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月(一百零三)
身后沉默片刻,江玉枫才问道:“走去哪。”
薛凌伸手,揽了一怀湖上风光。雀跃道:“天下之大,又有哪里我去不得?”
“可是身边人有何怠慢?”
“倒也没有,只终究人在檐下,见天儿的抬不起头来。”
“荷尽则无盖,菊残尚有枝。若傲骨自存,年月春秋消不得,一方陋室怎就压的你弯腰。薛少爷来去随意,何必自谦呢。”
“时来天地同力,运去英雄束手。有道是龙游浅水让虾,虎落平阳忍犬,我不过竖子匹夫,江少爷笑骂由人,何必抬举呢。”
“实在说你不过,愧对先师教诲。虽是虎卧不久,是龙盘不住,可这世道艰难,贤者亦难独善其身。我见那姚家姑娘窈窕淑女,还尚未婚配。玉璃虽还在丧期之内,来日总也要成家立业。你这一走,何时归来替他们担待?”
薛凌往手心哈了口气,寻常道:“各人自有各人福,哪有人须人担待。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敢再让江伯父多担待。”
江玉枫道:“薛凌。”
“嗯”?她随口应了声,却好久不闻后头说话。奇怪转过去,瞧见江玉枫还好端端坐在椅子上。见她回头,方退了身上裘皮氅子,单衣站起,一瘸一拐往薛凌处走。
薛凌本是瞧的专注,见他身形忽然往右一个趔侧,还当是脚底处有什么绊着了。下意识目光往下移,这么个功夫江玉枫又跛着走了两步。
她忽而明白过来,江玉枫是废了腿。
此事本早早就知道的,只这些日子里与江玉枫相见不是偷偷摸摸,就是在乌漆嘛黑书房里如老僧坐禅,不见得他起来。但见江玉枫时时神色如常,她也全然忘了人是个残废。
现天光大好,红日当头。再是江府自己园子,到底周遭有下人来去,难免江玉枫要掩饰一二。
薛凌心下无来由的有些酸涩,却并非同情和抱屈。这感觉她也说不上来,大抵就是江玉枫那句话说的,世道艰难,仇人也好恩人也罢,大家都艰难。
久看显的无礼,她撇开目光回转了头,仍愣愣瞧着湖面。亭子就巴掌大块点地,再是跛脚,也无非七八步距离,江玉枫转瞬与薛凌同立于一处,也是眼眸怔怔,瞧的老远。
二人俱是沉默了小会,江玉枫手却从袖里伸出,递给薛凌一方信笺来,道是齐家五姑娘新回的。
薛凌笑笑侧身接过,借亭角凉风将纸簌簌展开,信上说齐清霏一行人刚离了涢城,近日早晚北风刮的厉害,都不能赶路了。
听着有些艰辛,但那姑娘在一张薄纸上哈哈大笑,喊:“三姐姐三姐姐,狗一下马车,被风吹的跟个球儿一样,在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
她还说“这边野兔子多的很,阿黄一见着,就追出老远,每天都得去找他,真是不省心。”
又说:“我能看到好大的一片草原啊,一眼都忘不到边。山也高的很,山尖上白茫茫的,是不是落雪了。这才九月里呢,我也没见过落雪。”
这封信写的比往日都长些,大抵是夜晚要宿在车马里,无旁事可做,唯剩写点笔墨消遣。江府干活儿妥帖,倒也不用担心委屈了齐清霏。
薛凌看过后又将信原样折好放进袖笼里,笑道:“递封信而已,何须劳你如此郑重其事,又是请茶又是备席的。说来,可有一路给陈王府报个平安?”
她一句话将前头诸般缘由都揭过,好似江玉枫今儿在此只为这封信一样。江玉枫亦不多做解释,道:“岂敢怠慢,每日都是往陈王妃处走过一遭的,府上去信,也带到了五姑娘手里。”
薛凌心下略欢喜,道:“难怪她没找我上门来,原是托你江少爷的福。”
江玉枫趁机追问道:“你是.......非要走么?”
薛凌再次转回身去,过了好一会才答:“我三年前回了京,一直辗转寄居人下。也曾自己置过两三宅子,却始终撑不起一方天地。但人总是要往前看不是,老头子曾授‘百折不挠’,所以我想多去试试。”
“你想做的事情,江府向来拦不住。但今日你我二人在场,我有一问,皇天厚土在前,旭日清风为证,你可敢据实回答。”
薛凌笑,偏头直直看与江玉枫,略抬头,朗然道:“我敢。”
他眼里忽生豪情,汹汹气势道:“以前,此刻,身后事,你可有一心一意,尊瑞王为君?”
薛凌跟着哈哈大笑,斜眼睥睨过周遭,又挑眉回与江玉枫道:“天子宁有种耶?”
江玉枫本与她双目对视,闻听此话,眼里气势渐散,最后回归为落魄的温柔公子,一瘸一拐回到了原座位上,道:“过来坐吧,风还有些凉。要聚要散,也与父亲吃顿便饭。他时长提起你,只最近事忙,我不欲扰你安歇。”
薛凌沉吟片刻,依言回到桌前。桌上东西已清理过,新换了几叠蜜饯。江玉枫似还有意当个说客让薛凌留下,或江山社稷,或亲朋故友,都是牵绊。
薛凌说着棱模两可的话,却一口咬定不日即要离开。二人道别时语气还算平和,各自心中俱是风起云涌。
薛瞑在僻静处等候,有意无意弓匕总是从他面前路过。一来二往,免不得攀谈几句,他没忍住,开口讨教:“我不知主子往事,何以一个姑娘家要刨冰雪里的草根来吃。”
弓匕答的隐晦,道是薛姑娘从平城回的京中,具体以前如何,他一个下人也不知。这边薛瞑还想问,那头薛凌与江玉枫已经散了。
他恭敬上前去接自己姑娘,瞧见薛凌脸色隐隐不喜,低声道:“小姐是有何为难之事么。”
薛凌没回头,只尽可能侧眼往后看了些,笑道:“没有,相反,我自在的很。”
她本想骗江玉枫一二,但最近和霍云婉走的如此密切,量来想骗不过去。毕竟霍云婉在打什么主意,魏塱可能当局者迷,江玉枫等人却是旁观者清。
与其赌咒发誓的来编个谎言,还不如实话实说,让江府等人以为自个儿和以前一样蠢在明面上。
天子宁有种耶?
有的话,魏塱的儿子更名正言顺。没有的话,人人都很名正言顺。所以不管怎么轮,那也轮不到魏玹头上去。
以至于她近日添了些疑惑,怎么江府就找了魏玹这倒霉鬼?
庭前月(一百零四)
薛凌在回自己的路上叹了几口气,念着该找个空档去翻翻魏玹的生平往事,想来这位瑞王殿下,必然也有些过人之处,不然不会得了江府青睐。
她向来觉得江玉枫说话不中听,今日有句却是对的。要走便走,但走之前,总该与江闳吃顿便饭。二人约了明日阖府一聚,如此薛凌也多余些时间收拾些行李。
她东西不多,却是十有八九不敢让人瞧,故而不能叫个丫鬟了事。回了房挑挑拣拣的直到正午,该带的一应收在箱子里,江府仅剩的岁月,就只剩闲暇了。
因昨夜睡得极好,午膳过后,薛凌仍未有乏意。遣薛瞑搬了张躺椅置于院中,冬日午后骄阳暖而不烈,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好不自在。
壑园那个地方,是有几分期待的。虽比不得往日存善堂那般珍惜,至少和那个薛宅有的一拼。里头的人,颇得自己喜欢,以后,在京中就有个真正的落脚地了。
她能断定霍云婉在想啥,等雪娘子的娃一落地,魏塱则去日无多。皇帝一去,太子继位。喝奶的娃,还能真的上朝理事不成,自然皇权就到了太后手里。
所以她更喜欢霍云婉些,且不提霍云婉对自己的依仗更重一些。就凭事成之后的听话程度,那肯定是魏玹远不如个襁褓里的婴儿。
以至于薛凌在想,要不要拉江府一把,劝劝江府回头是岸。这些念头也算雄才伟略,所以光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她又记起了那张椅子,和跪拜的文武百官。
真好,赢家真好,可以让天下人颠黑倒白,指鹿为马。
她应该是那个赢家,而不是气急败坏喊“出千”的赌客。
她慵懒移了一下胳膊,袖里卧虎撩人。这东西贴着手臂捂了这么久,还是金属特有的凉滑,仿佛是怎么捂,都捂不热。
她倚了很久,像是回到平城外的原野,天地寂静,烟云停驻,只剩她一人在穿梭于浮沉。
直到含焉一脸哀戚过来,轻声喊:“薛姑娘。”
薛凌半抬了眸子,漫不经心道:“嗯?”
含焉仿佛是回到了未进江府那些日子,胆怯畏缩,抖着嗓子问:“他们说你要走了。”
“嗯,明儿走来着。”
“这样.....”
薛凌没解释,她早间是想好生与含焉商议。想尽可能温和周到的告诉这个蠢货,愿意走,就走。去了壑园,也绝不会有人欺负她。不愿意走,就留,在江府里,仍旧当个千金姑娘被人伺候。
总之,她会接着保她荣华富贵,保她平安喜乐,保她......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记起申屠易。
鲁伯伯曾经说过的,之所以总惦记一个人,那肯定是那人好,你一遇到事儿,就想到他了呗。
如果含焉这辈子不会再遇到事,那肯定就不会再问起申屠易了。
不过这会躺着觉得身上懒的慌,懒得说话,懒得思考,懒得关注旁人如何。所以即使知道是江玉枫指使了含焉来留人,她也懒得动气。
她说的极自然,连个委婉都没有。就明儿走了,跟江闳吃过饭后。终归都在京中,也没什么大件要搬,估计多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壑园。
这么简单的事,不至于还得选个黄道吉日。
含焉垂头好一会,怯生道:“那......那.....”
“什么那那这这,你愿意如何就如何。”
含焉明显有些惊喜:“你肯带我走?”
薛凌这才有些轻微回神,看了一眼含焉,笑道:“你想跟我走?”
她确然做了带此人走的准备,不过,她还以为含焉会更想留在江府一些,起码得有些留恋。现看其表情,似乎更怕自己不带她走。
“薛姑娘”,含焉冲上前,握了薛凌衣袖,嗓子哽咽道:“我想跟你走的,我怕你要我留在此处,我....”
