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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公卿骨(二十六)

    薛凌睡的极熟,只当是外头爆竹锣鼓,还将被子往头上扯了一扯。含焉来催了数次她才睁眼,看含焉一脸凝重,又见外头几个丫鬟也是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奇道:“这是怎么了。”

    说完记起逸白交代今日要给底下人发花钱,暗想这些人莫不是来讨钱,赶忙从枕边抓了一把要洒将出去,却闻含焉道:“你没听见吗,早间打雷了。”

    薛凌捏着一把钱蹙眉:“天要打雷,娘要嫁人,都是拦不住的。又不耽误你们吃喝,干嘛这幅样子,我以为园中死人了。”说着话要把那一堆钱赶紧散出去。

    含焉连唾了三口,喊着不吉利,而后才与薛凌解释。这天相,是大凶之兆。古语有言,雷打雪,人难炊,雷打冬,九室空。

    薛凌咂摸一会,想想自己应当是决然没听过这句话。倒是听过有人用冬雷震震夏雨雪来发毒誓,想来比较罕见。

    然罕见归罕见,罕见的事儿她见多了,不差这么一桩。掀开被子起了身,一路梳洗,含焉还跟在身后念叨。

    待拾掇妥当出了房,看园中众人都不似前几日欢喜,个个愁眉不展全然不是贺岁样貌。她嗤之以鼻,又忍不住多问了含焉两句,这打个雷而已,至于这般上心?

    含焉伸手去接雪,道:“这年年都要下雪,我也没见过冬日雷打雪呢。只是听老人们讲,春雷还好,这冬雷,是大旱大涝之兆,来年必有粮荒虫灾,可怕的紧。”

    薛凌抽了抽嘴角,既是没见过几次,又说什么来年必有。粮荒虫灾三年五载总能遇上,不定是个瞎猫碰上死耗子。

    她看含焉还面有戚戚,笑道:“罢了罢了,便是粮荒虫灾,又不会短了你的吃喝。哪知含焉垂了头,轻声劝:“薛姑娘,天底下好多人,要受苦的。”

    薛凌本是不拿这天兆当回事,并非就不惦记世人疾苦。含焉这么一劝,倒好像她成了个但食肉糜的晋惠帝。

    薛凌笑笑,再没继续劝,道:“你歇着吧,我有些事寻白先生,稍后再回来。”

    含焉称是离去,稍后薛瞑将逸白带到书房,薛凌已写了两页纸。人到跟前告了个罪,说是园中杂务多,耽搁了些许。

    薛凌不答话,轻手将一张纸往逸白面前推了推。逸白上前两步看,上头写的是“雷打雪”三字。忙笑道:“市井传言尔,做不得真,小姐勿忧。”

    薛凌偏了偏脑袋,是个调笑语气:“我倒不忧,看园中上下人忧的很。”

    “下人无知,我且遣人去说说。”

    “外头的人,也这般忧吗?”

    “平头百姓,见识少。今日尚有两声雷,古来还有无雷忧天的呢,都是庸人自扰而已。”

    薛凌又将纸收回,问:“你比我年长些,可有见过雷打雪。”

    今日她说话略有啰嗦,逸白道:“小人不曾见过。不过所谓天相有异,正是因为少见的缘故。

    有地动,有山摇,又或者白虹贯日,五星连珠。以小人只见,无非是出现的时间间隔久了点,世人便以为有妖,实则不值一提。”

    薛凌听出逸白话里催促,笑笑道:“怎么,今日园中很忙?”

    “小姐明鉴,旁人过节,咱么做大夫,不就是过劫数么,各方体恤问候都要到,免不得忙了些。”

    “那我就不多留着你了,既然天向罕见,隐佛寺那位秃头,是不是该用一用?”

    逸白似早有预料她会这么说,轻笑道:“小姐不必锦上添花,这种活计,壑园瞧个热闹便是。雪中送炭,才显得咱们能耐呢。”

    看来人早就想到了一处去,薛凌笑笑点了头。逸白退出去,午间吃饭都来的颇迟。今日特殊,凡园中之人,皆入了席,只不同桌而已。

    又请了戏班子杂耍,舞龙舞狮的。饭后也无别的活计,个人端茶看水,只管听鼓锣敲出个咙咚声呛,比早间那阵雷声可响多了。

    不过这雪倒是真的越来越大,园中支起的篷子竟有好几处都压塌了角。这似乎越发的不吉利,连薛凌看几个管事的脸上笑意也愈来愈勉强。

    晚间时分人尽守岁,燃了些灯烛剪影作舞,逸白顶着一头雪亲自进到薛凌房里,说是今儿个礼部和司天监的几位官员都被召进宫去了。

    雷声停乃是辰时初,几位大人辰时中进宫,直到申时末才陆续从宫里出来,连家里的午间团饭都没赶上。再晚一些,连年夜饭也要错过了。

    薛凌手里捏着四五根小竹竿,将一个尺余高人偶拉扯的手舞足蹈,笑道:“当皇帝的,也这般无知么。”

    逸白看袖沿处还有两三薄雪未融,轻手掸了掸,答:“天相有异,总是要请司天监的看看。该祭天祭天,该祈福祈福。民生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齐无么。”

    “那可有说法传出来?”

    “几位大人不敢怠慢,占卜问卦后,说是今年岁寅甲子,万物剖符,恐有兵祸天灾,不得不防。”

    薛凌噗嗤一声,道:“剖符是什么意思?”逸白还没答,她又道:“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裂诸侯,剖符於天下,征敌伐国,莫敢不听,是这个吗?

    一群妖言惑众的人,倒还挺会编瞎话。”

    逸白不欲笑的太过明显,略低了头,抿嘴道:“小人不善奇门之数,只略识得天干地支,不敢乱解。只今年是甲子年,所以几位大人说是岁寅甲子。甲者,天干之首,奇门不见甲,故又称遁甲。

    汉书有记,这个甲,便是万物剖符甲而出。至于此剖符与小姐所理解的剖符是不是一个意思,就要小姐自己去分辨了,小人哪有此等智慧。”

    薛凌本就不解,听他一通绕,越发云里雾里,坐着想了片刻,道:“我倒是听过这些,多少也算兵书,汉代的张子房甚是推崇。

    不过”,她顿了顿,嗤道:“我向来不信鬼神之说。”

    逸白沉默颔了颔首示意恭敬,薛凌续道:“我估计魏塱也不信。没奈何天底下好多人信,他不得不装作信。一朝天子都要信,我怎么能与人说不信呢。”

    又笑道:“这司天监的活儿也很好干啊,岁寅甲子,就说万物剖符。胡人异动,就说恐有兵祸。冬日下几场大雪,可不是就是要防着天灾。

    一群酒囊饭袋,就不能说两句有用的么。”

公卿骨(二十七)

    逸白还是垂头不言,一副乖觉听训的样子。薛凌话落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拉开桌下抽屉阁子,取了三四块泥模兵符出来,自言自语般道:“怎么又觉得说的很准。

    这符已经剖开了,今年是该有兵祸。”

    逸白这才抬头,看过一眼,笑道:“小姐可得上心些,就在十五上元节。”

    薛凌捏着那泥模一偏脑袋:“什么十五?”

    “年十五是个好日子,宜添丁,太子千秋,该出生在当晚。”

    薛凌边把模子往里收边笑:“我一贯知道死不死的是人说了算,怎么现在何时生,也能由人铁口直断了么。难不成,这也是钦天监卜卦卜出来的?”

    这事儿显然不是钦天监卜出来的,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太医院推演出来的才对。不过夫人十月怀胎,前后相差十来天皆是常见,任谁也不能说准了哪天一定会落地。

    只雪娘子腹中究竟是男是女,实在难有定数。生儿还好,若为女,便要换一个。倘若等她自然生产,天知道是在哪日哪时。

    到时候突如其来,必然手忙脚乱手忙脚乱的,更不可能带个婴儿进去。为求万全,只能先择定一日,辅以催产之物,让壑园与宫中一同生几个,总能有个太子出来。

    且这日子,宜早不宜晚。拖的越久,万一雪娘子瓜熟蒂落,那娃自己出来了,这厢现剖也是来不及。

    既太医院说是在中下旬分娩,那年十五确然是个好日子。上元佳节,想必宫里头也热闹,人来人往,更适合狸猫换太子。

    逸白略提了两句,薛凌便心知肚明。这日子,也就没几天了,该着手备着了。

    她伸手复挑起两支竹竿,那人偶又在桌上挥脚舞腿。逸白躬身退去,薛凌又拉了好一阵,隐约记起去年此时,齐清霏格外喜欢玩这种人偶。

    她看了眼窗外,天光已黑透,灯火里可见雪光刺眼。含焉貌似和一众小丫鬟在花厅听戏玩乐还没回,偶尔能听到女眷笑声悦耳。

    薛凌张口,让薛瞑不必守着,也去别的地找个乐子。她倒不犯忌讳,贴心提醒苏姈如家的翠羽楼不错。去了报个名字,最好的花魁搂不着,起码不会塞俩外冬瓜裂枣的敷衍。

    薛瞑面有羞赧,未站出来搭腔。不多时周遂进门,递了信说是江府来的,马车还在门口等着回话。薛凌从一叠子百家姓里抽手,还当是什么事这么急,展信却原来是薛璃相邀。

    细看下来,说了些骨肉难离,今日岁尾,当于一处共聚的废话。此言就罢了,好歹也是一番衷情。奈何信结尾又说,虽然找不着薛弋寒烂在哪,至少也对着天地磕俩响头,权当尽了人子本分。

    薛凌手在桌面上重重一压,良久方徐徐把一口气喘匀。又轻将信拈起来,往旁儿烛火上移了移。

    火苗都燎到了指尖,才撒手丢了最后一丁点残屑,温声对周遂道:“随便找个人吧,随便回句话,长命百岁也行,别忘了讨赏钱,拿得一文是一文”

    周遂躬身便去回话,人出门好一阵子,薛凌又捡起那丁点残片在指尖捏了一阵。岁尾年首,是该阖家共聚。

    可是为什么,不是薛璃过来聚,而是叫她过去聚?

    压下去的薄怒又上面容,薛瞑在暗处看得分明。踌蹴一阵想劝,又见薛凌在刹那间忽而眉目舒展,将那仅剩的一点信纸也烧尽,继而执了笔,心平气和样继续描着册子。

    薛瞑只当是江府事惹薛凌不喜,然薛凌所想,大抵是因为世间姓薛的人很多,可唯有薛璃,才和她留着一样的血。既然自己当了十来年大哥,理应让着点薛璃的。

    去便不去了,却也不必为着这事动怒。她甚至想了个由子替薛璃开脱,料来是江府不许人过来。

    不过来,也好,免得霍云婉处跟着起疑。

    有了这么个琐碎,写得两笔,薛凌叫薛瞑给苏凔和李敬思处各送了份年礼去。东西都是从库子里随手捡来的富贵物,图个吉利。

    薛瞑临出门,又闻薛凌交代定要提两尾鲜鱼往李敬思处。

    薛瞑答了是,冒雪取了两尾,养在一缸子温水里。底下又备了个缸子放了滚水生暖,防止在路上水凉将鱼给冻硬了。

    这般郑而重之,他多少有些不解。这位李大人,来得壑园数次,园中必有二三河鲜招待。

    但以他的观察,李大人的喜爱有些言过其实。非是别人言过其实,是他自个儿言过其实。

    往往是上桌目现精光,实则多不过吃得三两箸,便不会再多尝。所谓喜爱,更像是....一种欲盖弥彰的欺骗,也不知骗得是谁。

    他在骗,显然薛凌也在骗。自家主子要骗,薛瞑跟着骗的十分上心,就差没让人寻一袭裘皮将缸子给裹起来。

    因着壑园的缘故,李敬思府上的下人不敢怠慢,特通传了一声,片刻后是李敬思亲自来迎了薛瞑。

    他在京中无父无母无亲,至交唯苏凔一人,而苏凔又去了苏府。大年三十,一个外姓人不好去别家讨饭,也只能合着一群丫鬟小厮的过了。

    薛瞑躬身问了安,此时李敬思已受得坦然。闻说薛瞑来意,特高喊了两声医者仁心。大抵他也知道,与壑园里头来往需要遮掩。

    薛瞑恭敬笑着,招呼下人将缸子抬到面前,果见得李敬思惊喜不已,连说感激白先生惦记。又赶忙叫小厮将缸子搬到暖屋去,另邀薛瞑往屋里吃盏茶再回。

    薛瞑出言要拒,后院婀娜行来一舞姬模样的女子,妖娆喊李大人。一时间李敬思脸上似有局促,又飞快隐于无形,再没多留薛瞑。

    他无亲不假,可这宅子,确也热闹的很。今晚已是热闹,天一亮,门口怕是得车马如流,大小官员都得来走一遭,又何谈孤寂。

    至于早间雷声,他才是真正恍若未闻的那个。或许明县太过偏僻,他压根就没听说过什么关于雷打冬的传言。

    又或许,只要雷不劈脑门上,劈着哪,今日的李敬思都有饱饭可食,所以完全不必上心。

    薛瞑回屋复命时,薛凌已躺倒在床,轻答了声“嗯”,带着倦意催薛瞑早歇。薛瞑轻问了句:“不守岁了吗?”

