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路岐(七十)
“驸马府”三字让李敬思瞬间绷紧心弦,欲盖弥彰缓道:“怎么还跟驸马府有关。”
薛凌看了看帘外,突然觉得薛瞑走了有些不自在。她跟李敬思出生入死数回,却一直亲近不起来,真是怪异。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当时齐清猗是这么念的,她又原封不动念给李敬思。
只是齐清猗幽怨声重,薛凌这会念的颇有几分向往。现还未到二月,京中桃花尚未含苞。她道:“陈王纵为前太子,然是个瘫子,绝无可能再当皇帝。
所以,魏塱纵是时时盯着陈王府,里头的日子,其实还算太平。三四年光景,连我都能在天子脚下做个乖觉顺民,别的人,又何尝做不得富贵闲人。”
李敬思摸索着手心,他是记得永乐公主尤爱桃花,前几日还说今年的驸马府桃花尤其长的好,估摸着在等半月,驸马府里就该有霞色倾城。
只是驸马府驸马府,听上去就烦的很,驸马都死了,这府邸怎么还不能改名字?
他晃神间仿佛永乐公主近在咫尺,骄矜仰脸屈尊不降贵,妖娆喊他:“李大人...”那个李字拖的甚长,喊的婉转勾人,又带着别样亲密。
“李大人李大人.....”
薛凌瞧出李敬思异样,轻道:“李大哥以为如何?”
柔情蜜意散尽,李敬思看着薛凌,笑笑,闪烁其词道:“你说的.....说的对。”
薛凌只求将他注意力拉回来,正欲再说,突闻李敬思道:“只是...只是.....”
她柔声道:“只是什么?”
李敬思有些不敢与她对视,低声道:“只是我倒不明白,当初我父母的事儿,你说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陈王既然是个变数,为何他活了这么久。早早死了,岂不是大家都放心。”
薛凌以为他是为着这个走神,微笑道:“李大哥此言差异,斩草除根,才是一劳永逸,可将大树连根拔起,其残暴行径叫人看了心惊胆寒,谁还会跟如此恶人共事呢。
你我,是颗草,没了就没了。前太子却是棵树,不到万不得已,皇帝怎会将他砍了。”
李敬思抬头与薛凌对视片刻,咬牙道:“你说的是。”
她说的是,明县李家村没了,就没了,不过县志一句话而已。前太子没了,却是千秋万载浓墨重彩的逸文奇事。
薛凌听出他话里不甘,笑道:“李大哥稍安,也并非全然如此。到底朝中霍黄权势太大,魏塱能用的人,只有寥寥如齐世言之流的遗臣。
虽这些人未必忠心于他,最起码可以拿来与霍黄争执两句。如果魏熠死的难看,那就是踩着了这些人的最后一条尾巴。
何况魏塱本就顶着弑父篡权的疑罪登基,再加两条人命,只是多往自个儿身上扣屎盆子罢了。你说,只要魏熠老老实实的当他的陈王,皇帝又何必冒天下之不韪去弄死个瘫子呢。”
李敬思愤色未解,沉声道:“你也不必宽慰我,就是我父母人微言轻,死了不足道而已。”
薛凌笑笑不置可否,真个论起来,薛家死了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大家过的一般惨日子,她理解李敬思。甚至,需要李敬思愤恨。
薛凌道:“我哪里是宽慰李大哥,我宽慰我自个儿罢了。”等了片刻不见李敬思再说话,她续道:“日子太平,过的就快。
我在陈王府一晃过了两月,齐清猗的肚子越来越瞒不住。府里丫鬟婆子家丁都有魏塱的眼线,这些人虽变蠢了,却还没变瞎。
要说这人事真是不公平,有人偷天换日无所漏,可偏偏怀孕藏不得。我总不能将那坨肉给提前掏出来换个地养,想来想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当时已和齐世言挑明了身份,我逼迫他去向魏塱告状,说自家女儿有孕。果然魏塱吓的不轻,古来顺尧,有法有禅,弟还兄位的事,史上并非没有过。
且不说魏熠的儿子够不够格与他抢皇位,便是有文臣上书要他将皇位还给兄长的儿子,也是有律可依,由不得魏塱不从长计议。
一切如我所料,他当晚便派人夜探陈王府。翌日一大早,又遣霍云昇以搜查刺客为由将陈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事至于此,陈王妃有孕一事朝野皆知。”
她住口,李敬思急道:“后来呢?”
“后来。”薛凌笑:“如果龙椅上坐的是李大哥,后来要如何?”
“如...”李敬思抢话未完,脚步声起,是薛瞑回来了。他忙住嘴,意识到薛凌刚才那个问题属实大逆不道。
薛凌没追问他,另转脸想着薛瞑欢喜道:“晚上吃什么。”
薛瞑躬身说是寻常菜式不敢拿出来待李大人,是前日来的山鱼,已拿泉水静养了两天,吐尽泥味,一煮而焖三吊汤,刚好趁个春鲜。
说话间寒风骤起,天边夕阳已是红彤彤的一个圆,旁儿卷云成堆,感觉又有雨雪似的。
李敬思一身冷汗,细想越发不愿回答薛凌上句问题,忙趁着薛瞑的话头道:“每次过来都有山鱼吃,难为你惦记。”
薛凌微笑道:“那年从明县离开,我日日都在惦记李婶。”她混若刚才没问过,自道:“后来,皇帝果然与霍家起了分歧。”
李敬思没问,只伸去端茶碗的手在空中一顿,疑惑陈王府的事,跟驸马府有关就罢了,怎么还扯到了霍家。
薛凌实在很会绕弯子,他手接着去端茶水,想着自己多问只会延长时间,不如等她自个一气说完。
薛凌道:“倒也算不得我的功劳,魏塱与霍家本有分歧,只是魏塱一直发不得。除却霍准势力,还有古礼可寻。
圣人训,高宗谅阴,三年不言。当初先帝身丧,霍准正是拿着这句话让魏塱在政事上诸多掣肘。而去年,梁成帝丧满三年,霍准再用不得这句话了。”
她自个儿忍不住笑:“真论起来,去年还真是个好年份,走了你我,挪了皇帝。
既然魏塱的亲信和霍云昇都往陈王府走了一遭,我怎肯放过这个机会。霍云昇说是来搜刺客,我便将计就计,在自己身上戳了个洞。
那时我还是齐世言不清不楚的三女儿,又是伤在陈王府里,有刺客一说是皇帝先喊出来的,霍家儿子来搜的,他二人岂能脱身。
当然了,他们也不愿意脱身。”
恶路岐(七十一)
薛凌顿言,想着这件事,好像是她最后的得意。唯有这件事,她能问心无愧堂堂正正的说与任何人。
她那时候,起了恶念却终没伤雪色的女儿,存了私心却终没动瘫了的魏熠。她想着那些人,又蠢又笨..又无辜,个个都是倒霉鬼。稍微碰一下,说不定就要一命呜呼。
明明她烦魏熠烦的要死,明明只要她说句以大局为由,那个洞就能戳在魏熠身上,让那蠢狗吃够苦头,旁人还会对她感恩戴德。然她甚至没作多想,仍是拿自己平了意。
所有的志得意满,都到此事为止了。
李敬思伸手在胸口摸了摸,调笑道:“你还真是,真是苦肉计施顺手了。”
薛凌知他说的是自个儿在雪娘子出宫当日也捅了他一剑,笑道:“舍不得胡羊套不着狼么。
既然京中真的有刺客,御林卫自不能掉以轻心。魏塱佯装很是期待陈王的孩子,特将护卫陈王府的活儿全权交给了霍云昇。
李大哥想想,若是霍云昇没护住,魏塱岂不是能以此为由光明正大削了他的权。”
“这还真是。”
“起止魏塱是,当时霍家也起了二心,眼见皇帝日益咄咄逼人。没准霍家还真想让齐清猗的孩子生下来,好拿个东西吓一吓魏塱,所以我说,他们俩自个就不愿意脱身。”
李敬思边想边道:“事后看,是这么回事。但当时如果不知道,你就不怕皇帝和霍云昇一同路人,特意把霍云昇派来加害陈王?”
薛凌伸腰换了个姿势,又看天边云色,觉着那几团云越来越黑,不以为然道:“无妨,我说过的,我曾去安城,那边的粮案,正是因我而起。
管中窥豹,在此事上,霍家与魏塱已是各怀鬼胎,又怎会在陈王一事上同仇敌忾。而且,苏姈如跟我说过,魏塱对霍家忌惮不满由来已久。
这也是为什么宫里一直无所出。魏塱怕,有了小皇子,他那个位置就坐不稳了。若他和霍家一条心,霍云婉早了生了十七八个太子来。”
李敬思点头称是,又道:“那照你这么说,皇帝是不是想自己派人去刺杀陈王妃,而霍云昇又为了前途私心,必须得保着陈王妃。”
薛凌垂头换茶,答的很轻声:“是啊。”
李敬思猛拍了下手道:“难怪难怪,难怪,难怪去年陈王魏熠死了,霍云昇被去职,底下人传的沸沸扬扬,说他..”
“怎么个沸沸扬扬法。“
“我们底下人嚼闲话,说当今龙椅是霍大人扶着的,霍统领也就是歇上几日出不了大事。说起来,这怎么出的啊,既然霍云昇是真想护着魏熠,还有你在旁边,怎么最后....”
薛凌抬头,重新换上茶,将茶碗往李敬思面前推了推,轻道:“是我喜时失智,当时只说,有霍家护着,就算不高枕无忧,至少我能长舒口气。
齐清猗孕四月时,时逢永乐公主生辰。”
事又扯到了永乐公主身上,李敬思蹙眉,听薛凌道:“她送了请帖给齐清猗,一开始,她与我都说不愿意去的。
我随手将贴子丢了,那几日京中倒春寒,冷的像要下冰疙瘩。我日日挨在火盆旁不肯挪身,瞧见齐清猗捡了那贴子时时看,好似上头写着她下半辈子生老病死一样。
多问两句,才知她想去,说是和永乐公主关系极好,还曾承过永乐公主厚恩。
我顽性嚣张,白无顾忌,也见不得旁人哀哀啼啼。而且,永乐公主之所以成今日疯癫,正是那次她邀苏姈如前去而未去之后开始的。
说是在府中落水,这理由,想来李大哥也不信吧。”
“竟是那时?”
“不然呢,你以为她为什么如此苏姈如,大概是以为,苏姈如去了,她就不用过的这般艰辛。殊不知,若苏姈如真的去了,没准艰辛更甚今日百倍。”
李敬思手在膝盖上来回摸索,道:“原来是这样,那她既然不是落水,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大哥莫急,待我将这些事一一讲完,你就知道这些人和事,都是什么光景。”
李敬思忙道:“你讲你讲。”
薛凌刚要张口,他又道:“那苏姈如还真是该死,她与永乐公主交好,明知此事有异,哪怕去说两句宽慰话也好。她竟毫不犹豫明哲保身,过后又若无其事一贯阿谀奉承。”
他带了些狠气:“这种人,活着白添恶心。”
薛凌明显看出,只要一提到永乐公主,李敬思就有别样情绪。她愈再作试探,故作公正道:“趋利避害,人之本性么。
苏姈如是个谨慎人,当日若过去,永乐公主是皇帝亲妹子,魏塱总得忌惮悠悠众口,可苏家,什么都不是啊。”
“话虽如此,她至少也做点啥。”
“人如草芥,能做啥呢?”
李敬思不再争辩,薛凌笑道:“至少她没去,便是留得青山在,日后还能替永乐公主周旋一二。若无她在,我哪能与永乐公主相识呢。”
李敬思依旧不答,薛凌另道:“算了,你我难道还要因个死人置气。永乐公主.....”她顿了顿,笑道:“也是个外人罢了。”
李敬思不情不愿“嗯”了声,话音刚落突然看了一眼薛凌,两人目光只得交汇片刻,他又急急撤了去。薛凌稍有了然,此刻无暇细思,默默按下不表,续说着陈王妃的事。
“我既知道永乐公主失智不是那么简单,又瞧着齐清猗想去,当时便应了下来,想着一起过去。一是圆齐清猗的意,二是因为,我突然觉得能将一个公主吓疯的,不外乎是皇家事。
皇家事,我都感兴趣。
而且当晚魏熠并不随行,以当今天子的作风,绝不可能调集人马专程去杀齐清猗。他肯定怕有人编排皇帝对前太子子嗣下毒手。
又有霍云昇护着,但凭我守着齐清猗寸步不离,吃喝不沾,就算有俩宵小,也不是我的对手。早去早回,省了陈王妃成日愁眉不展。”
她不好意思一般:“李大哥你是不知道,那个蠢狗一愁起来,就像整个人在往外外冒愁水,淌的你身边桌椅板凳都带着一股子愁味。我日日住在陈王府,一见她愁我也愁。
我生来受不得愁,一发愁,就...事事失了分寸。”
恶路岐(七十二)
她斟字酌句,想替那晚的自己辩解。李敬思听来却别有嫌恶,只说谁生来是受得愁的。还不就是薛凌出身高位,若非当年薛家事,只怕处处做派与京中公子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达官贵人张口闭口说她受不得愁,就好像旁人活该受愁一样。他还在想永乐公主,高贵如皇亲国戚,不也从早愁到晚么。
他当然也不想愁,却又见不得别人生来就不用愁。
薛凌摸着手腕,记起那年驸马府盛水的缸子。京中四月,桃花灼灼之下,水面竟有薄冰。
袖里恩怨是和当初平意相差无几的轮廓,从霍云昇之死到今日,她才第一次去回想平意捏在手里的样子。
她终没说那个馒头,只说在驸马府看了当日追杀自己的人。一时心下忐忑,唯恐此人认出了自己,随上去想打探一番。当时正值永乐公主夜宴,周遭众目睽睽,料来霍云昇不敢放刺客近身。谁曾想....
