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月(七十四)
弓匕捂着脖颈为难在两人间看了几眼,暗自叫苦不迭懒得再管这破事,转身退了场。
薛凌看着人消失的无影无终,方转身静静看着薛璃。估摸着手上相似的小东西玩了好几年,还是第一次伤人,加之他本身对着薛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整张脸汗如雨下,再不复往日清俊。
薛凌轻笑一身,看他还捏着块白玉模样的东西不放,移开目光道:“收回去吧,别伤着自个儿”。话落自己走了两步,往栏杆靠柱子处捡了个好位置坐下,拍了拍旁边道:“你也来坐。”
薛璃听她说第一句本是缓缓要收回手,突见薛凌动作,还以为要冲着自己来,瞬间又将手臂朝着薛凌伸的笔直。直瞧着她坐定,才知误会其意,情急将玉按回了胸口处捂着。
方才闹的要死要活,这会真个薛凌坐着了,他又踌蹴着开不了口,措辞半晌勉强开口,却是先替自个解释道:“我....我.我只想与你问话”,话到此处猛地急道:“药性只能让人昏睡片刻,死不了人的。”
他舌头越发不灵活,但这个“死”字却好似刺激了某处神经,突而就顺溜了。薛璃话风一转,试探道:“你们昨晚.......”
昨晚人就死在面前,古怪的很,他还要继续问。好像薛凌一否认,他便能相信整件事是一场幻觉一样。
夜风勾动裙角微起,薛凌缓和了心虚,踢着脚尖,侧脸笑笑看过去。薛璃手心一紧,只强忍着没将那玉貔貅再掉个头。
薛凌道:“你来也好,我本该找个时间与你说说。”
她未如往日语气刻薄,也不似寻常话间欢脱,脸上温柔,跟陈王妃齐清猗不相上下。
今晚月色也好,说来京中这么久,她都没仔细瞧过薛璃。纵然上头经年累月的挂着面具,此刻也不例外。但经过昨晚之事,翠玉遮盖不住的那双眼眸,能让她毫不犹豫的指认这个人.....确实是薛璃。
是......薛弋寒的儿子。
她又抿了抿嘴,低头好一会才道:“尤其是有件好生重要的事。”
薛璃见她举止平和,渐渐松了手指,起码不担忧薛凌会突然伤了自己。说来这个担忧毫无缘由,他觉得薛凌不可能伤了自己,但就是忍不住想要防备。
又或者是被江府强行扣了一日,胸中气闷。此番冲出来,便想着讨个说法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让家姐再离开,哪怕是.....
听闻薛凌说事重要,薛璃暗松口气,以为她要主动提起前因后果,主动往薛凌近处走了两步,缄默片刻仍不闻薛凌说话,轻声道:“家姐但讲无妨。”
薛凌轻笑了声,抬头瞧着他道:“老李头死了。”
“嗯”?薛璃没反应过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薛凌改了个口:“李伯伯”。只是声音被薛璃的盖过,若非先前凑的近了些,估摸着他都听不见。
薛璃断没料到薛凌要说的是这个,毕竟昨晚,不过老李头之死也确然重要。回过神来,他目光乱晃,没个着落,好似瞬间所处之地是平城原里,喃喃道:“怎会如此,何时的事?”
薛凌似乎并无太大伤感,声调平平淡淡的安慰着道:“人到七十古来稀,寿终正寝,是喜丧。”
薛璃勉强好了些,片刻道:“如此,我该去送一程,他......”,他为难住口,想起自己根本不知老李头究竟在哪。回想上次相见,那得是几月前了。
薛家往事见不得光,他也不敢贸贸然去寻老李头,更遑论是耍些什么手段给老李头颐养天年。
平日里吃喝玩乐的不觉,一朝听说人死了,忽而就百般愧疚,当初明知李伯伯在京,总该多去走动走动。悔恨上头,直羞得他不敢抬头看薛凌眼睛。
“送不得了,埋了好久拉.....”
“啊”?薛璃大惊,再不管有愧不有愧,抬头怒视她道:“你一直在京中,为何不早与我提起。。。李伯伯.......”
“李伯伯照顾了你好些年,我怕你临了失态,给江府惹了麻烦,这才刻意瞒着”。薛凌不疾不徐,解释着莫须有的缘由。
薛璃顿口,这倒也是问题,当初与老李头重逢,霍云昇就在侧,谁知道自己一举一动,有多少人盯着。
但.....他偏过脸去,咬牙恨了一把世事无常。薛凌柔声续道:“今日说与你,是想着........我总也记不住那些礼法神鬼,忘了隔三差五给他烧几张纸钱。
隐佛寺后头林子里埋了一片,不过他的坟头好认。人家都是孝子贤孙名儿刻满了三尺高的石头,独独他的坟前立了个空碑。
你得空去多去上两柱香,算是报答生前情分。”
薛璃看一眼薛凌,重重点头后叹了口气。又是沉默良久,他还惦记着黄家时,忍耐不得,道:“家姐.......黄......”
“我有一桩事,日夜辗转放不下”。薛凌打断道。
理了理胸前散下来的丝,她并未看薛璃,而是将目光望向天际,仍是懒懒稀碎嗓子,温和道:“
那年,爹不想带你我回京的。
我闹着要回。
仔细想想,他向来固执,断不会因为我几句口舌,就改变主意。
应该是,他自个儿有别的考虑吧。
你不能行马,所以回得晚。
我常年不在京中,日日贪新鲜,忽略了家中大祸临头。
等你到......。”
“家姐,这些都是往事,何必再提”,薛璃打断道。他本不知如何开口,现薛凌主动说起,就来得容易了很多。
薛璃道:“你更无需自责。且薛家之事,我不是不知”。他看薛凌脸色并无变化,继续道:“天子有过,臣民有失,父亲有屈。可世间也有王法律例可循,天理道义可讲。你我当行圣贤之事,效丈夫之举,而不是.......”
薛璃顿口,大抵是不愿明说“杀人放火”四字,只眼里不忍和责怪之意昭然若揭。
薛凌待他说完,还是无动于衷的懒懒样子,声调不改分毫,笑盈盈对着薛璃道:
“我说的不是这事。”
庭前月(七十五)
“我有许多事想与你说,却不知要如何说起。
想来,你也未必愿意听。
天时不早,稍后我还有要事去办,所以就捡几桩要紧的说,你也不要插嘴,省的我说不完。”
薛璃未答,却老实没出声,只怔怔看着薛凌,心绪甚是复杂。这个家姐,今晚完全变了个人,似乎比以往的她要讨喜数倍,却也疏离数倍。
薛凌偏了些头,讲着别家事一般娓娓道来:“我猜,也无人与你讲过,你是究竟如何进的江府。
官场光景,这些年你比我见得多。当年那个情形,父亲哪能神鬼不知的将你抬近江府呢。”
薛凌略停,但并没给薛璃发问的机会,续道:“是薛家弄死了个丫鬟,抬着她的尸体,换了你的平安。”
薛璃大骇失色,他当年昏睡过去,一概不知,醒来就在江府,哪曾识得这些。
未等他细想,薛凌又道:“你看,有人活,就要有人死”。她不知薛璃要如何看待这件事,但好歹是个道理,讲与他早些知道为佳。
“长在平城那些年,边关一直太平。年幼我总有时日羡慕你躺在后宅里清闲,回过头再看,我也不过是当个酒囊饭袋吃空饷罢了。”
薛凌忍不住笑,却又瞬间复了轻微愁容:“所以后来逃命,总是给人添麻烦”。她记起丁一死的样子,一身的伤口,临了尸体里应还有四五只箭矢没拔出来,毕竟那时确实顾不上这种小事,反正死人也不知道疼。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人嘛,旦夕祸福常有。
后来,我又回了京中。
我救得宋柏的儿子,又因为他被人困住”。在苏家的时日也浮现在眼前,细想起来,其实苏姈如也算对得起自己了。
她接着道:“所以虽猜你在江府,真正找上门,你知道的,是去年年底了”。薛凌略顿,看向薛璃:“那时,我很不忿,我苦难加身,你富贵高枕。”
薛璃避开目光,想解释两句,又好像皆是徒劳。薛凌这种淡漠语气,比往日诘问更让他觉得难以适从。
好在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持续太久,薛凌移开眼眸,提了些音调:“也不止你一人,我对世间芸芸都很不忿,对皇帝不忿,对大臣不忿,对魏熠不忿,对江闳不忿。
为什么这些人,明明就........偏偏却........?”
为什么?为了什么,薛璃确实答不上来。怨憎会是人之常情,他开口欲劝,刚张嘴,薛凌又道:“罢了,我如今,都算了。”
她再次笑看着薛璃:“就为着我说的,那件特别重要的事,所以我看开了。
你在朝中,当知年初西北粮价之事。
谁是谁非不足道,归根结底,祸由我起。”
薛璃听声即闭了嘴,现虽疑惑,也没发问,他知薛凌会自己往下说。不料薛凌又转了个话头道:“你拦在这里,是想问黄旭尧之事么。原我该提前与你做个商量。”
他实在不知薛凌这一晚扯东扯西前言不搭后语是为何,但听到她提起黄旭尧,便再难忍耐,反问道:“莫不成你以为我会同意?
家姐,世上无人不冤,我知你这几年辛苦,可黄旭尧他........自有律例惩处,如何轮的到你我仗剑行凶,何况他......他妻儿何辜,你安能.....安能......”,他拂袖侧身道:“你与禽兽何异”,声音压的极低,却保证薛凌听的清楚。
薛凌不恼,反轻微咧了下嘴,思索片刻才望着远方道:“这中间区别可大了去。
说的粗了,我怕你听不懂。说的细了,我又怕你太懂。
终归你是男子,与爹相貌更相近,不然,昨夜我也不必叫你去。”
“我.....”薛璃欲要反驳,薛凌打断道:“你不必插嘴,我自有分寸,会跟你说的明白,至于你明白之后意欲何为,那都是你的事儿。”
薛璃愤愤低下头去再不言语,薛凌摇着小腿,娓娓道:“我猜你想知道的,也不仅仅是黄旭尧一人。
可你并没问起霍准,是为什么呢?
无妨,你心里有数,不必回答。
杀黄旭尧这事儿,我琢磨好久了。
大抵是.......从平城回来的时候吧。
薛璃,你还记不记得平城的样子?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反正如今那里早就改头换貌。回忆不过凭添怪异,好像那里根本不曾存在,你的记忆,只是唯有你才见过的一场幻象。
我从一个幻象里回来,又进到另一场幻象里。”
薛凌深吸一口气,换上欢快语调,霎时明朗开来:“你不就是想问我为何要杀他,杀他也就罢了,为何要杀他妻儿。
还是江玉枫好啊,他从来不问这些”。她回头笑看薛璃:“你猜,他为何不问?
他知道唯有让黄旭尧妻儿尽丧,才能逼得黄旭尧去找魏塱告密,才能离间皇帝和黄家。”
薛璃垂头不言,不知在想什么,薛凌又道:“你远远不知,当年黄家黄续昼和霍准合谋,遣黄旭尧往北,一兵未发,城门大开,置宁城白骨连野外。
我不是在说他该死,我非你要的王法,也非你讲的律例,我只是在告诉你,我决心要去做我的事。
无论踩过多少条性命,无论踏过多少具尸骨。老幼皆可,妇孺不分,我要一直走到头,绝不停下。”
直到这个天底下,再不会有人......因为求告无门,而去杀人放火。
你看,你明知我行径畜生,却也不敢去金銮殿上击鼓鸣冤。你明知江府有份参与,却也不敢往刑部大门处开口喊官。
你如今站在这,究竟是想给黄旭尧求个公道,还是........想替自己求个心安?