    更漏还未子时,午夜没到。按习俗,应该再熬一熬。薛凌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困的不行:“不守了。”

    有什么东西,值得守?

公卿骨(二十八)

    她在床榻间辗转数回,想快点入梦,哪怕是回到一池火海的平城也好。可外头欢声爆竹不停,怎么也不能睡下。

    纵是早间雷声阵阵,可世上,总还有好多东西值得喜悦,还有好多人展颜。父老妻儿,江山锦绣。她记起薛璃说的,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

    可这话,好生薄情啊。过去的事,哪能那么轻易就忘干净。

    挣扎一阵,她还是不能忘。不能忘,只能赶紧想点别的事来冲淡疼痛。年十五,年十五是个好日子。

    年十五,去年年十五,去年年十五石亓那蠢狗在京中。

    “阿落,人空中的手总会再装满的。”

    薛凌猛然坐起,好一会才将被子从身上掀开,起身往桌子旁倒了两杯水饮下,复缓缓躺回床上。

    她没做梦,大抵是,即便已经残破的平城,都鄙夷于与她相见。

    年初一的红日未起,爆竹先噼里啪啦炸开,仿佛是昨夜就没休止过。薛凌贪睡不能,才睁了眼,含焉呈过来一只掐丝缀宝三足爵,喊道:“快饮快饮。”

    薛凌从未见过这等郑重的玩意,伸手接了问:“什么东西。”

    含焉只管催:“哎呀,快饮快饮,我一直烫着的。”

    杯身确有轻微烫手,深红色液体上头热气缭绕,闻着一股药木味。薛凌有些迟疑,片刻才凑到嘴边一饮而尽。喝完尚略不喜,复问道:“什么东西。”

    含焉一脸笑,双手接了杯子,开怀道:“饮得岁酒,百疫不侵,这一年我们就会平平安安,欢欢喜喜啦。”说完转身往桌前搁了杯子,复催道:“快起吧,今儿可是新年的第一天。”

    薛凌方出了口气,轻笑了声答:“就起了。”给旁人下多了毒,就总担心自己吃喝有异。回过神来,亦觉可悲的很。

    岁酒这东西,平城也饮过,只不这般郑重其事。苏府里头皆是在席上,去年在齐府.....她赶紧止住了念头,暗自提醒着不可再思过去。

    初一不供洒扫,只敬神佛。园里只有寥寥厨娘还在忙碌,旁人都得了假,还家的还家,上街的上街。

    洒了一把散钱,身边人也走干净。薛瞑传话,说是逸白问要不要往隐佛寺走一遭,今儿个园中本是要去进香的。

    薛凌笑,打起些精神道:“那当然是要去的呀。”

    老李头的坟已不是什么秘密事,逸白特意遣人来问,估摸着也是这个。毕竟今日不好往霍云婉处,寺里的秃头也用不着她出面理事。

    去肯定是要去的,旁人都有人烧香焚纸,老李头当然不能少。薛凌乐得顺枝儿省点心思,回了话后在自己院里用过早膳,此时才见得天边红日渐起。看样子,今日雪该停。

    她丢了筷子起身走到门外看得几眼天色,不自觉唇角弯了半晌,笑司天监果真一群饭桶。昨儿才说天灾,今日就晴的颇好。

    含焉跟着出来,看薛凌笑,也抿了嘴揶揄道:“真是难得见姑娘笑,果真新年喜事啦。”薛凌道:“我看今日晴好,呆会去寺里,可以少踩几脚雪而已。”

    含焉道:“原是这样”,话落忽而笑意渐隐,不多时全然消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薛凌不是个察言观色的,未曾注意身边人神色如何。坐得片刻,一丫鬟来传,说是马车在候着了。还捧了件鹿皮纹翠羽的氅子,绣花处皆是浮光粼粼,格外精致。

    薛凌瞧罢一眼,看了个手巧,念着今日是去游玩,转头问含焉:“园中无事,你去不去?”

    含焉像是受惊一般,急抬头看她,又赶紧垂目道:“我,我么....去,去得,”

    薛凌这才皱眉,她好些时日不见含焉这般慎微模样。暗道今日自个儿也算和蔼可亲,难不成哪句话又戳着了这蠢货心窝子?

    看丫鬟还站着,一手将氅子扯过来抖了两抖塞给含焉道:“外头冷,你多穿点,去就走吧。”

    含焉被推的往后倒退小步,手忙脚乱抱住怀里大氅,轻声答了个好,又急道:“姑娘等等,等我回房里取些无事。”

    说罢也不等薛凌许,转身往自己房里奔跑了去。连那氅子在地上拖了一角也顾不上。薛凌越发好奇,这些物件,平日里见含焉看中的很,今儿个突然就不当回事了。

    她看着背影远去,走得几步靠在栏杆处,不多时又见含焉拎着个包袱奔过来,倒是那件氅子不知去向。

    人走到跟前还没站稳,即气喘吁吁道:“好了好了,薛姑娘,我们走罢。”

    薛凌含笑特意问了句:“氅子呢,外头风大。”

    含焉像是才记起有这么个东西,怔住一瞬又赶紧摇头道:“没事没事,我不怕冷,以前.........”她顿然收口。

    以前......你看,人哪能没个以前。以前在平城时,可是比这冷的多。

    薛凌先转了身,跟着丫鬟往外走。含焉还站了少卿,跟着小跑追上来。

    冷是不冷的,女眷的马车里置了炭盆,又好几个汤婆子灌了滚水,拿一方云锦裹了搁在榻上。

    壑园祈福的人早早便去了,此行只薛凌二人和几个随行丫鬟并薛瞑跟着。街上热闹,隐佛寺倒还不算拥挤。到底只是些贵人来往,香火鼎盛,却不见得人流促织。

    今日闲暇,入得寺里,尚能徐徐走几步。身旁仅留薛瞑拎了篮子跟着,丫鬟一律在寺外等候。含焉在侧有瑟瑟之态,三人一道,薛凌倒很像哪家的小姑娘偷溜出来寻个雪趣。

    老李头坟前香烛烧罢,薛凌蹲下身子一杯薄酒覆上去,也不顾得含焉二人在侧,嬉笑道:“李伯伯在那头也要平平安安,欢欢喜喜。”

    她甚少与人祝酒,竟想不出什么好词来,用的是含焉早间原话。合着一脸笑意,既不见肃穆,也不见恭敬,实不像上坟之态。

    薛瞑站在一旁不言,含焉居然也全无反应,都没问一句躺这的是薛凌什么人,只顾着将那布包搂的牢牢实实,好像怕掉火堆里烧错了一般。

    良久见薛凌起了身,还是双眼含笑,喊薛瞑二人道:“走走走,事办完了,去找点乐子。”

    含焉这才怯怯喊:“薛姑娘。”

    薛凌一转脑袋:“何事?”

    “我....我想给屠大哥烧.....焚些纸钱。”

    话未落,泪先断,她抹了一把,才把包袱往薛凌面前摊,急急道:“我想给他焚些纸钱,可他们说孤坟野鬼,焚了也是收不到的。唯有他的贴身东西,能将人唤回来。

    我只剩这一件旧物,求你帮我找个高僧,也替他念经招魂,让他......让他可以转世投胎。”

    薛凌目光看过去,包袱里头是件黑灰色麻布罩衫,常常是赶路之人拿来遮风挡沙。廉价粗糙,坏了也不可惜。

    她伸手接过来,上头已经沾了花露气,是含焉常用的那一种。

公卿骨(二十九)

    那厢含焉长出一口气,复抹了把眼泪,哽咽说不出话。薛凌在手里掂了掂旧衣,道:“小事而已,怎么不早些拿出来。”

    她还是那般嬉皮笑脸:“早拿出来,没准申屠易现在都能下地跑了。”

    含焉止住抽噎想辩解,话到口边还是什么也没说。薛凌道:“今日来的不巧,我没与白先生说一声,贸贸然去找人,怕是寻不着个好的。

    你先收着吧,晚间我回去交代底下请俩和...”,她改口:“请俩高僧到院子里喊。要喊就喊到身边去,何必在这荒郊野外的喊。”

    含焉对这提议好像并无惊喜,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些不大乐意,但还是把包袱接了回去。薛凌牵强的安慰着人:“大好的日子,何必哭哭啼啼呢。”

    又说得几句,才见含焉勉强漏了笑脸。三人一道儿回了往主殿供了几位神佛,燃了两缕檀香,这才打道出了寺庙门。

    薛凌不忘顺手在佛像底下摸了个果子,就着衣襟擦擦,一口咬下去唇齿生津。她顿住脚步,往上看,瞧不清是哪路仙家的脸。

    只心中嗤笑一声,你托我的福才吃得一口好果子,倒要我大老远的来拜你。

    薛瞑二人等她一瞬,见薛凌又抬了步子,皆没多问。含焉紧跟上来嗔了一句:“马车上有吃食,这些落了灰,吃坏肚子可就糟了。”

    薛凌只咬得那一嘴就想扔,看门口人来人往,恐有损壑园颜面,这才捏手里又啃了两口,一路回到马车上。

    午膳也没回园,就歇在临江仙。含焉进得屋里,似要将那包袱放下。放椅子上也不好,放桌子上也不好,放窗边榻上也不好,来回转了一圈还搂着不肯撒手。

    薛凌已捡了几样干果在手里,漫不经心往嘴里丢,见含焉跟个无头蝇子似的乱窜,道:“你随便找地搁着吧。”

    想是听出她语间不耐,含焉又是愁容上脸,眼看着要哭。薛凌忙道:“我是说不好总抱着,你这般上心,怎不早早说与我来,事儿早就办妥了。”

    含焉久久无言,半晌碎步行至榻前,双目怔怔看着窗外,将包袱搂的越发紧。好一会子才轻声道:“我..我也想早些说与你的。

    可我又不想说与你。

    有时候想想,丢了也好。

    我与他,几日露水恩浅,还.....还.....情长还不如往日客人。

    我如今过的又好,我不想与你说以前那些不好。”

    薛凌轻“嗯”了声,又是好久,含焉垂头,低声道:“我不想与你说,也不想自个儿记得。”

    她转脸看向薛凌,展颜道:“你那日说的好,妇人也好,男子也好,都该有些帮扶天下的正心。

    我也不知如何才能帮得旁人,可苏夫人也说的好,自己过好了,才能帮得旁人。我想以后的日子都好一些.....等大家都好了..屠大哥他........他肯定也会好......他好...”

    她愈说愈急,愈说愈乱,逐渐语无伦次,薛凌打断道:“我知道了,晚间回去就着人去办。”

    含焉住口,转回脸,片刻又道:“薛姑娘,你....你...我有个....”

    “有什么话直接说。”

    “你怎么能.....能毫不犹豫的选择记住呢。”含焉恐薛凌误会,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也很好。

    壑园里人也好,吃的也好,住的也好。如果我不去想屠大哥,就会一直好。我知道你一直在......一直在.....

    如果,”她不敢直视薛凌,只是试探着问:“如果就这样过下去,你我都.....都..”

    “都怎样。”

    “都......都能平平安安。”

    炒过的花生在嘴里嘎嘣一声,薛凌细嚼慢咽,吞下去才回头笑:“你以前说,你长在平城,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最远..最远..最远是宁城。”

    “宁城到平城,快马不歇不过大半日。若是普通劣马脚程,再带些行李,得走上昼夜吧。”

    含焉垂头:“嗯。”

    “宁城繁华,两城之间的人求些活计,是该往那去。平城往东,差不多也是这个距离,另有一座安城,你可去过?”

