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卿骨(四十一)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尽在其列,浩浩荡荡从宫门往天坛而去。一路鼓锣不断,经词不歇。又有天公作美,逢时未雪。
宫里头雪娘子欲产,不便随行。皇后霍云婉是个罪人,自然也没跟着。昭淑太后与皇帝的轿辇行于最前,到达之后踩过石板,又上层楼,终站到了最高处。
四方梵炉柴火已燃,青烟直达九天。礼官听命念罢祷词,魏塱行至拜位,三跪九叩高喊“上苍。”百官俯首,共祝来年。
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停留了一瞬,薛凌蓦地惊醒,瞧四面已是天光大亮。侧脸一看,薛瞑恰也看她。
深吸一口气,猛地在马屁股上催了一鞭,溅起积雪扬了文武百官一脸。仿佛是一瞬间,雪大如崩,盖地而来。
京中,又下雪了。
这几日暴雪连绵不断,祭天大典本就该延后。正是出了那歌谣那档子事,魏塱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如期举行。
雪大不要紧,各人皆有裘皮锦绣在身,又早早备下了华盖若干,淋不着谁去。何况瑞雪兆丰年嘛,冬雪越厚,春日越暖,他非要破了那个雷打雪的谣言。
祭天的时候,下场雪,是好事。
歌舞奏罢,行爵礼,燃檀香,献玉帛。底下司乐众人将一曲景平章奏的荡气回肠,魏塱缓缓迈步,行至祭坛边缘,里有三柱紫红色巨香齐人高,手臂粗细。
一众太监陆续呈上来托盘若干,上置玉简华璋,锦帛丝绸若干,皆飞龙纹凤样,绣旭日祥云。最中间的,则是一九龙玉鼎,内置五谷四水三土,搅和开来,跟淤泥似的。
有天皇皇,佑我国邦,洋洋乎水,厚厚乎土,获之挃挃,积之栗栗。
魏塱净了手,接过玉鼎,高举过顶,国祚生民,天子百姓,都在他手上的一团浑水里。
一拜,再拜,三拜,礼官喊。众人俯身又起,再俯身,再起,再俯身,再没能起来。
华盖全无作用,风卷着雪转眼就落了一背。好像如果不快点抖掉,下一刻就要将人的脊柱压断。
幸而这般躬身不用太久,只等礼官将坛内香烛等物点燃,便可退往阁楼里行望燎之仪,这摊子事,差不多就该结束了。皇家的事儿散了之后,还能赶回家祭自己的祖。
那声“礼成”迟迟没能听见,百官愈等愈是奇怪,有跪在远处的偷偷抬头往前看,却见皇帝太后宫娥众多人站在那,举着玉鼎玉琮各种东西,祭坛里的香迟迟没燃起来。
这会雪是大了些,冷物难着。便是皇帝,也得对天躬身。等了片刻,他尚未觉得不对。直到耳旁私语,他方了抬了头轻斥道:“何事。”
礼官已是满身大汗,手里火把是浸透羊油的麻布缠绕而成,最是耐燃,雪也打不灭。但他已然在那檀香上烧了好一会,偏怎么也燃不起来。
皇帝一催,更加让他手抖,猛地将火把往香头上戳了一下。那三根香如炭火烧尽,一瞬成灰簌簌而下,转眼只剩三根香芯。
这等变故,再无补救余地。更莫说即使有法子,事后问责,怕是要死一片人。他个来点火的,无论如何也是活不过去了。当下脚一滑,从梯子上栽倒下来。
地上已堆了一层薄雪,飞花四散。恰焚香未成,须得四周肃穆。老大的一声“哐当”,在场众人十有八九都抬了脑袋。
那只玉鼎恰在此时裂开来,里头红黄绿黑流了天子一手,于是那些抬起的脑袋瞬间又垂了下去。
随行的小太监反应飞快,忙凑上来递了个帕子,又赶紧低声着人换了祭坛里香,重新取了火把来。礼官再喊“礼成”时,黄靖愢托了一把腰,才勉强直起来。
一切蔚然如旧,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乐官再奏,送神归天。众人退至搭好的台子里,宫人将备好的祭礼齐齐投进祭坛,片刻火光大作。
场上诸人或眼神交汇,或点头摇头,却无一例外皆噤若寒蝉。祭天大典上点不燃香这种事,莫说梁百年来闻所未闻,就是几千年数下来,怕也是绝无仅有。
人祸乎,天灾乎?
魏塱坐于主位,对各人心思了如指掌。怒极之下,反有些想笑。等大典一结束,他回宫即刻着人查清此事,三代九族,鸡犬不留。到时候自然就知道,是天罚,还是人祟。
他似乎更关注,刚刚的手好像没擦干净。
钟鼓声愈来愈微,罄角也早歇,差不多快结束了,太监已招呼着后头人先去将轿辇暖热一些。魏塱挪了挪身子,准备打道回府。
外围忽而一阵骚动,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来。快马直冲到皇帝面前,人将文书递给太监之后,才朝着天子下跪行礼。
文书封印上除了快马令之外,尚有一枚薄薄的箭簇,指节大小,意为事关兵戈。人是从外往里来,场上所有人都瞧见了,此时也不能装聋作哑,场上目光皆汇聚在魏塱手中。
虽未必能清楚瞧见上头是啥东西,但皇帝看了之后肯定得与诸位大臣读一读。到底这祭天大典,是万民之祭,非天子一人之祭。
魏塱一看就知不是好东西,然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装作没拿到。拆开来,上头是薛凌二人马蹄深深。
沿途没有马换,恐马脱力要被困在雪中,薛凌一路且走且歇。京中大典都快散了,二人才到寿陵附近。
此处也算熟悉,看两旁山峦,薛凌好像来过。稍稍看了一阵,断定是寿陵无疑,一时稍松了口气,回头招呼薛瞑道:“快到了,跑一阵子吧。”
不等薛瞑答应,自己先催了马,薛瞑忙追着跟上。绕是如此,望山跑死马,酉时初她才瞧见寿陵的北门。
城里比她往日来冷清些许,许是初八要酬神问祖,个人都回的早。寻了家食店坐下,几碗热汤咽进肚里,身上稍微暖和了些。
这雪一下起来,没个尽头,这会回去,也赶不上什么了。不如就在城中歇一晚,明儿早些上路便是。打定主意,薛凌越发闲适,又叫了两个小菜,且吃了一阵。
薛瞑看她一路都急得很,现突然慢下来。忍不住道:“可要我先去寻马?”
薛凌抬头,笑道:“不必,我们住一晚,明儿再回吧。”
两夜未睡好,她眼眸里血丝隐约,那个红点又褪去些许,已经看不太清了。
公卿骨(四十二)
薛瞑跟着放下心来,且随着用了些,吃罢又寻了间客栈。此处已是离棱州老远,也不担心再出什么岔子。给足银钱,洗浴之后,窗外落雪簌簌,薛凌睡的极好。
第二日本是要去寻马,行至街头时,发现不乏马车轿夫。应是年节差不多已过完了,各行讨营生的都开始活泛。
她离开棱州时急的很,想尽力赶赶。现在已然赶不上,略一计较,找了辆马车,坐在上头还能看看风景。如此徐徐,便又过去一日。
路上雪厚,马走的慢。往日一天的脚程,硬是拖到了晚间才能京郊。就算棱州的文书没送到,隐佛寺的秃头应该把事儿办的妥当,想必京中已是大乱。
此刻去违背宵禁,简直就是送上门的替罪羊。薛凌一见天晚之前进不了城,随即着车夫在城外停下,又歇了一宿。
也是老地方,上回来拦李阿牛,便是在这破落客栈。当时还吃亏,认了个赶马老头当爹。薛凌进到屋里,先看了一眼墙壁。那粘着的通缉令又换了几张,再不是蓝衣姑娘。
天冷气寒,大堂里燃了老大个炭坑。薛凌笑,暗夸了声这掌柜的真是个实诚人。这回的空房间倒多,小二也再不问她与薛瞑夫妻二人为何要两间上房。
初十正午回了壑园,逸白几乎是跟着冲进了门,急问说好初八回,怎耽搁到了初十,急死他了都。
回到住处便觉热,薛凌一边解了外衫,一边道:“以前平地方跑马惯了,没想到一下雪,道上这么难走。”又问逸白如何,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逸白先道江府送了本册子来,又说陈王府那边催的紧,连去了三四个大夫,陈王妃仍不满意,再不去个好的,怕是不行了。
这“不行了”三个字,听起来就跟齐清猗要红颜薄命了一般。薛凌随口嗯了一声,猜江府的册子,应该是她要的名单。
不过这玩意儿不急着看,黄靖愢府上的东西有没有拿到,估计江玉枫也不敢在信里说。呆会得往江府走一趟,两桩事一并问了就行。
逸白看薛凌反应,顿了一会凑得近些,轻道:“小姐需要的佃农,也已清点完毕,可是来年有什么活计要安排。”
薛凌顿住在整理袖口的手,目光往外瞟了一瞬,笑道:“我换个衣衫,一会去书房寻你。”
逸白垂头道:“那小人先去候着。”
薛凌点头进了里屋,片刻后二人在书房相会。薛凌毫无遮掩,直接道:“可有披甲在身。”
“有的,这些人,有的是霍家以前养的死士,认令不认人。有的是霍家姑娘提前嘱意小人收络的,亦是忠心有加。”
“身手如何?”
“以一当十者千,余下皆一当五。”
薛凌好奇:“那得日日练习才是,京郊这么多的人,吃喝皆不是小事,如何藏的起来?”
逸白笑笑道:“郊外有几个马场,供应了京中马数八层。便是宫里的马,除去好些西北来的纯血驹,其余的大多也是来自那。”
薛凌恍然大悟,嘲了一句:“这是霍准的东西吧。”
逸白只笑笑没答,另问道:“却不知小姐突然问起这些,是何缘由?”
薛凌似没听见,反垂头拉开了几个屉子,道:“江玉枫给的册子在此处吗?”
逸白忙转身向一面墙,道:“在此处,小人恐是要事,特收得隐秘了些。”随后从一暗格处拿出东西,双手递与薛凌。
然薛凌根本没看,直接反倒最后一页,伸手取了架子上笔,添了个名字上去,又倒转递给逸白。
逸白定睛一瞧,吃惊望与薛凌。她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上回过去,霍家姑娘说的好。这么大的事,多死几个人也无妨。”
“是不是太急了些。”
“急什么啊,我有眼中刺,肉中钉。你有绊脚石,拦路虎,早些除掉,不是很好吗?”
逸白身子未动,目光尽可能向后瞟。薛凌却好似看不见他提醒,换了脸色狠道:“我忍着江玉枫,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罢绕出桌子,却是知会暗处的薛瞑往寝居捧个雕花盒子来。等确认人走远,不等逸白开口,薛凌即低声道:“即刻派人盯着他,但凡看到丁点不对,错杀无妨。”
逸白这才打消疑虑,他就说薛凌老早对薛瞑有戒心,怎会突然在此人面前说起江府之事。传一句话就在方寸之间,急忙出门交代下去,方再次绕回来,问薛凌如此部署,可有万全之策。
薛凌拿过纸笔,一边说一边画,道是江府原为文臣,梁成帝死后,江闳更添谨小慎微,便有百十人手在暗处,当晚尽可以行事为由调虎离山。
这短短数句,薛瞑已取了盒子回来。薛凌打开,里头不过是十来颗珠子。合上盖子一并递与逸白道:“先遣个人跟江玉枫报个平安罢,说我晚间过去。那日走也是与他说初八回,怕是等得急。”
逸白躬身答是,薛凌既没问京中如何,那就是暂时不需要知道,也就用不着他来说。退出门前,他意味深长看了眼薛瞑。
薛瞑只作不查,往日与江府来往,薛凌一贯是遣他过去,今儿突然换了人,自然有换人的道理。
处理完这一摊子当务之急,回住处唤了个丫鬟梳洗,再饮得几碗汤水,又成了个娇贵千金。含焉进来,嘘寒问暖数句,亦是早已不见几日前心如死灰的模样。
一盏银耳羹还没撤,甜了些。薛凌搁下勺子,笑道当时有急事,去了又拖沓些许,所以今日才回,二人再无别话。
初十已算年节过尽,再往后,都是新春。天上的雪还是下的老大,梁怕是得有几十年没下过这么久的大雪。
等含焉离去,她倚在窗户处,纸上横撇竖捺写写停停,间或往外看,觉得这雪越下越像平城。
傍晚时分,该往江府走一道。薛凌将一叠抄好的百家姓拢齐,招呼薛瞑道:“替我拿去给李敬思李大人,顺路捎两包药去。
就说,我新练的字,问他写的好不好。一会我须往江府一趟,你回来了早些歇着便是。”
薛瞑恭敬上前接过,并没问为何要去请教李敬思。京中草包万千,但只有李敬思一人,是个众人都知道的草包。便是学了三五月,怎么也不够格指点薛凌字好不好。
他一走,周遂也没跟着,逸白另遣了两人与薛凌同往江府。皇家祭天出了大事,愈传愈是玄乎,拿刀扛戟的御林卫查的四处人仰马翻,街上也就冷清许多。
薛凌在马车上撩帘瞅罢一眼,觉得这清净模样当真是和平城差不了多少。越像平城,越觉得......回不回不要紧。
若把此处变作平城,未尝不是件美事。
公卿骨(四十三)
江玉枫比往日都心急,未等薛凌坐定,跟逸白一样的问话。说好了初八就回,怎拖到了初十,连个口信都没。
薛凌扯了扯椅子上垫着的皮子,花里胡哨看不出从什么东西上扒下来的。手摸上去,跟揽着了一汪水般的顺滑,真是好料子。
坐定给自己倒了杯茶,才不以为意回话。雪下的这么大,又是过年过节的,沿途都找不到人换马,她又没长翅膀飞回来,能怎么着。
江玉枫尚有余怒,道:“棱州离京堪堪千里,但凡雪没将马匹埋了,怎么着昨儿也该回来了。拖到今日不算.......”
