鸟事。”
信封倒是霎时跌在地,薄纸受不住力,飘了两飘才落稳。薛瞑放瞧清,上头数字而已。笔画周正,词义浅显,一瞧即明。
他写:地虽生尔材,天不与尔时。
不知春(十二)
无怪乎薛凌火大,薛瞑亦是一瞬狠了脸。早知此话恶毒,当场就要撕了,哪会拿回来递给薛凌。可见太过恭敬也不好,若先行瞧过一眼.....
他弯腰拾起,沉声道:“可要我送回去。”
薛凌出了两声重气,看着是要发作,终却一瞬歇了力道,不耐烦道:“算了算了,别管他了。”
薛瞑不答,脸上明显有些气不过,手上带力,将一张纸转瞬搓成个豆米大小的纸团子。薛凌倒要反过来劝他道:“算了算了,他以前帮过我大忙,我却...”
她一扭头:“算我欠他,算了算了。”
薛瞑心中念头已过千转,听她这么说,也只能压压便罢。有时候想想,他还是不懂薛凌心思。今日之势,何须活的这般辛苦。
心善固然好,太过心善,不过是为难自己罢了。但凭她一句话,壑园的人大可将个陶记掌柜切成十七八段。
分明她也厌烦,可她说算了。
算了便算了,但凡肯算了,日子凑活着就过的快。这一算就是四五日过去,可能司天监的一帮神棍祖宗显灵,这几日俱是红日高照,艳阳如火,树上新叶跟变戏法似的,早上还没见着呢,晚上已是绿的像翡翠。
薛凌自看上那匹良驹,五日倒有四日往城外溜达。黄沈两边事都有了个大概结局,逸白巴不得薛凌醉生梦死,连每日朝事都少报了些,只说无大恙。
这句无大恙本不是扯谎,薛凌心里清楚,也懒得多作计较。唯一特意问起的,是苏凔之事,原这位状元爷伤痛难愈,又逢姑母新丧,特告了假,要休上一月。
薛凌想着暂时用不着这呆子,而且人已告了假,强行将人塞朝堂上去更易生变,干脆由着他躲清闲,就再没过问。
另来却是霍云婉关心的那只老虎,终于从林中跳了出来。薛凌本以为魏塱还会刻意拖一拖,没料得这蠢狗怒不可遏,在黄家发檄文第三日后要求即刻兵往垣定,不惜一切格杀逆贼。
他还没完全失智,没让那一万人马往垣定赴死。而是一面将抽丁范围过大,一面从西北凉州三城调兵五万回京讨逆,原住则抽丁补缺,以备西北战事。
而今安城战事一日急过一日,要从西北抽兵,毫无疑问,魏塱将虎符放了出来。一证自己天家正统,二免有人听宣不听调。
拿着虎符去接权的,乃原京中都尉涂山庆,现封招讨使大将军,持令前往,奉旨讨贼。
造出来的假兵符,是真的。
仍是逸白亲自来报的这事儿,他多少有些压不住心中喜悦。彼时薛凌刚从城外回来,沾了满头早山梨花味,只回了句:“是吗,能用就好。”
这也太平淡了些,逸白心里忐忑,又听她道:“反正现儿个还用不上,别惦记了。”
他便又习以为常,这位薛姑娘是这样的。说的好听就是豁达,难听便是顾首不顾尾,一日日先紧着眼前快活。
不过,这样的人其实也是极讨喜的。他想起霍云婉曾若有似无的试探:“这位薛姑娘,似乎和咱们疏离的很,你怎么看。”
逸白对霍云婉忠心不二,但看薛凌也还算顺眼,答的极公正:“薛家姑娘在外和旁人也是极疏离的。想来是常理,她非京中之人,少年横祸,太过热切,才是反常。”
霍云婉亦是对这个男子信任非常,想了想笑道:“我看也是,罢了罢了,但求同路,谁还管能不能同归呢,走一程是一程吧。”
这说法,分明也是个顾首不顾尾的。
顾首不顾尾未必是什么贬义,墙头芦苇才忧风忧雨,胸有成足的,多是一腔豪气喊着兵来将来,今朝有酒先醉着,愁什么明日事。
他回薛凌道:“虽是用不上,终属意外之喜,小人什么时候才能学得姑娘这般喜行不怒于色。”
薛凌拧着眉头看他一眼,紧催着人赶紧走,别耽误她找乐子。是日含焉也好了个透,春光往脸上一扑,又复往日笑靥。
都是喜事,待逸白走了,薛凌歪着脑袋想想,都是喜事。她抽了个空档落笔,赵钱孙李四个字写的龙飞凤舞。
二月初五日晚,垣定传消息来。讨逆军对与黄家正式交兵,出师不利,约三千余人踏入垣定城外埋伏,援军一直冲不进去,又过三日,初八晚收到消息,传其悉数覆没。
此刻凉州营里才刚刚点卯,准备拔营起征,往垣定赶。而近京抽丁两万余人已经造册完毕,算起来,足足二十万之众被拖入这场不明不白的战事里。
薛凌挥手让传话的人出去,心下更添得意。春风得意马蹄疾,她只需醉生梦死等着,等皇帝和黄家斗的你死我活,沈元州和拓跋铣来个两败俱伤。
壑园已经在着手囤粮买银之事,养将在心,养兵在粮。她是薛家子,先夺了人心,又有钱银敌国,可四处招兵买马,再捏着一块兵符在手,何愁不是最大的赢家。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连数日都见薛凌头上石榴花艳艳如火,衬的人脸上红光满面,气色极佳。
含焉刚巧来送今日的账目,在一旁打呵欠,佯装抱怨:“怎么近日园里账目多的算不清。”
自她病愈后,薛凌便一直让她看着壑园里账目。逸白在各地暗暗囤粮,往来疏忽不得。她既交代下来,含焉自是一力担承,毫厘都过的仔细。
大概是人一忙起来,别的都往干净。她再没问过薛凌,上元节京中生乱,苏姈如究竟是怎么被牵扯进去的?
壑园养着那么多怀胎妇人是为了什么,生下来的婴儿一夜之间又去了哪?就好像发了一场高热,人就失忆了一般。
她只记得去年胡地盛夏,水盛草丰,羯族小王爷立马扬刀冲着自己来,薛姑娘在千钧一发生了手。她再不是胡人羊圈里的敖吉高,而是京中秀楼端坐的姚姑娘。
逸白初对于含焉要看账一事略有疑,薛凌道是自己总要算的清楚些,也好提前有个数,别以后仗打起来了,吃都吃不饱。他便再没多问,终归以后,薛姑娘是要西北的,霍家姑娘也打算给。
薛凌兴致高,耐心也足,含笑道:“乱世啊,乱世就得囤粮,可不得多囤着点。”真是难得见她说软话:“辛苦你了。”
含焉头摇的飞快,笑道:“不辛苦不辛苦,我喜欢做这些事。”做了这些事,她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当壑园主家,而不是寄人篱下的蠢货,当真是喜欢。
二人说话间,薛瞑进来凑到薛凌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薛凌想了想道:“无妨,就你去吧,我想个由子就好。”
含焉识趣,来回看了二人几眼,笑道:“我还有些本子没清,先回去瞧着吧”不等薛凌答话,转身先出了门。
薛凌笑笑,指了指桌上纸条,示意薛瞑先看。薛瞑依言拿起瞅了眼,说的正是讨逆先头兵全军覆没的事。
他从未学过这些调兵遣将的东西,这段时间听薛凌与旁人分析的头头是道,钦佩之余又难免有所不信,直到此时,一切恍如谶言应验,越发将薛凌视若神明。
他捏着纸条没放,轻道:“你真是,料事如神。”语气里不仅仅是夸赞和艳羡,还有一丝丝气馁,眼前花高不敢望。他本觉自己和薛凌天差地别,现更觉根本不能对比。
薛凌不知其心思,但见他自愧弗如的模样,本想故作谦虚,却藏不住傲,骄道:“也说不得料事如神,我本以为,魏塱要拖些日子。只要他拖着.....”
她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冲着薛瞑招手,等薛瞑凑上前,悄悄话般道:“我若是魏塱,我就一直拖着,一直拖一直拖,我就赌黄家与胡狗都不想先动手。”
说完一挑眉,退后两步转身往书桌前去,边走边笑:“可惜了,这蠢狗经不住骂,蠢的啊,蠢的.....蠢的....”她摇头晃脑半天,好像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来比喻魏塱的蠢,反正狗肯定比这个畜生聪明。
薛瞑秉着呼吸,觉得昨日城外那株晚梅香的实在过火,不过是衣角沾了些,从几十里外的山坑香到壑园,今日还撩人心智般的持续袅袅生香。
他怀疑是不是薛凌折了枝藏在身上了,定睛瞧,明明薛凌脑袋上插着的,只有一从无香石榴而已。
他张口结舌,想附和着说确实蠢了些。哪里是天子蠢了些,是整个天下蠢了些。世人加在一起,都不如眼前姑娘之万一。区区皇帝,算个什么东西。
但他尚未出声,薛凌已然想起了魏塱蠢的像个什么东西。她转过身来眉飞色舞笑:“不仅蠢,还不听劝,孙子兵法有言,主不可怒而兴师。你瞧这蠢狗,是不是不听劝。”
薛瞑口鼻里皆是晚梅清气,溺于馥郁不可自拔,仅有的神思拉扯着脖颈连点头数下。他本也无需在听薛凌说啥,总而,她说的,都是对的。
薛凌眉眼眯成一条缝,道:“你说的事儿,明儿我知会你,去歇着吧。”言罢心满意足甩头转了身,挥手示意薛瞑无需再站着。她倒是察觉出了些亲近,觉着此人跟鲁文安似的,真真是个好相与。
确然是个好相与,可惜鲁文安旁边有个薛弋寒站着,壑园里,只得一个薛瞑而已。所以没人提醒她继续往下背。
明主虑之,良将惰之,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
魏塱非明主,她也,不是个良将。
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复存,死者不复生。
不知春(十三)
也许薛瞑曾在闲暇时翻过这些本子,可此刻他无论如何再记不起旁的。甚至于好似自己再多呆片刻,都要醉死在满屋的晚梅清气间。
他垂头,屏息转身撩了衣襟跨出里屋,又过了外室屏风处,才深吸一口气,那隐隐梅花味却又荡然无存。
真是怪异,就像,二月初还能看见梅花,本来就是件怪异事。大抵山间气寒,连梅花都不知自己身在何时。
停了片刻,今日还有旁事要做,他未如往常守在外屋,。虽知薛凌在里头绝无可能有纰漏,薛瞑仍回转瞧了眼,才迈步出了门。
初八日弯月如勾,刚挂东天。这几日晴好,星辉也亮。壑园里固然人逢喜事,但对于别处,讨逆出师不利,实在是个噩耗。
魏塱与几个臣子议事之后,再难抑制心头恐慌,趁着夜色如水,急急进了昭淑太后宫殿。母子二人数日未见,相逢一瞧,老妇多添白鬓,儿郎脸增风霜。
魏塱固然不太想见自己老娘,昭淑太后也不见得多想和自己儿子打照面。然外头如何了,她一概不知。这些日子,除了吃喝不缺,别的,她与蹲大狱也没什么区别了。
个中心酸不提,最要紧的,是完全收不到黄家的信息。就连当初来自己寝居偷东西的小宫女,也再没见过。
所以她虽不想,但魏塱能来,多少还是有些喜出望外。
连日的不见人,华服金钗都无用,且现儿个夜色已深,便是睡不着,也该是就寝的点。昭淑太后只着寻常旧衣,披了件朴素衫子在身,半倚半躺在软塌上,好似气力缺缺,从魏塱进来,都没抬头看过他。
宫人一应退到了外头,烛火飘摇,魏塱连寒暄的精力都凑不出来,上前即道:“黄家反了。”
黄家反了,昭淑太后轻笑一声,总算抬眼瞅瞅魏塱,又将头颅偏过去,漫不经心道:“哀家是后宫人,皇帝来说甚前朝事。哀家是天家人,皇帝来说甚娘家事?”
黄家反了,比不反好。她若想不透这一出,何况帮着那丫鬟送个手串出宫?昭淑太后至今没想透那丫鬟是在替谁办事,那个谁,又为什么想撺掇黄家造反。
可这不重要,即使那个人想坐收渔利,那也没办法了,黄家只能反。黄家不反,只是先死在魏塱手里,反了,才有一线生机。
现听得魏塱说反了,她倒长出一口气,得亏黄家小辈还有几分血性,反了好啊。
魏塱上前一步,压着怒意道:“母后就不想想,这天下,一日是儿子的天下,母后就是一日太后。难不成黄承誉称了帝,还能称母后一声亲娘不成?”
昭淑太后捂嘴笑了好一会才停,捧腹瞧着魏塱,又笑了两声才问:“哀家,什么时候,就成太后了。”
魏塱咬牙片刻,道:“我来,是希望母后以大局为重,劝劝黄家逆贼就此收兵。母后莫不然以为,朕当真打不赢这场仗。
无非是朕舍了西北不要,朕就做个卖地求和的无耻昏君。”他扬手:“朕即刻调沈元州回京,不惜举国之力镇压黄家。
大不了,朕不做那个中原天子,朕就做个南地君王。黄家人,照旧活不到换代那一刻。
母亲与我骨血相连,你我两家本是一家,为何要做出这种仇者快亲者痛的事?只要黄承誉肯认罪收兵,朕发誓,朕依然可以赦他性命,保其不死。
母后是不是,也为自己打算打算。”
他愈说愈重,话到最后,脖子上青筋并起。昭淑太后还是那般无谓模样,懒懒翻看手上指甲,大抵这十来日,唯有此刻才是平静。
魏塱越急,只能说明情势越糟。于他越糟,那就是于黄家越好。固然话说的天花乱坠,昭淑太后仰头,笑道:“真是承蒙天子圣恩,不若,天子也允哀家,给承誉那孩子修书一封,好好劝他一劝。”
“母后打算,怎么个劝法?”