    “只是听过,不曾去得。”

    薛凌出了口气,接着望向窗外,徐徐道:“我猜你也是听过没去过。那一带的人,大多知道平安二城的来历。”

    她再没继续往下说,含焉等了一会抬起头来,再看薛凌,恰见她变了脸色,狠道:“我要的平安,就在那,不在这里。”

    世事总有些不经意的巧合,将人持续往深渊里推。含焉再没多问,薛凌又吞得两粒糖莲子,小二大呼小叫进门上了点心。散了几粒碎银当赏钱,她作欢喜状招呼两人赶紧坐下吃。

    这几日来的愤懑气一扫而空,像是终于找着了缘由。薛璃不愿意提及往事,是因为现在江府锦衣玉食罢。

    这些懦夫,她忽而开始得意于自己孤勇。

    薛瞑与含焉二人依言坐下,一并乱吃了些。三人还没散,忽闻底下大堂里喝彩声震天。薛凌抬头,顿了一顿催促两人快些吃,吃完也去凑个热闹。

    含焉不解其意,只赶紧吃完手上东西丢了筷子。薛瞑紧随其后,反是薛凌又饮了两大碗粥水才起身。

    临江仙一楼的大厅里常年有说书人,醒木一敲悲欢离合皆在其内,镇尺一打抑扬褒贬尽在其间。只是阁楼里听得隐隐绰绰,不知今日说的是哪出。

    三人下到堂前,给了茶水前,坐到里头,才瞧见说的是武乙射天。已说完了上半场,先生在润喉,底下听书的扯着嗓子叫好。

    薛凌寻了椅子坐下,看台上挂的牌子颇有些玩味。武乙暴虐,戏神而射天。近日是很适合唱这出,她都怀疑这先生是不是江府授意苏姈如放上去的。

    适合唱这出,当然不是指如今的天子无道。而是,这位武乙大帝,是被雷劈死的。书有记,帝猎于渭,天雷竭,遂崩。

    昨日惊雷,今日可不就该唱这出吗?

公卿骨(三十)

    等了片刻,醒木之声又起,先生一昂头,转而唾沫横飞。能往临江仙来的都有三四银子,正是雷劈不着的富贵人。一个个听得面红耳赤,拍掌声震天。

    薛瞑还好,含焉是从未听过这玩意。又说武乙十恶不赦,又说平民无辜堪怜,只听得她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绕指揪心,渐渐便松了怀中包袱。

    薛凌只听了几句便想走,看含焉正在兴头上,又耐着性子坐了些时候,总尔回去也是无聊。

    台上镇尺一拍,先生高喊:“这正是一朝神佛怒,管教那奸贼无命啊留!”

    “好!”底下数人站起,好似手不似自个儿的一般拍的又快又重。

    含焉跟着站起,薛凌手疾眼快,揽了那包袱一把。含焉方回过神,急忙坐下重新将东西搂回怀里,对着薛凌笑的有些羞赧。

    死了,就是死了。活着,还得有个活着。

    薛凌笑道:“听完了咱回吧,看外头天色不好,晚来雪伤人的很。”

    含焉点头,天色是不太好。早上还旭日金光呢,突而就黑压压的像是进夜,竟跟六月的天儿一般善变。

    三人掏了赏钱回园,身后是流言并起。士农工商皆在传,贫富贵贱莫不说。冬日降雷,是有世人无道。

    于天不敬,于地不恭,于君不仁,于亲不孝,于师不尊。

    薛凌倚在暖榻间听传回来的消息,捧着卷《六度集经》想了好一会。魏塱的老师是谁啊?应该不是那太傅老头吧,估摸着当时的六皇子还不够格。

    她敲着手指头喊:“再传两句。”

    也不知这个传,是将外头的消息传进来,还是将壑园的话传出去。

    新岁佳节,按梁律文武休沐,须得年初五才开朝。孰料得这大年三十打雪雷,开年初一闹民沸,免不得几个倒霉鬼专程被叫到宫里议了个事。

    幸而一切尚在意料之中,便是这些东西也传到了魏塱耳朵里,尚不足以让他焦急。天有异象,总有妖言惑众。

    愚,不可及。

    等开朝后焚几缕巨香,喊两句罪词,再请一群秃头坐那念上九九八十一遍经文,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无非就是这一年有灾的拨钱,有仗的遣将。不然呢?提前建些柱子将天撑着,防止它塌下来?

    与其考虑这个,倒不如惦记西宫的琉璃瓦该换换,外头的雪,着实大了些。明明早上是个晴空万里,黄昏时候突而雪大如席。

    京中得有多少年没见过这般大雪了,压的那瓦都见了裂纹。

    他伸手,绕过来一缕妇人青丝。软玉温香可以让人暂时忘却,国库里头没钱,朝廷里也没几个能用的将。

    这些东西都去哪了,是一笔无头乱账,乱到根本不能算。

    然这流言蜚语,并没有让他耗到开朝的日子。初二始过,初三一大早,有人急急呈了一张书来,上头写的是几句歌谣。

    曰太山,多金玉。

    时大疫,蛇蜚出。

    曰朱厌,生赤足。

    兵戈现,嚎啕哭。

    蛇蜚朱厌今不见,

    世事先看子欺母。

    子欺母,引天怒。

    天怒雷打冬,人子顾不顾。

    他捏着那张纸,半晌问:“哪来的?”

    底下人答:“街头小儿在唱,一夜之间,满城都是。”

    “去查查。”

    “查过了,是几块玉石上头刻着的,就放在街上最繁华的地方。”

    魏塱笑:“最繁华的地方,没人瞧见是谁放的。”

    “这两日街上热闹,混乱中反倒好做手脚,是而无人瞧见。”

    “东西拿来了吗?”

    “拿来了”。那人说完对着外头一招手,抬进来半人高寸余厚的一块玉刻。

    魏塱这才勃然大怒:“这么大的一块石头,你跟朕说没人看见怎么放的?”

    “陛下息,前夜雪大,四周灯火达旦,实在没人瞧见。说是城倌儿扫雪挖出来的,当个宝贝传看,这才闹的满城风雨。”

    他看魏塱脸色不佳,复言道:“愚民无知,难免心畏异象,陛下切勿动怒伤身....”

    可惜这台阶魏塱没跟着下,反一扬手道:“没人瞧见谁放的,就去找找谁第一个挖的,朕还不信了。无知的人,编得出这等瞎话。”

    那人为难低头道:“小人已经审过一回了,几个城倌儿确实没有可疑之处,且当时好些人在场.....”

    魏塱拍桌:“那就去查谁传的,谁还在唱,谁还想唱!”

    薛凌跟着放了纸条,笑着问逸白:“是园里编的吗?”

    “那倒不曾,园里只是遣了些人去跟着唱,此处还要问问小姐,可是江公子那边大才?”

    她想了一阵,笑道:“量来也不是,江玉枫谨慎的很。”

    逸白道:“如此推来,是黄家。”

    薛凌将纸条丢进炉子里,道:“总觉得黄家这般做,蠢了些,惹怒了魏塱,没什么好处的。”

    “小姐有所不知,黄靖愢黄大人,一直是黄老爷子庇护。”

    “你说他本来就是个蠢货?”

    “这小人可没说过。”

    薛凌摇了摇脑袋,道:“我以前,也总觉得人都是些蠢货,现在却觉得个个都聪明的很。

    黄靖愢蠢点就蠢点,该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吧。宫里那个老婆子,当年也是篡位过来的人,不该做这种干点火的事儿啊。”

    逸白笑道:“小姐说的是,以我之见,是,情分尚存?”他说着是自己见地,却用了个疑问语气。

    “怎么个情分?”

    “那自然是母子情分,但得能周旋一二,哪能当真兵戎相见呢。”

    薛凌霎时明白过来,拍掌乐道:“懂了懂了,合着那玉碑虽是黄家人放的,歌却是咱们帮着唱的。”

    逸白不答话,只是颔了颔首。薛凌又笑道:“如此说来,也不见得是什么情分。是那老婆子想借悠悠众口逼魏塱一把,也逼她自个儿啊。”

    逸白躬身道:“小姐聪慧,无旁事我便先退了。”

    薛凌点头,人离开后,她又拿了笔,重写了一句:世事竟有子欺母。

    逸白说的好生荒唐,母子情分,听来昭淑太后只想逼自己儿子让着点权似的。让了,就能安稳?

    更莫说,这节骨眼上,魏塱能让?他让个屁!

    知子莫若母,只怕昭淑太后也清楚魏塱不会让吧。丢几块玉刻出来,更像是替自己谋求民心。子无道,天怒之,孙继之,母代之。

    你看,京中哪有蠢货。玉肯定是黄家刻的,至于歌是不是壑园传的,那也很难说。这些也就罢了,薛凌想了许久,仍想不透另一桩。

    那个太子,究竟是霍云婉送的,还是昭淑太后自己拿的?

公卿骨(三十一)

    她手肘支在桌上,外头骤雪飞扬。雪色雪色,自己见过的。只当时见得,还是城郊孤女,随口称了雪儿二字,梅娘喊的有气无力。

    黄家丢这么几块石碑出来,必是料定了没有好结果。莫不是,昭淑太后当真想快刀斩乱麻,借此换皇帝?

    子欺母,子欺母,世事何来子欺母,分明先有妇欺夫。也不知当年,昭淑太后给梁成帝灌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多思忱一阵,以薛凌的看法,这事儿大概要被魏塱暗中压下来。古来宫墙争斗,皆是密事。仁孝又是天理人伦,便是皇帝,应也不敢强堵悠悠众口。

    至少现在唱的子欺母,尚未点名道姓,若是皇帝撩开了查,那可就是不打自招了。不过具体如何,还要等开朝之后看。

    她拿起写好的纸张往烛火里喂,蛇蜚主天灾,朱厌惹兵祸,这俩大凶之物,倒很符合司天监给的判词。

    外头有叽里咕噜的念经声,是逸白请来给申屠易招魂的和尚,也说要念足九九八十一个时辰,就是将近四天的光阴。

    这两日室外泼水成冰,纵是围了厚厚的毡子又燃着火盆,薛凌还是觉得这差事难办。

    含焉跟着一起跪在里面,那件旧衣前供了七七四十九盏引路灯,隔上半个时辰就得添一次灯油。

    和尚难当,她也难当。

    薛凌有时觉得虔诚,要她这般冰天雪地的跪上三四天,如来佛祖死了也不行。有时又觉得可笑,一群子蠢货妄图心安。

    世事若有轮回,鬼神早该现身。可面前,不过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善也不分,恶也不分。

    初三过了就该走动,恰好躲开一院乌烟瘴气。她能去的地方的不多,苏江李三处而已,皆算不得好地方。

    干脆寻了匹马,改了装扮,出得城门往北,乱跑了整日,堪堪磨蹭到宵禁才回。守门的卒子看这位小公子额前碎发还带霜,手执兵刃厉声问从何处来。

    薛凌抬脚下马,一扬马鞭,斜眼看与众人道:“怎么了这是,逢年岁节,城不禁夜,讹银子讹到小爷身上来了?”

    那卒子稍换了脸色,还是握着兵刃不肯放薛凌过。另一卒子凑上来赔笑道:“小少爷哪家的啊,这两日降雪,城里歹人散布谣言,且查严些,您快进快进。”

    薛凌转脸瞧向他,一声“小少爷”哄的她颇有些心喜。顺手从马背上取下个袋子,整整丢与那人道:“买些酒吃”。又看向先前那人,嗤道:“瞎了狗眼。”

    言罢扯着鞍配一个翻身,人又坐到了马背上。城里不许纵马,却还能走得几步。后头几个卒子声音稀碎,大抵是年老的教训小的:“有点眼力劲儿吧你。”

    “走了贼人可怎么好?”

    “细皮嫩肉当贼,你怎么不穿金戴玉讨饭啊。”

    “这大过年的,几句屁话冻断兄弟们腿,就指着这种活菩萨赏饭了。”

    “我看八成是人心虚,谁不知道皇帝把他外祖坟扒了。”

    马蹄渐远,再说什么,薛凌也没听着了。

    初四往江府吃了顿茶,果与薛凌所料不差,江玉枫完全没参合那玉刻之事。江闳既是个老匹夫,显然更懂老匹夫在想啥。

    年三十雷才响,薛凌便想着要用隐佛寺的秃头,旁人哪能想不到。只怕是,她还没起床,江闳已经料定黄靖愢要跟魏塱斗上一场。

    这玉刻之事,黄家究竟如何想,俱是揣测。但江府曾往黄靖愢跟前送了俩学舌的八哥,薛凌便多问了一句:“黄续昼之死,确定黄靖愢知道了么。”

    江玉枫道:“定是知了。他本在查黄旭尧之死,嘴碎的人说得一些,霍家姑娘再告知一些,应该再无遗漏了。”

    听得此话,薛凌更添放心。一转话头,说起宫里头的小太子快生了,就在年十五。

    冬至日的事情,已过去许久。饶是当时不解为何霍云婉让两位小妃落胎,事后雪娘子迁居昭淑太后宫里的消息一传出来,江府即刻便知是为何。

    论京中士族,当属黄家最有意思。他最不可能造反夺位,偏最容易易主江山。做与不做,或许就在昭淑太后一念之间。

    母子情分,也就是逸白说说而已。父子相杀,夫妻饮恨,这些事,皇帝太后都是当局者。

    有没有情分,那情分又值几何,难道自个儿不知?