“此处有什么不好,又无人欺你。”
“此处是好,可我.....薛姑娘,我.....此处...于我而言,好的不是这个地方,好的是你。你在此处,此处才好。你不在此处,此处就不好。
你若要走,能否让我跟着。便是....便是要回原来的宅子,我也愿意的。”
薛凌笑笑偏过头去,看远处一簇玉帘花开的正好,韭菜一样的叶子间朵朵晶莹白玉,随风曳过,像是平城春日里残雪未尽,娇滴滴的卧在刚出土的草叶子上。
她看的欢喜,答的也欢喜:“你要去要留,我都不拦着的,不必为此焦心。”
这般温柔语气,实在罕见。含焉心中伤感稍退,却还没完全平复下来,看过四周又道:“我见过这般景象了,薛姑娘,我已经见过了。
我身在胡地时,曾听得来往客人言语。他们说,当年........胡人只进到渭水,便停了。京中一派歌舞升平,未受半点影响。
那时我常常在想,若我与阿娘是京中人氏,就好了。若是个富贵人家,便是最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胡人.....也过不来。
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过了。”
她说:“薛姑娘,我知足了。”
薛凌似乎还是无多大触动,淡淡道:“知足好,知足常乐嘛。你既想去,明儿我叫上你便是。且早些收拾东西,值钱的金银首饰都带着,别白白便宜这场春秋大梦。”
含焉还想说点啥,嘴唇蠕动片刻一咬牙起了身道:“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言罢转身不见了人,好似跑的慢了薛凌要反悔一般。
二人对话,薛瞑在暗处听得分明。在含焉走远,薛凌又移了下胳膊,里头东西还是丁点温度都没,怎么都不热。
她又摇晃了一会,想着莫不是薛璃还得来走一遭。早间谈话时江玉枫说什么不能独善其身,就是指着这两人牵绊住自己。含焉都唱完了,该薛璃唱了吧。
她没能等来人,一直摇晃到日头西斜,薛瞑寻了件蓝底金纹的短帔来说是风大。薛凌推开辞了,自己站起往手心呵了两口热气进屋。
如此无所事事消磨到第二日午间,弓匕来请,说是就等薛凌了。她笑笑遣人去请含焉,让薛瞑去传话“二人皆在府上叨扰,辞行理该一路去。”
江府不缺一副碗筷,弓匕自应承了,又在薛凌院外等了稍许时刻,终见得这祖宗出了门。
庭前月(一百零五)
看模样,是丫鬟精心拾掇过的。合欢红的下裙,配了云峰白琵琶袖小袄,又一圈白狐毛皮作领,热热闹闹将个小脸裹在里头,很是讨喜。
弓匕开口问了安,含焉才从薛凌背后怯怯探出半个身子。他补上一句:“姚姑娘好”,薛瞑跟着轻点了下头。
一行人还如往日笑笑闹闹往了江闳居住的院里,过廊回门入了厅坐定,家丁下人来往好一阵,江府里人才姗姗来迟。
薛凌听见吵闹本是要起身见礼,抬头一瞧,江闳走在前头,稍后些是弓匕搀着江玉枫那瘸子。这便罢了,旁儿竟是薛璃恭敬扶着江夫人。
扶着便罢,踩个门槛还张口轻说了句啥,似在提醒江夫人小心台阶。其嘘寒问暖之殷勤,薛凌登时冷了下脸,没及时站起来。
含焉却是登时起了身,看见薛凌没动,跟着又想坐回去。然江府众人已到眼前。如此失礼不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唯低头尴尬站着暗自决定薛凌若不开口,她打死也不能说话。
这厢正为难着,薛凌笑着站起,躬身行了礼喊:“见过江伯父”,又转脸对着那妇人躬身:“见过伯母”。说完腰直的有些缓慢,却到底没停顿,也未与旁边薛璃有过眼神交集。
含焉急忙行礼,跟着问了二人好。她无身份可以喊江闳伯父,只依常礼喊了大人。又问过江玉枫等人安好,薛凌这才听见江闳不轻不重“嗯”了一声。
江玉枫道:“理该在此候你,不料家母头疾突发,耽搁些许,怠慢之处,还请勿怪”。又略偏头看着含焉道:“姚姑娘安好。”
含焉垂头弯腰不言。薛凌先答了“岂敢”,转向于江夫人道:“未曾闻伯母贵体欠安,如此劳师动众,是我的不是。”
江夫人轻手推了薛璃,慈祥笑着过来上下打量了几眼薛凌,温柔扶着她坐下道:“老毛病了,吹阵子风就挡不住,歇歇便也好了。姑娘来了府上这么久,我早就跟老爷说要聚聚的,不然传出去,旁人说家里不懂礼数。
可枫儿总说你们忙呀忙的,这忙啥,我一个妇道人家也过问不得,只能叮嘱底下人都热情些。今儿可算得了姑娘闲,是我的运气,哪里就是你的不是呢。”
她转头看已经坐于席上的江闳,脸上喜爱之色甚浓,笑道:“小姑娘家颜色真好看,多看几眼,似自个儿也回了十七八一般,那时老爷与我...”
她越说越是柔情似水,渐成涛涛。话到此处,又如春江绝流,赫然收了口,仅余些点滴涓涓,百转千回的,带着羞赧接着劝薛凌道:“快坐快坐,怎能站着说话”,又转向含焉道:“姚姑娘也坐,都坐都坐。”
薛凌笑笑看向江闳,低头抿嘴说的是:“多谢伯母怜爱。”
含焉绞着帕子答了身,僵直坐在薛凌身侧,垂了头不答话。原不至于如此局促,除却平日里与江夫人见过,那回仲秋,她也是与这一家子吃过饭的,而且当时薛凌还不在。
这些人还和往日一般和气,江夫人也是一贯的和蔼温厚。但她总觉得,觉得自己好像...好像人还没离去,就已经回到了从前。回到了看人眼神求活的日子,所以看谁都是一种近乎浮夸的虚情假意。
包括...她的薛姑娘。
丫鬟呈了水盆供主家洁手,上位为江闳,旁儿是江玉枫,再次席为薛璃,主家末尾自是江夫人。二人邻座,江夫人一边撩起水花,一边轻声叮嘱自己的小儿子道:“怎也不与两位姑娘问好,近日你越发没规矩了。”
薛璃与她笑道:“不如房里姐姐好看,没什么意思”,依旧不理薛凌二人。江闳作声道:“听枫儿讲,薛姑娘有意搬离江府?”
底下人先上了一味圆菱甜汤与众人开胃,藕粉勾了薄芡。蒙蒙一盏云雾间,几点殷红枸杞浮浮沉沉呈在薛凌面前,她答:“是有此打算,这些日子承蒙伯父庇佑,不胜感激。
然父亲曾授,君子志于四海,未可偏安残生。殷殷之嘱,不敢违也,是以今日特向伯父伯母及两位兄长辞行。所谓往来山水有相逢,何必不离七尺间。伯父大义,定不会多留晚辈。”
江闳沉默片刻方道:“你....是个女儿家,诸多杂事我不便过问。但我与你父亲,既是同僚,又是挚友。你既孤苦无依投奔京中,我江府自当一力照应。现你开口要走,有心人听了去,岂不怨我江闳连个故人之女都看护不住。”
“人心自有公道,三五流言焉能颠倒黑白。伯父世事洞明,又哪会与些宵小之徒计较。父亲在天有灵,亦只会感念伯父大恩。”
金漆描纹作的海碗轻磕在桌案上,看着不知是乳鸽炖的什么玩意儿,江夫人紧赶着薛凌的话头催促丫鬟道:“快给两位姑娘盛些。”
说完笑吟吟瞧与薛凌道:“里头搁了陈年的阿胶,最是养气血。你们走呀留的,总儿也得吃饱了再提,这汤没喝几口,怎么听着火气都来了。”
说完冲着江闳喊:“老爷”,嗔怪道:“怪我没给你生个女儿,怎地一上来,跟训自己儿子似的。”
她一揽薛凌,往自己身上稍凑了凑,道:“我看小姑娘明礼又懂事,志向也大的很。要走随她,要留也随她,你们都不许拦着。那大门又不是给糨糊粘住了开不得,她要去便去,要来啊...”
江夫人捏了捏薛凌胳膊,像个当家主母摸着底下儿孙身量,慈爱道:“你随时过来,我亲自给你开门去。”
薛凌手肘微动,没往外扯。袖里恩怨贴着里衣,人摸上去,很容易感觉处轮廓,江夫人似乎没啥感觉。不知是不是很少接触刀剑之物,压根没想到里头东西是件凶器。
丫鬟已盛好了汤,江夫人双手接了放在薛凌面前,又指使丫鬟往含焉面前摆了一碗,复对着众人道:“都好生吃饭,别的一盖儿呆会再聊。
几个男人家,哪识得人小姑娘心气,保不准哪里得罪了,还怨人家要走”。说着回头看着薛凌道:“快吃,吃完了,伯母替你做主。”
薛凌垂头浅笑称是,伸手拿了汤勺。才饮过一口,江夫人满脸期待问“如何,可还合口?”
她回道:“极好”。江夫人欣喜笑开,劝着众人赶紧吃。薛凌看过江闳,又垂头饮了一勺。
江闳老了,她突然这么觉得。
庭前月(一百零六)
年初时,她曾见过江闳惊慌失措乃至吐血的模样,那时她尚不觉得江闳苍老。这会坐于此处,江闳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她却近乎肯定这个人老了。
老到要扯着一群老弱病残出来陪他装模作样,好撑起一副大家气派。
可能后宅妇人在某些程度上有些相像,江夫人席间絮絮叨叨的样子,让薛凌隐隐记起了齐世言的夫人。
她初入齐府,也是当家的主母几句好话,自己就被哄了去。如今江夫人只能算故技重施,岂能再着了道。
一餐饭吃下来,薛凌且问且答,话说的滴水不漏,丝毫没表达出要留下来的意思,江夫人终只能作罢。
待众人停箸,薛凌起身行了礼,向江闳请示,道是自己还要回去打理些姑娘事物,就此与江伯伯别过,又向江玉枫等人一一致谢,言罢便要离去。
江玉枫倒还一切如常,唯薛璃一直不曾与她搭过话,此刻也装没听见,只管扶着江夫人,问“娘亲可要早些去歇着”。
含焉识趣一并站起,打算跟着薛凌要走。却闻江闳道:“你父亲,有些旧物在我书房,也是时候物归原主,这便随我去取了吧。”
薛凌先偏头看了眼江玉枫,随即笑道:“谢江伯伯成全”。跟着侧身离了席,退至边缘处等着江闳先行。
这般乖巧倒不是真觉得江闳那有啥,即使有,她未必想要,只是反正已经装了半天的孙子,不愁再多装个把时辰。
含焉飞快扫了一眼众人表情,几步小跑到薛凌背后,垂头不言。江闳缓缓起了身,走到门口处往天空瞅了瞅,这才迈步往书房去。
薛凌转身与含焉笑道:“你先回吧,江伯伯怕是有些长辈叮嘱,我去便是”。说罢跟在了江闳后头。
这人是老了,先前隔着一张桌子没看清楚,现在人在眼前,又是背对自己。薛凌仔细打量,竟从江闳头上瞧见三四根白发来。
她与江闳已有许久未见,却不知如何,总觉得前头走着的人像是老在一夜之间。
二人一路无话,到了书房下人掩上门后,江闳方开口请薛凌坐。薛凌弯腰躬身道:“晚辈不敢,请伯父上座。”
江闳绕到书桌里,手摸索着椅子扶手,却并没依言坐下。良久叹了口气,抬头幽幽看着薛凌,再不复那会饭厅里威严,而是略无无力道:“你要....去哪?”
薛凌正要开口,又闻他道:“空话无益,这里你我二人,你要去哪呢?”
薛凌思忱片刻,没如他的意,仍是原样道:“承蒙伯父挂怀,晚辈在府上打扰甚久,不敢再添麻烦。”
“近来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道儿,既有枫儿与你日日参详,我也不便多言。
瞧你今日模样,我知是留不住你”。江闳顿了顿,缓缓坐下身子,拂开桌上一卷书,抽出一张宣纸往薛凌方向送了送,示意她上前些。
薛凌上前几步,才瞧见纸上所描,是一篇百家姓,江闳手指处,是个指甲盖大小的江“字”。她瞧见那江字的最后一笔写的甚重,必是当时有所念想导致下笔不稳。
不知这玩意是自己哪年哪月哪时写就,又如何到了江闳手里。反正这块地姓江,随便吧。也不知江闳此时在想啥,也随他便。
薛凌轻笑一声道:“晚辈幼来顽劣,未有落笔生花之术,伯父见笑了。”
江闳垂眸不语,好半会撤了手道:“城北有家肉铺,其当家的屠户,有庖丁解牛之术。依你之见...此术如何能习得?”
“无它,手熟尔”。薛凌并不在意江闳为何有此一问,只脑子下意识闪过鲁文安的话。
世间之术,手熟尔。宰牛杀人一回事,杀的多了,自然就知道怎么最省事。
江闳轻摇着头:“非也。”
薛凌不恼,再次躬身:“请伯父不吝赐教。”
“刀快。”
薛凌抬头,与江闳双目对视。江闳重复道:“非手熟,刀快尔。手熟须得十年功,刀快不过倏忽间。”
她霎时清明,却又拒绝承认,仍乖顺道:“晚辈受教了。”
江闳目光深邃,道:“我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权力.....是这个世界上最快的刀。”
薛凌垂头不答,江闳续道:“说来惭愧,我这一生,活到现在,才算彻底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知你一直对江府存有怨气,或许今日一别,下回咱们生死相见也未知。可薛姑娘,这大半年风风雨雨走来,你总该....放下了些罢。”
薛凌微微蹙眉,仍闭口不言。江闳等了片刻,道:“听枫儿说,薛兄有遗物留与你,不知是何物。”
薛凌本稍有触动,听了此话,又瞬间归于冰雪心肠。合着非但没旧物给自个儿,还想从自己这拿点啥去。
她腹诽的毫不留情,这老东西嫌命长。
薛凌抬头笑道:“是一枚鲁班锁,枯枝所作,名曰笼中取珠,原本是陈王的东西。
他说年幼时,家父送与他为礼,取金玉虽贵,木石不可轻之意。
我与父亲,分别的匆忙,未曾留下什么。陈王怜我思父心切,特赠与我的”。她好奇看与江闳:“伯父怎问起这个?”
