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月(一百三十三)
逸白仍依着规矩问了好,方轻摇了摇头,笑道:“非也,明儿是初一,小姐可要往宫里走走。本该下午就说与您的,不想扰了小姐出门办事的兴致,这才此时冒昧。”
薛凌并不十分乐意往霍云婉处去,且看逸白的态度,霍云婉处应是没什么要紧事,不然就直接说出来让自个儿过去了。
千辛万苦往里走一趟,就为陪着人生拉硬扯说一上午闲话。以前也就罢了,大家情投意合,现儿个却是.....。
她扯了个似是而非的幌子,道:“可是有什么事非得当面说道么,若是没有的话,不妨十五再去。下午去隐佛寺吓唬一个秃头来着,得等等消息。”
“那倒没有,只霍家姑娘惦记小姐,邀您去说些姑娘家趣事儿逗个乐子。若小姐有旁事在身,这便推了吧。”
薛凌捡了只下午买的步摇在手里乱晃,欲拒还迎:“倒也说不上什么旁事,是我上回去隐佛寺,尝着那里供佛的果子点心,都是些陈年烂货。
我想隐佛寺本是年年有皇家拨银采买,断不至于在这些小东西上计较,必然是寺里秃头自己吃了。抓出幕后人,不定哪日用的着。
所以下午又去了一趟,且要等着个结果呢。”
“这.....小姐聪慧”。逸白躬身夸赞了一句,停顿片刻为难道:“不过,今年立冬立的早,月十七便是了。
园里要在街上施药三日,小姐是主家,保不准有需要出面的地方。您看......是不是安排个人在园中等......”
他吞吞吐吐话没说完,薛凌抢着道:“既然如此,那就明儿走一趟吧”。她丢了步摇,略不满:“早这样,你下午不说,干脆在隐佛寺住着不要回来了,跑来跑去累的紧。”
逸白笑道:“我见小姐提了一篮子宝贝去,想必是拜完佛祖要寻旧友,岂敢扰了小姐雅兴。早间虽凉了点,小人会提前着人在车厢里安置暖香,车榻铺的软些,沿路还能睡些时候,也不耽误功夫。”
薛凌本也不是真动怒,当即跟着笑,道:“行吧,那就明儿先去,下回还得等三十。不过你可留意着“,她偷瞄了一眼角落处,嘴型比的是“江府”二字。待逸白轻点了头,才续道:“那秃头好重要的。”
逸白自是以为她避讳薛瞑,忙道:“小人知了。”
隐佛寺什么光景,霍云婉的乳母就在里头念经,他还能不知道?只能说薛姑娘确实聪慧,吃口烂果子就知道这寺里妖风大。
若换了往日,少不得逸白要劝两句不要招惹,然此一时彼一时。就算薛凌不去招惹,没准霍云婉也要想办法去招惹。
毕竟,卢荣苇是真的要死了。当然卢荣苇是不是要死了,霍云婉并不确定。她知道的,只是黄家要完了,午间逸白传的消息也正是这个。
说昭淑太后已不是心急如焚可以形容,那是和自己儿子摔锅砸碗,打将起来了。具体为何,江府那头还没传话来,也就是事还没拿到朝堂上说。
但能让太后与皇帝相争的东西,无非就是黄家如何。然这能办成的事,大多是眉开眼笑的就成了。闹到要面红耳赤,基本是办不成的。
以前霍家在,皇帝只能拉拢母家帮着压一压。现儿个霍家没了,黄家也就派不上什么用场。老老实实的,固然有的是恩情可讲。偏人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国舅,三四年嚣张惯了,哪能老实得起来。
到底黄续昼死了,一屋子吃饭的,竟没个人想想,头顶上安个虚名,能作什么呢。
而隐佛寺里如何,恰好看的,就是黄家的光够不够沾。既黄家要黑了,怕是寺里的灯火也燃不了多久。
鬼神之说,真假不重要,信与不信才重要。皇帝年年要往隐佛寺去几次,又有乳母这条线搭着,霍云婉当然不舍得就此放过。
难得薛凌起了同样心思,逸白刻意多劝了两句。他亦是个人精,等消息这种琐碎活儿,谁等不得?何况去宫里本就要先往隐佛寺一遭,倒是顺路了。薛凌说着等隐佛寺的消息不愿去,分明就是个托词。
若当真是被别的事绊住脚还算好的,若是她自个儿不愿去,那就要出乱子。逸白退去之前又嘱咐道:“霍家姑娘广积功德,与寺里好几位菩萨都曾结过缘的。小姐若有疑难之处,不妨与她说道说道,便是想不出办法,多个人思量也是好的。”
薛凌抬头奇怪看着他,像是不解逸白何以说起这个,道:“这些我知道啊,她与我提起过乳母之事。但我手头活儿还没个谱,说早了也没意思。等把人捏在手里,用起来再提也是一样。”
逸白想辩解一声姑娘误会,然薛凌语气活泼,浑不在意的样子,说出来倒显得他小人之心,当即转了个脑子,陪着附和了一句。
又问明日可有什么东西要提前备着。到底大清早的来去艰辛,能舒服些,当然是尽量打点舒服些。薛凌想了一阵,摇摇脑袋说没有。
逸白再三垂首说告退,看模样是真要走了。薛凌苦着脸临了不忘抱怨:“备与不备一样,我都是极不想去的。”
逸白心里瞬间一紧,先控制着自己表情不至于太错愕,方缓缓抬头想问个究竟。
薛凌已丢了手上东西看着他,都等不及他开口,十分没好气道:“每回去都得跟着一群姑子秃头硬生生从寺里走到宫里。走便走吧,他们走的又慢,还一路走一路念,烦死人了。”
说罢起了身挪着椅子道:“有没有别的路子进去,省了次次都遭罪,越去越不想去。”
逸白全没料到是这理由,当下有些失笑,赶忙恢复寻常样子笑劝道:“原是这般,小人还当您不喜欢霍家姑娘。”
“什么喜欢不喜欢,她已经是我在这破地方最喜欢的一个了。就是我性子急,走那一路真恨不能将前头的人扛起来跑一阵。”
薛瞑在暗处听着哑然抿嘴,逸白一扫刚才忐忑,乐道:“那只能请小姐再忍忍,近日可是没别的法子了。龙潭虎穴,哪有轻易能进的道理呀。”
薛凌也只得挥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明儿我早些起。”
逸白总算转了身,薛凌又重重坐回椅子上,眼里喜怒哀乐都散尽,独独坐了好久,才轻声道:
“你帮我,寻一本六度集经来。”
庭前月(一百三十四)
薛瞑在暗处,看不清薛凌脸色。唯听见语调不似先前活泼生动,更像是重疾之人垂垂无力的样子,飘忽沙哑。以至于他在脑子里来回琢磨几遍,才勉强确定内容。
六度集经,听着像是和尚的东西。联想到薛凌下午独自去了隐佛寺的某个地方,薛瞑暗猜是她哪位亲朋遁入空门,是以现在想起免不得有些神伤。
亲近之人,可随意问候两句,然他是个下人,便是关切,亦是逾矩。主家愿意坐着,有主家的考量,轮不到底下人置喙。
寒夜已深,薛凌并未催促,只需将东西在她醒来之前拿到便可。薛瞑没立即离开去寻,仍静静站在暗处,看薛凌倚在椅子上,半晌又捏了笔。
直至二更末,她才起身往外屋洗漱处将就着盆里凉水净了手,回到寝居辗转了好一阵子勉强合了眼。
薛瞑飞身出了屋子去寻经书,从街头老儿那切回来的饼丝从进屋便搁在桌上,到现在,已是从蓬松可口变得冰冷坚硬如石。
壑园不缺东西,想也不会有人拿这玩意去热热再吃,明儿不过是哪个丫鬟顺手丢了便罢。谁也不会识得,这小小一包里头,裹着无能愧疚,含着点滴善意。
晨间不等逸白差人来传,薛凌自个儿先醒了。一切照旧拾掇,人在车子里往隐佛寺去,与上几回行程八九不离十。
稍有区别的,便是逸白确然打点的妥帖。食篮里几样糕点都是拿滚水在下面沸着的,连粥水都甜咸各备了两种防她不合口。另来,昨儿那个吴妈妈也跟着在作陪。
惦记着一去就得大半天没东西下咽,薛凌靠在车窗上一直吃到隐佛寺正殿门外才住嘴。掀了车帘,看见门口已是灯火熙攘。到底初一十五是大日子,她起的早,那些夫人小姐来的更早。
难为吴妈妈拎着一大篮子香烛,还能拉着她在不开罪任何一位的情况下早早挤到里头。直过了好几个殿才人烟稀少些,过了竹林处,则再无寻常香客。
慧安师太仍是一副老木桩子神色,见了薛凌并无触动。换过僧衣,隐匿于一群姑子里头,日上三竿,人又坐到了霍云婉面前。
好像果真无旁事,霍云婉随口拉扯两句都是朝堂上明摆着的东西,只能当个闲话,毫无商议价值。能让薛凌上点心的,也就是昭淑太后和魏塱开始针锋相对。
虽说这消息已经听过了,但宫里往外传东西,都是隐晦而简略,哪比得上此刻霍云婉绘声绘色的讲昭淑太后声泪俱下问魏塱还记不记得当初如何登基。
她一边讲,一边自个儿笑的前俯后仰,大抵是记起了皇帝登基时,霍准也还在呢。那蠢婆子就不想想,霍家才死没多久。要提醒,也是魏塱提醒自己的母亲,记不记得当初辅佐皇帝登基的人都是谁。
这一老一少的,反过来了它。
薛凌听着亦觉好玩,黄旭尧幼儿死的值。虽然她想早点听到结果,不过一件事拖的越久,才意味着事情越严重,所以拖一拖也无妨,不必催着霍云婉添把火。
不过再好玩的东西,也不能翻来覆去嚼。看看外头天色,距离开的时间还得有一二时辰。薛凌捡了个话档道:“没旁事了么,这些琐碎,传个话就是了,何必非得让我来一趟。”
霍云婉眼角还有盈盈笑意,娇声道:“如何,这就不愿来啦。”
“哪里是不愿来,多走一趟有多走一趟的风险,万一我哪日被人逮住了呢。再说了,我性子急,不愿跟那帮姑子慢吞吞走,有别的道儿还好了。”
霍云婉细细瞧着薛凌好一会,才收了目光。跟着袅袅一起身,去偏屋取出纸笔来,一边往桌上铺一边道:“别的道儿可是没有了,你这柳眉细眼的,也不想和别的臭花子一般呆在恭桶里进出吧”。说着又笑了一声。
薛凌没答话,奇怪的看着霍云婉在铺那张纸。这人神神叨叨,有事不知说,就爱搞这些把戏。但就算要写东西,一张纸丢桌上就行了,犯不着这般拿指尖捏着边角小心翼翼,好似那纸吹弹之间就会破了一样。
霍云婉还在轻掸着纸张,又道:“便是你想,我还舍不得呢。再说了,那般行事,须得打点的人更多。虽底下人都还供着我吧,可保不齐真心假意。传句话那是空头无凭,您说这要传个人,被抓了先行还了得。
你且跟那姑子来来去去,辛劳是辛劳了些,图个你我都万全不是”。她突转语气,开怀道:“成了。”
薛凌看了看那张纸,又看着霍云婉道:“何事成了。”
霍云婉灿然笑过不答,执了笔去蘸桌上一盏佛灯里的汁子,然后往纸上慢慢刷着。薛凌恍然大悟,这纸上必然有什么东西。
耐心等候了一阵,果见纹样字迹浮于纸上。她凑近脑袋一瞧,瞬间认出个兵字,当即用袖沿遮住了桌面,看向霍云婉,轻动了下睫翼。
霍云婉仍是笑意在脸,指尖还在笔杆上未拿下来。朝着薛凌一点头,待她再垂头细看,才徐徐道:“你是懂这个的,真假不论,且先瞧瞧是这模子么。”
薛凌艰难辨认着是不是右边半块,但她原是为了糊弄霍云婉的,根本没仔细研究左符断口处的内容,再说这纸面上东西跟实物肯定有区别,一时实难辨别。
霍云婉又道:“这东西谨慎,我不敢着人传给你,还是请你亲自进来瞧一趟妥当。所以,你也不得带出去,我拿只勾笔与你,多描摹几遍,回去了再细细核对一番”。说完便去寻了只无墨笔来。
薛凌已瞧了个大概,虽不能肯定是真的,至少像模像样。若拿不到魏塱那半块,自己手里已有一半真的,再依着这图样,造半块出来不是难事。当下接过笔,描的十分认真。
霍云婉懒洋洋瞧着窗外光景,静静等着薛凌挥毫。兵符啊,这玩意,咋咋舌头,也就是个玩意儿吧。
你说它有用,它没用。你就是拿个真的去,未必就能调兵。你说它没用,它又有用的很。你拿块假的去,未必就调不动兵。
这有用没用的,捏着总比不捏着强。她等了好久,看时辰该是僧人要回了。偏转头来看薛凌还在努力描,笑道:“也无需这般费力啊,又不急这十天半月。今儿记不住,下回再来便是。不过.....