薛凌忙打断道:“那我进不得城啊,想想祭天大典没个顺利,京中必然鸡飞狗跳,我若贸然非要那卒子放行,被拎到大狱去,难不成你来劫囚啊。“
此话尚算有理,好歹人也回来了。江玉枫轻叹了声气,就此作罢。薛凌又道:“一回京中又被霍云婉的事儿绊住了,拉扯半天只能遣人往李敬思处走一趟,我才勉强脱身来这。
一来瞧见你不乐意,我还不乐意呢。”她知江玉枫为人机警,每次来都有薛瞑随行,此次不见人,必然要惹其疑心。赶紧先下手为强,找了个由子遮掩过去。
果然江玉枫一听事关霍云婉,问道:“是什么要紧事么。”
薛凌喝了口水,还是往日不怎么耐烦的样子道:“说要紧不要紧,说不要紧,又确实要紧。
宫里头那位,不知生出个什么东西来。以防万一,得提前备着个男胎。里头有些关窍,须得李敬思走一遭。”
江玉枫听得疑惑:“深宫里的事,跟李大人关系不大吧。”
“她欲走宫北门,李敬思是北城兵马司副统领,可以拿到当天的值守名单和巡逻御卫轮换时刻。若是李敬思能说上两句话,当然就更好了。
且里头有个人,务必要在当晚值守。这名单,是五日一出,你算算日子,可不就得今儿赶着去跟李敬思说一声,让他通融则个。”
江玉枫略加思索,是这么个礼,且将此事放下,叮嘱道:“以后再如此,总要提前差人送个消息来。我当是你在途中有何意外,难免心急。”
难免心急..急的是我意外,还是急我坏了江府大事?
薛凌愈加不耐,重重摔了下杯子:“路上雪下的要把人埋了,我怎么送消息啊。”
她向来不受人气,此番举动不算反常。江玉枫缓了语气道:“罢了罢了,我也是......”
薛凌打断道:“京中如何?我回来一直忙着,都没工夫细问逸白。“
“祭天大典出了乱子,礼部好几位官员待罪。凡经手之人皆已下狱,又捉拿可疑之人有百八十众。”
薛凌道:“出的什么乱子?”
“献礼时,檀香迟迟不能燃,而后竟化作飞灰。”江玉枫试探道:“跟你.......脱不了干系吧。”
薛凌笑:“如何是脱不了干系,你倒不如问的明白些,正是我干的。”说罢将隐佛寺的一干人等简要提了两句。
江玉枫听罢面有凝重,道:“此举稍有冒险,陛下不是个轻信鬼神之人,现如此严查,万一有受不住刑的.......”
“好没道理,那是卢荣苇的好友,黄靖愢的伥鬼。受不受的住,要你江少爷在这操心,你要去招安啊。”
她嗤了一声,再次端起茶水喝,还不忘嘀咕一句“渴死了。”
江玉枫还是规劝的口吻:“总该事先商议一回,我当你只筹备了棱州之事。”
薛凌理直气壮:“如何商议,那是霍云婉的事儿,凭啥让我来商议啊。”
她早知江玉枫不担心隐佛寺,京中就这么一片天,江府会不知道寺里的老秃驴以前帮谁办事?
当然了,真不知道也不要紧,魏塱知道就行。
连灌了三碗后,江玉枫都有些看不下去,轻道:“你慢些喝。”
薛凌搁了杯子,念叨一声“累死了”,道:“我猜霍云婉早已安排了人去认罪,那秃头多的是昔日和卢荣苇等人来往证据,随便扔点出来,就足够让魏塱知道,这事是黄家授意。
前有雷打雪,子欺母,现有香裂玉碎。不知他半夜睡觉,会不会吓的睁着一只眼睛。
休说这个,黄家的东西拿到了吗?”这才是她最关注的。
江玉枫起身,亲自取来一个小盒子,打开递与薛凌,道:“都在这了。”
薛凌一看,顿时两眼放光。里头除了黄家的密道图之外,尚有几枚私人印拓,另有几张手稿样东西。抽了一张出来,倒不是什么重要内容,寻常书本抄文而已,应该是黄靖愢练笔所作。
江玉枫道:“图是看过后回来凭记忆另作的,微末处应有错漏。但入口和出口是重点,决计不会有误。
黄大人心宽,各式大印小印皆在格子里,一并拓了些回来。那些手稿都是从积灰处翻出来的,估计丢个十天半月不会有人发现。”
薛凌又抽了一张来瞧,上书:和氏之璧,焉得独耀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随掌?天下之宝,当与共之。
她递与江玉枫:“这谁的玩意,记不起来了。”
江玉枫接过一瞧,笑道:“是刘琨越石先生答友人所作。怕是黄大人当时心绪不稳,写漏了两字。应是‘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才对。”
薛凌笑笑:“和氏不得独耀,夜光不得专玩,这话很有意思啊”。她将纸单独放到另一边,无端想起雷珥门前的灯笼,上头擦的很是干净。
黄靖愢的墨宝既能落灰,想必家中下人懈怠的很。
接着又拿了一张拓印起来,看得稍许,问:“这东西有用吗?”
江玉枫垂头:“有备而无患,既是瞧见了,拿着总是没错的。”
“你们做的稳妥罢,永乐公主,不像是个能进书房之人。”
“当是没什么漏子,初八日酬神,祭完家祖,须往主院谢礼,免不得长辈要训诫几句。公主不爱听,又是天家,随意走走也是有的。”
“出了那么大事,黄家还有功夫小辈,黄靖愢不当皇帝可惜了。”
“慎言.....”江玉枫话拖的老长,无奈里头带着些许不耐烦。
“现魏塱对黄家态度如何?”
“水火之势。”
公卿骨(四十四)
君臣母子,恩怨情仇,大抵世间之事,皆能用四个字概括所有。
于黄家,霍准案是唇亡齿寒,黄旭尧之死是心惊肉跳,黄续昼坟被刨,已是怒发冲冠。随后黄靖愢官位被降,党羽卢荣苇一干人等性命不保。
若再不想点法子,这以后的日子还能过?
于魏塱,自己母家居然一直偏帮霍准,双方共同打压自个。昭淑太后不惜害了两个龙胎也要把雪娘子抢到身边去。年初一谣言四起,那句子欺母必然是太后口里先传的。
好不容易谣言平息下去,祭天大典又生乱。手段之拙劣,一看即是人为。下人官员杀了几个,真凶直指黄靖愢。
如此咄咄逼人,母妃,想换个皇帝?
虽不能亲自与这二人交谈,但薛凌想了想,应该是势如水火才对。将盒子扣好还给江玉枫,道:“你给我的那份名单,我尚来不及看。既然现在在这,不妨一起参详参详。”
江玉枫听言招了招手,弓匕随后拿了本册子来来。午间在壑园里,确没细看,现薛凌翻开,与其说是名单,倒不如说是份起居注。
上书各人饮食喜好怪癖,似是那处勾栏场合作招待之用。便是给人搜罗了去,也瞧不出端的。
她数了数,其中有十来位之多。臣子就不提了,重点是除了瑞王外,其余几位闲王的名头赫然也在册子上。
薛凌翻了翻,没抬头,语气戏谑:“这事成之后如何说呀。他造反就造反,杀了魏塱便是,如何将人家兄弟也砍了。”
“一不做,二不休。太子年幼,怕不能服众,不如.......”
“不如将旁人杀尽,魏家无人,就只能由个奶娃上去。这理由,岂不是太牵强了些?”
江玉枫轻声道:“你想差了。”再不作其他解释。
薛凌皱眉一阵,道:“行吧,如何进去?”
“御林卫办差,哪里进不去?”
“以李敬思今日地位,招呼一群人跟随不成问题,你说要他招呼一群人去杀王爷,只怕过于高估吧?”
“只需他进得黄家便可,其余么,你我来便好。”
薛凌盯着江玉枫,笑的有些诡异。江玉枫被她盯的不自在,撇开些目光道:“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果然你与我心意相通。早间我也有此打算,特问了霍云婉,有没有可用之人。她说曾在郊外养甲,有近千人。一声令下,便可跨马提刀。”
江玉枫复抬头道:“如此甚好,我还愁着上哪去找人呢。”
薛凌笑道:“上回去追霍云昇,我见府上能用的人也多的很啊。”
“也不过百人,瑞王倒有些私兵。只是君王猜忌,霍黄两家把持的厉害,他亦不敢妄动,是而加起来,也不过这千余人。
如今霍家姑娘那再出些......”江玉枫顿了顿:“便够了。”
“少糊弄于我,活人是够了,死人不够啊。”
“也不必尽数斩杀,且说贼人见大势已去,作了鸟兽散也行。”
薛凌顿口,答了个好字。另问:“沈元州如何。”
江玉枫道:“本是今日就要走的,闻说司天监补了一卦,不吉,须得后日动身,方能百战不殆。”
她似憋不住笑,仰脸问江玉枫:“这屁话你信吗?”
江玉枫道:“你走了这一趟,性子倒似回到了往日一般。”
“意思就是我不进反退了?累的很,一累我就没力气装模作样。你等我回去养俩日,下回来管保又好了。”
江玉枫再叹了回气,道:“近日诸多不吉,难免陛下偏信天向之说。着人卜吉问凶,也没什么可疑之处。”
薛凌想了一遭雷珥所书内容,反驳道:“我看是疑心大作才对。若是边关事急,文书应该一封接一封,他分明是在等。”
“等什么呢,仓促之间,皇帝应不能知道这文书有假。”
薛凌抬头,换了脸色:“谁说他是觉得文书有假了。那封文书,并没写已经起战,写的是胡人在备战。
依我看,魏塱是觉得,文书乃沈元州授意。再等等,就看这战,究竟能不能起。”
江玉枫蹙眉一阵,并没评价对错,只道是过两日必有真正的文书回来。雪下的这般大,路上耽搁也不可避免。
薛凌没与他争执,没头没脑问了句:“瑞王处,是不是也得做点手脚,不然说不过去罢。”
“此事已有计较。”
“那甚好,无事我便回了。”
江玉枫正了正身子,起的极为顺畅。薛凌斜眼看过去,又笑:“你腿好了?”
江玉枫顿身,看了一眼腿脚处,才道:“壑园妙手,已无大碍了。”
薛凌这才起了身,拱手说告辞。弓匕凑上来收拾桌面东西,不忘与薛凌说笑两句。适才要散,却见薛凌弯腰,将那张刘琨答友人书拿起折了折,而后揣到了袖里。
江玉枫好奇看她,薛凌笑道:“这玩意儿写的怪好,落灰可惜,我拿回去擦擦。”
江玉枫收回目光,伸手请了薛凌先。送她往门口一路果然腿脚如常,瞧不出半点异样。
该有点怒气才对,这厮就这么好了。然薛凌走着,只觉的自己快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蠢货如此急不可待,竟然连十五都不等了。就好像,就好像也成了苏姈如,突然就愚不可及。
忍着笑,又有些莫名忐忑。这忐忑,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说是怕江玉枫瞧出破绽,可打过交道的聪明人多了去。在鲜卑时,还有可能性命不保,她也未曾这般忐忑过。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雪还在下,江玉枫又碎语絮叨了些什么。薛凌随口答着,直到了大门口。弓匕递上来俩灌了滚水的汤婆子,又递过伞与下人,交代着仔细些。
江玉枫躬身,还是那句话:“谢过姑娘仁心。”
薛凌双手交叠在袖笼里,无声摸索了一下藏着的恩怨。看着眼前漫天飞雪,轻声道:“上回来,蒙伯父赐教。”
她顿口,片刻江玉枫轻声“嗯?”
“他说城北肉铺,有庖丁解牛之术。非手熟,实乃刀快。手熟须得十年功,刀快不过倏忽间。”
“家父年岁渐长,有好为人师之癖,姑娘见笑了。”
薛凌侧脸,笑道:“岂敢,我只是感慨一下罢了,权力真是这世间最快的刀。能斩得夫妻反目,父子相残,兄弟阋墙。”
她垂头,片刻才道:“手足情裂。”
公卿骨(四十五)
江玉枫恍若未闻,含笑伸手喊请,弓匕撑了伞将薛凌渡于马车上,还不忘给随行的俩下人塞个吉利钱。
车夫才喊了“驾”,薛凌霎时放了帘子,一头栽倒在榻上。躺得许久,才缓缓起了身。再审视自身,应无哪处有破绽。
暗室易欺心,一个人在马车里想想,也没什么值得忐忑的。
壑园里薛瞑早回,见了她,道是李敬思收下却不解其意,还请薛凌哪日上门赐教。这本就是个幌子,薛凌挥手示意不必再说,只想早些躺下,养养精神。
那厢薛瞑又道白先生来过,若是回了就去知会他一声,问薛凌可许?薛凌烦躁却不敢拖沓,一转身道:“罢了,我自己去吧。”
她只当是逸白急着商讨江府那头的消息,还道是不必如此。没料逸白是为了传话,陈王府那边,明儿务必要走一遭。
他大抵知道薛凌不怎么想去,说完轻道:“若小姐不走,那是否要想办法让陈王妃走一趟。”
齐清猗此人在京中,实算不得什么东西。而今陈王府也就是寻常人家,如果陈王遗妇被刺身亡的话,也能给皇帝添点绊子吧。
薛凌吓了一跳,忙道:“不用不用”,话毕才无奈道:“我明儿过去一趟就是了。”
逸白似有偏颇,意有所指:“小姐走一遭也就罢了,就怕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他换了个抱怨口气:“这疑难杂症,哪有拿刀逼着大夫用药的啊。”
人话最经不起思量,猛听得逸白说不如弄死齐清猗算了,薛凌下意识反应是人疯了。冷静下来一想,竟有些许认同。
威胁是种令人上瘾的东西,齐清猗不是不知道如今什么局势,敢数次往壑园来,不定以后会出什么事,留着总是个变数。
她冷脸不答,逸白轻声道:“生老病死,无可奈何。人都知道陈王妃求了数次药,一遭没了,也是命数。”
薛凌心头一抖,忙道:“不必如此,我明儿过去看看吧”。她劝逸白,又像在劝自己:“反正闲着。早间去陈王府,下午须得往李敬思处一趟,你备着吧。”
逸白似还待说点啥,薛凌急急打断道:“不用多说,我去过便知详情。”
逸白笑道:“小姐误会,是李大人明日未见得在府上。”
“他去哪了?”