江闳倒不遮掩,道:“你父亲身前举足轻重,我想所留之物必然不寻常,原是如此。”
薛凌复垂头作乖顺状,她记得当时弓匕只看过一眼盒子,自己随口说是薛弋寒遗物,没想到这句话都被传到江闳耳里。
有了这么一问,薛凌连江闳说啥都懒得再仔细听。煽情也好,利益也好,由得那些家国大义过耳,富贵荣华空谈,她都装聋作哑,只等鞋底抹油开溜。
直至江闳口干舌燥,大抵知道废话再多也无力回天,何况要问的事儿已经问到了。虽小有失望并非是自己想要的,却又庆幸那东西没薛凌手上,不然要拿过来也不易。
至于薛弋寒有没有给过魏熠一枚孔明锁,枫儿与魏熠曾寸步不离,招来一问便知,江闳开了口允薛凌离去。
薛凌抬头笑过,行礼转身走人。完全没有问问江闳究竟有什么薛弋寒的旧物,赶紧拿出来瞅瞅。
人到门口时,忽闻身后江闳又喊:“薛凌。”
她憋了一下嘴,转身道:“伯父还有何事。”
江闳头上仿佛一瞬又多出许多华发,声音像带着恳求:“玉璃与枫儿兄友弟恭,无论如何,你.....万勿伤他二人情谊。”
薛凌弯腰赔罪道:“晚辈岂敢,伯父若无旁事,容晚辈先行退了。”
庭前月(一百零七)
她自个伸手拉了门,笑着几步行至外头天地。薛瞑一直在此处等候,躬身喊了“小姐”。薛凌不答,斜眼看过半掩的门扉,往自己住处而去。
回到时,含焉也坐立不安等了多时,看到薛凌回到,连忙凑了上来。她亦未吭声,自顾走到屋里,将昨儿拾掇的行李查看了一遍。见其并无异常,方彻底放心,吩咐薛瞑去备置马车。
饭也吃了,情也叙了,这摊子戏,该收了。毕竟不是生离死别,同在天子脚底下讨饭吃,说的近些,一样的低头不见抬头见。
薛瞑应声退去干活儿,含焉却没回别的屋,只伏着脑袋安静坐于椅子上等待。薛凌又喝了两盏茶水,忽出声道:“你当真知足了?”
含焉听声猛地抬头,盯了两眼,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自己。忙站起走到跟前,急道:“薛姑娘,我知足的,我知足的。”
她边说边连连点头,眼珠子却似钉在了薛凌身上一般,目光死死生根,完全没有随着脑袋移动而移动。
薛凌瞧着门外,半晌才淡淡道:“好日子要过就过长久,三五日,怎么能知足呢。”
含焉跪倒在地扯着她衣襟道:“薛姑娘,不是这样子,我不是.....不是贪图富贵之人,我只是.只是....”
她以为薛凌要丢下自个,手足无措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解释。眼看着眼泪就要下来,薛凌回了目光,道:“你坐着说话就是,何必这样。”
“薛姑娘,我当.....我....这里不是我要的好日子,你莫要丢下我。”
“我不丢下你,你愿意去哪就去哪,愿意跟着我也是行的。”
含焉大喜,缓了紧张情绪,丢开薛凌衣襟往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泪,声音平复了些:“多谢薛姑娘,我.....我.....我不愿意独自留在这儿。”
“不愿便不愿吧”。薛凌伸手将自己衣上褶皱掸平,她也不愿听人要死要活啊,早知就不要多嘴瞎问。
含焉哆哆嗦嗦起了身却不肯远离,垂头道:“薛姑娘,我怕的慌,这日日夜夜,我没有一日不怕,只有你在的地方,我才能觉得安全些。你在这儿,我就在这,你要走了,我天涯海角都要去的,我.........”
薛凌抬手,止住这人喋喋不休,然后轻挥了两下,漫不经心道:“我说了,你要去哪,我都不拦着的,以后也无需再作这惶惶之态。
我就是一时奇怪,人,还有嫌好日子长的么。你瞧你瞧在府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那几个姓江的也权拿你当尊菩萨供着。
这种荣华富贵,大家都求着生生世世,你掰着手指头说知足”薛凌轻声笑过,望与含焉道:“我也不是不信,就觉得....怪有意思的。”
含焉张口欲说,薛瞑走了进来,她不欲在人前多嘴,悻悻低了头。薛凌转脸过去望着男子,轻道:“这么快?”
薛瞑道:“几位主家都是知道小姐要走的,一早儿已命人备了马车,小人传句话而已。可要..现在动身?”
薛凌瞥见含焉还畏缩站着,笑道道:“走吧走吧,这会过去了还能赶上日头不落山。”
薛瞑应声,转身去拎包袱,含焉也欢喜,搭过话忙往自己屋里去拿行李。早早过去,她便放心些。
薛凌伸着懒腰起身,目光在房间里来回转了一圈。当初来江府,还以为要住个一年半载,没曾想,也就这么短短数十天。
好像京中哪家都呆不长久,以至于她暗暗咬了回牙,想是这次过去一定要定下来,再不奔波。
如此出了房,与含焉一起行至院外,发现江玉枫不知时何时站着。见她出来,说是来送一程。薛凌含笑称谢,顾忌瘸子走不稳当,再迈步时走的慢了些。
这回走的是正门,车夫已在此等候,下人扶着含焉先上了车。薛凌回转身来与江玉枫抱拳道别,江玉枫负身而立,温声道:“姑娘一路安好。”
她笑笑不答,回头自己爬进车厢。走出几步再撩帘看,江府里人还站在那像是目送她远去。
薛凌目光往上移,瞧见门楣上的江府二字还与几年前一般无异。她记起第一次来此处,江闳在里头老气秋横喊“你是薛弋寒的小子”,自己也意气风发问“国公的续弦价值几何”。
这些事,明明已经过了一千多个日夜,想起来,却让人觉得是弹指一瞬间。
薛凌撤了手,轻捏了一下手腕,将头缩回车里,笑笑倚在车窗上。含焉与薛瞑皆垂头不欲,直到壑园门前。
薛瞑先行下车要去扣门,薛凌道:“说是来寻白先生的即可”。言罢将含焉的东西也拎着自己手上跟着薛瞑跳下了马车。
不多时逸白亲自来迎,面上且惊且喜,问薛凌怎么让人传个话,他派人去接便是。
薛凌心绪稍佳,跟着应了话,又将含焉与薛瞑二人提了两句,随即被弓匕带着往住处去。
她上回过来只住得两日,一些贴身之物都没带,这回既是搬迁,免不得许多杂事处理。底下倒也乖觉,但薛凌不喜使唤人,时而磕磕绊绊的手上一直没停,直到丫鬟喊传了晚膳,差不多是酉时中。
薛凌长处一口气,将江府带来的抑郁忘却一些,出门喊了含焉,连薛瞑一起一并与逸白等人坐到了桌上。
这些人,总能称的上自己人吧,她想。自己人不用帮着自个儿算计,但凡不来算计自个儿,那就知足的很。
吃过这顿饭,就当霍云婉是自己人了。妈的,反正要选一个,至少选个没那么恶心的,何况奶娃确实更好控制些。
桌上有酒,薛凌好久不曾用过,今日破例,还未动箸,拎起壶替自个斟了一杯,笑笑请与众人道:“我......”,她卡壳,目光在含焉身上闪过,好久之后有些哽咽,随即杯中一饮而尽,道:“我敬诸位。”
能在偌大的京中凑出一桌她无甚成见的人,真是....真是艰难。艰难到.....她想起与霍云旸说的话。
我长在...长在平城,十四离家。师友全无,亲朋尽散。
庭前月(一百零八)
含焉手忙脚乱站起来要替自己也满上一杯,身边丫鬟及时抢了杯子去。薛瞑第一回与薛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还见她这般满是感怀的样子,也紧跟着局促站起来,执了杯等丫鬟斟酒。
三人皆有些心事在身,倒显得逸白格外镇定。站起双手举杯道:“谢小姐盛情,小人从此鞍前马后,万死不辞。若有二心,天诛地灭”。言罢也是一口咽下杯中酒,又将空杯示与众人。
薛凌笑笑坐下,除却含焉与薛瞑二人,旁的纷纷表了忠心。原席上还有四五贴身管家护卫之流,其中一个是薛凌认识的那个泠冷,逸白一一开口做了个介绍,说是以后府上起居之事,交由这些人来搭理。
另还有个髯须泛白的老头,估摸着四五十来岁。看其打扮并无不妥,然观其面目,又觉些许鼻锋唇尖,相貌刻薄的很。
薛凌倒不是生了反感,只下意识一眼看着觉得些许不顺。不料逸白开口道:“这位是李大夫,宅里特请的杏林圣手,定能保小姐贵体无虞,长命百岁。”
那老头也立即躬身像薛凌施了礼,推脱两句说逸白谬赞,又滑腔喊着以后要薛凌庇佑。
语气还是哪里怪怪的,但薛凌惊喜不已。这人居然是个大夫,还姓李。这回再瞧那老头,顿觉此人慈眉善目,自成一派仙风道骨,哪还有丁点刻薄像。
笑颜又不足以表达内心喜悦,她站起来躬身咧着嘴角喊了句:“是我以后要承蒙李伯伯庇佑。”
老李头显灵了,她想。
席上唯余这老头年岁长些,薛凌恭敬不足为奇,逸白招呼众人落座拿筷,热热闹闹笑作一团。含焉也逐渐放开来,唯薛瞑一直有所自持。
薛凌欢欣愈甚,酒也多饮了几杯。脑酣耳赤间朦胧看着一席人,觉得都好。含焉愿意跟着自己,真好。当初阴差阳错捞了个下人,也好。
逸白,也好,这人在江府的密事里维护过自己的。再瞧泠冷,也不错。那些下人都不错,那个姓李的老头子,尤其不错。
等杀魏塱时,她也就无需说些什么自己孤家寡人了。那般可怜兮兮的样子,想起来觉得丢人的很。
她做的事都是正确的,是该有好多人跟随自己才对。且这些人,要都是好人才行,不能是齐世言江闳苏姈如之流。
若是宋沧和李阿牛在此,那就更圆满了些。虽跟这两人都有磕绊,到底这两个都不是伤天害理的,应该坐在这里。
酒足饭饱,含焉先回房休息,薛凌有些事要与逸白商议,二人一道走着。逸白本是要往书房,薛凌仗着酒气熏熏然邀了他往庭院里吹风。
对常人来说,此时的夜晚已要煨着炭火才能安睡,但于她而言,这个温度正像是平城的八月中,原子上最舒适的一段光阴。
雪一般是将落未落,或飘飘荡荡的点滴小花儿,人窝在屋里觉得冷,往外跑着却是两件单衣就足够热气。
草木未凋尽,畜生秋膘肥的流油,身上一层薄汗经风一吹,凉丝丝的整个人下一刻就要从马背上颠到云层去。
她与逸白边走边聊,趁着谈话间隙贪婪去闻空气中清冽。好像是黏黏糊糊的泥水在身上裹了数月不得摆脱,终于寻着了一方粼粼波光。还没跳下去,自个就通体舒畅。
薛凌对逸白的忠诚深信不疑,逸白对自己的毒誓全然不惧,二人志同道合,意气相投,难免皆越说越是兴起。说尽宁城事,又说黄宅案,忌惮沈家没个消停,又提了两句瑞王须得防范。
晴日里明月早升,美中不足的是冬日多雾,好在姮娥蒙蒙也别有滋味。絮叨到亭子里,丫鬟送了炭盆来并一些杂果小羊,薛凌捡着带壳的东西往灰烬里埋了些,打算一会捡来当零嘴。
分析完了目前局势,薛凌带着些许抱怨说要捡个时间往李阿牛与宋沧处走一遭。逸白还没答话,又说永乐公主那也得跑一趟。
来了壑园,就不像江府那般事事有江玉枫劳神,她等着听声就是。下午想了一遭,自黄旭尧死了,还没去与永乐公主说个谢,总不是买卖之道。以后黄家的事儿,没准还指望人家呢。
早去跑一趟早放心,只是这几处皆不是好地方,去时得安排的妥当些。她便此刻一应说与逸白,免了自己到时又得翻墙。
逸白耐着性子候她说完,笑道:“小姐发个帖子,请他们过来便是,何须如此车马劳顿。”
薛凌奇道:“我如何将皇帝妹子,皇帝近臣,皇帝新贵三个烫手山芋一并请来啊,再说了这些人聚在一处,给有心的瞧了去,你我还能躲一躲,他们藏都没地藏。
而且这些人于你我而言至关重要,一个也折不得。还是准备万全些,我自个跑一趟就行,宜早不宜晚。”