你既能造出半块来,岂能造不出另半块?且把一整块拿来与我瞧瞧,我在宫里头瞧瞧别的,像与不像,不就明了么。省了你来回受罪,也稳妥许多。”
薛凌头也不抬,那些纹路细如发丝,她悬着狼毫将小心翼翼将最后一笔落成,道:“那还真是造不出另半块。右在君,左在将,我都没见过右边啥样,哪能猜得出来啊。”
霍云婉终失了笑意,半天才叹着气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庭前月(一百三十五)
薛凌左右看了看纸上字迹已经在渐渐消退,道:“这法子怪好,怎么弄的?等我回去得闲了也弄几张。”
霍云婉笑着以手指将纸张拨到自己面前,轻吹了口气方拾起折了丢进香炉里,絮叨道:“好什么呢,做来玩罢了。
也就是自个儿描两张丢一旁当个惦记,还能送出去不成。与其给人一张白纸探查,倒不如将字写满,管教它认得解不得。
天底下的障眼法儿倒是多,可懂的人也多,这些神叨叨的东西”,她瞧了一眼薛凌,嘱咐般道:“你可千万用不得。”
纸张成灰发出的气味略有刺鼻,霍云婉掩袖咳了两声,续道:“要被逮住了,岂不说是欲盖弥彰?”
薛凌亦伸手在鼻前拨弄了两下,颔首称了是。她本知这东西原理,大抵是酸咸相克之类的。此番相问,也不为着以后要用,无非是赶紧将话题从兵符上头岔开罢了。
不过霍云婉说的对,假如来往的信件被人拿了去,一封普通家书肯定要比一张白纸好解释,耍这些花招,属实自个儿给自个儿添不是。
只是,依着霍云婉所言,东西就是图个好玩。既问起了她,应该回答才是。见她避开不谈,薛凌垂首间暗想,莫不是霍云婉防着自个儿拿回去在壑园里头用。如此一来,逸白就难以留神自己日常所书。
她面色不改,随口夸了句霍云婉所虑周到。另道:“还有一桩事,本来我想着自己处理也可。不过来都来了,就一并说与你。吏部员外郎卢荣苇,这个人,我不想要他活着了。”
“这可巧了,怕不是皇帝也不想让他活着了。”
“如此正好”,此答案在薛凌意料之中,就没继续往下追问。外头宫人已在扣门,是时候回程了。
霍云婉顺着话匣子阿谀了一句:“天底下哪来什么正好,还不是你黄家的事儿办的好。我瞧你也是知道这消息的,怎地还特意来问我一句。”
“我说与逸白来着,在隐佛寺里找点东西,他说你广结善缘,各家菩萨都要给些颜面。”
霍云婉凤目一挑,眼含春水看与薛凌道:“这可是他原话,还是你编排逗我来着。你这菩萨尚嫌来我这路远,哪还敢奢求别的菩萨给颜面呢。”
薛凌直直注视了片刻,率先败下阵来,讨饶一般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知道了,以后初一十五都来。逸白说的也有道理,你长在京中,我拢共也没住几年,本该事事与你商议一番先。”
外头宫人又扣了门,霍云婉轻咬下唇仍不肯罢休,闹着道:“他又道理,我就没道理了不成。辛苦不辛苦的,你抱怨两句可是快活了,哪知我心里头不乐意,就好像我这里不值当你来一般。
莫不是我与你情同姊妹,还抵不过那几步路了?”
“抵得抵得,我要走了。不过这月十五确然是来不了了,逸白说要施药,须得我在场”。说话间薛凌起了身。
霍云婉跟着起了,缓缓吐了口气,理着自己袖沿道:“那三十可要早些来,就不知道到时这里头戏演完了没有。”
一听这话,薛凌即知霍云婉又筹谋了什么东西,本该细致问问,但宫人已推门进来催促。僧人来去时辰有定误不得,霍云婉不以为忤,轻挥了挥手示意薛凌自去便可。
薛凌好赖出了门,她本不乐意和霍云婉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交情,且心下急的很。兵符纹样如蚁虫横行,描了即便只记得大概。若立时重绘还好,耽搁久些不知要忘多少,这蠢货还在这废话连天。
眼见得门开了,当即施了佛礼,归入慧安师太一行人中。这一路上,薛凌不作它想,只顾着在脑子里一遍遍回去纹样铭文,反倒走的没那么难熬。
薛瞑一直在隐佛寺等候,除却接薛凌返程,自然还为着那采买和尚。果然昨日一吓,今朝二人相见,那和尚直追着问薛瞑主家究竟是何方神圣。
要说这和尚,法号福见。按佛家偈语福字辈的和尚辈分极高,大抵得是亲传弟子才有的派头。以其地位见识,自然知道京中从来不缺坑蒙拐骗的。换了往日,薛瞑未必能把话传的圆满。
至于今日,卢荣苇确实是过的水深火热。
黄家权柄多在吏部,近京兵马反在其次。要削其权,路径无非一条,革职问罪可以一劳永逸。然皇帝总有点忌惮,大抵还有点母子情深,不能将自己母家直接给连锅端了吧。
主干削不得,唯有去其枝叶,让其独木难支。首当其冲的,可不就是卢荣苇倒了大霉。于公,他亦是吏部要员,可以替黄家扛罪。于私,这人是个黄家党,就差和黄靖愢穿一条裤子,不动他动谁。
虽人还没下狱,可这风声,可不仅仅是吹到后宫而已。便是卢荣苇本人,估计都在日思夜想:黄续昼那老不死怎么好死不死他就这么死了。
所以自己靠的大树要倒了,根本不用薛凌来提醒,福见自个儿心里有数啊。朝堂上的事,不一定能牵扯道隐佛寺来,可谁说的准呢?吓的他将寺里大小贡品全换了一遭,那杯碗瓢盆的都换了不少。
他未必认为薛瞑可救他性命,但人到急处,多条路子,那总得走走先啊。难保那烂果子的事儿,不是人家故意提点自己呢?谁家千金小姐没事赶到寺里捡果子吃,还赶巧了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他问的急,然薛瞑未得薛凌首肯,不敢轻易说引见。此番见她从宫里回来,忙上前道是福见想面呈。
薛凌脑子里全是那张纹样,理都没理,绕过薛瞑进屋换了自己衣物,出来催促道:“管他张三李四,明儿再说,赶紧跟我回去先。”
说话间脚步也没停,薛瞑忙追在身后,直到上了马车才轻问了句:“何事如此着急。”
薛凌感觉自己已忘了大半,文字还好,那纹样却是越记越乱。当下左右看了看,问:“有纸墨吗?”
薛瞑一愣,道:“这还真没有,不过香......”
“就它了”。薛凌也看见了篮子里还有些黄纸香烛,一手掀起一叠来,另一只手往头顶伸。伸到耳边时忽又停下,目光移到薛瞑脸上。
薛瞑被她瞧的不自在,垂了目光道:“作.....”