“听闻沈元州沈大人后日要走,李大人与他交好,前去辞行也未可知。”
“知道了。”
逸白候了一会先退出屋外,薛凌并没急着回房,独自在桌前坐了良久。第二日一早,壑园的马车就往陈王府去,除却薛瞑,还有好几个丫鬟,抱了大包小包药材跟着。
因惦记着陈王府里有熟人,稍微打扮的艳丽了些。难得今日雪停,天边虽还有阴沉,但比往日亮堂许多。
不知齐清猗是起的早,还是难以入睡,终归薛凌到时,已见她穿戴整齐,描红画翠,倚在软榻上,手里拿着的,是一副秀棚子。
一见薛凌来,当即屏退左右,未等人坐下,齐清猗先道:“我请了三妹妹数回,总算见着了人,不知要请几回,才能见着五妹妹。”
料来就是这几把破事,只没想到齐清猗这么直接。薛凌本是要往榻上一并坐着,顿了片刻,一脚将个矮凳踢开,走过去坐着,与齐清猗隔的老远。
齐清猗手上动作未改,看也不看,道:“我只想知道清霏在哪,请你告知于我,如若不然......”她本是个绵软性子,威胁起人来毫无力度。
薛凌尚在整理衣襟,暗恼陈王府冷的跟冰窖一般,好像没燃炭火。按理魏塱也不至于克扣,怎么过的寒酸起来了。
当下没听出齐清猗怒意,随口道:“不然怎样。”
齐清猗长长出了口气,看向她,正色道:“我拟了两封信,又遣了人藏在暗处。若你今日不告知我清霏在何处,其中一封会送到苏凔手上。另一封,会呈往当今陛下面前。
薛姑娘,我只为家中幼妹安危,无意与你争个你死我活。现今苏凔在朝中举足轻重,若他与你决裂,我想你不亚于汉王失张良。
便是他对幼妹无情,你二人身份,怕也再难于京中立足。
我与你作保,我寻得清霏,就会直接带她回祖居,此生绝不会踏入京中半步。于你于我,两全其美,请你勿要再瞒我。”
“还有吗?”
齐清猗只盯着她不答,薛凌松开手中扣子,笑道:“原是这事,清霏在开阳。原是想等雪化了就接她回来的,你这般性急。下午我去江府问个路子来,去留你自便。”
“你......”齐清猗有些不信。
“我这几日事多,不在京中,非是故意推诿。早知如此,也不必走这一趟。且遣个人递封信就是。听底下人说陈王妃催的急,我还当是怎么了。
既无旁事,我也不久留。”薛凌指了指那炭盆,道:“天寒地冻,多燃几个,何必给畜生省钱呢是不是。”
言罢便起了身,还是飞起一脚。齐清猗只看见脚凳冲着自己来,当即侧了身,拿绣棚挡着。哐当一声后,东西并没砸她身上,而是磕在了榻沿处。
薛凌站着笑:“我粗鲁惯了,不理解你们这些迂回心思。好歹清霏是江府的人在送,他既告诉你我在壑园,怎么不直接带你去找人啊。”
齐清猗还是不答,只怕绣棚捏的老紧。薛凌移开目光,颇是爽快:“罢了罢了,大姐姐一切安好,我这厢放心许多,以后不该去的地方少去。”
“是我不该去,永乐公主........”
齐清猗话没说完,薛凌已抬脚向外走的飞快。齐清猗急急起身,仍是没追上。片刻停了步子,决定等等。只要下午拿到了清霏的住处,这京中诸事,就一概与她无关了。
三妹妹也好,薛凌也好,都是京中事。
二人相见总不过一刻,薛瞑诧异看着薛凌飞奔出来,头也不回上了马车。天边黑云逐渐退去,看模样,这雪是真的要停了。
人才到壑园,薛凌即将那块牌子翻出来给了薛瞑,道:“你再往棱州走一趟,沿途查看各驿站可有差人查案。”
薛瞑忙接了牌子答是,薛凌又道:“旁人去我不放心,你随我走过的,路上仔细些。事关那份文书,十分要紧。”
薛瞑郑重一点头,转身离去。薛凌盯着人背影良久,直到含焉一声喊,方从呆愣中回神。
总算,将人支开了。
公卿骨(四十六)
几句说笑打发了含焉,另遣人往江府去问了齐清霏所在,下午听人回禀说是已办妥,算是给了齐清猗交代。
因逸白说过李敬思多半不在府上,便只能择日再去询问。偏薛凌闲下来,便觉坐立难安。吹得几阵凉风,又将自己关在了书房,打算将这数月来的大小事理理。
人坐定,先涌入脑子的居然是齐清猗,倒也不是生怒,只是忽觉奇怪。看齐清猗的样子,似乎格外着急寻人,不知为的是啥。
不过清霏那头,本该找个人先问着的。既然江府特意将烫手山芋推过来,那正好顺水推舟。反正沈元州那头另有办法,未必非得以苏凔作注。
想过一阵,还是有些不放心,招来逸白知会了两句,特请他遣个人去看着点陈王府。
逸白似有耿耿于怀,道:“若陈王妃有异.......”他性子稳妥极了,薛凌素难见到这般执着,奇道:“可是她传了什么话?”
“陈王妃说,她若不治,皇亲国戚下葬,历来都是要人陪的。”
薛凌这才明白过来,不怪逸白从昨儿个就念念不忘。齐清猗还是一贯的蠢货,威胁到霍云婉头上了。想必没等自己回来,逸白已经着人去守了陈王府。只等一声信,那蠢货今儿个都凉了。
记起上午齐清猗言语之间也是威胁居多,薛凌居然不恼,随口劝道:“她惦记清霏,急晕头乱说的,不要紧,量来也没那个胆子。”
逸白笑道:“那可真是得遣个人去开付方子。这药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啊。”已然是语气轻快。
“我回了京中,曾在齐府小住。她待我颇好,不看僧面看佛面.......”
薛凌话未说完,急急冲进来一个人。轻声道:“安城有加急的军书回来,内容还不知。”言罢垂头又退了出去。
薛凌挑眉,逸白忙道:“是我着人留意着的,小姐可要去看看。”
“甚好,也不必看了,八九不离十就那东西。”
今日十一,算算日子,江府的信早该到了拓跋铣手里。兵马都是现成的,估计安城已经打了一遭。
这下沈元州走定了罢。
喜上心头,齐清猗那点破事更加不值一提。薛凌道:“你去帮我看看李敬思在何处,若是他们在外小聚,我也去凑凑热闹。”
没等逸白应答,又自话道:“不过,文书催得这样急,他在宫里头与皇帝商议这仗如何打也未知。”
“小姐所虑有理。”
“罢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只是沈元州心思缜密,小心些。”
逸白退出屋外,薛凌看桌上新墨还未收,平安喜乐四个字是方正楷书。她笑笑,揉作一团,丢进了桌下废纸篓子里。
大姐姐大姐姐,她连怒气都懒的给那蠢货了。
重铺了纸张,将周遂也遣走,落笔是赵钱孙李,又写周吴郑王,再写贾路娄危,笔到“江”字处却停了许久。
再续上,是个苏字。
苏府的桃花酥做的极好,江玉枫的茶泡的是真香,她将字涂掉。可苏姈如弄死了申屠易,江府的水牢是真黑,她又将字添上。
如此来回许久,那些小事都跃然于纸上,好似她如何写都写不出个心满意足。光阴在飞速后退,是三四年的时间凝聚成一瞬,要她在方寸间定一个生死存亡。
宫里头沈元州已在辞行,战事既起,他无法等到明日。魏塱面色阴沉,不知是忧心何处。安城外喊杀声震天,鲁文安遣人一日三巡,唯恐平城也要起战。
而薛凌手头那碗茶,一直没凉过。
晚间逸白递消息来,说是沈元州已出了城。他看薛凌眼眶微红,关心问是何事。薛凌道不妨,轻手将纸张推给他道:“既然人走了,那就说我们的事儿吧。”
逸白垂头看,上头是写的是:国江商苏。他看薛凌,目光了然。
薛凌道:“我昨日问过,江玉枫说他与瑞王手上,有千余人众。十五当晚,会以黄家乱军的名义,冒充御林卫杀入各王府。
我要霍家姑娘的人马与其随行,事成之后,不留活口。”
她笑:“总得死一批人,才能说明御林卫已经平反。”
“小姐.....”
薛凌打断道:“我不与你一处,我要先去黄家,再往江府。你挑些信得过的,一二十人左右与我,今日就先将人叫过来。
到时你驸马府里瞧着,我会让永乐公主邀苏姈如去驸马府上。黄承宣是黄家的人,御林卫本该去捉拿他,急中生乱,苏姈如该命丧当场。如若不然,回程遇上叛军,也是可行的。”
“那....黄大人......”
“就依霍家姑娘的,乱臣贼子,就地格杀便是,判什么判啊。”
逸白一挺身,直视薛凌,重重答道:“是。”
杀意,是可以具象的东西。网撒了这么久,该收了。人在下饵时,总是笑意迎人,等操刀欲宰鱼那一刻,神惊鬼怕。
薛凌又拿了一张纸出来,递给逸白道:“送到魏塱面前去,没别的了,你下去备着吧。”
逸白接了东西离开,直出了门才看上头内容,正是黄靖愢的手稿:和氏之璧,焉得独耀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随掌?天下之宝,当与共之。
听闻魏塱年幼时常往外祖家小住,想必对他舅舅的笔迹应该熟悉的很。
她甚少与人议事,开口之前觉得千难万难,实际上,不过三言两语而已。一旦告知了逸白,宛如开弓,再无回头箭。
笔上墨还未干,再写个江字,无比顺手。再往下,格子里是那半枚真的兵符。左右探听一阵无旁人,薛凌才弯了身子。
缝隙处缠了发丝,用墨涂过。只要一开抽屉,必断无疑。现儿个还在,说明没人动过。捏到手上还是一样的冰凉入骨,不管这屋里的炭火如何旺,这东西,好像从来没暖锅。
如果十五日一切顺利,李敬思就算彻底占到了自己这边。黄靖愢一死,黄家必定要生乱。
内有举兵,外有胡患,看当今皇帝能平哪一头。自己又有兵符在手,钱粮不缺,宫里还有个霍云婉坐阵。到时候,她要光明正大举兵,以薛凌的名字杀进金銮殿去。
这个天下,换个人坐庄,料来还是一众叫好。
公卿骨(四十七)
不多时,逸白找的人就站到了薛凌面前,为首的唤雨寸。果然是霍家的人,雨字为号。薛凌含笑接了令,和两枚虎符搁在了一处。
另问道:“薛瞑可有异处。”
“暂时未见。”
“那极好”,仔细想想,如果这个人不是给江府卖命的话,薛凌不见得想杀人。
入夜之后,已是云过雾散,星月当空,不出意外,接下来将有好几天晴日。逸白退去,薛凌回了寝居。
含焉莫名其妙等在屋里,一见了薛凌,鬼鬼祟祟带着点惊慌:“你回来了。”
薛凌奇道:“何事?”
含焉摇头晃脑看了看外面,凑上来说是园中怎么有妇人生产。
“无妨,白先生亲眷。”薛凌不以为意,就像逸白说的,妇人生产,从来没个定数,总有几个先生后生的,不然也不用花功夫养那么多了。她倒是好奇,含焉怎么瞧见了。
含焉忙摆了摆手,凑的更近,咬牙半天才急促道:“不是不是,那妇人活不成了。”
薛凌一抬头,盯着她道:“你怎么知道。”
“园里无事,这两日也不用施药,我去寻李伯伯,走到.....”
“不用说了,以后也不用再看。”
“薛....”
“都是小事”薛凌重复道:“都是小事,自有白先生去处理,你若闲的慌,就多帮我看看账目。”
含焉见她语气严厉,半晌垂了头静静退出了房门。薛凌在原地站了片刻,甩手往床榻间去,只惦记着明儿得赶早了告诉含焉.....
告诉她,喊那个老东西什么都行,唯独不能喊李伯伯。说起来,好些日子没去给老李头烧点纸钱了。
四方马不停蹄,唯她沉沉睡去。
第二日果然是个大晴天,可惜了沈元州连夜出发,不然若是今天才走,倒能对上那个司天监算的吉日。
朝事还在照常开,不同寻常的是,祭天的事还没议完,这厢胡人又开始生乱。仗一旦打起来,就得要钱要粮。
东西从哪出,让谁出,怎么运,谁去运,都是问题。不过在这些问题之前,还有个问题是,这仗能不能打。
古往今来,皆有主战主和。一方喊打,一方说让。这场战事本来的蹊跷,少见胡人冰天雪地就南下的。
今年天时不利,若胡人只为一点口粮,存一存,给了就是。休养生息才是治国之道,先帝爷在位数十年,那叫一个太平岁月。
主战的焉能相让,今圣上登基之时已饱受胡患,前霍准一案,可见胡人从未消停。更有羯族出尔反尔一事,累累行径,罄竹难书。
沈将军去年已囤兵买马,不求开疆拓土,难道还要割地赔礼?