    人啊,最怕有的选。没得选,不想忍,也唯有忍着。一旦有的选,大多不是忍不住,而是,他根本就不想忍。

    忍一个事事跟自己对着干的儿子,还是选一个连喝奶都要人喂的乖孙。江玉枫想想,莫说横惯了的太后,便是自己,也很难忍得住啊。

    以至于也和薛凌有同样的疑惑,这事儿,究竟是霍云婉做的。还是,昭淑太后自己做的?

    但江府不可能去找人问,薛凌也早歇了刨根究底的心思。霍云婉说的对,若昭淑太后没有此心,诱也诱不得。有此心,不诱仍是这下场。

    所以事究竟是谁做的,没有太多分别。

    她既说了年十五,江玉枫略思索道:“是始,还是末?”

    薛凌看着他道:“说实在的,这事儿不是我提议。”她学逸白的腔:“到底是母子情分,总觉得十五快了些,今日来,正是特意问问你的意思。”

    这话听着像是句不着边际的闲扯,然江玉枫思忱了好一阵才答:“天家的事儿,不见得有什么情分。”

    薛凌笑,和聪明人说话总是有意思的紧。江玉枫说没有情分,意思就是希望十五是末了。

    江府暖阁里头的炭火甚足,坐了不多时,已有薄汗在背。她解罢外衫篷子,提醒道:“如果没有情分的话,该有个名册才对。”

    江玉枫道:“什么样的名册呢?”

    “你我用不上的名册。”

    “那,得过两日才好。”

    “还有样药材,也得牢你去寻。”

    江玉枫笑道:“壑园是药家,什么样的药材,倒要我去寻了?”

    薛凌笑看着他道:“壑园虽是药家,却是出不得京。不比江少爷腿脚灵便,路子走的多。

    这样药材,说奇却也寻常,说寻常,又恼人的慌。”

    “是什么药材,说来与我涨涨见识。”

    薛凌抿嘴,盯着他道:“是龙衣。”

    江玉枫轻笑一声,垂头避开目光,佯装去拨弄茶水,淡淡道:“蛇蜕就蛇蜕,又说什么龙衣。入得几日杏林,薛少爷就要称地水为橘井了不成。”

    薛凌仍未收目光,扬眉笑道:“人家说,久病成良医。你既没成良医,看来不是久病啊。

    蛇蜕是蛇蜕,龙衣是龙衣。这寻常蛇皮称蜕,唯幼蛇初次换胎称衣。这龙衣,长不过尺余,厚不过蝉翼,朝褪则暮散,晚落则露消,是而价值万金,非机缘不可得。

    我可不,就得求上门么。”

公卿骨(三十二)

    江玉枫仍没应下,淡淡道:“既非机缘不可得,料来我也没这福气。世间宝物,尽在皇家,不如薛少爷且先看看。若是有了,也免了你我二人再添辛劳。”

    薛凌不依:“有备无患才好吧,事关人命,就不多担待担待?”

    江玉枫笑开来,道:“世人一般命,蛇蜕皆在深山密林险要之处,本是难寻。你又要的蹊跷,莫不曾我赔上十七八条命就为换个药救另一条命?这也不妥罢。

    有便有,无便无,以这几日的风声,我猜,定然是有的。再说了,便是龙衣药性好,实在求不着,拿蛇蜕也能先撑住几许。

    急急然非要求龙衣,岂不有画蛇添足,本末倒置之嫌?”

    薛凌思忱一阵,道:“非是我定要龙衣,蛇蜕确然能撑得稍许。奈何方子里有一味虎骨,药性极冲,没有龙衣,克不住的。”

    江玉枫一惊,探究看着薛凌,她只笑,并不拆开这些哑谜。随后江玉枫让步:“如此,倒确实需要。只是物力人工有所不及,赶不上十五可怎么好。”

    薛凌心满意足,手一挥道:“好就好在这龙衣药效佳啊,也不必寻得整副。但得指甲盖那么大一点,管保起死回生。”

    她伸手,饮了碗茶水,江玉枫随之往喉间吞了两口。齿间清冽冲散话里云雾,念及今日薛璃该在江府,薛凌提了两句。

    江玉枫甚是坦荡,道是除夕日薛璃欲往壑园去。然此等日子,无论什么借口也不能掩饰江府的小二公子在别处守岁,故而拦下了他。

    薛凌不以为然,赞了句“难为他有心”,并没叫人出来见见。只瞧了瞧江玉枫的腿道:“打算何时下地。”

    “不如就,等薛少爷的龙衣药到病除?”他似乎确实在问薛凌的意见。

    “早了些吧,龙衣不对症啊。”

    “那还缺了什么?我也好早些命人去寻。”

    薛凌一耸肩膀:“疑难杂症,说不好。不过在下学艺不精。如果江少爷另有良医,明日便能健步如飞也不是没可能。”

    江玉枫轻笑一声欲言,薛凌又欢快道:“不过,是药三分毒。你我友人一场,还是劝你莫急,虎骨尚有龙衣克。若是吞了麒麟露,世上可没有凤凰卵来救。”

    江玉枫抿笑,片刻道:“你怕我腿好了之后,江府亏待玉璃。”

    薛凌忙道:“我可没说这话。”

    江玉枫叹了声气,轻道:“要说绝无二心,这话怕你也不信。换了你是我,难不成就能瘸一辈子么。”

    他既装作磊落,薛凌跟着笑的坦然,道:“你说的对,日子过的这般艰,你要治腿,情理之中的是。不过,江少爷大可不必怕我心存芥蒂。

    只要薛璃无恙无虞,其他的....”她顿了顿,甚是轻蔑:“我也看不上。”

    “那......”

    “若你们敢动他一根头发“,薛凌狠声打断江玉枫,继而又复笑意盈盈,轻声道:“你让江闳多想想霍准。”

    江玉枫缄口不言,寻常模样给薛凌续茶。她有些得寸进尺的张狂,道:“霍准死太久想不起来的话,想想黄续昼也是好的。

    便是黄续昼也想不起来,过两日黄靖愢也是个好模子。”

    “此话严重,玉璃听了怕也不喜。”

    薛凌嗤了一声,又饮得几盏茶,携了齐清霏的书信从江府离开。天上雪还未住,赶车那老头将自己捂的只露出两只眼睛。

    江玉枫一直将薛凌送到门口方住脚,虽是开年初正是客来客往,少了往日避忌,然江家大少爷在人前露面还是罕见。

    但看他行走尚有微跛,站立已然如常,是快好了。

    薛凌覆手在袖,躬身行礼的功夫,头顶伞面已是满满一层雪。艰深晦涩都到此为止,她是越来越不喜和江玉枫说话了。

    龙衣也好,蛇蜕也好,千奇百怪,不过是霍云婉要的一件婴儿胎衣。太子要登基,总是需要件龙袍的。换言之,龙袍备好了,就该有皇帝登基。

    她回壑园,院里还是烟熏火燎牛鬼蛇神各异,香灰将房中都侵染,墨水写出来亦是一股子灯油味。

    “还没人来么?“她问逸白。

    “不曾。”

    苏凔和李敬思皆是没来,只在年初一遣人见了礼。说也寻常,两位皆是京中忙人,逢佳节休沐,这厢同僚,那厢至交,怕是忙的晚上都上不了床,哪有功夫来壑园。

    再了,李敬思的伤也好的差不多,撇了一堆官家友人不聚,倒来壑园消遣,给人听去,反是个异数。

    那没办法,无论如何,明儿得走一遭了。

    明儿也好,初初开朝,恰合些个大臣该公开议论议论这民谣之事。管中窥豹,稍稍可见魏塱意欲如何。

    今日从江府回来的路上,薛凌见巡城的卒子格外勤了些。听说,临江仙的说书先生也换了一位。

    新找的后生口舌比不上先前,讲的却是周文王遇雪演卦的事儿。也算应景,所以还是个满堂彩。

    逸白走,她落笔,写的是:索咸籍赖,卓蔺蒙屠。写错了顺序,该是屠蒙才对。她没改,将那个屠字,来回写了四五遍。

    墙外声声,念的是屠。纸上字字,写的也是屠。

    是该屠,兵符在黄靖愢手里,龙袍在黄靖愢手里。这两样东西,够屠多少人?

    那要看江府那份名单上都有谁了。

    她并不信任江府,更不信任霍云婉,稍微信任点的....苏凔勉强算一个。所以,还得让苏凔也出一份名单来。

    夜深了要睡,惯例将那些纸张堆叠在一处等薛瞑随意收拾。薛凌起身,忽又跟想起什么似的,一连看了几张,才将其中一张抽出来铺平。

    里头有几个杂乱的“璃”字,不知是何时写下的。她看过一阵,将纸揉作一团,砸进了炭盆里。

    看着成灰尚有些不放心,随手捡了个笔杆子搅和了两下,将纸灰与炭灰混在一起,直到瞧不出半点痕迹才停手。

    晃眼一看,拿的竟是那根犀角毫,好不心疼猛吹了两口气,看着倒也没烫坏,方挂回原处。

    薛璃实在要紧,万不能让霍云婉知道。上回叫他来,实在是没办法,江府是江玉枫的地方,说不得私话。本打算见面后寻个外处的,世事难料。

    现儿个自己却是再不能漏出可疑之处,薛瞑虽不会与逸白同心,难保东西流落出去是个麻烦。写就不该写这字然她坐着发呆,大抵忍不住多想了些,一时顺手。

    想着自己也并不就是想保那蠢货无恙无虞,也就是说给江玉枫听听,让他以为薛璃如何重要而已,能要挟自己而已。

    她上床,还有些烦不自胜,万一真能要挟自己呢?

    反正,她肯定不会被要挟。

公卿骨(三十三)

    初五雪还没停,不过,雪不压贵人。开朝第一日,文武百官都来的早。近些年的天道儿一直不错,加之皇帝明显是个不信上苍的,所以司天监的活儿,正如薛凌所言,很是容易干。

    但太过容易的事儿,往往就不那么重要。以至于司天监监正杜梦康被拎出来的时候,他有些受宠若惊。

    虽说前几天单独进过宫,但现在是在金銮殿上,也算是新帝登基数年来的头一遭儿了。殿上旁人喊完万岁还没站直了腰,皇帝急着开口,一不问卿家,二不问黎庶。他.....

    他问鬼神。

    杜梦康出列躬身,清了清嗓子,又觉不妥。以近两日的天向,他该沉重点。暴雪连绵三四夜还未见有消停迹象,间或又见金光如甲,正是大寒大暑之兆。

    只怕,只怕来年春夏多涝,秋冬大旱,田野十有七八要绝收。

    魏塱听罢状有凝噎,扣心叹了一句:“朕未敢有不敬上苍之举,何以天不遂人意,伤我百姓生民。”

    又闻一人出列,驳杜梦康所言,道是今年岁逢甲子,本不利农耕。风雨不定,也只是世间规律。

    所谓三年耕而余一年之积,九年作当有三年之储,梁风调雨顺数十年,自有钱粮满仓。雪者,瑞气也,再下一月何妨?

    有人干咳,却无人站出来骂街。苏凔冷冷道:“陈大人精通农耕之事,可知麦麰几时种?”

    “春种秋收,当然是春天种,苏大人这是何意。”

    窃窃笑声微不可闻,户部一主事凑在那人耳边低声念:“小麦粪于冬。”

    “这......这.....”

    这这那那的不关己,也没几个人听见。座上皇帝一脸忧心忡忡,说是听闻宫外天降玉刻,上责世人不孝,要生疫病兵灾。捶足顿胸懊恼自己前几月为涤荡玉宇,不得已让外祖金身不保,母后垂泪。

    莫不然,正是这行径,以致天罚?