昭淑太后笑道:“就劝承誉,和陛下一样,宽和心慈,仁爱手软。若有来日,许天子不死,权柄不失。”那句藏着多年的讥讽终于说出口:“你不就是,想当个皇帝么。”
魏塱大怒,拂手将旁边烛台倾翻,喝道:“你敢拿黄承誉跟朕作比?”
昭淑太后一脸无畏瞧着他,答案昭然若揭,无需她张口,魏塱已然气血冲脑,切齿道:“你当真以为黄家几个酒囊饭袋能反了天,不过就是北地胡人生乱,他占了个便宜尔。母后....”
他尽力压着怒气,道:“母后,如今这位置,是你我共谋来,你又为何,为何要与他人共谋,掀了这天下。
便是朕输了,朕输了,黄承誉又能守着这京都多久。你就不怕,不怕咱们斗的两败俱伤,胡人过来坐收渔利。到时候,母后可是连声姑母也听不着,母后就不多想想?”
昭淑太后摊了摊手,笑道:“哀家想什么啊,哀家在这笼子里,一日日的,能想出个什么来。倒是皇帝想的多,怎么,这是自己想不够,要哀家跟着一起想。”
她顿了顿:“若天子,真要哀家想想,那哀家就帮天子想想?”
魏塱知她提不出什么好听话,却也无可奈何,忍怒道:“母后但讲无妨。”
“我不知这外头这天儿如何,只进来之前,听闻承誉那孩子,实是个忠君人,一心只想替皇帝斩佞除奸。
依哀家之见,天子且将这奸人除去,大礼迎承誉进京,授其王,封其地。这天下,还是塱儿的天下。这黄家,还是塱儿的臣子,这胡人,还是关外的胡人。三全其美,死个李敬思而已。”
她语气稍急:“他杀的是天子嫡亲舅舅,是塱儿你舅舅!他是怎么活到今天的?皇帝想了这么多,就没想过他该死?”
魏塱闭眼颤声喘了口气,事到如今,斩杀李敬思,跟自己退位求生又有何分别?昭淑太后的意思,竟是叫自己安心做个傀儡天子。
他还没睁眼,昭淑太后又道:“那是你舅舅啊,你小时候......”
魏塱赫然睁眼,一声叹气打断昭淑太后,颓然道:“母后扯这些骨肉亲情,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不知春(十四)
昭淑太后顿口,与魏塱对视良久,那些装出来的强硬和淡然退去,笑意悉数僵在脸上。她还想伪装,却免不了言辞躲闪:“只要天子一句话,哀家....哀家什么就信。”
魏塱道:“我只问最后一遍,母后,是否愿意亲往垣定,劝黄承誉献降。”
昭淑太后定定瞧着他,唇角蠕动半晌,仍是没答。也许这答案本在意料之中,魏塱只觉自己松了口气,是尘埃落定后的释然,并无多大失望。
他祭出心中最后一个疑问,叹道:“母后,可有,与薛凌来往。”
昭淑太后到底是个后宫妇人,便是听过薛家儿郎几次,也甚少挂在心上。即使当年听得一嘴此子没死,亦没觉个黄毛小儿能作甚。
时过境迁数年,又是与魏塱剑拔弩张时听他突然提起,一时没想起薛凌是谁,还当是魏塱问了个事关黄家造反之人,正犹豫要如何答,又听魏塱道:“薛弋寒之子,薛凌。”
她仍愣了片刻,迟疑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魏塱垂头道:“当晚旭尧进宫,说是....薛凌杀了她全家,也是薛凌害了外祖。”
屋子里一瞬间静的好似能听到烛火飘摇声,寂静持续良久,魏塱按捺不住抬头,看见昭淑太后眼里全是泪光。
他仍不肯退让,沉声道:“母后可识得此人。”
昭淑太后颤抖抬手,手指直指魏塱脑门,一瞬泣不成声:“旭...旭...旭..”抖了半晌,才将这句话问完。
她问:“旭尧,当晚那个刺客,真的是旭尧?”
魏塱移开眼光,昭淑太后突而站起,就着手边东西,碗碟茶杯劈头盖脸往魏塱砸了过来。魏塱忙起身避开,仍有不及被污了一身残茶。
他愤愤避让,昭淑太后手不肯停,直到小桌上再无一物,仍不足意,自不量力般想把整个软塌给掀过来。
多年养尊处优的妇人,如何会有这等气力,软榻不过是轻微晃动了些许,倒是她自个头上发箍不胜力,跌在地上叮当一声。再看昔日九天黎母,顿成个披头散发疯癫婆子。
她惶然无措环顾四周,想再找些什么来摔,可看罢一圈,好似个个重有千斤,都跟这软塌一般拿不起来。
她觉着还是不能信,又僵着身子转回来,轻问:“是.....是...是旭尧吗?当晚那个.....是旭尧吗?”
魏塱点头:“不错,是黄旭尧。”
昭淑太后跌坐在软塌上,魏塱心一狠,道:“今日我也无需再瞒着母后,当日旭尧......”
昭淑太后凄声道:“是旭尧....是旭尧....”她像在自言自语的念叨:“是旭尧,是真的,原来是真的....”
魏塱只得先舍了自己想法,问:“母后说什么是真的。”
昭淑太后没答,仍是低声重复数回:“是真的,是真的,天啊,是真的....哀家.....哀家的儿子..”
魏塱垂头劝道:“既然母后知道是真的,那有没有想过,母后与儿子走到今日地步,并非你我之故,而是有人从中作梗。
若此事背后当真有薛弋寒儿子推波助澜,现黄承誉和朕你死我活,岂不正如他意?母后难道.....难道...”
他偷看昭淑太后一眼,续道:“儿子纵有千般不是,母后总不能,遂了外人心意,过往种种,朕为天子,纵是有错,黄家亦该退让几分,哪有臣子欺君。”
昭淑太后又念叨数遍,终销了声,屋里仍是寂静良久,而后妇人尖笑刺耳。她指着魏塱讽道:“天子,哈哈哈,天子....”
她凑近看自己儿子的脸,看了又看,连脸上汗毛都数了一遭才退回去,笑道:“你算个什么天子?”
魏塱一瞬面红耳赤,昭淑太后理了一把乱发,轻蔑问他:“你算个什么天子?”
魏塱结舌,正视昭淑太后,沉声道:“母后这是何意?”
“你,算个什么天子?”她噗嗤一声,哈哈半天才直起腰,指着魏塱道:“你算个什么天子啊。
你不过就是,我父放上去的,一个泥菩萨。
天子...哈哈哈,天子。”她又捧腹:“天子,天子...我的儿.....你怎么就成天子了。”
她左手指着外头:“你爹,你爹梁成帝,那叫天子。霍准,霍相国,那叫亚天子。我父,我父黄大人,那叫暗天子。”
那根手指头移到魏塱脸上:“你,你算什么天子,你充其量是个伪天子,哀家叫你一声天子,那是宠自己儿子,哈哈,你称什么天子啊。”
说了这些话,她右手还牢牢捂着腹部,似乎一丢手,五脏六腑要掉出来。
魏塱鼻翼抽动,蓦地杀心四起。到底是自己娘亲,他忍了忍,笑道:“母后既这般认为,也不妨事。
梁成帝死的早,霍准死的惨,外祖么,连个全尸都没落着,可见,朕才是真天子。
要我说,黄家反了也好,这一仗若是朕赢了,天下就彻底是朕的天下。若是朕输了,也不见得就比以前受制于人过的差。
依我看,母后才是那个最大的输家。我赢了,就请母后去陪霍家那个贱人青灯古风,黄家赢了,大抵要送母后和朕一起同赴黄泉。
当年母后笑我一败涂地,可有笑笑自个,梦回当年骗父皇饮毒,有没有想到今日下场啊。”
他指了指窗外:“朕记得,那年社日,也如今夜月朗星稀。”
昭淑太后瑟缩了一下身子,不自觉顺着那根手指往窗外开,又飞快转回脸来道:“你吓唬哀家?”她笑:“你以为这些事儿,就能吓唬道哀家?”
魏塱笑道:“我如何是来吓唬母后,我不过是来告诉你,也许朕与黄家两败俱伤,正是薛弋寒之子一手造就。朕已经幡然醒悟,若母后以大局为重,尚有一线生机。若母后一意孤行,到头来,不过是母后娘家和儿子一起尸骨无存。
母后是不是,多考虑些。”
昭淑太后嗤嗤笑,片刻转了脸摇着脑袋道:“我未曾见过薛凌,倒是.....听人说了个故事。
她说,我父是被霍家案吓死的。旭尧进宫,已然明明白白告知了皇帝此事。然皇帝故作不知,当场格杀旭尧,又对我父刨坟掘墓,开棺验尸,无中生有,凭白造出个中毒的幌子来。
有了这个幌子,便能顺理成章削弱黄家权柄。”她看魏塱,笑道:“塱儿啊,旭尧那孩子,与你....与你..曾与你同塌而眠.......你外祖......你外祖....
你外祖尸骨未寒,你对黄家鸟尽弓藏也就罢了,你...你...你?”
魏塱本有愧疚,却受不得旁人指责,恼怒道:“母后是什么身份来指责我,什么同塌而眠,什么尸骨未寒。母后与父皇如何,难道就不是同床共枕,难道就不是夫妻恩爱。
你是拿的什么姿态来问我?
朕乃天子,黄家这些年如何,霍家这些年如何,当年你们又做了什么事!你们为了架空朕,为了架空朕,黄家和霍家联手平分大梁江山,你们有没有将朕放在眼里过!
朕!朕......”他痛心疾首:“朕不是不曾忍让黄家,朕好不容除了霍家......朕....朕对黄家百般纵容......黄靖愢如何....母后你又如何!
你拿雪娘子出宫一事要挟朕,母后就这么想要这个后位。母后又是为何要将雪娘子接进自己宫殿养胎,那两个身怀有孕的小妃究竟为何而死。
那些玉刻究竟是何人所造,祭天大典上的秃头究竟是何人指使,雪娘子为何雪崩而亡,黄家的婴儿龙衣又是为何而备?上元当晚的刺客,究竟是谁家暗甲?
母后究竟是拿朕当个天子,还是当个无知孩童!”
昭淑太后看着他,仍是一脸讥笑。魏塱失控:“朕成了天子,母后是不是,就想换一个奶娃去坐龙椅。”
昭淑太后面若慈母,心疼的哄自家儿子:“你这泥菩萨啊。”她伸手,像是幼时规劝魏塱那般要来抚他脸颊。手在空中,魏塱已倒退数步怒视着她。
她看着幼儿闹剧,娇嗔:“你算个什么天子哦。”
不知春(十五)
魏塱后退两步转身往外,又半侧了身子回转来道:“母后是太后,儿就是天子。母后是庶人,儿就是囚徒。
儿子如何,本就在母后一念之间。现母后神智不清,儿子只能替母后担待。垣定久攻不下,儿子相信,唯有母后出面,方能迎刃而解。
还请,母后替我大梁百姓多想想,早些安歇,明日朕当率百官为母后辞行。”
话落不等昭淑太后回应,魏塱拂袖先出了门,站在月色底下喘了许久,才勉强平复住怒气往自己宫殿而去。
他之所以如此快对开青发兵,并非如薛凌所想是沉不住气,反而是无可奈何。薛凌只道战事一起,关注结果即可,本不太在意朝事。逸白别有所想,每日虽未瞒报,却没全报。
删减过的真相,比假象更能误导人。
魏塱不得已即可发兵,实是因为,齐清猗死在澜山,刚过垣定不远。随行之人,无一活口。
传到京中的消息,是自尽,说是黄家人盛礼迎了昔日旧太子妃,希望她可以以陈王遗妇的身份,同斥天子无道。
而陈王妃誓死不从,撞柱而亡。
前尘恩怨不提,也不说齐清猗刚给魏塱省出百万两钱银,现儿个,她本是皇命在身,百官送归的天家人。这才离京没几日,本来还指望其荣归故里说几声天子的好,结果半道儿人没了。
没个人也就罢了,黄家自立为朝,国号为周,意为复文武皇帝之清平盛世。另又称元州为都,甚至还颁布了法令,现弃梁籍为周民者,农三年不赋,工三年不征,商可不缴城税,士可自荐为官。
听上去,就差派个使者跟魏塱说,咱俩国主平起平坐,互不侵犯。
事都到了这个地步,魏塱不出兵,倒不如直接退位让贤,好歹还能落个法尧禅舜的好名声。可急急出兵,便是神仙来了,也改不得垣定城外黄家部署多日。
真比起来,黄家这手,可比薛凌的叫骂高明的多。然逸白并没一股脑报与她,至于齐清猗之死,更是提也没提。大抵一朝事发后,多不过是一句“姑娘与她有旧情,小人怕多提伤神”。
是而听闻魏塱出师不利,薛凌开怀之于睡的极稳。第二日醒来用罢早膳,薛瞑将周遂带到面前,只道是自己离开这些日子里,大小事就一并交与周遂。
此人买来许久,皆是听差于薛瞑,与薛凌交集不多,现儿个相互打了个照眼,周遂恭敬施了礼,薛凌含笑点了头另跟薛瞑道:“你早些回来。”
薛瞑点头称是,随后一起用罢早膳,收了行囊要走。薛凌直将他送出壑园,行至大街上才道:“我信的过你,只是,仍要万事小心。成不成都罢了,你要安全回来。”
薛瞑点头,她又道:“你出了京,先往棱州方向走些,确定无人跟着再去办事。回来时,也要记着从棱州方向回来,若是能带些小杂件,就再好不过了。”
薛瞑一一称是后离去,薛凌站了片刻自走着回了壑园,即可叫丫鬟去请了逸白来。此刻辰时未完,逸白一路心有忐忑,想着朝事未完,薛凌不该急匆匆喊他。
来了才闻薛凌道:“出事了。”
“姑娘莫急,何事?”