你想来指责我畜生不如,为了报仇不择手段,不必如此的。
我杀他不为报仇,不为任何人的任何事,所以你也不用以父亲来压我。今日之后,你我就按各自心目中的道义去行事。
我再不嫌你天真,请你们,皆莫嫌我狠辣”。
薛凌跳下栏杆,笑的明媚:“嫌也无妨,终归我的好声气,也就这一晚。下回再来,可就没这运气了。”
她摸了摸手腕,抬脚走的没有半分迟疑。
庭前月(七十六)
身后薛璃并没追上来,她不知他能不能听懂,懂了之后能不能记得。但是,都算了。
好像很多人都曾劝过自己要算了,她就决定算了,在听到平城兵马后撤至宁城后,就无比艰难的强迫自己算了。
过往的事,都算了。
她再也不埋怨座上天子,也不对黄霍两家恨的磨牙切齿。她看江府为人还行,还苏姈似乎也挺好。梁朝的沈元州,鲜卑拓跋铣.......这些本来想起就忍不住按剑,可是......好像从那晚过后,就不值得再厌憎了。
就像同薛璃说的那样,她与过往切割,此后所行所举,既不是为自己报仇雪恨,也不是替薛宋两家洗冤鸣屈。
她受够这些人间正义道德枷锁,她不能再困顿于自己烧了安城粮仓这件微末小事里。起码她公平的很,不觉得自己是报应,那别人做了什么,也不该有报应一说。
这世间之事,就休要扯什么天理循环,无非就是个,成王败寇。
其实还有很多事想与薛璃说,她坐上栏杆那一刻,乘着清风月朗,想跟薛璃说,自己这一路,走的艰难。说说当年丁一之死,说说跟齐世言成仇,说说陈王府里斧声烛影,说说为何皇帝要将黄旭尧至死瞒下来,说说……平城里那口井。
然胸中有前言,张口无一字。
她到了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说想黄旭尧进宫,就必须得杀了其全家,让其崩溃而短暂失智。可即使这件事,她也未讲得透彻。
大抵是,世上恩多怨多,爱多恨多,讲不透彻了。
薛凌信步往自己住处走着,无聊将袖里信笺又拿出来读了一遍,仍是明显笑意浮于嘴角,带着点刻意。
她还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喜乐,只是,失去了哀怒。
含焉已经歇了,薛凌惯来来去无定,所以丫鬟也没跟着等。桌上茶水到还热,应是临睡新换的。
薛凌自己倒来饮了几口,换了身便服躺着。本是仅想闭眼养神一会,然近两日劳累,确然容易倦怠,不多时隐隐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惊觉自己身前好像有人站着。
脑中一个激灵,薛凌睁眼往里一滚,瞬间坐起躬身,右手斜着按于床上方便恩怨滑出来,这才抬眼打量,果是个生面孔男子笔直立于床前。
与她对视两眼,似乎有些慌乱,急急移开了去。见其并不像找事的,薛凌轻呼了口气恢复镇定,抬腿下了床,那男子识趣让开。
这短暂接触后,薛凌已然想起,江府说过会遣个人过来叫自己去拦一拦李阿牛。只是平日办事多是弓匕,想是那会他受了点伤,所以换了生人来。虽这人办事不算周到,不过江府里的人如何,轮不着她来计较。走了几步,抬头瞧窗外天,月亮还在第二格窗棂处挂着没挪窝,也就是说她大抵眯了不到两刻。
经这一下,人倒是不困了。薛凌提壶边倒水边道:“是要出城了么,弓匕不严重吧。”
那人道:“是的,少爷令我过来接姑娘......”。他绊舌纠正:“小姐...”,局促停了片刻才答道:“弓....大哥一切都好。”
薛凌喝着水蹙了下眉头,这人话都说不顺溜,江府不至于扔个没养好的来请自个吧。捉摸着这念头喝完了杯中水,薛凌道:“走吧”。说着率先往外走。
那人像是跟上来也迟迟疑疑,待脚步近了些,薛凌走着路随口道:“我以前没见过你,不知怎么称呼。”
后头“噗通”一声,薛凌听声回首,却是那人双膝跪在地上,嚷着要她收下自己在身边办事,又道若非如此,便无处可去。
薛凌冷脸瞧了半晌,暗想江玉枫是不是疯了头。说来最近她是打算养些人在身边,还特意交代了逸白去做,但养谁也不至于养江府扔出来的吧。这黄鼠狼给鸡拜年,江玉枫怎么不把弓匕丢给自己。
她再不客气,嗤道:“江玉枫是晕头了么,你在这求我,若是我不允,是不是得学戏本子里长跪不起啊,那还出城不出,不出的话,我接着回去补个好眠。”
说罢抬脚要走,那人急急拉住薛凌衣角,求道:“姑娘,你我见过的。”
薛凌不耐又瞧眼回去,细看好像是有丁点印象,并非全然陌生。但真就论在哪见过,她又实在说不上来。何况江府里见过的人也不少,犯不着这事。
那人一脸希冀,又渐渐失望,看薛凌又要走,才急急道:“我与姑娘一同前往寿陵,我受了重伤,姑娘曾救我....”,他目光躲闪至一旁,轻道:“姑娘曾救我性命。”
薛凌眨巴两下眼睛,又打量几眼,失笑间想起此人来,这不是那个“霍云昇”么。既是有过交情,面子上就没那么难捱,她道:“原来是你,罢了,先走吧,城外之事要紧。”
那人登时站起,抬头让薛凌先请,仿佛是瞬间活络过来,一路闲谈领着薛凌从侧门处上了马车。原弓匕确实无大碍,特意遣了此人来,是他违了江府办事的规矩,不能再留着了。
索性江府这么多年没干几桩恶事,不是那种手底下一有错处就要人命的主家。再问得几句前因后果,乐得做个好人遣到薛凌身旁来,没准以后还能图个恩情。
此时薛凌方知,昨夜在黄宅跳出来拦住黄旭尧的,也是此人。薛凌笑笑问:“你去之前弓匕没交代过要放他走么。”
后头呼吸一沉,片刻才答:“我见他有心伤你......断.....断不能走了。”
薛凌并未听出里头古怪,只摸索着车厢道:“就你我两人出城,凭白弄这么大马车显眼。”
那人抬头看她,稍后上了马车才道:“无妨,都打点好了”。说罢放了帘子,车内登时一暗。薛凌不以为意,斜斜倚上车窗问:“出了城大抵还需几时?”
人答:“五里外有一客栈,不多时便到。”
这厢就还能眯缝稍许,薛凌闭眼假寐,却不知另一人作何处之。二人走的是城小门,寻常不开,迷糊间听着好像是亮了某牌子,薛凌没睁眼细问。
总也就是京中刚出了恶案,各方人马常有出入,江府此刻拿块出来晃一晃,至于真的假的,区区俩卒子也不敢查,也不敢去问。便是记录在册,哪天发现不对,不过就是底下不长眼,走了歹人尔。
岁岁年年的,就这么些破事儿吧。
庭前月(七十七)
反正走了这许多遍,里头手段大同小异,也不值得次次都去掂量。顺顺利利摇到城外,想是晚间行人稀少,不必再过于小心翼翼,那男子掀了车窗帘子,纳入一厢月光。
薛凌微微睁了眼,看对面男子坐的端正,又迷糊睡过去。待到马车明显一个停顿,这才轻甩了几下头让自己清醒些。男子看她醒来,自己先掀了门帘下车,而后站在一旁,伸手要扶薛凌。
薛凌怪异看他一眼,避开手,自己轻巧跃下。眼角余光反在那车夫身上停留了片刻,只觉这家家户户好像是有不成文的约定一般,惯爱用个老头赶车,不知是何道理。
再往前方抬头,果有一客栈,看上去称不得破落,不过也就是勉强能歇个脚的地方。离京中这般近,如论是来是往,加把劲就去到别的地了,犯不着非得停留一遭,无怪生意不咋地。
她捏了捏手腕抬脚往里,被男子一个拉扯,低声道:“小人先行。”
薛凌在外戒心甚重,听到后头动静,已然反了手,虽被拿住,却不妨碍小臂举的老高,恩怨若是滑出来,恰在男子脖颈处。
男子话说完应也知道失礼,急急丢了手垂头道:“冒犯姑娘......。”
“罢了”,薛凌笑笑转身还是走在前头,算是承了男子好意。难得有人惦记着危险,想替自己挡一挡。
薛凌边走边道:“你怎么称呼来着。”
男子道:“我们做下人的,换一个主子,就换一个名字,姓甚名谁,全凭姑娘喜欢。”
薛凌忍不住又笑,道:“谁说你就要换一个主子,江府里的人,我干嘛要。”
“姑娘.....”
“嘘”,薛凌打断他,指了指掩着的门。男子顿口,看了看薛凌,乖觉去扣门环。
三更半夜的里头守门小厮早早睡去,敲了好一会才听得“吧嗒”脚步声来,开了条缝,低声问:“是什么人。”
男子讨好求道:“店家,我们是赶路的,误了时辰,进不得城。父亲年纪大了,不能在马车上将就,特来留宿一晚。”
小厮伸出半个脑袋,打量完男子,又上下打量薛凌几眼,方开了门道:“看你们也不是恶人,这就进来吧”。说着将薛凌二人领至柜台。
男子连连称谢,开口要两间上房,守柜台的账房提笔欲写,翻了翻簿子却道:“就剩一间啦”,说着往大堂墙壁一努嘴道:“瞧,前儿晚京中出了歹人,城门口查严,耽误了好多人来来去去,只能找个就近地住下,小店茶水都没多的。”
又拿笔尖往薛凌男子身上一指:“你夫妻二人住得一间也就罢了,作甚要两间?”
男子身子一僵,赶忙道:“不敢欺瞒店家,这是我家中幼妹,两间房是我与老父共,幼妹独居”。言罢又止不住眼尾去瞥薛凌。
然薛凌心思全然不在此处,江府办事确是细致,所以也惹人厌烦。依了她自个来,只管提前问了李阿牛住在哪间,屏了气息跃进去便是,省了在这白费口舌。
本是由着男子在应付场面,账房先生一努嘴,她顺着看过去,才瞧见大堂墙壁上贴了好几张通缉令。
小店灯火不足,画师的本事似乎也不怎样,四五张人像画的五官似乎都大同小异,唯其中一位女子画像涂抹了些许蓝色分外显眼。
薛凌想凑近看看,又恐惹了麻烦,多盯了两眼便罢,刚好略过店家的夫妻幼妹之说,反正她对这些东西向来不作挂怀,旁人也只当她女子胆怯,不善言辞。
待回过神来,房已写好,上房赋于薛凌,那男子与老头在店家后院歇息一阵片刻。薛凌领了牌子,递与男子道:“让父亲去睡着吧,我与兄长熬一熬不要紧,待明日进京再歇。”
先前领路的小厮已接了老头来,听得此话,提高声调连夸几句“孝顺”,男子好似还欲争辩一二,顾忌薛凌另有安排,也默默应了。
一番打点后,二人行至于后院柴屋里,忽悠走了店里人,薛凌抖抖衣上尘灰,道:“他住哪,我去便可。”
男子本已坐下,闻言即可起身道:“少爷交代,不可夜闯李大人.....”