    这还了得?数人齐齐跪劝,言说皇帝无奈之举,肃清超纲本就是苍生之福。天有好生之德,岂会因此降罪。黄老爷子在天有灵,那定然也是不许的啊。

    分明是,有奸人借机生事,祸乱江山。只需查出幕后主使,正法以儆效尤,谣言不攻自破。

    魏塱再三忏愧不已,不愿再生事端。只催礼部初八问吉祭天之事,三牲六畜都要格外肥壮些。也请上苍怜悯,但求来年风调雨顺,便是福泽了。

    刑部咬牙切齿不肯罢休,道是天不可不敬,人也要查。誓言十日之内必要将那歌谣查个水落实出,管教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拉扯中,黄靖愢也强颜拱了拱手,说自己父亲赤胆一生,但为社稷,粉身碎骨不足以,又岂会因身后事作妖。这些谗言分明辱没黄公清名,其心可诛。

    苦主都这么说了,皇帝也只能勉强承认。自己外公截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所以这灾,肯定跟他刨坟没有干系。当下准了刑部所清,事急从权,手段不论,将幕后之人给刨出来。

    大抵是,刨坟一般。

    薛凌午后小憩,来传话的人站着将朝堂上的事说尽,丁点不曾遗漏。她捏着那只犀角笔,佯装在写,实则乱涂,一直没插话。直到再没听见声音,问了句:“还有旁的吗?”

    “没了。”

    “确定是苏凔苏大人问的?”

    “确是苏大人。”

    “我没见过你。”她总算停笔抬头,这人面生,从来没在壑园见过。偶尔逸白实在抽不开身,多是叫那个泠冷的壮汉来传话,今日换了一个,不免稍有疑惑。

    那人道:“朝事不堪议,小人接了话,直接就传了。”

    薛凌笑道:“也行吧。”

    人退去,她吹了吹纸上墨渍。撇开恩怨情仇,魏塱属实是个讨喜的人。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就把歌谣一事定了性。

    黄续昼之死,对魏塱,还真是个惊喜。挡得人祸,现在还能挡挡天灾。

    这灾若停了,那就是皇帝负重。这灾若不停,那就是黄续昼那老不死不识抬举。皇帝为了查清真相挖你个坟,你敢死后不依不饶?

    若非知道十五要生个太子,薛凌都怀疑昭淑太后要被这哑巴亏噎的气绝生亡。

    不过人家好歹给了个台阶,说的是奸人作祟。刑部的人与其说是去查案,不如说是上赶着给皇帝表忠心,又给黄靖愢解了当下之困,真真是个妙人。

    估计事后,也无非就是多派几个卒子勒令城中不得再唱,另拉几个倒霉鬼砍了了事。

    众人面前,魏塱忧的是风不调雨不顺,愁的是居不安民不乐,全然没考虑那污秽之言又辱圣听。

    实乃,千古明君。

    就不知,于人后,皇帝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母家?那句世事子欺母,想必皇帝最清楚,最开始,是出自何人之口。

    薛凌花了片刻去回忆上回看见的魏塱,觉得自己在默不作声的和此人交手。还以为,皇帝会装聋作哑压下了事。

    竟不曾想,人反将一军,逼迫黄靖愢主动去结束此事,不然,黄续昼坟保不住,这名也保不住了。

    文人么,躯壳事小,品行事大,还真是踩着了黄靖愢命门。她一撒手,默默叹了两声,且当自己输了一着。都是妙人,都是妙人。

    这妙,就妙在,都是些祖宗十八代该被刨坟的货。

    气未叹完,下人传永乐公主过来了。没等薛凌喊进,人已经到了门口。她索性懒得再起身,轻手拿了本经书盖在了写过的纸张上。

    “是你,是你,是不是你。”永乐公主飞奔一般走到近处,压低嗓子问了好几句。

    薛凌有些莫名其妙,道:“是我什么?”

    “一定是你,我那晚看过,就是你。”

    薛凌眼珠子咕噜一转,还是没想起来。永乐公主已凑到咫尺之间,笃定道:“就是你,子欺母,子欺母,世事竟有子欺母,那封信。”

    原是如此,薛凌嗤了一声轻道:“你不该这两日过来,这事儿也不是我。”

    “怎不是你,就是你,我当晚瞧的真真的。外头一传,我就觉得耳熟,思前想后,只在你这看过。肯定是你,如何,你为何这般做。

    你是不是,要宫里那死婆子死?何时死?”

公卿骨(三十四)

    这些欢呼雀跃和窗外的雪一样,生动,又致命。

    薛凌提醒道:“轻声些。”

    永乐公主忙捂了嘴,又撤下手,提了裙摆,蹑脚踩了两步绕过桌子贴到薛凌身侧,俯腰道:“你快与我说说,那老婆子是不是要死了。”

    薛凌偏头,永乐公主的脸像是要扎进她眼睛里。这人惯来是个蠢货,居然也能凭着二三歌谣之事推断出昭淑太后要死了?

    将椅子往后挪了一挪,扯开些距离,薛凌回头道:“谁说她要死了,你就为此事过来,若黄承宣起了疑心.......”

    “他起不起疑心如何,黄家都要完了,他顾得上我。”

    “他说黄家要完了?”

    永乐公主顿了顿,直起腰道:“这倒没有,我只偷听到他对黄家来人说父亲糊涂,有灭顶之灾。”又急急问薛凌道:“是什么灾,那老婆子究竟死不死?”

    薛凌拾罢桌上,起了身,看了眼漏滴,未时还没过完。要去李敬思处,尚有些早。她道:“去别处坐着说罢。”

    永乐公主迈步追上,这才问了句外头一众僧人哭天抢地为何事,院里死人了不成。

    薛凌随口编了个话答,将人领到里屋茶榻处坐下,唤人传了些点心来。窗外雪弄,桌上一支素心梅开的格外艳丽。

    永乐公主急不可耐,又催问数句。薛凌方知,这蠢货果然没变精明。原她只是以为有了几句歌谣,皇帝就会误当是太后传的,会去把自己娘亲捅了。

    世间事,有这么容易该多好。

    薛凌双手捂在茶碗上,只笑笑,并没解释那东西,本就是黄家传的,又何来误不误。真假不论,魏塱也不能去把自己娘亲捅了啊。

    她记起朝堂上的事,像是在偏私魏塱,道:“怕你要失望,陛下仁孝,莫说此事不会,也没什么事,能有这结果。”

    永乐果然大失所望,恼恨之下,只颓然倚在了榻上,都没注意到薛凌语间赞许之意。

    薛凌道:“我申时中得去别处,你尚有个把时辰可坐。原本,过几日后我也要去找你的,既然现在来了,就省了我走一趟。”

    “何事?”永乐公主有气无力。

    “黄靖愢府邸里,可有密室暗道之类的东西?”

    永乐公主仍没听出里头意味,眼皮子都没动一下,道:“谁府上没有呢。”

    “那你知道究竟吗?若是知道,就在此处画。方位,线路,机关,今日画完了再回,我留个人陪着你。”

    “画这些....”她一个猛子醒过来,双眼圆睁盯着薛凌问:“画这些做什么?”不等薛凌答,又问了句:“你要这些做什么。”

    薛凌怕提前告知永乐公主,会在黄承宣处走漏风声。虽是现在有苏姈如的人时时看着这蠢货,倒也是小心点为佳。

    薛凌道:“有些东西想提前放进去,须得放一个最隐秘的去处。可这些地方,旁人决然打探不出来,唯有问你才行。”

    永乐公主稍松了口气,踌蹴一阵道:“这我也没去过啊,黄家议事,肯定是要避讳着我的。何况我又不曾在那宅子里住过,更加不知道了。”

    她不知道也在意料之中,薛凌道:“不知道也无妨,按岁例,初八当拜神酬祖。你为内人,肯定要去黄家的。

    密道地室之类的东西,定然会有个图纸,就不知黄靖愢放在何处。你且找个借口往他寝居或书房处走得近些,自有人探查。”

    “这若是没找着呢?”

    “找不着,有找不着的法子。”

    这些都是机密要事,要说往黄靖愢身边安插探子,估计没十年八年套不到信任。唯兵行险着,让永乐公主去走一遭。能拿到固然好,实在拿不到,也只能暂且舍弃。

    永乐公主又道:“便是拿到图纸也没用啊,一无钥匙,二无机关,焉能进的去?”

    薛凌笑:“不牢你操心这些,万一的事儿,万一再说。你且回吧,少过来些,我自会去寻你。”

    永乐公主还待多言,薛凌又道:“我今日有旁事在身,你若不愿回去,自己在此处坐坐也行。”

    有薛瞑看着,她并不担心这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黄家那头的东西,还有好些须得永乐公主去办,不得不先哄着。

    永乐公主悻悻住了口,薛凌起身退出门外,交代薛瞑看牢实些。另又唤来周遂,给江玉枫递了封信去,要其备一味麻黄,蜜浸三日,初八启封。

    这些作罢,巧巧申时刚过一刻。她看篷子里含焉跪坐着有些摇摇欲坠,想喊这一群蠢货赶紧散了。又想反正都快熬到头了,再熬一熬也成。

    招来丫鬟特换了身明媚些的衣裳,略施脂粉,一串儿琉璃珠绕的步摇在耳边晃晃荡荡,瞧着很是可爱。

    往李敬思住处,娇俏些更易掩人耳目。下了马车,果见李府里头丫鬟侧目,议论纷纷无怪乎自家大人爱往壑园跑。

    旁人来了多是要去通传,等李敬思喊见。然下人认识壑园的车夫,也知道壑园的人在李敬思眼里何等分量。躬身迎上来请薛凌快进,说大人与苏大人正在园中会友赏雪。

    薛凌笑笑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那下人也跟着连连说是,一路领着薛凌去。主家寻常友人小宴,时而随心的很。

    苏凔也在此处,薛凌并不意外。她没往宋宅那旁边去,就是想着若两人在一处,省了自己麻烦事。且壑园里头的人,明面上跟苏大人无甚过热交情,去了很是冒昧,来李敬思处就合理很多。

    让薛凌十分意外的是,沈元州在此处。

    她不识得此人,跟着人进到别院里,看亭中隐约是李敬思与苏凔二人分坐在桌旁,另一背影像是个青年男子模样。四方桌恰好还剩一个位置,专程留给她的一样。

    因进来的容易,薛凌也只当是个京中鸡狗窜门,不等下人上前知会,先一声脆喊:“李大哥,苏大人”,说着小跑几步,冲到亭前撩了帷幔。

    这才看清那男子约莫二十六七,一袭鹤氅下头只穿得件玄色单衣劲装,衣料贴身,是而人瞧上去略有消瘦。

    薛凌好奇打量一眼,那人手握茶杯,对着她淡漠一笑,略举了举杯子算是见礼。其手背上筋骨尽显,非寻常人那般直握,而是大拇指略高,余下四指在另一侧偏低。这是,横刀的抓法。

    她不自觉目光在那人手腕处停留了刹那,警觉直冲脑门。

公卿骨(三十五)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薛凌目光停留,瞳孔向下,瞟了一瞬,搁下杯子笑笑看往李敬思,意在询问薛凌是何人。

    薛凌反应也快,将拎着的两个纸包搁在桌上,大大方方入了座,转向与李敬思道:“李大哥好久不曾往壑园,我忧你伤势无人照料,特过来看看。你们倒是好兴致,雪日泼茶,人间乐事,怎不遣个人去请我。”

    又笑盈盈看向沈元州,道:“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沈元州方知面前小姑娘是壑园过来的,他久不在京中,又少干逢迎之事,并不晓得壑园作何营生。

    且听得薛凌提起照料伤势,猜是作岐黄一脉,当下了然于胸。霍家案后,李敬思身上伤一直未曾好全,宫里太医不能时时照应,自是要寻几个大夫傍身。

    连李敬思与苏凔的轻微局促都有了个好解释,眼前姑娘多不过二八,眉未描,唇未染,只面目白净,一双眸如乌核,不是富贵绝色,自成一汪碧玉灵透。

    再听那一声“李大哥”喊的又娇又甜,沈元州猜,李敬思把持不住也是男子本色。笑着要跟薛凌打声招呼,李敬思已起了身赶话一般道:“这是沈元州沈将军。”

    又指着薛凌道:“这是壑园医馆薛落薛姑娘。”

    果真这几月大儒教授下来,他长进颇多。苏凔尚有为难,李敬思已快速回过神来。沈元州自不必提,报得名姓,让薛凌知道便行。

    薛凌是谁,却是个大麻烦。真名肯定用不得,齐府三小姐死人一个。电光火石间想起落儿两个字,李敬思才勉强给她安了个身份。

    沈元州微弯了弯腰,颔首与薛凌道:“见过薛姑娘。”薛凌陡然心惊,沈元州回京这么大的事,竟无人告诉她?

    原年节时,边将若无战事该回京述职。然霍家案时,沈元州力保宁城后曾回朝。那时已是九月了,该述的都已述尽,此刻拓跋铣隔三差五的还在平安二城外头溜达,沈元州怎么回出现在京中?