文武炒作一团休论,反正安城已经打起来了。就算要求和,那也得等它打个十天半月。只要胡人一退,这些破事也不必再吵了。
若是不能,魏塱看了看朝堂上站着几个姓沈的。若是沈元州守不住安城,那这个人应该死在西北。
到时候,再吵不迟。
他头昏脑涨退了朝,往书房刚坐下,一小宫女撞进来俯身在地,面红耳赤连磕七八个响头喊“奴婢是雪娘子身旁伺候的,请陛下速去看看。”
跟着追进来的太监急忙辩解,说是听闻雪娘子要生了,不敢拦着。
是有这么回事,雪娘子该生了,太医应该先去了吧。前朝事多,但也没忘了这茬。魏塱挥了挥手,示意太监先出去,跟着准备起身与宫女一道去瞧瞧。
这个娃,他未必有多期待,但属实足够幸运。刚怀上时,得以将李阿牛放在了御林卫。快出生时,又可以让他去平息一下京中谣言。
只要母子平安,那就是上天的恩赐,足以证明天是眷顾他魏塱的。到时候以此为由,大赦天下,再安民心。
正好,如果这娃出生在今天,暴雪骤停,是大吉之兆。
太监是擦着汗退了,但魏塱刚站起,那小宫女连滚带爬扑过来,扯着衣襟仰脸惊恐道:“陛下,求陛下救娘子一命,她在宫中孤苦无依,一心爱慕陛下...陛下......”
魏塱被扯的不解,沉声道:“起来回话。”妇人生孩子是艰难,那他也救不得啊。
宫女连连摇头,道:“陛下,娘子还未有生产迹象.....我.....奴”,她一面说,一面恐慌往外看,跟着哆哆嗦嗦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颤抖呈给魏塱。
“陛下,娘子听到有人要谋害她性命,恐慌不已,请陛下......”话未说完,嘴角黑血流出,整个身子软下去。她似乎还想说话,却只吐出来大堆血沫。
魏塱都顾不上看纸上是些啥玩意,忙弯腰一把捏住人手腕问道:“是谁,是谁?”
这个节骨眼上,若是雪娘子一尸两命,那玉刻上的所有谣言都成了真。魏塱只当是有人要戕害龙裔来欺蒙朝臣,抓着宫女逼问不休。
“太.....后......后...是.....是太后..”她抽搐片刻,最后一挺身:“奶娃听话”。话毕再无气息。
魏塱大力晃了两下,只晃出一滩血来。他气急败坏将胳膊一摔,听见动静早已跳出来暗卫急忙上前搭了脉,而后轻摇了两下头。
死的透透的,喊个神棍来招魂都不一定能回来。
魏塱猛甩了下指尖血点,这才去看那张纸上内容。笔迹甚是熟悉,瞬间就能认出来是舅舅的字。
舅舅,他咂摸了一下,是黄靖愢的字。
和氏之璧,焉得独耀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随掌?天下之宝,当与共之。
这个天下,与谁共啊?他顿手,像要把那张纸捏穿。
“陛下......”暗卫轻喊了两声。
魏塱回神,将纸递给暗卫,道:“去黄家取些平时练手的稿子来比比,赶紧将此处清理了,不要惊动太后。”
他拿起帕子插手,看着人将那宫女尸体抬走,一切恢复如常,又招来个小太监又面吩咐:“将雪娘子送回瑶光殿吧,就说是朕的旨意,安排两个人去守着,勿生差池。”
太监愕然,谁不知道冬至日出了那档子事,太后将雪娘子如眼珠子一般看着,唯恐皇孙有个闪失。现在皇帝突然说要将人弄走,搞不好要去办事的要被太后当场打死。
他嘀嘀咕咕,为难道:“...这太后......”
皇帝勃然大怒:“这是朕的天下,还是太后的天下。是朕的后宫,还是太后之后宫!”
外头王公公听的身子一震,这差事越发要命了。他以后怕是没有两头甜可吃,得赶紧想想究竟抱谁的大腿。
太监忙跪地告了罪,急急去办差,屋里魏塱瘫坐在椅子上,好似屋里血腥味还没散。
他并没被那宫女几句话吓住,只是想起冬至日两位美人落胎,御医说是吃了霍云婉送来的芫花渍青梅。
他也以为是霍云婉恨极生毒,冲进长春宫里去质问,却只得了一句:“皇上好生愚笨,都到如今了,你我之间还说什么恨。有爱,才有恨啊。”
“不是你是谁,东西是你送的,人是你宫里出来的,你以为这样就会让我痛不欲生?”
霍云婉嗤嗤笑:“我说是太后做的,这样会不会让陛下你....痛不欲生?”
魏塱还在想自己的娘亲有什么必要这样做,霍云婉满脸得意,指着那一殿神佛高呼:“魏塱,你弑亲父,屠岳丈,辱发妻。苍天有眼,轮回有数,报应不爽。
你,必死于至亲之手。”
宫人那晚看见皇帝见鬼般出了长春宫,确然不是魏塱装的。
公卿骨(四十八)
实在是......当时的霍云婉素衣缁鞋,怎么看,怎么不像人。
好在这惊惧没持续太久,亘古亘今,多少圣明天子杀子灭妻。君者,孤也。霍准是权臣,黄家是外戚,皆为国之大敌。
那点寥寥愧疚,仅仅换得魏塱在在朝堂让步。后宫的权柄。母后想要的话,给她就是了。也许几日后雪娘子迁宫之事,让他感觉到了一丁点不对。
自己的母后,是想捏一个小皇孙在手里吗?
然世人皆知母子情分,这么一丁点念头,还不至于让一个人生出滔天怒意。只可惜后续之事接二连三,直至今日宫女以死进言。
薛凌一直在书房,或涂涂写写,或翻几册经卷。薛瞑去查前往棱州的沿途驿站,没个三五日回不来。连含焉来了,她亦不见。这园中,便只剩逸白可以随时进出。
消息一则接一则传道耳朵里,薛凌皆无太大反应,唯听到说雪娘子已经从太后宫里搬出来了,才稍抬了头,沉默一阵问:“如果现在有人告诉魏塱,黄家要弑君,他会信吗?”
逸白毫不犹豫:“一定会。”
“那昭淑太后想弑君吗?”
“一定想。”
后头这个答案,就是逸白个人意愿了。但世事难说,有什么事,是人做不出来的呢?
薛凌笑笑,随口道:“魏塱突然将人从太后那里弄走,想必看的严实,到时候,霍家姑娘怎么进去啊?”
“妇人孕七月,须习生产之事,教习嫲嫲和稳婆都是一早备下的,两三个贴身宫女,都是霍家姑娘养着的。”
听上去天衣无缝,可见魏塱登基不久,霍云婉就存了想弄死他的心。薛凌着实想不透,魏塱是为啥留着霍云婉。不过,这玩意儿以后说不准有机会亲自问,不必她多花心思猜。
二人又闲话一阵,薛凌道:“难为这么多人肯替她办事。”
“人活一世,总有个念想。”逸白知薛凌担心,特解释了一句:“普通宫女,不过二两月银,终其一生,等个人老珠黄罢了。”
书房里又归于安静,等天上月见初圆,已是月十三夜里。这几日傍晚皆是晚霞如锦,估摸着还能晴上好一段日子。
十四日一早,壑园的马车往江府去。与江玉枫定完最后细节,薛凌将黄家的密道方位图和一系列东西全部带回壑园,交给了逸白。
宫里再次传出消息,最后一枚棋,动了。
原该是薛凌去做的,然徐意是卫尉,一年到头就没几回在宫外。商议些许,霍云婉去传了话。
这样的人,拉拢威胁皆不太明智,所以也用不着让他帮自己办事。且让他,多用点心,帮魏塱办事就行,所以也容易的很。
不多时,永乐公主来了壑园,薛凌总算从书房冒出个头。人是她昨日遣人去请的,自然早就搭好了台子。
永乐公主身边跟着的丫鬟尽是苏姈如的人,找了借口将人支开,话只传了一句:“明日苏姈如会去,留人到深夜。”
永乐公主隐隐猜到了什么,偏脸看薛凌,恰这时丫鬟已经回了。赶紧换了副面孔,问薛凌:“可拿到东西了?”
初八那日她在黄靖愢书房处撒泼了好一阵,拿没拿到,拿到了什么,却一直没个人说。薛凌笑笑:“蒙公主援手。”
这戏只听到午间,人走之后,薛凌立即着人去给江玉枫传了话。说是永乐公主心绪不稳,为求万全,明日最好让苏姈如去看着点驸马府。
薛瞑去了棱州还没回来,江玉枫已经知道了。壑园遣了个生面孔来传话,似乎也没有哪处不对。
入夜之后,薛凌没宿在壑园,另换了衣衫,独自往薛宅歇了一夜。冷床冷被冷水,差点就没熬下去。
她是,真的怕冷了。
一切按部就班,十五日上元节,百官休沐,四方一派歌舞升平。与往年有所不同的是,宫里头万事从简。
皇后不在其位,太后两日前就抱恙。皇帝是个明君,又是个孝子,还是个情圣。边关战事如火,慈母伤病在身,发妻郁郁不乐,哪还有心思过节啊。连带着阖宫皆是一脸萧素,不敢张扬。
雪娘子又搬回了瑶光殿,雪者,琼华瑶光。瑶光,正是北斗第七星,寓意祥麟瑞凤。
司天监算过,这一胎,贵不可言。但与太后的福寿宫相忌,两强相争,必有一害。迁回瑶光殿,则诸事顺遂。
这理由,显然昭淑太后拒绝不得。雪娘子一走,太后即抱恙,两三天不曾见人。便是今日上元,也未曾与皇帝妃子聚宴。
晌午太医来禀,雪娘子仍不见生产迹象。魏塱略有开怀,交代太医再保两日。上元固然是个好日子,不过于江山社稷,如果这一胎能生在立春更好些。
今年立春有些晚,还有两日才到。
春者,岁首,轮回更生,北斗指寅,虎出林盛。如果这一胎是个儿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原定好的宫里夜宴也因太后之故取消,批罢折子,魏塱亲自往瑶光殿看了一遭雪娘子。
一切稳妥,三四个太医守着,稳婆是三四月前就找好的,几个伺候宫女皆是医女出身,和雪娘子主仆情厚。
殿外御卫也都是些熟面孔,很难有什么纰漏。用过午膳后,宫门大开。皇帝携三五妃子,七八侍卫皆扮作常人一同出了宫。
一年总有那么几个好日子,皇帝该出宫看看。街上雪已化尽,天时渐暖,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正是时候。
薛凌是在下午接到的消息,魏塱要出宫。民间不认得皇帝,宫里头却是大张旗鼓,瞒也瞒不住。一听到在调动侍卫,话就传到了壑园来。
她与逸白皆有欣喜,昨儿听说宫里头的夜宴取消了,还担心魏塱会守在雪娘子身旁,没料到魏塱非但没有,而且直接出了宫,那计划会顺利很多。
只是,魏塱出宫,李敬思多半要作陪。那种蠢蠢欲动的急躁又起,今晚京中大乱,魏塱既在宫外,没准她能趁机将人斩于剑下。
更漏滴到申时,逸白躬身要退,说是时辰到了。薛凌叫住他道:“你以前见过霍准罢。”
“数面之缘。”
“那能不能给我弄一张他的脸皮子来,要快些。”
逸白点头,说是尽力而为。
薛凌又道:“苏姈如去驸马府了吗?”
“已经去了。”
“江家和瑞王的人,都看到了吗?”
“都到了。”
书房里声音戛然而止,申时末,守宫门的御林卫换值,恰此时有进项,皆是些民间小玩意儿,给个宫人添趣儿。
运送的都是熟面孔,挑车篮子里无外乎花灯发饰等小东西。卒子赶着交接去凑过节的热闹,稍微翻捡几下,便放了行。
宫里头瑶光殿的小宫女给雪娘子呈了一碗甜汤,桂圆补气生津,燕窝安胎凝神,小火顿了大半个下午,用在晚膳前最是开胃。
她拿了勺子,喝得慢,但一滴都没剩。
公卿骨(四十九)
消息传回壑园,薛凌往寝居退了衣衫,换上早已备好的骑装,外头却是一件极风雅的天青色大氅绣山兰,将整个人裹的严严实实。
别出心裁的是那兰花叶子用的是金线,与衣衫相辅相成呈青金之色,格外惹眼。再一头乌发高束,拿了个玉发箍挽着,铜镜里的人.....她问逸白:“你见过薛弋寒吗?”
逸白垂头道:“小人无缘。”
薛凌笑,起身将恩怨藏进袖里,又将那支软剑系在里氅子里。与逸白一道走出房门,院子里站着十五个从头黑到脚的死士,是前些日子逸白挑与她的,周遂站在最前面。
逸白躬了个身,先行退去。薛凌摊开手掌,里头一把药丸荧荧泛光,是她曾经吃过的“逍遥死”。
周遂走上前来接过,拿下去每人分得一粒。暮色已起,看不清这些人面容,只能看见嘴唇开合,每个人都吞的爽快。
她站在檐下,想起自己那次吃这东西,并不那么愿意。然往事过眼,她只是捏了一下手腕。
“都去吧,该做什么,你们都知道的”下令的声音带着不习惯的沙哑,薛凌好久不曾用假音讲话,对一身甲子也觉得不适。
一群人转眼隐匿于各处,好似从没出现过,唯余周遂一人还在。薛凌道:“薛瞑可有递个消息,他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
这个人和谁都冷冷淡淡,对薛凌也无太多恭敬,恰好合她心意。“你也下去吧,既然他不在,大小事都交给你了。”
周遂躬身,也消失在眼前。薛凌长出一口气,摸了摸腰间,踏步要走,突而窜出来一个人双手搂住了她。
薛凌正是神经紧张,没等来人开口,恩怨立即滑了出来,抬腿击中人腹部,跟着一把拎起,剑就往脖子上横,这才看见是含焉。
她收了剑,冷道:“做什么。”
含焉捂着脖子咳了两声,喘着喊:“薛姑娘,我我,我看见....”