薛凌打断道:“那何时去找他?”
“小人自会留意,待明儿李大人启程,我们即刻随行,在路上....比在此处好些,到底隔墙有耳。”
薛凌揉了揉额头,烦闷道:“那何不叫我明儿一早拦他便是,非得大晚上折腾”。言罢再不理男子,捡了个厚草垛,扒拉两下铺开来,人一仰,就躺了上去。
男子欲言又止,转身出了门,还不忘把门带上。
薛凌听见动静,本想说大家一起睡得,想想李阿牛跑了也是个麻烦,人喜欢在外站着便站着。她从来不挑地方,不多时便入梦,带着轻微酣声,人在门外听的分明。与薛凌所想有差的是,江府另着人盯着李阿牛动向,无需跟着她的男子再去打探。
五更中稍许,男子得了消息,轻扣门等薛凌应答后方进入,低头道是李阿牛房里已经燃了烛火,想必稍后就要动身了。
薛凌伸手掩嘴打了个哈欠,道:“那还不去叫老父亲起来”。说罢觉得想笑。以前的父亲是声明赫赫的镇北将军,后来的父亲也是誉满京中的礼部郎官。日子越活越下乘,要叫个赶马的车夫当父亲。
哎,好在这三者也没多大差别。
男子抬头,刚好见薛凌笑的调皮,小姑娘家故意说谎话逗人开心一般。出声应了后转去收拾行李,又双手扶着赶车的老头跟薛凌一道儿往外。
走得几步,薛凌挑眉。这马车,与昨晚大小外形基本一样,却又花纹颜色截然不同,赫然是换了一辆。
出京五里又回京,总是有些怪异,不知道这辆马车,是江府何时从何地往京中而来,特意在此处等着。
薛凌既已看破,便无需多问。几人上了上了马车,扬鞭往京中方向。行出约莫几口茶的功夫,马车停住,男子对着薛凌一点头,下了马车。
薛凌好奇,掀开帘子探出半个脑袋瞧去,迷蒙晨雾里,却是那男子蹲在马右前蹄处像是在摸索什么,估摸着是马蹄铁。她轻笑一声,缩回马车内。
马蹄铁这玩意....是个好东西。
庭前月(七十八)
若是整匹马都没钉铁掌,不过就是伤马一些,撑着尚能跑一跑。这四个蹄子单单取下一个,至多走出两步就得崴脚,呆会怕不是人都摔飞出去。
薛凌打着哈欠的功夫,还在想着要不要这么折腾自个,等了好一会不见人上来,忍不住又撩了帘子。
却见那男子不知去向,只余个老头牵着马匹不让动,显是不会再走了。薛凌看了看四周,晨光已起,干脆起身轻巧跃下了马车,这才瞧见马车停的位置本身就在路边。
挪了两步人尚未站稳,听到车后马蹄声“哒哒”颇快,应是有人骑马而来,而非赶着马车。
她不知官员来往皆有几个随从开路,更不知是李阿牛的人来了,只当是普通行人,心下好奇,也没避讳,直愣愣盯着瞧。人到近前,眉眼清晰后,吓的瞬间低了头。
来的竟是李阿牛那把兄弟,二人有过数次会面,这一瞅上去便认出人来。只恐郭池也认出自个坏了事,赶忙转了个向,埋头以掩面容。
倒好那郭池并未看清薛凌,虽是郊外出现个娇小姐足够让人生疑,但既有马车在此处,想来正是车中主人。
他恰为此事而来,闻说前头马车丢了蹄铁。行路人少有出门在外,也没个备置,特拦了一辆马车求救,这不正是李阿牛的马车。
今时不同往日,且李阿牛也算热心,他来去皆有身边人操办,不可谓不周到,这等零碎物件,自是不能落下。
但下人备下的,皆是为了李大人,其蹄铁尺寸大小,只和自家用,合不合别家的,可是难说,这便遣了郭池先来看看。
江府的人原该一道儿回来,只他推说自己不会驭马,郭池非行伍出身,骑马的本事也是最近现学现卖,捎不得人。别的人又一口一个担心李大人安危,万万不能立身,这才给薛凌留了难题。
眼瞧郭池与那老头攀谈的眼热,她皱着眉又往后退了两步,力求那蠢货瞧不见自个。好在后头马车也没耽搁,就几句话间,李阿牛的马车带着江府那男子赶了上来。
郭池小跑回去,说是蹄铁还算何用,只是他不懂得如何钉上,这可算是个问题。几人絮絮叨叨一阵,李阿牛道是无关紧,离京中也就四五里路了,且像模样给装上去,让马不至于瘸腿便成,进了城再寻师傅来钉。
众人齐齐捧他英明神武,这便帮忙按马的按马,拿锤的拿锤,一桩倒霉事到头成了个乐呵。李阿牛大抵觉得有趣,忍不住也掀了帘,凑到近处瞧个热闹。
薛凌站的远些,看着这场景分外滑稽。想来不过三五句话,这一夜一早的折腾,真个是为了一滴醋去吆五喝六的包桌饺子一般。
几个门外汉折腾了好一阵,还没将东西给钉上去。人聚于一处,难免要眼珠子滴溜转四处打量。只那些人不认得薛凌,看过也就罢了。
突而李阿牛目光移过来,此时天已将近大亮。好么,薛凌茕茕立在草丛处,雾气芦花相依,一双眼眯缝着,笑的娇俏又狡猾。
只闻得胸中“咯噔”一声,李阿牛做贼心虚先往四周瞟了一眼,看似乎无人在意自己,这才缓了缓惊吓,再往薛凌处瞅了眼,确认是齐三小姐没错。
说难听点,哗成灰他也认得出来。荒郊野外的,京中小姐站着作甚。这念头刚起,又被快速压下,各种之谬误,若非这么多人在前,他保不准要给自己个耳光清醒点。
什么京中小姐。
他又郑重回忆了下薛凌的真实名字,想及霍家事,断定薛凌绝不是平白无故在此。这车.....这马.....一经明白过来,恨不能绕个道,没遇见这桩事才好。
旁边人还在试试探探敲钉子,几个皱眉功夫,李阿牛认命往薛凌处走,他绕到天涯区,估计还是逃不开。
底下人见他抬步,心照不宣,唯郭池愣愣问了一句:“阿牛去哪”,他人老实,一门心思帮着钉马掌,竟没抬头瞧瞧这家幼妹是什么模子。这厢见李阿牛要走,也没往这处想。
李阿牛不答,倒是江府男子躬身道:“那是家中幼妹,羞于见人,与大人失了礼数”。说着主动往薛凌方向小跑几步,到近前轻声到:“姑娘快人快语”。言罢又对着走过来的李阿牛再次弯腰赔笑。
方才你来我往,李阿牛的身份早已自报家门。旁人看他谄媚,无非就是拿自家妹子攀个高枝,真要成了,祖坟都冒青烟了,如今京中谁还不知道个李大人了。
这厢忙忙碌碌,李阿牛硬着头皮喊了声:“薛小姐....别来无恙。”
薛凌一勾嘴角:“无恙无恙,你莫紧张,我就是来带个话。”
李阿牛没立马答话,反止不住目光往回瞟,唯恐有人注意这边。他如今是什么身份,薛凌是什么身份,若是被人发现了暗中来往,后果不堪设想。
薛凌笑颜不改,不以为然道:“你瞧他们作甚,我一个姑娘家,还能将你李大人如何。江府办事就是喜欢排场,换了我来,昨儿个往你床榻间一钻,事不就结了,省了你我在这都吹半天冷风。”
李阿牛更添忐忑,毕竟上回霍家事,薛凌正是闯了他床榻。
当然正是薛凌闯了他床榻,才有了如今之势,可这种险中求来的福气,并非是人人有胆子多来几遍。莫说再,便是让他回想一下当初,亦觉后怕不已,哪能就是薛凌三两句少吹冷风的事。
他支吾欲言,薛凌抢先道:“我闲话少说,你今日回得京中,公事无需上朝。但皇帝定会召你入宫。
他若问你乡土人情,你一一答了就是。
他若问你父母高堂,你也据实告知皆可。
可他若问你........”
“怎么据实已告,我父母是被人放火烧死的”。李阿牛怒道。不说此事还好,一说这破事,他便记起在明县县官那听来的秘密。此次回了京,不将这事儿查个底朝天,枉费祖宗保佑他平步青云。
薛凌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庭前月(七十九)
她反应倒快,紧接着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回京之后,快则今晚,慢则明日,我必会去寻你,告知前因后果。”
然李阿牛瞧着她,脸上渐渐阴沉许多,沉默片刻后不自主退了小步方道:“你知道这事儿”?说话间目光仍在薛凌身上来回打量。
当年霍家搜寻薛凌是机密要事,张垣无从得知,便是知道了,怕也不会悉数讲与李阿牛知。
他这般狐疑看与薛凌,并非猜到她是当年正主,而是想着江闳那家子,在京中似乎无所不知,肯定也知道霍家干过什么事,所以薛凌早就知道也不足为奇。
薛凌瞥了眼马车处,见已有人时不时往这边张望,赶忙道:“你休要为此伤神,我晚间定去寻你。
你稍后入城,必得皇帝召唤,千万记得,若他提起成帝其间镇北将军薛弋寒之名,你要说并不了解此人,隐约记得好像是个将军。若是提起薛凌二字,你就全然不识。”
李阿牛眼眸下垂,复又看着薛凌要说什么,薛凌又道:“他直接说与你就罢了,若是与你谈话过程中,有旁人进来与皇帝聊起这些,你要全当没听见才好。”
看李阿牛似乎颇有不顺之意,薛凌放软性子,恳切道:“李大哥,我从未有过害你之心,只是京中出了恶案,形势严峻。
你既出身明县这等偏僻之地,原不该识得先帝旧将。若是漏了怯,天子多疑,难免惹祸上身。”
李阿牛听完似乎勉强释怀了些,但也没再过多言语,偏头丢下句“知道了”,随即转身往马车处去,独留薛凌还站在原地。
那厢马也钉好了蹄子,赶车的老头连连作揖,将马牵到官道外,请李阿牛一行先去。直至马车影子都瞧不着了,江府那男子方来恭敬请薛凌回城。
人也见了,话也传了,薛凌叹了叹气折了支芦苇在手回到马车上。只当年那事,她本也要找个机会与李阿牛说清楚的,免得以后从江府嘴里说与李阿牛知,反生误会。
现儿个他既知道了,提早些讲明也无妨,就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看方才样子,李阿牛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正是当年失火的城门。
另外江府并没说起李阿牛已经知道了这事,想必返乡之前,李阿牛是不知道的,不然江玉枫定会提前说明。如此来看,应该是这一趟返乡,明县的人告诉他的。
薛凌眉头深锁,江府那男子递过来一包点心,道:“早间赶路没吃,小姐要不要...”