薛凌瞧了瞧左右,轻道:“还记不记得棱州事。”
没等他答,薛凌道:“沈元州当真有些本事,居然在京中查人。我虽记得自己没留什么尾巴,却总是不放心。”
原是为着此事,逸白少紧脸色,想着薛凌叫他过来,必是想了对策,问道:“那姑娘打算如何。”
薛凌道:“我已遣了薛瞑先往棱州走一趟,当时本是他与我同行,去看看妥当些。呆会,我再去李大人府上走一遭,看看沈元州可有跟他说起过什么。
叫你过来,是跟你说赶紧放些人去探探。若有万一,也好先扔个替死鬼出去。这个节骨眼上被沈元州知道我是谁,诸事皆要功亏一篑。”
瞧她模样,比往日都急,逸白想了想道:“那小人先去安排着,姑娘且先放宽心。近日里京中并无什么风声,想来沈将军并无确切依据。”
薛凌点头道:“我倒也不是着急,就是先跟你说着,免了我一人手忙脚乱。再没旁事了,你先去吧。”
逸白躬身后退出院外,记着上回因这事问过薛凌,当时还见她兄有成足,绝不会被沈元州查到,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就变得慌乱起来。
他倒没想到旁的,只觉莫不是沈元州查到了什么。世事无完全,哪处纰漏也正常。当下甩了手,回屋赶紧安排了人去帮着探查。
薛凌再回屋,已全然换了脸色。之所以将薛瞑丢出去,是那日在隐佛寺外说起的兵符之事终于有了眉目。
这些天薛瞑虽一直在壑园跟着,却没少遣人去寻工匠。昨晚说的悄悄话,便为着这一桩。
此事实在要命,何况工匠找着了,人愿不愿意造,怎么造,在哪造,造完之后如何,都是个问题,唯有薛瞑去处理,她才勉强放心些。
只是薛瞑从入了壑园,就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无故离开,少不得要引逸白猜疑。巧在沈元州刚好在查棱州之事,薛凌便顺理成章,将人理所当然从壑园推了出去。
如此最后一样东西也基本到手,就等战事结局了。她拿着笔,还在算黄家斩杀千人兵力用了约莫四天,从这个时间来看,垣定里头的人马算是精兵。
花影斜摇,各方都静了下来。垣定初战作罢,双方皆息鼓停旌,各作修养。安城也怪,昨日便不见胡人攻城,今日更是连马叫声都听不到了。
心腹赵德毅是个急性子,跑了两三回仍不见胡人,嚷嚷着跟沈元州叨唠:“这可真是见了鬼了,当真是一个人影子都没了。”
塞外天寒,檐下尚有冰棱未消。沈元州似乎对这消息丝毫不奇,只是叹了声气,头都没抬道:“哪能没了,定是你探查不细,再探。”
赵德毅蹦到身前,高声道:“这怎么无缘无故就往我身上扣帽子,我跑了两三回,是不见人”他跳脚:“这莫不是要去打平城。”
沈元州无奈抬头道:“你去看看城墙上防事如何,说不定是胡人暂退整修,明日仍有恶战。”
赵德毅辩道:“哪有这回事啊,我亲眼见着,那城外都没营了,明日.....”
“出去!”沈元州一声猛喝,吓的他一个激灵,悻悻出了屋。
他二人说着这些话,监军祝详就在旁边听的一字不漏。待赵德毅出去,还能劝劝沈元州:“将军何必发这么大火,胡人退兵难道不是好事。”
沈元州苦笑道:“这胡人能退兵,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就怕这个中有诈,万不能掉以轻心。”
祝详微笑不言,一时寂静与壑园无二。
不知春(十六)
金銮殿上本该热闹些,朝事未尽,大梁风雨飘摇,正是群策群力时。自垣定开战以来,一直就是七嘴八舌各有其理,连李敬思都能被问两句。又赶上昨儿讨逆先头军覆没的消息传回来,今日尤其该多两句高谈阔论。
被黄家逼到这个份上,主战的自不必提,主和的却也不敢明说求和,只一心劝诫魏塱民生为重,劝降为佳。
那个集天地之福分而生的小太子又被拎到了台前,眼看着雪娘子诞下的婴儿即日满月之喜,正是大赦之时。
即便垣定兵败,但仍有人大言不惭,道是皇子诞生本该大赦,奈何当日雪娘子身厄。而今皇子满月在即,理该福泽天下同享,活罪者不罪,死罪者不死。
倒也没人提,逆反者,罪在不赦中。
魏塱心里头明白,黄家能降,乃是上上之策。黄家不降,依然要遣个人去劝,以昭天子仁德。而今黄家又是檄文又是法令,蒙蔽了不少人心,光靠发两张圣旨说讨逆已然是于事无补了。
这回却没个户部站出来请命,毕竟上回去的那个,仵作花了大半日功夫才把脑袋和身子缝的看不出伤痕。虽说这回不用进城,可站在城底下,没准被飞箭射成筛子,怕是再没那么好的手艺能逢起来。
议前议后,有人先喊皇帝恕其死罪,得了恩准后再道:“臣以为,昭淑太后可担此任。”
四周哗然,魏塱却只是淡淡一句:“太后年事已高,久居后宫不问朝事。难道我大梁再无男儿,还要老妪再担社稷?”
“陛下明鉴,臣,意非如此。陛下大赦,是为情也,朝廷劝降,是为理也。天下之情,重不过生身父母,天下之理,大不过社稷君王。
太后为天下君母,又为黄承誉之姑母。微臣拙见,当以太后为劝降之最佳人选。
虽妇不得出阁,然皇命无讳忌。今苍生时艰,王家多衅,理委成頉宰,简求忠贤。秦有芈后,汉有吕宣,我巍巍大梁,岂以男女藏私见,岂以老幼论长短?”
魏塱深以为然,又问数人。大抵让昭淑太后去劝降,除了说起来不好听之外,再没别的不足。可这节骨眼上,谁还管说出来如何。
议论一阵之后,齐齐称确以昭淑太后去为佳。也没谁问问昭淑太后自个儿是去还是不去。毕竟一朝太后,非帝王臣子。
又问礼官,又问随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朝事散罢,即可启程。当然了,为保太后无虞,此次劝降到垣定城外即可,无需入里。
依着众人的想法,即使黄承誉在百姓之前吹的天花乱坠,可等昭淑太后一到跟前,他连骨肉血亲都不顾,哪还算个什么义士。
魏塱只作痛悔,道是自个儿无能,还要五十老母为江山奔波。又是一阵文说武劝,连喊陛下无需自责,罪在逆贼尔。
这厢正是君臣情深处,匆匆跑来个小宫女,连哭带喘求见。人往殿前一跪,不等魏塱发问,凄声喊:“太后薨了。”
魏塱猛一拍龙椅扶手,站起来喝道:“何时的事!”
那宫女伏在地上,哭的抬不起身。魏塱连喘数声,一挥袖喊“退朝”,自个儿先入了帘后,留下金銮殿上人人面面相觑,无一敢言。
寂静许久,小太监挨个劝:“各位大人今日先回吧,先回吧,站着陛下也不能再来了啊。”
人方陆陆续续往外走,却仍是无人答话,或许,并非是沈元汌才觉得大梁气数将尽,实则人人心照不宣。
说来真是奇怪,明明去年还风调雨顺,如日中天,一转眼朝不保夕,内忧外乱。
李敬思惯例走在最末,下午仍是以旧伤为由到了壑园。人才走到院外,听见里头嬉笑声脆,一时脸上古怪,顿了顿脚步才往里。
进到里头,果真是永乐公主在此。原昭淑太后没了这事,既是嚷到了朝堂上,想瞒也瞒不住。国丧一发,没剩几个的王孙公子皆领了消息。
永乐公主本就梦魇缠身,听了这等惨事更是吓的惊叫连连。宫里的太医也不中用了,还好原驸马府的几个嫲嫲都知道她与壑园主家交好,急急送了来央求园里想想办法。
薛凌早听得壑园里人传了话,说是宫里老不死没了,乐得一蹦三尺高,打定主意要自个儿溜着马往外住上几天,不问去处,宿风枕山,难得薛瞑也不在,正是个安乐日子。
奈何才用罢午膳,永乐公主大呼小叫冲了进来,未等薛瞑招呼,但闻她拍着巴掌连问数声:“听说了没,听说了没,宫里那个婆子死了。
哈哈哈,我一听说就来了你这,你听说了没,听说了没。”
到底来者是客,薛凌含笑等人静下来,温声道:“我听说了,倒没想到你会过来。”
永乐公主大失所望状,道:“你怎这般早就听说了,还是我来晚了。”话落又兴起道:“无妨无妨,人死了就行,真是日盼夜盼,这婆子当真就死了。怎她好端端的,今日就死了。”
薛凌抬手止住她话头,指了指亭子,示意坐下说话。丫鬟刚将茶端上来的功夫,李敬思就到了门外。恰永乐公主听薛凌说“魏塱让昭淑太后去劝降”,笑的直不起腰。
“这些人怎么想出来的,让个女人去劝降。”
李敬思行至亭外,薛凌瞧见要喊,见他手指在唇边作了“嘘”声动作,当下没出声。待永乐公主问完,李敬思笑道:“什么女人去劝降。”
永乐公主一惊,忙转身看,是李敬思,松了口气嗔道:“怎是你来了,无声无息,吓死人了。”又正回身子佯怪薛凌道:“你也是,瞧见他来,不说与我,由着他吓我。”
妇人含羞带怯,薛凌看看这蠢货,又见李敬思含春带笑,越发觉得这两人不正常,笑道:“哪里是我由着他吓你,怕不是你俩约好了一前一后合起伙来吓我。”
李敬思抿嘴入了座,永乐公主越发热烈,连道:“谁约他了,我何曾约他来,你都会说这般闲话了。”她仍不忘庆贺昭淑太后之死:“可见那婆子死的是真好。”
又转脸向李敬思,拖着嗓子问:“怎么..李大人也过来了。莫不然......”她瞟了眼薛凌,目光又转回李敬思身上,道:“你与壑园常来常往?”
薛凌忍不住笑,低头去端茶水,道:“壑园是医家,李大人旧伤未愈,常来常往又有何不妥。”
李敬思插言:“公主多心,在下只是过来瞧伤尔。”
永乐公主骄矜整了整衣袖,又看向薛凌道:“罢了罢了,我瞧你.....”她斜挑一眼李敬思,嘟囔道:“你也瞧不上他来。”
薛凌吓的一口茶水哽在喉间,心想这蠢狗郎情妾意不要紧,不要害死自己,忙找补道:“公主说的这是什么话,李大哥什么身份,我是瞧也不敢瞧他,怎能说瞧不上。”
说罢佯装才反应过来,看着永乐公主奇道:“公主此话.....是何意?”
永乐公主欲言,李敬思端了茶水,笑道:“姑娘抬举在下。”
听他语气淡淡,并没因薛凌吹捧而得意,显是不想在此话题上多做纠缠。永乐公主打量几眼两人,笑道:“随口说说,无意无意。”
薛凌忙请了茶,笑道:“既然公主说是不约而同,那我可就信了。不知李大哥过来,所为何事。”
李敬思道:“我倒是来晚了。”他朝永乐公主拱了拱手:“仙人捷足,占了头彩。”
永乐公主噗嗤一声笑,不知是为着夸她是个仙人,还是说昭淑太后之死是个彩头。总而两者都足以惹人发笑,薛凌跟着抿嘴,暗忱李敬思当真是越来越会逞口舌之利。
又过三杯两盏,二人来意俱明,虽说略有差异,归根结底还是都为着昭淑太后死的不明不白。
薛凌笑闹一阵,道:“你们都来问我,好像是我捅了那婆子两刀似的。具体如何个死法,我又没亲眼得见,哪里说的上来。
真要我猜,我看,没准是她自个儿活不下去,早死早清净。”
永乐公主与李敬思皆是不信,道是以那老婆子为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己寻死去。且莫说黄家还没打进来,就是打进来了,那也得供着她。至于魏塱,现儿个弄死自己亲妈,他图啥啊。
两方人马都拿昭淑太后当个活佛供着的,这老婆子能自己去寻死?
郎情妾意上头,吵嘴都是个趣,二人争闹一阵,薛凌笑笑搁了茶碗,道:“我也就是个胡猜,人么...”她忽记起老李头,那篮子元宝还没去烧,这些天竟是给忘了。旁人只瞧她低头,还当是故意卖关子。
薛凌道:“免不得生老病死,突发恶疾也未知。”
永乐公主越发不信,高声道:“什么恶疾早不发晚不发,发在今儿个。阎王爷要有这眼睛,那婆子不定烂了几时了。”
薛凌浅笑道:“说什么你们都不信,我也找不出旁的了。难不成为了要你信我,还非得编排出个什么不成。”
“你倒是编排来我听听。”
“那编排之说,做不得数的。”
“不作数不作数。”
“我看,昭淑太后是以为,她自个儿多半会死在垣定城外。倒不如,早些死在皇宫里好。”
李敬思垂头端茶,永乐公主眼底惊慌一闪而过,后再不言语。薛凌浅笑道:“我听说,今日朝堂上有人提议让昭淑太后去劝降,这等荒唐事,若无天子授意,我是不信的。
想来,昨日关于垣定的消息传回来,魏塱就已经有了这打算。现黄家占尽天时地利人心,便是天皇老子去劝,他也不可能降,昭淑太后去,又有何用。
想来,她不是去劝降,更大的用处,是去推波助澜,污黄承誉名尔。若是一朝太后死在那,魏塱将西北全部兵力调回来,估计也没人再敢反对。”
永乐公主二人仍是不言,薛凌轻笑一声,道:“揣测而已,当不得真。我有这想法,魏塱未必有这想法。
怕的就是,昭淑太后以为魏塱有这个想法。换言之,她被吓死了。”
不知春(十七)
薛凌拈了颗酥豆,寻常模样放进嘴里,牙齿之间轻微作响。三人一时皆不言语,许久永乐公主才道:“真是乱猜...”她有些不自然去扯自己一脚,重复嘟囔:“乱猜。”
李敬思笑笑不言,薛凌一声脆笑,道:“春日大好,你们非来说起这扫兴事,怪得谁来。”她指永乐公主发间步摇,羡道:“这是哪来的样式,这般讨巧。”
李敬思顺着手指看过去,永乐公主恍然回神,伸手将头上钗子拔来,自个看得一眼,又在薛凌面前晃了两晃,丢到桌上道:“你喜欢,拿去玩罢。”
薛凌伸手拎了起来,是枚缠丝点翠玉兰花。赤金做了杆子,点翠飞叶,几粒白玉缀在上头作幽兰含苞将开未开,贵而不艳俗,华还带仙气,真是好看。
她笑道:“如此我可却之不恭,平日甚少看这些东西,偶尔瞧得,才知巧夺天工四字所言不虚。”
永乐公主撇脸不言,且傲且矜。固然这玩意算不上价值连城,丢出去,那也是寻常人家十年八年换不来的东西。
再看薛凌头上只简单束发,不伦不类插了只石榴花。单看样式也算讨巧,再看成色,一把碎米乌牙子。
她还算瞧的上薛凌,只劝道:“是不见你配这些玩意,也是怪哉。哪日得空,去我住处挑上一挑,人靠衣裳马靠鞍,你如今家大业大,何苦弄的一身寒酸。”
薛凌哈哈称好,昭淑太后之死便被这三五两句接过去。李敬思又打了两句圆场,道是薛凌戎马出身,金钗玉佩耽误拿刀用剑,所以不见她配,薛凌自是连连称是。永乐公主左右打量二人,嗔说“你倒了解她”。
垣定鲜血未尽,安城风霜尚浓,宫内愁云惨雾,唯有此处端的是一派春光。索性是永乐公主与李敬思都不急着回,薛凌又喊丫鬟上了些骰子双陆,三人成局玩了大半个下午。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昔年她是战士,如今她作美人,果真世事轮流转。
直至残阳将近,永乐公主率先要走。李敬思到底避嫌,恭敬请了先行,自己又坐得片刻。
薛凌将永乐公主送出院,回门时长舒一口气,复笑着回到坐处,与李敬思道:“这真是巧了,你二人一道儿来,方才公主在,我也不便问李大哥,可是有何要事。”
李敬思道:“别的也没了,我就是...”他蹭了蹭手,为难道:“也不知如何,听见太后死了,就想来问一问你。
你说这...这...你前几日说黄家肯定不可能赢。可你看这..这怎么出师就不利啊。要是打到京城,咱们这....”