“借来用用“。话音未落,她伸手过去将发冠中间的素木簪子抽了出来。好似防着薛瞑抢回去,迅雷不及掩耳转了个身道:“急的很,你闭嘴。”
因进宫要换僧衣僧帽,钗环不便,她今日头上只一条缎带,青丝松松扎在脑后,恰缺了个什么玩意儿在纸上描一描。
庭前月(一百三十六)
少了簪子固定,发冠登时不稳,跟着他一颗心摇摇欲坠。薛瞑被火灼烧一般伸手去扶住发髻,偷眼看薛凌已是背对着他。衣袖勾勒出的手臂线条起伏,应是拿着自己簪子在纸上写写画画。
却不知,是什么东西,这般要紧,一刻也等不得。
他垂头重理了发髻,以一条衣襟处束带系之。想着薛凌神思入定不便打扰,便静静候在一旁。过了闹市直到壑园门口,薛凌方勉强停了手上动作。
那张黄纸却是没丢,一并拿在手里下了马车,当空展开对着太阳一朝,纸上划痕清晰可见,有些地方都有破口了,可见薛凌所用力度。
左右无旁人,她也用不着避讳。车夫牵马都去后院好一会,薛凌才收了纸揉作一团,自顾道:“好似错漏了哪处,只得下回再去。”
言罢抬头看了一眼薛瞑,笑道:“你这单挽个发髻,也挺好看”,说完伸手把簪子递还给了他,目光却没收。
面前的人,确然不是霍云昇。但二者有过交集,免不得她想起霍家的蠢狗。当时的霍云昇,其实也好看的很。京中众人,都是金尊玉贵的骨血,锦衣玉食的皮相,实在很难丑起来。
薛瞑全然不知薛凌所想,只觉被瞧的无端心绪,垂首双手接了。再直身时,薛凌已进到门内,徒留个背影。他摸着那一截檀木,上头好像尚有余温。
薛凌回屋亦不敢耽搁,赶紧寻了纸笔来将纹样画出。也顾不上究竟记得对与不对,画完之后从匣子里将那半尾卧虎拿了出来,折腾一阵也将纹样拓在了纸上。
然二者并不能合二为一,边缘处好些线条对不上。至于中间文字,历来各朝各代各论各的,也不能肯定上头就是对的。
虽说可能是自己记得出了偏差,但有一些,是薛凌十分确定无误的。也就是说霍云婉这东西,基本不靠谱,不知是她如何弄来的。
薛凌长出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手头慢慢悠悠将桌上琐碎一并拾掇了,仍将那半枚虎符丢进暗格里。东西本不好弄,霍云婉找不到才是正常,找到了反而更令人担忧一些。
所以薛凌并不至于失望,整理完后懒懒散散喝了几口热茶,不多时逸白亲自呈了封书信上来。是江府传的消息,上头捡了几桩重要朝事,另邀薛凌过府一叙。当然信上写的含蓄,只说是邀大夫为府上长者问疾。
薛凌粗略读过,恰桌上的墨还未干,执笔圈圈点点,将内容拼凑起来。第一桩,自是李阿牛的调令已经下来了。除此之外,为其择名的圣旨已下,今日的李大人,名敬思。
李敬思,反复念叨两回,莫说名字,就是姓,好像都开始跟李阿牛其人违和。恰逸白还没走,薛凌有意让他知道书信内容,特意笑出口:“李敬思,听着很是文人气息,如何择了这两个字给他。怎么这天下翰墨,书都读到狗肚子拉。”
逸白忙施了一礼,笑道:“非是篇籍无才,小人听说,这二字是苏凔苏大人帮忙择的。他与李大人交好,李大人受用无穷,只道来日且敬且思,此名甚好。”
薛凌又是一个叹气,捏着那信抖了两抖扔到桌上,道:“算了算了,由得他们。倒是你消息也灵通,怎不干脆早些来报我。”
“小姐耳聪目明,山河日月了然,在下岂敢班门弄斧。”
逸白余光看过桌上信笺,两三页纸,该不是只说了李敬思这么一个人。江府来的东西,他不好拆。按处事本分,薛姑娘应该递给自己看过才是。
偏偏这位姑娘本分少了点,暗处还有个江府的人,大概又极守本分。所以这一天天的,日子也难过。
薛凌道:“我明不明的不知道,反正这俩人是瞎了。我还是去趟江府吧,苏凔二人要紧,不可有丝毫差池。”
逸白听其言语间有些不乐意,但到底还算的平和。似乎薛小姐本无意去江府,是因为听着了苏凔之事才去的。
薛凌固然有此一想,毕竟金銮殿上的事,霍云婉再是听的多,也比不上江府有人看着。不知苏凔是吃错了哪门子的药,上赶着往自己身上点火,总得去问个由头。
逸白点头称是,道是会着人去备置着,又问可要先往江府送个拜帖,至少也要告知人一声,何时何人要去。
这可真是越发的讲究起来,薛凌想说随意就成,突而又转了心思道:“不劳白先生,江伯伯不是外人,虚礼多了,反怪我生分。你捡两样薄礼,早点送到我房里就行。”
逸白应了刚出门,薛凌即遣了薛瞑往江府走一趟,说是第二日用过午膳去江府拜谒。等薛瞑身影也消失去门前,她又拿起桌上最下层的信纸。
上头末尾一句很有意思,写的是求平安鱼符一尾,不胜感激。说是家中老人惊梦,想请园里妙手,捡几样安神宁气的药材,研磨入囊。恰逢立冬将至,献于慈母,图个节岁有余。
云山雾罩的,也不知道是事关重大不能明说,还是江玉枫有意写的模糊,怕薛凌不去江府。
平安鱼符,她想了好一阵,该是指的平城安鱼。虽是千里迢迢,然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抵是平城那头有何异动,江玉枫不敢掉以轻心,所以才紧赶着喊自己去。
这,才是她真正非去不可的原因。倒也不用刻意瞒着逸白,但总不好让其觉得自己和江府亲近。
这么一摊子来回折腾,天色已慕。难得房间里空荡。她始终对薛瞑有戒心,现人去了江府,独坐着自在许多。
静了一会,提笔写了封平安信连几盒点心一起,着人送到了苏府去。含焉一走就没回来转过,还真是乐不思蜀。
以至于她怀疑,别不是这位已经和苏姈如情同母女,毕竟薛凌对苏姈如那勾人手段颇有心得,没点立场根本招架不住。
不过.........敢将人送过去,薛凌自有成足在胸。由得苏府里头如何温情蜜意,他日真就母慈女孝,她也有办法将人拉回来。
薛凌抬笔,落成是个“易”字。
庭前月(一百三十七)
写罢之后,又画了几笔,还是霍云婉给的虎符纹样。对错真假不论,这东西总得有个出处才是。
薛凌盯着纸张又看了良久,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就算是块馊馒头,那也得给人垫垫肚子。她小心折起一并放于暗格里,这才收了桌上纸墨。
晚膳尚未用罢,薛瞑从江府回来,说起隐佛寺的福见想要会晤一事。薛凌捏着箸子思考了一会道:“知道了。”
“那小姐要见见吗?”
薛凌道:“不见,你也不用看着了,我让逸白去处理即可。”
确然一开始有参合的打算,不过霍云婉乳母在里头似乎风生水起,自己再伸手进去,万一蹭了人哪片鳞,王八捞不着,惹得一手腥。
倒不如直接把事儿交给逸白来办,一来他做了什么,定会据实已告。二来,可以让他以为自己是在避讳江府。
她指了指桌上,道:“你没吃饭吧,一并吃些”。说着不等薛瞑答话,先冲着丫鬟喊:“添副碗筷来。”
壑园的厨子自然也是捡好的买,鸡鸭鱼肉都作的可口。用鲁伯伯的话说,吃饭天地大,雷公都不打吃饭人的。当然了,将军要打,那是拦不住的。
这正是饭点,她懒得猜疑眼前人究竟如何,终归,明儿去了便可窥一般。薛凌既这么说了,薛瞑不好推辞,解了外衫净手坐定,一起跟着随意吃了些。
二人饭罢,薛凌依着心中所想,主动寻了逸白将隐佛寺之事说了一遍,另道:“若我去见,免不得江府要参合。
既然霍家姑娘本有善缘在里,不如你去再多结几道。虽说僧佛不入尘世,没准哪日你我需要些妖言惑众呢。”
逸白对薛凌此举颇有些意外,他倒没想过薛凌会瞒着自己,但直接将事儿全权丢过来,不太像这位薛姑娘作风。
他心下有疑,试探道:“小人去办的话,会不会....反让江府那头心生不满,误了小姐大事。”
“不会,我自有说辞遮掩。不过,往宫里来回,都是走隐佛寺的路子。承蒙霍家姑娘早有先见,苏夫人一直以为是她财力通天。你办事时,千万记得要格外留意别让苏府瞧见先机。”
“是。”
“那秃头勾结的命官是吏部员外郎卢荣苇,此人因黄老爷子之死被牵连,估计来日无多。我最近没往江府去,朝堂上对他有什么说法,你知道的,先与我说一些。”
逸白忙施了一礼,道:“小姐明鉴,不日前黄老爷子驾鹤。陛下得密报,老爷子非寿终归天,而是中毒而亡。陛下为人孙辈,冒天下之不韪开棺验尸,经仵作御医查验,竟果真如此。
其喉骨见黑。可见这毒,是自口舌而入。又见胃部溃烂,心肺俱损,非一日之弊。说明用毒之人谨慎,不敢一蹴而就,是经年累月,缓缓发作。
此毒隐秘异常,至今仍无人说出个名头来。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日日守着黄老爷子的太医也未能察觉食物蹊跷,这才酿成惨祸。
几方证据结合,毒杀黄老爷子的人,必是黄府里头亲近之流,日日皆能接触黄老爷子饮食。是而黄大人府上一干厨子丫鬟皆押没在狱,皇帝亲自督审此事。”
“喉骨见黑”,薛凌嘲弄道,打断逸白,嗤笑道:“胃部溃烂,心肺俱损,皇帝查的还挺细啊。
听起来,就是开肠破肚,庖丁解牛了?”
逸白哑口,垂首尴尬吞了两口口水,轻声道:“小姐慎言,死者为大。”
“你继续,捡要紧的说。”
“据说,还没开审,真凶就招了。原那人是黄府新买的厨子,还不足半年之数。正是黄老爷子抱恙,特意买来做药膳的。
问其为何下此毒手啊,此人说啊,他父亲曾花钱向吏部黄大人买官,而后钱财两消,家破人亡。
他侥幸逃得一劫,改头换面进了黄府。先毒死了黄老爷子,让这家人尝尝丧父之痛。再计划毒死黄府满门,报仇雪恨。
如今苍天不开眼,心愿不成,他也不想苟活在世,就以一死,控诉吏部侍郎黄靖愢买爵鬻官,尸位素餐,狼心狗肺.....。”
逸白一声干笑,断了怪里怪气的学舌,恭敬道:“他骂完一通,人往牢门一撞,就只留得一纸带血口供了。”
薛凌咂摸着里头味,好半天不置可否,笑道:“你这说的活灵活现的,好像跟亲眼瞧着了一般。”
“都是霍家姑娘给的话儿,下人一双眼都在园子里,哪能亲眼瞧着呢。早知道小姐您上心此事,我早早整理成文书搁在书房等您过目便是。劳您寒夜过来,是底下的不周到。”
薛凌喘了喘气,直了身子道:“也不是上心不上心,只恐明日去江府漏了怯。朝堂上的事,你家姑娘比我擅长千倍,说不说与我不关紧。”
她笑:“便是真有一日,我也只想回西北去,何必节外生枝,自寻烦忧。你歇着吧,我去了,不必相送。”
话落薛凌起身离了屋子,逸白称是后站在桌旁看着她背影消失于门口,却没立即上前打理门廊。直至一阵夜风袭来,他方理了理衣襟,上前几步掩上门扇。
薛姑娘,和霍家姑娘同等的聪明,都不用继续往下讲。他乐得忠于薛凌,忠的真心实意。
聪明人,该和聪明人站一起。
薛凌回房后照旧在桌前坐了一会方躺下,但没及时合眼。脑子里有事想着,睡意总是不来。她辗转数回,心烦的很,一把掀了被子喝斥道:“为何今日这般冷。”
薛瞑听见声音急急出来,瞥见她只着里衣坐在床间,又赶紧转了身背对着薛凌道:“我去换丫鬟加几个炭盆来吧,冬日渐深,是有些凉了。”
薛凌没答,喘了两声粗气续重重仰躺回枕上。是很冷了,她本不畏冷,却不知如何今年京师里头还没立冬,就冷成这样。
逸白说的那些事儿,很有意思。魏塱要借此事打压黄家是意料之中,具体如何打压,近日事多,她却没去细想。
现听了个开头,便知道结局了,倒难为魏塱编排的如此圆满。
黄靖愢掌吏部,本就干的是升迁降调的活儿,买爵鬻官这个罪名给他,真是恰如其分。反正证人都死了,黑白就在一张嘴。
查到最后,自家的舅舅,肯定不可能干出这事。自然是,吏部有人顶着舅舅的名头诓主讹民喽。
薛凌侧了个身子,忍不住想:会不会,魏塱也一直在等着黄续昼死啊!黄续昼一日不死,他就一日动不得黄家。
她杀黄旭尧也好,杀黄续昼也好,杀霍准也好。这些人,本就是魏塱想要弄死的人。
她在,逢君之恶啊!
庭前月(一百三十八)
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
这句话究竟是出自哪册书,又是谁所著?
那太傅老头真是师德不佳,当初就没好好教过自己。记也记不得,做也做不到。
两个丫鬟抬着炭盆急匆匆进来,薛凌将滑下去的被子往肩膀上扯了扯。还是冷,冷的要命。
她生在隆冬,长在北境,一身单衣都敢在雪堆里打滚,现却觉得初冬难熬。
薛瞑听见屋里间或叹气声直到三更末才停,三五回忍不住想差个丫鬟去问问薛凌是不是身子不适。可主家没有叫人,他实难越俎代庖。
这一夜天地,有数处难眠。
再醒时,薛凌气色越发的差。江玉枫一见了人,忍不住错愕道:“怎弄的这般憔悴?”
薛凌褪了外头披着的氅子,一手交给弓匕,一边道:“昨儿初一,往宫里走了一趟,杂事缠身,回去不敢歇着,就没合过睁眼,哪能不憔悴”。说着话还打了个呵欠。
昨儿确是初一,不过,苏府并没说薛凌往宫里去了啊。他还没想好如何问,薛凌又道:“宫里催得急的很,本想找苏夫人领路的,怕误了时辰,我自个儿去找了那老姑子。算她没瞎了狗眼,好歹是把我弄进去了。”
江玉枫手指一顿,接着往壶里续水,笑道:“天下谁人,不识君呢。”壶中水满,他抬起来道:“那是何事催的这么急?”