薛凌一把将人嘴捂着,低声道:“屋里说”,说罢将人扯回了屋。
“我看见,那些妇人都死了。”
含焉惊慌不已,连比带画,急的眼眶通红,说是自己亲眼所见。恐薛凌不信,她道并不是偷看的,是光明正大去看的,园里没人拦她。
她说:“那些妇人,都死了。”
薛凌略侧了身道:“你在园中等我,明日回来再说。”
含焉双手伸过来扯着她衣襟不放:“薛姑娘,李伯伯他不是好人”,她说完改口,焦急劝道:“薛姑娘,他们不是好人,你快走,他们不是好人,我们走吧。”
薛凌由着她摇晃了一阵,才抬脸笑:“不是他们。
是我。
是我做的,你在此处呆着,明日一早我就回来,想走也随你。”
趁着含焉发愣的功夫,薛凌抽身边走,出了门不忘交代:“将人看牢实些。”
也没什么可气的,太子只需要一个,死人才会守着秘密。园里没人拦着含焉也称不得愚蠢,她既与自己走的近,还能翻账本,逸白估计也不敢得罪。
至于含焉这个反应,第一次见着死人,总是要怕的么。等明儿回来,跟她说很快就可以回平城了,想必她就会欢喜。
酉时正中,薛凌在大街上与李敬思相遇。原他今日并没与魏塱一起,皇帝说是李大人男大当婚,上元佳节,该去巧遇仙娥,哪有陪着一群有家有室之人闲逛的道理。
皇帝如何想无所谓了,从李敬思出府那一刻,壑园一直遣人盯着。难得今日苏凔没跟在身侧,许是心有所属,在宅子里思念清霏未知。
总之无他更好,李敬思并没认出薛凌来。今日她一身男装,又刻意将面容画的硬朗了些。四周灯火洋洋,李敬思与三五友人吃喝笑闹,开怀不已。双方擦肩而过,实难辨认。
随身的死士很快将人隔开,街上人流本就多,李敬思只当是自己和友人走散了,张望一阵想寻,突闻耳边一声轻喊:“李大哥。”
这声音倒是一听即知是薛凌,他张望,却没看见人,疑惑打量一阵。眼前一个清俊小公子低声又喊:“李大哥随我来。”
他盯着人,犹不自信,左右晃荡了下目光,才定睛看着薛凌,总算瞧出点眼熟来,张口欲问,还没出声,薛凌伸手拽了他道:“李兄随我来。”
二人挤出人群,到了一僻静处,李敬思这才奇怪看与薛凌道:“你这是.....做什么”。话愈说愈是没底气,他记起好几次薛凌急着找他,都不是什么好事。
薛凌一改往日少女活泼,盯了他片刻,才倨傲挑眉道:“我来找李大哥,是想请你今夜玩的晚些,宿醉无妨。”
李敬思心中更添忐忑,有点回避薛凌目光,试探道:“你.....你.......”
他忽然记起薛凌和魏塱的恩怨情仇,皇帝今晚出了宫,再看薛凌这身打扮,别不是......吓得他瞬间舌头直溜:“你可不要轻举妄动。”
言罢看了一圈四周,上前一步,轻声道:“陛下身边有十来个武艺高手跟着,还有近百御林卫在暗处,你可不要自讨苦吃。”
薛凌噗嗤一笑,这李敬思说话越发的雅起来了。又是轻举妄动,又是自讨苦吃。她忙道:“李大哥勿忧,我来寻你,是想告诉你。
子时初,定会有人来传你,带兵往黄府拿人。宜早不宜迟,我会在那里等你。在此之前,你不要回府上。
稍后会有一貌美女子,与你相遇于桥头,自有风花雪月留人。”说完不等李敬思反应,薛凌抽身离去,转眼隐没于街上欢歌笑语中。
天上玉轮光转,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今日,是上元节啊。
魏塱与诸人立于一小贩档口,含笑问甜糕几文钱。宫里头雪娘子一声惊呼,稳婆急急往屋外喊:“娘娘要生了。”
太医已在打瞌睡,妇人生产,或见红,或腹痛,总得有个预兆。下午请脉,还未见丝毫迹象,今日是决不可能分娩了。
猛听得里头老妇人一声尖叫,吓的从椅子上一蹦三尺高,进到屋里一看,床上雪娘子已是汗如雨下,三四个宫女扯着被角,见太医进来,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哪有人说的清呢。太医急急上前要看,又顾忌男女大防。且走且避凑到近处一搭脉,真是要了老命了,胎儿至多一时三刻就得往外掉。
他一抹汗水冲着稳婆喊:“这是要生了,你们赶紧看着,在下去备些药汤,防着没体力。”
床上雪娘子似痛的两眼昏花,抓住面前人,青筋毕露问:“皇上呢,皇上呢,我要见皇上。”
皇上在宫外,推伞摇灯好不快活。忽而人群四散,好像是有马匹受了惊,横冲直撞朝着魏塱来。
眼看要撞个人仰马翻,侍卫当即挺身将魏塱护在身后,飞身而起往马鼻梁间蹬了一脚。马长嘶一声,前脚并起,跃立于半空之间,又踏将下来,嘶嘶喘气。
看身量,驭马的是个华服小公子,身手却也了得,这般折腾,居然还在马背上稳如泰山。一张青面獠牙面具下头,目光恣意看过来,似乎对拦马之人很是不满。
侍卫看了一眼魏塱,见其并无太大怒意,上前喝道:“何人胆敢京中纵马,还不速速下来。”
今日上元,来往男女多有以倛遮面。皇帝不想暴露行踪,只要来者不是刺客,多半问两句便罢,算这小子运气佳。倒是四周行人霎时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这么多人,伤着了谁可怎么好
薛凌轻敲了敲手中马鞭,缓缓俯下身子,趴在马背上,像是要下马。张口却是一声高呼:“魏塱!”
围观诸人少有知皇帝名讳,魏塱下意识抬头看过去,众侍卫也是齐齐一惊,手皆摸向腰间。
那小公子马鞭直指皇帝:“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公卿骨(五十)
你什么时候才死?我宁可与你同归于尽。
来者不善,魏塱后退了一步,手搭在一枚信烟筒上。几个侍卫将人围作一圈,周遭行人转眼远远躲开,留出大片空旷。并无旁人来,还是马背上孤身一人。
说是刺客,未免太愚蠢了些。魏塱扬手,只要一挥,侍卫就会冲上去将人拿下。马背上的人也抬了一只手,伸到自己下颌处,好像要把那张面具摘下来。
魏塱顿住,发自内心的想看看人是谁。几个侍卫剑拔弩张,唯恐那张青面獠牙底下还是情面獠牙。
少卿闻得一声笑,面具落地,那少年抬起来脸来,有朱唇如血,眼眸如漆,却是胡子花白,面如鸡皮。
少年与苍老诡异的融合在一张脸上,人只当他是乔装相貌,唯魏塱认出,这他妈的不是霍准的样子吗?
如果这人将眼睛闭上,唇色淡些,再一头鹤发,但看相貌,简直霍准再世。他对霍准分外熟悉,决计不会认错。
怪力乱神,霍准已死,面前人,也绝不会超过二十岁。
“拿下。”
他张口,马上男子另一只手立即抬起,是霍家惯用的行风弩。未等侍卫刀拔出来,箭矢已连发五支。趁人格挡的功夫,转身跃入一旁铺子,几个纵起,就钻入人群中不见了身影。
侍卫拾了一只箭递给魏塱,附近的御林卫已赶到面前,周遭有人反应过来,跪下叩头作揖,唱念不绝。
魏塱翻来覆去看了一圈,还真是霍家的东西,这世上怎么会有霍家的东西?
没等他想出原因,又是一匹快马飞奔到跟前,来人近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跪到面前喊:“陛下,宫里雪娘子快生了。稳婆说是娘子初胎,胎儿又大,凶险的很..........太后请您快点回去。”
魏塱握着手中箭矢一紧,并无喜悦,反薄怒道:“怎么回事,不是说今日生不了吗?”话落又冲着赶来的御林卫喊:“即刻关闭城门,给朕挨家挨户搜那个贼子,明日见不到人,尔等提头来见。”
话毕宫里来接人的马车也到了跟前,魏塱进到车厢里,才回过神来问:“你说是太后来请朕?”他突而汗毛倒竖:“太后在瑶光殿里?”
底下人抹着汗回话:“雪娘子痛的厉害,皇上您不在,她叫了皇后,皇后闭宫不见,不得已又寻了太后。”
这话听着就有哪处逻辑合不上,魏塱不敢拖延,忙催着赶车的快一些。皇帝銮驾,何处不能纵马,这些升斗小民,也算开了眼界。
长春宫里霍云婉将一种汁子往肩膀上刷了又刷,瑶光殿里哀嚎声震天。太医在外头焦急的来回踱步,几个宫女太监送完热水送参汤,送完参汤送帕子,那门就没关上过。
昭淑太后坐在厅里,听着里头稳婆劝了又劝:“娘子忍着些,忍着些,忍着些.......”
她想进去,宫女连连劝说:“太后不宜见血”。人坐在那,难免胡思乱想。生个娃而已,当年生魏塱,也不见吼成这样。
生魏塱,生魏塱,当今皇帝,也是这般从自己腹中爬出来的啊。自己的儿子,怎么突然就不是自己的了?
越想越气,越想越恨,无论如何,这个孙儿得是自己的。
马车还在往宫里赶,雪娘子抓着被子,只感觉小腹间或撕裂一般剧痛。几番来回,逐渐神智不清,宫女稳婆的声影都开始恍惚,呼痛也一声小过一声。
好像有谁在摇晃自己,又灌了什么汁水在口中,她居然看见自己娘亲。在城郊外的破屋里,冬日飞雪,却没有钱买炭。
“好冷啊。”她说。
宫女充耳不闻,这屋子里热的人人只着一件单衣,怎么会冷呢。她看了眼墙角更漏,快来不及了,皇帝差不多要回了。
雪娘子嘴里还有呓语,门外却只能听见一声婴孩啼哭,转而稳婆喜滋滋喊道:“生了生了,是个小皇子。”
众人齐喜,但听小儿哭声有力,必是极为康健。昭淑太后率先冲到门口,乐道:“生了生了,快给哀家抱抱。”
接到手上,还是血污一团,只裹了条吉帕。太医宫女跟着涌上来,喊着要给小皇子洗浴查体。
乱哄哄之间,一个小宫女将血染过的褥子揉作了一堆,又放在篓子喊人丢将出去。东西脏了就要丢,早丢晚丢,都是个丢。
太后忙着喊赏,底下人谢不绝口。那婴儿洗干净来,白如玉,润如珠,胖得像个年画上走下来的福娃娃。
太监点了爆竹,噼啪之声响彻宫闱,霍云婉听得清晰。死周无人,她低眸笑了一瞬,感叹魏塱真是好运气。
马车刚进宫门,报喜的太监已在等着。闻说母子平安,魏塱稍微松了口气。虽不是最好的日子,到底是个好日子。
遗憾褪去,还是涌上些初为人父的柔情。当下没多做停留,吩咐马车直接往瑶光殿去。
太医呈了碗补汤,雪娘子面色惨白,神情却是极欢快。她生了个儿子,她真的生了个儿子。
生了个儿子,皇帝也许会对自己另眼想看。就算不会,皇后从此总会全心顾念。还有太后...太后也是要用这个孙儿的。
她真的生了个儿子。
她好似还有些晕乎,虚弱问旁边给自己喂汤的宫女:“是,是男孩吗?”
“是个小皇子呢,娘娘。”宫女答着话,手却没停。话音还没落,满满一勺凑到了雪娘子嘴边。看着她喝下去,又急不可耐的去盛下一勺。
对对对,是个皇子,不是她称呼的男孩。
她笑着又饮了两勺,觉得太医的方子很好,自己应该是在恢复了。那会的痛楚几乎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一种轻飘飘的舒适感。她问:“陛下呢,陛下回了吗?”
汤药已经见底,宫女手没停,答:“快回了,宫人已经去催了。”
“嗯,是什么...这么凉?”雪娘子闭着眼睛,感觉脊背处有什么跟冰块一样,想伸手去摸。好像是摸到了,手里也是一片寒意。
她手还在原处,什么也没摸到。
恰太医进门要看,宫女抬头笑:“娘娘还在喝药呢,陶大人且再候候。”话落又转面向床上,语有荣焉劝:“是皇上早几日命人送来的玉璋,给娘娘和小皇子压床。”
生儿则弄璋,生女则如意,是有这么个规矩。可是......好玉不是触手生温么?何况宫人怎么敢拿凉的东西来给产妇。
她无力再想,太医听罢忙退出屋外,雪娘子也算是早产了,能这么顺利当真是上天保佑。
魏塱脚一踏入瑶光殿,宫娥太监都在贺喜。他一路喊赏,脚步未停,看屋里人影,是昭淑太后抱着大红襁褓,如菩萨低眉,连皱纹都带了慈意。
也是难得,登基快四年了,后宫才添了这么一根苗。他两步并一步跨进门槛,才刚伸了手,“让朕抱抱”尚未出口,里头一声宫女短促尖叫,跟着人踉跄跑出来跪倒在地。
许是不知道皇帝已经回来了,她喊:“太后,雪娘子殁.....殁了。”
公卿骨(五十一)
魏塱听得清楚,许是宫女喊了太后,他的目光也就跟着落到了昭淑太后脸上,将那一瞬间的狂喜尽收于眼底。
娃活了,妈死了,这得是多大的喜事。
皇帝来的急,太监宫人都没顾上通传,昭淑太后心思全在掌中娇儿,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皇帝已进了门。
便是发现了,下意识的反应哪能丝毫不露声色呢。这人,就是该死的。她大喝:“乱嚼什么舌根。”
太医听声即冲了进去,再出来,才看见皇帝在屋里站着。昭淑太后已将小皇子递给宫人,自己坐在椅子上满脸焦急。一见太医出门,立马问道:“如何?”