逸白笑笑道:“小姐多虑了,您以前在江府,那是官宦人家。天子最忌朝臣结党,江国公自然要谨慎一些。
此处却不过一普通宅子,阿猫阿狗进得。公主么,也进得。便是皇帝亲自要来,那也进得啊。”
薛凌听得乐,笑道:“进是进得,那总要有个进来的理由吧。凭空叫人公主状元的往这里走,宅子底下埋宝贝等人挖啊。”
逸白也笑,跟着拿火钳翻了翻炭,道:“小姐这几日不在,宅子里的光景,我早就让人散出去了。
说这壑园,主家是南地李姓药商,近些年,生意做到了京中,这便给后辈置个落脚地权当产业。为求各路贵人照拂,府上有精通岐黄之术的大夫常年问诊,又备有灵丹妙药济世悬壶。
小姐想想,生老病死事,皇帝也管不得,您忌惮结党,还能忌惮人看个大夫不成。便是无病无灾,也要对医者存个敬心的,是而平日走动再正常不过。
小姐与霍家姑娘姑娘所谋之事,以后还多的是人来人往,哪能次次都让您去呢。且安心歇着,须得见谁,小人即刻安排他过来便是。”
薛凌拍手叫了两声好,此时方明白那席上老头的真正作用。念及老头姓李,笑道:“这法子好,江府若通透些,也不至于我一天天的尽使唤两条腿。不过,那李伯伯医术当真高明吗?还是个随口幌子。”
“李大夫自有本事在身,小姐不必多虑。”
“那药材也得备点啊,万一真有人求上门”。她想起老李头那抠搜样,什么都舍不得。
逸白看她欢喜的很,详细道:“有的,京中这一行当,以前有霍家庇佑,所以东西都是现成的。
小姐也知道药毒不分家,令人防不胜防,所以霍家小姐极上心。早早作了安排,没有让霍贼案牵连到幕后人,改日再与小姐引荐。
除却苏家银两,这壑园,吃穿用度少不得要从此出些。”
“嗯”。薛凌点头深以为然,弯腰拿手指去翻火盆里烤着的花生。
逸白大骇,惊叫道:“小姐不可”。他伸手欲拦,却又顾忌男女尊卑之别,着急的功夫,薛凌已将花生勾了出来,再两只手来回丢着倒腾。
逸白见似乎并没受伤,略松口气道:“小姐千金之体,不可如此。”
薛凌还在陶腾,嘴里吹气呼呼作响,直等到花生勉强不那么烫手才停下来,欢快道:“没事儿,我以前就喜欢烤这玩意儿,得自己拿才痛快。”
她双指用力,壳应声而开,里头花生仁热气争先恐后涌入眼帘。嘴里肉嫩,人被烫的一个激灵。
她热情招呼逸白:“你要不要吃,这东西就得这么吃”。话未落又去掏了两粒在手上颠簸,弥漫的水雾让人笑意有些扭曲。
老李头,真的显灵了。
庭前月(一百零九)
逸白瞧她甚是欢喜,瞅了眼炭盆弯腰作势要捞。不过往年里也是身娇肉贵养着的,一个怕烫的迟疑功夫,远处像是有妇人尖叫了一声,当即顿了手上动作。
二人皆是耳聪目明,薛凌也瞬间疑惑瞧与他。然逸白抬起头来还是先前笑意,道:“不妨事,我着人去看看。”
薛凌斜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瞥过,也是笑道:“好啊,那你去吧,我早些回去歇着”。言罢起身拍了手掌,抖落衣襟上两三点炭灰道:“这几日天气晴好,你早些让人过来。”
逸白恭敬称是,薛凌方转了身往自己住处。刚才那声尖叫听着很远,估摸着得隔好几道墙,她也没听个清楚。大门大户的,宅子里不定数十来座小院各成其用,要去找也是枉然。
且观逸白反应,像是心中有数,估摸着不是第一回听见,犯不着她去找。走出几步,薛瞑冒出来,薛凌随口问了怎还不睡,说着话交代其得空去看看这园子的全貌是个什么模样。
又道自己刚才听见有人尖叫,虽不担心什么,到底也要知道是啥才好。不过不用偷摸查,只管去问问逸白便是。
她不想与逸白生分,开诚布公问是最好。而薛瞑是要和逸白打交道的,趁着这机会赶紧让两人熟悉熟悉,免得.....免得会让逸白以为,自己的大小事要交给他来办。
即使........以前是这么个想法。
薛瞑一一应声称是,又道他是跟着薛凌的,哪有主家没回,底下人先睡了的道理。
薛凌笑笑由得这闲话过耳,直走到自己房里,一面摸索着笔架上悬着的那只犀角毫,一面絮叨道:“也不用非得这般守着,我又不是江府那瘸子,碰不得剑。”
薛瞑没答,薛凌亦没再出声,兀自将笔取下来,捏了良久方坐到桌前,伸手要去拿墨。几乎是同时薛瞑的手伸过来,两厢触碰又急忙收回去躬身垂头道:“小人....这种事交与小人便是。”
他觉得难为情,薛凌却是连个轻微反应也没,抄起那方墨块在砚台上滚了两滚,方捏了旁边砚滴往里续水。看台上已有墨色,这才拿着墨块继续晃晃荡荡打圈。
都是些好东西,以前在苏家,苏姈如甚是喜欢兑了杜蘅汁的墨,写出来的东西自带草木香气。现用的这一块,似乎是檀木味,比之更厚重些。
砚台是一块洮河绿石,上雕梅兰竹菊与共,旁儿再搁个一指长的花苞形砚滴,就恰如其分。零零总总的,都是风雅,不是她想回到的那一地风沙。
她漠然不语慢吞吞磨着,薛瞑不敢再答话。直待墨浓如夜,薛凌搁了墨块拍了两下手,一边去拿笔一边道:“你退下吧,我不叫你,不用凑上来。”
薛瞑垂头似有片刻迟疑,但还是退的飞快。铺纸蘸墨,落笔写的却并非赵钱孙李,也非顾孟平黄。她写的,不是百家姓上任意一句。一直写到三更时分,方停笔睡去。
梦里,有.......无边业火,烧的平城断壁颓垣,烧的她惊醒了....都想不起平城是个什么样子。
壑园的丫鬟还不太懂规矩,第二日一大早便来请。薛凌眯缝着眼睛跟几位姑娘讨饶,说自己生来贪觉,以后都省了这些麻烦事吧。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又私底下偷笑,从未见过这般平易近人好伺候的主家。说话温声细语的,又一脸的亲和温顺,跟个一起干活儿的小姐妹一样,哪像那些瞧着就望而生畏的贵人呢。
这几天天气是晴好,辰时末便日上三竿。薛凌醒来又在床上闭着眼睛赖了好一会才掀了被子爬起,跟着换了衣衫刚整理完毕,含焉就问着能否进来。
薛凌自是随意,只进来也无旁事,无非就是初来乍到,谨小慎微罢了。正好赶上她早膳没用,拉着含焉吃了些。趁机安慰两句,便将人打发开去。
含焉一走,薛瞑冒出来,说是昨晚尖叫声原是别院里头有妇人伤了身子,事发突然,那里的人吓住了。逸白还让帮忙陪个罪,说是惊扰了小姐,以后断不会再有此事。
薛凌霎时记起霍云婉说的在园子里养了些妇人。既然是霍云婉养的,现得了回话便罢,她本也没在意是是什么人在叫。叫的再惊慌,她也不能飞去救人性命不是。
孰料薛瞑传完逸白的话,又凑得近了些,轻声道:“小人看见,那里的妇人皆是有孕在身。”
薛凌眉头轻蹙,随即道:“无妨,这事儿我知道”。说着往四周瞧了一眼。
薛瞑立即道:“已经探过了,未有人躲在暗处,只园中人来人往,小人担忧初来乍到,识人不明。若是小姐信得过.....”
薛凌抬头止住他话头:“你是对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此处也并非她的安乐窝。薛瞑出气声稍重,只一回又恢复如常。他不知江府与薛凌渊源,但江府不是薛凌故居是显而易见的,没想到的是,这个地方,也....
居无定所.....他脑海瞬间蹦出这个词来。然薛凌语气似乎还颇为愉悦,道:“不过,也不必太过谨慎,以后大家都是朋友。虽不能如胶似漆,却也不能....若即若离啊。”
她笑看薛瞑道:“你以后也不要小人小人的,听着刺耳。”
薛瞑也算通透,霎时明白她所指,忙答道:“小人知道了”,看薛凌目光灼灼未撤,又赶忙改了口道:“我知道了。”
薛凌满意垂了眼,自己往外走,丢下一句:“我桌上写的东西收起来罢,藏着烧了都行。写的不好,我不喜欢。”
薛瞑应声,走到里屋桌前一看,墨还在砚台上搁着,笔也没收。但冬日里天冷,墨干的快,笔锋早已粘成团。不知洗开来会不会影响使用,毕竟是畜生毛做的东西,打结了就燥的很。
薛瞑暗恼自个儿还是不太尽心,这种东西就该守着的,不用了就趁早洗。他思忱着要不要丢了换新的,下次用顺手些。但看笔管似乎颇为金贵,一时拿不定注意。
踌蹴一会还是先洗了挂在笔架上,又将薛凌用过的纸张汇于一处。看上头东西,远非的不好来概括,根本就是乱涂一气。
横不平竖不直,且看样子写满一张纸后也没换,直接又在原字迹上信手抹笔,以至于他现在看这一叠纸上都是黑呼呼成团,完全识不出丁点内容来。
收拾完毕要依言去丢掉,却忍不住往门口瞅了一眼,薛凌似乎已走出老远。他克制不住自己,拿起其中一张来举到空中对着光看。
一张不得又换了两三张,他想根据墨渍堆叠的厚薄程度去猜猜那姑娘,究竟在纸上藏了什么心思。
拼拼凑凑,还有薛凌最后两张没涂那么乱,总算认出来一些,是“堂满无人悬”之类的怪话,翻来覆去好像就这几个字,再没别的。恐薛凌突然回来,他不敢久看,收了去放匣子里,没多惦记。
存善堂自绿栀一家搬走,再无人打理。前几天还有人走投无路去叫门,希冀着里头有几口锅燃着。可时日渐过,大家大概也就知道,真的空了。
无人去,那贴门上的草纸联子也就没人拍两掌粘老实些。数日寒风拉扯,在这一刻被撕的支离破碎跌到地上。过往的孩童浑然不觉,来回追逐踏了数脚。
满堂尽是济世手,更无一人悬壶心。
庭前月(一百一十)
天子脚下,很难有人写这么不吉利的联子。即便在江府多看几册书卷,薛瞑也决然没想到薛凌写的是这个。他拾掇好东西追出门时,薛凌正在园里秋千架子上发呆。
冬日天寒,秋千上风大,原该是个摆设才对。做下人,最要紧的就是少说话,然迟疑片刻,薛瞑还是上前道是寒气袭人,不宜当风。
薛凌仍是笑笑,自个又晃了半会,跳下来道:“去搬些琴棋书画诗酒茶,收拾几间屋子来。以后多的是无聊工夫,总要找点东西消磨,不然便只剩此处吹风了。”
她记起苏姈如霍云婉等都劝过自己,也学别的姑娘且弹弹曲子绣绣花,手头上闲着,心就忙起来了。要让心闲一些,那手头就必须得忙起来。
似乎是这么个理儿,她一静下来,就总想.....想...放把火。
薛瞑躬身称好,园里又有翠翠红红丫鬟来往,接二连三往房里添置东西。说是房间用具虽是一早备好的,但白先生不知姑娘喜好,一些养眼的小玩意儿都还空着。
这厢薛凌到来,一一让她过目说好了,丫鬟才往里放。
薛凌眼眸如水,温声说喜欢。瞧着都是好东西,随意挑得两件,就受用无穷,且只管往里塞就是。
于是逸白高兴,底下下人乐呵,她自己也自在,得一个皆大欢喜。午膳用罢,又撇下丫鬟说自己走走。
亭台楼阁虽没瞧出何处新鲜,但园子里那几个妇人却是亲眼见过了。逸白本不避讳于她,且妇人有孕须得照顾周到,总不好将人关于某处地窖。是而住处只是略偏些,在园子最西北末处,院里一大片葡萄架子上还挂着零碎残叶。
薛凌步履漂浮,走到哪算哪,本是来去无阻,唯到了此处见院门落锁,心知必有蹊跷。翻身坐于墙头瞧了个大概,里头便是薛瞑说的那些有孕妇人。
具体有几人说不上来,院里只有寥寥二三扶着肚子来往,或者房里还有也尚未可知。她也不甚关注,听得薛瞑说起时,心下就已经知道,这些人,肚子里怀的都是太子。
如果宫中那位生个儿子固然好,若生不出来,不知道这天大的福气要给里头哪一位。