    她且惊且后怕,恐掩饰不住,干脆一脸愣愣盯着沈元州,道:“沈元州,是西北那个沈元州吗?”话落又好奇看与李敬思,像是不相信。

    苏凔出声道:“正是他,难不成这天底下还有第二个沈将军?”

    薛凌听出话里提醒,犹犹疑疑将目光移回沈元州身上,道:“怪不得,原来你是个将军。”

    沈元州笑看她道:“怪从何来?”

    薛凌略抬头,似有卖弄:“寻常人拿茶盏,四指在前,拇指在后,与食指位置差不多齐平。

    你大拇指却是向上,高了食指许多,这是抓握长物的习惯,为的是稳当,多是横刃欲攻。”

    她一脸得意:“不是武夫,就该是屠夫。”

    沈元州似乎这才对她多有上心,笑道:“你.......知道怎么握刀?”言罢特意看了一眼桌上茶碗,以前他都没注意到自己这个习惯。

    薛凌甚是欢喜样:“我当然知道啦,山上兽多蛇多,进去就得带着刀才行。家里从小请的师傅,我学的可好了。谁知来了京中,他们又嫌弃我行事不雅,天天盯着我怎么拿茶拿碗。”

    下人早已替她斟了茶水,薛凌捧起一杯饮尽,放在桌子上才对着沈元州嘻嘻一笑,轻哼着抱怨:“烦也烦死了。”话落拈了块点心塞嘴里,嘟囔着问李敬思:“李大哥说是不是。”

    纵是李敬思知道薛凌在演戏,还是被她逗得一乐,跟着苏凔齐齐低头抿了笑意。沈元州特意端起茶碗看了下手势,又搁回桌面上。

    笑道:“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薛姑娘不说,我倒从未注意这些。”

    薛凌仿若人海遇知音,冲着他连连点头,道:“是吧,是吧,我就说谁会注意这种破烂事儿,偏他们说姑娘要寻个好婆家,那可是丁点怠慢不得。端茶递水,讲究着呢。”

    她也拿起茶碗,以旋握的手势抓着,在沈元州眼前飞快一晃。笑道:“看吧,师傅说,这样抓握,手掌在刀柄上的按力方位大于捏合,抓的更稳些。”

    沈元州哈哈大笑,疑虑皆消,与苏凔二人道:“今儿可真是来的巧,见着薛姑娘这般有趣。”

    李敬思与苏凔皆恢复如常,他二人与沈元州早有交集,怕的就是薛凌有个意外,现见薛凌滴水不漏,都宽了心说笑。

    有沈元州在此,薛凌便不能提别的,且撑了笑意一道儿瞎七倒八的扯,很有当年鲁文安的架势。

    几人开怀处,暮色渐来,李敬思招呼小厮,抬了个方炉在侧。也合桌台大小,温了酒在上头,又切了鲜肉若干,且炙且吃,也是个趣。

    如此三俩时辰后,薛凌始知,沈元州是昨儿晚间到的京中。今日也未上朝,只私底下入宫一次,下午便来了李敬思处。

    虽是担忧此人回京会耽误黄家事,但又怕问的太多会引起沈元州警觉。只能先按下心头揣测不表,尽劝着李敬思伤势要紧,不可贪杯。

    沈元州再未起疑,但看薛凌一派烂漫,似对李敬思妾意深深,男欢女爱见得多了,也不拘于这位李大人娶几个婆子。

    他回京确实尚无几个人知道,却也非故意掩人耳目。原是在年前就能到的,尚能赶上皇帝宫宴。哪知路上突而暴雪封冻,人马皆不能行。走走停停,耽误了好些日子。

    薛凌所想固然有理,沈元州无需回京述职,边关又是异动频频,应该寸步不离平安二城才对。

    然沈元州也不是个傻子,胡人久备而不战。这里头,定然是有蹊跷啊。便是他想不到,平城还有个鲁文安在。

    当年拓跋铣兵临平城,也就是如此困而不攻。图的是啥,鲁文安并不清楚。但后果是啥,他再清楚不过了。

    以他如今和沈元州的关系,都不用递信,直接一匹快马闯到沈元州房里即可。沈元州稍作计较,便能猜到问题所在。

    虽是个死局,好歹他与魏塱尚有点情分在,不比当年薛弋寒全无退路。部署好城内事宜,沈元州还是决定以年节为由,行休沐之期回京一趟。

    此议一提,正中魏塱下怀。

公卿骨(三十六)

    平安二城在增兵,防的就是胡人过来。沈元州若回了京,意思就是短时间内,胡人并不会南下。西北那头的事,且可以在朝堂上缓缓。

    再则,魏塱多疑,本就恐胡人之事有意。沈元州主动自请卸甲休沐回京,也算是个无声的保证。

    是而事前并没有告知群臣,只说等人到了君臣吃几顿便饭,没奈何天有不测风云,晚回了七八日,直拖到昨日深夜才进了城门。

    边将入京,第一桩事自然是要入宫面圣。恰今日苏凔在朝堂上与臣子起了争执,散朝后一并去了魏塱书房,二人撞在了一处。

    以今日之势,沈元州善揣圣意,原该与苏凔和李敬思等人离的远些,免有文武沆瀣之嫌。

    然当初羯族事宜,他与苏凔甚为交好。现在突然生分,过犹不及。于是沈元州作久别重逢,干脆和苏凔一路,来了李敬思处。

    薛凌以家中不许为由,滴酒未沾。另三人数杯热酒下肚,皆是面上稍有赤色。人情世故说罢,三人皆是朝臣,免不得要提些家国大事。

    而今要紧的就是胡患,苏凔似有意让薛凌听,刻意追问了好些。沈元州对他是全然不作怀疑,一五一十将平安二城外头的情况说的仔细。

    薛凌只装作不懂兵家之道,一双眼睛眨巴过来眨巴过去,半个字也没插言。沈元州所述,与她知道的丝毫无差。

    无非就是胡人总有小打小闹,却始终未见攻城。这正是和拓跋铣约定好的事,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她倒是好奇,外头兵况复杂,沈元州怎么敢在这时候回京。可惜就是自个儿不能问,得等人散了赶紧往江府走一趟。

    然自己绝不能急着要散,好容易哄得沈元州信了她对李敬思芳心暗许,提前说走,岂不有违常理。

    幸而今日的羊肉尚佳,腹上那一块半肥半瘦,切得寸余大小的方块,往网格上一放,转眼滋滋冒油。

    她烤两块,吃一块,给李敬思的碟子里放一块。一边放,一边数,一边数,一边心疼。只说这破事什么时候他妈的能完,再不完撑死这蠢货。在旁人眼里,瞧来却是她做的不亦乐乎。

    小姑娘家本该听不懂这些兵啊胡啊的,沈元州初初还不忘偶尔瞟她一眼,看薛凌听得兴致缺缺,面上尽是无聊。渐渐就忘了她的存在,愈说愈是凝重。

    “不瞒啊凔,我此次回来,走的私密,就怕胡人知道。”

    “可沈大哥你一露面,这事儿也瞒不住了啊。”

    “正是如此,我恐,京中有人与胡人互通,特.........”

    “啊”!薛凌一个猛抬头,惊叫出声。

    李敬思心惊不已,急问道:“怎么了。”

    她揉眼睛,可怜巴巴喊:“油,油炸进眼睛里了。”

    李敬思勉强松了口气,起身道:“这么不小心”。说着招了个丫鬟来,交代带薛凌去屋里处理一下,看看要不要涂些药水。

    她捂着眼睛,泫然欲泣跟着走。身后三人还在说道,最后一个外人也没了,沈元州将疑惑之处一股脑儿倒出,连宁城之事都没瞒着苏凔。

    有些事,实在是没办法。他今日跟苏凔一路固然是为了坦荡,另来,也是被逼无奈。

    胡人与霍家案太多不合理之处,他也不能强求君王安心。如今苏凔与李敬思皆得皇帝看中,若有此二人在京中周旋一二,则他在边关稳妥七八分。

    说的隐晦些,与其让他疏远苏凔来让魏塱放心,倒不如,他与苏凔李敬思等交好,让魏塱不得不收心。

    苏凔听得目瞪口呆处,薛凌捂着个帕子出来。三人收了口,李敬思看着她关切道:“可好些了?”

    薛凌拿下帕子,又飞快捂上去,语间有抽泣之声:“没有没有,痛死了,我要先回壑园。”

    沈元州与她面对面,就搁着一张桌子,清楚看见少女右眼里头有碎米大个红点,着实烫的不轻。忙劝着李敬思道:“姑娘家娇弱,李大人去送送吧。天色已晚,我与啊凔也不久留了。”

    这话乐得李敬思就差一蹦三尺高,大半个下午绷的他心里头那根弦早就要断了,迟迟不敢撵人而已。他待推脱两句,道是同行便可。

    沈元州笑言玉人有损,岂可慢怠,赶紧去了吧,他和苏凔随下人出便是。

    苏凔却是在愁沈元州说的那些事,恹恹随口答了腔。四人就此散去,薛凌与李敬思先行,苏凔和沈元州在后等小厮取外衣来。

    薛凌二人已走远,沈元州说罢心事,勉强畅快了些,晃眼看到桌上李敬思用过的那只碟子,里头数块炙羊肉堆成一座小山。

    那小姑娘烤了这么多,李敬思竟没吃几块。他看苏凔面色凝重,有意缓和,笑笑道:“可得劝着点李大人啊。”

    “嗯?”苏凔不解。

    沈元州指了指那碟子,笑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苏凔顺着目光看过去,尴尬笑了笑。沈元州以为他是愧于非礼勿言,调笑道:“我瞧那小姑娘冰雪剔透,可爱的紧。然李大人么,郎情缺缺。

    也是,以他今日身份地位,金枝玉叶也娶得。一个小医女,难登大雅之堂。”

    他一直称呼苏凔为啊凔,却称李敬思李大人。亲疏之别,可见一斑。二人本是羯族事宜结下来的交情,当时魏塱图谋霍家,大力撮合这俩文武交好。

    恰苏凔初入朝堂,黄霍两家刁难重重,难为沈家替他说法,也是感激在心。往事不论,他为人方正,用心清明。沈元州虽施手腕,亦有一腔忠义在胸,彼此算得意趣相投。

    不然,今日沈元州也不会直抒胸臆。此刻背后再说两句是非,无置喙之嫌,倒愈显得他与苏凔亲近。

    苏凔失笑,他自是知道薛凌与李敬思如何干系。这二人之间.........肯定没男女之情。今日薛凌之举,应是做戏居多。

    他勉强道:“沈兄且做个百战天王,就莫做这人间月老的活儿了吧。”

    文人囹圄于规矩,羞于提及情爱。沈元州还待调笑:“我怎做不得这人间月老,家中幼妹尚还待字闺中呐。”

    这也就是句虚话了,他知苏凔心有所属,只一直问不出所属是谁。但如今这个局面,苏凔如何想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沈家断不能将妹子嫁给苏凔,提也提不得。

    然苏凔再不似往日无奈瞧他,而是垂头轻叹了句:“士之耽兮。”

    士之耽兮,犹可说......吗?

公卿骨(三十七)

    苏凔张嘴,想问个究竟。前安城节度胡郢无故死于大狱,有七八人证说他临死前曾大喊:“沈元州害我。”

    终只是急促叹了声,此案已盖棺定论,胡郢和胡人勾结,暗中送走了羯族小王爷。东窗事发,自知绝无生机,便以死攀扯沈元州。

    此刻再问,又能问出什么呢?