叫薛凌过来,并不为着霍云婉如何。但她开了头,还一副急惶惶的样子,江玉枫理所当然趁此问明白些。莫不然过了话口再问,倒显的他故意打探。
难得薛凌没有顾左右言他,直接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在江玉枫面前铺开,上头所画,正是兵符拓样。
与霍云婉所给的一半不同,这上头,是左右各一份,合二为一,便可号令西北。
江玉枫先惊看了一眼薛凌,这才俯身细细查看。半晌徐徐道:“这是真是假?她如何能得?”
薛凌手指点到纸上左半块纹样道:“是真是假,我也分辨不出来。我长了这般年岁,从未执令,你是知道的。所以便是这左边半块,我都没见过。
按你爹所言,薛....我爹那半块早就不在西北。既然不在西北,那就是在京中。皇帝手里,霍准手里也好,谁手里都好。前两位一个是人夫,一个人父,后头的,都得喊皇后一声国母。
她拿到,又有什么稀奇?”
江玉枫小心将纸张从薛凌手指底下抽出来,双手拎起又看了一会,道:“你说的是,她能拿到也不稀奇。不过,她会这么早给你,未免过于稀奇了吧。”
“她跟你我一样,不能确认真假。恰我是....”薛凌顿了顿,还是没提薛弋寒的名讳,道:“平城来的,就想让我看看。”
这理由一说,倒显得合情了一些。江玉枫索性将纸往薛凌面前递了递,笑道:“既然如此,那平城的薛少爷,看出什么玩意来了。”
薛凌顺势一把扯过纸,佯装生怒道:“你来寻我的晦气不是,刚才说我没见过,上哪看去。若我要是看出来了,还能拿来与你看。”
言罢双手一合,纸顿时裂成两片。江玉枫“哎”了声,要阻止已是来不及。薛凌撕了不算,还拿手里揉了揉。
她是特意拿来给江玉枫看看不错,那可没打算让他一直看。一张纸能有什么看头,该看的,是她薛凌才对。
江玉枫无奈叹了声,道:“你撕它做什么,就算是假的.....总也有个说道。”
“我昨儿去,她不让带出宫,全是凭着脑子记下,回来再画的。全与不全,还做不得准,等我下回再去对比一二,有了确数再予你一份慢慢瞧就是了。
不过,依你的看法”,她扬了扬手头碎片,这玩意儿可靠度有几成?
江玉枫顿了顿,道:“我看其纹路字体,技艺和昔日天家用度所差不大。具体内容却是无法分辨,且这终究是手描的,细微之处难以辨别。若是.....有实物,或许更容易些。”
“你说的有理”,薛凌将碎纸随手填进了燃着的茶炉里,续道:“不过实物这玩意儿是真没有。她说,只得了拓样。若是真,不如自己造一个。若是假........”
江玉枫斟了茶水递过来,薛凌先接了茶碗,轻饮了一口。搁下手腕,碗底和桌面相触,那厢弓匕又双手奉了茶点摆在二人面前。
江玉枫听薛凌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撩袖拿起夹子取了一块点心搁在小碟子里推到薛凌面前,道:“快尝尝,昨儿你说要来,我着人早间去寻新鲜备下的。这家铺子人流如织,晚了都赶不上趟儿,不怪你也爱吃。”
薛凌手还在茶碗上没拿下来,目光移动到碟子里,里头莹润一团,还是那能甜死人的玩意儿。当初逸白拿来作见礼,她说她喜欢,吃得一肚子跟灌了砂糖般缀着齁甜。
不过,她笑意盈盈拿起,赶忙咬了小口,道:“是啊,我好几回突然想吃,差人去就买不着了。自家厨子又做不出这味,没用的很。”
话落缓缓往门外瞥了眼,回转头来笑道:“上回你还带了好几盒与我,这不吃,倒忘记说谢了。”
江玉枫往自己碗里分茶,道:“琐碎东西而已,何谈谢与不谢”。话里听不出喜怒。
薛凌借着又咬了两口点心的机会沉默,脸上笑意像是真的极喜吃这东西。她能清晰的记得,对薛瞑说过“自己畏甜”,毕竟当时就存了试探之意。
薛瞑知道自己畏甜,对这点心的评价的是“齁死了”。他来往过江府数趟,江玉枫还孜孜不倦的将东西端上来。
说明,薛瞑并未向江府报备自己的一举一动。
但是......薛凌又咬了一口,江玉枫为人谨慎,做事极细致。也有可能薛瞑说与了他,他故意做来迷惑自己的也不一定。
她手抖般将仅剩的一丁点飞快塞嘴里,咕哝出个“好吃”,勉强咽下去,又喝了一气茶水才心满意足歇下来。
试探这种东西,无穷无尽。她见过苏姈如,见过魏塱,绝不能重复他们的蠢处。一次不成,就不得再疑。薛凌指了指茶炉里已经烧尽的碎纸团,将先前那句话续完。
她说:“若是假,不如也自己造一个。”
庭前月(一百三十九)
江玉枫端着茶碗跟着思索了一阵,轻道:“你说的有理,是真是假,并没那么重要。若是你我尚且不能辨别,天底下,也没几双眼睛能分辨出来。”
茶水的点滴涩味没能持续太久,那股子恶甜气好似粘在喉咙里,不停的往外冒烟。她倒不能去抠一把自己嗓子,只能抖了抖手,似乎能将手上残余抖落也勉强可以缓解一二。
薛凌道:“你说的是啊,不过造这东西,那也要命的很,且等我下回去了再记两遍,然后寻个靠得住的人再说吧。
今儿就是与你说一声,既然你也瞧着问题不大,莫不如.....我就回了霍家姑娘的话。
这,是个真的?”
“你不知她是如何得到此物,还是谨慎些为佳”。江玉枫略抬头,却不看薛凌,目光在茶具间来来回回,分水刷盏,分外专注。
他道:“万一此物得的轻易,她自个儿知道是假的。你一口咬定为真,岂不惹了误会。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满为好。”
薛凌一拍掌,开怀道:“江兄高见,我正是这个意思。就跟她说,我也不敢肯定是真的。不过,我拿来糊弄了一下你江兄,你也没瞧出端倪,如何?”
江玉枫曾为太子伴读,太子又与先帝父子融洽。右符在君,若是江玉枫说问题不大,那基本就问题不大。
江玉枫明白薛凌的意思,笑道:“我当你是应邀而来,原是我要应薛少爷的邀,帮你做个伪证不是。”
“说什么伪证不伪证,刚刚话可是你自个儿嘴里吐出来的,与天家用度相差不大。怎么这说出的话,江少爷还要找个盆收回去?”
江玉枫无奈:“总也说不过你。那如何,你要造一块给她?”
“给她啊,给她一块。安抚麻痹,两全其美。反正都是造出来的,你我用哪块,哪块就是真的。”
此话说的过于赤裸,江玉枫心中略有芥蒂,伸手请了茶,没答话。薛凌顺势转口:“先别管这破事了,下回我有了确信再说吧。你叫我来,是为着平城的事么。”
江玉枫这才抬头,道:“我猜你一瞧便知,是为着这一桩。朝堂上的事,不好在信里明说。别的也就罢了,都是京中事,提一两个人名不打紧,且当个寻常念叨。这平安二城,却是千里边关,总要委婉一二。”
薛凌不耐烦,赶紧道:“我又没嫌你扭捏,何必解释这一大路子。”
江玉枫瞟她一眼,叹气道:“我的意思是,薛少爷也要注意祸从口出。也不知你是如何,反反复复,今儿恭敬,明儿张狂。早上还和风细雨的,下午就雷霆万钧,我是招架的愈发艰难了。”
说着说着竟有哀怨在里头,虽知是假的,薛凌也跟着笑:“我是比不得你们喜行不怒,藏器在身。以前在平城,原子那么大。前头在落雨,后头是晴天。
我要骂便骂,要闹便闹,哪管祸出不出。”
这话匣子又绕回了平城,江玉枫告饶一般道:“是是是,你说的是。这一生能恣意放纵,是种运气。薛少爷人中龙凤,百里无一。”
几句夸奖听来刺耳,薛凌往后一仰,斜眼看着桌上,轻哼一声算是不满。江玉枫再没闲聊,道:平城那头,其实算不得意外。不过你上回过来,我看你对其念念不忘,觉得还是早些说与你知的好。
新任平城节度安鱼,这人我们曾讨论过的。他往朝堂上递了文书,说胡人异动频频。加之前有霍云旸用计空城,后有羯人小王爷安城脱逃。各种原因堆在一起,要求陛下准平安二城增兵至三万人马,且粮草调度从此与安城各不相干。”
这倒是个新鲜事儿,薛凌“呵”了一声,下意识直了直腰。自从那件事后,平城就是块软肉,民也不住,兵也不管了。与其说是座城,不如说是宁城的岗哨。压根就没做打仗的准备,全然拿来当瞭望台用。
她惦记那着那一城大火,心中嗤笑:怎么了这是,还要死灰复燃了不成。
江玉枫见薛凌没说话,又道:“根据消息,这个安鱼,和沈元州关系极好。当初平安.....”,他记起薛凌对安城心有芥蒂,换了个词:“二城得霍云旸上书,为固边防,当设监察史一职。
天子准奏,故而年初好些人马来回,霍沈两家借此机会相互往两城塞自己的亲信,具体塞了哪些,江府拿不到名单。但若大胆猜一下的话,未必没有可能,此人...正是沈元州塞过去的。”
裨将不在册,就算在册,微末卒子的文书能在平城写明白就属实不易。要到卷库里去翻,江府如今有没有那个能耐不说,便是有,安鱼还够不上格值得江府做这危险活儿。
从表象来看,江玉枫这些猜测极有道理。安鱼师出无名,恰在平城,第一时间就得知了霍云旸死讯,又能孤身一人将沈元州带往宁城。
虽这些说辞不一定为真,可若是假的,那不更说明有问题么。
从现今这个结局来瞧,平安二城若能增兵,更是对沈元州百利而无一害。安城胡郢已死,平城安鱼归顺,西北最末端的风吹草动,从此都是沈元州说了算。
薛凌忽而蹙眉,奇道:“不应该啊,他若真是沈元州的人,敢在此刻喊增兵?”
以她对沈元州的看法,此人也是个极善忠君之事的。霍家死的不明不白,宁城守的不清不楚,皇帝正是疑心大作时,沈元州该避其锋芒,明哲保身才是,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喊增兵,那不是在魏塱逆鳞上来回乱踩。
江玉枫抿嘴提醒道:“这不是正是我为何邀你来的原因么。”
薛凌乍听得不解其意,猛地看向江玉枫。见他避着自己目光,奇怪处忽而又恍然大悟,霎时跟着垂了头,故作寻常道:“你说的是,我倒是忘了,问问便知”。她记起房里那封没递出去的信。
增兵这种事,朝廷一准,钱粮都得跟着到。白花花的银子哪有那么好拿,更何况霍家如何,羯族如何,魏塱心里肯定有数。批点粮草保证平城此后不断粮可能比较容易,要想批准增兵,除非,真的胡人异动频频。
而胡人有没有动,问问不就知道了。她倒要看看,这个平城安鱼,究竟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庭前月(一百四十)
江玉枫提醒道:“宁城刚历战事,那一带动荡的很。寻常人已不敢在胡汉来往,要递信过去,怕不是波折重重。不知那福禄阁子,可还....开着?”