薛凌伸了伸手,示意李敬思先行,随后拿了桌上兰花钗跟上,边走边道:“李大哥何须如此着急,切莫说黄家才赢了一局,便是现在讨逆的军队全军覆没,那西北的兵力没回来,黄承誉也不敢往京中走啊。
便是他往京中走...”
薛凌话到此处,李敬思忍不住停步回头瞧着她。薛凌看了看周边,笑道:“李大哥怕什么啊,黄承誉若打不到京中,咱们扶小太子登基,你我就是继位的正统。
黄承誉打到了京中,咱们扶小太子登基,你我就是平乱的功臣。
道义都在咱这,李大哥只需笼络好京中御林卫,到时候,我自有钱银给李大哥养兵。至于西北那头,朝廷一败,散兵游勇尔。他们听令便罢,不听令,人总是要听粮的。”
她指了指院门,笑道:“壑园已在各地趁乱囤粮,来往人手账目都在我手上。我与李大哥....”
薛凌抬眼,瞧着李敬思道:“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难道还不如...”话落笑开来,将那只兰花钗在李敬思眼前晃了两晃,揶揄道:“不如人家一只钗?”
李敬思忙伸手要抓,薛凌急缩了手,他抓了个空,恼道:“你可别胡说,我与....”
薛凌抢白:“你与他如何”,又忙道:“我看李大哥与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李大哥想想,人家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若无一番功业在身,如何相配?”
“怎么就扯到配不配的了。”李敬思慌看周围,又来劝薛凌:“圣人训,非礼勿言。”
薛凌笑:“你如今都会讲着圣人训了。”她突记起宋沧,歇了笑闹心思,道:“罢了,我与李大哥商议正事来着。
且莫论公主如何,李大哥只需放宽了心思应值点卯,若有要事,我自会去传你。”
李敬思叹了身,复转身续外走,口中没听道:“你说的这般轻松,难为我日日都要站在皇帝面前。这要是....要是一个不注意...”
薛凌紧走几步与他并行,笑道:“李大哥怕些什么,而今南边黄承誉生乱,北边胡人缠着沈元州,魏塱能依靠的就是你一人而已。
李大哥只管,做个忠臣。皇帝要如何,你就陪他如何,这京中人心不稳,正是用兵之际。你且日日瞧着,但凡有人对皇帝不敬,即刻将人...就地斩杀。”
李敬思心里衡量,没拒绝也没反对。薛凌将人送至角门,又道:“李大哥若真对永乐公主有情,唯有他日魏塱身死,她才会心甘情愿与你白头偕老。”
“你怎会..”李敬思急道,话说一半却转口:“你....你怎这么说。”
薛凌摇着手里那支兰花钗,笑道:“那日我与李大哥说过的,她亲娘就死于魏塱之手。不过,我倒是好奇,李大哥怎招惹上她来。”
李敬思若有所思,想答又没说话,拱手告辞道是天实在晚了,先行回去。薛凌笑笑又宽慰几句,末了问得一嘴宋沧,方将人送走。
她才转了面,又觉周身都是疲惫,惊觉旁儿没人跟着,才记起薛瞑不在壑园。换来的那个周遂,不喊就见不着人,也不知躲在哪处角落。躲着便躲着,躲着也好。
她自摇晃着回了寝居,含焉还在书房没出来,院里又是一派寂静。宫里已起了丧仪,魏塱跪在昭淑太后灵前不言不语,薛凌亦坐在书桌前别无旁话。
他咬牙切切,恨不得掀了棺材板问自己老娘为何死都不肯帮自己一把。她却略有戚戚,说不上来这惆怅从何而来,也绝不是什么兔死狐悲。昭淑太后死了,实在是心头快事。
她只是想起,霍云婉曾眉飞色舞说话已经带到了,可惜那死老婆子不信。
薛凌拿了张纸,慢条斯理折着那个她唯一会折的元宝。她想,当年昭淑太后,给梁成帝下毒的那天,不知是给自己罗织了一个怎样的未来。
儿子登基为帝,老父手握重权,兄长把持吏部。而她,是这些众星捧着的月亮,站在最高处看大梁千秋万载。
大抵是,大抵是这样。
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死去。薛凌手没停,折完之后下意识将那元宝要往折给老李头的放在一处,伸手觉得不妥。自个儿想着昭淑太后折出来的东西,何必烧到老李头坟前。
她转身丢进香炉里,随即烟灰四起,呛的她咳了好几声。
“不信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日她会信,真话她要信,假话么,只怕她信的还多些。”这是霍云婉的原话。
想来昭淑太后终究是信了,信了当晚黄旭尧进宫,被魏塱当场格杀,信了黄续昼生疾而亡,被魏塱开坟掘尸,信了初八祭天大典,是魏塱自导自演。
信了上元当晚,李敬思接到的圣旨本就是鸡犬不留。
不知春(十八)
她倒是信了,魏塱却还不信。他从头到尾都不信,不信世上有薛凌这么个人,可以杀了霍准后全身而退,又神鬼不知的灭了黄靖愢满门。
他守在棺椁面前抹泪,心里笑的震耳欲聋。世上哪会有这么个人,不过就是他借些假说,哄骗昭淑太后暂时放下成见罢了。
哪里能想到,这妇人如此经不住事。当初弑夫篡位的人,而今还不到山穷水尽,人自己就死了。
他问宫女,太后是何时没的。宫女道是晨间还好好的,出门端口水的功夫,进去人就闭了眼。
这么快的毒,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当年梁成帝咽下去的东西一样。
可惜这些事情再不会有答案,连同当年薛宋案一起,不日将随着昭淑太后之死,彻底被埋入地下。至少,从现在看来,魏塱还有能力给他老娘办个风光大葬。
可能最近丧事实多,又都是皇室里的人,礼部干起活儿来熟门熟路。第二日朝间便已一切议妥,月十二便是个黄道吉日,宜下葬。
原昭淑太后为先帝妃嫔,该入妃陵,然如今天子在位,生母哪有不入帝陵的道理,一切规格制式皆以后位办理。
人活着,她想当个太后,魏塱许了,实则多有不愿。人死了,她想不与梁成帝合葬,魏塱应了,实则提也没提。
如今这节骨眼上,入帝陵是顺利成章,不入帝陵才是横生枝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为了个死人徒生不自在?
再说了,哪有孝子不让母亲风光的。
好在旁人并不知昭淑太后所想,背地里只夸人心想事成。现在死了,着实算命好。大梁仍在鲜花着锦处,等到来日,眼看儿子身首异处,又或瞧得母族断子绝孙,倒不如现儿个两腿一蹬。
消息零零散散传回薛凌耳朵里,永乐公主又来壑园笑得一回,好在这次李敬思没与她碰上。
薛凌其实有些不明白,永乐公主何以对昭淑太后恨的如此深。真论起来,这蠢妇人也就是旁余几个的手中棋,算不上主谋,何必呢。
她木木然只顾奉承,并没想想,或许永乐公主根本不在意过往破事,她在意的,始终是那日不巧听到了真相,才惹得大祸临头。
大概,她觉得若不是昭淑太后多嘴,她就可以一切如故,她本不在意无忧是怎么死,也不在意薛宋是怎么冤。
等她笑够了,薛凌含笑将人送到门外,却听永乐公主道:“本宫,与你问句实话。”
“嗯。”薛凌随口答了等着她问,半天不闻永乐公主开口,又奇怪:“嗯?”了声。
永乐公主方骄纵道:“我与你,是有些交情在。本宫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可瞧着了,而今驸马也死了。咱大梁,虽说讲节讲行,可本宫贵为公主,断没有给个反贼守身的道理。
我瞧那........李大人甚好,若是你与他.....”
她再没说话,薛凌飞快反应过来,一连摇了数下头,前话赶后话道:“没有没有,您自便。”
永乐公主甚喜,换了个温和貌,笑道:“没有甚好,我瞧你二人,也不般配,既得了你的话,以后......”
“以后您二人白头偕老,夫唱妇随,子孙满堂....”
“嗯?”
薛凌忙改口:“妇唱夫随。”
她编瞎话向来比真话顺溜,永乐公主狐疑瞧了两眼,虽觉着有些奇怪,想想是薛凌急于表明,不敢跟自己抢男子,倒也正常。
笑笑算是承了恭维,仍不忘自持身份道:“论学识样貌,他是差些。可经历这么多事,我算是看透了。除了兵权,都是虚的。”
薛凌点头如捣蒜,又指了指马车,道是天色已晚还是赶紧回。等人上了马车,又叮嘱还是少来的好,毕竟李敬思也常来壑园,万一魏塱起了什么疑心。
永乐公主并不在意,挑着衣袖道:“他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我。”
“到底还是小心些。”薛凌劝着,却仍在点头。好说歹说将人送走,又是长出一口气才回门。
如今魏塱确然没心思顾着永乐公主在外头干啥,但是,她是实在不想伺候这蠢狗了,能少来几回还是少来的好。
她近日好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黄承宣其人,与黄家蛇鼠一窝,和昭淑太后一样,死了都是好事。
可此人死了不足尾七,永乐公主就说要另觅良人。日后再说起,谁还能信....公主与前驸马本是一往情深。
至于将主意打到李敬思头上,改日还真得问问。
她又折得几只元宝,只说等薛瞑回来了,就一道儿去烧。夜至酉时末,逸白急匆匆进来,说是特意打听了一下,沈将军竟然在京中大肆查人。他语有怪罪:“怎么也没听姑娘说过啊,不知如今还来不来的及。”
薛凌奇道:“什么就来不及了。”
“难道姑娘不是为这个着急,沈将军在找一个眼里有红痣的年轻男子。姑娘看,是不是炮制一个出来,让他捉具尸体去,就此罢了。”
薛凌尚且愣了片刻才记起那个油点,说不心惊是假的,没想到这么丁点大个东西,都能让沈元州逮着。
然又不至于自乱阵脚,她自己尚要半天才想起这么回事,料来也不会有人因为一个油点把女子说成男。何况沈元州已经说是颗红痣,想来误会颇深。这倒好了,更加能遮掩薛瞑之事。
她劝逸白道:“不必如此,上哪去找颗眼白上有红痣的男子。我当日是被滚油烫了,你再弄一个人出来,没准画蛇添足,反让他记起我来。查且查着罢,不必管他,正是如此,我才没与你多说,只遣了了薛瞑去看看。”
逸白听明原委,稍放心些,对薛瞑出京更是深信不疑。另又提起月十五可往宫里一趟。薛凌并不想与霍云婉碰面,奇道:“前几日还说不方便进去,怎么今儿就改了。若是出了乱子....”