要将个初生婴儿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进去狸猫换太子,似乎并不那么容易。薛凌一时没想出霍云婉要如何走通,然这并非当务之急,便由着过了。
至于昨夜尖叫,天知道是什么事。
她拍拍手往回绕,一天便这么虚度过去,晚间洗漱后,再次躺在床上,方觉此处..就真的是以后住处了。
杂事也还是干了些,宁城的账簿,霍云旸的家书,安城胡郢,京中黄家,都趁着无聊瞧了一遍。
个中重点自然是霍云旸的家书内容,这东西霍云婉解出来之后,薛凌一直都没瞧全过。其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一直忙着黄旭尧的事,更重要的......她想等魏塱先帮她筛选一遍。
当初霍云旸算得上事急托孤,毕竟京中只剩霍云婉一人。他定然是将霍家有的没的所有沾边的人全全写在上头,以免错漏任何可用之人。
这里头,不仅有跟霍家交好的臣子,也许还有明面上魏塱的人,又或者还有被霍家拿捏住把柄的官吏。
跟霍家交好的就不提了,大部分基本被霍贼案牵连,即使没死,估摸着也不在朝堂。但那些私底下跟霍家来往的人,就很难说现在是什么处境。
或者是皇帝深信不疑,事后加官进爵,这样的人能攀上当然好。但又或者皇帝早就满腹狐疑,只没有证据,不能将人丢去陪着霍家一起上路。
这样的人找上去了,只会给自己惹麻烦。所以那份名单上究竟有哪些人还能用,得等魏塱选过之后再说。
霍准之死到现在已足足两月有余,朝中又是胡人内祸各种多事之秋。但凡是皇帝的怀疑对象,一定已经被各种理由架空或者边缘化,至少其针对性,已经已经初见端倪。而被皇帝挑剩的漏网之鱼,差不多是时候试着找上门了。
就不知道......江府有没有提前去找过。毕竟霍云婉解出来的东西,当初也给了江玉枫一份。
薛凌一边读信,一边将姓名生平另作摘抄写于他处,汇总下来,如今还在朝堂的尚有有二十来人之多。得空须往宋沧处走一遭,打听打听这些人如今都是什么境况。
书信整理完毕,她把霍准那枚扳指套在拇指上拨弄了良久。女子骨骼纤细,戴着有些空荡荡的。
苏姈如来在翌日,薛凌小有吃惊。她以为会是宋沧或者李阿牛先来,再不济,谁来都行,总也轮不到苏姈如过来。
尤其是......现在苏姈如跟霍云婉本已成水火,相见分外眼红。便是她来了,逸白也该想个招儿不见客才是,居然能报到自己面前。
薛凌有心与苏家显得生分些,使着性道:“我与苏夫人往日有怨,近日么,有仇,怎么想来的人不来,不想来的人,倒来了。”
逸白扯着嗓子叫屈,道其他人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文武红人,谁来都得有个忌讳。苏家却是生意人,京中有个什么动向,瞒不过去的。
园里又得买点卖点作作样子,苏夫人早日就要来拜了。前些日子就推了去,如今薛凌在里头,赫然是块软肋,哪还能挡住苏家这把邪剑。
薛凌苦脸表达着难堪,委屈喊自己到哪都是个祸事,真是倒了大霉。没法儿,只得去见见。
逸白连忙安慰道“京中的佛有一百零八,苏家苏夫人......那是樽樽都供。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僧面,这不,来来去去都得看她。哪能怪小姐您呢?”
薛凌被逗的乐,笑言确然是颗墙头草,哪里刮风,哪里就有她,就当园子受了灾吧。
其表现赫然是与逸白同气连枝,反正人说的本来也不差。现儿的苏家,既能扯着皇帝,又攀交着沈家。私底下吧,跟江府瑞王眉来眼去,赶上初一十五还能给皇后烧香,可不就是天底下神仙都让她供完了。
二人笑闹,逸白愈觉薛凌与霍家姑娘亲厚,话里话外不忘说两句苏姈如不是。到了见面,却是恭敬喊苏姈如夫人,问怎么亲自来访,该他这个跑腿的去拜见才是。言外之意,就差明说此地不待见。
苏姈如也一副菩萨面孔,兴高采烈讲着自己与霍云婉旧交,情到浓处,硬是往薛凌身上抹了两滴眼泪,呜呼哀哉霍家之祸。画外之音,显然是说姓霍的早完了。
三人热热闹闹吃了一桌茶,苏姈如才终于扯到了正题上。
庭前月(一百一十一)
二人离席之前,苏姈如先道:“落儿就不带我去瞧瞧你这新园子?”
由得逸白先前如何针锋相对,这句话却是无法反驳,总不能当面说园子不是薛凌的。
薛凌倒是有心假装拉个偏架,然逸白自个儿清楚,早晚都得挨一刀,不如脖子伸长些求个痛快,识趣说姑娘家私话,他外男不便,一溜烟没了人影。薛凌懒懒起身,喊苏姈如先请。才走得几步,阴阳怪气便听了一箩筐。
无怪乎苏姈如尖酸,毕竟前儿个大家还一副离苏家不得的样子,这才晃眼功夫,薛凌就住到了霍云婉处。
薛凌却颇为好脾性,顺着话头却之不恭。也没说从今后就要与皇后比翼双飞,只小姑娘样子嫌弃道:“到底我....”,她笑与苏夫人:“先前那院子寒碜不说,还三天两头出人命,活着的吧,也没个贴心。搬过来是舒服多了。”
苏姈如片刻才收了目光,伸手去撩回廊边枝丫,哀哀怨怨道:“这世道,只闻今人笑,哪闻旧人哭。先前的院子再是寒碜,那可是挂了姓氏的。这儿园子倒老大,嘴上说是谁的,那也不定是谁的啊。”
挂了姓氏.......薛宅和苏府确然都挂了姓氏,具体说的是何处,两人心知肚明。
薛凌不答,苏姈如又道:“院子也就罢了,只要落儿高兴,谁是谁的,也无关紧要。可人总是要紧些,莫不然,落儿与人答应的事儿,也忘了个干净?”
“我记性不好,得亏夫人上门提醒”。薛凌看了看天,她答应的事儿老多了,比如还包括永乐公主杀了苏姈如。所以,她当真不知道,苏夫人现在说的是哪桩。
苏姈如泫然欲泣,上前扯得薛凌袖口一缕,垂眉道:“落儿可是求苏家帮你一回的,那会说的是,东西拿去,用剩下的,一定尽数还回苏家。花掉了的,也会另作筹谋给苏家补上。
我与落儿三年情谊,哪里见得你遇着难事儿。当时倾尽全府上下,助落儿一臂之力。而今时过境迁,还与不还的,都是生分话。
可落儿,总不能帮着人......再将苏家几桩烂瓦片子都刮了去吧。便是落儿不替苏家想想,也替自个儿想想啊。这以后风风雨雨的,难保哪日还得......到苏府躲躲。
你说,是也不是。”
薛凌“噗嗤”一笑,扯开自己衣袖道:“夫人说的是,我记着呢。”
她环顾四周,随即往前走着,压低嗓子道:“夫人糊涂了,以前皇后有霍家依仗,苏家送钱。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就指望夫人那点东西苟活,怎么会轻易交给我。
还有霍云旸的信,我也只得了一半。若非如此,我何必巴巴跑到这地方来。
往日事,有何好提。你既然与江府走到了一条道上,我又和瑞王齐心,大家都是一路人,何必表现的这么疏远。
今儿我搬了个屋子,你找上门来说我不念旧情。明天我街上多丢了两片碎银子,难不成夫人也要找上门,指责我挥霍你苏家财产?”
苏姈如有些怔住,她不是没听过薛凌如此讲话,只是从未见过她如此平和恭顺讲这些。听其口气,像是......终年叽叽喳喳的麻雀突而雅致成仙鹤,自带贵气威严。
迟疑片刻,苏姈如还是往常妩媚,婉转叫屈“落儿这是怎生说话,我急巴巴过来,还不是.......”
“夫人”,薛凌回身,郑重打断她说话,四目对视片刻,方转面向前,边走边徐徐道:“我与夫人初识时,年不过十四。
幼来父亲怜姑娘家在边关苦寒,所以琐事上诸多骄纵。一朝落了难,怎么也改不了性子,这才给众人添了麻烦。
经过这么多事,我已是懂了孰好孰坏。以后夫人也无需再拿我当个孩子哄着,你我敞开心扉,共谋大业,岂不更好。
如今夫人势跨君臣,手握诸家。与其说你离不得我,倒不如说我离不得你。何以夫人反倒担心我舍了您这桩大佛不要,要去抱冷宫里一个废人呢。
你不来还好,来的勤了,霍云婉只会以为我与苏家藕断丝连,更不会把东西交给我。”
苏姈如耐着性子听完,沉默半晌才道:“当真”?语气之凝重,薛凌从未听过。
“终归都是想抢椅子,可抢椅子之前,不得把人先弄下去么。既然结果是一样的,那何必要分......谁动手呢。
夫人仔细想想,皇后手里有什么东西啊,一点银钱而已。且莫说这个银钱有多少,但银钱是给人用的,没人用,那银钱就是一堆死物。
我倒是想拿给苏家用,可人指着东西吊命,死活不肯给。一无所有的人,我也拿不着把柄威胁。与其两败俱伤,何不哄着她开开心心把钱花在抢椅子呢。到头来,不都是一样么。
若我是夫人,此刻只会在江府。京中禁卫权,目前可能有些人还能跟霍云婉扯上瓜葛。近京兵马,就算黄家死了,怎么也不可能到霍云婉手上。西北沈家如何,更是与霍云婉毫无关系。
可这三者,跟江府瑞王如何,就无需我多言了吧。
依我之见,夫人若下定决心要帮瑞王举事,就多在沈家上面下点功夫。我与皇帝不共戴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瑞王做对。但沈元州.......无疑是个最大的隐患。
你不去盯着他,倒来盯着我,是什么道理?”
“他可猜,你不可猜”。苏姈如敛了笑意,与薛凌并列道:“你说了这么多,不会以为我就真的信你了吧。
我来之前,已经去过江府了。他们说,霍云婉如何,全在于你如何。表面上看,瑞王是从霍准案中得到了不少好处。可实际上受益最大的,分明是你。
宋沧就不用说了,李阿牛跟他情同手足,跟你也所交匪浅。因为你杀了霍准,霍云婉也对你感恩涕零,所以皇后也站到了你这边。又因黄家事,永乐公主和你交好。塞外还有胡人跟你不清不楚,相当于西北那块地被你制住了一半。
说来奇怪,你当真.......是薛弋寒的女儿?”
薛凌转了一下眼珠,似有些得意,笑道:“不说还好,你这么一提,我自个儿才知道........
合该这天下....都是我说了算喽?”
庭前月(一百一十二)
话音未落,薛凌顿住步子,神色玩味偏脸瞧着苏姈如。
她本比苏姈如高处一头,斜眼看过来,有睥睨之态。只一眼,苏姈如立即收了目光,避免与薛凌对视,先往前一步走着道:“到底是自己的地方,说话这般随意,不怕园里风大闪了舌头么。”
薛凌抬步跟上,淡淡道:“大家都在这里走着,夫人何必期望风大呢。掀翻了我,难不成你就能站稳。
你来便来了,我说便说了。拐弯抹角没意思,往日大家相互藏藏掖掖,我不知道失去了多少,远蘅兄,想必也是夫人之痛。
而今不如敞亮些,便是我两面三刀,来去无常,有一桩事我却是从来没变过的。便是,你们想要的东西....我兴趣全无。过去我未曾想过要与你争利,以后,也截然不会。
倒是夫人你...今日过来,怕不是.....自个儿起了这念头吧。”
苏姈如指尖在袖里轻动,半晌才答:“是,国公府上让我来瞧瞧你。到底.....”
薛凌笑道:“他给你说天下大事,却没跟你说眼前小事。夫人以前,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如今倒要被人捏着鼻子走,真是奇怪。”
“薛凌.....你.....”