李敬思急道:“如何?”
薛凌道:“谁曾想,永乐公主成今日模样,竟全是因陈王妃而起。”
“怎会如此?”
薛凌再无遮掩,将齐清猗和永乐公主过往全盘托出,而后忏愧尽消,略带恼意道:“你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事,如何能防得住此人。
便是霍云昇在侧,也挡不住永乐公主亲热将齐清猗拉入里屋。事后追问起来,齐清猗更是不敢承认永乐公主害她。
一旦她承认,就是承认她已经知道无忧公主之死的真相,整个陈王府没的更快一些而已。
这事,就这么轻轻松松的结了。”
李敬思丝毫没为齐清猗可惜,反恨道:“这么说,倒是她活该。明知无忧公主之死碰不得,还撺掇永乐去问皇帝讨衣冠冢。害得人家娘亲身死,自己装疯才能苟活。这个女的....”
他顿了顿,记起陈王妃前几日离了京,眉间阴狠愈甚道:“她倒是顺利跑了,早知道...”
话没说完,仿佛是想到什么,他看着薛凌道:“你早知道这件事,怎么当晚不趁机派些人去陈王府。”
薛凌笑道:“魏熠都死了,无知妇人而已,我哪能记得起她啊。再说了,永乐公主似乎早不在意这事儿了,怎么李大哥替人愁上了。”
李敬思怒气未尽,沉声道:“也不是替人愁,就是觉得人好好一公主,被这事儿搞的。陈王妃倒是跑了,留下这些跑不掉的。”
薛凌笑笑,又闻他有些没好气道:“你怎么知道永乐不在意这事,她对苏夫人一直咬牙,如果当晚齐清猗死了....”
薛凌赶忙接了话,柔声道:“李大哥慎言,依我看,永乐公主对齐清猗固然恨,却也不是非得置她于死地。毕竟这事虽是陈王妃而起,可齐清猗也不过是个可怜虫,恨她有什么意思。
至于苏夫人,却是永乐公主心中的至交长辈。人就是奇怪的很,如果陌生人对自己见死不救,她大抵不会太恨。只说什么世事冷暖,人之常情。
可若是至交对自己见死不救,那就是无恩即仇,我与你一往情深,你竟敢不救我。这才是永乐公主为何一心想置苏夫人于死地,李大哥以为如何?”
李敬思闷声片刻,似乎觉着是这么理是这么个理,但看法与薛凌不同,争辩道:“陌生人见死不救,只能说明他无侠义之心,罪不至死。
可至交一词,必是与我有手足之谊。一个有着手足之谊的人对我见死不救甚至落井下石,便是负我在先。
既她负我,该我负她。”
薛凌咧着嘴,稍许笑出声来,赞道:“说的是,既他负我,该我负他。”
看她神色不似作假,李敬思略显开怀,思及刚才那几句话说的好,用词甚有雅意,不枉这半年所学。
薛凌也恍若心结尽消,笑道:“此事之后,这京中几方人,我算是全扯上了关系。因为齐清猗,我偷偷进到了驸马府,以我父亲之名得到了永乐公主的证词。
她说,她亲耳听到,当今天子魏塱与昭淑太后交谈,说当初送无忧公主去平城送死。那场婚事,从头到尾就是魏塱设好的一个局。
栽赃薛宋两家的同时,以国仇家恨反悔许给胡人拓跋铣的承诺。
这些零散事件发生的时间里,江府也没闲着。因为他曾经在朝堂上参我父亲重罪,难免我有怨气,一来而去,我和江玉枫故人重逢。
又为着苏姈如说,是霍云婉告知的我父亲真实死期,我想与霍云婉见见。那时我已出了苏府,不想再与苏姈如有牵扯。恰结识了永乐公主,她出入皇宫极方便。
现在李大哥可有彻底明白,我与这群人,都是如何聚起来的?”
李敬思点点头道:“你说的这么细,不明白也难。”
薛凌笑道:“再往后的事,大多你都知道了,我进了宫,见了霍云婉,才知她果然是与霍家不死不休,并非苏姈如诳我。”
李敬思疑道:“这我就有些不明白了,皇后是霍家女,霍家没了,对她根本百害而无一利啊。”
薛凌反问道:“怎么就百害而无一利,她既是霍家女,霍家死绝了,只剩她一个,那霍家不全是她的了么。”
“她一个女的,霍家怎能是她的。就像你先前说的,皇帝霍家早日不合,连带着厌恶皇后。那皇帝能忍着她,必然是因为霍准和霍云昇等人手握兵权。
你看如今,这些人不在了,皇后不过是深宫一弃妇,与她往日中宫之主有天壤之别。便是从结果来瞧,也是她妇人浅显,不知父兄何等重要。”
他嘲笑一声,道:“不过得亏她浅显,不然也帮不了你。霍家不除,哪来今日。”
薛凌抿嘴,为着老李头,她是截然不会放过霍云婉的。只是李敬思这嘴脸,未免还是过于....张狂了些。
薛凌笑道:“女的如何,妇人又如何。”
李敬思回神,忙赔笑道:“我不是说你,我是...是着实糊涂了,这霍家死了,皇后确实过的一日不如一日,我若是她,绝不会做出这种亲痛仇快的事。”
薛凌嘴弯的愈发明显,抬眼看了圈园子,打趣语气道:“我看李大哥与永乐公主倒是成了至交,怎么...”
李敬思吓了一跳,惊道:“怎么好端端的,扯到永乐身上,我岂敢...”他仿佛不知如何辩解,忙住了口,实际上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用的称呼过于逾越。薛凌全然未追问他的窘迫,只接着问:
“她没告诉你,这园子是霍云婉的?”
恶路岐(七十三)
李敬思呆住,有些不相信往外看了圈,错愕道:“这不是你...你...”
薛凌笑道:“我只是寄居客,霍家姑娘才是主人。”避免李敬思尴尬更甚,她又寻寻常语气道:“妇人也好,女子也好,她都是霍家人。
依着李大哥的意思,霍准负她,该她负霍准。而今霍家旁余没了,霍家能存下来的东西,都该她这位霍家姑娘说了算。
两厢比较,以前霍准在时,她多不过得十之其一。霍准死的蹊跷,霍家至少还剩了一半,全归她,便是二分之一。
你若是她,当真不会做?”
李敬思迟疑道:“你是说...说......”
“我是说,霍准先负了与霍云婉的父女之情,霍云婉恨他是理所当然。至于霍家事,李大哥你是当事人,又何必我再多话。”
李敬思环顾忍不住又环顾了一圈四周,压低嗓子道:“此处既然是别人的地方,你我说话可方便。”
薛凌含笑点头道:“李大哥只管放心些,我与皇后,是交心的朋友,不比江苏两家面和心不合。”
李敬思道:“那.那晚的御林卫......”
“李大哥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在京中,一介伶仃而已。御林卫,除了新人便是旧人。新人是你,这旧人是谁,无外乎黄霍而已。”
“你拿着霍家余孽栽赃黄家,怪不得当晚.....”他仍是话没说尽。
薛凌目光斜斜,盯着茶碗半晌才回神笑道:“你我在这闲话,何必说‘余孽’这般严重之词。”
许是女子掌兵实在稀奇,他对霍家事甚为上心,追问道:“怎么那些人,竟然还在,你知道有多少人吗?他们为何跟着皇后?”
薛凌欲答,帘外丫鬟轻喊,说是晚膳好了。薛凌应了一声,随口道是“也无几人,至于为什么听霍云婉的,有些死士,认令不认人。
霍云婉既知道霍准要死了,早早将家令藏了起来。事后皇帝不过是查查朝廷党羽,还能将天儿翻过来不成。”
李敬思听她语气懒懒,似乎不大愿意细说,也歇了性子。死士养起来贵,又养在近京,多不过三四千人。
薛凌招呼着起身往屋里,李敬思便跟着应下,两人先后起了身。薛凌一撩帘子,寒风呼啸而来,吹的人面上一冷,情不自禁眯了下眼。
李敬思在后旁跟着拿手挡了下,奇道:“怎么突然冷成这样。”勉强适应寒风,将手拿下来,才看见天边已是一片乌黑,估计不等晚间,就有雪来。
他道:“今年这个天儿还真是怪了,一个正月跟过了好几回冬夏似的。”
薛凌抖了抖手,跟着往天边看,那会坐在帘子里不觉,只看四周沉沉,还以为天时极晚。现出来才得见,虽已日暮,离黑夜却还有段时间,乌云蔼蔼罢了。
她伸手,感受着里水汽弥漫,正是骤雪愈来的前兆,果真是李敬思说的。正月尚未过完,竟跟轮回了好几个冬夏一样。
薛凌迈步,一边道:“是啊,今年这气相实在反常,我还记得除夕当日,有惊雷震天。园里人还与我说,雷打冬,是不祥之兆。”
李敬思紧了紧身上外衣,一面跟着薛凌走,一面道:“朝堂上也这么说,今年岁寅甲子,大灾之年。”
“这话你信吗?”
二人脚步没停,李敬思没即刻回答,想了好一会才道:“以前不信这些,可如今,倒是有些信了。”
薛凌也是良久未言,人到了花厅檐下,才问一声脆笑,她道:“李大哥比之以往变了许多。”
“变...变了哪些?”
薛凌在檐下立定,李敬思霎时紧张,却见她双脚并拢,小儿般齐脚跳上台阶,开怀道:“以前与你说话,你总是唯恐回答慢了,现儿个已是深思熟虑,胸有丘壑。”
褒奖之意不似作假,再看她神色顽劣,浑然别无它意,说话间又跳了一阶,这才提了裙摆飞快上了台阶。
李敬思暗舒口气,忙追上去,进了屋里坐下,才道:“你不说我自己还没发现,是有这么回事。”
丫鬟各呈了炖汤先饮,薛凌刚接过,闻说今日含焉不适,在自己房里歇着,就不过来了。
薛凌奇道:“是个什么说法。”
丫鬟忙道:“晚间风来的急,怕是吹了头,李大夫已开了药饮,估计睡一觉便无妨。”
薛凌捏着勺子再没过问,只劝着李敬思快吃。她有些可惜含焉不在,不然趁机将旧事一股脑说完最好。可不在也好,少个人听。
李敬思接了碗,愁着道今晚怕是又要下雪。薛凌笑言,雪厚三尺何妨,李府的马车轮子将来且作个一丈高,十来匹马并行,多厚的雪也拦不住李敬思去向。
虽是句奉承,她语气俏皮,更像是句顽笑。李敬思心下开怀,恩怨俱放,自在吃喝了些,家常几句,接过先前话头道:“你一说还真是....
以前与人说话,我总恐怕答晚了让人不喜。现在觉得,比起答的快,还是答的好更重要。要想答的好,那必须要深思熟虑的。”
薛凌捏着筷子,仿佛刻意迎合,转了圈眼睛才道:“你说的对,也不对。”
“哪里不对。”
“答的好固然更重要,可若是一个人让你畏惧,你哪还顾得上好与不好啊,只想赶紧回了他免的得罪。依我看,”她笑道:“明明是李大哥今时不同往日,人贵,语自然迟。”
李敬思哈哈,承让道:“你倒哄起我来了。”
薛凌复去夹碟子里几条酥鱼,笑道:“说什么哄不哄,逗趣罢了。既是天晚欲雪,我且先安排人备着,免了李大哥回程路上受冻。”
李敬思忙推辞道:“不必麻烦,车上一应不缺。”
薛凌又笑:“是我忘了,还怕如今你冻了去。”
话说几句,她续提起那些旧事。自识得霍云婉,京中诸家皆已分明。薛凌道:“有了皇后帮手,我对宫里和霍家皆是了若指掌。
雪娘子一事,也是霍云婉一手促成,可惜那件事并未置霍云昇于死地。又因着霍家和拓跋铣有来往,我往胡地走了一趟。
最终拓跋铣弃了霍准与我连手,再往后的事,也无太多需要与李大哥讲的了。你若有何不明之处,再问便是。”
李敬思吃喝间仅问了下拓跋铣为何放着霍准不要,非得选薛凌,听上去就不符合常理。薛凌将石亓摘除,只说利诱威逼兼有之,关键还是拓跋铣此人全无道义,谁能帮他达成目的,他就帮谁。
李敬思仍有所想,然一阵窸窣后,便见窗外飘白。今日在壑园呆的实在久了些,他按下疑惑,又吃得稍许,赶着跟薛凌告辞。
此间已晚,再留无意。薛凌先起了身说送,李敬思跟着起身,迈步要走,大抵是饭菜用后,觉得口渴,刚好茶桌上水没收,看着已是凉透了。
他大步过去,不顾丫鬟叫喊,抓起茶碗一饮而尽,顿感爽利,笑道:“这还真是不错,你说叫什么名儿?”