逸白笑道:“不妨事,昭淑太后身逝,宫里处处念经拜佛,就差将整个隐佛寺搬进去了。。”
薛凌只得认承,偏头瞧了瞧那堆的满满的篮子,道:“也好,我赶早了去,顺路与我伯伯焚些纸钱。”又听她特意交代:“就要上回赶马的那汉子,无需旁人。”
逸白自是一一应下,瞧着他出了门,薛凌抬头,月色底下,院里几树梨花已开的雪白一片。
不知春(十九)
她晃神,怀疑上头是余雪未消。这才暖了没几日,怎么忽而就花团锦簇了。
一夜春风后,薛凌为求万全,翌日午后抽了个空档往李敬思处走了一趟。
李敬思早知棱州幕后之人是她,亦知沈元州在京中查人,然他完全没记起那粒红点之事,还以为是薛凌当初做的周到,沈元州查错了人呢。
既是并无紧急之处,也没必要提醒薛凌。现儿薛凌进门一提,他才记起那没红点之事,连啊了两声拍着额头恼道:“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我没记起来。沈家遣人传话给我的时候,我还绞尽脑汁想,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眼睛里长了颗红痣。”
一说起来,他也有点急,追问薛凌道:“这可如何是好,他一时想不起来,难保日后不想起来啊。”
薛凌笑笑道:“李大哥不必如此着急,你瞧,若我不过来,不知你还要多久才能想起这回事。
便是想起了,我一个姑娘家,又没生翅膀,初六还在你院里和他饮过茶,哪能初七就到了棱州。”
她走这一趟,更多还是为薛瞑遮掩,瞧瞧李敬思反应只是顺路。现看他确然半天记不起,更不拿这当回事。
李敬思虽急,暂时想不出别的法子来,拧了拧眉毛没说话。薛凌防着这蠢货跟逸白一般起了鱼目混珠的心思,特提醒道:“李大哥只管自在些,可千万别为了我,去找个人刺上一粒红点丢出去。”
李敬思赫然抬头,大概觉得这真是个办法,又闻薛凌一声笑,道:“这可不是弄巧成拙么,沈元州现在笃定那是粒红痣,你若贸贸然丢一个出去,岂不让恰好让他回神,根本不是红痣,而是个伤口。”
李敬思悻然收了眼光,片刻道:“你说的还真是。”
薛凌笑道:“我就怕李大哥担心我,急中生乱,特过来与你说一声。且让他查着,你自一问三不知就行。”
这话着实亲近,李敬思笑笑,薛凌又道:“怎么,我过来玩,李大哥都不备些茶水招待了。”
李敬思笑意愈深,道:“你不说我也是要备的,只是你每次来都有要事,刚又特意把丫鬟遣远,我还为.......“他省了内容,另道:“怕耽误正事,先与你坐坐。现儿没旁的,你等着,我亲自去看看。”
薛凌笑而不答,李敬思起身往外,片刻后几个丫鬟进来添了茶,恭敬喊着姑娘。薛凌笑笑应和,不想没话找话,干脆也起身出了门。
走得几步,倚在栏杆处,看李敬思院里也是春色大好,却不知何时,多出副秋千架子。这等风月物事,多是闺阁女儿玩的东西,寻常文人也是少弄,怎么李敬思还搭上了。
随侍的几个丫鬟皆是认识的,一路跟着出来,见薛凌目光在院里秋千架子上飘来摇去,有一个貌似想说话,另俩忙摇头示意她别多嘴。几人皆在薛凌背后,她没瞧着。至于秋千,多看几眼也就罢了。
待李敬思再回来,笑笑说是厨房恰得了“春八鲜”,笋子芦蒿一样不缺,本打算留薛凌吃茶便罢,现儿个无论如何也得留一顿饭才走。他拱手,朝着薛凌文雅施礼,笑道:“故人又逢春,真是人间美事。”
薛凌感觉自个儿憋不住笑,咬了牙转脸去看那架秋千,垂在濛濛花树下,也好像是主家为附庸风雅,生造出来的东西,画虎不成反类犬。
她始终有些瞧不上李敬思做派,然现能十分熟练的宽慰自己,李敬思才学得一载,能有今日之貌,要平城那老不死来了,高低得夸两句奇才。
身旁丫鬟帮着主家说话,脆声讨好:“姑娘好些日子不来了,大人一直惦记着你呢。一日春八鲜,日日三秋念,这滋味,可是难忘的很。奴婢去瞧瞧,催催炸出来果子先上着。”
话落不等二人反应,小跑了去。剩下俩丫鬟也各称有事,赶紧往远处散了些。薛凌听出话里意味,却没太过上心。
李敬思要往壑园常来常往,不能真是为了壑园医术高明吧,少不得要亲密些给旁人看。倒是永乐公主的事,今日个也该与李敬思说道说道。
她话不知从何说起,手一指那秋千架子,奇道:“李大哥怎么弄了个小儿玩意,我都多年不曾见过,去瞧瞧。”说着就跑了好几步。
李敬思在原地大骇,大概是以为薛凌要上去荡,忙追上前拉着薛凌道:“不可不可。”
薛凌停步,莫名道:“干什么。”
李敬思将她袖子松开,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那是永乐的,她上回来,缠着我搭来的,不许..不许.....旁人碰,若是给她知道了.....”
薛凌一口冷气憋在嘴里,白眼往栏杆处看了看,难怪那俩丫鬟躲的老远。她无奈又瞧了瞧那秋千,低声道:“你吃错药了,让人来你府上。”
自从去年霍家事后,就不见她语气这般嫌弃,李敬思小有错愕,又忙道:“不妨事的,永乐说是当晚黄家之事她吓着了,是我前去解救,日日依着我些也正常。”
“她说正常就正常.....你....”薛凌本想骂,眯眼听了听周遭,忍了又忍,面上笑着,嘴里却没好气道:“那日我与你说的那些事都白说了你,皇帝早怀疑她没失忆,你将人天天拉到屋里来,找死啊。”
李敬思刚待答话,薛凌手一指屋里道:“进去说。”李府不比壑园,魏塱如今倚重李敬思,少不得要安排几个人盯着,她不敢掉以轻心。
李敬思亦明白过来,忙笑着一道儿进了屋,薛凌稍留神了一会,方坐下道:“李大哥是怎么想的。”
她不好骂这蠢狗,只作十分担心:“这日日她过来,万一皇帝查起.......”
李敬思忙道:“无妨的,陛下允了。”
“怎么个允法?”
“她,她当晚受了惊,求到陛下面前,吵着要我作陪,陛下特意交代我多陪着些的,说就剩这么一个妹妹,再有差池.....“
薛凌扶额,强忍着没把那句“这种鬼话你也信”说出口,仍是含笑道:“难不成李大哥当真对她有情?”
李敬思犹豫片刻,言辞躲闪道:“你..我.......我对你....”这些时日,薛凌多有讨好,又兼底下丫鬟误会恭维,他虽不确定薛凌对自己有意,却又怕当真是薛凌有情。
这年头,女人也是难选。若选了永乐公主,万一薛凌情急,以后再不帮着自己。可若选了薛凌,哪比得上永乐公主娇贵又美丽。
他踌蹴着答不出话,薛凌已失了所有耐心。永乐公主找哪个男人,实在不关己事,就算她与自己亲哥魏塱乱伦,估摸着自个儿也无所谓。
但如今正是功成垂败,永乐公主成日往李敬思府上跑。稍有不慎,全盘皆输。魏塱那个蠢狗必定是知道永乐没失忆的,现儿个所谓“允了”,估计是想看看能不能拿这亲妹子拴住李敬思。
一个二个全是些蠢货,薛凌虽还含笑未怒,语气却是冷了许多:“李大哥就不想想,她不过与你虚与委蛇,贪图你权势而已。”
李敬思有些急:“你怎如此说她。”
“我说她什么,你自个儿去查查,她与黄承宣是怎样的情分。而今黄承宣人还没烂完,就对你投放送抱,你倒敢接着。”
李敬思敛了笑意,半晌道:“她是贪图我权势,难不成你与我,就不是互相贪图?”他缓缓出了口气,抓着腰间佩子,底气恒生,仰脸问道:
“若我还是明县那个打渔的,你会与我坐在这吗?”
不知春(二十)
他并不是为了永乐公主与薛凌置气,而是人越缺什么,越想证明些什么。这一年来是平步青云,可里间龌龊不提,便是表面风光,在那些几代功勋面前,也矮了两截。
现薛凌说什么贪图,虽是在说永乐公主,殊不知,李敬思对永乐公主心向往之,未必不是贪图永乐公主身份。落魄的皇室女,还是个皇室女。
若真有一朝功成,那他,就是未来皇帝的姑父了。
只是,只是....眼前薛凌也要紧,现儿个还得靠着。他松了佩子,偏头道:“我与她两情相悦,与你旧交情深,若她背后诋毁于你,我也要护着你的,你...你也少说两句吧。”
又解释道:“如今我已弱冠,成日有人问我婚配...我也该成家....娶些娘子生儿育女。若............”
薛凌亦是转眼明白过来,自己生在鼎食之家,忽略了李敬思这种人对身份的看中。那具贪图,怕是戳了他痛脚。
当下叹了叹气,温声道:“李大哥这可误会大了,我哪是诋毁于她,我是关心则乱。莫说你我旧交,如今你与我互为倚仗,若你有损,我又何存。
永乐公主花容月貌,金尊玉贵,男儿心向往之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二人在旁处私会便罢,何苦日日邀人到府上来。
如今魏塱能指望的,无非就是你和一些亲信,他必然怕你有二心,埋了眼线在府里的。即便没有,永乐公主那么大个活人,抓个丫鬟小厮去一问便知。难道,李大哥是要美人不要其他了?”
李敬思面色稍缓,道:“那也不是,我不知永乐是如何与皇帝说的,确然是皇帝特意让我哄着她些。得了这令,我也推辞不得啊。何况,并非日日...”
他听薛凌的意思,好像颇为赞成,又试探道:“依你的意思,你看,能不能....”
“不能。”薛凌打断道。
李敬思闭口,悻悻往后退,笑意有些勉强。薛凌忙道:“我并不知李大哥要问什么,但是不能。
黄承宣死了堪堪一月,逆贼就罢了,李大哥非要冒着这天下唾弃的名声去爬床,我也勉强认了。可是,我想魏塱根本就不会将永乐公主许给你。他拿这当饵,吊着你罢了。”
“他拿什么理由吊着我,黄承宣是逆贼,总不能叫永乐公主替他守丧。”
薛凌张口欲言,门外响动,她忙闭了嘴,目光才看过去,有丫鬟高声喊着要送两样果子。她随即转了口,脆答两声来了,迎了上去。
接手过来,是檀木托盘里四五个琉璃盏盛的满满当当,各式各样花饼茶点有红有脆,好似不止所谓春八鲜。丫鬟还是一贯的喜欢她,明明已经将东西给了薛凌,又叫着姑娘怎能做这些粗活。
三人齐齐凑到屋里,丫鬟才看出李敬思脸色不大好看。幸而并未发作,待吃食放置妥当,大手一挥将人遣了出去。
薛凌左右瞧瞧,捡了块指头大小的白生生点心放嘴里,吃着一股清气,微甜又带点草茎的味道,感觉味还不错,又拿了一块举着问:“这什么东西,怪好吃的。”
李敬思瞧了一眼,有些看不上,道:“碎玉糕,就是槐树花。”
薛凌“哦”了声,塞进嘴里嚼的细细咽下,那厢李敬思还没说话,她恐这蠢狗过于想不开,换了个温和口吻劝:“李大哥莫不是忘了,昭淑太后新丧。按规矩,永乐公主也要算她的子女,该当守孝。
就算魏塱不以礼仪压你,单凭他一句慈母音容尚在,不宜办喜事,就那么一个妹妹,难不成无名无分跟你?你也找不出话来啊。
依我看,李大哥先歇了这心思,若真永乐公主有情,何必争这朝朝暮暮,且叫她先少来些,至少等....等我将沈元州除掉,方算稳妥。”
顿了顿又道:“李大哥可千万别以为,我是作妇人姿态拈酸吃醋。我与李大哥只有惺惺相惜,同仇敌忾,绝无男女私情。将来李大哥若与永乐公主成秦晋之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看李敬思犹不足信,薛凌续道:“我与她争这一子半子作何,将来我也不会留在京中。这世上,难不成出了儿女情长,再无旁事吗。当初我落水明县,李大哥瞧我是个男子,不也将我捞了上来。
怎么今日,我成了个女儿家,非要以身相许,才能与李大哥共事?”
李敬思总算笑出声来,片刻道:“对对对,还是你说的对。我也是.....我也是.....”他摸了摸腰间佩子,笑道:“我也是急了些。
你知道的,这京中虽个个喊我一声大人,实际上多有瞧我不起,难得永乐一心待我,我.....我刚才是急了些。”
他看门外,下决心般咬牙道:“还是你说的对,那秋千架子也留不得了。改日我还是与陛下说,孤男寡女,不好长处一室,而今太后崩竭,为人臣子岂可欢声。”
薛凌又拿了个碎玉糕在手,槐树偏寒,她往年倒是见过,花开成串,晶莹确如碎玉堆积,这名字真是取了个上乘。
边看边笑道:“倒也不必如此,李大哥日后且多留心便罢。”吃完后又道:“你我还是往院里坐着吧,免了留人话柄。”
李敬思忙称了是,起身请了薛凌先。出门看天色还早,吩咐丫鬟取了个黑白棋来。薛凌不擅这玩意,好在李敬思也是个臭棋篓子,且下且聊,生生挨到了晚膳时分。
一局终了,李敬思起身说亲自再去看看,顺路吩咐厨房多备些槐花糕给薛凌回程带着。不等薛凌回话,已转身离了亭子。
薛凌捏着篓里棋子,一脸笑意瞧不出喜乐。看菜传话这些杂事哪个丫鬟做不得,大抵是坐了两三时辰实在熬不住了去喘一喘。走了也好,她也喘喘。
移眼处又看到那秋千架子,想着呆会还是让李敬思先别拆,毕竟自己只想保证永这两蠢货少找点事,并不想得罪永乐公主凭白给自己多事。而李敬思今时不同往日,操之过急有强求之嫌,容易落了他面子。
她叹了声气,旁儿伺候的丫鬟自以为了解缘由,踌蹴着轻声道:“姑娘可是为着永乐公主忧心,奴婢看,大人与你在一起更开怀些。”
薛凌失笑,暗嗤了声,方转脸抬头,故作苦楚道:“怎地就与我更开怀些,我是什么人,公主是什么人,难道他还能为了我舍了公主?”
丫鬟见她答话,看了看周边,轻道:“公主虽贵,我看姑娘才是最好。”
“怎么个好法?”
“大人...出身寒微,总不能.....”
薛凌瞬间冷脸:“你们在底下说这些闲话?”无怪乎李敬思跟个翠羽楼头牌一样,三句话不离身份,听得她烦不胜烦。
丫鬟从不见这姑娘厉色,登时吓了一跳,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奴婢...奴婢失言。”说着慌张看了看周遭,双眼泛红道:“奴婢是痛心....失言,请姑娘...”
薛凌阴笑:“你痛什么心。”该不是这院里个个都想爬李敬思的床,让他失了智,还以为自己也想爬,真真是隔夜饭都能呕出来。
丫鬟忙跪倒在地,哀求道:“姑娘见谅,是奴婢.....”
“你起来说话,给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杀人了呢。”
丫鬟听声站起,抹泪道:“是....是奴婢一个姐妹,不知何事开罪永乐公主,让她.....让她打杀了去.....我.....”
话没说完,她双手捂到脸上,大力蹭了蹭袖口,将泪水擦干净,努力笑道:“我..奴婢自来了这,实没见过这等事,一时私心,想着大人若要娶妻....娶..娶姑娘就好了,也.....”