太医跪地,说是无力回天。一个宫女再冲进去,且哭且问:“娘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我刚刚瞧还好好的。我刚刚........”
好似她还推了两把:“娘娘,您醒醒啊,醒醒啊。”
在众人眼里,皇帝的反应过于古怪,他先狠狠看了一眼昭淑太后,才拂袖走进里屋。宫女见了皇帝进来犹不肯退让,哭哭啼啼喊“娘娘。”
魏塱上前,一手掀了被子,雪娘子下身大片鲜红。他才瞧得一眼,那小宫女急急将被子扯回,重新给雪娘子盖上,哀求道:“陛下,娘娘冷,娘娘一直在喊冷。”
魏塱伸手,好似还要掀开,最终却只是抓着一方被角,像要拧出血来。那锦被,绣的是百子戏春图,热热闹闹的开在床榻之间。
后宫里的女人各有千秋,所以各有秋千,不是这位大人的女儿,便是那家老爷的妹子。唯有床上这一缕芳魂,能让他为所欲为。
说爱,严重了些。说不爱,那也不能看着人凉在这毫无触动。何况,更多的是愤怒。
他松手,踢着衣角出门,额头青筋暴起,问太医怎么回事。陶淮跪地不敢起身,回话说看样貌是产后血崩,此症来的急,防不胜防。
他想,自己铁定完了。妇人雪崩,多在产后一瞬。明明自己查过的,并无此兆啊,怎么去查了个方子药汤的功夫,人就这样了。
他隐隐有些猜测在心里,却不敢说。看皇帝现儿这模样,说出来,就是自己看护不周。
这厢人还在心急,皇帝居然没再问,只重重对着一群人交代,看好小皇子,有个万一,在场的九族不保。
此话听得昭淑太后都是一愣,在场之人的九族,那不得包括魏塱自个儿。
没人知道为何皇帝不喊即刻严查,只看见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从瑶光殿拂袖而去。几个太监不知皇帝要往何方,忙小跑跟上,走了一段,才发现是往长春宫的路。
有人跪下来要劝,还没开口。魏塱一脚将人踢开,继续往前走。那太监伏在地上差点笑出声,自个儿可算是摆脱了这苦差事。
一群人竟没双眼睛看见,皇帝袖里装着枚箭矢,箭簇一直牢牢握在手里。
霍云婉还没睡,一盏佛灯搁在桌上,人就着软塌捧了卷经书,读的分外虔诚。即使大门是被猛力踹开的,她仍没挪眼睛。
几个原宫女出身的姑子跪了一地,现在的皇后娘娘是个活菩萨,天子是个脏男人,大半夜的进来,岂不有辱清誉。
魏塱在门口站立稍许,不等开口,几个侍卫识趣将那些姑子托了下去。霍云婉似乎才听见动静,略偏头,一汪秋水目,含情脉脉瞧过来。
魏塱呼吸声重,走到里头,却是平常语气,盯着霍云婉道:“皇后竟还没歇。”
霍云婉低头,面上笑意娇羞,片刻才答:“妾...
妾在等喜事儿。”
箭矢叮当一声掉在桌上,魏塱手拢回袖里止不住轻微颤抖,问:“霍家还有余孽在。”
霍云婉浑不知他所指,抬起头来,看看左又看看右,还是对着魏塱笑:“妾是陛下的妾,陛下说妾是余孽,妾便是余孽。陛下说....”
一声脆响,霍云婉捂着脸好一阵,还是笑着把话说完:“陛下说妾是皇后,妾就是皇后。”
真是倒了大霉,这么多年,魏塱还真没打过人。她拿开手掌,左脸一片通红。看了眼桌上东西,不以为然道:“怎么了这是,杀个产妇,还用上这东西了。”
霍云婉起身,一改方才柔情,倨傲道:“宫外来的下贱坯子,一碗药灌下去,她那条贱命还不够赔药钱,配得上我霍家的行风弩吗?
她拈起那枚箭矢,慢吞吞移到魏塱眼前,又复娇媚:“陛下您看这箭簇,区区一个个贱人......”
她突而声急:“她配吗!”,说话间箭矢朝着魏塱心口处猛扎过去。魏塱闪身避开,后头侍卫一拥而上,将霍云婉制住,按回软塌上。又夺了箭矢,呈给魏塱。
霍云婉还在问:“她配吗?她配吗?”
魏塱略有心惊,接过箭矢重复看了一圈,才道:“朕戌时中,在宫外遇刺,那人用的是你父霍准的面皮,暗器正是行风弩,你究竟知不知情。”
说罢招了招手,示意众人放开霍云婉。他的皇后,他再清楚不过了。一击不中,必不会再做蠢事。何况妇人力小,真扎上了,也不妨事。这箭矢是清理过的,无毒。
“陛下遇刺?”霍云婉疑惑问道,话落一拍手,开怀笑:“那可真是双喜临门。”
又问魏塱:“雪娘子死了没,陛下您站在这,都没人敢来给妾身递个话。”
魏塱左右打量一阵,上前猛扯下一截帷幔来,大力丢在霍云婉身上,道:“朕好意留你许久,你不识抬举。你最好把自己知道的事儿一五一十说出来,不然,朕要你今晚就去见霍准。”
霍云婉慢条斯理将那截帷幔从面上取下来,握在手里,边理边道:“我知道的事儿,陛下不早就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竟往我父身上栽赃。人走了还不清净,什么弩啊皮的,谁弄不到呢。
你母子二人相争,倒来拿我撒气”。她含笑将帷幔绕在脖颈之间,一语双关:“陛下怎么舍得。”
魏塱还待再问,霍云婉一摊手,笑道:“散了散了,没意思,妾要歇了。陛下舍不得我,我亦舍不得陛下。”
她站起,婀娜福身,朝着魏塱行礼:“这宫里头,妾是真心祝陛下好。陛下好一日,妾才好一日。陛下没了,妾剩什么呢?”
言罢披着那帷幔袅袅而去,魏塱怒极却没喊人拦。霍云婉说的是对的,他活着,她才是皇后。他死了,她立马就要陪葬。他的皇后如此聪明,在仇人没死尽之前,肯定不会想寻死。
可他又觉得霍云婉在说假话,气急交加,他忽然头晕目眩。恍若自己置身在宫外,箭矢从四面八方飞过来。
有无数人在喊:“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魏塱大惊,揉了一下额头,眩晕还在,不是幻象。哪处,有哪处不对。侍卫惊呼来扶,魏塱强撑着喊:“去,去思贤殿,即刻宣太医来。”
底下人不敢怠慢,忙去传了轿辇,将魏塱抬回日常公务歇息处。陶淮一行人从瑶光殿赶过来,把脉之后,只说是皇帝痛失爱妃,哀惧伤身,且先歇息一阵。说完开了方子,命人先煎一副来缓解皇帝不适。
魏塱稍微宽心了些,头却愈发昏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猛烈跳动,撑的脑袋将要裂开。迷糊间他已催了好几回,药还没端上来。
逐渐耐受不足,起身让人扶到了里屋,躺在床榻上才勉强好了一些。闻说天子不适,昭淑太后舍了新孙赶过来,坐在一旁不住叹气。
千呼万唤,总算有宫女端了汤药。一红木托盘上搁着个巴掌大小白玉碗,里面热气升腾。
床边站着太监冲上去迎,还有几步远已伸了双手,轻嘟囔道:“慢手慢脚的,出去就别搁陛下面前来了。”
那小宫女立时双眼泛红,煎药这种事,太医吩咐煎多久就煎多久,底下人哪敢怠慢。得罪了皇帝身边大公公,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太监将托盘接过去,她转身就在抹泪。
皇帝昏昏沉沉,就等着这幅汤药下喉。试药的宫人刚咽下一口,昭淑太后怜子心切,赶紧端起汤碗,无不痛心道:‘哀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大好的日子,出这等祸事。”
说着话,人已坐到到床小凳上,舀了一勺,不忘吹两口,才送道皇帝嘴边,愁道:“天子是天下之主,难道为了个妃子,皇帝连这万民也不要了?”
那勺子往里凑了一分,魏塱在死去活来间嗅到一股药气,睁眼要饮。嘴唇刚碰到一点温热,迷糊间看到那小宫女的背影,是手刚从脸上擦过在往下拿。
她在哭,她哭什么?
他大喝一声:“让那女子站住”。话落即撑着坐起。
那宫女心惊回头,记起脸上泪水,忙大力擦了两把,垂头不言。一屋子人奇怪看过去,昭淑太后被儿子这一吼,手上汤药洒了大半,忙将勺子搁回碗里,关切道:“怎坐起来了。”
是,是在哭。
一坐起来又是头痛不止,魏塱捂着脑袋,指着那碗药问:“试,试,试过了吗?”
平日贴身太监忙冲上前躬身道:“陛下,是陶太医亲自抓的药,试过了,您且用些吧。”他跟着抹泪:“奴才看见陛下这样子.....真是.....”
“啊......”后头宫女一声惊叫,太监飞快回头看,那试药宫人已是七窍流血,张着大嘴,哈了两声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脖子。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宫人已仰面直倒在地,昭淑太后手中药碗跟着掉地上砸的稀烂,汤汁四溅,和那人一起抽搐数下,转眼皆无热气。
魏塱还在强撑,抬起一只手指着那小宫女道:“谁,是谁,谁指使你.....你...”他视线模糊不清,猛甩了两下头,喊:“来人....来人,将.....”
十来个暗卫根本没等皇帝喊,齐齐从僻静处冒出来,将众人与皇帝隔开。又喊:“请太后移步。”
昭淑太后勃然大怒,斥道:“尔等是什么意思,哀家为天子母亲,莫不曾,还近不得身?”
几个暗卫完全不为所动,这可是实打实的皇帝贴心人。就算不为情,为利也要力保皇帝活着。皇帝一死,有他们的好?
“请太后移步。”
一众人竟无人敢劝,昭淑太后转头怒视魏塱,却见魏塱揉额,压根就不看她。有暗卫近身了一步,大有她不走就直接将人拖开的架势。
她尚在权衡,那送药的宫女早已吓的跪倒在地,头磕的梆梆作响,又喊:“奴婢不知,奴婢不知。”
魏塱眼皮子都没抬,手指摇晃,只指了个大致方向,极不耐烦道:“送去刑司,送去刑司,严加拷问,连陶淮一起,所有接触过此药的人皆在其内,务必查出主谋。”
小宫女哭的肝肠寸断,喊着自己不知情。只此番情况,哪有人听她哭嚎。暗卫抬步朝着自己走过来,估计是要将人拖下去。她心慌更甚,刑司是个什么地方,小姑娘能去得吗?
在场之人,也只有太后能做得皇帝的主。
她轻移了下膝盖,朝着昭淑太后又是砰砰几个响头,喊:“太后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奴婢真的一无所知。
您救救奴婢。”
昭淑太后与魏塱同时厉色瞧过来,可惜宫女只顾着磕头,没看见,还在念念不休的喊:“救救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
魏塱手指换了方向,大喘气看着他的母妃,对着暗卫吩咐:“即刻,即刻,送太后回宫,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与其相见。
传旨......传旨......”他眼前有黑影,越来越大团,这是生疾还是中毒?刚刚自己没喝那碗药吧。
他说:“传旨,即刻着御林卫,严守黄靖愢府上,凡可疑人等,格杀勿论。”
众人齐惊,连带那送药宫女都忘了回头,昭淑太后手在桌上重重一拍,怒喝道:“我看谁敢!天子竟要弑母不成!”
门外甲胄身响,徐意执刀进门,越过众人单膝朝着床前抱拳施礼:“臣救驾来迟。”不等魏塱宣,已起了身,拔刀向外:“何人敢对陛下不敬,立斩不赦。”
魏塱软倒在靠枕上:“传旨,拿下黄靖愢。”他彻底闭了眼。
公卿骨(五十二)
信烟在宫门方向炸开,薛凌在临江仙的阁楼上等候多时。这是京中高地,远可眺城外山色,近则楼台玉宇一守眼底。
她笑,直接翻出窗外,飘摇至江边小道,十来条黑影转眼跟在身后。街上早已人烟散尽,出了皇帝遇刺这档子大事,来来回回全是披甲执矛的御林卫,将沿街翻的鸡飞狗跳。
连河面,都没能幸免。那些许愿的莲花盏,求安的双角船皆被一张大网捞起,少有漏网之鱼。上头文字稍有可疑,立时收入匣子以待它用。
大概,只有天上些许孔明灯,方能证明,今日是上元节。
宫人往一处茶寮雅间传旨时,李敬思正在大红的鸳鸯被里心焦似火。猛听得门被踹开,他挺身欲起,却被伏在一旁的妙龄女子当胸按了回去。
“是哪位客人,这般猴急。”
那宫人捂了一瞬眼,又跺脚喊:“我的李大人哦,出大事了。”话没落脚,几个随从已用锦被将女子一裹,直接丢到床下。另一人捧着衣服上前,道:“请李大人速速更衣。”
李敬思一脸摸不着北,床下女子在锦被间伸长了脖子喊:“大人,是个大人,大人可得多给奴家几两银。”
那传旨的宫人手摆的像个拨浪鼓,示意赶紧将人拖出去。李敬思坐起,这才瞧见几人是带着御林卫当值的官袍和兵刃来传话的。
那女子还在喊:“大人,哎大人,大人就能不给银子吗?”李敬思羞不过,看罢两眼,又看宫人道:“发生了什么事。”
宫人似急的连舌头都捋不直,上前两步只管催:“陛下令你即刻北城下御林卫把守黄府及吏部张鲜一干人等,凡进出者,格杀勿论。”
“黄府,哪个黄府。”李敬思抬手,旁人立刻给他塞了衣袖。
宫人瞧不过眼,一手将人推开,扯了衣袍大力丢李敬思怀里,急道道:“黄靖愢府上,李大人你可快着点,快着点啊。”
“黄靖愢.......”李敬思接过丢来的衣袍要穿,又顿住手奇怪道:“黄大人不是.......”