未等他说完,薛凌打断道:“不用了”。她本来没胃口,思绪又被打断,语气略有不佳。
那男子稍有失落,低头劝道:“此刻尚温,马走.....”
“不妨事,你自己吃吧”,薛凌没听出话里体贴,回绝的干脆。话落忽而记起什么来,对着男子道:“你无需讨好我,我身边不缺人,更不缺江府养出来的。进城之后,就哪来哪回吧。”
男子抬头急道:“小姐,您若不收留我,江府容不下我的”。说着仍不忘把手中纸包往薛凌面前伸了伸。
薛凌瞧他半晌,目光又在纸包上停了良久,轻哼了声,有些伤感道:“你做了什么,江府容不下你。”
男子开口欲答,薛凌却抢白道:“办事不利,吃里扒外,阳奉阴违.....”
“姑娘,我....“
薛凌收了目光,叹气撩了帘子偏头望着窗外,马车比先前走的慢许多,应是顾忌着新换了蹄铁,跑太快容易折马腿。一匹马是小事,伤了人不值当。
两旁草木缓缓退却,她跟男子不存在一般,自顾念叨了好些罪名,话风一沉,道:“真是有意思。管你做了什么,都是江府事。
他们要如何处置你,原也与我无干。说到底,你是生是死,江玉枫上下嘴皮子一合,便能作数,可他们偏要将你推给我。
我开口应下,那是江府宽宏大量,对你既往不咎,还寻了个好去处。我若不应,那就是我见死不救,蛇蝎心肠。
明明这来得毫无道理,偏偏世人皆如此。”
男子指尖一紧,将点心包捏出皱折,他只觉薛凌声音甚为伤怀,顾不上替自己辩解,绞尽脑汁想劝慰一两句,却无从劝起。
好像.....好像是这么回事。他知道薛凌姓薛,他想自己的生死就在薛姑娘一念之间,就算真无需自己跟着,哪怕应承下来救自己一命也好。
他确然从没想过,分明是,生死本来与她毫不相关。
薛凌支了手肘,目光还飘的悠远,絮絮道:“我曾读过,晋有石崇宴饮,以美人往宾客劝酒,宾客不从,杀美人。
是以来往间不忍,少有拒者。后有大将军.....”,她略顿,续道:“大将军王敦去赴宴,誓不饮用,石崇连斩三美。旁人皆责备将军王敦,却无人说石崇的不是.......”
她笑了两声,回转头来瞧着男子还俯身在地未起,讽道:“江府自打杀家奴,与我何干。我就偏不遂了他的意,你要生也好,要死也好,要骂也好,要恨也好,我偏不饮这杯酒。”
男子垂头缓缓起身,将点心包揽在怀里,坐到车厢一侧,这一路再无二话。所幸路途不长,再是走得慢,个把时辰就到了。
这会已是旭光万丈,进城再无需仔细,卒子掀帘瞧过,老头一声长呼,马匹喷着鼻息进了城。
走得几步,薛凌起身便要往下跳,全然未叫马车停下。那男子心惊,急忙喊老头牵住马,跟着追了上来。
街上热闹,薛凌深深吸了口气,郁郁之情退去大半,想用些早点再回江府。大街上争吵,恐给人听了去,便由着男子跟在身后,一路跟着到了临江仙。
熟门熟路要了雅间,点心茶水上来,薛凌一屁股歪椅子上捡着个包子咬了两口,又指着对面椅子囫囵道:“不必拘礼,你只管吃好喝好,我付钱,凑个同行之谊,好聚好散。”
言罢自己吃喝痛快,浑然不把人放心上。男子落寞瞧她片刻,没作答,垂头行至桌前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带着些自怨自怜道:“你说的对,我并不该求你。就算他日我死,也必然不叫世人苛责于你。”
他放下茶碗顿了顿,又道:“我知晓姑娘心肠甚好。”
庭前月(八十)
薛凌唇舌一顿,嗤笑一声,又接着嚼的肆无忌惮,吃罢手上东西,连喝了两碗茶水,才停了动作,懒洋洋倚在椅背上,不以为意道:“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也没什么兴趣。”
她想了想与这人的交集,追霍云昇算一次,多了再有,就当黄旭尧那还有一次。回回不是杀人就是见血,怎么个也论不到心肠好来。
这两日晚间都歇的不好,事办完了一颗心落地,半躺着周身都舒适。屋里沉默了良久,不知那男子作何想,薛凌惯来只管自己自在,丝毫不觉有半分尴尬。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薛凌直了脖子,起身拈了块点心在手上,走到窗边软塌处,望着楼下风景,掂量着吃完这块就早些回去,今晚少不得还要往李阿牛处走一趟。
那男子见她起身,踌蹴一会,郑重道:“无论如何,小姐当日救命恩情,我总是要谢过,小姐....”
“你若真心要谢,那就站得远些,呼吸也轻些,若肯早些离开,那就更好了。我见这世间人都烦的很,只想自己呆会”,薛凌咬了一口手上东西,江风吹得碎屑扑簌簌往下掉。
她漠不经心道:“再说,什么救命不救命,恩情不恩情。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他不死在那,京里就要死好些。我从头到尾,也没想过管过你死活啊。”
话落又啃了口,皱眉似乎记起当日曾扶过此人一把,暗恼也是多事。莫不如当时丢路边,自有江府的人料理。
然薛凌这般冷漠,仍不能打消男子炽热,上前两步急道:“小姐何必故意拒人于千里之外,若我的去留引小姐为难,我自行了断即可,但当日之事,我总要......总要求个明白,为何.....”
他垂下头去,似是难为情,半晌后声如蚊吶:“为何改了主意。”
恰阵风袭来,薛凌面色一凛,什么也没听清,只接着小口小口将那酥皮点心咬的咯吱作响,理也不理此人要个什么明白。
好半天不闻回答,男子又道:“是小姐突然起了慈悲,还是主家改了....”,他没把话说完,霍家之事并不久,稍作念想,便能记起当日弓匕意味深长的模样,可见计划根本没改过。
薛凌终听得只言片语,却是近乎勃然大怒,猛地转头过来,将手上点心重重掷在地上,数月烦闷一发不可收拾,冷眼斜看着男子道:“我慈悲什么,我慈悲就要活该做个菩萨,我慈悲就要受苦受罪,我慈悲就该看着那些不慈悲的人心想事成,我为什么要慈悲?
你为什么不去求着江玉枫慈悲,不去求着江闳慈悲,不去求皇帝慈悲,不去求庙里那些泥巴木头慈悲。”
她尽力压下些情绪,撇开目光忍痛道:“你要什么明白,这天底下,有明白事儿吗。”
男子无所适从,主动往后退了两步,躬身道:“小姐请勿动气....我只是.......”
薛凌抖了抖手上点心碎,起身整理着衣襟道:“你不必多说,也不要再跟着我,我会在江玉枫面前求个情,过你的日子去吧。”
她扬了扬手,径直出门,招来小二付了银两,想自己踱步透个气。才走得几步,男子不依不饶追上来,却没追到近前,只在十步开外远远跟着。
薛凌气急又不敢在街上拔剑,只恨当初没让这蠢狗死了算了。有这一桩事,闲心全无,且街上今日巡逻的御林卫明显比往日多了数倍,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黄旭尧那桩案子。
记起昨夜在那客栈中瞧过一张通缉令,薛凌往街头处走了些。朝廷发文的规矩是逢街头尾中贴,以保世人皆能瞧见。
画像还是那抹蓝色,昨晚不敢细看,灯火又暗,今儿个不耽误,凑到跟前盯了好一会才罢休。
摸了摸头上石榴钗子,差远了,薛凌想。毕竟来的那俩卒子也就昏暗月光下遥遥一撇,再口述给画师。
这画出来的东西,不能说风牛马不相及,但她不穿那衣衫,多半是官差相见不相识,更不要说人海茫茫的搜捕。
以至于薛凌忍不住猜了一番,魏塱既瞒下了黄旭尧之死,这画又如此潦草,是不是刻意要办成无头公案。
捉摸些许无个结果,告示底下站太久惹人怀疑,这便抽身往江府去。直到快进门时,那男子又飞冲上来,叫住薛凌道:“小姐,我只想求你告知于我,当日究竟是小姐大发慈悲,还是主家改了计划,若此事不明,小人纵死...亦难瞑目。”
大街上走一朝,对人也就没那么不耐,薛凌笑笑本想胡诌两句将人敷衍走,却从男子话中咂摸出个不同寻常来。
改了计划......也就是当时追杀霍云昇的经过到结束,并非是按着江府计划走?
她瞟了眼四周,因自己身份不便,来往都是走的江府一处侧门,周遭倒是偏僻无人,就不知道门里有没有个小厮尽职守着。
当下对着男子轻摇了下头示意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而后上前扣了门,好一会才有人应下,薛凌放下心来。进去后走至无人处方低声道:“你先回去吧,我自会与江玉枫将你要过来。”
男子愣在当场,不知她为何突然改了主意,随即反应过来喜不自胜,屈膝要谢,薛凌手疾眼快扶了人,冷道:“有事日后再说,你先不要跟着我了”。说罢往自己住出去,再没管后头如何。
含焉在院里见她回来,欢喜迎了来,却见薛凌脸色不佳。然她经常阴晴不定,说不上意外,只含焉不敢随意来劝罢了。
其实并无旁事,倒是薛凌多想,猜不出江府原本在霍家之事上意欲何为,一时又疑心大作。
但今晚务必往李阿牛处走一趟,下午难保江玉枫要请去议事,早些休息为佳。只能临了两篇百家姓压下躁郁,勉强和衣躺在了床上。
另一头李阿牛风尘仆仆进了京,果真是衣衫未解,鞋履未换,宫里太监就来请,说是皇帝半月不见李大人,甚是挂念,特宣入宫一叙。
下人七手八脚要给换个官府,太监一努嘴,劝道:“这还换个什么劲儿啊,您们这是让陛下等着不成?”
又提点李阿牛道:“大人与陛下的情谊,便衣即可。”
请假
本来不想说的
因为有正当理由不能更文的话朕都是直接鸽
只有犯懒的时候才会编个理由请假
但是这次可能得十来半月,所以还是说一声。
上上周智齿发炎,痛到张不了嘴。
上周末就去拔了,没想到它非但没被斩草除根,反而他妈的以死明志。
…引发了拔牙干槽症,一天嗑四五颗布洛芬都压不住痛,痛的我脑袋里翻来覆去只剩MMP三个大字。
所以………MMP!MMP!MMP!