“你们在说什么。“李敬思回程,还没到近处便看见自家丫鬟作啼哭状,上来探究盯着两人。
丫鬟一瞬吓的眼泪又下来,看看薛凌,又瞅着李敬思想嗫喏要答。薛凌撇脸娇道:“她说李大哥要娶公主,以后这园子,我再来不得了。什么东西,编排我的不是。”
李敬思稍松了口气,想着薛凌一贯好作场面功夫,估摸着也就是丫鬟提了句永乐公主让她置气。当下佯装斥责了两声,赶紧让人退下去,又邀薛凌往花厅,说是饭菜已经好。
薛凌撇着嘴起了身,与李敬思擦肩过时轻道:“看吧,丫鬟都瞧出来了,李大哥还不放在心上。”说罢走在了前头。
李敬思沉沉出了声气,没答话,跟着薛凌一路到了饭桌。瞧桌上好像确然都是些时鲜,别无贵物。然抛却心头不利索,吃着倒也爽口。
零散再聊了些闲话,饭饱之后,薛凌忙打着嗝说要告辞,那厢丫鬟拎了锦盒来。瞧不出材料,但见上头是贝母嵌的八仙图,八仙对八鲜,很合今日的景。
李敬思笑道:“给,你爱吃,带些回去。”这会子也不嫌弃槐花不槐花的了,反道:“虽路边多见,我这却是现成的,省了你命人去摘。”
说着献宝似的接了那盖子,里头居然还有内层,他指着与薛凌道:“瞧,这玩意可真是讨巧,用的是南地来的天丝棉做了里子,可以隔热防寒。既不会烫着手,又可保温。你这会子拎回去,半夜吃还是热乎的呢。”
薛凌眼前一亮,接了手道:“怎么我以前没见过,以后出门也让底下做些好菜放着,省了一路凉水就饼子啃。”
李敬思笑道:“那你等等,我吩咐库房再取俩盒子来。”
薛凌忙推道:“行啦行啦,连吃带拿,哪有这回事。难不成,李大哥觉着我是买不起这盒子了,瞧不上我来着。”
“你这可是冤了我去。”
薛凌拎了拎盒子,笑道:“走了走了,天都要黑了。”
李敬思跟着相送,二人直至园门口,再没提永乐公主之事,倒是薛凌交代道:“苏凔近日抱恙不朝,若有不妥,还要李大哥帮他周旋几句。”
李敬思连声应答:“那是当然,你不说我也要顾着啊凔的。”
薛凌心满意足上了马车,车夫扬鞭时,她从窗口探出头,见李敬思还站着,笑道:“李大哥赶紧进去吧。”
李敬思答好,二人就此作别,天边晚霞绚烂,看样子,明儿也是个大好晴天。她再没提那秋千之事,由得李敬思想拆便拆。
当真是相处久了,狼和兔子都有几分情谊在。自去年结识永乐公主,又因黄家事与她多添亲密,倒忘了这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既不是个好东西,如今又是一粒废棋,何必想法设法让她如意。真若不识好歹,还不如消失了干净。
薛凌又记起齐清猗来,只说这蠢货不知是走到了哪。她忧心了一瞬战事,却想着齐清猗两不得罪,又有多人护送,该不至于出乱子。
许是宫里新添丧事,街上较之前两日多添萧瑟。幸而逸白办事周到,驾车的正是薛凌说喜欢的那个男子,今日始知,人姓张名二壮,听来便知是父母随口一说。
有了这么个人坐在前头,一路耳朵都没清净。薛凌听他先夸李府气派,又说李大人真是平易近人。
走出一段路,便说街上冷清,今年流年不利。又走几步,突而兴致高昂,说幸亏当今皇帝英明,连带着不忘夸薛凌宽厚,说白先生特交代给他涨了月银。
薛凌倚在车窗处笑,她是宽厚,趁着那男子兴致高的当儿,温声将盒子递了出去,笑道:“今年新作的碎玉糕,可好吃了,你尝尝。这里头有天丝棉的料子保温,大半夜也不会凉呢。”
张二壮手忙脚乱,喝停了马,靠在路边双手来接。本说是要带回去吃,薛凌催着他尝,盛情之下,见人毕恭毕敬捏了块在嘴里。
嚼罢一口,却是大失所望:“这不就是刺槐苞子,乖乖,这盒子都能买百十颗树来,我当真是碎玉来。”
薛凌忍俊不禁,刚要笑,见张二壮貌若疑惑又咬了一口,好像是怀疑他第一口吃错了。
她耐着性子等,以为这人该再说出什么傻话来。不料张二壮说的是“还真是槐花,这怪了,六七月份才有的东西花,这才二月怎么就上桌了。”
他这才意识道自己没见过世面,忙不迭跟薛凌赔罪,夸着京中各家富贵,真不愧是李大人府上流出来的东西。
好似这东西,若六七月份作糕,那就是寻常东西贱如土。偏它二月上了桌,那就身价百倍贵如金。
薛凌撤了手,仍由帘子滑下来挡住视线,语调倒还活泼,催着车夫道:“快些回去吧,天黑了不好。”
张二壮忙盖上盒子,再次催了马。薛凌复靠在车厢上,晃晃悠悠等回园。真是些怪事,她想。槐树究竟几月开花,自己也不识得,以前又没吃过这玩意。
可二月也好,七月也罢,不都是个槐花么。
李敬思也怪,明县渔家出身的人,连槐花几时开都不知道了,还在那得意洋洋称春鲜。
不知春(二十一)
薛凌轻叹了口气,想着李敬思官大谱大,忘了槐花何时开也正常,自个儿还生来就不曾留意这玩意儿几时开,人家无非往前走,怎么就自个儿天天往回看。
外头车夫还在念叨,说的是今日不见壑园小厮跟着,姑娘到底是个姑娘,独自一人往李府走,传出去就是瓜田李下,搁在寻常人家,哪里得了哦。
她半眯着双眼,仍旧是靠在车窗上,既没答话,也没喊人住嘴。有这么个蠢货念念叨叨,说的是些芝麻谷子大点事,语气却跟天塌了一样,真是有意思。
薛瞑曾问,这人蠢笨,何必留着。
蠢笨有什么不好,唯有在蠢人面前,那根日日绷着的弦才得片刻松弛,像极了呕心沥血的帝王,养两个只会歌功颂德的谄臣。
为求戏真些,回到壑园,薛凌不忘遣了个人去跟逸白只会一声,说是沈元州那处并无大碍,不必放在心上。
数日一晃即过,人不在身边,方知重要性。薛瞑离京几日,院里越发无趣。含焉忙的饭都顾不上吃,晚间来给个总账目也是匆匆忙忙。
薛凌本备了些说辞,类似旱则资舟,水则资车,如今正是各方动乱,备粮也是合乎其理。然含焉并未问起过,账目上大衷米面来往所为何事,盐铁去送又为何人。
不问也好,省了唾沫。
十四日午后,她已在拾掇东西,打算下午往隐佛寺给老李头烧香,晚间就此住下,第二日直接去霍云婉处即可。
这几日天晴,园中花香犹盛。消息又多传了些回来,垣定仍未城破,只是战事一日惨过一日。第一批抽丁悉数造册,全部赶赴垣定,从西北调回来的兵,亦往垣定进发。
魏塱是想以人多胜人少,死困垣定。天家正统,有各地支援,钱粮皆是不缺。黄承誉身为逆贼,困守孤城,若黄家其他地方的兵力不能来救,城破早晚而已。
而安城文书,则是胡人势猛,沈元州有意兵退乌州。这些俱在意料之内,是而逸白只是传了话,都没亲自与薛凌商讨,或然也有等她见过霍云婉之后再说的打算。
另来是昭淑太后下葬一事,说来凄惨。古语入土为安,然眼看着二月过半,不日即是梁成帝忌辰。文武商议,昭淑太后是要入帝陵的,莫不如干脆多等两天,忌辰再开地宫,送太后与先帝同归。
如此一算,昭淑太后还得在冰棺里躺好些日子,得亏不是盛夏。魏塱不知是对此提议如何看待,只自从上回司天监算准天数,显然这位天子对司天监颇有倚重。
开卦问凶,正是大吉之兆。薛凌听得笑,毕竟梁成帝死在哪天,那天一定是个好日子,不然这话怎么编啊。魏塱几时埋他老母,也算不得大事,就这么罢了。
除却这些日折出来的元宝,又添了香烛纸钱,将篮子塞的满满当当。拎起来晃了晃,薛凌又从格子里掏出一叠纸来。原是她别出心裁,搜罗了些药方。
这玩意说值钱,那就值钱,说不值钱,实则不过几张纸而已。老李头在世,总想要别人的方子,烧过去,也省了他心疼糟蹋东西。
将东西塞进去盖好盖子,原预计着申时末出发,这会未时尚没过半,薛凌思量着再躺躺,寺里床小被褥硬,虽不嫌弃,到底不爽。
这厢人卸了力道刚要往床上倒,底下人来传,说是有个张棐褚张先生在外求见鲁姑娘。薛凌挺直了腰坐起,既不知张先生是谁,也不知鲁姑娘是哪位,耷拉着眼皮烦道:“寻鲁姑娘就去姓鲁的人家寻,张先生就往姓张的人家走。”
丫鬟丝毫不觉尴尬,轻笑催着快些,说是白先生交代过的。薛凌没奈何,起了身跟着往外窜,只说别耽误了给老李头上坟。
出了自个院往壑园待客的花厅处,她先瞅了眼,仍是没认出那坐着的人是谁,倒是记起这个“鲁姑娘”确是自己无疑。想来是不知何时身份不便,借了鲁伯伯的姓。不过就那么几回,最险的一次,还是在宁城霍云旸处自称鲁落。
不由得一瞬间她心提了大半,无论如何,宁城的人该不至于找到壑园来。整了整衣襟,薛凌抬步进到里头,略躬身见礼,工整道:“还未问过,是哪家张先生,我瞧你面熟,却记不起来。”
那张先生上下打量一眼,笑道:“是了是了,正是鲁姑娘。在下张棐褚,永盛赌坊的掌柜,今日来送上月的例银。”
说话间已开了桌上盒子,示意薛凌道:“来往账目,盈亏收支皆在此处,还请姑娘过目。“
薛凌瞧了里头东西,又看过一眼人,这才记起是有这么回事,此人不就是老李头下葬后她去永盛赌坊遇到的那个张先生。
她笑:“记起来了,真是怪哉,你把这东西送到我这来是什么意思。”
张棐褚生了些纳闷,看了看盒子,又看回薛凌道:“鲁姑娘如今是永盛主家,这东西,不送到姑娘手上,该送到何处?”
“我是主家?”薛凌嗤了一声,又想了片刻,猜是跟苏姈如有关,上前收了盒子道:“知了,你说我是我就是,走吧走吧,别耽误我给人磕头。”
张棐褚有些不明所以,垂首道:“可是在下,有哪处触了姑娘不喜?”
薛凌才看清,盒子里上头是账本,下头却是一叠银票,张张面额不菲,看来赌坊着实是个赚钱买卖。
她还没弄清里头关系,只想将人赶紧弄走,催着道:“没有没有,今日是我一个伯伯亡诞,我赶着去跟阎王讨个交情。你继续回去守你的场子,有事我去寻你。”
话落从盒子底层抓了一把银票出来,递给张棐褚道:“哦,是不是我还该给你些赏银,夸你活儿干的利索?”
张棐褚大小算个能人,含笑接了银票,躬身道:“谢过姑娘的赏。”
薛凌忙催了丫鬟将人送出去,二人照面多不过一刻。人犯不着跟钱过不去,她抱着盒子回屋,还贴心数了数,却是怎么也不明白永盛的账如何清到自己这来了。
思前想后忽记起苏府给的那份遗礼,翻箱倒柜一阵总算从桌角给扒了出来,迫不及待回到里屋打开,居然还是有关永盛的东西。房契地契人契,往年合目俱在里头。难不成,是苏姈如留给自己的?
她疑惑着往下翻,不解这玩意是要干啥。总不能是苏姈如感谢自己饶了苏远蘅一条烂命,倒也大可不必。以那个女人的心思,肯定知道自己不会冒险动整个苏家,免得引起沈元州警觉。
她将那些本子纸张全部拿出,最底下只留一枚描金笺,仍是二寸来宽,宛如前年末,她初离苏府,拿到的那个盒子。
薛凌停了片刻,忐忑将纸拿起,小心打开,还是真是和前年别无二致,也只寥寥数字,写的是:纵有妙手,能赢几时?