薛凌从思绪里回神,福禄阁子是当初埋伏霍准的地方,也是拓跋铣埋在京中的暗线。霍家案后,御林卫掘地三尺,石桩都给敲的碎碎的。
江玉枫此时问的,显然不是原来的“福禄阁子”,而是拓跋铣可有另起炉灶,以备双方书信来往。他话间委婉,是恐薛凌骤听得要生怒。这位薛家少爷,事都干了,却又是总是不想承认。
孰见今日薛凌竟全无波动,抿嘴想了一阵子道:“我是没有路子的,自宁城回来,我并不曾与拓跋铣联系过。
而且,当初他能在京中留人,那是凭着霍家的关系。信走宁城线,一路霍家庇佑自是畅通无阻,现在可就难说了。”
“那依你之见,得遣个人亲自走一趟?这来回,可就得有小半月之久。”
薛凌垂眉似在犹豫,江玉枫续劝道:“不过这倒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便是京中有人,你我搭上线难以辨别真假。莫不如遣个人走一遭,回来再作安排。”
听其语调,仿佛是早已打定主意,先前问薛凌有没有人,更像是个幌子或者试探她。
薛凌出了声重气,脑子里画面闪回,是拓跋铣的印。那枚印还在,好端端的搁在壑园匣子里头。
你看,她并没有和拓跋铣老死不相往来的打算。不然当初霍家事了,早该一脚将印上狼头踩个稀巴烂才是。但人总能给自己找点理由,胡狗愚蠢,留着印,迟早用的上。未必是要与他来往,骗他也未知啊。
现儿看来,还没到骗拓跋铣的时候,她还是在与他来往。
平城对峙的回忆又接踵而来,那口井水,滴答的血,漫天的火,硌手的剑痕,原野星辉,秋草斜阳。
拓跋铣说:“你回去杀了魏塱,杀了沈元州,杀了苏凔....罢了,你们南人的官员,本王也记不得太多。总之,你杀个干净,等本王捡个现成。”
薛凌搓着指尖想拿茶水,举手间犹疑不定,好一会才道:“你说的对,走一遭稳妥些。沈家如何,也不在这半月之间。拖的越长久,倒越是好事。”
江玉枫只当她是在深思熟虑,轻点头以示认可。薛凌想了想,这事是江府来办还是霍云婉的人办好像差别不大,她看着江玉枫道:“晚间我让人把拓跋的印拿过来,免得从壑园里走,会让霍家姑娘生疑。
反正这事不拘你我,以后就全凭你自个儿操劳吧。”
听着有几分颐指气使,江玉枫不以为忤,反生了片刻心喜。薛凌居然直接将东西丢了出来?多少让他有点意外。
今日邀人过来,哪为着什么平城安城,新人旧人,还不就是...为着拓跋铣一人么。
胡人有没有异动不关紧,有异动固然好。没有异动,应该让他造出点异动来。胡人动了,沈元州才会动。世事,不动则已。
动一发,而牵全身。
他笑着附和薛凌阿谀:“我这边虎子是唾手而得,哪比得你那边虎穴凶险。操劳二字,该我来说才是。”
在平城的事上,二人在想啥,双方俱是心知肚明。薛凌终将杯子端了起来,双手捧着轻啜一口道:“是我疏忽,该早些着手的,倒要你来提醒我。说来我也没问,宁城那一线的权,究竟给了谁?”
“胡人兵马到了宁城即被拦下,所以切实被沈元州握在手里的,也就宁城和平城而已。至于其它的,几城主事因霍家案被牵连,换帅不少。好几位,算是明面上的黄家党羽。倒也有几位是今年新科武举,但未有功绩,受不得重任,所以暂不值一提。”
薛凌皱眉:“好生奇怪,皇帝不应该遣些亲信去么,怎还特意挑了黄家的人。有霍准案在前,他要一鼓作气,估计也没人敢拦。”
“以我之见,陛下是想将黄家权柄外调。现近京兵马主将姓黄,一没战败,二没兵变的,总不能无缘无故将人拿掉。
难得西北动荡,新人不堪担当,只能遣些老将去。这不是借力打力,把黄家从近京抽开了么。”
薛凌一点即透,轻咂舌道:“那皇帝再以历练为由,将自己亲信派去接了黄家的权,从此就高枕无忧了。无怪乎他要借着黄续昼的事打压黄家,这是要把朝堂上的话语权也全部收回自己手里,真是好大的胃口啊。”
江玉枫跟着感叹:“是啊,如今京中禁卫权已然在陛下之手,若近京兵权被他悉数收回,已然江山在握。
除非沈元州执掌整个西北,又与重臣同气。不然的话....也未必就会让皇帝忌惮。所以,你说拖的越长久越好,怕是不尽然。”
“如此说来,需要添点火了?”
“这天气,越发寒的厉害,不生火,哪能熬得下去”。江玉枫慢条斯理,偏头看炭盆里炉火正旺。又回转头来笑笑道:“我看,黄大人与陛下舅甥情谊不浅,到底昭淑太后还在。
也许,黄家只想求个富贵,恰沈元州也是个忠臣良将,有意将相和美,特将宁城一线放手给黄大人。那,黄大人定会体谅陛下难处,不会有离心之举。”
“放屁”,薛凌粗鲁打断江玉枫,道:“沈元州此人阴险非常,绝非良臣。莫说他让不让,便是让,那也只是权宜之计。
但凡拓跋铣稍有异动,此人必定借胡患为由往西北大量屯兵买马,点将征夫以固威势,不信等着看。”
她倒急了起来,催道:“可还有别的事,赶紧说了我回去理一理,早些将印给你送来,找人走一趟。”
是拖不得了,再拖下去,黄家没准要忍忍罢了,这些事便成定局,再无余地。虽说御林卫有一半在李阿牛手里,他却是个刚上台的,比不得许多人已在皇城多年。
如果近京兵权再被魏塱拿到手里,沈元州一心做保,黄家亦无反意,后头的路要难走很多。唯有....让黄家忍不下去,让沈元州停不下来。
薛凌眼角狠意掠过,男子一样的粗眉遒劲横过额前,越发的像薛弋寒。
然沈元州是不是良臣,非她之口可以判定。可就算他是,胡人异动,不也得屯兵买马备战么,难不成还等打起来一败涂地?他是与不是,都得厉兵秣马。这是个死局,根本无解。
也像那年的薛弋寒,佞,不得回。忠,更不得回。
庭前月(一百四十一)
相像的人,早晚会在某个时空相遇。
江玉枫惯于她急躁性子,笑道:“哪就差这一时半会。你既知道了,心里惦记着便是。另来我还有一桩事不解。何以苏大人,好像和李大人生了些许嫌隙?”
薛凌故作不知,疑道:“苏凔?”
江玉枫没答,她又问:“怎么嫌隙了,我上回还与他二人一道儿煮了顿鱼吃,看其伯牙子期好的很呐。”
“李大人的名字,是苏大人择的。且敬且思,个中意味,不像是好兆头吧。”
“苏凔那个人,你是不知道,多读了几句孔孟,开口便称知乎,要敬要思的再正常不过了。以前我是瞒了他些许事,害他差点丢命不说,我也没落着好。皇天在上,现在我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不知这句话说的是对苏凔,还是对江府。但薛凌说不知道,他总不能咬定是她瞒着。何况人提到了苏凔入狱一事,到底江玉枫有所理亏。
他道:“那便罢了,二人皆与你有旧,江府不便越俎代庖,须知齐心协力才能成事。
别的,便是陈王妃来寻过你....”
“她又来寻我做什么,让我去把齐清霏给牵回来吗“?薛凌本不耐,一听到这名字,越发的气不打一出来。一堆子人难以应付,江玉枫吃饱撑的还跟陈王府有牵扯。
“说是齐大人身子好了些,能执笔了。托人带了家书与你,要你亲自去取。”
“齐世言好了”?薛凌全没料到是这个,没忍住惊问道。问完方反应过来,轻嗤一声道:“好便好了,大抵是穷乡僻壤处的大夫倒比皇宫里的蠢狗医术高明。他不日日在家烧两柱高香感激上苍好生之德,往我面前凑什么凑。”
江玉枫张嘴欲劝,薛凌换了个舒服姿势,又道:“也对,上苍好不好生的,没人知道,但我肯定好生。不然当初他未必能走,这两柱高香是该烧给我。”
江玉枫这才插上嘴:“勿要胡言,陈王妃既特意提起,你还是去一趟吧。陈年往事,大多只能陈年老人说的详细。”
他是不想牵扯,可齐世言离京半年余,清闲安稳日子不过,指名道姓找薛凌,难保是记起了什么。
陈王府里陈王妃,陈年往事陈年人。当初魏熠这个封字,是谁选的啊,不会也是齐世言吧。吉不吉利先不提,“陈”算是个异姓,居然能套到魏熠头上。
薛凌听着江玉枫舌头打结一般念叨这个“陈”,赶紧应了:“去去去,从你这回了我便去,看看这香往哪路西天燃。”
江玉枫作罢没再劝,招手换弓匕取了个盒子来,里头二三纸张上蝇头楷写的密密麻麻。他接过来递与薛凌道:“黄家的事,想必你都知道,我就不提了。不过牵扯到的人,依你的性子,未必会个个留意。
恐有错漏之处,我闲来无事做了些生平批注。你且看过,若有需要上心的,现且问来,不必带走了。”
薛凌接了边往下看边抱怨道:“怎么你与霍云婉皆要如此,我又不能过目不忘。这情急之下哪能看出个子丑演卯来,记错了你们不要怨我。”
“凝神看”。江玉枫语气添了些严肃,续提醒道:“京中往来名讳,还是,多避忌些好。”
薛凌揭了第一张续往下看着,连连点头道:“避忌避忌,霍家姑娘霍家姑娘”。念叨着读完了剩余内容,并无格外上心之处。
为防江玉枫起疑,她随意编了个问题:“这上头好几个人名我不太熟,都是黄家党羽么。”
“大多是的,朝堂升调,除却沈大人那边,重点便是黄家。别的,皇帝提拔的人,多猜无益。”
“知道了,就这么着吧。”
二人辞后薛凌起身要走,看点心碟子里还有数块,转身前顺手多拿了两块放嘴里,嚼的腮帮子鼓鼓囊囊,含糊不清挥手道:“你别送了,老实坐着把人备好,我晚间就过来。”
江玉枫本也没打算送,瘸子去哪都不方便。照例是弓匕领薛凌出门,薛瞑在廊檐处候着,一见人出来随即上前接了弓匕手里外衫。
嘴里甜气没散,念及试探之事,薛凌目光在薛瞑身上多停了两秒。为求掩饰,随口道:“怎么站外头,今日风大。”
薛瞑错愕,忙垂了头道:“小人分内之事。”
弓匕仿若未闻,笑着待薛凌先行。出了江府门,看黑云压城,近日又冷的很,不知是要下雨还是落雪。
京中,许久未曾有过雨水了。
她上车仍有些急躁,刚才在江玉枫面前许多事理的不顺,现只想赶回壑园里独自坐着拿笔画上一画。
催了声车夫快些,好像仍歇不住心思。绝不能,让黄家有退路。只要有退路,他就会一直退,退到魏塱心满意足。
有什么办法,让黄靖愢与昭淑太后蠢不择路?