庭前月(八十一)
下人点头哈腰应了声,言说总该让大人洗洗脸上尘土。李阿牛亦道自己去个茅厕,即刻与公公同行。
这已是给足了面子,若是换了京中旧贵,少不得还要故意拖延一二以自重身份。太监心花怒放,也没嫌弃李阿牛说话粗鄙,识趣退往堂外等候。
人一走,李阿牛再绷不住面子,脸色霎时萎靡不少,旁人取水寻衣的忙活,恭维着圣眷浓厚,唯郭池与他亲近,低声问了句:“这是怎么了,那会看你就些奇奇怪怪,跟见着脏东西了样。”
说完推了李阿牛一把,笑道:“荒郊野岭里,遇着个貌美女鬼,丢了魂拉”。他本是好意,可惜汉子到底心粗。虽依着平日情谊瞧出李阿牛有所不对,却没太当回事,还以为赶路辛苦,回来又要见驾,以至李阿牛疲惫。
这人前显贵,人后指不定怎么受罪。一朝登天之势,又有那么多不能说与人知的内情,难免李阿牛偶尔曾与郭池闲聊时半真半假的抱怨过几句富贵荣华虽好,但他一个村夫与那些大人皇帝来往着实心累。
此刻揶揄顽笑,原是是郭池数月来情谊未改,并不因李阿牛身世沉浮而动摇本性。却不想李阿牛的恐惧来源,正是荒郊野岭见薛凌。
见了犹未如此恐惧,他走这短短五里,心中拜了不下千百次神,祈求今日回京之后,宫内不会有人来宣自己。
只要无人来宣,说明薛凌所料是错的,说明他之前程后事,也并非就全然在别人掌握之中。还说明,皇帝并没有疑心于自己。
他甚至对“疑心”二字默默思索了好久,疑心究竟是个什么心?他是救了雪娘子之后才识得这个词。
怀疑就是怀疑,疑心是什么?或者是京中人风雅?他还无法明晰,怀疑不过一时揣测,疑心,是世人顽疾难医。
这般纠结进了城,晴日天光里,住处是皇帝赏的新宅,朱楼绮阁艳色未退,人才进了门,后头马铃声响,太监跟嗅腥的蝇子一般追进来。
恍惚间如晴天霹雳砸到了眼前,李阿牛求归求,该做的准备却也没少做,强撑着笑脸问何事。
太监急的一蹦三尺说皇帝想念的紧,又问路上是怎么了,大人昨儿个晚上就该到京中,皇帝还特意吩咐备了宴,能让陛下空等,开国也没几回了。
下人抢着答话,说是行至绥安山处,山道有土方滚落,掩了大半截路,只能绕行,一来而去耽误了进城的点,夜深不便进城,索性在城外的一家客栈歇了歇,这不,天明就赶早回来了。
既是皇帝等得急,太监也就不多叙旧,催促着李阿牛走,又老实到堂外去等着他上茅厕,直至郭池问起。
锦衣走明县的风光一扫而空,回到京中这块地方,就很难再骗过自己。他清楚知道,今日种种,圣眷皇恩,天子近臣.....
即便不愿承认,也多的是旁人外物不断提醒着,他李阿牛能得到的一切,其实只是别人摊手,指尖开合,玩了个鼓掌把戏,恰好将他推到台前。
不管他白日里如何鲜衣怒马,月夜里如何红袖绿腰,但热闹散尽,他总能生出胆怯。愁着这拥有的一切,不知何时要消失。
皇帝知道了,要消失,江府不玩了,要消失,薛小姐厌倦了,还是要消失。唯一能指望的苏凔,居然是个逆贼,没准哪天比自己还先消失。
他要如何,才能保证这些东西牢牢捏在手里?
郭池惊见李阿牛脸色铁青用力一揽衣袖,冷道:“大哥要明白话不能乱说”。言罢甩手而去。愣了半晌,郭池追出屋外,却见李阿牛已然笑谈如常,抱拳请太监先走。
迟疑片刻,郭池未追上去,即使自从李阿牛发家后,他二人大多数时候寸步不离。
这一路好似无太大异常,太监与李阿牛多少算个熟人,说说笑笑还问了些李阿牛故居旧事,李阿牛连连拍腿,说公公催的急,适才忘了取两尾明县特有的熏鱼来。
太监跟着眼馋,央求李阿牛定要替自己留一尾,自己伺候皇帝吃不得味冲的,拿去孝敬给管事的再好不过。
明县依水而生,鱼货甚好,宫里伺候人摸得通透。欣然承情,才是对李阿牛最大的恭维。
只这些举动让李阿牛内心越发忐忑,似乎即使是这种卑微阉人,那也实打实爬上去的。除了不能脱了裤子给人瞧,其他什么都能瞧。而他自个儿,却是哪哪都不能瞧。
人越心虚,反而越要装的坦荡来掩饰自身焦灼。太监陪在马车里说说笑笑,合着外头车马铜铃兼人声光影入了宫,魏塱却并不是如太监所言在房里等候多时。
李阿牛下意识稍松了口气,疑惑看向那太监,忽转瞬记起这个点该是正当早朝,皇帝必然在龙椅高坐,岂会为他一人置群臣不顾。
太监似早有准备,笑说陛下交代,下了朝务必要瞧见李大人,这才急急去请了来。都是替皇上办差,这谁也不能揣度陛下究竟几时回,大家都是恭候圣驾,可不敢开口提早晚啊,那得是掉脑袋的大不敬。
李阿牛笑笑本欲不言,转了个眼珠子却开口称谢,道:“亏了公公好意提醒,不然我定要换身衣裳再来,万一今日陛下下朝早,岂不让他等我。”
太监跟着刚赔了个笑,猛反应李阿牛话里不对,赶紧小声道:“李大人怎地还是说话有失,这也就咱在跟前,给旁人听了去无端惹祸。”
李阿牛也反应过来,连拍了两下自己嘴道是随口惯了,二人嘀咕间,宫人上了茶水点心来。那太监顺势喊坐,道:“陛下一早交代了,您且歇着,我这去与您瞧瞧,朝事还得几时”。说罢躬身退了去,只留李阿牛和门口处俩伺候宫人在。
听着人走远,李阿牛出了口重气,目光扫过桌上茶水,若有所思一个晃神的功夫,还是重重坐在了椅子上。
这厢还没仔细计较,门口脚步声响,他以为是魏塱,登时站起转身要跪,却瞧见并非皇帝前来,而是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有身上朝服未退,也有便服者二三。
这些人要说见过,猛然之间又想不起名来,说不识,肯定在何处有过交集。
庭前月(八十二)
但局促之间越发记不起人叫什么名来,倒是那几人间为首模样的看见李阿牛,随即快步迈进来,惊喜道:“李大人也在,这可是巧了。”
李阿牛生硬笑笑称是,本打算老实说自己忘了名讳,却不想那人极乖觉,丝毫没给他为难的机会,自顾指着身后众人都点了名字,一一与李阿牛介绍过,又对着人吩咐道:“这是李常侍李大人。”
人齐齐躬身行礼喊“见过李大人”,那人方回转来对着李阿牛道:“在下罗连,与李大人见过几次的。适才奉召前来议事,不想大人也在此。是何时返京?竟未听说。一会子散了,定要抢个先机为大人接风洗尘。”
李阿牛忙说不敢,又道“早间才进京,这便被宣进了宫”。借着这闲聊的功夫,半真半假的与罗连感叹了句:“陛下召的如此急,不知有何要事。”
罗连远比他坦荡,爽朗笑道:“天意不可测,哪有臣子揣度君王用心”。言罢伸手指着椅子道:“大人入座,岂敢让您站着说话。”
天子书房,李阿牛来过次数不少,大多简洁里透着庄严,从未见过今日这般还置了桌椅吃食。
他初还不觉,此时方回神,分明皇帝是有备而来,就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为了等他,还是等罗连几人。
再说这罗连面上言行恭敬,神态语气却并无讨好谄媚之相,甚至叫李阿牛入座,还带着些颐指气使。
不过细微处李阿牛一时间难以计较仔细,随着罗连相邀,点头称好,如坐针毡将屁股贴回了椅子上。
罗连对着那几人道:“你们也过来坐罢,陛下不知几时才回。”
众人似颇为熟悉,相互打着趣一并坐了来。其中一人看了两眼李阿牛,道:“大人莫怪”,又转向罗连道:“陛下叫我们来,多是为了落金街上那桩命案,却不知李大人在此是为了何事。
若是为了别的,倒不如去偏殿等候。非小人多心,若是有个误会,走漏机密,咱这也担待不起啊。”
李阿牛偏脸看向罗连,却闻其喝斥道:“休得胡言,李大人既在此,必然有其道理,你莫不是还怕宫里公公领错了路。”
那人忙低头赔罪,罗连转向李阿牛道:“李大人勿怪,京中出了人命官司,一屋老小仆人杂役百来口悉数丢了命,陛下盛怒,特命我几人随刑部一同办案。
这厢进宫也是为着此事,您大老远刚回,怕是不解内情。”
先前开口naren躬身称是,只说怕走漏机密,说着话又对李阿牛赔了几声不是。有这么个插曲,大家反而熟稔起来。
三五句闲话后,众人讨好之意越发明显,七嘴八舌皆道是李阿牛在此,应是皇帝有心让他去一起追查落金街的命案。言外之意,就是李常侍得皇帝看中,想着法的往他身上贴金罢了。
桌上茶水不知何时已倒在了杯子里,看众人热烈,李阿牛心里忐忑也稍缓,他在明县数日,自是不知黄旭尧一事,更不知与薛凌有关。
现听罗连等人说起,难免惊诧皇帝眼皮子底下,竟有歹人凶恶至厮。更多的,却是暗自庆幸。
没准,皇帝找自己来,是真为着这事。
不待罗连细说,李阿牛主动问了经过现状,想着若当真能为此案沉冤昭雪,大小也是个实打实的功劳傍身。
罗连这便将黄宅之事大小讲了一遍,原事发不过两日丁点,凶手是谁还一无所知,唯一的线索,就是那晚俩衙役瞧见了个穿蓝裙子的姑娘。
不过时值夜深,背对月光,模样瞧不清楚,勉强找画师贴了像在城里,除了吓的衣料庄子不敢卖蓝料子的布匹外,别的是什么效果也没。
旁边人跟着笑笑道:“咱办事这么多年,也没见几回妇人当飞贼的,都怀疑是不是凶徒装神弄鬼扰人视线。”
李阿牛堪堪听了个概要,他本对捉贼办案之事毫无经验,自也给不了什么看法,随口附和两句后,知道尚无头绪,心头热情熄灭大半。
罗连似看出他气馁,宽慰道:“在下讲的怕是有所遗漏,具体案卷证据皆在刑部那边封存,待一会陛下钦点李大人过问此事,且去看过,应另有裨益。”
说完似突然记起什么,看了眼门外道:“今儿陛下朝事甚久,不知又有何要事。”
李阿牛跟着看去,乍然记起,他是坐了许久了。然坐了这许久,皇帝没回也就罢了,那太监也没再来。他赶紧扭了头,笑道:“我以往上朝也是,时短时长,正常的很。”
罗连跟着笑笑,端起茶杯饮了口茶水,正要开口,他邻座一人像是猴急,抢道:“既然陛下一直没回,李大人又不是外人,不若我们先行聊聊今日得来的那个消息,且论论真假,一会上禀天听时也免了陛下为难。”
罗连似不太情愿,先看过那人,目光又在李阿牛脸上扫了一眼,方缓缓放下杯子,道:“也罢”,这才抬起头来道:“李大人不是外人,我也就不多避讳了。”
“不过,我总觉得此传言不足为信”,罗连轻摇了下头,环视众人道:“且不可太当真,更不可拿此作为办案的追查方向。”
一人反驳道:“怎么不可,我倒是觉得此信颇为可疑,黄宅案既是仇杀案,定是有不为人知的过往。”
李阿牛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罗连看了两三回才记起来一般,忙道:“李大人勿怪,我办案心切,忘了这茬。刚才只与你说了凶案经过,未曾提起,我们得了些秘信,只是上头往事太过荒唐。”
他顿了一顿,似甚为纠结,半晌才下定决心对着李阿牛道:“还请大人见谅,未得陛下开口,在下尚不能与你说起密信内容。”
李阿牛又不自觉看了眼门外,方干笑道:“罗大人客气,不然我还是去偏殿等陛下”。他来的不顺意,坐的不顺意,罗连如此说话,更加不顺意,巴不得魏塱赶紧来,或者自己能赶紧溜之大吉,哪儿想与这些人讨论案子。
罗连未答,却是另一人开口道:“这反倒说得了吧,若真有这么回事,李大人也逃不了干系,到头咱还得到一处。”
“啊”?李阿牛骤然心惊,蹙眉望将过去。那人挑了挑眼角,拢手在嘴边压着嗓子对李阿牛道:“薛弋寒,知道吧。”
李阿牛双目空洞了两秒,目光看了眼罗连,又偏头看回那人,不解问:
“薛弋寒是谁?”