“我如何?我说话难听了些”?薛凌完全不给苏姈如接话的机会,续道:“你苏家有钱又如何,瑞王事成了又如何。
你想入仕?
官场中事,文武之道而已。远蘅兄显然是出将无望,莫不成,你要他入相?若你苏家入相.....江府往哪儿搁啊。
到也可徐徐图之,先求个芝麻小官当着,后代人有后代人的活法,但夫人....肯定是瞧不见了。”
苏姈如冷笑道:“数日不见,你居然变得如此,背后挑拨我与江国公关系?”
“我怎生背后挑拨?我这不是当着夫人面挑拨?何况这哪里是挑拨?这不是事实么?若这不是事实,夫人何必跳脚。”
“江少爷知道你如此行事吗?”
薛凌瘪嘴,无所谓道:“他只是个瘸子,又不是蠢货,那肯定是知道啊。可他知道了却没说与你,可见也没拿你当自己人。”
“你.....”
薛凌笑,道:“算了算了,我说这些,又不是劝着夫人防着江府。相反,我是替江府当说客。你看,事成与不成,还是未知之数,你我他却在这里算计事成之后各人所获多少,有什么意思。
你恐我替霍云婉办事,无非是怕瑞王事成之后,我抢了他椅子。可瑞王事成之前,霍云婉也得想办法将皇帝拉下来不是。这么瞧的话,她还在瑞王办事。
今日你是你,明日你是我。既然如此,何必分你我。从今咱就各施其职,各谋其事,真个最后要刀剑相向,那也到了那天再说,是也不是。”
“你说......”
“夫人”薛凌再次回头,二人已走了老远,前头是一处水榭,池子里残荷褪尽,亭台上三五株桂花倒还耐寒。
她瞧着苏夫人郑重躬了躬身,而后挥手示意到亭里歇息,踱着步子边走边道道:“上回,我生了几日重疾。”
话到此处,薛凌语间稍停。苏姈如没答话,她搞不懂薛凌此时如此知礼是为何,但一直以来,这姑娘一旦举止合乎礼仪的话,那心肠就冷的很。
以至于苏姈如有点微微发怵,怕是自己与江府来往过密惹了薛凌不喜。这关于薛凌说的重疾之事,她倒是记得清楚,主要是恰逢江府让自个儿帮忙送人去驸马府与永乐公主议事,一路瞧着人气色是差的很。
当时薛凌还说是瑞王府的席面有毒,吃坏了肚子。不知此时提起这个,又是想说什么。苏姈如沉默片刻,挤出些关切道:“是了,莫不是一直未见好透?可要苏府养的大夫来瞧瞧。”
话落记起壑园的招牌,赶紧笑道:“忘了忘了,倒是我忘了,落儿这园子里,正是住着京中最好的名医,哪要着我来操心这事。如何,莫不成大夫说了什么?”
她倒当真作如此想,大宅里的事情,真假参半。别的不知道,反正园子里的大夫肯定是真的。薛凌提起自己的病,必然是跟此有关。就算不是,至少也是个由头。
却不想此事恰中薛凌心病,她已经坐到了亭子里美人榻上,倚在栏杆处,当即手一紧,好在背对苏夫人,并没让她瞧出端倪来。
清风过处,好半会薛凌才缓缓回头。苏夫人也在另一边落了座,风情万种将手肘支在栏杆上,与薛凌一道儿,瞧着湖面粼粼生花,嘴里不忘念叨:“不妨事不妨事,由得天灵地宝,奇珍异材,只管世上有,落儿要,总就能找来....”
薛凌笑道:“非也,我好了”。她看向别处,像在寻求什么,一无所获后才对着苏姈如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只是那几日,总以为自己要死了。将死之人,想得透彻。
当年我突逢横祸,沿途受尽磨难,最终蒙夫人搭救,才保全自身与宋沧。可我前半生受不得屈,总觉得夫人是存了奇货可居的心思,拿宋沧拘着我,又拿我拘着宋沧。
而今方知,若非夫人将我强留在苏府,我不知何时就死在了霍准手上,又或者早就被皇帝除掉。
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夫人于我,早已无愧于心,原是我.....罢了。恩就是恩,仇就是仇,仔细想想,除却座上天子。旁人与我,皆是有恩无仇,有情无怨。
此后余生,我愿意替江府与夫人求个天遂人愿。父亲在天之灵,必然也不希望我过的孑然一身。我希望从此与夫人和江府同气连枝,再无嫌隙。
今日你来,我才说了这番话,以后断不会与第二人说起。只希望夫人,以后助我。”
说罢薛凌目光朗朗未撤,苏姈如与她对视良久才道:“当真?”
“皇天在上,若我今日有半分虚言,必将亲朋反目,师友尽丧,一生所求不得,所爱皆亡”。她眼前有火光闪过,续道:“所居毁于火,所有毁于霜。”
苏姈如犹疑着等她将话说完,赶忙将手指捂上来,嗔怪道:“信了信了,哪里就不信了,要你说这些吓人话........”
薛凌道:“有一桩事......是我错怪了夫人。”
庭前月(一百一十三)
苏姈如将身子挪近了两分,仍是车轱辘话来回滚:“陈年旧事,提它何益,只求落儿从今与我,相互体谅些,也就不枉这几年情谊。
如今........苏凔也算修得正果,明明大家皆是圆满,何以反倒过的磕绊?凭落儿之势,举苏家之财,有什么事儿,是办不到的呢?”
薛凌笑道:“你说的是,但你知道的。我曾......在安城放过一把火,本不值一提,孰料一日江府置喙,还以为是夫人告知,难免与夫人生分。”
苏姈如委屈瞪她,又飞快收了表情,转开脸去:“这可冤了去,这陈芝麻烂谷子,哪个年头,我自个儿都忘了,翻出来作甚。”
薛凌叹了叹气,道:“是啊,但江府言之震震,我想着那件事唯有夫人得知,难免被蒙蔽了两日。现静下心想想,安城之事,夫人也是当事人。便是旁人提及,保不得还要刻意遮掩一二,哪会主动提及。”
“落儿可是有了心结”?苏姈如又转回来盈盈似水盯着薛凌,好一会“噗嗤”笑道:“小姑娘家成日伤春悲秋,怪好玩的。
方才你与我说文武之道,我是不了解。可这朝堂上的消息,我总听得一些。莫不是,落儿听说平城老爷因无粮而撤兵,就将罪孽可劲儿的往自个儿身上揽?
这可真是天不落雨,你上赶着往自己脑袋顶儿上泼水呢。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我都懒得与你当个笑话讲,又怎会巴巴的去与江府邀功。
你呀,好起来,看什么都好。这一不好了,看别人不好也就罢了,看自己也不落好。这不就是小姑娘心性么,世上日子哪能这般过。
须记得,但凡自个儿做的”。难得见苏姈如脸上有了厉色:“什么都是好的。”
薛凌似不觉,还是那般淡漠笑着道:“夫人说的是。”
苏姈如又复先前娇媚,软语莺喉劝解:“人若是瞧自个儿好了,再瞧身边人,又能糟到哪儿去呢。”
薛凌依旧称是,这一兜子碎嘴下来,临近中午。她原想着近几日来壑园的人中,应属永乐公主难缠些,不料竟是苏姈如抢先登门。
等二人话匣子到了尽头,薛凌循着在江府的恭敬,起身对着苏姈如说“受教”,又温声留人用个便饭。不想苏姈如说尚有别事忙,改日再来贺乔迁之喜。
薛凌再没多留,一路送着人到了门口,贴心替苏姈如掀了马车帘子。可能这举动属实过于反常,苏姈如笑的都有点勉强。
车轮子在滚,薛凌尚追了两步,在车窗处与苏姈如难舍难分,道是“夫人一席话,解了这多日疑惑”。
然马车一走出视线,她即扬了手,待薛瞑站到面前,吩咐道:“你盯着这人,看看她是回苏府,还是去江府。”
薛瞑应声不见人影,薛凌回了住处随即唤来逸白道:“看模样,苏姈如是铁了心站到江府那头去。得扯个谎,让他二人留个结在那。但留不留得住,却是未知。
我身边那个人,是江玉枫送我的,不太可靠,你帮我盯着些。若是他今日与江府之人来往,回来与我说一声。”
逸白称是,忙安排了人去做。薛凌蹙眉站了一会,方回自己屋。
午饭用了不久,薛瞑就已打道回府,道是“苏夫人直接回的苏府,沿途未与任何人来往”。又道:“恐她回府再递消息,我特意多候了些时候。不过一人之力,只瞧的苏府正门无人进出,别的地方目之不及。”
薛凌笑笑挥了手,示意自己已晓。她当然知道苏姈如的马车不可能去江府,除非苏姈如活的不耐烦了,想早些一了百了。
就算真个有火烧眉毛的事要跟江府商议,那也得是回了府上另辟蹊跷暗地里去,又怎么可能大咧咧的去让薛瞑瞧见。
说试探薛瞑也不尽然,这么件微末小事试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说是个轻微敲打。
在江府那些日子里,薛凌知弓匕是随时候在江玉枫身侧,想来薛瞑对自己也是如此。
那自己与苏姈如的对话,他该听得清楚。如此苏姈如刚走,自己就变了脸色,薛瞑肯定知道自己要对江府不利。若此人......心还在江府,倒不如....早些等其漏出马脚。
不过,在他回来之前,逸白已经抢一步报了薛凌,说是薛瞑并未趁此赶紧往江府传个什么话,大小是个好消息。
好就好在薛瞑肯定是没去,他去了,逸白必定巴不得将人趁机除掉。但更好的,是逸白没刻意诱骗自己,连句棱模两可的话都没有。
不管这些人是真的忠心也罢,还是谨慎也罢。终归暂时来讲,这两人,尤其是逸白,可以先用着。毕竟谨慎,意味着人聪明。跟聪明人打交道,远比跟蠢货好。
薛凌落笔,自个儿忍不住发笑。
她想江玉枫等人怕自己,苏姈如也怕,霍云婉么,也不是不怕。偶尔念起年,还当自个儿有通天彻地只能,可现下想想,没准也是因为自己是个蠢货呢。
蠢货行事反复,举止全凭喜好,根本无从猜测,更莫谈驾驭。但聪明人好,聪明人讲利弊。
而利弊,细心想想,并非难事。
她抬手,续上“薛凌念安”。歪头看了好一会,认为以拓跋铣之才,应该不至于错会字里意思,这才收了笔。
拾起纸张,往上哈了两口气,随之搁在一旁,等着墨渍干。至于何时递出去,还没个定论。不过这信,肯定是要递出去的。
“晚间吃什么”?她没抬头,对着空荡荡的屋里发问。
薛瞑跳出来,颔首道:“我去帮小姐姐问问。”
“且等等,你吃过逍遥死吗?”
“嗯”?薛瞑不解。
薛凌另铺了一张纸,拿着镇尺熨开,闲话般道:“我曾与江府的人共事,他们每次卖命之前,都得吃一粒丸子。”
她抬头,灿然笑道:“据说,叫逍遥死。若是不幸落入敌手,可以求个痛快。”
薛瞑与她对视一瞬,忙垂下目光道:“我没有。”
“这样.....”薛凌又低头去捋纸张,另一只手拿了笔。薛瞑见她好半会不说话,退去问了丫鬟。
片刻后再回来,跟临江仙里小二似的报了一长串菜名,完了又道:“小姐若不喜欢,可提前吩咐,我着厨房再换。”
一篇百家姓已临完,薛凌心满意足拎起来,笑道:“不用了,就这些,极好。我让你备的那些物件,都有了吗?”