宫人见怪不怪,续催道:“别管什么黄大人李大人,这是陛下的圣旨,您再磨蹭,那院里的蚂蚁都爬出门了。”
李敬思猛嗤一声,手脚并用穿了衣衫,正要穿鞋,又停下手中动作。那宫人捶足顿胸:“这又是怎么了。”
李敬思抬头道:“你说圣旨,圣旨呢?”他当值这么久,岂有连这个都不知道的道理。这太监说是传旨传旨,连巴掌大个纸片也没拿出来。
黄靖愢是什么人,皇帝的亲舅舅,他今儿这一去,万一后头这事儿有误会,自己岂不成了替罪羊。
一想到此处,那只穿上的鞋子也脱了下来,气道:“你这传的什么旨,存心害我不是。”
宫人瞬间跪地,双手捧起那只靴子给李敬思往脚上套,低声道:“我的李大人啊,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害谁也不敢害您。
也就您还是美人在坏,外头一锅粥了都。陛下当街遇刺,宫里娘娘没了,太医开的汤药有剧毒,陛下晕过去了。
我可就跟您说个贴心话,这八九不离十跟太后脱不了干系。你可想想太后仗的谁的势,不就是黄大人吗?
您这晚去一刻,保不得要江山易主,你我人头落地啊,我的李大人,这节骨眼上,您要什么圣旨,咱穿的是陛下口谕,口谕啊。徐大人就怕你不听,这才遣了咱来。
一路上兵荒马乱的,嗨,这是什么事儿啊这。”
那鞋子终于穿好,李敬思却还坐着问:“哪个徐大人啊。”
宫人顾不得尊卑,扯着他站起道:“快快快,请李大人上马。”又低声凑在他耳边道:“徐意。
陛下无碍,是气急攻心,估计明儿早间就醒了,李大人您自个儿琢磨吧。”
话落旁人又将刀递了过来,李敬思给人推着晕晕乎乎走了两步。出了门口,那女子头发散乱倚在墙角处,胸口处衣襟大开,见人要走,媚声喊:“李大人,要记得奴家。“
宫人看了眼李敬思,比了个手势,示意要不要将人做掉。他最是知道这些身份人丢不起面子。孰料得李敬思忙道:“不可不可。”
他看那女子一眼,摸摸身上,刚换的衣服,别无旁物。宫人心一横,揪了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玉穗,烫手一般掷给女子,推着李敬思走。
直走到尽头,还能听见女子娇声喊:“李大人要再来啊。”
几人下了阁楼,那女子瞬间变了脸色。再次回到房里,一声响指,黑暗处窜出个人影。
“去吧。”话语声像是一阵风,吹灭了房里所有灯烛。
天上接二连三又有各色信烟升起,来往之人见怪不怪。除了官家差爷,其余人等早就回屋锁门闭户,能在街上跑的,都是卖命之人,只当是哪处要集结人马,哪处要调兵换阵。
薛凌已在黄府外的一处草木前等候多时,随着东南方一缕红烟上天,她挥手,十来个人齐齐跃进黄府,穿的皆是当今御林卫的衣服。
霍家把持京中兵权三四年之久,能少了这玩意儿?霍准早有谋朝之心,少不得要多备些留着不时只需。现挺好,全部便宜了她。
黄府里头灯火通明,男女老少皆聚于主屋大厅里,数十个家丁举着火把大刀将人围作一圈,又十来个高手模样的人陪在黄靖愢等人身侧,也是拿刀拿剑。想必是黄靖愢已接到消息,宫外出了大事。
因薛凌身作官衣,仆役俱不敢拦她,一路将人带到了黄靖愢面前。她亮了江府给的那块牌子,开口道:“在下鲁薛,奉皇命办事,请黄大人借一步说话。”
人群让开一条道,黄靖愢却没起身,端坐在正中,打量薛凌几眼,道:“什么皇命,你又是何人,本官在朝数十年,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薛凌手执牌子,毫不怯场,信步往黄靖愢面前走,直到二人仅有两三步远才停,道:“黄大人说的是什么话,宫里头蝼蚁万千,焉能让您一一记得。
小人入不了大人法眼不要紧,大人自该认得这块牌子。”她往众人面前挥舞过一圈,又绕回黄靖愢眼前。她站他坐,有居高临下的张狂:“请黄大人.....”
她弯了下嘴角:“借一步说话。”
公卿骨(五十三)
话音刚落,又匆匆跑进来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绕过薛凌,俯身在黄靖愢耳旁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此时黄靖愢才脸上大变,一脸震惊瞧着薛凌。他刚刚听到,李敬思亲率人马困了黄府?
此刻薛凌手上那张牌子格外晃眼,黄靖愢扶着椅子站起,细细瞧了一番,目光看到薛凌脸上,站着没说话。
这张脸,这张脸过于年轻了些,看起来还不足弱冠。说是在禁宫替皇帝当差,实难让人相信。
薛凌耐着性子等他看完,还是方才那句:“请黄大人,借一步说话。”
黄靖愢抖袖怒喝:“你是什么东西,门外来的又是什么东西。何方歹人敢污天子圣听,本官为当今陛下娘舅,尔等胆敢兵戈相向?”
薛凌面色不改,只略提高声调,笑道:“请黄大人,借一步说话。”不等黄靖愢反应,她侧身朝着众人道:“在下替朝廷办事,一言一行皆有陛下口谕。还请诸位......”
应该是请人行个方便?或者是谨遵皇命?
她转身,向着另外一方的人颔首,抬起头来,开口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话毕转脸对着黄靖愢道:“我尊大人一声大人,请大人自行前往。黑白公道,明日自有天子圣裁。
若大人视天子于无物,那也莫怪小人....”,薛凌招了一下手,跟着的十来个“御林卫”齐齐拔刀。
她略躬身:“礼数不周。”
黄靖愢看众人之势,气道:“宵小安敢。”
薛凌亮剑,朝着众人道:“黄府已被御林卫重重把守,不知者不罪,悔过者不罪。今日我只为黄大人来,诸位若有轻举妄动者,视同谋反。”
她再次一扬手,跟着的人随之窜到身前,架起黄靖愢就要将人拖走。一时间妇孺皆啼,黄靖愢挣扎不休,冲着自己家养下人喊:“你们站着做什么,还不速速将此贼子斩于当场。”
他又朝着薛凌怒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一无圣旨宣听,而无秉笔作陪,竟敢来黄府拿人。
那牌子是个什么东西,本官书房能翻出十七八块来。魏塱又是个什么东西,倒回十年,要在本官脚下跪地请安。
拿下,将这等奸人拿下,待得明日上朝面圣,本官自有说道。”
黄府下人又是跃跃欲试,方才并无人听见中年男子传话内容,只道是到底自家老爷说的有理。
天子拿人,总该有个旨意来,哪有无凭无据,连个刑部的人都没有,就喊着要将人带走的了。这京中的狗,可不比别处好忽悠。
双方正是拉锯之时,李敬思大步入门,看得院内剑拔弩张,高喊了一声:“黄大人。”他身后跟着二三十来人,是正儿八经的御林卫。
在场众人皆停了声音,明知御林卫来者不善,黄靖愢还是如看到了救命稻草。他是不信皇帝敢要自己死,与其被一个陌生人带走,那肯定是跟着李敬思妥当。
这人是个熟面孔,还好拿捏。
他急答了一声,冲着李敬思喊:“李大人来的正好,可看看此处,是哪路治下。竟要冒天下之不韪,将本官置于险境。难道,这真的是天子之令吗?
时间哪有如此之天子,如此之人子!”
李敬思尚有奇怪,怎么会有御林卫先进了内宅。他来时,明明人都守在外面,是自个儿身在高位,肩负规劝黄靖愢之职,才能入里。
不过这会不是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见人停了手。李敬思忙上前几步,刚要问那为首之人是谁。薛凌缓缓转了身,扬脸笑道:“在下鲁薛,见过李大人,李大人来的正好,适才黄大人说......”
她指了指黄靖愢,又将那块牌子亮出来,续道:“他府上有十七八块这样的牌子,也请李大人与我一道,去开开眼界。”
黄靖愢大惊,喜时之言多失信,怒时之言多失体,他刚才口不择言,这会却不敢造次,忙向李敬思道:“奸人挑拨尔,下官不过一时失言。李大人常在圣前,可识得此人?
陛下遇刺,宫妃不治,正是歹人生乱之时。李大人,今晚我黄府满门生死荣辱,皆托付大人之手,大人切不可有负皇恩啊。”
李敬思脸色一阵泛白,好在烛火灯光照在脸上,还是红彤彤可喜。他就记得薛凌说过会在黄府等他。一路行来,却没瞧见人。虽心里隐隐知道今晚之事和薛凌有关,却不知究竟如何。
现见薛凌打扮,脑子瞬间冒过一个念头:黄靖愢今晚要死。以至于他一时不知如何跟黄靖愢答话,只对着薛凌道:“原是....是鲁兄。”
亏得薛凌先开口说了姓名,不然他定要喊错称呼。薛家姑娘改名换姓比喝水还寻常,今日姓鲁那也是她自个儿愿意。只是李敬思没有准备,回话便略显迟钝。
黄靖愢不明就里,登时一愣,还以为李敬思是局促所致。莫不然,这小子当真是皇帝身边内人?
他又看向薛凌,薛凌笑笑道:“在下出宫少,黄大人不认识小人,也是情有可原。陛下有旨,特令我来黄府书房寻点东西,有请黄大人与夫人和几位公子作陪。”
又向着李敬思道:“既然李大人已大驾光临,不如一起,也免了黄大人与小人再起嫌隙。”
黄靖愢稍松了一口气,这话的意思就是魏塱果然不敢那自己怎样。如此怒气更甚,呵道:“你的意思是要来抄了黄府吗!岂有此理,今日便是天子亲自前来,本官也要与他据理一争。
本官身犯何罪,刑出哪条,要在妻儿老母面前受这奇耻大辱!”
李敬思宛如个和事佬,先将黄靖愢不住挥舞的衣袖按了下来,安抚两句,又朝着薛凌道:“鲁兄是不是先等陛下醒了再说。”
薛凌笑:“李大人这可是为难在下,您这宫外当差的,不知道宫内的活计难办。陛下遣我来寻东西,明儿醒了见不着,岂不要责我办事不力?
您这不劝黄大人,倒劝起我来了。”
李敬思顿口,又朝着黄靖愢道:“黄大人,咱们都是陛下臣子,不如......”
“不如你个头,尔等年岁几何,敢来本官面前托大。”他朝着宫里方向拱了拱手:“老夫敬他一声天子,你二人要守便守。谁再提搜查之事,莫怪老夫失了为臣本分。
李敬思,你也掂量掂量,你算个什么东西。”
李敬思瞬间脸红成猪肝色,嘴唇动了又动没发出声音。薛凌噗嗤一声笑,短叹了一声,像是在安慰李敬思:“李大人不擅长劝人,且站远些,我来劝劝黄大人。”
李敬思听罢此话,看了两眼黄靖愢,忽然就平静下来,退后两步,也挂了笑意道:“鲁兄请。”
他自问是想救得此人一命,孰料黄靖愢自重身份,再看李敬思尚有恭敬,更是有恃无恐。
突然见其变了脸色,黄靖目光左右来回,有些摸不着门道。只说薛凌实在沉着,年纪轻轻全无喜怒。他待再骂两句相激,薛凌轻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去。
黄靖愢越发怪异,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恐惧感,他看了眼李敬思,又看看四周,一大群人呢,怕些什么?
他还是忐忑,却忍不住往薛凌凑近了些。似乎是那小子等不及,主动往自己走了两步。拢手过来,呼吸在耳畔掠过,有轻微芳香,很像小女儿家的口脂味道。
“陛下遇刺,我亲眼看到刺客进了黄大人书房,究竟让不让搜啊。”薛凌说完退后,朝着众人笑,模样无奈且无赖:
“黄大人不让搜,咱们可就走了。”
公卿骨(五十四)
黄靖愢被气的胸口一阵剧痛,指着薛凌连连道:“你...你...”