庭前月(八十三)
他问的直白又自然,声调如常,神色疑惑里又带着好奇。众人目光齐刷刷聚过来,皆是不可置信一般仔细探究,试图从李阿牛脸上找出一丁点说谎的痕迹。
有人按捺不住,惊道:“不会吧,李大人。这天底下,有谁不知道薛大将军啊”。说完不忘嗤笑着与众人交汇了下眼神,又看向李阿牛,示意根本无人信他。
李阿牛与他对视片刻,好似仍不知这些人说的是谁,求助般看向了罗连。
罗连再不似刚进门那样通透,即便被李阿牛直直瞧着,依旧好整以暇没答话,古怪笑着伸手去拿茶水,避开了与李阿牛四目相对。
这反应,分明是也不信。
李阿牛心中大骇,却强自镇定,干笑了声,略尴尬道:“我.....我以前...见识少,不比你们.....这薛.....薛弋寒是哪位大人,我...确然没有。”
他看着众人,替自己辩白道:“好像,朝堂上.....没遇见哪位大人姓薛啊。”
罗连端着茶碗再次扫视过李阿牛,片刻放下茶碗道:“李大人莫不是与我们说笑,这薛宋案才不过三四年间,虽说平日里提起是犯忌讳,那您也不用故作不知吧。
此处都是自己人,大家讨论的又是京中命案,何以扭捏作态.....”,他放下杯子,力道有些大,轻道:“装疯卖傻。”
话音被瓷器砸在桌上的“咯噔”声掩盖,既不会太大,却又恰能让在座众人都能听见。
李阿牛瞬间涨红脸色,肌肉抽动显是在尽力隐忍。然周遭旁人也霎时失了恭敬,其中一人附和罗连高声道:“大人这还瞧不出来么,人家是陛下宠臣,哪瞧的上你我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活儿,支支吾吾的不就是找个由子跟咱扯开。”
罗连轻“哼”了声,道:“少说两句”。像是斥责,实则说的淡然,不痛不痒的反而有褒奖的意味。
李阿牛挂不住面子,起身沉道:“我去别处等候。”
一人不肯甘休,跟着站起道:“李大人留步,您这一走,呆会陛下回了,岂不说我等仗着人多欺你?”
李阿牛已有怒意,道:“那要怎么样。”
罗连打着圆场道:“快些坐吧,大家同朝效力,皆是替皇上办差,虽有分歧,却不至于伤了情谊,皇上命你我在此等候,必有其用意,李大人既有所顾忌”,他与众人示意道:“你我休要再提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儿。”
几人吊着嗓子阴阳怪气的附和:“不提不提”,李阿牛权衡再三,又坐回椅子上。有了这么一闹,气氛僵硬,众人饮茶的饮茶,吃食的吃食,再无人答话。
静了片刻,忽一人赔笑道:“没准是我们多心了,李大人并非京中人氏,家中又无人为官入仕,不知朝廷要员,也说的过去。”
罗连白了那人一眼,又看向李阿牛道:“我倒是忘了,李大人出身于微末,适才得罪”,他停了片刻,死盯着李阿牛道:“不过,你当真未听过此人?”
李阿牛不避不闪,颇有些不耐烦之意,没好气道:“我没听过,这个人真向你们嘴里说的这么大官,我上朝几月,怎么没见过他,也没听谁提起过他啊。”
罗连又瞧了他许久,方收回目光,态度似柔和许多,主动站起替李阿牛续了茶水道:“如此说来,是在下小人之心....”
他话未说完,旁边人一改死气,雀跃抢白与李阿牛解释道:“不怪罗大人不信,这我也不信啊,还以为李大人您跟旁的一样,犯忌讳,所以与我等在这装傻呢。
先朝镇北将军薛弋寒,后谋反赐死的那个。这要过了十年八年您说您不知,就当孤陋寡闻,可这不是才三四个春秋么,朝中谁能不知道啊。”
李阿牛猛看向他,反问道:“谋反那个?”
罗连身子一顿,又缓和开来,与众人笑道:“瞧,我就说嘛,李大人哪能不知呢。”
李阿牛急道:“这倒是......是以前听差爷在街上昭告过,但是.....”,他看看罗连,又绞尽脑汁真正去回忆了一下当初明县关于薛弋寒的只言片语,艰难解释道:“我知道朝廷出了个反贼,但实在是不记得此人名字。当年........我.....”
他瞧着罗连,十分无奈:“当年我就街边听得一嘴,哪能记得那么清楚”。李阿牛忽地惊道:“你说京中命案和谋反那个有关系?”
音调之高,众人皆吓了一跳,一人先道:“李大人收声,这事尚无眉目,做不得数,可不敢胡说。”
罗连亦道:“是啊,慎言,李大人。我兄弟几人本是敬你,才起了与你共同商议的心,却不想多生误会,这便罢了,大家且搁置这事,等皇上来了再行定夺。”
李阿牛瞧他几眼,悻悻收了声跟着坐的老实,他这突如其来的惊诧还真不是作假。毕竟若这桩命案真与薛弋寒有关,那多半......是江府与薛家小姐做的。乍听此事,叫他如何能不惊。
罗连没放过任何一个审视李阿牛的机会,神态语气动作,都不像是假话。要么全然不知,要么.....早有准备。
可惜的是这二者不好分辨,唯有再派人暗中去查查这位常侍近来的饮食起居,从中推测一二,终归,活儿难办便是了。
如此三番五次的不快,众人皆缄口再不提起,李阿牛垂头用了些点心,脸黑的理直气壮。
他自雪娘子一事得了皇帝青睐后,来往皆是众星拱明月。休管背后如何瞧不上,至少人前都得赔他笑脸三分。
不料春风得意的从旧居回京,遇了薛凌不算,又被这罗连众人明里暗里一阵奚落,心中尽是嫌恶不忿,早无半点惶恐。
周遭坐着的人不以为意,胡天胡地聊了些玩物天气,门外太监细长嗓子开喊,魏塱总算姗姗来迟。
众人齐齐站起又跪倒在地喊万岁,魏塱脚还在门口,即喊了“起来说话”,言罢径直走到屋头上方正桌椅处,看了一圈众人,目光停在李阿牛身上,眼睛一亮道:“李卿回来了,昨儿差人去接你,闻说还在路上,叫朕一阵心焦。”
又自顾拍了下脑袋道:“朝事缠身,朕倒忘了这茬”。他似乎还要念叨点啥,罗连上前道:“陛下”,喊了却不言语,只垂头站着。
魏塱喜色一扫而空,踌蹴片刻对着李阿牛道:“朕有旁事,你且先去旁屋候着吧,稍后朕传你。”
李阿牛心中咯噔一声,躬身喊了退,忙不迭转身向外。屋里众人不约而同,皆往他背影瞧去。
待脚步声消失,魏塱坐在椅子上,蹙眉瞧与罗连,沉声道:“如何?”
庭前月(八十四)
未等人答,门外忽而脚步声啪嗒,太监追着喊“李大人李大人不可”,竟是李阿牛又折了回来。不顾太监拉扯,也没顾上行礼,闯到人堆里高声道:“我记得了,我记得了。”
魏塱挥了挥手,止住太监动作,笑道:“罢了罢了,他初入朝,时而忘了规矩,你且退开”,又转向李阿牛道:“记得什么,这般急。”
初初入朝,算算时日,这李大人飞黄腾达已有数月。说的难听点,就是个狗,都学会不要乱吱声了。不过皇帝一直纵着,也轮不到底下人说话。太监抹着汗水,躬身退去。
李阿牛忙弯腰行了个礼,直起身道:“臣本不该擅闯,不过刚才听他们说起命案与反贼有关。本来我不认识此人,出了门一想,好像听啊凔.....苏大人提起过。”
罗连偏头瞧他,道:“你说的是苏凔苏大人。”
李阿牛迎上目光,好似有些炫耀之意,道:“正是”,又道:“只是他说是死人案子,我又不会这些活计,所以没注意听,你那会提起,我也没记得这个人来。
出去想了下,怪不得你们说跟我脱不了干系,啊凔说的是此人被霍相国陷害,霍相国正是我.....”
“李大人”,罗连怒声喝斥。李阿牛手指一紧,是个开合的动作。他习武数月,出生入死,竟也不自觉的一受人威胁,就下意识想要抓刀。
罗连又转了寻常语气,提醒道:“陛下面前慎言,梁,何来霍相国?”
魏塱温声全解着自己臣子:“罢了罢了,阿牛随性,一时改不了口,无须计较”,他附和着李阿牛的话:“若非阿牛,霍贼岂能伏诛,你们莫不是还当他共情霍贼不成。”
众人齐齐低头喊“不敢”,魏塱脸上又生慈爱之色,看向李阿牛道:“你回来了甚好,朕一见你,如见了雪娘这一胎安稳落地。”
言罢笑与众人:“朕登基数年,才得了这喜事。弄璋弄瓦都好,你们间数人早有妻儿,朕才初为人父,每念及此,不免与阿牛多一分亲近。说起来倒显的是朕纵容,非他一人之失。你们这般讲究,让朕自愧不已。”
除却李阿牛还巍巍然站着,其余人等皆瞬间跪倒在地。他愣了半晌,跟着屈膝,却不知如何答话,也没随着旁人喊“不敢”
魏塱笑着喊了众人起,道:“既是私下叙话,何须如此礼仪大防,朕这个皇帝,难道就当不得一时自在人么。”
罗连道:“陛下宽厚,是天下百姓之幸,然为人臣子,理当时时自持。”
“你又不是金銮殿上那学究,何时迂腐了来”。魏塱转向李阿牛道:“难得阿牛提起此事,不过京中命案,朕在朝堂上已有计较,此刻与罗连说的乃是一桩家事。朕......得了一桩密信,说是外祖...被奸人暗害,这才撒手人寰.....”