薛凌笑道:“是二月春,梁最好的春茶。”
恶路岐(七十四)
她也开始习以为常的逢迎,看李敬思满脸赞许,忙道:“我让人取些一并带回去,虽然李大哥府上不缺物件,总不能我心意不到。”
李敬思搁了茶碗笑道:“算了算了,我不爱喝茶,苦滋滋的喝不出个好来。刚吃了饭,嘴里发咸,喝杯凉的解解味,走吧走吧。”
薛凌笑笑没劝,二人出院门时,已是飞雪大作,少不得又感叹了两句这天实在变的快。廊檐遮着原不会淋雪,薛瞑还是撑了伞来。
本有丫鬟也撑了一柄站在李敬思身侧,不知他作何用意,只道无需如此娇贵,且走着便是。薛凌心领神会,遣了丫鬟离去,回廊里便是三人同行。
她猜是李敬思还有些话说,果见丫鬟一走,李敬思便说起司天监卜卦一事。岁寅甲子,万物剖符,主兵祸天灾。
当初这卦辞,也传到了薛凌耳朵里,她不屑一顾,现儿李敬思再问,二人俱有些在意。胡人扰攘不断,黄家兵祸又兴,近日雨雪连绵,岂不是正好应了那卦?
李敬思皱着眉,边走边问:“难道世上,真有鬼神之说?”
夜风将三两片飞雪吹到他额间,好似在刻意提醒,正月这个气相,正是天灾无疑。薛瞑将伞斜斜挡着右方,老老实实遮住薛凌上半身,走出几步,才听她道:“我父亲说,为官之人,还是少信些鬼神好。”
李敬思稍放下些,道:“我以前倒也常听人说,如果人被淹死在河里,就要做个水鬼,一直在他的死地等着,直到将另一个人拖下去作替身,原来那个死者才能转世投胎。”
薛凌噗嗤笑,偏了头揶道:“这鬼可真是因地制宜,在河边就是被淹死了要找替身,在平城就是被狼咬死了要找替身。得亏淹死的咬死的都好找,他要是个喝水呛死的,那可得等上千儿八百年。”
李敬思也被逗的笑,彻底放下心来,跟着薛凌调侃道:“可不是你这种说法,淹死的咬死的反而难找,你想想,人不去河边,那水鬼也没招,不去野外,狼就遇不上了。
可人哪能不喝水吃饭,一喝水,那呛死的鬼就有办法害他。这鬼找替身,可不是傻等着,是要主动害的。
我本也不多信这东西,只是觉得奇怪,怎么好像每个人都在传呢。”
薛凌仍在笑,虽还嗤之以鼻,语气却不如先前笃定,瘪嘴道:“怪力乱神,止小儿啼罢了。真有鬼神之说,世上哪来那么多不平之事。”
李敬思聊加附和,再过三五走廊,行至角门处,李府的车夫已在外院小屋里候着。寻常车夫都只有在门外等主家的份,只壑园周到,眼见着耽搁久了,即赶忙将人请进来吃了些。晚间下雪,又着丫鬟送了炭火热汤。
对于车夫来说,真是个此间乐,不思蜀。薛凌三人都到了跟前,小屋里人才站起,见是李敬思要回,忙点头哈腰出来。
底下人如何,李敬思尚未到计较的地步,今日虽是耗了整个下午,到底喜悦居多。难得薛凌与他推心置腹,纵有些言行不能苟同,好歹二人,以后就真真站在一处了。
他看薛瞑腰间那坠子晃荡,对着薛凌笑言道:“你挂不得物事,改日我送对儿襟扣与你,也是鱼儿熊掌,好看的紧。”
薛凌指着屋外道:“改日的事改日说,今日雪大,李大哥早些回吧。”
李敬思喏喏称好,薛凌伸手从薛瞑手上接了伞,撑着转身自然将李敬思遮于伞下,笑道:“虽不惧风雪,然人言可畏,让我送李大哥一程。”
李敬思本有犹疑,听薛凌一说,顿时了然。他堂堂京城兵马司的统领,如果从壑园冒着雪上马车,给人瞧见了,确实可畏。
外头又风言传他与壑园小娘子有情,寻常人家女儿大胆,替自己撑伞才是常举。想及这些,便没作推辞,上前一步与薛凌共伞。
出了房门,三五步处便是李府马车,撑不撑伞当真无所谓,然薛凌老老实实将人渡到马车上,依依不舍趴在门口念叨:“李大哥路上小心,回去了药可是要暗时喝。”
李敬思应声连连,车夫拎着刚套好的缰绳乐不可支,打了包票喊:“姑娘放宽了心,大人一顿也不落下的。”
薛凌偏头,看那马嘴里好似豆粕还嚼完,看样子壑园不仅人照顾的周到,连匹破马都当佛祖给供了起来。
那声“驾”终于想起,马随着辫子缰绳牵引方向调了弯,背对着薛凌而去。漫天飞雪,转眼就只见得个轮廓。
薛凌长长喘了口气,刚想把手放下,记起自己是在门外。转身两步进到里头,伞就重重砸在了地上。
薛瞑忙弯腰拾起,轻声道:“怎么了。”
她觉得周身无力,想就地躺下,躺个长长久久,十天半月。可惜在壑园不是平城外的草皮,旁儿还有三俩小厮站着。
她脚步不停,只想快些往自己院里去,早早爬到榻上歇着。薛瞑听见她无比疲惫的回了句:“太累了”,更像是句抱怨。
下午不过饮茶吃饼,把盏言欢,怎么会这么累呢?
薛瞑抱着伞急急追上,进了院门,果见薛凌不顾其他,直奔软塌,整个人压在上头,伏着好一阵子才有气无力道:“怎么就这么累呢?”
她好像是赌气的强撑,支着手肘坐起来,而后仰靠在软塌上还不忘稀里糊涂的埋怨:“太累了。”
薛瞑伞还抱在手上,好像是怕自己转身去放个伞的功夫,薛凌就能体力不支从榻上栽倒下来。他抱着伞站在那,目不转睛,唯恐自己手脚慢了扶不住。
然薛凌仰在那良久,仍是好端端的仰着。许是歇了一阵勉强回些精神,她直起脖子看薛瞑,也没问其他的,仍是:“不知为何,累死了。”
薛瞑与她稍作对视,又垂下目光轻道:“我听人说,若事事皆与愿违,则心累远甚身累千倍。”
薛凌挑眉,蓄力让声音听起来多了些中气:“什么事与愿违,我看我如今我事事得意,天随人愿,可见你这说法靠不住。”
她撑了撑,想坐起来,才刚直了腰,就觉得周身不适,干脆又仰了回去,挥了挥手道:“你下去下去,别站这了,你站这我都没脸躺。”
薛瞑顿言,片刻还是道:“心力交瘁,总是.....”
话没说完,薛凌继续挥手道:“走走走,我说话都嫌累。”
薛瞑喘了口气,转身想走,咬咬牙还是回头道:“我看你不喜欢李大人,何必强颜与他作乐。”
薛凌霎时从软塌上弹起,站直了身子拍手道:“你越说越差了,我就差日日拿三炷香给他供上,哪敢说不喜他。”
她急嗤了声,念着歇也歇不好,喊薛瞑去传个汤来,喝了赶紧睡一觉。薛瞑不多言转身去了,片刻回来见薛凌在书桌前坐的端正,桌上已写了新墨数字。
听见声响,她回头道:“刚才是累的紧,我总是藏不住性子,你莫放在心上。”
薛瞑不言,薛凌又笑着宽慰了几句,倒非别有情谊,只身边人,来去无非这几个。若有开罪,得不偿失。
她愈殷勤,薛瞑反愈沉默,直到丫鬟端了碗咸口豆花吃尽,薛凌起身要往里屋转,薛瞑才道:“若是....事事都累,莫不然走错了道也未可知。”
薛凌失笑,压着心中不耐,作佯怒道:“怎么,你跟我说起哑谜来了。我已经讲了一下午的哑谜,实没工夫跟你兜圈子了。”
薛瞑急声道:“不是,我是看你有许多事皆不是出自本意。长久以往,必然有损自身。”
薛凌耸了耸肩,无谓道:“是有那么些事作的艰难,可这世上,人人都艰难,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那真是,凭什么呢。”
薛瞑还欲劝,薛凌知他是关心自己,生了些温情,笑道:“行了行了,洗洗睡吧,我固然不是多欣赏李敬思,可他与我曾是故交,其父母与我有救命之嗯。
再说了,他出身渔村,有几分贪婪艳羡,欠几分风月清朗,皆是常事,我不喜便罢,总不能有责怪之意。
我观他庶子做派,说不得他观我藉父之名。时无英雄,何必嫌东嫌西。”
看她混若想通,薛瞑垂头答是欲走,又听薛凌道:“下午你也在旁,可听见了,我这一路,走的辛苦,眼看就要走到头了,却不知到头来,是个什么结局。”
薛瞑几乎是下意识的问:“难道不是回平城么。”
薛凌笑道:“你倒听得仔细,我是一直想回平城,只是,而今不知还回不回得去。”
薛瞑从未去过平城,在不认识薛凌之前,他都没听过几次这地方,只知道那是大梁疆域最西北,路遥驾远,迢迢水山。
远到,面前姑娘,走了三四年,都没能走回去。可人越是想要到达,越忽略了脚底下是不是偏离了方向。
他终不懂要如何才能排遣薛凌心结,或者本来也无人可以排解,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能与人言不过二三。
薛瞑笃定道:“必能回去的。”说罢转身退出。薛凌又复疲惫,回到里屋草草褪了外衣躺下,累的呼吸都嫌费劲,却一直不肯阖眼安歇。
窗外飞雪如席,沙沙之声不绝于耳。她看着悬下来的罗帐,想着真是怪异,那年初春夜奔回京,就在下雪。今年路到尽头,还在下雪。
这场雪,从头下到尾,好像一直没停过。
她在一盏孤灯里奇怪的想,若真是有一场雪能三四年不歇,那噩梦就会成真,平城外雪厚如墙,将所有人埋的分毫不剩。
可是,哪来那么久的雪呢?
不过,看如今局势,如果黄家撑不了多久,估摸着四月初,自己就能安然回平城。按今年这天时,也许那时平城真的还在下雪,不是含焉说的满城都是金灿灿阳光。
总之,下雪也好,她回平城的时候,平城就该下雪。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这些事,终于要到头了。
她还睁着眼,忍不住想今下午与李敬思交谈时所言是否合理。这位李大哥如今手握京中半壁江山,无论如何开罪不得。
她总算明白为何那么累,一字一句都要斟酌,一言一行都要谨慎,时时吊着一口气,哪能不能啊。
越想赶紧入睡,思绪越是停不下来,唯恐哪处出了漏子。李敬思与永乐公主的关系,也是个值得焦心之处。
屋里炭盆火到浓处,炸的噼啪一声,如平地惊雷,划开窗外萧萧雪声,将她从冰冷里拉出了片刻。
可惜,数粒星火,在漫天飞雪之前,转瞬即灭。
薛凌心满意足闭眼,想着虽不算十全十美,但下午说的那些,情真意切,句句属实,找不出什么岔子。
夜深雪愈大,六出飞花入户,盖尽人间恶路岐。
不知春(一)
这雪来的急,停的也快,早上五更未过,已是云开雾散。月末不见月,星罗棋布倒也称得上良夜。
薛凌本还睡的熟,隐约听见外头嘲嘲窃窃,似乎是含焉那屋。等了片刻仍不见止息,披衣坐起出门一问,才知是昨夜汤药无效,含焉伤病非但没愈,反而发热更甚,整个人烫如滚水。
听见丫鬟连说的连惊带喘,薛凌心下担忧,随着进屋一瞧,果然是床上躺着的人双颊通红,像个熟透的虾子。
她病过几回,知人最是高热不得。再看旁儿只余俩丫鬟守着,气道:“那姓李的老不死呢,干嘛不来看看?”
丫鬟相互瞧了眼,小心翼翼猜这个所谓“老不死”该是壑园里的李大夫。从来见人人都是敬如华佗在世,恭若神农再生,薛姑娘也是日日“李伯伯李伯伯”喊着的,怎么突然就成了个老不死。
幸而她平日里冷漠,失言也是常有,丫鬟想着是含焉病急,薛凌担忧太甚也是常情。权衡片刻,一人道:“李大夫说是邪风入体,药开了,要靠姚姑娘自己撑一撑的。”
薛凌愈气,却也知自己刚才失言,冷脸道:“怎么个撑法。”
“就是,这热能退,便好了。”
“不能退呢?”
“那...那..”丫鬟嗫喏不敢答,另一丫鬟见势不妙,忙道:“若一直退不下来,就得加重药量,再..再调理。”
薛凌又看了看床上含焉,道:“她昨晚可有醒过。”
丫鬟忙道是醒过的,昨日前半夜还不见这么高热,也就是半个时辰前突见惊热,人才迷了过去。
薛凌缓缓语气,道:“李伯伯可有来瞧过。”
丫鬟有些怯怯,说是那老不死年岁已高,实不能折腾,但手底下徒弟特来看过的。薛凌追问如何,丫鬟喜道:“说这是邪风窜到表体来了,只要这热一退,便是彻底好了。”
那神色,倒像是已经好了一般。
薛凌不复言,扯了扯外衫,退回自己屋里本想再躺些时候,怎么也睡不下。踌蹴半晌,整个人站起,没好气叫薛瞑再去看看。
薛瞑走了一遭回来,道还没退,人也没醒。估摸着是看薛凌甚急,轻道:“人总有个头疼脑热,三灾六病,不妨事的。这才一日而已,没退也正常。”
薛凌仍是不言,自顾将软剑往腰间系。刚才薛瞑出门的当儿,她已换了常服。一边扣着剑扣一边道:“你与我出门,另寻个铺子抓几副药来。”
薛瞑忙道:“要早也没这个早法,天还没亮,夜里雪重,哪有铺子开门啊。”
薛凌明显愣了愣,蹙眉道:“难道天不亮就不会有人生疾吗?”