    沈元州当是他忧心未散,收了戏谑,劝道:“也勿太过挂怀,我看战事短时内未必会起。

    今平安二城皆有两万余人马在,兵足粮厚。只要我能将人死死挡在城外,不以战事为由征丁要钱。陛下并非昏聩之人,区区数句谗言,不足为惧。”

    苏凔勉强笑道:“但得如此。”

    沈元州豪气又生:“待京中局势稳定,必有来日。黄沙打马,斩尽胡儿不肯归。”

    苏凔伸手示意先请,沈元州大踏步向前,踏入漫天风雪。

    薛凌一路捂着眼睛,作疼痛模样只顾倒吸凉气。周遭再无旁人,李敬思觉得有所怪异,却不好开口问。二人尴尬行至正门口,薛凌方委屈道:“李大哥,我先回去啦。”

    李敬思这才略诚心问:“不打紧吧。”他看薛凌捂了这般久,人眼脆弱,真伤了也说不准。

    薛凌一扭头,哼哼唧唧上了马车。门帘才落下,帕子瞬间就被掷到了地上。眼框里一点猩红渗人,像是要溢出来。

    沈元州竟心细如斯,果真是个奸贼。她咬牙片刻,又嗤之以鼻。心细也无可奈何,沈元州胆敢离开,她就敢让拓跋铣即刻发兵。

    战事一起,由不得沈元州不回去。他跑这么一遭,到头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回的快,去的快,没准让魏塱更生戒心。

    死局之所以是死局,正是它根本无法解。

    只是拖不得了,黄靖愢必须在年十五之前让这蠢狗离京。她喊了一句赶车的老头快些,然城中本就禁快马。何况空中鹅毛翩飞,地面残雪湿滑,哪里能催鞭。

    一路上越想越急,到了壑园,薛凌几乎是脚不沾地往自己住处赶,打算换身衣裳往江府走一趟。

    恰九九八十一个时辰已满,院里僧人正在收尾,含焉站着寒风中,衣袖摇摇欲坠。见薛凌回来,拭去眼角泪水,戚戚走了几步要过来。

    薛凌瞬时记起申屠易也是死于沈元州之手,这等狼心狗肺之徒居然敢坐在那枉谈千秋。当下心头邪火更甚,偏了个身子,垂头绕开含焉,直直进到房里。

    幸而永乐公主已走,外头闹腾声大,她进了屋,薛瞑才听见动静迎出来,似有急事要说。走到近处却先愣道:“你眼睛怎么了。”

    “何事?”

    她甚是冷漠,薛瞑回神自己失了分寸,忙垂头道:“白先生交代,沈元州沈大人昨日到了京中,你回来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你。”

    薛凌听了不屑嗤过一声,等这些蠢货的消息,吃屎都赶不上热的。不过这么一打岔,她稍静了些,没再急着往江府去。

    走了几步坐到桌前,问:“江府有口信来吗?”

    “这倒不曾,但送了些花钱来,说是给小姐赏玩。”

    “拿来看看。”

    薛瞑呈过来,是一方木质盒子,里头也不是花钱,而是旧朝废币。名为龟宝四品,乃是王莽篡汉后所作。朝代覆灭,钱币也成了一粒废石。或融于炉火再铸,或像这般,给后人收起来当个玩意。

    薛凌看得一眼,随手丢在了桌子上。她不识得这东西,然江玉枫大抵早有预料,特在每枚花钱旁添了注脚。其中一枚,正是元龟钱。

    元龟元龟,应该就是沈元州归来了。

    这便彻底打消了摸黑去江府的心思,江玉枫既知沈元州归京,只怕已经递了消息,让拓跋铣攻城,根本不用她去催。

    这一路急切退去,人突而失了力气一般。呆呆倚在椅子上许久,她又赫然坐直,修书一封,让薛瞑亲自带去,一定要亲自交到江玉枫手里

    语气之郑重,她从未这样交代过事情。而信上不过两字而已:“问安。”

    攻安城,勿攻平城。于理,安城一线是沈元州的地方,攻那,才能让他更魏塱更加离心。

    于情,平城她还要呢,谁知道打起来又烧着哪了。

    其实想想,用不着多此一举,无论是拓跋铣,还是江玉枫,估计都能想到攻安城的好处。尤其是拓跋铣,他刚刚把羯族收入囊中,让人去当先头兵,再合适不过了。

    一旦开战,还能将鲜卑人马大肆往羯族的地头上调动,简直一石数鸟。这场仗,早晚而已。

    沈元州说的近日不会开战,实际自己也清楚,不过是下下策的一场豪赌。就赌.......他能回京揪出一只黑手,赌胡人冬日马瘦毛长,就算起兵,也不可能越过平安二城。

    就像当初的薛弋寒,只是,他手中筹码更少,输的更惨。

    然薛凌只顾得写两个字递过去,就当是,对那一盒龟钱回话。

    这一夜飞雪骤停,虽天势不太明朗,好歹薛凌醒来时,外头没再飘白。化雪犹比下雪冷,她却丝毫未见往日哆嗦。睁眼看外头亮了,翻身坐起,顺手将恩怨滑进了袖里。

    这两日含焉艰辛,睡了个囫囵觉,倒比薛凌醒得晚,正好免了叨扰。勉强咽下两口热粥,她先往书房里去,另着人通知逸白快来。

    未料得,逸白来了之后,薛凌尚没开口,他先道是陈王妃府上幼时嫲嫲生了重疾,闻说壑园有灵药,特来求些。

    具体是如何与逸白说哦的不知,反正齐清猗肯定是说了人话,这才让逸白把话传到了薛凌耳朵里。

    她本就躁的很,听到此人更烦,怒极伸手将面前书本大力往地上一推,那六度集经哗啦啦翻腾好久才合上。

    逸白混若未看见,不劝也不惧。薛凌道:“人走了吗?”

    “已经拿了药回了,说是留了话,让园里得空遣个大夫去瞧瞧。”

    薛凌稍喘了口气,这就是不急着过去。量来也是齐清霏之事,她最近几日实在没空去哄个蠢货。

    顿了片刻,薛凌道:“我一直未曾问你,霍家姑娘,可有私甲?”

    她问的清楚,逸白还待委婉,轻声道:“田地里,倒有庄农佃户四五千人。”

    “可调否。”

    “可。”

    她简明扼要:“够了。”

    “何时?”

    薛凌笑:“十五。”

公卿骨(三十八)

    逸白揣测看与她,薛凌道:“不急,我拟个名单给你,你且筹备着先。另外还有一一桩事,那个太子,究竟是谁的太子?”

    “太子,当然是天下人的太子。”

    薛凌冷道:“是宫里那个老不死的,还是霍云婉的。”

    逸白多了些正经,再不隐晦,直言道:“现今还是昭淑太后的。”

    “极好,那十五晚,黄家会动手吗?”

    他吓了一跳,忙道:“以小人手上消息,昭淑太后并没有在十五当天动手的打算。到底......”

    薛凌打断道:“那就催一催。”

    逸白顿口,薛凌重复道:“催一催她。另外,初八祭天的事儿会在何处办?”

    “原该在太庙,但近日天向不吉,经与朝臣议论,已改为天坛,以昭虔诚。”

    “那也无碍。”薛凌收了东西,道:“不管在哪跪,总是要请和尚的。你去隐佛寺走一遭,不管做什么手脚。就让当日香不能燃,纸不能焚,五谷生霉,猪牛长蛆。”

    她笑笑,看逸白,问:“祭天是用这些东西吧?”

    “是。”

    “还该添加点什么,不用我教你罢。”

    逸白跟着笑:“姑娘放心。”

    “极好”,薛凌抱起已经找好的一册本子,起身要回房。逸白跟在后头道:“小姐眼里似是有伤,可要用些药汁缓缓。”

    “不必。你备匹快马在西城门外等我,我往江府一趟后即刻离京,初八回来。”

    她手上抱着的,是准备给江玉枫的东西。逸白还想问点啥,薛凌走的飞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催她一般。

    逸白按下疑惑,赶忙出去交代了车夫。马车里往江府去时,行至街上,突闻帘外咒骂厮打,薛凌撩了帘子一看,正是永盛赌坊外头不远。许是那人输钱赖账,或是出千被抓。

    她瞧过一眼,又丢了帘子。蝼蚁实在可怜,被人玩弄于鼓掌而不自知。她终于知道自己那股子隐隐兴奋从何来。

    要开了,胜负如何,十五就见分晓。摇了那么久的骰子,最让人澎湃的时候,就是骰盅将开未开。

    江玉枫果然是已经传了信给拓跋铣,且昨日早间信就已经传出去了。原沈元州归京,江府担忧他是为着引蛇出洞,怕贸贸然传信会出乱子。

    然事急从权,无论如何要在十五之前将人弄走这事,也用不着薛凌来说。与其久拖不利,不如趁着沈元州刚到,先打他个措手不及。

    几个胡人暗探还在京中,自有其法飞鹰走信,且走的是宁城一线。薛凌坐到江府时,胡人已经传了平安来,表示一切顺利。

    推算一下时间,一日一夜的功夫,鹰应该已经到了拓跋铣手里。然这几日雪下的实在大,京中虽停雪,别处未可知。

    扁毛东西,怕的就是雨雪,所以究竟有没有传到,实在不好说。薛凌来的急,江玉枫也面有凝色。

    然这事无奈,说得两句,且先搁下。薛凌将自己拿着的册子递给江玉枫道:“霍云婉解出来的信,记得当初是有给你一份的。只是霍云旸常年在宁城,对京中之事了解的不一定透彻。

    霍云婉断断续续又凑了一些她知道的事情给我,我今日一并拿了来给你。你瞧这一位。”她翻开两页,指着一个人名雷珥,道:“他是棱州刺史。”

    江玉枫先有窃喜,霍云旸的信上说了啥,薛凌当初住在江府,想瞒着不容易。但霍云婉说了啥,她想瞒着,江府也无从知道。

    现在薛凌主动拿出来,不免使他略微动容。凑上来看过一眼,道:“确是,此人我有印象,如何?”

    薛凌道:“我要安城起战的消息,无论如何,要在后天传回京中。”

    江玉枫看了她一眼,为难道:“怕是不行,莫说八百里加急。你看外头天势,今日定然还有大雪。

    便是拓跋铣现在发兵,安城飞鸽传书,也未必能飞回来。何况他几时发兵,实在难说。依我所想,消息能在月十二之前到就很好了,你何须这么着急?”

    薛凌扬头,片刻才道:“真的回不来,不能回来个假的吗?”

    “此话怎讲。”

    “这位棱州刺史,与霍家有旧。从棱州到京中快马脚程只一日余,只要他批一份边关急报,后头的几个驿站必定加急往京中发,自然就能在后天送到魏塱面前。

    你既然昨天就已递了信出去,最迟不过初十,安城必有战火将起。就算事后有人追查,他谎称收到密信就行,怕什么。

    我有霍家东西在手,看他是选择即刻掉脑袋呢,还是先给自己求一线生机。”

    江玉枫打量一阵,他就说今日薛凌过来穿的是男装,原是已经打定主意出城。看模样,从江府出去就要直奔棱州了。

    只是不知薛凌何故特意往江府绕路,去一趟棱州尔,传个话就行。迟疑中交代了句:“路上小心些。”

    薛凌抢白道:“无妨,这会过来,是想问你再要块牌子,上回的我在宁城弄丢了。没这东西,刺史大人的门不好进。”有一就有二,那种好东西,她不信江府只有一块。

    江玉枫这才恍然大悟,先轻责了句:“怎这般不小心。”

    这话就是果然还有,薛凌毫不示弱:“宁城那个鬼样子,我能活着回来不错了。你赶紧拿来,我赶时间。”

    江玉枫叹了声气,招手弓匕去另取了个盒子来,不忘交代道:“切勿张扬,这回再丢,是真没有了。”

    他亦是知道起战的消息最好在祭天大典上传回,能赶上当然要赶,不然未必愿意再拿出来薛凌。

    薛凌一手接了盒子掀开,只拿了里头牌子,揣进怀里道:“没了就没了,没了再造。我没回来之前,京中诸事,你且担待点。尤其是永乐公主,她脑子不好,你可得让苏姈如看准了。

    还有,将沈元州盯牢实些。等黄靖愢事了,我亲自去乌州会他。”她笑:“将,就该死沙场。”

    江玉枫有些没好气:“知了。”黄府里头的下人,是黄续昼没死就塞进去的,永乐公主身边的丫鬟也是早早换过的。探听密事不易,翻个抽屉还是手到擒来。

    薛凌告辞后直奔西城门,干粮饮水也早就在马车里搁着。出了城门约莫一里,听见马嘶声。不等车停稳,伸手挑帘,直接踩着车框飞身跃到地上,前头正是薛瞑牵着两匹马在等。

    薛凌顿了顿,上前接过马绳道:“我自己去。”她摸了摸腰间软剑,还是觉得多带个人麻烦。

    薛瞑没说话,只垂头站在原处,显是不依。时间赶的很,与其浪费在这,不如在路上将这蠢货甩掉。薛凌再未劝说,踏上马磴子,人还没坐定,就重重一抖缰。

    良驹长嘶一声,蹄子将积雪扬的老高。

公卿骨(三十九)

    薛瞑紧跟着起了身,丝毫不敢放松。这一路霜雪连天,夜深了也不好换马,直拖到第二天下午才跨进阳城。

    阳城地处棱州中心,是西北十六城之一,横在乌州线上。若无霍云旸留下的密信,莫说薛凌,任谁也难想到这样一个人和霍准有渊源。

    它既不是边关,战事还未起,年岁佳节,城中一派怡然自乐,城门进的格外进得顺利。薛凌稍有意外她这一路竟没将薛瞑甩掉,然人都跟上来了也无可奈何。

    二人下了马,薛瞑抢先去与那守门的卒子交谈两句,回转身来甚是开朗语气喊:“小少爷,咱走吧。”