究竟你什么,他说不出来,却不敢当真让薛凌滚。那块牌子是他妈真的,李敬思也不可能是冒充。既认了这小子,那人肯定就是魏塱遣来的。
黄靖愢怒不可遏却毫无办法,这理由根本找不着反驳的余地。御林卫来搜刺客,谁能拦着,此时他还在想,怕不是皇帝又要借题发挥,为年初玉刻的事跟黄家算账。
薛凌已然再没给机会,没有信号传来,那就是魏塱还没醒,但人什么时候会醒,那可说不好。赶巧了李敬思在一旁好整以暇,似乎不仅不想拦着她,还有偏帮的打算。
黄靖愢活了半辈子,也勉强算个人精,偏就是跋扈惯了。几代富贵,哪知像李敬思这样的人,初登高位不久,又未读几本圣贤,如何能对浮名等闲视之。
便是说者无心,尚且免不了他听者有意。黄靖愢明面相讥,霎时叫他恼羞成怒,隐隐只盼薛凌快点动手才好。
这京中诸人,也就是沾了祖宗的光。哪像自己,富贵荣华全是拿血换来的。而今站在一起,倒要被耻笑。
他看黄靖愢,很想学着薛凌的模样,笑着说句:“等黄大人一死,这京中,便只有一个敬思。”
他记得当初啊凔拟的这名字,有朝臣反对,说是敬思两字犯了黄大人的讳。黄靖愢,李敬思,姓不同,义不同,音也不见得完全相同。
天底下的人,竟这般霸道,不让同字就罢了,连音都觉得忌讳。李阿牛未必多满意宋沧选的名字,但十分不满意黄家党羽话里话外说他配不上。
黄靖愢,靖者,安定也,愢者,同偲,美且多才。据闻黄老爷子之所以没选偲,是希望自己儿子用心思,而非人思。
这些老黄历,估计也没人跟李敬思翻起,只不过他此刻站在这,想起近几月来先生所授。愢这个字,一字多音,有通思,也有通死。若读死音,则意为谦和。
显然黄靖愢跟谦和这种美德搭不上半点关系,倒是,常有寻死之举。
他手指还对着薛凌面门晃荡,薛凌转身对着自己的人喊:“去搜。”
十七个人瞬间纵起,往书房方向去。黄家再无下人敢拦,李敬思是什么人,那是自家老爷亲口认了的。黄家院墙外全是御林卫,黄靖愢也没否认。
这要是再出手相拦,老爷命厚,下人可是,命薄得很。
她自个儿没动,还是看着黄靖愢笑。黄靖愢先抚了两把胸口,又对着身后些许护卫喊:“你们都是些死人吗。”
可那些家丁小厮非但不往前,反而人皆往后退了几步。大抵不仅仅是怕薛凌,更怕的,是黄靖愢突然暴起,砍翻两个自家奴才。
黄靖愢气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像是吃了什么有毒之物,喘不过来。又指着李敬思喊:“李敬思,你今晚敢.......”
李敬思垂头,是个乖顺状,却往薛凌身旁移了一步,道:“咱们都是替陛下办差,还请黄大人行个方便。走了刺客,谁都担待不起,万一......”
薛凌打断道:“李大人就是客气,他不去,咱自个儿去。少了人碍眼,也好搜的痛快些。”
话音才落,后头黄靖愢夫人扑上来拉住黄靖愢哀求:“老爷,他们要搜便搜吧,你怕什么啊。”
语毕黄家儿子也走上前来怒道:“爹,娘说的对,要搜就搜。”说完看着薛凌道:“你道是说说,今晚若搜不出来,你待如何。”
又转向李敬思道:“李大人,莫不曾,陛下当真遣你来抄了黄府。想当年,陛下曾在黄府书房伏案,一笔一划,家父不敢等闲视之,尽数珍而藏之。今日若损丝毫,你可担待的起。”
李敬思不答,薛凌顽劣笑道:“我若搜不出来......”
众人只当她要赌咒发誓,连黄靖愢一并看过来,只说被搜肯定是躲不过了。事后将搜查之人治罪,也算挽回了一点颜面。
静候片刻,却见薛凌一挑眉,戏谑道:“我给黄大人造一些啊。”说罢瞬间收了笑意,拔剑在手,冷道:“挡我者死。”
话落直接转了身,扬长而去,她早知黄家书房方位,根本无需人带路。身后黄靖愢咒骂不绝,黄夫人哭天抢地,黄家儿子怒斥李敬思身为御林卫统领不作为。
薛凌转眼已到了院门口,李敬思仿佛是神游天外才回来,对着黄靖愢一拱手道道:“皇命难为,我劝大人与几位公子还是赶紧跟上吧。这多几个人证,好过让人胡来不是。”
黄靖愢这才住了口,在那呼呼喘气,恼恨魏塱此子不留情面至厮。怕不是真往书房塞点啥,忙挥手自己儿子先去看着,打算后头再跟去。
黄家儿子得了父令,干脆对着李敬思一躬身道:“既然李大人都进来了,那一起做个见证。”
李敬思笑笑应了,招呼自己身后的人跟着,转眼人都到了黄家书房。只是薛凌到底先走些,黄靖愢等人到达时,房里仿佛是遭了贼,金银玉器碎了一地,笔墨纸砚洒了满屋。
黄家几个儿子怒从心头起,几次要与薛凌争个高低,黄靖愢却冷静些。大抵方才骂了一通,已然出尽了恶气。
这会又看薛凌等人翻箱倒柜,下意识认为这些人是在找东西。而且,还没找出来啥。若是栽赃,不该这么麻烦,进来随便找个角落拿出来就是。
他寻了把椅子,只喘气声粗些。倒是黄夫人陪在一旁不住抹泪,活了大半辈子,哪受过这种委屈。
李敬思带着一行人站在门口处,不进也不退,只是静静看。那些“御林卫”摸的甚为仔细,连休息的软塌内里都用刀划开查过。
大概三四个人摇了脑袋后,薛凌无意再搜,走到正位书桌前轻巧跃起,坐到桌子上头。随即抄起一方镇纸,在手中颠了两下,悬空的腿摇的甚是欢快。
黄府一众人只当她存心戏弄,皆是咬牙忍怒,都没一个人想想,这姿态,甚少有男儿所为。没等谁开口催,薛凌一扬手,那镇纸飞出去,将墙角个青铜双耳瓶敲的声如洪钟。
黄靖愢重重拍了一下椅子扶手站起,再次指着薛凌,下颌一把胡子抖得如那求偶的山鸡开翎。
他问:“狗养猢狲,汝欲何为!”
薛凌跳下桌子,拍了拍手,答:“找不着呀,让他们停手。”
“尔敢,尔敢.........”
“请李大人吩咐手下暂退,在下有些私话要问问黄大人及几位公子。”
李敬思自己先后退一步,笑道:“好说,大人请。”
薛凌转脸向着黄靖愢道:“黄大人切莫动怒,在下亦知自己逾越。不管今日结果如何,待我向陛下复命以后,必然给大人一个交代。
现在请在场之人,露出左臂。待在下查看之后,即刻退出黄府。”
这事儿这么简单,黄靖愢收口,连黄夫人都止了哭声,一脸奇怪看过来。薛凌笑笑道:“诸位请吧。”
黄靖愢还待再驳,难不成这小子想将黄家人打成刺客?二儿子劝道:“爹,就听他的。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明日再到殿上,请陛下治此人不敬之罪。”
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了解么。上头什么都没有,如何能被认成刺客。
黄靖愢盯了薛凌几眼,坐回椅子上不坐言语。随行约七八个男丁皆是黄府主脉,现齐齐找了地方坐下,解开前襟处扣子,将上半身整个左半边都漏了出来。
薛凌扬手,“御林卫”分开上前查看。她自己也往其中一个人面前走,正是黄家的二儿子,还不忘交代:“都看的仔细些。”
黄夫人绞着帕子不忍看,黄靖愢亦盯着地面摇头晃脑的喘气。被人当个畜生模样上手,确然是值得咬牙。
黄家二儿子等薛凌走近,盯着他道:“怕不是你常年在禁宫,不知道黄府是什么地方。”
薛凌左手按道他肩膀上,似要将其胳膊抬起来细看。动作之前,先轻声道:“魏塱才登基四年,哪来的常年啊。”
黄家二儿子有片刻呆滞,为什么办差的,敢直呼天子名讳?
他大惊抬头欲起,却被人按着肩膀往下猛力一压,屁股没能从凳子上挪动分毫。刚要开口呼喊,胸前一阵剧痛,什么东西刺进去,又飞快拧了一圈。
像是舌尖还来不及生成话语,疼痛已然不能被身体承受,一瞬间争先恐后往外涌,抢着充斥了口腔所有位置,所以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饶是如此,那些疼痛也没能从嘴里逃出多少,转瞬又被一只遍布老茧的手生生按回肚子里。
似乎,那手上的每一寸皮肤会说话,在大声喊他吧所有疼痛全部咽回去。咽回肚子里,不许外人知。
能被知道的疼痛,那就不够痛了。
公卿骨(五十五)
只是剧痛加身,黄家二儿子仿佛才有了一丁点了然。好像此时此刻,他才能彻底相信,面前这个年轻男子应该是办差的。
黄府众人都默默怀疑过,拿着令牌的人,不该有一张如女子般娇嫩的脸。直到手捂到自己嘴上,老茧硌人,他才找到符合常理之处。
在生死间游走的人,拿惯兵刃,就该这样一手老茧。
他挣扎着还要喊,但是疼痛再没试图从嘴里逃窜。脖颈处裂开一条缝,鲜血迫不及待,将体内所有知觉席卷而空。
他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薛凌身子侧的飞快,半点没沾上血迹,只是手上在心脏处停留了一会不可避免。倒是黄夫人被人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也不知是被谁的血涂了好些在身上。
所幸那人也是捂住她的嘴,所以脸上甚少,但眼里溅了好些。按着她的人,能明显感觉到这位当家主母身子瞬间软成一摊泥,估计不按着,也站不起来了。
不过事儿还是要办,所以黄夫人连声尖叫都没能发出来。
薛凌丢了手,黄家二儿子无声从椅子上滑倒在地。如同是个开端,那些黄家人一个接一个栽倒黄靖愢面前。
书房不是待客处,两三把椅子给黄靖愢坐了去,剩下的都是小凳。只能坐人,坐不了一具尸首。
薛凌蹲下身子,用黄家二儿子衣服擦干净手上血。这才站起走了几步,站到黄靖愢面前。左右看看,扯了个带血的小凳来坐着,使自己与黄靖愢平齐。
她看黄靖愢居然面容相对平静,轻招手,暗卫横了柄短刀在黄靖愢脖子前,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
果然黄靖愢平静非常,只是带了不敢相信的胆怯,问:“你敢.......你敢?”
薛凌看他只顾盯着自己,特意转头往身后瞧了瞧,示意黄靖愢也看看,笑道:“我敢啊,怎么,黄大人不敢吗?”
黄靖愢略偏头,眼珠子还死死盯着薛凌脸上,他确实有点不敢。旁边发出了一句轻微呜咽,想是黄夫人的声音从指缝间溜出来的。
黄靖愢瞬间将脑袋回正,只看着薛凌,喘气声越来越粗。薛凌笑笑道:“我有几句话,问完就走,你答,我就不去驸马府找黄承宣了。
你不答”,她顿了一下,摊开手掌,里头恩怨露出半截,浅笑道:“就在路上多等等他,一起投胎,这辈子父子情分未尽,下辈子当个兄弟也行。”
她抬眼,还是笑。黄靖愢似乎连她也不敢看了,猛一转头,看的却是门口李敬思的方向。
李敬思,李敬思.......难道真的是皇帝要杀尽黄家?
好似站着闲累,李敬思早已换了个姿势,半倚在门框上,双手抱着刀竖在胸口,那些跟随的御林卫早已听令退往院外。
黄靖愢看他,他也好整以暇看过来。今晚不该拿刀,刀始终非自己所长。他一开始学的是剑,没奈何剑过于雅,常年要上殿得人,都是配着御赐官刀。
黄靖愢终于改口,只是语气有些疑问。他喊:“李.....李......李大人?”分不清他是怀疑门口站着的人非李敬思,还是怀疑,李敬思不该干出这种事。
薛凌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李敬思倚在那,招了招手道:“李大人不是外人,进来进来。”
李敬思毫不迟疑,回直身子,几步就站到了薛凌身后,拎刀在手,俯视着黄靖愢。他喜欢薛凌喊大人这个称呼,不是在人前必须得喊,而是现在已经无需在掩人耳目,她还是喊大人。
听上去,喊得很是顺口,应该是发自内心。
黄靖愢彻底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魏塱默许的。这个皇帝,皇帝竟然敢........他问薛凌:“皇帝这么做.......就不怕.......”
薛凌抬手,打断道:“别提魏塱了,这名字令人扫兴。我赶时间,来,黄大人听第一个问题。”
她放下手,将身子坐正,徐徐道:“四年前,霍云昇南下去追杀薛弋寒儿子,我让他给京中诸人带话,黄大人可有收到啊。”
黄靖愢怔住,连吞了三四口口水才哆嗦道:“你........你........”
薛凌笑:“有没有黄大人给句准话,就别支支吾吾了。”
他还在抖,连目光都在闪躲,像是在回忆那些不堪提及的陈年往事:“什........什么.......什么话?”
话落又怔然看着薛凌问:“你是谁?”没等薛凌回答,眼睛转到李敬思身上问:“你又是谁?”
他自问自答:“你不是李敬思”。说完嘴都闭不上,流下大滩涎水。
李敬思笑:“黄大人可认错了,在下正是。”
薛凌一耸肩膀:“真是没办法,我就知道霍云昇那蠢狗办事不力。”她看着黄靖愢笑了笑,一边起身一边道:“当年我说,我薛凌,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说着话,人已经走道了黄夫人身边。两人对视,黄夫人眼里俱是惊恐。被人按着脸,尚轻微抖着头。
薛凌略俯身子,轻声道:“夫人命不好,我一出生,就死了妈。”
黄夫人泪如雨下,和脸上血迹和在一起,将那暗卫手指尽数染红。她不是想哭,只是过于畏惧,畏惧这书房的一切。
甚至畏惧刚刚听到的这句奇怪话语,出生就死了妈,那应该是这位小郎君命不好,怎么是她命不好?
她这一辈子,就是因为命好啊。她拼命偏头,想喊黄靖愢一声老爷。老爷是天底下的老爷,皇帝都曾经来黄府喊过一声老爷的,老爷怎么就不是老爷了?
她没想明白,手中一直锦帕掉到了鞋面上,盖住那个大红的福字纹。新绣的,今日上元,特意穿上了脚。
薛凌转身看着黄靖愢道:“若是我也有个娘亲在,多看她几眼,也许就不忍心。”她反握剑柄,剑刃向后,整个剑身都没在黄夫人身体里。
黄靖愢试探着抬手,又放下去,再抬,还是放下。薛凌拔剑,带出一串血,快步回到黄靖愢面前,蹲下身子,抬头看着他道:“我说我生死未必,下落不明。这京中诸人,睡觉都该睁着一只眼睛。
黄大人,这些年,睡的可安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