说说完,她自己倒反应过来,神色忽而落寞,尴尬抽了抽嘴角,手从没扣完的剑扣上拿开,语带酸楚道:“是哦,你不说,我都...我都没想起这个来。”
薛瞑跟着勾起嘴角想说什么,那剑脱了扣受不住力,从腰间蓦然回直,弹跳划过两人眼前。二人俱是吓了一跳,齐齐伸手要去拿,到底薛凌熟手,先拿着剑柄急急后撤,这才回身来看薛瞑道:“没伤着吧。”
薛瞑捂了下手,又放开来道:“没有。”又轻声道:“也不是天黑无人生疾,肯定还是有大夫的,只是壑园本为医家,匆匆去扣别人的门,岂不徒惹话柄。”
这话着实委婉,只要银子给足,神仙都能请下来,又何况区区大夫。只是他知薛凌心里与逸白不合,现还不到时候撕破脸,自然要多加注意。
然薛瞑亦稍有不解,薛凌何以突而恹恹。含焉病势虽凶,到底不是绝症。依着园里大夫说法,凶些反而好了,这邪风来的快去的就快,若是慢吞吞的发,得拖个十天半月才是难事。
纵薛凌与含焉情厚,以她的性子,该不至于这般失措神伤。他试着宽慰,轻道:“我刚才问过,说是暂无大碍,不必急于一时。终归李大夫的医术,尚算值得称道。”
薛凌收了东西,瞧着薛瞑那只手完好无损,确没伤着哪,强笑道:“那再等等吧,你且时时看着,天亮再做计较。”
薛瞑点头退去外屋,薛凌卷起剑刃,坐到了窗前书桌处。窗外白蒙蒙的一片,再不见其他颜色,也不知昨晚这雪究竟下的是有多大。
她拿了张纸,犹豫片刻,落笔不是百家姓氏,而是存善堂挂的那副帘子。长恨身无济世手,但求胸存悬壶心。
写的郑重缓慢,字成则庄严肃穆。待笔墨干透,指尖跳跃如许,片刻手心上便托了个极好看的元宝。
比那些用描金笺折出来的,要好看许多。
右手捏起凑到眼前,愈觉白纸黑字交叠折出来的东西,有仙风道骨之感,更适合老李头些。
老李头活着那么些岁月,鸡零狗碎的见过几回他瞧病。好像在京郊的破屋里,搁着有缺口的瓷碗。星月当空,夜露如珠,有人奔着来,那老头颤巍巍的去开门,说是夜里来求医的人定是着急的很,怠慢不得。
当时嫌人聒噪,而今自己连个聒噪人都当不得。说起来,前些日子,和含焉折的那几只金元宝还没去给老李头烧。
她长叹口气,将手中元宝放回桌面上。一边感叹着自己越来越多愁善感,一边开始荒唐的想若是老李头在天有灵,赶紧发发慈悲让那蠢货百病全消。
她一边求,一边怨,蠢货就是蠢货,刮风了不知道往屋里躲。一边怨,一边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这样纠结下去。
她手死死的放在那个元宝旁边,闭了眼点点滴滴都是老李头的样子,慈眉善目念叨:“人都是肉体凡胎,哪有不生病的呢。常事罢了,病了,且管慢慢医就是了,急不得。
一急,则心中起火,脾肾好养,心火难医。”
她艰难缩了手捂着胸口,好像是刹那间领悟,自己心火早起。能发的,则燎原于人。烧透了霍黄两家,烧得大梁上下即将满目焦土。
即便如此,还有许多不能发的,便自焚其身,烧得自己枯木朽根。
不知春(二)
可惜世事知易行难,况且她也未必全知,更是愈挣脱而不得。焦躁之间又折了数只元宝来平复心绪,却再不如第一只折的圆满,个个都有些歪扭变形。
好在这含焉没烧太久,东方才露鱼肚白,薛瞑进来道是已经退热,人也醒了。薛凌搁下手中纸张,长舒一口气,倚在椅子上仰头道:“你去瞧了?”
薛瞑忙说不是,男女有别,是丫鬟报的。他隔一刻去问一次,丫鬟知道分寸,人一醒,立马跑着来通了气。
薛凌撑了撑脑袋,尚有些不放心,站起身自己往外,窜到含焉房里瞅了眼。果是人醒了,就是精神差些,头发梢湿淋淋的,跟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估计是出了猛汗,丫鬟端着个碗,在喂清水样物事。
瞧见她进来,含焉虚弱笑笑,艰难道:“没见过你起这么早。”
丫鬟忙着表心,说是晚间薛凌都来好几次了,哪里是起得早,又念叨了一通神佛保佑,亏得姚姑娘这么快就退热。又跟薛凌道是虽还没全退,不过只要不高热,便是无碍了。
薛凌看罢两眼,没太过关切,只沉声带着些埋怨般道:“以后起风了就往屋里站站。”
含焉还是笑道:“傍晚风来的急,我...走的慢了,不想...”
丫鬟叽喳辩解,道是人有旦夕祸福,哪是一时快慢躲的掉。薛凌再没多听,转身出了屋,此刻才有心思看院里光景。
些许晨光下,草木上冰凌晶莹未消,树叶上俱是一指厚的雪压着,地上积雪更是淹到了第二步台阶处,少说也有一尺深。
她望了望天,半晌嗤了一声,觉着这天儿是真怪,白日里要晒死人,黑夜里要冻死狗。饶是她少事农桑,亦知初春这种骤冷骤热的天气,根本发不出苗来。
于是她也忍不住犹疑,难不成,这世上真有鬼神之说,司天监那帮饭桶有通阴晓阳之能?
不如改日去抓一个回来,也给自己算两句。
薛瞑拎着件氅子从身后盖到了薛凌肩膀上,轻道:“雪冷霜重,不比昨日,不然,再睡些时候?”
还未见日光,估摸着不过卯时末,睡个回笼觉也恰是时宜。薛凌抬手扯着系带,蓦然回首,欢笑道:“哎,起都起了,算了算了,早些吃饭早些出去走走,顺路再买两幅药回来备着省了下回焦急。”
那模样,混若是含焉病愈,她便喜极又复活泼。
薛瞑仍不觉含焉重要如斯,更觉薛凌远不是个小事则失态的性子。然这会见她笑意盈盈,当下再不问其他,答了话只说去换人早些呈膳来,天冷还是吃些东西再出门。
此话也是有理,薛凌将系带绕了个结,踢着脚下回了里屋,看书桌上七八只元宝没手,环顾四周,将桌上个茶果盒子倾倒干净,细心把元宝收在里头,只说今日无事,早早去烧与老李头。
壑园里的老李头是个一无是处的老不死,埋在隐佛寺的老李头却是死了还在天有灵的赛华佗。
含焉肯定是受了老李头保佑,才好的这般快。
不多时薛瞑回来,便按照她的想法一一安排。唯一不足之处,是说昨夜雪实在大,今日京中积雪甚厚,虽开路的民夫雪停即刻开工,但要想所有道路通畅,至少也得巳时去,听闻百官上朝都推迟了一个时辰。
天爷的事,俱是无奈,好在也不会耽误什么功夫。待下人将院里清理出地方,趁着无聊,薛凌拎剑舞了一阵,免了荒废身上功夫。
衣帛再歇时,丫鬟冲出来喜盈盈喊“好了好了,可是好全了”。原是含焉已彻底退了热,整个人已能自己坐着饮药。
薛凌更添放心,此时太阳已漏了全脸,但看天高云淡,好似又能晴上七八日。只有了昨日那样风雪无常,难保今儿个下午还能烈日苒苒。
她收了剑,廖作梳洗,拎上早已备好的篮子与薛瞑一同出了门。因祭天大典一案余威还在,常人仍是不敢以正门入寺,只能吩咐了车夫绕着小道直接往寺后山去。
本以为重雪过后,今日行人该少些,未料得沿途甚是热闹。小道本不宽敞,好几次不得不停下马车让人先走。
京中行马向来慢,可这般停停走走的当真是第一回见。薛凌本是满怀欣喜去给老李头道谢,三两次猛地前倾已是不耐,突而马匹一声长嘶又停,隐约听见前头人声嘈杂:“快些快些,赶不上了。”
薛瞑看她脸色不对,先撩了帘子探身问:“这是怎么了。”
车夫半回了头,吆喝道:“姑娘您坐好嘞,今儿个杀人头,五马分尸,都赶着去看呢。咱这走的道儿又小,挤挤攘攘的,快了踩着人去。”
薛瞑了然,缩回身子道:“是了,今日陶淮问斩。”
车夫大声聒噪,纠正着薛瞑:“那可不是问斩,是五马分尸,这乱臣贼子哦,上元节不知死了几家百姓。姓黄的如今还敢造反,谁不想上去啃他两口血肉。这狗日的,两个眼睛一张嘴,他敢长歹心。”
薛瞑在帘子里略有尴尬,毕竟陶淮长没长歹心不好说,但马车里坐着的两个肯定是长了。他避着薛凌目光,局促间暗恼马夫也是个要紧活儿,主家来往去送都是要同路的,该是个知冷知热贴心人才对。
莫不然,壑园的马夫竟是个良民?
薛凌倒不以为然,笑道:“难怪。”车夫如何,她比薛瞑更懂些。这人常年养在外院,就是个两脚马而已。真有私密去处,哪个主家的贴身下人不会赶马。
看她无所谓,薛瞑暗自松了口气。寥寥几句,待前方人群已走远。驾车的扬鞭刚要再换马开啼,忽闻薛凌道:“我们也去看看。”
“啊?”薛瞑和车夫同时问。
薛凌道:“求神拜佛不在一时,砍头杀人这种事可遇不可求,走走走,都去看。”
薛瞑一时没能分辨她是起了何等心思,车夫喜不自胜。他本就要去看的,哪料得主家突然安排了活计,现见薛凌想去,连连答应数声,夸赞薛凌真不是寻常娇滴滴的小姐,杀头的活计也敢看。
薛瞑张嘴,也想提醒这蠢狗一声,是分尸,不是杀头。好像自己和薛凌呆久了,也生出些稀奇古怪的锱铢必较来。
多年的下人习惯克制了突如其来的喜怒哀乐,他倒是记起那日求上壑园门的陶弘之,猛然生出无尽心疼。
忍不住道:“有什么好看的,还是拜佛要紧。”
不知春(三)
薛凌去了隐佛寺十七六七八次,迫不得已应是烧过几回香,正经拜佛,却是一次也没有过的。这会说要赶着去拜佛,真是荒诞又讽刺。
薛凌笑道:“不妨事,心诚则灵,今日不去,佛祖也不会怪我,砍头这事儿错过再难遇着了。”她伸着脑袋指挥车夫:“走走走,往刑场去。”
车夫乐不可支,吆喝一声先走了马蹄,又大声跟薛凌道:“也不是没有呢,哪年不杀几个乱臣贼子贪官污吏,也就是咱皇帝仁心,这几年没见五马分尸这么大阵仗。
依我看,等姓黄的狗贼落了案,凌迟处死也不为过。到时候要是姑娘胆儿壮,那才值得看。”
薛瞑垂头不作言语,薛凌浑若甚是好奇,道:“怎么值得看,你看过?”
“那倒没有,就是没看过才值得看。这要是人人看过的东西,那就不稀奇了,您说是不是。”
薛凌笑笑,另道:“怎么黄家人还没落案,就成了个狗贼了。”
车夫吸气声重,抽着嗓子惊呼:“这还算不得狗贼,姑娘您可就是在咱园里人面前这样讲。外人听了去,非得污您一个同党之罪。”
他兴致极高:“您是不知道十五晚上,这城中,那个火啊,血啊,乱党都入了。哎哎哎...”他蓦地惊呼,赶忙勒住马,又是一个猛停。
前头人头也不回跑了去,薛凌上半身一俯,还没直起身,听那车夫猛唾了口道:“瞎了眼了,尽往马蹄子上撞。”听语气,是嫌行人搅了他的兴。
唾沫没落地,人又续道:“当晚....”