“黄.....”,李阿牛惊呼出声,又猛记起不能由着性子胡说,“黄老爷子死了”这句话便只吐出个黄字来。
黄家老东西缠绵病榻这般久,朝中无人不知,私底下,没准还凄凄猜过老爷子能有几日活头。只瞧着宫里御医灵药堆着,都说是能拖上一年半载,没曾想,他返了个乡回来,京中死了这么多人。
目光又齐齐聚过来,李阿牛哽着嗓子结巴道:“如.......如......如何就去了,臣...这才听得....”,他看了眼魏塱,又飞快低下头磕绊道:“陛下节哀。”
魏塱与罗连对视过目光,叹了声气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又道:“阿牛先回吧,今儿朕就不留你用膳”。未等他答是,又冲着门外喊“来人”,交代太监将李阿牛送出宫。
如此就是赶客,李阿牛本不愿留,却之不恭称了告退,转身再次走出门外,这回可没机会再绕回来。
那太监领他进宫的那位,连连告饶道:“李大人勿怪,这是出了大乱子了,陛下气的要将黄老国丈的陵寝给开了,哪还有心思留您用膳,这都怪我,怪我,哎,早早将您给请了来。”
李阿牛还在思索,太监又呸呸两声,求着李阿牛道:“大人可别在陛下面前说起小人的不是,咱这宫里人最忌讳讨论朝堂上的事。”
李阿牛停下步子,郑重问道:“黄老爷子真死了?”
太监也是一愣,踱着脚道:“大人这话说的,那老爷子是仙去,怎么就死了呢。这事儿还做得假,奴才几个脑袋敢乱说。”
他伸手示意李阿牛赶紧走,不忘继续念叨:“这倒霉事儿赶在一处了,不定怎么闹腾。”
李阿牛脸上抽动赔了个笑,就此出了宫。
这场试探远比薛凌想象中来的隐晦,以至于李阿牛回到住处坐定,呆愣了两三时辰仍无法分辨,究竟皇帝是为了审讯他,还是真的在查京中命案,而恰好.....那桩命案是真的和薛弋寒有关系。
不过真真假假都罢,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实在恨透了罗连等人明捧暗贬的嘴脸。这些人口口声声喊他一句大人,实则话里话外不是说他见识浅薄,就是讽刺他踩了狗屎,全凭运气才得以与众人同台。
甚至对于魏塱最后有意支开他的举动也生了埋怨之意,想着自己如今也是朝臣,黄老爷子的事,有什么听不得?开口闭口君臣情分,这点小事也防着,岂不是有意在罗连等人面前让自个儿难堪。
他既没学过臣道,也没学过子纲,看着皇帝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大,几句阿牛喊的亲热,直把魏塱当苏凔。
却不想他走后,众人皆换了脸皮,罗连正襟危坐,讲罢大致经过,道:“目前来瞧,并无不妥之处,实在很难分辨。”
魏塱目光飘在台面上来回,甚久之后自言自语般道:“朕听闻,山野之地,百姓常知其父母官,而不知当今天子为何人。”
话到此处没往下说,罗连等了片刻,主动道:“陛下所思甚是,是而李大人不知才是常理,近年来,京中又对薛宋案讳莫如深,若他对着罪臣旧将侃侃而谈,反倒是个蹊跷。”
另一人道:“李大人既不知京中生了命案,又不知老国丈长辞,可见其返乡这段时间与京中素无往来。”
“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庭前月(八十五)
这短短数字,可决生死,屋内许久无人敢答。
倒不是李阿牛其人何等重要,而是他牵一发而动全身。罗连等人跟随魏塱多年,大小事都有经手。皇帝在想啥,自也能猜出八九分。
于魏塱而言,自登基以来,功过都休说。近日里最得意的一桩,无疑是铲掉了霍家。可前儿夜里,突然黄旭尧进宫,说霍家之祸,是薛弋寒儿子一手促成。
当初那些疑惑不安顿时又冒了出来,思前想后,将霍家案的得利之人尽数想了一遍,仍是李阿牛最为可疑,且此人似乎最容易攻破。
个中详细,魏塱未全部告知罗连,只说是有了薛家余孽的动向,怕是和李阿牛有所牵扯,务必要设局试探一回。
若无,那自是再好不过。
皇帝并没说若有要怎样,但罗连听得明白,关键就在于这个“再好不过”。他深知李阿牛爬的虽高,实则皇帝并非当真倚重。本来一个存疑之人,又无多大用处,不能明面上罗织个罪名的话,大可暗中杀了以保周全。
问题是,李阿牛与苏凔苏大人有手足之情,既是同乡,又是一道儿进的京。若李阿牛有问题,那状元苏凔必定也是个乱子。而苏凔是行运使苏远蘅的表亲,苏远蘅苏家现在又跟沈元州所交匪浅。
这一摊子关系理下来,不由得叫人毛骨悚然。只怕皇帝在求神告佛的祈祷李阿牛是个踩了狗屎运的清白人,不然他半个朝堂都得与薛家余孽挂上。而剩下的半个朝堂几乎在黄家手里,偏皇帝正准备刨了人家祖坟。
是以既不能对李阿牛用刑拷问,又不能一刀取了性命了事,只能畏首畏尾在这置了桌茶水,连鸿门宴都称不上,虽李阿牛回去了能自个儿唱一出单刀会。
如此情况,哪敢有人轻易作答。到底罗连是个领头的,瞧左右迟迟不出声,只能率先道:“依小人之见,李大人反应不似做伪。第一回听臣等说起京中命案时,他稍有吃顿,继而蹙眉张嘴,瞳孔放大。此等诧异举动,除非经年累月练习,不然乍然之间难以装的滴水不漏。”
停了片刻又道:“包括老国丈之死,陛下在此,慧眼远甚小人万分,必有高论于胸,臣等无需再做缀言。”
另一人低头道:“罗大人所言亦是小人所想,单依今日来看,李常侍并无可疑之处。如果有,证明此人心机如海,寻常手段定不能试探得出。
既是有所顾忌,又不能捉拿拷问,不若从旁处着手。请陛下赐道密令,遣人往明县走一遭。待寻得蛛丝马迹,再议不迟。”
魏塱又沉吟稍许,准了此提议。他确然不能明面上拿李阿牛如何,暗中杀了也无济于事,没准还打草惊蛇,便只能暂时搁置。
何况究竟有没有薛弋寒这个儿子,还是两说。黄旭尧死的确然惨烈,也未必就是真相,他被人蒙蔽,或故意陷害,都有可能。
霍家死无对证,李阿牛这边,眼瞧着也是难以往下查。唯独剩了个黄家那边,有大把人活着。且刚死的那个,尸体还没烂。
天地良心,他对自己的外公黄续昼颇亲近且尊敬,所以才尤其要刨坟掘墓将人挖出来一探究竟。
黄旭尧既然说外公是死于薛凌之手,尸体上总该有点什么。害人性命,无非用铁用药。
那么多人守着,刀剑屠戮必然会被人瞧出伤口。下葬之时许多双眼睛瞧过的,除了瘦弱些,别的并无异处。若真如黄旭尧所言,外祖之死有蹊跷,只能是用毒。
而黄续昼之死拖了那么久,其症状也很符合被人暗中用毒的情况。平日里所用之物沾染轻微剂量,或用相辅之物诱发,便让御医等人难以察觉。天长日久的积累,最终毒发身亡。
黄旭尧所言是真是假,薛弋寒究竟有没有这个儿子,答案就在一具棺椁之间。
似乎盖子一揭开,一切就能拨云见雾。唯一难办的是,黄续昼下葬不足七日。蓦然要开棺验尸,还没拿到朝堂上与众臣商议,先往自己亲娘处说了一声,昭淑太后率先哭的死去活来。言说非要开棺,她定要随父亲而去。
皇帝先是苦苦哀求:若是自家外祖真是被奸人所害,他为君不能替黎民伸冤,为子不能替祖父尽孝,有何颜面坐于文武百官面前。
可惜昭淑太后丝毫不为所动,母子情分第一次在人前撕裂。太监宫娥一堆眼睁睁瞧着皇帝丢下一句“此事已决”后扬长而去,昭淑太后还俯在榻上捂着脸小半个时辰没起来。
后宫喧嚣可以拂袖,金銮殿上却是撒手不得。魏塱无凭无据,单拎了个小厮造得一份口供说曾给老爷子投过毒就立马要开棺验尸,便是皇党死忠如沈家,亦很难跳出来附和,黄靖愢更是第一个反对。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若是铁证如山,受这一桩罪就罢了,现不明不白一张空口,就要掘了老黄大人的坟,先帝在时也不敢如此办案。
刑吏两部大半人丁都是黄家阵营,纷纷出言说是不妥。既然皇帝已有凶手归案,不如先查下去,若真另有隐情,又另作定论。若只是宵小之徒信口雌黄,也免了黄老爷子身后不宁。
剩下也有寥寥数声道是时日一久,只怕证据全无,陛下也是无奈之举。又劝黄靖愢大局为重,想来黄老爷子仙庙有知,断不会为个俗世肉体烦忧。
黄靖愢多年拿皇帝朝堂当自家后堂,即便为着黄旭尧一事有所顾忌,仍是当场发作,掷了笏板,一个暴起将那人踹到在地,口中连骂“贼杀才。”
周遭人连忙过去拉开,他仍扬袍舞袖冲着喊:“怎不将你那死爹埋了又挖出来,天杀的圣贤书都读作狗肚子里,往太岁头上动土了不是。”
一边骂着,眼神还时不时飘到了皇帝身上。
指桑骂槐这事儿,站着的谁还没见过。只是有人敢当着朝臣面骂皇帝,终究是个新鲜。更莫说黄靖愢这一骂,连先皇也带上了。
但人家是天子舅舅,苦主是皇帝外祖。你说论朝事,人没准是在谈家事,故而谁也拆穿不得。不拆穿,皇帝面子还在,拆穿了,总不能撺掇皇帝把自己舅舅以不敬之名砍了。能做的,不就是赶紧劝着黄靖愢不可在陛下面前失态,权当他真的在骂那倒霉臣子。
金銮殿上这般热闹,不怪乎李阿牛等了许久,魏塱才回。
庭前月(八十六)
这场争执以皇帝金口玉言作了个了结。芸芸众生,先君臣,后人伦。管他娘亲还是舅舅,遑论外祖还是国丈,到了都是个臣子。
魏塱一声“事关国体,势在必行”,黄靖愢总不能当庭喊“外甥岂敢”。起码皇帝到底还主动留了两三分颜面,没有要光天化日将老爷子请出来。而是退一步找来司天监的神棍算算时候,许诺寻个夜半三更的吉时开棺。
若再不识趣,任由争执下去,没准落个即刻遣人去刨土。朝堂人也看的门清,皇帝未必有多想替自己外祖洗冤。更多的,只怕是想借着此事敲打自己的母家,让舅舅娘亲都收敛些。
古来唇亡齿寒,霍家没了,黄家就显的碍眼。
他日黄家没了,不知皇帝会不会又开始忌惮亲信沈元州手上兵马太多?