今日出门丫鬟巧手挽了发髻,薛凌顺手扯了跟簪子下来在手心画了浅浅一道,盘算着如何去消掉黄家。薛瞑只看见薛凌将跟簪子往手心戳了一戳,登时大骇:“小姐。”
薛凌思绪被人打断,瞬间冷脸欲斥。回眸看到薛瞑,却是他眼里关切不及。她收了些怒气,从上到下将人打量了一番,尽量平和道:“我想些事情,无人可说,唯有与纸笔沟通一二。”
薛瞑稍松了口气,颔首道:“如此,我为小姐备了笔墨,还请小姐勿要伤及自身”。话落掀起坐榻一角,里头竟真有纸笔用具。
许是随行取墨不便,那笔并非书法所用毛毫,而是数支炭条。约莫半个小指粗细,一端拿金箔过了防止使用时污手,恰和现在这般场景。
他取了递过来,薛凌捡了一根拿在手上,来回看了看,难得心喜。笑道:“昨儿怎不说有这东西。”
“正是昨日看小姐有不时之需,特才去寻了些来放着的”。薛瞑轻抿嘴,无端想去触碰自己头上簪子。
有这么个小插曲,好像那事突然之间就不急了。薛凌扯了张纸铺平,再画了两道,却不是为着黄家。车轮子又摇晃了几转,她似下定决心,偏头看薛瞑,道:
“那个点心,我不爱吃。”
庭前月(一百四十二)
是许久不曾说过的真话,街上人流熙攘,马车里是一方世外洞天。她躲在帘幕之下,心口处跟着车身一起轻微摇晃,是患得患失的胆怯,以至于她看薛瞑的目光有些闪躲。
想彻底垂头逃避,又觉得自己绝不能作罢。难得有个人能用,即使薛瞑还向着江府,也必须拉拢过来。
她咬咬下唇,像是不好意思,又像姑娘家羞怯。最像的,还是平城里头理亏的小少爷,声如蚊呐不情不愿的为错处辩解:“我不爱吃甜,你知道的。”
她想,这该是句婉转歉意:我对那些手段抱歉。纵然她还在说服自己,这不见得是什么抱歉,仅仅是权宜而已。
然是与不是,薛瞑都读不懂她内心的天人交战。他只看见薛凌睫翼扑闪,活像个狐狸被人揪住了尾巴,瑟缩里带着讨好样子,拙劣掩饰着自己尖齿利牙,想伪装成一只人畜无害的兔子。
不爱吃甜,他确然是知道的。江少爷送错了点心,他当然也知道。他不知道的,是薛凌在理亏什么。多年听令行事的生涯,显然还没能让他圆滑到如此地步。
江玉枫可能有一天会用上薛瞑,但绝不会蠢到即刻就让他监视薛凌一举一动。薛瞑既不是有意做个探子,自也不会主动上报。
本来,就是清风明月无别事,庸人多心自扰之,而已。
薛凌话落赶紧转了脸,炭条又在纸上来回画了好几道,暗恼此举是不是冒险了点,到底这个人.....薛瞑却只想将身旁大氅抖开,赶紧给那只小狐狸覆上一捧暖意。
免她慌乱,免她怯意,免她枝无依。由得她何事理亏,管她是祸乱了苍生,还是祸乱了自己。
完了,他想,面前人铁定是只真狐狸。
谁也没说破心思,薛瞑手指在布料上蜻蜓点水掠过,随即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薛凌多添两笔,也回过神来提醒自己不要太沉溺于未知。
错与对,做都做了。就如同一开始想的那样,试探必须点到为止。此话出口,也算是掐了自己后路,以后再不得生疑。
她又画了些许,黄家那头的事算是有了稍许眉目。下午街上人多,车夫紧赶慢赶,回到壑园还是见了暮色。
用过晚膳后,薛凌才回房将拓跋铣的印寻了出来。另又把上次写好的信一并递与薛瞑,交代他天黑透之后再往江府去。
等人回来的间隙里,丫鬟呈上来一个食篮,说是苏府过来的,问薛家小姐万安。
薛凌接了盖子,四五块桃花酥搁在绿瓷碟子里,像春景扑面而来,撞了她满眼。余下几层亦是各式点心若干,唯最底下有张素笺,上头仅书“姑娘展颜”。
她认得这不是苏姈如字迹,应该是含焉写的。随手搁在桌上,目光在几个碟子间来回转了一阵,终停留在那碟桃花酥上。
屋里无旁人,犯不着跟自己较劲。京中各处其实厨子都好的很,但苏府格外好。主要是她在那住的长久,厨子知道将糖粉减去大半,更和她口一些。
亥时初薛瞑顶着一头雨水进来,说是事儿已经办妥。薛凌面前桃花酥还剩一块,旁儿茶壶里是丫鬟刚添的滚水。
她抬头笑,道:“下雨了吗?”
“飘了些雨丝。”
“那怎么不撑....”,薛凌脸上笑意突滞,生硬转了话道:“赶紧去打理一下吧,夜间寒气重,伤风不好”。话落自己收着桌上琐碎,薛瞑应下退去。
这雨终未下起来,只将天儿带的更冷。第二日早间醒来,薛凌刚掀开被子坐起,就觉有刀子迎面而来,在脸上划了十七八道。
她似从未经历过如此寒风,下意识一手提了被子,仍觉不足以,赶忙栽倒回床上,唤丫鬟寻件厚衣来。直到一件白毛裘皮裹上身,又饮了几口热汤下肚,这才能壮着胆子出了门。
园子里浓霜未消,草木上头皆是晶莹一层,有点像....平城的秋天。这样被霜打过的草叶子,马蹄踩上去,有清脆的咯吱声。她可以五更时起,纵马出城,直踏到午间才回。
可她此时只缩了缩手,跟丫鬟说去备架马车,要往陈王府走一趟。
逸白对这个要求小有疑惑,不过也没过来多问。陈王魏熠死后,陈王府太平的紧,无需着人看着。往别处去还得小心求全,此处反倒容易。
男子往妇人宅里不便,薛凌撇了薛瞑独自上门。路上还胆气昂昂,浑然不当回事,马车到了陈王府门口,她倒突然生出些心悸来。脑中念头,是齐清霏近日该还安乐吧。
齐世言齐世言,当初在齐府......
陈王府里许久没客人,久到门轴都有些生锈。小厮活见鬼一般瞅着薛凌,又赶紧去通传了声。
多日未见,齐清猗,气色...似乎好了些。看着薛凌,她笑:“薛姑娘别来无恙。”
薛凌正经施了个躬身礼,也道:“王妃安好。”
想象中的唱念做打没有如期到来,齐清猗顶着她许久没见过的温婉,和善笑着将领人到了佛堂,完全不是上回来歇斯底里的样子。
又见其取香点火祭酒,青烟还未将魏熠的牌位裹住,信已经交到了薛凌手上,顺利的让她惊讶。
信封上空白无落款,只边缘处凝了些许火漆,好端端盖着个“礼”字。薛凌揣摩了一下里头内容,措辞道:“伯父吉人天相,请...大姐姐也替我问一句安好。”
齐清猗沉默了一阵,好似那香要熄,她轻吹了一口,方转过来头来道:“劳你牵挂,更胜良药百倍。
既然来了,我也就不绕弯子了。你将清霏送走,固然是好的,可总该有个时候回来吧。你放心,等她一到京中,我会着人送她往旧地,碍不着你的。”
薛凌牙关一紧,像是意料中的石头总算砸到了自己脑门上,果然她就猜到齐清猗免不了要提这事,即便江玉枫说没提,她还是肯定此人一定会提。
这种揣度而来的肯定是一种先入为主,除了让负面情绪累积以外毫无作用。她早在脑子里蓄了一大包不满,就等着齐清猗的只言片语将其引燃。
她提便提吧,哪怕好言说两句呢,偏要说碍不着自己。薛凌想讽一句“她算个什么东西,碍的着我”?张口应来,是个斩钉截铁的“好”字。
她说:“好。”
说完还觉这个字不足以哄骗,又拿老话宽慰道:“我追上她时,雨下的厉害。属实是她死活不肯回,我毫无主意。好说歹说才让人跟着,起码保证出不了乱子。”
齐清猗立刻就是眼眶一酸,怎么就出不了乱子了?前些时日里,胡人都打到了宁城,霍云旸又生乱,西北见天的不太平,哪里不是乱子?
她本不不知这些,因着齐清霏往西北去,挖空心思的打听。越听越是心惊肉跳,越听越是寝食难安。
到了薛凌一站面前,轻描淡写一句“出不了乱子”就想盖过所有事。
庭前月(一百四十三)
可她也没如往日声泪俱下,而是赶紧敛了情绪笑道:“我也不曾催你,那日急晕了头,才说了些浑话。清霏年幼,父亲宠她,难免骄纵。她既不愿回,谁也没法子。
可过去这般久,书信到是一封接一封的来,尽顾着撒娇卖乖,何时返程却是提也没提过,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没料到齐清猗是这态度,薛凌垂头“嗯”了声算是应承。
“三妹妹”。齐清猗喊她,道:“当姐姐的,总是念着底下弟妹都好。现儿已是严冬,西北苦寒,她一个姑娘家,哪能.....”
“大姐姐既然知道我作不了她的主,多提又有何益?总不至于,叫我亲自跑一趟强行将人绑回来吧“。薛凌未显怒气,言语却是生硬许多。
倒是齐清猗温声不改,既未哀求,也未苛责,只寻常道:“我知道,哪能如此呢。她与你交好,就盼着你帮我规劝一二。
父亲病体尚未痊愈,我不能身旁侍疾已是不孝,若长姐如母这个责任也担不得,他日哪有厚颜面见双亲。”
这要求还勉强算得情理之中,薛凌郁结稍解,虽没打算答应,却也不想再与其计较。只想着齐清霏信里心思宛如脱缰野马,劝也白劝。自个儿还是休在这闲事浪费口舌,赶紧与齐清猗作别躲回壑园图个清净。
她又应了两声,说是勉力而为,亦或给陈王府带个路也行,只管让齐清猗自己去拿人。显这都是些无稽之谈,齐清猗也是听得明白,又念叨了几句,便罢了。
二人一同走出佛堂,薛凌在前走的快,齐清猗近乎小跑才跟上。若是上回是为着齐清霏担忧没能察觉,至少在这一刻,她已经能清晰的感受到薛凌与往日不同。
这个三妹妹在齐府和陈王府住了数月,甚少走的这般快。
她到底追齐了薛凌,尚有些呼吸急促喊:“三妹妹。”
薛凌驻脚,道:“还有何事。”
“你想要的东西,就在薛将军的画轴里。”
“我知道了”。薛凌面不改色,直至人到壑园,始终没有回头。齐清猗倚在栏杆处,盯着她背影久久不放。
那封信在怀里一直捂着,直捂到信封火漆都快要融化,薛凌才滑出恩怨拆开。齐世言能说些什么玩意儿呢?她先猜了一遭,是关于某件往事真相?
她抖着里头纸张,心生不屑。齐府的人惯会托大,齐清猗要吩咐自己寻人,齐世言要指点自己做人,一屋子神经病。
那张素笺到了被铺开,却并非她所想的循循善诱。上头字迹力有不逮,早失风骨。横竖间歪扭倾斜,可见齐世言并没好大哪去,连个笔都抓不稳。
正是抓不稳,更显得情谊真挚。
这位前任礼部侍郎官既没讲旧事,也没提新人,甚至连替自家女儿说好话都不曾。一纸家书背后,那老东西风烛残年,捏着一支竹毫写写停停。
他写:薛姑娘,老夫罪莫大焉,愧莫深焉。薛凌嗤了一声,撞着墙知道疼了,人死了知道嚎了,结局已定上赶着来忏悔了。是不是冬日无事,齐世言闲出个鸟儿来了?
她接着往下读,齐世言话风一转,说:然今九死而未悔也,若令父薛公于世......。“哗啦”一声,纸张被揉作一团,又重重砸在桌面上。
“烧了烧了”,她说。
京中,落雪了,就在薛瞑将纸团丢进炭盆的那一刻。
昨夜的点滴雨水,化作粒粒粗盐,又成片片鹅毛,在空中纷扬乱舞,一下就是两三天。倒也不是第一次见京中雪景,只去年这个时候,还在苏府里头熬着,哪有心思看银装素裹呢。
薛凌学了高门小姐的模样,终日捂了个手炉在怀里,将桌上一卷《六度集经》来回翻。丫鬟也剪了几支含苞腊梅,斜斜插在窗前红釉宽口瓶里,淡淡清气氲在炭盆暖意里散了一屋。
她们说,今年的梅花开的好早。到底一番铮铮傲骨,愈是冷,愈是香的透彻。
薛凌听见了,便也跟着一道儿笑了夸。这么铮铮傲骨的花儿,也没见能开在平城冬日。说到底,还不就是要顺应个天时么。
世间万物,哪能争过天呢?