薛瞑略有怒意,冷道:“你专心赶马即可,跌了姑娘算谁的。”
车夫哑口,顿了顿才低声道:“实是今儿这路小人又多。”
薛凌笑笑道:“算了算了,我们先去吧,等去了再听大叔念叨。当晚如何,我还真是不知道。”
那车夫便霎时回了笑颜,高声答了“哎”,再连抖数下缰绳,小心翼翼避着行人,一路马车再未停过。车里薛凌面色玩味,与薛瞑再无旁话。
直至马车到了正阳街头,车夫“吁”了声,渐渐放缓马速,扭转头来问:“姑娘可要在此处下车,呆会押囚的车来了,可得从这街头游到刑场,且叫百姓都瞧瞧那奸贼模样。”
薛瞑张嘴欲言,薛凌抬手脆声道:“好呀,就在此处下车。”
“好勒。”车夫答话,转身将马停在路旁。没等他喊,薛凌踢了帘子先跳下来,随后薛瞑才从里头探出头。
许是为着那会喝斥,车夫与他对视时,略有不忿。都是个当下人的,狗仗人势。看罢便去招呼薛凌道:“姑娘您可别乱走,咱三一道儿来,那得一道儿回。您要是丢了,回去主家得拿我脖子上东西当球踢。”
薛凌本在身上摸索,几句话听的她一乐,转头笑着问薛瞑:“你带银子了吗。”
薛瞑忙从身上掏出个荷包,他知薛凌不拿银子当回事,所以换了些散银在身上。荷包系绳还没打开,薛凌整个拎了过去,看都没看,整个朝着车夫胸前丢。
车夫双手捂着还在发愣,听她道:“大叔自寻个地方吃茶,不必跟着我们了,白先生处我来交代便可。”
未等车夫反应,薛凌扯了薛瞑衣袖拉着人便走。后头车夫“哎哎”两声,并没追上来。人又不是个蠢的,追上去不就得还银子么。光一掂量,里头少不得二三十两。
穿过四五人群,薛凌才撒了手。好似真赶不及要去看,她头都没回,一个劲儿往人前面凑。
一些卒子已拿了长枪短矛在维持秩序,将人流分往两边,留出半丈余宽的通道。熙熙攘攘间有妇孺涕泣,也有老弱哀声。又或三五咒骂不绝,或拍掌说大快人心。
薛瞑跟着左突右窜,总算挤到了薛凌身侧,想劝薛凌先回去,踌蹴一阵却不止如何开口,只尽可能平常道:“园里的车夫,何必额外给他赏钱。”
薛凌没回,猛听得一人高呼:“来了来了。”她似再顾不上答话,翘首往路口看,敷衍道:“不给银子他就来追咱们了,多个外人烦的很。”
薛瞑登时一喜,车夫是个外人,那自己算什么人?喜悦使他无暇多劝,再看街头果真是来了。
先一人骑在马背上举着令旗开路,后七八卒子分列两队随行,再后才是囚车,其后又跟着约莫一二十人押囚。点卯看着是少了点,可在场的卒子皆是御林卫,暗处不知还有多少。
奇怪的是,今日竟有四架囚车。薛凌不识得谁是陶淮,便是识得,污衣垢面的缩在囚车里估摸也认不出来,至于旁人谁是谁,更是无从分辨。
囚车才出,周遭便人声鼎沸,有飞石碎土朝着囚车而去,推攘越发厉害,薛瞑伸手死死护着薛凌左右,连劝都顾不上再劝。
囚车往前,观者也如潮水般流动。薛凌再没挤着走,直到人群尽数去了前方,薛瞑方搁下手道:“这热闹,不必凑它。”
薛凌笑道:“也是,不必凑它,你我慢慢跟上就是。”
薛瞑生了些许焦急,咂了声道:“看它作甚。”
薛凌抿了抿嘴,活泼道:“走走走,你我闲着也是闲着。”说罢自抬了脚去追前头人。
薛瞑无奈,只能提步跟上。走到一处,听薛凌轻道:“这阵势,我也是瞧过的。”薛瞑知她说的薛宋案劫囚一事,轻“嗯”了声,二人气息便隐没于人群里。
正阳街走完,再往东约莫一里路,临至城郊,便是刑场。此地稍远,跟上来的观刑人少了些,然外圈仍是水泄不通。
薛凌仗着身手矫健,又衣衫富贵,少有人敢与她相争,轻而易举站到了最里,刽子手脸上横肉都能看清。
瞧瞧天上日头,已是午时将近,卒子已经开了囚笼锁扣,将犯人往外拖。薛凌摇着袖子嘟囔:“这还真是第一次见。”
话音未落,几声马嘶由远及近。又是一阵人群哗然,拥挤中好像谁踩着了自己脚,不过这会也无暇孤寂。
片刻那几匹马被牵到了行刑台上,另三人应是判的问斩,已被人按跪在铡刀前。此刻薛凌终于认出陶淮是谁,是被仰面按到在地,四肢大开的那个。
卒子拿了麻绳,分套在他手腕脚腕处,最后一根则套在了脖颈上,又全部捋顺,在马尾上系的牢实。
整个过程陶淮未有丝毫挣扎,甚至不见轻微动弹,未有一双睁着的眼睛能表明,此人确然还活着。薛凌看的清楚,她并不畏惧什么酷烈刑法,更无所谓断肢头颅。
只是,胸腔里一颗心狂跳,像是要破体而出,也被那几匹马撕个四分五裂。
不知春(四)
头顶烈日一点点将阳光移正,主刑官拿了文书,嘴唇开合像在读判词。天地间突然变得安静,连风声都无一丝。
她站在那,口干舌燥偏头,看着围观的人群皆成了哑巴,人人手舞足蹈,像极了一册快速翻过的画本子。
薛凌偏头,与薛瞑四目相对。她清晰看见他张嘴,却也没听见声音。她蓦地惊恐,回过神来明白,怕不是众人失声,而是自己失聪。
大抵心明则幻破,四方嘈杂又在一瞬入耳,薛瞑刚好说完,她实没听见他说啥,只压着恐慌猜,此人无非劝自己早点回去。
刚想张口说来都来了,哪有不看就回的。刑场上监刑官将令字狠狠往地上一砸,大喝一声:“行刑。”
她来不及与薛瞑说话,忙睁了眼,恰看见那几个刽子手将大刀高高举起,人群又一次失声,薛凌只当自己当真生疾,侧眼一瞧,才见人人聚精会神,蹙眉的蹙眉,张嘴的张嘴,都在等那刀落,实实是没发出声音。
她这才放心心,不自觉轻出了口气。旁儿陌生男子头也不侧的伸肘将她往旁边猛推了一下,恼道:“你喘什么,吓的我以为砍了。”
薛瞑瞬间上前,人堆里拔不出脚,情急伸手重推回去,那男子往后仰倒,直带的三四个人跟着要躺下。幸而人多扶了一把,几人皆是有惊无险。
站直了才瞧薛凌是姑娘家,却是一身气度不凡,兼之旁儿薛瞑已亮了剑柄在身,只咒骂一句:“娘们也来凑这热闹。”
薛瞑刚想动手,忽而人群攒动,鼓掌叫“好”声震天。他跟那几个人齐齐看场上,三颗人头已在地上咕噜噜滚,血涌如潮。那跪着三幅身子还没栽倒,似乎尚有轻微动弹。
薛瞑再顾不得其他,只赶忙去看薛凌。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实不该在此等修罗场前站着,他指节处如过风般微微发痒,想去挡住她眼睛。
可有什么东西将手指粘在手心处粘的老老实实,他又恼自己实属自作多情。当初薛凌拎着霍云昇的人头笑的春风满面,还是她自个儿切下来的,当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来。
纠结犹豫间,那陌生男子又重拍大腿,连呼数声:“没看着没看着。”
四周叫好声愈高,间或有仰天长涕,说是天爷开眼。薛凌只看见那主刑官又拿得一册什么,念念叨叨读了。仍旧是将令往地上一扔,五个卒子分别往五匹马处走。
人群声音渐小,最终又复无声。薛凌还是忍不住怀疑是自己失聪,再看周围,还是一样的目瞪口呆,这才重新看到刑场上。
却见那五个卒子各自站到马屁股处,另一人取来一个托盘,上面似乎是火把样物事。直到他将东西分发给五个卒子,薛凌才看清,确实是火把。
分完之后,托盘里尚剩下一只,后来那卒子取处火种,随即火焰在手中腾空而起。五人依次点燃手中火把,马匹察觉到热气,明显有所不安,开始不断喷气撩蹶子。
四周呼吸可闻,薛瞑双手交叠,好像想用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掰开。监刑官抬头看了看天,后将手高高举起,随即喝到:“拉。”
那五支火把齐齐戳到了马屁股上,似乎连马嘶声都同时响起,前后分毫不差。五六声啼响,邢台中间只剩一节腹部,而马还在拖着断臂残支跑。
薛凌胸口一阵翻江倒海,旁儿已有人俯身呕吐。然这种不适发出的声音在众人欢呼前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薛瞑那只手还是没伸起来,只张口道:“看罢就回去吧。”他恐薛凌不走,另道:“现儿还早,去拜神稠佛也来得及。”
薛凌全然不答,目光仍盯着场上数滩血看。卒子已在拖尸体,主刑官起身,站在高台上,撩着官袖指着那几句尸体在说啥。
她仍是铆足了劲却听不见那人说啥,直到最后一句“皇恩浩荡”,方觉震耳欲聋。
四周有人山呼“万岁”,开始渐次有人下跪,她还站在那,想着这句“皇恩浩荡。”
又过片刻,尸体被尽数拖走。场上刑具也一一撤去。场下御林卫再不拦着众人,领头的一声“回营”喊罢,齐齐收了兵刃离开刑场。
人还没走远,剩下百姓如喋血蚊蝇,对着残存血迹一拥而上。
薛凌被撞的几番趔侧,薛瞑愈看愈急,连劝两声仍不见动静,唯有冒胆拉了她衣袖,将人往外带。好在薛凌没作反抗,等挤出人群,二人已是额上俱有薄汗。
薛瞑忙撒了手,薛凌不以为意,甩了甩袖子看天,阳光还未有丝毫倾斜,恰是正午时分。可见古来说午时行刑,并非虚言。
薛瞑轻道:“里面人多,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薛凌“嗯”了声,看那些人挤挤攘攘仍不见散。该死的都死了,再凑上去,也无非就是还能往污血上跺两脚。听来解恨,可是,也就骗骗自个儿罢了。
她抿了抿嘴,看了看周围道:“可瞧见车夫了,你去找找。”
薛瞑忙环顾四周,也是没看见人影。忙道:“我去找找,你在此处不要走动。”薛凌未答,他犹不放心,道:“待我寻回他,尚赶得及去隐佛寺。”
薛凌这才笑笑道:“好吧,你去。”
薛瞑略躬身,转身去寻人。他知薛凌对隐佛寺那座土馒头极上心,现既应了,必不会因一时兴起再离开,所以才再三说要去拜佛。
等薛瞑隐没于人群,薛凌稍喘了口气,卸下身上力道,站的歪歪扭扭,无半分精气神,百无聊赖去看这些挤挤攘攘的人。
此时已有三三两两的在散,有老幼相扶,有妇孺对哭。大抵都是在上元失亲的京中生民,今日特来观刑,寥慰亡人。
她好像可以真切感受到这些人的悲痛,又无可避免觉得这些人可笑至极。可能蝼蚁的喜怒哀乐,本身就是种笑话。
他们感谢一个罪魁祸首,又对着一个可能是无辜之人的死亡大肆叫好。
这些人,构成百家姓上的横撇竖捺,曾在她流淌不下千次万次,今日真真实实的成为眼前鲜活。
她想,当初宋柏九族被斩,这些人,也一定像今日这样高声叫好过。
不知春(五)
她还在一贯的鄙夷来粉饰酸涩,“蠢狗”二字好像下一秒就要震耳欲聋。这些蠢狗,生是件好事,死了也不见得是坏事。
她咬紧了嘴唇,飞快将目光往远处挪,希冀赶紧找出条不那么蠢的狗,好让她觉得这世间该有什么事还值得。
乌泱泱人群时聚时散,薛瞑迟迟不回,天知道那马夫究竟是在何处凑热闹。等看客散了大半,薛凌终于从刺目光亮里寻出一点暗色,那个人静静站那,还朝着空空的处刑台张望。
常年的深蓝粗布袍子有些发旧,却别成底蕴,似一幽古井看不透年月。修长身姿自成临风玉树,和江玉枫之流是截然不同的超脱气度,出了陶弘之,还有谁?