“都有了。”
“那极好,你替我往江府传句话。就说,牢里有个人,不该活着了。
但是死之前,我想亲自见见。”
庭前月(一百一十四)
此话笼统,薛瞑欲张嘴问的明白些。还没开口,薛凌搁了笔,一边整理着桌上凌乱,一边浑不在意道:“没事儿,江玉枫知道是谁。”
薛瞑目光凝致,迟疑了几秒才退去。
是这样,他初初认识的小姑娘就这样。有淡漠语气,狠辣手段。像....像他认知里那种山外高人,有看透世俗的慵懒,又带着大道无情的决绝,偏生这些超脱里,还带着些许悲悯。
正是那么一丁点悲悯,将自己从泥沼里拉了出来。这些天,他都以为自己认错了人。直到此时,才彻底确认这场重逢无误。
他迫不及待往江府传话,虽走的是角门,却是光明正大的车马来往。府上国公与夫人皆是颐养之年,壑园定日往上送些灵芝鹿茸,再正常不过了。
江玉枫确然知道薛凌说的是谁,毕竟近日能让薛凌在意的倒霉鬼只有一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薛凌才从江府搬走,居然又这么快来传话。
说的自大一些,以他对薛凌的了解,与其说是传话,莫不如....说是薛少爷在示好。
胡郢这个人,本来也活不长。当初三番五次与薛凌提及,实则就是个暗话。
安城节度活着,不定要为谁当口舌。死了,就是死无对证。羯族小王爷消失的蹊跷,唯有胡郢死了,疑点才能更多。
那头能抗君王疑心的人,唯沈元州而已。较之还有霍家事在前,更难保皇帝会作何想。
然当时薛凌没接话,胡郢也才刚刚回京。死的太早恐魏塱反而要细查,不如待他多活两天,反正此人根本不知道石亓如何消失,供词尽是似是而非,更助于搅和一滩浑水。
是而江玉枫并未催促薛凌,不料薛凌突而将自己迁走,这件事便没能再行商议下去。
以江府的心思,而今往天牢里杀个囚犯,尚算不得天大的难事,自己做了也罢。另一头,遣苏姈如去了壑园瞧瞧,天知道哪里又踩到了薛家的少爷脾气。
他父子二人倒也讨论过,薛凌是否有意要与霍云婉结盟,起了太后垂帘的心思。不过这想法似乎过于离谱。且薛凌出事确然乖张,真论起为人来,并非就不堪。
这一层担忧暂被搁了下来,只江玉枫以为须得过些时日才有缓和余地,没想到苏姈如早间才去,晚间薛凌的人就来了,以至于他严重怀疑苏府与薛凌关系是不是真如苏夫人所言那般寡淡。
按理大家如今共奉一主,是该推心置腹,可世间,推心置腹的人,哪有呢。仁君还刨了他外祖的坟,苏夫人这等玲珑,一颗七窍心能给江府六窍就不错了。
江玉枫非薛凌性子,非但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若苏夫人真与薛凌交好,以后尚可让那妇人多劝着些。
此事便罢,既薛凌有心示好,江府岂能斤斤计较,江玉枫笑着问了些薛凌近况,好像大家已经别了数十载一般。又另蘸墨写了书信,着薛瞑带回。
正要走时,江玉枫又道:“烦请稍后片刻,你家姑娘喜食一味点心,我房里备着好些。如今她难得过来,一并带回去吧。天工人力不易,坏了可惜。”
说罢挥了挥手,应是示意弓匕去拿。薛瞑站着略有局促,他以前是个下人,对着江玉枫毕恭毕敬。而今人还是那两个人,倒要江玉枫温声对他说“烦请”。
好在尴尬时间未持续太长,江玉枫手上书卷翻了一页,弓匕便提着一摞精致盒子出来,瞧着三四个,亦是恭敬喊薛瞑先请。
薛瞑向江玉枫行礼告退,走出屋外,弓匕似乎放松了些。再无屋里谨小,笑问薛瞑新处如何。又道“薛姑娘气性大,来来往往的,也见惯了。不定哪天就要回来,大家又在一处共事”。
话间语气,好像是和薛瞑急亲近,又和薛凌极熟悉一般。薛瞑却不作如此想,他记起刚到壑园里,与薛凌同桌用饭,那姑娘眼里,分明是对新居的向往与渴切。
只是,好似一顿饭后,啥也没了。
这里头是个什么原因,他跟着薛凌的时日尚短,无从知起。但很明显,自家姑娘在江府过的肯定有不如意。
不如意也就罢了,主家上头的事儿,轮不着他来过问。然弓匕这句“薛姑娘气性大”让薛瞑十分不喜,虽没发作,却伸了手示意弓匕将盒子给自己。
弓匕瞧得他一眼,顿了片刻才笑笑将东西给他,道:“该送你到门口的,奈何少爷那事多,此处你也熟悉,就请往来自便,薛姑娘在时也一向如此的。”
薛瞑拎了东西转身走,后头弓匕张嘴似还想说啥,到了也没说。只几步回到江玉枫房里,笑道:“物随主人形,以前挺顺手的一个人。跟了薛姑娘几日,气性比薛姑娘还大,见不得人说他主子”
江玉枫翻过一页书未接话,另道:“着人去看看,她要进去,便进去吧。”
这要求为难乃至有些不讲道理,在天牢里杀掉一个囚犯,远比塞一个人进去见囚犯要容易。尤其是,胡郢必然是重犯。
不过薛凌开口说进去,也只能瞧着有没有法子。谁让人家胡地朝堂后宫哪哪都是无人之境,要进天牢,也很符合身份。
薛瞑从壑园离开不久,薛凌又传了逸白来。要他往霍云婉处递个信,内容一样是想去天牢里看看胡郢。又以囤粮举事为由,说是要看看壑园里头账本,早些算算能抠出多少来。
这词用的大胆,逸白却不以为然,对这个要求似乎也并无触动。甚至都没着人送东西来,而是直接告诉薛凌道:“
小姐不是瞧过么,这些物件一应在书房暗格里搁着,您初次过来,我一一与你提过的。事关重大,小人逾越,还请小姐移步书房查看。勿要经他人之手,以免多生事端。”
薛凌捏着那只犀角杆子奋笔疾书,头也没抬道:“你不说我忘了,得空去瞅瞅,虽说事还早,总也是要用着的。
现在没外人,我有些话想与你明说。目前你我离江苏两府不得,可我绝不会再捧一个二十来岁的皇帝上去。
所以,日后有什么疑惑之处,只需记得,到底我是要仰仗太后的。”
“小姐何来有此一虑,园里人人满腹赤诚,断不会与小姐离心。”
庭前月(一百一十五)
薛凌停笔挥了挥手,未多言语。逸白躬身退去,出门之后侧身略停顿了片刻方迈步往自己住处。他多少能察觉薛凌不似第一日欢喜,但具体为何自是毫无头绪。
然比起瑞王那派,霍云婉是不得不拉拢薛凌,所以他确然赤诚。即便自己主家有何反常之处,亦不愿多做猜疑,至少现在不能。
最牢靠的关系,当然永远是两厢缺不得。
可惜最糟糕的关系却不是毫无用处,而是有你固然更好,没有的话,我也能艰难撑下去。
这样的对手戏里,一刀两断舍不得,合二为一又觉你应该要屈居于我之下,还恐成果被你多拿了去,着实是难办。
江玉枫信笺着墨不多,只抱屈说是往大狱里不易。若薛凌一心要去,许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可时间不等人,胡郢是该多活几日,但不能活多几日啊。
薛瞑立在一侧,看薛凌捏着那信脸上笑意甚浓。只拎回来的那一摞点心盒子,在桌上搁了许久,也不见得自家姑娘打开,完全不是江少爷口里“喜食”的样子。
第二日一早,霍云婉的消息也传了回来。逸白道是昨儿三更天里就已得了信,然霍家小姐说此事不急,便等着天亮再呈与薛凌,免她夜里起来受寒。
薛凌正用早膳,接过来瞧,一方灰色巾子而已,上头应是香灰兑了些水,手指画了个“可”字。亏得她力道不大,不然抖落两下,什么也没了。
“没说什么时候去”?此处无旁人,薛凌问的极自然。
“书信不便,霍姑娘带了话,明日酉时末进里,有一炷香的时间供小姐自便。”
“酉时末”,薛凌念叨了一回,随手将巾子递还给逸白道:“知道了,需与不需,我明儿再说与你。晚些时候,我往江府去一趟。”
“可是有什么物件忘记了,差个下人去取即可,未必要小姐亲自跑一趟。”
薛凌搁了勺子,好半会才道:“不是。昨儿苏姈如过来,你是知道的。她与江府虽也有心谋事,却和你我所求不同。”
说着抬起头来,看着逸白道:“未防事成之前,先被瑞王拿去做了垫脚石,我还是与江府密切些为佳。再说了,用的好,这两家都是助力,现在舍弃,百害而无一利。”
薛家的小姐,谋起事来,全然不是那种蝇营之态,反到尽显朗朗神色。纵是向着霍云婉,逸白此刻对薛凌还是多了几分臣服之心。
古今大事,总要有个撑的起局面的人站着。霍家小姐当然极好,却囿于情爱私心,少了几分这般侃侃而谈的豪情。
或者说,谋朝篡位,本不该是件宣之于口的事。所以其他人做派躲藏,就愈显薛凌枭雄气魄。终归这枭雄二字,重点不在枭,而在于雄。
逸白与她对视片刻,躬身道:“小姐辛苦。”
薛凌坦然受了这恭维,又道:“你可有替我请一下苏凔苏大人,我有些私事说与他。”
“过几日时逢立冬,柜上会往蓥华街布施药材,供百姓驱寒生暖。借此于壑园设宴,京中贵人大多递了帖子,却不知苏大人是否会应邀。”
估摸了一下日子,冬至是十月上旬末,还有好些日子,她等不得这么久。薛凌道:“李大人在霍家案中受伤颇重,怕是有顽疾缠身。
就说园子里大夫有疗养之术,他自会过来。苏大人与他交好,得闲了陪旧友寻医问药也是人之常情。”
听她催的急,逸白立马应了。别无旁事,便先行退去。人走出视线,薛凌指尖交叠轻搓了一下才复拿起勺子,三两点香灰在刚擦过的红木桌上十分显眼。
消息是昨儿暮时让逸白去传的,居然三更天就能收到回话。这说明,从壑园传消息给霍云婉,来回仅二三时辰而已。
京中御林卫是四个时辰一轮值,宫里估计也差不多。世事难得是巧合,该不至于恰好霍云婉的人就在当值的队伍之中。
更合理的解释,应该是无论哪一队当值,逸白总能找到人传信。霍云婉在宫里的日子,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容易些。
且皇后的手,不仅仅是伸到宫里作数,连送个外人进天牢这种事,居然也只需两日准备,好像比江府还容易些。
今日的早膳粥水是鸡汁枸杞煨山药,咸口里带着一丝山药本身清甜,融合的恰到好处。她用尽一碗,觉得舒适,起身要再盛。
丫鬟惊慌失措要接,薛凌沉声吐出句不用,自个儿搅和着勺子挑挑拣拣一会,才盛满。搁下碗要坐,看见旁边含焉碗也空着,自作主张替她也盛了一碗,用词体贴:“寒气重,你多用些”。语气却是冷淡的很。
含焉本已搁了碗筷,她早早起了用过。奈何薛凌派个丫鬟去请,她不欲推辞,这便过来陪着又用了些。
原以为是薛凌有事要说,没想到一起坐了好些时候不见得薛凌开口。瞧其面色不善,含焉忍住了开口问的心思,生生挨到现在。
锅子是用炉火煨着的,粥盛出来热气四溢,含焉想说自己吃不下,看薛凌吃的起劲,也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方小心翼翼道:“姑娘可是.....”
薛凌打断道:“我有些事儿说与你,吃完陪我走一趟。”
“去哪?”
“稍后就知道了,不出园子。”
含焉这才放下心来,又勉强喝了两口,实在喝不下,偷瞄一眼薛凌,见她吃的分外专注,好似完全没注意自己吃与不吃。
含焉试探着搁了勺子,渐渐挺直脊背,果然不见薛凌有何反应。长舒一口气时又不免疑惑,薛姑娘既无所谓自己吃与不吃,何必殷勤给自己盛粥呢。大家相识这么就久,哪见得她照顾旁人。
薛凌吃罢起身,想想竟不知园中书楼在何处。遣了个丫鬟走前头,一路带着含焉进了书房。循着上次的记忆,轻手旋了开关,暗间还如当时。
含焉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这东西,立在当场听得薛凌出声,才蹑手蹑脚往里走了几步。
翻翻捡捡一阵,果如逸白所言,东西都在这。薛凌将账本拿出来,在手上拍了两拍却没立马给含焉,而是带着打量的神色直直瞧着她。
含焉被看的发毛,目光飘忽往自己全身上下扫了一圈,方轻声问道:“何.........何事。”
要说信任的话,目前肯定是含焉最值得信任。起码这个人连园子都出去不去,又与京中众人素无瓜葛。
薛凌轻笑一声,往书桌前走去坐定,方瞧着含焉道:
“我记得,你说你会看账目?”
庭前月(一百一十六)
“是...是瞧过一些。不过....”