薛凌手指在纸上捏了又捏,呼吸声越来越急。突而那纸离了手,她转身冲到外屋桌旁,一手掀了篮子盖,将里头东西倾数倒出,几张药方散开来飘的纷纷扬扬。
脚踩上去,折好的元宝瞬间坍塌,那几张描金笺又在脚底被碾了几道。终究是,没烧到老李头坟前。
再从壑园走,带着的,不过一沓寻常黄纸尔。
不知春(二十二 )
这人间诸事,细枝末节,七弯八绕,能到的,怎么都能到。不能到的,始终是到不了。
因苏姈如死了,再往隐佛寺是全然走的壑园路子。防着往日熟人不中用,逸白特遣了个婆子跟薛凌一道儿走着。一身的姑子打扮,不苟言笑,与薛凌见礼后便如一截木头坐着。
薛凌心中不快,实没工夫管这婆子如何。也是上了马车便独自将脸转向窗外,微撩起帘子,将人埋在风里。
倒是赶马的张二壮仍如往日多嘴,才离了壑园门,就追着问“怎么天都要黑了,姑娘要往隐佛寺去”。
她面色不佳,只谁也瞧不见,顿了片刻语调活泼道是自己认了个佛家仙缘,赶着良辰吉日往寺庙里住住。
张二壮听得兴起,夸了数声菩萨心肠,又问佛祖能不能保佑人多赚些银子,他想做些买卖,正缺本钱。
车厢里还是寂静了片刻,才答:“张大哥缺多少本钱,我回去拿与你便是,何必求佛祖呢。”
他实没想到薛凌会接这话,愣了半晌道:“这.....这...这怎么敢。”像是在打消自己念头,又连说了数声:“这可不敢,可不敢。”
薛凌掀了些帘子,傍晚凉风席卷进来,她无所谓张二壮要干啥,总不过百十两银子,还不够张棐褚拿来的盒子垫底。
赢家总是该给跟庄的散钱,现儿个她是赢家,张二张不就是那个跟庄的么。只管吆喝的响亮些,千儿八百也给得。
可惜张二壮恍若突然喉咙长了脓泡,一路再没发出过任何声音。直到隐佛寺后山,方恭敬喊着,请薛凌下车。薛凌伸了伸手,示意那婆子先下。婆子倒也不客气,起身便掀了帘子。
薛凌自提了那篮黄纸,跳下马车对着张二壮笑道:“你回去找白先生支银子就行,就说是我说的。明儿午时再来此地接我,若我还没回,你就多等些时候。”
张二壮躬着身子,再不似往常自在,来回嗫喏还“怎么敢”。薛凌提了提篮子,笑道:“我送与你的,一定要取了才是。”说罢转身进了门,那婆子自也跟着。
身后张二壮站了许久才架着马往回走,一路纠结不已,既舍不得不要,又觉着要了不合情理。自己一个赶马的,凭啥人家千金小姐对自个儿这么好。一路心头七上八下,差点让马撞着人。
薛凌进了小门,沿着台阶往上,又过竹林树林,才到隐佛寺后山,只说是着实麻烦。然自黄家时候,寺里就不太平,现儿个又是昭淑太后停灵期间,也别无他法。
一路不见婆子说话,薛凌懒得赔笑去问。此刻才道:“你不要再跟着我,逸白既然叫你来,想必你对隐佛寺熟的很,就去南竹院外等我。”
南竹院正是霍云婉的乳母住处,以前好几回来都是去那歇着等慧安师太的。孰料那婆子忙摆手,比比划划一阵,薛凌方知这是个哑巴。
看其手上意思,大概是不能丢下薛凌一人。她不耐道:“你爱去就去,不去就在这呆着喂野狗也行。”
说着笑了笑:“我去给我伯伯烧纸,闲杂人等,去做什么。你若敢跟上来,倒也用不着回去请逸白的话,这多少风水宝地。”
言罢转身便走,想着那老婆子若真跟上来,那就是自找的不自在。四周已有淡淡夜色,真论起处境,她一个姑娘家,本不该出现在寺里。逸白特意安排个姑子样的老尼跟着,大概正是为着这个。
只是埋老李头的荒地本无旁人,等烧完纸再挨一会,天就黑透了。隐佛寺里除却佛前供灯,再找不出别的火光。一个个僧人姑子皆是日落则息,哪能那么倒霉遇上。
她拎着篮子,踩在刚刚冒芽的草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老李头坟前走,那婆子果真再没跟上来,却也如张二壮一般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往南竹院去。
大概,他摸不透她如何这般好,婆子摸不透她怎么这么糟。
老李头坟堆还一切如旧,就是近日晴好,多了些绿意。特意种在坟头的那颗树,好似也长了新芽,看模样确然是熬过了严冬成活了。
薛凌丢下篮子,点火,一边烧一边道:“你知道的,我忘性大,这京中破事又多,所以没能按四时八节,生朝满月来瞧你,你多担待担待。”
这话说出来便觉得自己亏欠似的,她又忙补道:“不担待也没法了,好歹我还能给你烧俩。
今日来的急,就带了这些。你瞧瞧那边有啥好的,自己置办两样。等我下回再来,提前拾掇着,多备几样你.....”
她顿口,记起数次来皆是顾着老李头的医药行当,都没想想备几样老李头喜欢的吃食点心,真真是活了十八九载,没怎么给人上过坟,忙转了口道:“你爱吃的菜。”
可说完想了一遭,老李头爱吃啥,她还真不知道,这老头爱收破烂是真的,总不能下回带俩破烂来。
愣愣间又烧了两张,看着满满一篮,实则纸张不禁少,片刻即燃罢。腹诽一堆,到了别无说辞。薛凌起身拍了两下手掌,道:“走了走了,等太平些,我从正门来,且拉它一两车破烂。”
她弯腰,擦了擦石碑上尘灰,轻道:“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把李伯伯你供在野山里好。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未必不如这风水宝地。”
夜色萧索,她转身,独自一人循着来时路往正道上走,又依着旧时记忆往南竹院去。虽无灯火,幸而十四夜里月色极佳。
那婆子果真在院外等候,双人打了照面,薛凌依旧不语。婆子比划两下,先进了院,直接往慧安师太住处去。
薛凌来过数回,用不用她带路都无妨。待扣响房门,并不见人来开门,只听里头不疾不徐道:“天地本无拘,施主且自便。”
婆子还在犹豫,薛凌早对这尼姑没了敬意,一手将门推开。如此已是担心动静太大引起旁人注意,不然只怕是一脚将门都踹下来。
里头慧安端坐莲台,邦邦敲着木鱼,眼睛都没睁开,道:“僧衣在一旁,施主换了早些歇息吧。”
薛凌甩了甩手,亦没说旁的,上前拿起僧衣走向里屋,外头姑子也好,婆子也好,都与她无多大关联。
这回进宫也别无变动,仍是直接往皇后宫里祈福。非要找出点不同来,只能说宫墙砖瓦间多搭了些白幔。
霍云婉仍是懒散样子倚在软塌上,手里倒是捏着经书,却是一副轻浮飘摇貌,全无素净虔诚心。
薛凌脚踩到门里,随即“阿嚏”一声,忙捂了口鼻定眼瞧,屋里处处摆了栀子,叶瘦花肥,香气浓的挥都挥不开,难怪她觉得刺鼻。
霍云婉抬眼瞧着她笑,好整以暇等薛凌走到面前,轻拍了拍软塌,娇声道:“快坐。”
薛凌还略掩着口鼻不放,坐下道:“摆这么老些干什么。”
“春日花好,堪折须折,早知你不喜欢,今儿个我先让人撤了去。”
薛凌方把手拿下里,道:“也没不喜,就是这么多,突然进来闻不惯。”
霍云婉含笑斟了茶,推到她面前,以手托腮,宛如旧友道:“你我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否。”
不知春(二十三)
薛凌拿茶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笑瞧过霍云婉,才续伸手将茶碗拿起,放到嘴边轻抿了一口,缓缓放下道:“什么叶子,怪好喝的。”
霍云婉撑了手肘笑:“你舌头真是好用,这是我自己烧来的,天底下,只得你我共尝,再无旁人了。”
言罢略高声呼外头宫女进来,薛凌不解,噤了声等着。待两三宫女进来,听霍云婉催道:“快些快些,将屋里花样子都搬些出去,这位菩萨是个喜素净的。”
薛凌轻松了口气,轻道:“不必折腾。”
霍云婉置若未闻,几个宫女脚手飞快,转眼将房里鲜花搬出去大半。本来栀子花盆也是个轻巧物件,这东西三两枝便能开出十七八朵来,真论起来,是个贱命草本。
薛凌多瞧了几眼,总觉自己是忘了什么。然她幼来就没个喜欢的花儿草儿,怎么想也不可能和几盆花搭上干系。
尚没想出个所以然,屋里已只剩数盆而已,霍云婉招手喊停,说是搁着吧。宫女齐齐行了礼出去,又余她二人相对而坐。
薛凌不好再想,随口扯了话来道:“干嘛今日叫我进来,乱纷纷的,还是小心些好。”
霍云婉仰脸嗔怪:“怎次次你来,都瞧着不乐意。我在宫里,别无去处,别无亲友。想多见你些,难不成,倒要惹你反生厌恶。”
薛凌压低了些嗓子,故作忧心,沉声道:“逸白必然跟你说过的,沈元州在京中暗暗查人,找的正是我。万一不小心,咱们只棋差一着,你也不想落个满盘皆输吧。”
霍云婉将信将疑瞟着她闹:“我可没瞧过你惧谁,怕不是说来哄我。你说的那位主儿,自己头上的虱子还摘不干净,倒当起活佛,去替别儿个排忧解难的不是。”
薛凌无奈叹了声气,盯着霍云婉半晌道:“怪我,没把这事儿与逸白说的透彻些。沈元州与我打过照面的,那日我去李敬思府上,他也在。”
她又呼了口气,像是着实十分担忧的样子,将眼里红点的来龙去脉寥寥数语与霍云婉交代一通,言说时间紧的很,去棱州实没办法,哪知留了这么大个漏子。
话落还是一声叹,道:“我在逸白面前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怕惹他情急生乱。实则你不知道沈元州这个人,心细如发,万一他怀疑起那红点之事,我就只剩姑娘家身份可以遮掩了。
偏偏当天我贸贸然撞见沈元州,一时措不及防漏了怯,让他知道我有习武过往。但凡他要深究,谁能说准,现在靠得住的人,就一直靠的住呢。
这节骨眼上,你我还是少走动的好。有逸白传话,又不耽误事。”
说罢她伸手拿了茶碗,想着改不至于再惹霍云婉怀疑。喝完一口还不见霍云婉搭腔,抬眼瞧去,竟见霍云婉一脸揪心模样,眼里氲了水汽。
薛凌奇怪不已,不自觉往后瞧了瞧,还以为屋里来了旁人。看罢一圈,空空荡荡,并无他人,目光又回到霍云婉脸上,张嘴欲问,霍云婉抢白道:“竟是真的。”语气极心疼。
薛凌愣了愣,又听她呼出轻微颤音,急着往薛凌眼里瞧,痛道:“逸白倒是说过这红点之事,我当是你自贴了个纸叶渣滓骗骗那厮,竟真是烫伤了。
说罢自凑近了些许,仔细看过两眼劫后余生般抚了把自己胸口,庆幸道:“亏得是没落下病根,吓也吓死了。”
薛凌本以为霍云婉必然要为沈元州心焦,没曾想她第一反应是担忧自己的眼睛。即便怀疑是假的,亦难免有所动容,垂头默了一瞬道:“也没那么严重。”
霍云婉恍若知她心思,犹不罢休道:“你当我是做戏哄你来着,焉知我拿你,是当骨血一般亲的姊妹。莫说以前如何,单说日后,难道,我的东西,还能分与旁人。
回头我定要交代逸白,竟出这般乱子。现今儿,再没别的心疼你我,怎地,你自个儿都不心疼自个儿了。
好端端的一双眼,竟要自烫出个窟窿来,我可受不得这罪。我受不得,怎能让你受。便是千儿八百的命,也敌不得你一根头发丝矜贵。以后,可万万再做不得这样的事来。”
薛凌实不擅长回应他人示好,尴尬笑了笑道:“都过去快两月了,何必旧事重提,耽误功夫。”
霍云婉勉强松了口,却仍是扯着二人交情不放,叹道:“说的是,刚儿还说别来无恙,真是不掰指头不知这时日,你我去岁一别,开年再没见过,这可不也是快两月了。”
她笑,逗趣道:“足足六十个日升月落,怕不是天上星斗都移了几番,要换个男子来,我定要疑心他移情别恋,另谋娇娘。也只能是你,方教我安心些。”
薛凌自喘了口气,平复心绪后道:“还是说些正事吧,万一呆会出了岔子。”
霍云婉轻翻了个白眼,唾道:“哪来什么正事,人间正事不就是算着明日太阳几时处么。”
话虽如此说,罢了不等薛凌再催,由她起头,从上元十五黄家事始,能问的都问了一遍。
想来这些事逸白都与她说过,薛凌不敢怠慢,毕竟自己在某些细节上有所隐瞒,万一哪处说漏了嘴,霍云婉也是个疑心病甚重的。
这其中兵符一事,又是重中之重,偏问完了黄靖愢之死,话题就扯到了那块兵符上。此时魏塱已请了兵符往西北调兵回援垣定,说明造出来的那块兵符足以以假乱真。
霍云婉急急让薛凌进宫,最在意的也正是此事,二人俱夸了两句黄靖愢死的好后,霍云婉率先问:“依你之见,那符,是不是太灵了些。”
薛凌岂可说给上去的半块是真的,谨慎道:“我也觉得,不过,事后想了想,未必是符有多灵,而是撞鬼的人顾不得灵不灵,病急乱作妖。
现西北已调了兵回来,说明那符确能唬得小鬼,何必管它是不是真仙丹。”
霍云婉尚有愁眉,只没往薛凌身上想,而是担忧别的,提醒道:“这些我也听说了,可而今调回来的兵,说权是西北的,实则离京也算近,难保人没跟着龙椅走。”
我就怕,这符固然是假符,你我知道。万一那小鬼也是假的,别恰好你我被蒙了去。我可是自幼就听,有些龌龊道人,故意养些小鬼害人,到了了他装个神仙去捉那小鬼,骗人钱财。
你说,龙椅上那道士,是拿真符压真鬼呢,还是拿假符调假妖。骗你我二两银子也罢了,就怕喝人的血,拆人的骨。
可不是要,提前打算打算?”
不知春(二十四)
薛凌叹了口气,劝道:“疑人疑不尽,今日你怕他是捉了个假妖,来日再捉个真的,你仍是不信。
再说了,当初不是说好,这东西拿出去只是为了将黄家事做的更像些,现黄靖愢都死了,何必还非得深究它究竟是真还是假。
只要道士烧一次符,鬼怪便知这符的存在。即便到时候你我拿出来的有些轻微差别,寻常鬼怪亦要畏惧三分,够用了。”
霍云婉笑瞧着着她,半晌一合眼皮,风情托了腮道:“此一时,彼一时,人得陇,不就该望着蜀么。何况,现儿个锅碗都是现成的,何不再炮制两道好菜,你我且吃且饮,更添畅快。”
薛凌接的顺嘴:“不知娘娘想吃些什么呢?”
霍云婉眼光流转,笑靥嫣然,抬了手指指向窗外,道:“春日恹恹,哪有什么好胃口。听说,汝蔺的芽蕨尚佳,不如你我捡一蓬回来?”