薛凌垫了垫脚尖,却没有抬步,四下看了眼,想着薛瞑若回来了,便就此离去。偏薛瞑并没能如愿出现,倒是陶弘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才是如了她的愿。
过来的路上,好像就有一种诡异的直觉,她一定会在此处遇到陶弘之。直到刚刚那一眼之前,她尚有些许忐忑,似乎是怕今日遇不到此人,她有些事情,一辈子都说不清。
可真正遇到了,好像还是说不清。
薛瞑仍是不见踪影,薛凌屏息犹豫片刻,信步上前,直走到近处站定了些时候,陶弘之方有所察觉,回头见是薛凌,脸上一愣,随即笑了声,微弯腰道:“见过壑园薛姑娘的安。”声音里没听出半点哀伤。
薛凌略蹙眉,陶弘之复往日当家掌柜的热情,含笑道:“姑娘今日光彩照人,翩然若神女。真乃屏翳为之收风,川后观之静波。”
薛凌只觉陶弘之刻意讽刺,笑笑间拢了拢手,也想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遮掩过场面。她早就不是那个风吹草动便暴跳如雷的蠢狗,被讽刺两句并不是什么丢人事,动怒才是一件丢人事。
然抬手间,自己瞧见袖口花样,是一种带有星光样的湖蓝凌波纹,层层荡漾,宛如一汪碧水在手腕间泛起涟漪阵阵,端地是巧夺天工。这么一看,陶弘之那“静波”二字还真是用的恰到好处。
只是说来奇怪,从未在衣服上见过这等色泽,也不知壑园是从何处来的布匹。她眼神多留了一瞬,陶弘之仿佛瞧出她心思,笑道:“第一回见有人以青黛石入衣,此色,能涂不能染,能沾不能存,这般好颜色,物力人工费尽,只得一回艳,果然姑娘贵胄。”
薛凌抬高袖沿又看得一眼,笑道:“是吗?”这衣服似乎是第一回穿。自入了壑园,衣食住行都是底下人在打理,她不甚关注这些身外事,大抵近日丫鬟上了新衣也未知。
倒是青黛石这东西,时人又称帝青色,其贵如金,作书作画已是奢侈,不知壑园是何等心思,竟拿来给衣料染色。
正如陶弘之所言,这石料色,一洗,就全没了。百般巧思,只得一时好,不知该说值还是不值。薛凌抖了抖袖口,愈见那波纹粼粼生光,笑道:“凡夫俗子才要衣裳衬,哪比得上陶掌柜,负手即成傅粉何郎,怕是冯夷见之鸣鼓,女娲见之清歌。”
说着话越发有争胜心思,抬手指了指还未散尽的人群道:“我笑世人无眼,不来瞧陶掌柜这等澧兰沅芷,倒要去急攘攘去那头附膻逐腥。”
陶弘之敛了笑意,只嘴角还微弯,若有所思看着薛凌。处刑台上人血尸体,自是腥膻非常,他自个儿常喻跳出方外,所以薛凌这句澧兰沅芷确然算个恭维。
既然双方各自在明面上找不出错处,谁急眼都先落了下乘。陶弘之终笑笑,拱手道:“古来鹓鶵几人见,须知腐鼠多横行。附膻逐腥本是寻常事,姑娘何必笑人。今日在下尚有旁事在身,就此别过吧。”
说罢不等薛凌再答,陶弘之拂袖绕开薛凌要走。薛凌沉声呼了两口气,转身急追几步,扯着陶弘之袖口,冷道:“你休走,直到此刻,你还觉得你是对的吗?”
陶弘之重重将袖口扯了出去,笑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姑娘与外男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这要传出去...”他顿了顿,揶揄口气到:“我倒是忘了,姑娘早该婚配,何以至今尚无连理?”
“你别装了。”薛凌哂笑一声,道:“你明明想救他,不惜拿奇珍异宝求到壑园。而今没救到,就假装不想救,是不是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无能,骗得自己好受一些?
你们这些人,明明是什么都拿不到,偏要装的一副是自己什么都不想要的清高模样,还要大言不惭来嫌我附膻逐腥。”
陶弘之愈发笑的明显,存心逗弄一般道:“姑娘这话真是倒打一耙,分明附膻逐腥四字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到了了说我嫌你。这可真是....”他指了指天上:“人在路上走,祸从天下来。”
他哈哈要走,薛凌气不可耐,咬牙低声道:“你真这么无谓,若我告诉你,你若早十天求上门来,没准不会有人躺在那刑台上,你也不用来这看,你要如何?”
陶弘之似有所触动,顿步背对着薛凌像在极力克制。薛凌俨然以为说中了陶弘之心事。她就说自己是对的,自己千辛万苦走到今日,怎么可能都是错的?
她上前一步,凑得近些,在陶弘之耳旁轻道:“我听说,陶淮是三族不保,陶掌柜应该也算在内才对,怎么有人苟且偷生,还偷的洋洋自得?”
说罢退开好整以暇站着,然陶弘之转过面来,仍是一脸和煦笑意,道:“早知如此,我就早十日求到薛姑娘门上,请你让我去送送他。
不过...”他摊了摊手,笑道:“也无妨,今日我依然来送过了。可见这人生之事,早知晚知皆是个知,知与不知,并无多大差别。”
薛凌讽道:“你知不知固然无多大差别,可他不知就是生死两异,我看这差别大的很。”
陶弘之仍是浅浅笑意,道:“人生酬己已是不易,如何还要日日想着他人。姑娘曾说,要做个青面阎王,可知阎王也有一本生死簿,阳寿未尽,不得拿人。
世间苦果本是因缘际会,何必非得...平地再造恶业?”
他敛了笑意,淡淡道:“就当我早了十日求上姑娘的门吧,现请姑娘自问,是不会有人躺在那,还是......换一个人躺在那?”
薛凌顿舌,陶弘之瞧她片刻,哈哈大笑:“今日我不来站着看,也无非就是换个人来站着看。初论,是我不如你,不能将人救下来。”他收声,眼底突生凉薄:
“再论,你不如我,我不会将人推上去。”
不知春(六)
言罢陶弘之转身拂袖,再没回头。薛凌站在原地,看着人愈来愈远,直至泯然众人之间,而后彻底失去踪迹。
马车姗姗来迟,三四丈开外薛瞑即从驾车处跳下来,看薛凌虽未在原地,好在所隔不远。小跑几步上前,道是车夫听了她的话,自找地方去吃茶了,寻了些时候,所以这才回来。
他看薛凌脸色略有不佳,小心翼翼道:“不然,今日就不去隐佛寺,先回园里?”
薛凌蓦地笑开来,答应道:“回吧回吧,沾了一身晦气,怎么好去见我伯伯。”
明眼人一瞧便能瞧出她不情愿,然好歹是应了,回了壑园闹腾好过在大街上惹麻烦,薛瞑忙回头催那车夫快些。
待人上前将马听闻,少不得要聒噪几句,话里话外言说是听了薛凌吩咐才去吃茶,算不得他的罪过。薛凌随口哈哈两声,倒像是当真看了场热闹,兴致极高。
回到壑园里,含焉已恢复如常,双颊呈粉,不似早间烧的通红。只是这会子饮了药尚在熟睡,薛凌也没打扰,看过便罢。
马车上的一应物事都丢给了车夫,唯那篮纸折的元宝她自个儿拎了回来。恐薛瞑去说那车夫的不是,薛凌特意道:“我喜欢这个赶车的,去跟白先生说一声,以后进出都让他来替我赶马好了。”
薛瞑不解,轻道:“我观此人嘴舌不牢,贪财忘事。”他垂头,状若埋怨:“不知今日怎会来赶马。”
薛凌笑笑将篮子轻巧搁在书桌上,恐落灰,还依着往日样子,取了方薄巾盖在上头,才回道:“他蠢啊。
聪明人多了,还是蠢人有意思。”
薛瞑再不复言,这一上午便这么过去。午膳时分逸白遣了人来报朝事,安城文书还是那几个字翻来覆去,无非战事吃紧。
开青这头却是闹了个大笑话,原魏塱昨日发兵,要底下人尽快赶往开青。这个尽快是有多快不好说,但按脚程,先头官纵马前去,今儿个就该有在城外安营扎寨的消息传回来。
孰料得昨夜大雪封路,那群人趁着艳阳天轻装出行,此刻正在半道儿上冻的瑟瑟发抖,真可谓出师不利。
听闻朝堂上一片惨然,司天监的人跪了一地,薛凌咬着勺子笑,不忘跟薛瞑念叨道:“我就说这些神棍不过信口雌黄,骗吃骗喝尔。真能算尽天机,连个当晚有雪都说不准。”
诽罢一句还不足意,咽得一口后又道:“比起平城的老头也不如,那里人一闭眼就知阴晴雨雪。”
薛瞑不语,今日含焉不在桌,只剩他与薛凌同席,多少有些拘谨。待薛凌总算歇了口舌,传话的人又道开青空城的消息,仍旧还没传到朝廷。别的,便无甚新鲜事了。
薛凌略蹙眉,看着似有什么想问,话到嘴边只挥了挥手,示意来人且先退。她本想着昨日黄承誉带领开青心腹撤走,城中总该剩了些鸡鸣狗盗之辈往京中传信。就算魏塱的人不到,现儿个也该收到消息说城中已空。
只稍过了脑子,随即想到有壑园的人在黄承誉身旁,必是安排了城中有人先守着,尽可能拖住京中,多拖一日,便多给黄承誉一日部署时间。
当然也有可能此计是黄承誉自作主张,总而算不得什么瞒天过海妙计,她也只是个眨眼功夫便悟了其中关窍,何必看轻黄家人个个是草包。
那传话的人得令转身要走,突又道:“小人差点忘了,白先生特意交代,这几日,苏凔苏大人一直未朝。因姑娘与他有旧交,若是个中有何为难,且管吩咐一声,底下人都是义不容辞的。”
薛凌抬头道:“苏凔?”
那人行了一礼,道:“正是。”
“知道了,你去吧。”
人退去,薛凌愣愣盯着碗碟片刻,薛瞑正欲问,见她一耸肩,混若懒得再想,往嘴里连扒了两口饭,又整整塞进颗红烧狮子头,咽下后抓起茶碗一饮而尽,仰在椅子上道:“饱了饱了,随他妈的便。”
薛瞑顿舌,轻将筷子放下,坐的极正。薛凌抬脚撑地,挪着椅子退出半步,起身拂袖,连个场面话也没多说便进了屋,徒留他一个人在那对着残羹剩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等得片刻,实在难以再咽下些什么,跟着喝了盏茶,换来丫鬟撤了杯盏。由来日子和这几日的天气一般,时好时差,虽有伤神处,总又比那些一直差的开怀些。但凡这么想想,就觉着其实如今还不错。
起码,今日直到晚间,也没有要下雪的预兆。含焉已好了个大全,能下床走得几步。只是那个老不死说最好先避风,因此一直没出屋。连薛凌开门进去看,都惹得三四个丫鬟大呼小叫,好似恨不得她能穿墙而入。
薛瞑在暗处看得颇有几分心惊,他知薛凌一直在压抑心头怒意或不忿,唯恐哪个丫鬟印堂发黑,要落个飞来横祸。
好在薛凌一直带笑,并未与哪个蠢货高声,只稍有骄横嗔了两句全怪含焉身子弱,怎不见她自个儿吹不得风。
底下丫鬟显然能看出主家脸色,浑不拿这些话当喝斥,反倒上赶着恭维两句含焉娇怯弱柳,哪比得薛凌舞刀弄剑,笑闹间无疑是一派主仆同乐。
暮色下来时,她说是胃口不佳,叫底下人不用折腾,随意用些瓜果即可,自也再没和薛瞑同吃。
一夜和风将京中血腥气洗尽,积雪也只剩零星两点,恍若许久立不起来的春又一次要立起来了。
含焉仍没出门,薛瞑观薛凌脸色不错,想来昨夜酣睡尚佳。大小事作罢,尽是些闲情逸致。园里春色迟迟,抄几页书,舞几回剑,理了些旧物,转眼已是日过三竿。
逸白的人惯例过来再传朝事,逗的薛凌越发捧腹。原是那司天监说前夜大雪,正是因着逆党迟迟不死,昨儿个陶淮血溅三尺,天怒已熄。从今往后,该不会有恶雪了。
她笑的前俯后仰,想着要是今儿个要是再来场雪,整个司天监的酒囊饭袋估摸着得全部以死谢罪。
薛瞑不言,来传话的人陪着薛凌乐了数声,也说属实是无稽之谈,何时雨雪都成天怒了。
不过,天怒与否无人瞧见,天子之喜倒是众人看的分明。开青空城的消息今日总算传回朝堂,据说去讨逆的人拨了两千余人作先行兵,踏雪赶路先到了开青。
然而与薛凌所料不同的是,传回京中的,并非黄承誉先行空城,而是讨逆的队伍兵贵神速,旗开得胜,以两千兵力大破开青。逆贼黄承誉仓皇出逃,前去搜捕他的追兵已在路上。
雪停又逢捷报,难免魏塱喜笑颜开。
不知春(七)
是而群臣商议之后,圣旨又颁数道,一往开青安抚降军灾民,二往垣定恐吓劝降逆贼。
人倒是明白,垣定与开青皆是黄家所在。黄承誉要跑,第一个落脚点必然是垣定。现朝廷开旗大胜,以势威之,以利诱之,没准能哄得黄家人自相反目。
尤其是,造反一事,垣定始终还没应和。未尝不是此地之人并无反心。众人讨论七嘴八舌,秉笔官写的洋洋洒洒,只要垣定城门紧闭,不让黄承誉进城,则天子龙恩浩荡,论功补过,既往不咎。
群臣皆以为然,事能不能成,那是事办不办之后考虑的事情。这封圣旨一到垣定,至少是个挑拨。便是人家不接,那朝廷也不能不写啊。边关战事吃紧,这边但凡还有一丝劝降的机会,那就只能舔着脸劝降。
当然,前去讨逆的队伍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在围追堵截黄承誉,甚至不惜马力,力求在黄承誉之前去到垣定,务必将他斩于城外。
天遂人意自然是最好的,能拿着黄承誉的人头去垣定城下,肯定比十封圣旨都好用。可惜回来的只有一滩死墨,并无人血。
想到此处,魏塱不由得往角落里李敬思看了一眼,越发喜欢起这位御林郎来。毕竟当初,此人先扛了霍准的尸体,又将霍云昇的人头拎了回来。
往日尚有疑心,现在觉得,只要事儿成了,是真是假何必管它啊。现儿要有个人能将黄承誉人头拎回来,即便说是薛凌干的....