江府又传了口信来,说给黄靖愢府上递了个丫鬟去。宫中霍云婉也带了话,说昭淑太后那头已经知道黄旭尧埋在哪了。
有了这两位帮忙,估计黄家得闹上一场,不日即有结果。薛凌再没过多操心,安安静静等着立冬。
日子越来越近,院里下人活计便多了起来。各式布施药材要轻点分装,各样宴席用具要提前打理,丫鬟小厮俱是忙的脚不沾地。
那些散开的药材味附在雪花上,铺天盖地在壑园里盘旋缭绕,偶尔闻着一缕,好像回了存善堂似的。薛凌闲极循着味走得几转,又见着那姓李的老头。舌尖一转,竟是甜甜喊了声“李伯伯。”
那老头子正吆三喝四指挥底下人搬东西,听见这声喊,抬头见是薛凌,忙小跑几步走到跟前躬身问:“小姐这是......”
薛凌笑道:“近日闲的慌,到处乱晃,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月十五要往街上施药,小人正瞅着底下人干活呢。早些分了备置到街边铺子去,免得到时候慌乱。”
薛凌并没客套喊不要多礼,他却自顾直了身子。灰白色广袖衫子在风中展开,确有几副仙风道骨像,不怪薛凌那日错认。她看了眼小厮折腾,好奇道:“都是些什么东西?”
“冬日天寒,易生风弊。老儿这里备了黄芪党参,甘草大枣等等。可益气补血,养阴补阳。”
薛凌垫着脚尖往药材箱子里瞅了瞅,回转来对着那老儿笑:“李伯伯还真是医术高明。”
老头一捋胡子,摇头晃脑喊“小姐谬赞”。其神采飞扬,怎么也不像认为谬赞的样子。
“伯伯事忙,我就不打扰”。薛凌颔首,轻躬了躬身。回到自己住处,研磨来,写的是老李头那副帘子:长恨身无济世手,但求胸存悬壶心。
她也见过街边施粥的施药的,大多挂了个布番写上姓甚名谁,指明报恩去处。看今日字写的甚好,吩咐薛瞑给逸白送去。
她说:“施药嘛,这幅联子正好。”
逸白瞧了瞧,对着薛瞑笑道:“小姐笔墨真好。”
那老头子瞧了瞧,对着逸白夸:“这联子是真好,找个进士翰林来,还不一定能写出这么应景的话。”
“那拿去找人抄得几份,来日挂上吧”。逸白并不多当回事。好,也没真就好到哪去,贵在情谊撩拨吧,听着怪动人的。
世人总为些螳臂当车、蚍蜉憾树的壮举感动,说穿了,还不就是不自量。
老头子应了拿着联子走,他也是这么个想法。是而跨出门暗诽了一句,悬壶者,无非就是拎个药壶往外倒,轻而易举,谁还做不得了。
偏众生多愚夫,最爱听这些貌若自谦的空话。
庭前月(一百四十四)
又十来日转瞬即过,四时八节都是要事,还未到十五,街上已见宝马雕车香满路。雪霁初晴后,天色极蓝,看样子,接下来几天都是好日头。
因十五晚有客来,十四夜里,薛凌睡的就不安生。闲了这些许时日,她没去别地,别地亦无人来,倒是大家都坐的住。
现儿个要聚在一处了,她思量良多,是而辗转难眠,晨间天还没亮,就唤丫鬟打了水来,梳洗后赏了个早雪。消磨片刻后觉着无聊,遣了薛瞑去问园里往何处施药,自己坐在栏杆处等着。
不多时人回来答,是在蓥华街。从今日始,至十七日立冬为止。兼济天下从来就是个车马劳顿的活儿,所以逸白化身为白先生忙的脚不沾地,不能亲自过来向薛凌回话。
她侧脸略思忱,是这条街,逸白早半月前说过的,只是她忘了。想罢轻巧从栏杆上跳下来,笑道:“知道了,那里热闹,我也去看看。”
枝头积雪扑簌簌滚下来好些,薛瞑忙道:“外头天冷,我备件袍子去。”
好像是说不得一般,他这一说冷,薛凌就觉得更冷了。往袖里缩了缩手,回屋将恩怨抽了出来。本来就冷,贴着一柄寒器,岂不是冷上加冷。
她写的那副联子果然在蓥华街上挂着飘摇,老远就能看见。下了马车走近,分药的却不是逸白和那“李伯伯”,只是园中寻常下人而已,故没人认出自家小姐突然晃荡到了街上。
领药的队伍排了老长,绫罗绸缎者有,布衣粗服的,也不缺。到底是图个吉利,领一份权当热闹。
众生百相,都聚集在这。薛凌双手缩在袖笼里,一边来回在暖炉上蹭着热气一边看了人群好久。
看着人来了走,走了来。并没有谁,与施药的人攀谈,问问此处:可与原来的存善堂有何关系呀。
那联子飘呀飘的,飘得和雪花一样,落了她满眼清霜。
薛瞑静静候在一侧,直至御林卫人马横行过街头,薛凌才愕然回神。人群喧嚷却丝毫未改,天子脚下,那时哪日没见过官爷?
薛凌却是盯着远去的马屁股眯缝了一下眼睛,不多时,又一群卒子手持兵刃齐齐往别处而去。
这是,出事了?
她霎时收了伤春悲秋,行至马车处不等车夫开口,先道:“即刻回去。”赶马的老头不敢怠慢,待薛瞑上了车,立即扬鞭催了马。
待回到园子一问,才知是宫里刚传出来的话。魏塱正式下旨,问罪以黄靖愢为首的几位吏部要员。其家眷虽未入狱,却是一律着御林卫严加看守。案情未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其间。
逸白仍旧不在,是那个泠冷给的消息。薛凌小有诧异,倒不是因为觉得黄靖愢是魏塱舅舅,皇帝要顾念旧情。而是如今宁城一线未定,那蠢狗该不至于如此大刀阔斧动自己母族啊。
脑子多转了几圈,忽又明白过来。多半还是魏塱做个样子,应该关上几天,就放出来了。一灭黄家威风,二护天家脸面。
今日是十五,逢律休沐。冬日天冷,不定还有谁谁赖在被窝里没起,直接被御林卫揪到了牢里。
于黄靖愢,这是说别拿自己太当回事,牢都能坐,流点血也只是顺手而已。于旁人,更无声的威胁。有道是自己的亲舅舅都能下狱,看哪个宵小还敢太岁头上动土。
薛凌握着笔杆子笑,她想,如果黄家愿意安享富贵,和皇帝共同策划这出戏来削弱臣权,没准多年以后,也是一段千古佳话。
午间逸白回来又报了一次,说是此案牵涉颇深,下狱之要员有七八位之多,足见当今皇帝,是起了让黄家再无翻身余地的心思。
他后怕似的感叹了一句:“虽说如今京中御林卫在陛下手里,如此雷厉风行,还是...冒险了一些,万一逼急了黄家,后果难料。”
薛凌跟着笑,不痛不痒夸了一句:“确实如此,可见你我将来也没有徐徐的余地。要么一着毙命,要么就得......”
她话没完,意味深长缄了口。逸白颔首,道是晚间事多,先下去备着。
薛凌挥手屏退,抬笔写了个方正黄字。左看右看,亦觉不过如此。魏塱确然大胆。可黄家,又不能像霍准一样反,逼的再急又如何?
此时不逼,何时才逼?她若是魏塱......定要将黄靖愢一众人连根拔起,从此京中再无掣肘。此念一出,指尖跟着一抖。
她又描了两张百家姓,午膳过后,园里陆续有客来,多是贵胄家眷。毕竟这种吃喝场合,老爷公子的来了有失身份。
逸白另安排了个妇人迎来送往,看其年岁,和那李大夫差不多,恰适合作这园子主家。薛凌的身份,自然是个娇小姐。走走也好,停停也罢,来去随意。
几盏薄酒饮过,天色渐晚。雪后霜天尤冷,薛凌挑了盏花灯在手,瞎逛着听各处欢声笑语里推杯换盏。
不多时下人来请,说贵客到了。她知是该来的人,转了个道往住处。原以为,最先来的该是苏夫人亦或江府,孰料亭子里坐着的竟是苏凔与李阿牛二人。
今日始,该称李敬思才是。
薛凌还当自己看错了人,将花灯提的高了些,确定是苏凔无误,这才上前几步,掀了帷幔道:“李大哥,苏凔。”
二人齐齐起身,苏凔先躬身施了一礼,脸上笑意有些勉强,话语也生硬:“姐姐今安。”
李敬思像是学他要拜,又觉做不出来这做派,只紧赶着双手交叠弯了弯腰喊:“薛姑娘。”
薛凌笑着将花灯搁在桌上,开怀道:“你们来的这般早,我还以为要入夜才来”。说是宴请,后宅之事,他俩个大男人跑来吃一口酒,多少还是惹人话柄。
李敬思道:“你医术高明,治好了我的伤,恩同再造,园中开宴,我肯定要早些来的。”
“别站着说话了,都坐吧”。薛凌猜李阿牛的说辞是江府教的,也不多作猜疑。指了指亭里石凳,邀请二人入座。丫鬟早在上头铺了厚厚毛皮,旁儿又搁了炭盆二三,不惧寒气。
苏凔似比往日都沉默,脸上表情也凝重许多,撩开衣袖坐定,仍不发一言。
薛凌心下了然,黄靖愢已经入狱,虽案情尚未水落实出。然她与苏凔的赌局,其实已经尘埃落定。以他的脾性,难免有些想不透。只怕,这才是二人早来的真正原因。
她转脸向李阿牛,弯了身子,温声道:“还未贺过李大哥仕进之喜。”
放假
歇两天。
累死了!
朕一辈子行善积德,合该安享富贵,不能这么累。
放几天假,尔等同休。
且让我胡诌两句,看能不能凑够一章。
emmmmm~
…算了,凑不够,不凑了。
呜呜呜呜呜呜欧呜呜呜呜呜
以下是晚间补充内容
大佬通知我十四号有个生日活动,必须过了再放假。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于是我有抓耳挠腮写了点。
阔怜如我。
庭前月(一百四十三)
院外爆竹恰在此时如惊雷炸开,紧接着是鼓锣齐鸣,不知是哪个角儿登场。薛凌纠结着要不要把永乐公主的手从自己身上扒下去,这么个迟疑功夫,永乐公主又絮叨了好几句:“你肯定是知道的。
他居然真死了。
他被我吓死的。
诶,他被我吓死了。
你怎么知道这话能吓死他。
诶,他这么容易就死了。
死个人这么容易....
你怎么不说话?