“那你过来帮我瞧瞧”。薛凌一撒手,半尺来高的几本册子哗啦跌在桌上。含焉瞧她几眼,还是迎着头皮走上前拿起一本在手上摊开。
薛凌懒了身子,倚在椅背上,趁着含焉在翻,慢吞吞道:“账目这东西,有真有假。真的不值一提,假的么,反倒能看出很多东西。你帮我瞧瞧,这堆东西,谁真谁假?还是说....都是假的。”
含焉来回翻了好一阵,才将本子合上,又拿下一本翻了些时候,方垂了头上,低声道:“我....我没.....见过这种....”
她以前那破地方,有本子记个谁谁谁今日银钱几何那就是大主顾了,哪有这里进出借赊还带日利年消。
好在这情况算得意料之中,薛凌微叹了声气,直起腰将账本归拢了些,道:“罢了,也没指望你能懂多少,”
含焉有心辩白几句,却也找不出词来。终是嗫喏未言,只将头垂的更甚,像是整个人要倒栽到地下去。
她跟了薛凌这般久,知道薛姑娘来往都是能人异士,对比之下,愈显得自己无能。无能的人,能讨口饭吃就极好,何况薛凌其实很少这样直白的让她难堪。
屋里静了稍许,薛凌又道:“你瞧见了,跟着我,总是来去无定。”
“不要紧的,薛姑娘,如今已极好了。我....”。含焉忙抬起来头来,唯恐薛凌又生了要她走人的心思。
话未说完,薛凌却抬手止住她道:“你先听我讲。”
含焉忙闭了口,薛凌指了下桌上账本,道:“桌上这堆东西,我也是瞧不懂的。可有一日,我须得有个人瞧懂它。
你既然有些资质在此,不若我着个人教教你,来日也好.......帮我一二,如何?”
含焉瞬间笑开来,惊喜道:“真的吗,我自然十分愿意。薛姑娘,我.....”
“但你不能住在这里了”。薛凌打断含焉,停了稍许,移开目光道:“你去昨日来的那个夫人府上住些时候。
我与她,有三年旧情在,断不会亏待于你。苏家几代行商,苏姈如苏夫人....是最好的账房先生。”
“这....”,含焉略有为难。薛凌又道:“你不去也罢了,我不强求。
只是,我觉得,你躲了这许多日子,也该躲够了。天底下的事,早晚躲不过去。我能救你一次,下回我未必愿意救,不若多替自己求个生路。”
下回未必能救到,下回我未必愿意救。换个说法,其实要好听一些,她没肯换。
她没换,含焉反觉真诚。心动与恐惧夹杂,当即一口应承了下来。
薛凌草草将东西丢回匣子里,领着含焉回了寝居,随即往苏府送了个口信商议此事。
要说瞧,其实她也能勉强瞧懂,以前在苏府多少是翻过账目的。但这东西,真的尚属耗时耗力,假账就更是能让人对数对到呕心泣血。
苏姈如正当盛年,心疼自己儿子,又不可能全权受于外人,所以基本上亲力亲为。薛凌便只能称的上瞧懂,说不得精通此道。
壑园里头的东西,必须得捡个人看着。都犯不着思前想后,她能用的,也只有含焉一人。
送出去的理由倒是好找,跟逸白说是要瞧着苏府些,跟苏姈如说是自己看不懂园里账目,想请她帮忙调教个趁手的人来。
虽还没正式将人送去,但薛凌自认此事基本板上钉钉,不会不成。且苏姈如应当会教的极其认真,毕竟霍云婉的账目确实要等人看。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含焉悟性如何,别一去十天半月,连个一三五七都学不会。
果然不多时,苏府回了话。薛凌捡着空与含焉多说了些从前,既有拉拢之意,也是觉得含焉性子过去胆小畏事,不提点两句,难保去了又伤春悲秋。
待交代完毕,含焉去拾掇行李,打算第二日往苏府去。薛瞑跳将出来,说是隐佛寺负责才买的秃头已经查到了。
不仅仅是那秃头,秃头背后的果农,依仗的官员,皆查的一清二楚。若非如此,不至于好几日才有结果。
说罢呈上一张纸来,上头人名住址皆写的一清二楚。薛凌草草看过,直到最后一列才稍微凝了视线。
早该想到的,就像这园子里头的事。查也不必查,早该想到,万变不离其宗。
京中权臣,无外乎黄霍沈,便是有些剩下的,总也要看这三派眼色行事。
但沈家比起黄霍又差了一大截,且起步晚,还处于忠君体国的初级阶段。这种吃拿卡要的事儿,只要有点脑子,就暂时不会出现。
剩下的,就是一个黄霍。霍准虽死,只是霍云婉还在。霍家党羽本有漏网之鱼,经她一保,更是多了好些,隐佛寺里有个秃头活着也不足为奇。
然仔细想想,以霍云婉之心计,若隐佛寺是她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必定要交代多加收敛,断无可能出现果子干瘪的明面难堪。
唯一可能的,就是黄家了。没准那秃头蠢货还以为霍家死了,从此天底下是黄姓一家独大。
“卢荣.....苇”?薛凌磕绊了一下,略带疑惑冲着薛瞑念叨了一下这名字。揣测虽多,能证实一下当然更好。
薛瞑道:“是,吏部员外郎卢大人,与黄靖愢黄大人是密友。”
“如何确定他帮那秃头办事了?”
“隐佛寺为皇室,内有高僧主持奉命为皇家祈福念经,故而有名在册,享文武俸禄。既然是替皇帝办差,就少不得要经吏部通核。我猜....是为着这一筹关系。”
薛凌仰脸道:“你瞧见他们来往了?”
“是的,我与白先生商议,先遣了个人乔装打扮去告诉那秃头和尚开罪了贵人。须得赶紧将寺中供奉撤掉,免得给人抓住把柄。
果见他沉不住气,换了各处供奉不说,还亲自往卢大人府上跑了一趟。”
薛凌想想那天她确实是发作了几句,大抵秃头以为自己是哪家千金,本就疑心生暗鬼,又被逸白一吓,就赶紧往主人家里想求个太平。
这法子不错,却不知是薛瞑自作主张,还是逸白办下来的。她倒没问,只一耸肩膀,自言自语笑道:
“那我下回去就好东西吃了?”
庭前月(一百一十七)
薛瞑未答,只垂个头的功夫,笑意已是从嘴角一直蔓延到了眉梢。
屋里静了稍许,他欲退去暗色里,忽闻窸窣之声。抬头看,是薛凌掳开袖子,以剑尖去挑那点心盒子的扎绳。
脑中转了个念头,薛瞑道:“小姐若是喜欢,不如我去买些新鲜的来。”
薛凌双手并用已撕开了一盒,道:“不必,我畏甜,这东西齁死人了”。她拿出一块放到嘴边像是要咬,比划二三回也没啃入口。像是面对着什么不得不吃,又十分难吃的东西一般。
点心多是甜的,那也不至于这般难以下咽。薛瞑不解,张嘴欲劝。薛凌手一伸,将那块点心递到他面前:“你吃不吃。”
虽是疑问,语气却是理所当然,结合她上句评价,仿佛是存了光明正大齁死他的心。
薛瞑目光飞快掠过薛凌脸庞,再看眼前一只素手捏着浅粉一团。只觉是三月薄雪掩桃夭,娇的他不敢大声呼气,唯恐下一刻这琉璃萝枝在自己面前飘飞成簌簌落英。
“不吃算了”。薛凌看他半天没个动静,猛地将手收回,把那块点心丢回盒子里,道:“赶紧拿出去随便找个人吃了,怪值钱的。吃是吃不下,丢了么,又可惜的很。”
薛瞑回神,上前双手揽了盒子,又将余下几盒尽数收拢,抱着离开了房间。
薛凌在一改先前天真,冷了眼眸缓缓直起身,呆瞧着薛瞑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沉默了好一阵子。
用罢午膳,小睡了一会,人就到了江府里头。这一回,倒是比哪次都畅快。睡足起身,动动眼皮,底下人就说已备好了车马,就等着小姐醒。
再说车里头茶水点心熏香一应俱全,下午间隙,街上也热闹。繁花骏马,少年红妆。撩了帘子有清风徐来,闭了眼眸是浮生长短。
起码,不用她装神弄鬼走路了不是。
似乎连江玉枫脸上笑意都比往日舒心很多,薛凌入座,看见碗里茶叶还没完全舒展开来,显是刚入水不久。估摸着,是底下人通传她来,江玉枫才特意换的。
二人皆有默契,不提前尘是非,也不问何去何来,三两句天时寒暑,话题就扯到了胡郢身上。
这位安城节度,薛凌并没见过。当年事起平城,安城终也没能置身事外。只是最后沈元州不如霍准在朝堂事大,虽有兵权在手,乌州一线却不见得全然是沈家亲信。
但三四年间下来,不说对沈元州心悦臣服,但大部分官员肯定是在沈家阵营,并指望这位年轻的将军能罩着自己些。
霍家案后,沈元州之地位更是骤然之上。胡郢既在此时落难,本身又是沈元州治下。要想活命,肯定是抱死了沈元州大腿不能放。
而沈元州为消皇帝疑心,也要尽可能将石亓脱身一事粉饰的合情合理一些。如此一来,两人到成了难兄难弟,只要不是蠢货,定然相互配合。
若非如此,以苏凔通胡案的情况来看,沈元州之手段,胡郢未必有机会活到京中。
所以要想指望胡郢反咬一口沈元州,那基本得魏塱下场说“你指证一下沈元州,朕保你九族不死”才有点可能。
薛凌自问现在没这手腕,江玉枫也十分识趣完全没提这茬。说起来,他也不认识这位平城节度。虽人是后来调任安城,可并非出自京中。偏远地区的芝麻大小官儿,京中瘸子何必过问。
所以他二人皆不认识胡郢,却在一方茶桌之间定人生死。
与其让胡郢活着帮沈元州说话,倒不如,让他死了说不了话。
然这个道理,她二人知,旁人又不是不知。撇开薛凌二人的看法不提,石亓能逃掉,安城节度无非就是失察之罪。活着即是问心无愧,死了反倒百口莫辩。
因此,沈元州定会全力护着胡郢在牢里安危,另来皇帝总还是指望查出点啥,必然也命人看管的严实。
因此能将人弄死,已经不易,免不得江玉枫话到最后要多问一句:“如何非得去见一面,此人牵连甚广。你去了,若有个万一,前功尽弃不说,自身性命也堪忧。”
薛凌低头请茶,鬓上一束石榴花摇曳生姿,她道:“你也知道,当初我那枚印,是羯人的。所以顺路遣了屠易往安城做些事,想问问结果如何了。”
她抬起头来,盯着江玉枫笑笑,道:“问旁人问不出个缘由来,只有胡郢知道结果”。说罢才撤了目光以袖掩着饮了口茶水。
江玉枫好像从未见过她如此文雅做派,心中有些捉摸不透。笑道:“可是往日跟着你那男子,怪不得从你回来便从未见过他。”
非是江府不上心,只是人身边跟着的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且上几回见着薛凌跟申屠易,两人关系也不见得有生死相随的情谊,所以这月余没见,是不值得江府额外惦记。
薛凌手中茶碗转了一圈,道:“是他,原该近两日回来的,却不知道为何,无缘由消息就断了。”
江玉枫因知那枚印是石亓的,而今又听薛凌说申屠易是去了安城,霎时疑心更重,却不流于表。而是体贴道:“可要遣几个人去寻一寻?那边如今多事之秋,怕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也未知。”
发丝掩映底下,薛凌笑的无声。仿佛是在认真思索江玉枫的提议,好一会才道:“不用了,再过两日吧,我且再等等。”
“那待你需要,开口吩咐便是”。江玉枫未作规劝,话落往桌沿处取了支炭条来。
他本不欲干涉薛凌如何办事,且有了这一重原因,薛凌去见胡郢显是势在必行。心思一瞬全放在想法子上头,哪还有功夫管旁的。
至于那个屠易究竟去安城办什么事,现在薛凌没提,那就不是讨论的好时机。
草草画过大狱里头情况,江玉枫正要说进去的道路和时间,薛凌“噗嗤”一声。笑道道:“别画了别画了,霍姑娘有法子将我送进去,这边就少操点心。”
江玉枫愣住,转而跟着薛凌一般无赖样子,佯装生气丢了炭条道:“所以今儿个薛少爷是成足在胸,特意过来看我张皇失措不是。”
薛凌将头顶钗环摇的花枝乱颤,道:“非也非也.......我来与诸位赔个不是”。她仰着脸,大有江玉枫不说无妨就不退的睥睨架势,与其说是,赔罪,模样更像要挟一些。
终归,她确然成足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