魏塱骤然心惊,愣了一瞬回神再没继续想,反自己无论如何不该记起这个名字。他扶额,底下臣子还在叽叽喳喳的吵。
战事议罢,该论功行赏,领兵讨逆的黎允之流自不必提,其家眷尚在京中,各有黄白之物千两并衣食锦绣,即刻着了礼官去办。另此次出征的万来余人,按册点卯,各有多添饷银。
皇帝给的赏赐愈厚,才愈能显得朝廷钱银不缺,让黄家多掂量些。户部眉毛皱了又皱,却也不敢在此头上驳了皇帝兴致。
众人只在心中暗暗喊了几声已离京数日的陈王妃为活菩萨,若非这位活菩萨要腾云驾雾,不知亏空又要多出几百万两。
倒是兵部有人谏言,说是既然逆贼不堪一击,是否暂缓征兵之事,时日正值春耕,壮劳力征一个便少一个农耕之人。须知天下本务农为首,兹事体大,不得不议。
然黄家如何,魏塱心里有数。这所谓的胜仗如何,他心里亦是有数。甚至于黎允如何,他还是心里有数。只是,有数也得做个无数样。
大多时候,饮鸩止渴,并非不知道那是毒药,而是已经没水了。喝杯鸩酒,尚且能拖住几时,没准另有转机。不喝,便立马渴死当场。
即便知道这份捷报未必就是黄承誉兵败如山,可当前形势,只能承认黄承誉兵败如山,方能安定内外军心。
倒亏得这个黎允贪功,若他据实以报,说黄承誉兵法精通,神机妙算,撤去了垣定以逸待劳,朝堂喧哗不知要何时才能止息。
所以征兵抽将之事一切照旧,虽有寥寥数声反对,到底今日朝堂多媚骨,皇帝横眉之后,再无人反驳。
恐黎允冒进,魏塱又点将杜任,以慰军之名,散朝后立刻赶往开青。希望接下来的仗,可以打的顺些。
总而皇帝有皇帝的难处,臣子有臣子的难处,唯有壑园薛凌笑的直不起腰。听说是皇帝从牙缝省了些银子给赏,连连笑闹说是自己该去那些蠢货家里收些好处。若不是自个儿哄走了黄承誉,哪来这么大一馅饼给人掉嘴里。
传话的人赔笑道:“姑娘还是莫去,就怕过不了几天,这馅饼得连本带利吐出来不说,还得好好咽下个闭门羹。”
薛凌又乐了好一阵,才笑嘻嘻挥手,示意此事罢了。那人行礼躬身要退,薛凌突道:“今日苏大人还不曾去上朝吗?”
“不曾。”
“知道了。”薛凌又摆了摆手,人便退去。她自个儿在椅上摇晃一阵,想去书房取个舆图来,只觉懒懒不想起身,便招呼薛瞑去拿。
薛瞑自是别无二话,忙依言前去。虽书房名义上是白先生的地方,实则一直是薛凌做主。自她上回去过后,除每日丫鬟扫洒,再无旁人进出,里内一切照旧分毫未改。
薛瞑从桌上拿了舆图,瞧见薛凌上次的笔墨还摆在最上层,拿个镇纸压着。纸上内容一目了然,此时读来,那句“不知春”又别有意味。
然他也未太过深究,痴儿怨女,爱恨情仇,新词旧酒,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何况薛凌每日本就心思沉沉,哪能猜透为何是写了这东西。总不过是见惯了她写百家姓,突而写了别的来,有所好奇罢了。
待薛瞑拿了舆图回来,薛凌起身将其铺在桌上,自顾指指点点,念念叨叨一阵后复直起腰道:“多不过五天,就这么回事了。”
薛瞑站立在旁,分不清这话是她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自己听,稍纵迟疑道:“如何是五天。”
薛凌朝他一笑,又将手指点到舆图上的垣定位置,笑道:“你来瞧。”
薛瞑凑的近些,听她道:“这是垣定。这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意思。我以为开青空城的消息昨日就该传回京中。哪知前夜下了大雪,天公不作美,别无他法。
这也就算了,今日无论如何该有开青空城的急报传回来。该是我见识浅,你没听见刚刚人说么,传回来的是捷报,大破开青,黄承誉兵败逃走。”
薛瞑轻道:“都是黄承誉弃守开青,事实倒也差不了多少。”
薛凌不可置信般瞧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续点着舆图道:“这可差的多了去,弃城二字,可大可小,主动弃城,和被迫弃城,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有时候....”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道:“算了,这些事说来无益。只是前去讨逆的人竟扯下如此弥天大谎,明明黄承誉是以退为进,他却说是黄承誉丢盔弃甲。
我当这样的人,必定贪功冒进。哪知魏塱又另派了人手前去,想必皇帝也知黄承誉弃城并非全然那么回事。
但他却对讨逆之人大肆封赏,这倒让我搞不明白,究竟这人是真的蠢狗贪功呢,还是和皇帝商量好了,去到先发个喜事回来稳稳朝中人心。
不过,好像也没多大差别,黔驴技穷尔。”
不知春(八)
她说的成足在胸,话到此处却又停下来问:“依你看,是那蠢狗贪功,还是他是个忠君之人,和魏塱合谋先稳人心?”
薛瞑瞧瞧她,略有局促,他既不识得去讨逆的蠢狗是谁,更不知皇帝为人如何,实不知如何看待这二人,踌蹴半晌道:“我....我不知这二人如何,不好贸然揣测。”
薛凌略有失望:“也是,算了,我得空去问问逸白的好。”
薛瞑顿觉吃味,忙道:“但我看来,你说的这两样都对,还有一样你没想过,未必就是不对。”
薛凌不察他话间急切,只好奇笑道:“什么事,我没想过,你倒能想过了。”
她语调活泼,但此话听来有看轻之意。薛瞑虽不恼,终稍低了头道:“你怎没想想,前去讨逆的人,确有大才在身。
我不知兵法,但你既说军心为上。那他为什么非得是贪功,而不是安抚军心呢。也许.....”
他话没说完,薛凌抬手示意不必再说。薛瞑忙住口,不解看与薛凌。却没见她多作解释,而后脸上笑意渐隐,沉默一阵后点着那舆图道:“都一样,管他是蠢也好,精也好,忠也好,佞也好,犯不着你我在这乱猜。”
薛瞑轻“嗯”一声,听薛凌续道:“不管如何,黄承誉既带着三四千人马往垣定,必定是城中主事之人承诺了接纳他,不然他不敢贸贸然过去的。
话说回来,事到如今,也无需说什么承诺不承诺的话,我倒不信,黄家还有人想向皇帝投诚。其余七八城没有公然喊反,无非就是在等黄承誉后撤。
这边前去讨逆的人,纯属被赶上架的鸭子尔。打完了开青,就得马不停蹄往垣定赶,若当真如你所想,为首之人是个有才的,只怕现儿个急的跳脚。
这两日再下场雪还好,至少人马能稍作修整。可他修整,垣定也在修整。但若不下雪,他就得日夜兼程往垣定赶,垣定必会事先调集人马在城外埋伏,以逸待劳,以多对少。你看......”
她吸了口气,缓缓道:“魏塱的根本没胜算。除非.....”
“除非如何?”
薛凌笑:“除非魏塱有自知之明,他派了个人去监军,死死压着讨逆的兵马不往垣定走,直到抽丁完成,点卯之后与开青兵马汇合,再往垣定。
可就算如此,垣定依山,城深且阔,易守难攻,对黄家来说又是第一道防线,必然是场持久苦战。
若京中兵多将广,自是不惧。可垣定之后,尽是黄家兵马,京中却再无可用之兵,剩下那么些御林卫,总不能皇城都不守了去打仗。
到时候,要么再抽丁,要么调西北兵力回援。现儿个已经抽过一回,且莫说到时候抽不抽,怕的是,到时候拓跋铣不会让他抽。”
当日与李敬思说那些事时,薛瞑在场,算是对安城战事有所了解,是而这会没问如何拓跋铣能不让魏塱抽丁。
他看薛凌唯有说起这些纵横之事时才稍有神采,刚默默弯了弯嘴角想继续再听,薛凌一个懒腰伸开,道:“算了算了,到时候的事,说多了费舌头。
既然这垣定易守难攻,先让我信一回司天监的神棍,这几日内不会有雪。讨逆兵马必得连夜往垣定赶,按脚程,开青到垣定五日怎么都够了。”
她看了看手指头,张开手掌在薛瞑面前晃荡,笑道:“不对,得把魏塱那厮也算上,就当他压着人先不去垣定,我猜也拖不过十日。
十日之后,这谎,就再圆不下去了。”
薛瞑疑道:“抽丁有这么快吗?”
薛凌已在收舆图,摇着脑袋道:“不知道啊,我也没抽过。不过,看文书上记,若战事不紧,仅是抽丁作备,那就慢些,记案载册发饷还要操练些时日,得好一阵。
可若是战事吃紧,揪到人头就得往战场赶,那可就快了。要我说,这次抽丁那是可快可慢。这慢么,那就是魏塱舍了老脸不要,一门心思拖时间,想等西北战局明了以后再打黄家。
快么,那就惨点,这厢讨逆的全军覆没,再不拿人去堵着,明日黄家就打到城门底下来了。”
她将舆图递给薛瞑,道:“好了好了,还是拿回书房搁着,离我远些,省的瞅着心烦。”
薛瞑接过手却没立即走,轻道:“既然可快可慢,那为什么不是慢,而是最多十日呢。只要皇帝想拖,黄家死守垣定,那不知要拖多久。”
薛凌起身瞅他半天,一横眼脆声道:“你傻啦,魏塱倒是想慢,黄家哪会许啊。且不说他守不守垣定,就算死守着,讨逆的人不去,就开骂啊。不会点兵,还不会咬人吗?
从爹骂到娘,从儿骂到孙,九族十八代给他骂个干净。”她顿了顿,为难道:“啊,我忘了,黄家是魏塱外戚,骂起来有点不好下口。”
幸而这事不用她太过操心,薛凌抖了抖手,在薛瞑肩上一拍,道:“总之,什么难听骂什么。骂他死爹死妈,生儿子没屁眼,生女儿卖身子,若魏塱还能忍着不发兵,啧啧......”
她偏头,一簇石榴花在脑袋上晃啊晃,火红夏日光景和这园中春色格格不入。薛凌走出好几步,到自己门口,回头对着薛瞑哈哈大笑:“不发就不发,骂他钻女人胯下躲着,学不了韩信生,迟早落个韩信死。”
她一扭头,嗤道:“弑父杀兄的狗东西。”话落径直进了自己屋。
薛瞑捏着手上舆图,状若明了,又觉事事不明,站立一阵叹了口气依言将舆图拿回书房,再回来是见薛凌房里站着旁人。
待人走之后方知,一切如薛凌所言。昨日黄承誉带领的人马已经全数进入垣定,今日以黄承誉为首,黄家兵权之下,近至垣定,远至临春,齐口称反。
理由则是当今天子无道,错信佞臣,逼死忠良,草菅人命,不忠不孝,上不能达天,下不能恤民,总之能骂的皆骂了一通,由此可见,黄家还是极擅骂人这活儿。
长长一篇檄文后,句末则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薛凌两只手指夹着递给薛瞑,漫不经心道:“写的不错,黄天当立,很符合黄家人身份。可惜这是汉灵帝光和年间的号子,拾人牙慧,不嫌晦气。”
薛瞑摊开纸张在看,倒不奇怪这东西从何而来。既是壑园有人跟在黄承誉身边,估计往京中递的时候顺路,给壑园也塞了一份。
他读的仔细,又闻薛凌又道:“也不知这甲子年究竟是个什么年,有说不吉的,有说大吉的。不过现儿看来,还是司天监说的准,岁寅甲子,万物剖符。
倒是那个说天下大吉的张角,起兵不久就死了。黄承誉好歹也找个长命的学,我还指望他能多活俩月呢。”
薛瞑收起纸张,轻叹了声不置可否。优与劣,死与活,他既无从分辨也无从定夺。好在往日多读了两本书,知道薛凌在说啥。
汉灵帝光和年间,黄巾起义,确实是以此为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更确实的是,主谋张角起义后不久,便重病身亡。
然说不吉利,未免是薛凌偏颇。张角虽死,却有以死唤天下志的悲壮感。自他死后,汉室倾頽,豪杰并起,终至天下三分,曹兴刘亡。
与其说黄承誉找了短命鬼效仿,倒不如说他在昭告天下,自己舍生求仁的决心。这个种关窍,薛瞑尚能想到,薛凌如何想不到,懒得提罢了。
江山百姓,社稷黎民,此刻都汇于薛瞑手上那张檄文里,说来千钧重.....
实际上,还不就是这,一纸轻。
不知春(九)
她既懒得提,薛瞑自不会多言,拿了檄文随即退去烧的干净。这些杂事也无需薛凌交代,要命东西看过便不复存在。
倒是有了这篇檄文,大抵都等不到五日,那些谎言就要被戳穿。薛凌心下愈发轻松,丢了手头笔墨,午憩直到申时中才醒。
人方在床上坐定,薛瞑道是逸白亲自过来了,吓了她一跳,还当哪块的天塌下来了。急急起身见过,才知逸白只是过来还药的,正是陶弘之送的那颗所谓神药。
薛凌眼前一亮,她本以为逸白这厮要借着研究为由藏个一年半载甚至据为己有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还回来了。莫不是真个研究出个什么,以后这药能当糖丸吃?