黄靖愢今天被抓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
永乐公主得意洋洋打量着薛凌,松了手,趾高气扬道:“你不知道也是常理,上午才发生的事。”
薛凌伸手掸了掸被抓过的衣襟处,漫不经心道:“我已经知道了,我送他进去的。”
永乐公主手上的脂粉气仿佛是在她衣袖上生了根,怎么也抖不掉。
“你......”,永乐公主惊呼,捂了下嘴,又环视四周,压低嗓子道:“又是你,怎么是你。”
薛凌笑道:“公主说起黄老爷子时尚不担心隔墙有耳,怎么提起黄大人,反倒畏缩起来。”
永乐公主浑不觉此话戏谑,恍然大悟一般道:“是你,只能是你,只有你,才斗得过那一家子畜生。
快快快,快与我说说,这是如何来的,如何来的。我早就想要问问你,那个老不死怎么就死了,你又不往驸马府来,我怕黄承宣起疑,也不敢随意来你处。
他死了,哈哈,黄靖愢是不是也要死了。
这真是善恶到头,他杀我,杀我娘亲.......杀我....杀我.”。她越说越急,话到此处却是突而吞吞吐吐,悲戚难掩,而后余音骤停,愤然道:“我要杀了宫里那个恶婆子。”
话毕又来摇薛凌,道:“如何,如何,黄靖愢是不是要死了。
善恶有报,善恶有报,善恶有报。”
薛凌木然被她抓着晃动,无奈看向门外,暗想若是苏姈如没走就好了,起码这疯子不至于疯的如此厉害。
深吸了口气要劝,永乐公主忽而掷麻袋一般将她重重一推,高声问道:“何时才报?
究竟何时才报?
何时才报?”
她转身,双手甩了袖沿,大马金刀坐于椅子上,端出一派天家威严,问:“何时才报?可知吾等的不耐烦。”
薛凌一双剑眉蹙的更甚,暗道这架势,莫不是自己还得给她跪下来嗑俩响头,喊声“主公稍安勿躁”?
怎么大半月不见,人突然就这样了?
她上前两步,仍掬起一捧笑意道:“公主可得有些耐心,莫说宫里那位,便是黄大人,几日后应该就能平安归家。”
“怎能如此”。永乐公主“噌”地站起,道:“怎能把他放回去,你去杀了他。吾日夜锥心之痛,我也要让那恶婆子尝尝这种天人之隔的滋味。
你必须要杀了他,如何才能杀了他。”她看薛凌没应,忙道:“不然我去,我去告诉他霍准死了,告诉他霍准被皇帝砍了。我去....我可以再去,你帮我杀了他,你必须得帮我杀了他。”
“你冷静些。”
“我不冷静,我不能冷静,我必须得杀了他”。永乐公主大力晃头,道:“我明白了,那个老不死一死我就明白了。
我没病,是他们害我,是他们害我。
只有他们死了,我才会好。
只要他们一死,我就会好。
你今晚设的什么宴,都请了谁?是不是我二皇兄,我二皇兄何时来?我要见我二皇兄。
这天下本该是他的,陈王那个废物死了,死了好。没用的人,早死早好。”
她看向薛凌,无比期待:“我二皇兄何时来?”
薛凌垂在膝上的手缓缓握拳,指尖尽可能往腕间延伸。语气虽还软,到底不如先前平和。她说:“瑞王未必会过来,公主赶紧收收性子吧。我与你做保,黄靖愢满门不日就会下地狱,只是不在这次卖官案里。
壑园虽是我的住处,也难保会有内贼在里,你这般嚷嚷,万一......”
“呼”,永乐公主瞬间捂住嘴,将声音压的极低,道:“你说的对”。言罢犹不放心一双眼珠子四处乱转。
屋里静了片刻,薛凌才将黄家案的前因后果快速讲了些。刚才她并未骗永乐公主,按自己的想法,几乎可以肯定黄靖愢会在这次卖官案中全身而退。
所以,下次再动黄家时,很有可能还需要永乐公主走一遭,不得不先安抚一二。另来今晚还有好些熟客,这人一直疯癫着也不是各事。
她对这种哄人活计从来耐心不大,今儿做起来倒也圆满。只在心中暗骂了这蠢货在苏姈如面前不是挺好的,怎跟自己一处就歇斯底里起来,莫不成这世间疾病都是看人下菜碟,专挑能欺的人欺。
永乐公主愈听愈喜,待到薛凌住口,感叹道:“原来如此,竟是如此,怪不得魏塱连老不死的坟都刨了”。看其神色做派,已然恢复如常。
薛凌道:“当时事急,不便与公主细细商量。如今事成,在此谢过公主援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永乐公主正了正身子,咬牙片刻,骄矜道:“我非援手于你,你也不必装模作样谢我。终不过是,咱们想要的东西汇到一处罢了。
若要论恩,倒要我来谢你才是。要不是那老不死这么一死,我还不曾体会得到”,她盯着自己手掌,来回缓缓翻动,道:“原来,是这般滋味。”
眷恋之情,浑然意犹未尽。
究竟是哪般滋味,又是何物有这般滋味,她没说,薛凌亦没多问。永乐公主冷笑一声,道:“是吾虚长了这般年岁,不知世间翻云覆雨手。
却不知今晚过后,吾能不能,也效信阳馆陶”,她看薛凌,缓缓道:“我不爱....这永乐无忧了。”
薛凌由着她盯了一会,偏开脸笑道:“公主爱啥,就该有啥,生下来便该如此。今晚壑园设宴,只为答谢京中贵人照拂,如何就能定公主气运。您说这话,岂不折煞在下。”
永乐公主不可置信般打量了薛凌两眼,奇怪道:“你怎么....怎么....”。她想不出如何形容。就是..突然这个人,就好像少了点什么。
薛凌笑笑颔首遮掩过去,信阳也好,馆陶也好,这些生下来就金尊玉贵的公主与她有什么关系?还不如院里一抔冬雪,至少,天下的雪,是一样的白。
苏姈如还没回,永乐公主已是和薛凌无话,自言自语般抱怨了句:“黄靖愢不死,真是可惜,看不到那恶婆子痛哭流涕。”
“早晚而已。”
庭前月(一百四十五)
逸白躬身请了薛凌先行,他知道江玉枫还没到。薛凌本是想问问宫里闹到了何等地步,有没有摔锅砸碗,砍人流血。见逸白弯腰,索性算了。
走得几步,在西院外的回廊处与江玉枫遇上。见他今日却是坐在轮椅上,由弓匕缓缓推行。
薛凌素没在江府之外的地方见过江玉枫,暗道一条腿瘸了,也不必拿自个儿真当个瘫子,还得让人抬着来。
二人离的近了,江玉枫亦没起身,只在轮椅上双手交叠见礼,轻道:“在下不便,失礼于姑娘。”
薛凌瞧了一圈左右,还有二三小厮在,笑道:“江少爷亲自过来,已是抬举。要说失礼,未能远迎,是在下失礼。”
江玉枫一挥手,后头一人呈上数个盒子,不知什么玩意。薛瞑伸手接了,又招呼下人拿回库房收着。这么一来,一行便再无外人。
薛凌倒不忌讳壑园有奸,只不想在下人面前和江玉枫太过随性,以免被逸白听了去。
这厢人一走,跳脱性子当即藏不住,道:“瘸子有瘸子的好,早知进出有人推,莫不如当年这苦肉计让我来演。”
话落又道:“不对,当年我也没少受罪,到了好处都让你拿了去,我白受罪。”
几个人脚步未停,江玉枫在轮椅上半倚着,淡淡道:“姑娘连这点便宜也占,莫不如整个瘫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更添舒适。”
弓匕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憋不住笑,逗趣道:“少爷惯会逗人薛姑娘。”
薛瞑自觉该说点啥,然他不比弓匕与江玉枫多年情分,此刻偷眼看了看薛凌,背影也瞧不出个喜怒来,终还是缄口不言,默默跟在众人身后。
薛凌翻了个白眼,道:“别家都是夫人婆子来,李敬思也就罢了,他是来看病。怎么你也亲自过来了,不怕给人看了去,还当你江少爷第二条腿也不要了”
弓匕抢白道:“姑娘这是哪的话呀,李大人能来瞧病,我们家公子就瞧不得了。医者父母心,今日上门,正是想请园中妙手替我家少爷瞧上一瞧。”
薛凌未听出弦外之音,不以为然道:“他来瞧病,你也来瞧病,说出去你信不信。人家抢药,你们好,直接抢大夫。
李敬思有病那是为朝廷立功,江少爷有病,说出来可不太风光。”
江玉枫轻笑一声,语气未改:“风不风光,都是一样的血肉疼痛。闻说园里妙手,恰逢在下沉疴旧疾,求上门来,不见得有多强词夺理吧。”
薛凌这才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偏脸看了眼江玉枫的腿。然今日天寒,江玉枫坐于轮椅之上,盖了块裘皮挡风。
她迟疑问:“莫不是,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福气,江少爷不想要了?”
“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福不敢享尽,祸,也不敢避尽,薛姑娘以为然否。”
薛凌停下步子,往下蹲了些,与江玉枫平齐,抿嘴一笑,点头如捣蒜:“然然然,十分然。”说罢直起身对着弓匕道:“快些,快些,就等你们了。”
话音未落,即转身往前走出几大步。弓匕长出了口气,才推着江玉枫跟上。
几人行至花厅,戏台上恰到尾声。苏夫人与江玉枫熟识,双方躬身即为见礼,永乐公主与江玉枫,却略有生分。
江玉枫仍是在轮椅上喊见谅,永乐公主便略有不喜,好一会方道:“你怎么过来了,你是为谁过来的。”
此话明知故问,当夜江府密室,她又不是不在场。只是到底江玉枫瘸归瘸,没真瘫,爬起来行个礼是小事一桩。他不起来,在永乐公主眼里,分明有意怠慢。
江玉枫察觉到永乐公主话里诘问,无奈看了眼薛凌,希望她打个圆场。毕竟往日薛凌恣睢,好歹她也只是个百姓平民。今儿永乐公主不识趣来,却是个天子贵胄。
要哄,他不够格,不哄,他太出格。更要紧的是,如今这院子里,连薛家的小少爷都知道自个儿哄自个儿了,好端端的公主不做,上赶着找什么茬啊。
偏薛凌决然算不得一个好主家,只道索性风清月朗无别事,这两人打一场,岂不比台上好看的多,她乐得拖一阵,看这俩蠢狗明枪暗箭。
幸而苏姈如在侧,忙上前挽了永乐公主笑道:“公主可忘了去,江家少爷有旧疾,怕不是求医来的”。说着转向江玉枫道:“来的都是客,刚儿公主还说不论虚礼呢”。又看着薛凌道:“主家说,是也不是?”
薛凌再躲不过,拉长了嗓子喊:“是是是,大家说的是,人到齐了,赶紧去吃点喝点,说点笑点,完事了大家就赶早了散点。”
她转身问薛瞑:“去叫逸白和苏凔二人都过来”,言罢对众人笑笑道了声“诸位请”,率先往外厅迈步。
众人跟着到了,桌上以八珍为主菜,早已备下。小炭炉里火苗还红,锅子里咕噜噜直冒泡。
本该薛凌主坐,念及院子里不愉快,她卖了个乖,请永乐公主上座。疯子实难伺候,懒得争这一时长短。
此举显然让永乐公主受用无穷,褪了身上外氅正要入座,江玉枫自个儿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不说健步如飞吧,好歹是行走如常。
永乐公主当即惊的再没坐下去,指着江玉枫急道:“你........你.....你你不是瘸了吗?”
大抵是问完发现周遭各人都毫无异状,顿时明白过来,又指向薛凌道:“你.....你们都知道?”
苏姈如嫌今日耳坠重了些,扶手上去,惦记着明日要改,没看见永乐公主慌乱。薛凌理了理袖沿,将恩怨遮得更牢实,也没理会永乐公主问话。
弓匕将椅子拉开,江玉枫上前几步,恭敬施了一礼,温声道:“幸得壑园医术高明,又逢上天垂怜,小人痊愈不久,还未及公主圣听。”
他转向薛凌:“薛姑娘说,是不是。”
薛凌猛一抬头,看罢江玉枫,又看向永乐公主,再次点头如捣蒜,十分肯定道:“是是是,我这园子就是卖药的。活死人,肉白骨。”
她一指江玉枫:“断条腿算的了甚,脑袋断了都能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