    薛凌全无触动,寻常笑着进了城。马搭子里干粮饮水丝毫未动,薛瞑在路边买了俩蒸糕功夫,薛凌已在马背上奔出老远。

    此处不比京中,便是横冲直撞,升斗小民也只有让路的份儿。西北十六主城的舆图,她都看过。街道阡陌肯定记不清,城里老爷的住处还是容易找。

    何况朝廷有规定,这几城的日常务公处皆在西北向而不在东南,为的是一旦打起来,民可退,而官不得拒。

    两人从京中而来,走的是南门,得横穿一个阳城才能走到雷珥面前。文官驻地,多是家眷皆随其行,经年累月,非诏不入京。

    以前薛凌大抵从未想过,现一路跑着,默叹了两声,真好。将戍边,妻儿老幼皆在京,文人却能阖家团圆。都是求个平安,双方恶平安如此天差地别。

    州郡县衙,无事不朝。这个点,雷珥应在家中天伦共乐。到了城西北,且行且问,申时初,总算站在了雷珥府邸门前。

    门口小厮下人一应不缺,门角处大红灯笼高挂。上头未见丝毫积雪,以这两日这个天气,可以推断出府上人勤快的很。

    薛瞑看过一眼薛凌,迈步欲上前。薛凌一把扯住他,冷道:“站我后面,不要多话。”

    说罢一抖衣襟,正步到大门口,不等迎上来恶小厮问,即掏出牌子在几人眼前一晃,沉声道:“朝廷办事,让雷珥出来。一刻之内我见不到人,管教他满门上下人头落地。”

    阳城离京也算远,家养的下人哪儿见过这等恐吓。当时呆愣在地,只说这眉清目秀小公子,说话说话怎跟个阎王爷似的,字字都像要人命。

    看几人没立马爬去叫,薛凌不耐催了一句:“还不滚?”未等那下人往里,她一撩衣襟,手按在腰间,昂首阔步进了门。只说是有人敢拦,管教她回身就添一具尸体在场。

    光这周身气势,也无人敢不开眼,何况后头还跟着个薛瞑亮了剑柄。小厮回过神,小跑两步跟上,低声回了句就去请老爷。另俩个则一脸惊恐,点头哈腰喊薛凌先往里边歇着。

    也不知那下人去如何传的话,反正雷珥过来之时,脸上汗浓如雨,气喘不停,显是跑的辛苦。

    人说与他还不信,跑到门前一看,座上果真是个黄毛小子,悬着手腕在吹茶。粗布外衫上头一张脸细皮嫩肉,活脱脱一个矜贵幺儿,哪有一丁点像是是什么朝廷来人。

    薛凌听见动静,目光如炬瞧过来,雷珥顿时改了看法。有,还真有。这人有眼里一点血红,朱砂痣一般。

    哪有人眼睛里长痣,真是见了鬼了。

    他一时呆住忘了脚下,被门槛绊得一个磕巴,差点栽倒在薛凌面前。薛瞑看不过上前扶了一把,雷珥这才瞧见,旁儿还站了个人,神色内敛喜怒不现,反倒很像个办事的。

    听闻来人拿了块黄灿灿的牌子,他犹豫着要不要跪。薛凌一见人到面前,已丢了手上茶碗,道:“无干人等退得远些,我有陛下密旨于你。”

    她看了看门外好几人站着,一撇脑袋,倨傲道:“是在这说啊,还是往书房说。提前申明,此事若走漏丁点风声,可没人能保住你。”

    说也奇怪,他不说话,雷珥只觉可疑的很。这小子一开口,言语威压就让人忍不住想拜。

    此等架势,常人实难装出来。雷珥当下再不敢怠慢,躬身喊薛凌请,言罢自己转身带路,将薛凌引入一处密室里。

    想开口,一张老脸通红又不知何处问起,只讪讪喊着大人先坐。薛凌一屁股扎椅子上,直接道:“

    我要一份文书,你现在即刻差人拟。就写胡人集二十万大军,欲从安城南下,已在城外十里安营扎债,云梯巨弩尽在前列,请沈元州将军速回。

    具体如何措辞,想必你比我清楚。无论如何,要在明日午时之前给我送到皇帝眼皮子底下。”

    她跟薛瞑过来,走了整整昼夜还多。现在已是申时末,听上去要赶在明天午时前不太可能。但如果是雷珥差人,可以走官家驿站,一路换人换马,肯定能比她和薛瞑快。

    “啊?”雷珥听得完全摸不着头脑。薛凌从怀里掏出个扳指,正是霍准的那枚黄龙玉,她一直留着。

    “这文书,你出,我不能保你无虞。你不出,明日京中即有来人,你这府上男女老幼,要落得个和霍准同样下场。

    我赶时间,两刻之内看不到文书出发往京,雷大人,就多备些热水把脖子洗干净。你与霍准那些狗屁事儿,不必我多作言语吧。”

    雷珥愈加汗如雨下,哆哆嗦嗦伸手要去拿那枚扳指,薛凌只哼了一声,没阻拦,道:“要看快点看,以私胜公,紫带黄龙玉不好找,你权当开开眼。

    既怀疑我身份,我只说今苏凔苏大人通胡一案。限市令究竟往羯走了多少东西,凡经棱州的文书,你都给了霍准一份。证据都在我手上,我劝雷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

    雷珥还待挣扎,喘道:“我我我.....我出文书也没用啊,这兵马.....兵马之事都是报与都尉,再报与我。我也........”

    “你到底出不出?”

    “我的祖宗啊!”雷珥跺脚:“我这出什么啊我,我这出给你,文书上头也只得我一城官印,递上去别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安城来的。

    祖宗,您这,您这究竟要啥,您您您.......嗨.....哎哟,您这,你是对这文武之事一无所知啊。您就,你且歇歇,不如从长计议。。。。。。。。。”他挥手擦汗,还在想措辞。

    来人是谁管不着,既催得这般急,只要拖一晚上,哪怕拖得半个晚上,就肯定来不及,到时候便能另有说道。

    “你戏演完了吗?”

公卿骨(四十)

    薛凌瞅着这空档,冷道:“你当我不知当今在其位的都是一群什么畜生?你敢说你这府上没有各城早就盖好大印的空白文书?”

    她扬头看向薛瞑:“雷大人高风亮节,宁折不弯,誓死追随前主子霍准。我们走,不要为难于他,反正这乌州一线,有的是人愿意做这事。”

    话没说完就起了身,看都没看雷珥就要往外。薛瞑随即跟上,后头雷珥连喊数声,追着到了门口,看薛凌二人一副去意已决的样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等等,等等,二位等等。”

    薛凌充耳不闻,抬脚过了门,后头雷珥再不敢拖延,伸手扯了薛瞑衣衫,焦急大喊:“祖宗等等,有有有,此处有,此处有啊。”

    薛凌这才停了脚,缓缓转身道:“有就快点,我与你此处的人一同去驿站,信不离城,我不离城。”

    雷珥哎哟两声起了,只觉得自己腿软站都站不直,扶着门框磨磨蹭蹭不想起,薛凌回走两步,一手将人拎起来道:“酉时中我出不了城,我就不出了,和你一起死在这。”

    她摊手,恩怨一寸寒芒在掌心处汹汹欲起。

    雷珥拱了拱手讨饶道:“不敢不敢,这东西也不在小人居处啊,得去衙门里头取,哎,我说你们是谁总得报个名,我。”

    “你把嘴闭上,我知道路。”

    薛凌原想直接将雷珥拎马背上带过去,恐此举太过招摇给旁人看见,到底此处武官多是沈元州的亲亲同僚。便催了雷珥备马车,好在刺史大人的衙门离住处也不远。

    三人同行这一路,雷珥三番数次张口想问,薛凌恐外头马夫有诈,勒令他不得发出声音,车厢里便只剩叹气声连绵不绝。

    余下之事皆顺利,文书也没那么复杂,急报急报,自然越简短越急。胡人集数十万意攻安城,请沈将军速回。

    薛凌看过文书,对其中的车轱辘话心知肚明,这个“意”字用的巧啊。看罢还给雷珥,道:“即刻发出去,何为加急,我清楚的很。威胁的话,我就不想多说了。”

    她拱了拱手,嘻嘻一笑,欢声道:“蒙雷大人援手,大恩大德,我来世结草衔环。”

    这不就是谁家顽劣幺儿吗?雷珥一跺脚,先出门招来俩卒子交代完,回来对着薛凌道:“我的祖宗啊,这事儿也办了。您就发发慈悲,告诉我二位究竟是何性命,打哪来啊。

    您这一走,上头追查下来,我这,我这脖子还是保不住啊。”

    文书已经出去了,薛凌坐椅子上,端了碗茶水,喝得慢条斯理。看见雷珥心急如焚,丝毫不在意,道:“大人别装了。那文书上各城官印都在,就是安城递来的。他日查起来,难道他们敢承认自己提前备了好些空白文书,等人乱盖?

    至于你说的什么文官武官,现在战事还没起,一不用你筹粮,而不用你征丁,且不用都尉参合,为什么要把文书给他啊。”

    她跳下椅子招呼薛瞑:“走,去街上瞧瞧有什么吃食。”

    薛瞑抱着剑还是一言不发,雷珥已然瞧出这小东西是骗不住了,再不作挣扎,只顾擦着汗想后事如何。

    薛凌说的不错,他只要咬死了文书是安城加急来的,谁敢拆穿,谁就得跟着掉脑袋。何况他文书写的巧,说的是意攻安城,可没说已攻安城。

    这本就是事实,平安二城那头的胡患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去年沈元州闹着征兵不就为这事吗?

    无妨无妨,他说服自己冷静,抬头赫然看薛凌转了身正盯着自己,登时又是一个心惊。

    薛凌还是笑的欢快,道:“我就是最后提醒一句,我家主人差我来此处办事,若我在路上有个什么闪失,他定以为是雷大人将我扣住了。”

    雷珥长叹了一声哎哟,他又不是蠢货。人敢进门,肯定还有后招。不然他一声令下,早给人围了就地砍死。

    薛凌看他反应,心满意足出了门。此处不比府邸,给人瞧了去眼杂,听罢外头动静。绕得几个回廊,翻墙而出,又过了几个巷子,才走到大街上。

    头顶雪花又在飘摇,事办完了才觉得肚饿。她本是想装作驿丞走官道赶回京的,然加急文书多是换人换马,如果一直不换人,也惹人生疑。

    就冲那文书的内容,便基本能断定雷珥不敢耍花样,如此自己不必太过着急赶着回去。将篷子帽檐扣在了脑袋上,寻了家茶馆,叫得几个小菜,坐下来的功夫,已是漫天飞雪。

    越往西北,雪,就越好看。

    她端了个茶碗,记起沈元州来。盯着自己手,刻意换了两回端茶的手势。惯拿刀剑之人,确然在这些风月之物上与常人有异。

    也得是心细如发的苏夫人,才能瞧出来。刚进苏府的时候,苏姈如没少在这些细末处提醒自己。

    当天薛瞑在壑园守着永乐公主,未曾随着薛凌去李敬思处,故而不知她与沈元州等人过节,现瞧得薛凌盯着手上茶碗笑的怪异,轻道:“趁热吃吧,一会凉了。”

    薛凌方收了目光,喝了口茶,又眉开眼笑抽了筷子去夹屉子里蒸糕,催着薛瞑道:“吃吧吃吧,吃完还得往回赶。”

    二人一时无话,吃完雪未停。薛瞑提议天黑危险,不如在城中住一晚,白天行路稳妥些。

    薛凌思忱一阵,还是去挑了匹好马。就算赶不上祭天,早些回去总是好些。一番折腾,总算赶在城门关闭以前出了城。

    后头雷珥作何举动再无从得知,不过自己今日来去也就个把时辰,不至于留下什么蛛丝马迹,顶多是那块牌子晃过谁人眼睛。便是要查,又能查到谁头上呢。

    如果要死,有些人,本就活得太长了。

    风雪太大,二人给马也裹了一层袍子,深一脚浅一脚在道上簌簌往回赶。夜深后火把燃不起来,连马都看不清道路,只能慢吞吞走。

    第二日东方见鱼肚白时,薛凌在马背上困的已是昏昏欲睡。而宫中一声钟响,太监尖着嗓子一声启,整个京城都开始沸腾。

    魏塱不知从何算起的那笔烂账,已然不甘于无声腐臭,正在一地一滴的往外渗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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