薛凌反应飞快,压着眼角往门边瞅了一瞬,回转来沉道:“你想将汝蔺的兵调回来去打黄家。”
霍云婉霎时笑的开怀,拍了手道:“是这个是这个,菩萨真是见多识广。”又压低嗓子道:“疑人疑不尽,就依你说的,若是那兵符能将汝蔺的兵马也往回调,我就信了是真的。”
薛凌轻嗤了声,沉道:“明明是你我造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
霍云婉作无赖装,娇蛮道:“那我可不管,能用就是真的,不能用的,才是假的。”
薛凌扯了扯嘴角没答话,霍云婉难得正经了些,道:“特意叫你走一趟,正是为着这事。我听逸白说,让黄家从开青退守垣定正是你出的主意。现儿看来,黄承宣获益良多。
你道是说说,如今这局,又要怎么破?本宫,要如何,才能吃上汝蔺的芽蕨呢。”
薛凌笑了笑,汝蔺已是真正的西北边境,要将那里的兵调回来,只能是垣定战事不利魏塱。一来事还未到那个地步,二来她并不想将西北抽空,毕竟到时候,还要防着拓跋铣的。
纠结一阵,薛凌道:“说不得是我主意,我看黄家人里面,奇人异士也不少。又是檄文,又是免税,又是不加赋,依我看,不如再静等些时候。”
她话还没落,霍云婉噗嗤一声笑,似忍不住般,自捂了嘴,嗤嗤笑了好几声,才取了手瞧着薛凌道:“这是怎么了,我是看不懂你来。
什么免税加赋,什么檄文讨贼,古往今来,不就这么谱儿,还想弹出什么新调子。”她轻往两边扬手,带着手上帕子飘。
薛凌心口一紧,又听霍云婉点着手指头在那细细掰扯:“举事呢,就礼贤下士,招英雄,纳栋梁。事中呢,就笼络人心,求仁政,修德行。事过半呢,就赶紧免税去赋,爱良臣,怜百姓。等事成了,这可就变天了,税也要加了,赋也得征,万物都成刍狗了。
你倒在这夸他能人异士,过上两月再瞧,到时候,是人也不奇了,士也不异了,一个个尽是鼠目寸光的土匪样,且逮着什么拿什么,莫说赋税,怕不是,将人藏在地底三尺的粮食都给翻出来。”
薛凌敛了笑意道:“是吗?”
察觉到她不喜,霍云婉忙笑道:“哎,可是说急了你,我也就是一乐。你嫌我尖酸,我倒要嫌你,是不是故意说来小觑于我,当我后宫妇人无知,不晓得这些治国之事。”
她好像极喜仰脸看人,一双眼如星辰,面不涂而粉,唇未染还娇,盈盈堪怜瞧着薛凌嘟囔:“你是存心瞧不上我来,也是,我这等养来攀龙爬床的活物件,哪比得你薛家生来就要框君辅国的小少爷。”
薛凌鼻翼微动,呼吸一沉。她虽听不得霍云婉自怨自怜,却也知道她在故作姿态。然人心难抵温柔刀,适才说沈家事,霍云婉最关心的,是自己眼。刚才自己也不过是稍有嫌恶,她便立时拿身段当花样来哄。
更重要的是,太久了,实在是....实在是好久了,好久没人喊过自己小少爷了。
霍云婉有意也好,无心也罢,这三个字实在动人。她想了一瞬薛瞑,这个下人实在不知事,明明自己曾说过喊声“小少爷”来听听的,平日也不见他喊过。
倒是霍云婉惊了一惊,想着当初自己又不是没说过怎么嫁与魏塱,这会说来也确然是个幌子,后头那句更是个寻常恭维,往日又不是没公维过,薛凌何必这么大反应。
薛凌不想被人瞧出自己触动,垂了头投桃报李:“你无需说这些旧事,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从没因这个瞧不上你。”
霍云婉听薛凌说的郑重,难免自个儿也稍有动容,到底当年和霍准旧事,也算她一桩心魔。既二人皆是有所感怀,再没东拉西扯,霍云婉敛了笑意,正色道:“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薛凌仍未抬头,她说的是从没因霍准陷害之事瞧不起霍云婉,并没说别的。
霍云婉又道:“刚虽是个趣话,却也是个实话。我遣了个人拿了那老不死的手串.....”她又笑,忍着道:“老不死的现儿也死了,称不得老不死了。”
话间尚不忘跟薛凌拉亲近,道:“瞧你,往日我可说不得这浑话来,听你喊了两回,现见了谁都像个老不死。”
薛凌不答,她又道::“我遣了个人在黄承誉身边陪着的,这无论是从开青撤,还是在垣定守,原都是拾了你的牙慧。你说我妄自菲薄,你又何必过于自谦。
不过,前儿逸白说,黄承誉只一心死守,想等胡人耐心耗尽,发兵拖住沈元州。偏拓跋铣也是只狐狸,他想等魏塱将人撤走。
这双双等来等去,得等到什么时候。过了时节,芽蕨都长老了,发苦发涩,再难咽下去,但凡你我能快些,何必陪着他慢慢等呢。
再说了,难道你不想将西北撤空,好让沈元州无援?”
薛凌尚在犹豫,现在魏塱的人马只是困守垣定。等到垣定粮米不支,估计可以不战而降。现魏塱正是收买人心之时,又同为大梁子民,肯定既不会有屠城之祸,也不会有杀俘之举。
可霍云婉想再调兵马回援,必须得让讨逆的人马损失惨重方能成行。死伤几何不得知,胜负之后,那城里生民......
霍云婉还是那般笑看着她,温声道:“有道是,快刀斩乱麻呀。一日日拖着,有什么意思。瞧你,我都没见你几回快活,等事成了,也好叫我瞧瞧,你这般玲珑佳人笑起来,是个什么样的倾城颜色。”
薛凌抬眼,彻底溺在这种蛊惑里。好像在此时,甚至于觉得,放下也没什么不对。自己总要有二三盟友,老李头已经死了,他不就是一天到晚喊自己算了。
她抬手,揉了一下眼睛,好像眼球处在隐隐作痛,当初是是怎么烫到的?谁还记得是怎么烫到的,可就是痛的很。
她张口:“也不是没办法,如果讨逆的队伍死伤过半,魏塱就不得不再调兵。”
“如何才能死伤过半。”
“垣定诈降,请君入瓮。”
“怕是不好诈啊,那么多颗脑袋,总有个好使的,不信怎么办,便是信了城里献降,也不能急急半数人马就入城了不是。”
“那借颗脑袋让他信啊,秦王本不信荆轲,他借了樊於期的脑袋献上去,秦王就信了。”
霍云婉这才欢快笑开:“这法子好,好极了。”话落又挂轻愁,秀眉微蹙,嗔目斜勾,委屈样问:
“可是,借谁的脑袋呢?”
不知春(二十五)
薛凌笑笑,手指在桌上轻点了一下:“能借的话,自然是借黄承誉的好。只是,黄承誉现是黄家的主心骨,怕是这颗脑袋不好借。
要说别的,我倒还真是不认识,等我回去翻翻书,才知道谁的脑袋值钱。”
霍云婉略作思索,笑道:“罢了罢了,你也无须看了。借东西么,只要利息许够了,哪有借不来的。”
薛凌一怔:“你还真想要他的?”
霍云婉道:“仓促之间,想不出来。可这法儿,真真是好极了,不亏我着意请你来一趟。你说这事儿也是怪,荆轲刺秦,我也听过的,怎就想不出这么好的法子来。”
二人沉默了一阵,薛凌心里没底,劝道:“我只是这么一说,成与不成,还要回去计较一番。幸而为时尚早,一般开城献降,都是城里实在撑不住的无奈之举,宜迟不宜早。
另外..”她顿了顿,有些不自在:“我根本没打过仗,只从书上看,大多数受降的一方会派人往城里清查人数,生死各有记册。
现在垣定里面有多少人马,外头围城的人肯定是有数的。只要领兵的不是个蠢货,到时候必定会先派人往城里查看,若是数目对不上,怕是不会贸贸然进城。
所以,这法子说易行难,到底荆轲刺秦只需两人近身尔,垣定却是数万人,不好隐藏。而且城中粮米不知还有几何,捱过这么多天后,将士还有没有那个力气去打仗也是难说”
“你这般运筹帷幄,竟是没打过仗的。这要是真上过几回战场,天下还有何人敢与尔称敌手。”霍云婉全不似她心焦,先夸张感叹了一回,另道:“你说的甚有其理。
不过,垣定是个大地方,城阔人多,不然当初也不会专门部署重兵在此。我倒没看过军书兵卷是怎么个造册法,想来无非名姓生辰,祖籍旧居,该再无别的了罢。”
薛凌一时不明她为何问这,笑道:“还有所属营私,何人治下,别的倒真是没了。”
霍云婉语气颇有不值一提之意:“就这么些东西,那还不容易。瞧你刚刚说的那般甚重,吓死人了,我还当是请了丹青圣手,给人画像描形呢。”
“那倒没有。”
“那便是了,城中缺兵,又不缺人,随意抓些短命的,且横七八竖的死了。就说内讧打了一架么,我倒不信,点得兵书,还能将城中人通通点一遍。”
薛凌埋着头,捏了下手腕,霍云婉说的,也算个好法子。
桌上扑过来些热气,她抬头,看是霍云婉换了茶,笑道:“刚儿你问这是什么茶,我称它梅花雪。
你喝的呀,才不是什么叶子,是冬日雪里的梅花芽苞,我拿云雾盏当柴火,烧着醅出来的。所以又有茶味,又有清气。”
薛凌木然伸手,去端了碗,浅浅抿了口,有些兴致阑珊:“确实不错。”好像,一切都失去了乐趣,做什么都是百无聊赖。
霍云婉又零碎说了些旁事,少不得提起苏姈如之死。闻说薛凌前去送葬,又娇声喊了两句屈:“你可是心疼她,怨我来哉。又救了人家儿子,又去给人风光大葬。”
薛凌只说是沈家关系,不敢轻举妄动,又道江府亦不能做的太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真要掀了人家老窝,万一有俩漏网之鱼拼个同归于尽呢。
这些说辞已然在逸白面前说过一次,半真半假,真真假假倒也不怕霍云婉怀疑,或者说她本身也没什么可怀疑的。
转眼午时将过,霍云婉起身,照例去取了经文来,坐下笑道:“倒要辛苦你了,太后死了,本宫不得不替她求个往生极乐。”
说罢将手里经文分成两册,先递了上面一册给薛凌道:“这是往生咒,你替我....”她笑,向薛凌招了招手,待人凑到面前,轻道:“替我找个腌臜地方烧了,叫那婆子来生变猪变狗。”
薛凌觉得这话属实荒唐,跟个小儿玩闹一般,不耐退回身子。霍云婉笑意不减,双手捧了另一本扬了扬道:“这是本宫的,大方广佛华严经,光华圆满,无尽无碍。你且给了慧安,供在热闹处,日日受世人香火,好叫佛祖看看,本宫一片诚心。”
薛凌本不当回事,瞧了一眼忽觉不对,这册子挂玉点珠,错金流银,奢华的不像样,伸手接仔细看了看,一时好奇忍不住道:“你怎么不拿黄纸抄了?”
霍云婉掩袖笑过,道:“难为你还记着这东西,埋汰我来。”她舒了舒腰身,去理袖口,骄道:“往日罢了,文不成武不就,爹不亲夫不爱,我当是神佛不佑。
而今瞧来,可是菩萨给我的福气都在后头。子不闻,周礼有言:未嫁从父,父死从兄,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我偏受不得,这生来就要从人的气,”
薛凌摸索了一下经书,不知外壳是什么皮子,触手柔滑升温,应是用香熏过,有淡淡檀木味。霍云婉还在念叨:“你瞧瞧,这父也死了,夫也要去了,巧了我又没儿,以后这天底下,岂不尽是自在?
人与我方便,我哪能不敬他三分。”说着一探身,手指点到薛凌拿着的经书上,道:“你且翻开瞧瞧,这墨是红髓墨,纸是珍珠宣,再并金银为骨,赤珠玛瑙作饰,取的是佛家七珍,你说,可好看?”
薛凌依言翻了两页,果见纸张色白如珠,墨里带朱,至于外头壳子上的那些叮铃啷当,肯定也不可能是假家伙,确然是下了大手笔,含笑附和了两声,只说一定放到隐佛寺最高的地方去,霍云婉才算作罢。
又笑闹一阵,慧安师太来请香,二人作别,霍云婉将人送至门口,妩媚倚在门框上,朝着薛凌笑,手指轻点上了鬓边,缓缓抚到下颌处。
薛凌微躬身,捧着那本花里胡哨的经文,没入一群姑子里,她知霍云婉是在提醒借人头的事,然人还没回到壑园,不必急着去想。
宫里香灰味甚浓,一路走来呛的她好几次忍不住想打喷嚏,不得已用了鲁文安的老法子,伸手去捏自己鼻尖才勉强克制住。
今日日头甚烈,热的很,到了隐佛寺换衣服,再没穿外袍,只得两件轻衫上身,绿袖粉腰鹅黄襟,看得慧安师太连念了两声阿弥。
那本华严经已给了慧安,剩下一本往生咒.....薛凌身上摸索了两下,觉着没处搁,伸手递往慧安师太,问道:“这你也拿去烧了?”
她念着慧安是霍云婉乳母,估摸也不会烧到什么好地方,毕竟隐佛寺里又不缺腌臜地。虽不是自己亲手所为,到底没辜负霍云婉所托。
不料慧安双手合十,恭敬行了佛礼,念罢阿弥才来接,捧过去道:“施主一片诚心,化为飞灰岂不可惜,就让老尼供往佛堂,苦主早入往生。”
薛凌咂舌,犹豫片刻,觉着这老不死肯定跟霍云婉是一伙儿的,别是故意说来试探自己。
想想还是伸出个手指,指了指慧安师太手里东西,提醒道:“那个.....你,你女儿想她去作猪狗,我看你还是烧了好,再拿点狗血糊一糊,我听说这玩意镇魂。”
慧安师太垂头,手在册子上轻抚摸了一下,道:“佛前不论众生,人与猪狗何异?娘娘是,佛心入了化境了。”
她竖起一只手掌向薛凌施礼,慈声道:“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