后事不可知,君王多疑是常理。撇开朝堂不提,有了这么一出,恰让李阿牛有更多时间想的细致一些。
他记起苏凔正是因为此事下狱,自己与苏凔同吃同睡,若是一点不知,好像也说不过去,这便自作主张又转回魏塱面前,多编了几句瞎话。万一来日苏凔的身份被皇帝给扒出来,他也好说自己是被人蒙蔽,属实不是薛宋同党。
此举并非薛凌所授,江家也没想到这一出。终归江府上下是正儿八经的臣子,多年朝堂生涯,深知言多必失。推己及人,完全没想过宋沧会将这等朝事当作儿戏讲与身边人知,自也不可能让李阿牛多演半场。
然就因为这多出来的几句话,无疑让魏塱对他的信任又加深了些。苏凔是初初为官,必是做不到守口如瓶。李阿牛与苏凔所交匪浅,是该听过只言片语。
罗连更是以为李阿牛特意绕回来提起苏凔,是受了奚落沉不住气,所以搬出个状元爷自抬身价。暗示众人,他还有一堆亲朋党羽,并非全然是墙头芦苇根底浅。
这一堆弯弯绕将生旦净末丑悉数绕进去,浑水才好摸鱼,所以诸人皆求了个乐呵。皇帝疑虑消了大半,薛凌顺利离间黄家,江府将李阿牛轻而易举摘出事外。
如此,黄旭尧之死终于落幕。
薛凌自跨进江府门槛,总有些心神不宁。她既应了晚间要去李阿牛处将当年明显事说个究竟,难免记起许多往事。
偏那些过去的零零碎碎,不想还好。脑海里才冒了个头,人好像陷进了泥沼里,晕晕沉沉,怎么逃都逃不出来。
除却当年山高水急,生死寥落,还有一个更令人发冷的问题,是李阿牛究竟如何得知父母之死。
明县有人告知他固然最有可能,但也难保不是江府趁此机会遣了人去故意走漏些许风声,为的就是尽早离间自己与李阿牛。
正如昨晚江府已经绊住了李阿牛,两三句话找个空档说了就是,却要大费周章的让自己跑一趟。无非就是,当面算计别人,总会给人膈应。江府图着李阿牛的以后,便一点脏事都不想往身上沾。
这些薛凌不是想不到,只昨夜懒得计较这一茬,然这会再想,又别有心境。恐情绪失控,她一直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舞着剑,试图转移一下注意力,消磨直至午间时分。
江府呈了膳食,含焉颇为心喜,与薛凌一道用膳,说了些府上趣事。有个人叽叽喳喳,多少好了些,饭后勉强能躺到床上合眼。
一梦醒过之后,起身披了件衫子往窗外一瞅,太阳已泛了黄。当下再不耽搁,招来丫鬟洗漱后快步到了江玉枫处。
江玉枫似有意等她,桌上竟摆了一盒点心,和逸白那日拿来作礼的一模一样。见了薛凌进来,江玉枫即道:“坐吧,本想早些差人去叫你,恐你在小睡。这些天晨昏不分,最是伤神,多歇歇好。”
薛凌看了一眼盒子里东西,自顾伸手拿了一块,笑道:“又说要多歇歇,又说要差人叫我,怎么,又哪块天要塌了。”
东西实在甜的腻人,她伸手想倒水,桌上茶壶竟拎了个空。江玉枫道:“弓匕昨夜被伤,不方便伺候,我又不喜旁人,你稍等些时候,且坐吧。”
薛凌尴尬抖了抖手,一撩衣襟低头要坐,却听江玉枫道:“不坐也无妨,并无旁事。只是早朝间,皇帝与黄大人起了争执,定要为黄老爷子开棺验尸,就在今晚。我听闻消息,想着该早些告知你一声。”
薛凌动作定住,抬头看着江玉枫,听他说完后仍一屁股坐了下去,语气有些幸灾乐祸:“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刨自家坟。”
她嗤笑了一声,又道:“还开棺验尸,亏他想的出来”,等了片刻不见江玉枫答,奇怪道:“你担心什么,那老东西命数没了,非我砍他阳寿。别说开棺验尸了,就是皇帝剔肉辨骨,也查不到你我头上来。”
江玉枫仍淡漠神色,片刻说了句无关的话:“你近来甚是收敛,竟也开口称皇帝了。”
薛凌不以为然:“嗨,人在屋檐下,隔墙有耳朵,江少爷就不要笑我了见了棺材掉泪好吧。比起这个,今晚我不得不去李阿牛处走一趟。”
她忽而将目光上移,明晃晃定在江玉枫脸上:“他好像知道了自己父母之死有蹊跷。”顿了顿,又娇声道:“今儿早上,问我来着。”
江玉枫半垂着眼眸并无触动,他亦知薛凌作何想,但内心十分坦然,一来江府确实没做,二来薛凌有此想法,也是意料之中。
江玉枫道:“李大人衣锦还乡,难免旧时故人艳羡。又是旨意在身,少不得明县同僚要相互拜谒。而今霍贼伏诛,当年之事,提得两句不是人之常情么。”
薛凌转了圈眼珠,做了个此言有理的表情,收回目光道:“有道理,反正他也仅仅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且容我编个瞎话糊弄过去,还求江少爷不要拆穿。”
江玉枫这才抬头瞧她,温声道:“薛少爷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俯仰无愧。江府何等身份,岂敢说拆穿不拆穿。不过,非要今日去么。”
“不妥么?”
庭前月(八十七)
薛凌语气玩味,方才江玉枫虽说是明县的官老爷告知了李阿牛,但她附和归附和,实则并没立马全信。现提起要过去,江玉枫有阻止之意,还当当是江府果然另有他心,想借当年之事大作文章。
江玉枫笑道:“并非不妥,只怕了你来去恣意,提醒一下多加留神罢了。皇帝本来对霍准之死有疑,你又让黄旭尧带了那样的话去,恐他如今半幅心思在黄家,另外半幅,全数都在李大人身上。
今早烦你走一遭与李大人会晤,不正是为着这个由头么”。说着话间,总算有人端了茶水来,江玉枫慢条斯理端了一盏放到薛凌面前,续道:“原江府自个也去得,不过你看,事后定然有人去查李大人行程具细,是以会晤太久给人查出来了容易生疑。
时间仓促,江府与李大人交情尚浅,万一三五句话间词不达意,岂不误了大事。你二人情谊深厚,又有着苏凔苏大人的关节在,这才不得不麻烦你走了一遭。”
薛凌抿着茶水的间隙没抬头,嘴角轻微扯了个弧度,片刻才扬起脸来道:“说的是,但今儿早上我应下了要去,万一皇帝在他身边放了几双眼睛,我再是小心翼翼也瞒不过去,如何是好?”
江玉枫道:“苏大人与李大人源出同乡,又同朝为官。二人一别这十几日,李大人还是从故居归来,难道二人不该把酒言欢么。”
他看了眼薛凌,笑道:“说来也怪,怎地,竟是没有。”
薛凌跟着皱眉,随即笑开来道:“你说的有理,我拉着苏凔去便是。不过你问为什么没有,这我如何得知。没准是苏凔惦记齐清霏,念念不忘茶饭不思,哪还顾得上李旁人。”
江玉枫隔着无声笑了笑,又去端茶碗。薛凌一口饮尽茶水,艳羡道:“还是你好,早晚就这一间屋子,风雨皆是几方书桌,什么活儿也不干呗,跑腿受罪都是我。”
江玉枫指尖在茶碗上突起的金线上细细摸索,偏头看了眼窗外天光,道:“是啊,自那年事后,你隐姓埋名,我.....。”
他回头,看着薛凌轻举了举杯子:“苟且残生。”
薛凌忍俊不禁,抿嘴咬了下唇防止笑声太大。江玉枫也跟着笑的自嘲,又道:“黄老爷子的事没个定论之前,你我尚有一段清净日子。在这期间,估摸着李大人也能再上一步。
另还有一桩事,不过不急,你且先留意便是。沈大人已经到了乌州,安城节度胡郢不日即被押送回京。西北之地究竟如何,此人是个关键。”
薛凌奇道:“他犯了什么罪。”
“安城有驻兵八千余骑,离沈元州所在乌州只有百里之遥。如此众目睽睽之下,羯族小王爷竟能单枪匹马,不翼而飞,事后找不出半点痕迹。
这么大的纰漏,除了与城内主事之人勾结,其原因不作第二种设想。沈元州奉圣谕已经先查了一阵子,现将有嫌疑的相关人等尽数押往京中,不知案卷上是何写法。”
薛凌略思索,此事牵连甚广,一时难以理清,只随口答了声“知道了”,暂且作罢。别的再无值得说道,江玉枫提了两句薛璃,薛凌亦兴致不高。
临了便是江府养的杀手一事,薛凌心里有计较,却故意问道:“何以他要死要活的非要跟我?我听旁人说,养个顺手的不容易,好歹也是江府的银子,白拿怪不好意思。”
江玉枫不加遮掩的白了她一眼,当初有人在江府开口就是几千两的要钱,这会说不好意思,更像是有意无赖。
然左右无事,他本也耐心颇佳,道:“他生了二心,这心又随了你去,君子成人之美,岂不皆大欢喜。”
薛凌不屑:“怎地就随了我去,我又不是勾魂摄魄的妖怪,见过我几回,就随了我去。说不要吧,你江府拿人性命,说要吧,来的不明不白,我怎么用啊。再说了....”
江玉枫打断道:“投桃报李,你救他性命,他心生感激,再明白不过,哪里不明不白”。难得他正经,恍若在为江府自辩白:“府上总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打杀赐死的人家,好生生的一条命。只是,他既生了旁心用不得,又知道些密事放不得罢了。”
薛凌气笑,讥讽道:“合着用不得放不得,就将人赖到我身上,救人性命,人就会心生感激么。再说了,我何时救他性命,当日之事,全为着姓霍的,谁顾得他谁是谁。
这不知道还罢,要是他有一天知道了我根本无意救他,岂不怨我心肠歹毒,无矢生恨,倒捅我两刀。恶事你江府不想自个儿做,丢个烫手山芋来磕碜我是吧。绕这么大弯子费事,不如你就干脆请我去给他个痛快,这不就好了。孽算我的,德算你们的。”
她好像很久不曾与江府这般刻薄,江玉枫诧异看了她一眼,又恢复如常道:“你未免多心,不要便不要,远犯不着如此为难。下人而已,怎么又是罪孽,又是功德。我是想给他留条活路,远不知你这般不情愿。”
薛凌顿口不答,却还是一脸气鼓鼓的样子不可罢休。她非要与江玉枫争个明白,只惦记着那人说的什么“原计划”,故意像往日一样恣睢动怒,想试试能不能从江玉枫这里先套点口风。
然哼哼了两声,她又忽而瞬间泄气,为掩饰内心凉意,即刻不耐道:“算了算了,随便吧,人归我了,再不济总能打发去劈柴烧饭。”
说完人整个靠在椅子背上,仰脸看向房梁,似乎不愿意再搭理江玉枫。她本以为江玉枫是在狡辩,却又瞬间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真话。
为着这句真话,想回忆一下那人什么模样,可昨晚黑灯瞎火的,今早也是雾色蒙蒙,她又对那人全然不上心,根本没看几眼。
稍有点印象的,就是那人确然和霍云昇有几分相似,身形就不说了,江府刻意找的。而面貌也有两三分像,五官隐隐见其轮廓。
霍云昇这个狗东西,她印象就深多了,一想起来,即便人死了,脑子里仍是忍不住恶骂了一声“狗娘养的”。而后思绪又跳回那男子身上,有兔死狐悲之感。
悲的是,她以为一个人的生死,是道难题。实际上,江府并没有为难自己,而是切切实实的在做个人情。
他们不要了的东西,随口问她要不要,不要,就不要。哪能料到,她居然把杀个下人当罪孽这么严重,又是脏啊又是恶的。
匹夫蝼蚁,是个玩意儿,还不够格让江少爷为之扯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