逸白笑道:“哪有这回事,李大夫瞧过了,说这药确然珍奇非常,便是里面十来种瞧出来的药材,皆是天灵地宝,有价无市。”
薛凌插言戏道:“还有壑园弄不来的天灵地宝?”
逸白笑意不改:“姑娘这话可是抬举,要说寻,肯定能寻着,只是好些个百十年的东西,可遇不可求啊,也不知要几时才能凑齐。”
薛凌指了指逸白手上盒子:“那你的意思,这就是孤品了?”
“确然如此,不过这凑东西尚在其次,关键是里头有两三味用料,李大夫也辨不出来。到底陶掌柜,是宫廷出身,依我看,不如....”逸白试探道:“直接去问他要个方子,也好备着不时之需。”
薛凌仰着脖子失笑,半天才道:“这不妥吧,前儿人家求上门,事没办,东西还给了。合着现在你还让我去把人家给抄了,这种没皮没脸的事儿,我当真做不出来。”
逸白忙道:“姑娘这话可差了,小人只是看陶掌柜与你有些交情。世间往来,无非利尔。壑园本是医家,见了这等东西,难免神往。只要陶掌柜肯,园里便是倾家荡产,也要满足他所求。”
薛凌讥道:“你上回没听他说,不差银子,肯什么肯啊?”
“这,人各有志,不好强求,小人只是一提。若陶掌柜不肯割爱,那也别无他法。这,”逸白将盒子双手呈上,续道:“物归原主。”
薛凌还是觉得刚才他提议荒唐的紧,话说的好听,只怕逸白是以为拿捏住了陶弘之,想去抢。
她伸了手接过来,还没打开看。逸白又道:“辨物之法,难免有损,还要请姑娘原谅则个。”
薛凌听的一惊,以为这丸子怎么着了,忙打开盒子,粗瞧并无异样,索性伸手拿到眼前想看个究竟。
逸白笑道:“天利人工,造此神物,哪敢不爱惜,院里只是拿空心针取得芝麻大点,姑娘这模样,可是..苛责小人了啊。”
薛凌稍松了口气,再细看果然瞧见个针头大小的眼。也就懒得计较这事,盖上盒子道:“算了算了,就是这玩意本用蜡皮封着,你这一戳,该不会放两日就百无一用了吧。”
“无妨,李大夫瞧见了,灌了固蜜进去,虽表皮还有损伤,内里实则一如往常,封上了。固蜜味和,可食,只是...”
薛凌忙道:“只是什么?”
逸白轻摇了摇头道:“这医家之说,多之一分,减之一毫,皆大有影响。当日姑娘言及这药理是护住心脉。小人浅薄,就怕少了这微厘,不知药效如旧否。
总而,还是多留神些,以免来日因此丧命。”他笑:“所以才想问陶掌柜讨个方子,有备无患嘛,倒没想过这不妥之处。姑娘说的倒也有理,园中无奈拒了他,不好再求上门,是小人贪多了。”
薛凌捏着盒子沉默了片刻,不似刚才坚决,道:“还是算了,我没这般厚的脸皮。你若要问,自己备了厚礼去求,与我无关。”
逸白似乎就在等这句话,躬身道:“姑娘说的是,天下医者皆是杏林人,想来陶掌柜也不会在生死之事上吝啬。”
薛凌捏着盒子,她倒想制止逸白去寻陶弘之,可人就是奇怪的很。若手上没有也就罢了,无非就是不要。就怕手上有一点,想丢了舍不得,想将就,又觉得始终是个不圆满。
扭扭捏捏,纠纠结结,旁儿再来个人耳边风一吹,实在很难招架,尤其是,恶事不用自己亲自。
此药能不能解毒没试过,但平城外她半死不活时吃了一粒,确觉胸口处心脾俱暖,很大可能,上回正是因为这个才能撑着回来。
若有下次,手中这粒偏偏缺了一点,早知道就不拿给逸白暴殄天物,无端戳出个洞来。现若能从陶弘之手里要的方子......
她觉得没脸,却架不住着实想要,干脆一股脑儿推给逸白,暗暗骗着自个儿,道是即使自己不许,逸白暗地去要,她也拦不住不是。
也只能是念着旧日情谊,提醒逸白提着厚礼去求,可别玩别的花样。偏逸白颇有些不上道,转口就说陶弘之定不会藏私,这话说的,竟跟他一定要把方子弄到手似的。
然用词这般委婉,薛凌犹豫半晌,故作谨慎道:“你还是客气些,他对我知根知底,万一闹出鱼死网破,为了一颗丸子赔上你我不值当。”
说罢将盒子往逸白胸前一推,逸白慌忙拿手接了,听薛凌道:“至于你说的吝啬不吝啬,依我看,陶弘之不是个好东西,吝啬的很。反正话我说在前头了,你不要动强的好。
至于这颗丸子,既然是已经有损,我也懒的要了,你自个儿拿去吧。省的哪天我指着这玩意救命,反倒误了生机。”
话到了这份上,逸白心知肚明,忙将盒子搁到一旁桌上道:“姑娘这说的跟小人要去打家劫舍一样,若陶掌柜当真不允,壑园无福尔,怎还能闹出个鱼死网破来。”
他指了指盒子:“这等贵物,稍损一二,仍是千金难求。能让园里看看,已是姑娘宽和,小人哪敢据为己有。若来日命悬一线,也该是请姑娘的恩。”
薛凌面有不耐,往一旁走着坐下,颇有些厌烦道:“以后这些事少来问我了,你拿主意就行,说的天花乱坠,也没见世上有谁起死回生。”时时端着,易生疏离之感,她乐得偶尔使使性子,倒更像不拿逸白当外人。
逸白确有此感,自识得薛凌来,便知她性子不与霍家姑娘相似。这会见她喜怒不藏,反添自在。跟着上前几步道:“哪里是小人能拿主意,虽蒙姑娘信任,园里大小事终还得姑娘才能做主。
过来本不是为着这轻巧玩意儿,而是..”他笑了笑:“姑娘知道,近日常听人传山中有虎,却迟迟不见老虎踪影。
眼见的这黄家都发檄文了,京中还没个动静,难免霍家姑娘忧心。偏最近不便,不能与姑娘详谈,特交代我来问问姑娘看法。
您说,那老虎,究竟是真?还是假啊。”
不知春(十)
薛凌当真是懵了一瞬,不知这老虎是个什么虎,但霍云婉点明要问的东西,必然举足轻重。恐自己露怯,忙低头作沉思状。
幸而脑子里电光火石,突而福至心灵,回过神来,逸白来问的是兵符。自己知道送给魏塱的那半块是真的,所以压根就没惦记这事。
而霍云婉等人却一直不知道造出来的东西究竟能用不能用,怕是见天的在等魏塱反应。现事儿过去那么久,内忧外患齐发,还不见魏塱将西北兵符调出来,难免霍云婉忧心造出来的东西太过粗糙,连个鱼目乱珠的机会都没。
一想到此,薛凌倒是霎时往外冒冷汗,念及近日自己从未与逸白提过这事,总觉有所纰漏,装作多想了一会,抬头愁道:“你不说这事,我还真忘了。”
逸白调侃道:“这么要紧东西,姑娘还能不放在心上,也不怕心宽体胖起来,当不得佳人窈窕。”
薛凌被逗的笑,无奈道:“真是没记起来,我还以为霍家姑娘也不在意这东西呢。到底黄家人才是要紧,那老虎不过是个添头么。”
逸白笑笑不言,薛凌续道:“真真假假不提,死物而已,有了也未必能用,现今西北还没彻底打起来,我对这东西当真不怎么上心。你非要问我山中老虎是真是假,我哪说的出来。
依我看,不如再等等,你瞧开青事儿,分明黄家空城技高一筹,都能说成讨逆大破贼人。”她嗤了一声:“谎言总归活不到最后,那老虎真也好假也好,早晚要放出来溜的,怎么你们还急上了。”
逸白笑道:“哪里急上了,霍家姑娘也说是这个理儿。只这山中有虎之说,是出自李大人之口,多日不见动静,按捺不住想问问,他当晚可是瞧清楚了。”
薛凌瞬间冷脸,抬眼道:“你怀疑李敬思当晚没把东西送到?”
逸白忙告罪:“小人不敢,仅与姑娘作商议尔。您瞧,而今黄家生乱,京中无兵可用,又逢春耕抽丁不得过五一。按理说,该调西北兵力回援。调不了远的,至少也调些近的先解燃眉之急。”
他顿了顿,提醒薛凌:“当今天子,可不是个保国土而丢龙椅的人。”
薛凌挑了他一眼,半晌缓了语气笑道:“我看不像霍家姑娘来问我,倒像是你来问我的。
当晚黄靖愢满门覆灭,黑锅可是李敬思顶着,若他拿不出确凿证据证明黄靖愢谋反,怕不是要掂量掂量他能活到几时。
只有那半块兵符,真假不论,才是确凿证据。我与他分析过利弊,他敢不送到吗?
再说了,你我捏着半块还行,毕竟手里有图纸,再造半块,骗不得天下,好歹骗俩傻子。他捏着半块做什么,饿了当饼吃啊?
霍云婉又不是个蠢的,巴巴来催我?莫说造出来的东西能用不能用,不能用我还能去魏塱手里换一个吗?”
逸白跟着笑,抱屈道:“姑娘可真是冤我大了,当真是霍家姑娘让我问问。倒也不是执着于这真真假假,而是说久不见动静,想问姑娘能否往安城多添些柴。
怎么,今日,边关回来的急报,还是战事吃紧呢。”
薛凌长出口气,恍然大悟道:“我说你怎么逮着这事不放,合着是为这出,非得东拉西扯耽误我。”
逸白笑道:“姑娘风风火火,小人哪敢这般言行恣意。自家闲话,无非就是些东拉西扯么。”
薛凌摆了摆手道:“无妨,不要小看拓跋铣此人。他知道黄家生乱,一定会先行撤兵,故意大败而归,好让魏塱以为西北已无险情,将兵力回撤。”
逸白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这身在高位的人,哪有蠢的。怪的就是这黄家前儿就已斩了传信官,今儿檄文都发了。莫不是,安城还没收到消息?”
“收没收到,不好说,不过,你是不是太急了点?”
“小人不急,只是霍家.....”
薛凌不耐道:“行了行了,别扯那么大弯子了,能不能赶紧说明白了,有什么屁事我赶紧去办了。”
逸白笑道:“若安城的消息不灵通,霍姑娘问,咱们这边,可要做个好人,知会一声,总而姑娘路子也是现成的。
虽说拓跋亦是人中龙凤,可事情有商有量的,岂不比瞎猜好。万一呢.....”
薛凌一摊手:“我算是听明白了,霍云婉觉着西北迟迟没有捷报传来,怕拓跋铣昏了头不退兵,让我教他一教是吧。”
逸白忙点头道:“正是这个理。”
薛凌心有不屑,想着霍家真是跟人勾搭上瘾了,老子勾搭完了,女儿又上赶着勾搭。当下翻了个白眼道:“没路子,路子断了。以前江府不放心我,跟胡人来往的事儿,是江府在做。
而今我逼死了江闳,砍了江玉枫一条腿,他估计恨不得吞了我,还能帮你我办事?”
“这....”逸白实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事儿,以前竟是江府把持在手里。听闻当初,只身入鲜卑的,乃是薛凌啊。
他还待问,薛凌道:“我看你少参合了,真要是霍云婉急的慌,与其想着安城事,不如在眼前想想办法,让我进宫走一遭,当面与她说说。
也不想想,拓跋铣真若铁了心攻城,能在安城僵持这么久,平城..”她说到这二字时始终有些不自然,像是不小心咬着了舌头,一个激灵,顿了顿才道:“平城早就打起来了。”
逸白温着嗓子劝:“有姑娘这几句话便成,逆党未清,来往不便,霍家姑娘也是随口而已。”
薛凌像是受了这恭维,脸色见好,又想了一遭道:“我倒觉得,安城告急的兵书还能收好一阵子。没准儿....平城还当真得起战。”
逸白奇道:“这是何理?”他与霍云婉还当真比薛凌急些,毕竟薛凌无所谓龙椅上坐的是谁,可霍云婉是指望着小太子继位的。
若西北胡人长久不撤,无法调兵回援,黄家人当真攻进了京中,以后这江山如何,哪还跟她有关系。是而并非她犯蠢,无非是比薛凌担忧些。
薛凌敲了敲桌子道:“猜的。”
逸白急道:“姑娘怎还卖上关子了,怎可怎么个猜法,您前儿还说黄家一反,胡人就会撤兵来着。怎么.....”
薛凌忍不住笑,道:“你还真是急...”
逸白抢话:“这京中无兵啊,万一黄家,那到时候......”
话说的囫囵,好似显得他越发焦急。实则薛凌也知还没到这个地步,做给自个儿看个乐子罢了。
看也看了,她懒得耗时间,笑道:“前儿我是真没想着,可这前事之事,后事之师。开青能谎报军情,安城为什么不能?”
“你说...”逸白惊道,他也飞快明白过来,一瞬间讳莫如深:“姑娘的意思,沈元州会以战事吃紧为由,不让皇帝将西北兵力回撤?”
他自问自答,拍了下手,道:“那可真是,省了咱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