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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庭前月(五十九)

    宫女取水回来,仍是双手奉上,说着讨好的话。雪娘子微笑了接过来再没喝完,依着软枕捧了那半杯水良久,说是肚中胎儿闹腾,睡不着想自己静静,让宫女不必站在跟前。

    丫鬟好生劝慰后依言退到帘外,屋内烛火昏暗,她低头,看着杯中茶水静谧。一转头,王宜长吁短叹放了茶碗。

    他已带着黄旭尧回了衙门,却什么东西也没问出来。这男人失魂落魄,哭笑渗人,谁凑上去他咬谁,大抵是经不住刺激疯了。

    这也怪不了黄旭尧去,他是被强行从案发现场拖走的。衙差既去过,当是细搜过那宅子,一看有没有别的活口,另外也找找可有凶手蛛丝马迹。

    但如此大案,后头定是刑部接手,为了不破坏现场,衙差尽可能不去动里头东西,那两岁小儿尸首还在路边搁着。

    如此境况,黄旭尧怎能乖乖跟着衙差走,再三劝慰不得,王宜只能先令人将其绑回衙门,又着人赶紧去请示刑部侍郎戚令及其治下。那厢怎么处理,目前还没消息来。

    这么一折腾,又还有个黄旭尧龇牙咧嘴上蹿下跳,王宜自是睡意全无。人坐在大堂上,瞧着几个衙差来回制着黄旭尧,茶水灌了一壶又一壶。

    他绞尽脑汁的想着法子安抚黄旭尧,尽可能在戚令来之前问出个名姓缘由。刚才衙差可是瞧过,宅子里钱银珠宝分文不少,妝匣柜子丝毫没动,妇女也没有被奸淫的迹象,皆是直取性命。

    这得是为啥,说明那凶手他不求财也不求色啊。这年头,杀人放火,不是为财,那只能是为仇了。

    有这么个缘由,王宜反倒不甚同情黄旭尧。惨是惨了点,可能闹得这么惨,那得是多大的仇啊。落金街那住的人,难说......

    不过正因为是寻仇,案子反倒比别的好查,至少有迹可寻。若能先知道些重要线索,将来案卷上也可留个清名。

    王宜到底是唏嘘了几声,既为着问不出来,也为着......自家也有娇儿年幼。人这辈子,真是没地说理了。

    黄宅案发是二更不久,四更中偏末,戚令总算出现在王宜面前。审案原不是他的职责所在,而是刑部下属理事院刘希夷主理。

    这些人的官位,原犯不着深夜亲自起身处理案子。初审复审之流程也到不了刑部,只是京中不比别处,突而出现一家百来口尽数被屠,两岁幼儿都不得放过,凶徒更是猖狂至衙门行凶。

    这等暴行若是还能高枕酣眠,明儿皇帝一听说,估计刑部得换个人来操心了。是以戚令起的飞快,大致了解经过后,又着人传了刘希夷,让他赶紧安排人接手此时,自己则身先士卒往王宜处赶来。

    黄旭尧闹了三四个时辰,早已体力不支,蜷缩在地上再不言语,只仍不让人靠近,任凭身上血水泪水泥土混在一起,臭气熏天。

    戚令领着提行公事与三四个捕手衙差脚步匆匆,落地有声。未等进门,王宜即起身快速迎了道:“戚大人,深夜.....”

    戚令冷冷打断道:“听说有个活着的,人在哪,可有什么口供。”

    王宜讪讪直起腰,伸手示意门内道:“人在里面,夜风大,戚大人里面请。”

    他话音未落,戚令已掀了袍子进身到里面。黄旭尧痴痴跌坐着,发丝散乱,双目空洞,脸上脏污一片,念念有词不知道说的啥。

    戚令甚少在第一案发现场见过幸存者,倒是提审过不少凶手或者嫌疑人。有些用刑用的多了,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也是这幅样子,其实就是......自个儿不想活了。

    再说难免,人之常情,在自家府中大致了解情况后,一路过来又将细节问了些。据说最早到的衙差亲眼看见凶手将孩子刺死在这倒霉鬼怀里,搁谁身上谁也得疯。

    戚令蹲下身子,扶正黄旭尧,温声道:“我是刑部侍郎戚令,没事了,你已身在衙门,再无人能伤你分毫。”

    大抵戚令做派看起来远比王宜靠谱,黄旭尧眼里有了稍许反应,缓缓移动目光看着戚令,虽还是没说什么,总好过那会油盐不进。

    戚令紧道:“我知你悲痛难忍,但本官不得不硬接伤疤。拖得越久,越难搜捕凶手,难道你不希望朝廷将贼人绳之以法,告你妻儿在天之灵”?说罢瞧着黄旭尧,有鼓励之意。

    黄旭尧眼中希冀愈来愈甚,好像真的为之触动。王宜在旁边抹了一把头上汗水,暗道自个儿刚才不也说的是这些么,怎地不见他有反应呢。

    俩人正以为有结果时,黄旭尧忽而咧嘴一笑,继而又彻底颓唐下去,双手伏于地面,长啸不止。

    戚令倒退一步,差点没稳住身子,好在底下人及时扶了一把。起身之后等了片刻,见黄旭尧丝毫没有要停止的举动,便对着一年岁稍长的属下招了招手。

    王宜正纳闷,却见那人从腰间掏出个瓶子,里头液体不知什么玩意。晃荡了两下,跟着戚令的人随即上前,硬架起黄旭尧,后者自是踢打撕咬连连不肯就范。

    王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为难道:“戚大人......这这这。”

    戚令怒道:“二更时的凶案,到现在受害者姓甚名谁都不知,明儿街上一传,你不要脑袋,我还要呢。”

    王宜急忙道:“这哪不知呢,他姓黄名早,我让底下拿了册子来核对无误,大人您可要过过目?”

    戚令重哼一声,懒理这蠢货。吩咐自己人道:“给他灌进去。”

    那瓶子里是大夫开的安神汤,经常用来应对这种大喜大悲情绪不稳定的人。京中案子紧急主要就是因为离皇帝近,根本蛮不住。此桩凶案又是为仇,你可以抓不着人,那是人能跑,但你不能人是谁都问不出来吧,那可就是办事不利。

    再者死者一百来口,明儿必定民声沸腾,没个三五说道,哪里压的下去。他实没时间与个疯子硬耗,一瓶安神汤不够使,干脆就将人拖回去,扎上几针让他老实老实。

    话音未落,黄旭尧忽而不挣扎了。戚令拿着药的走到近处,先试探了两下,防止他突然发狂打翻瓶子,这种花招以前见得太多了不得不防。

    黄旭尧仍无反应,最后乖乖饮了药汤。王宜长松一口气,看人反应好像确实镇静了,还当是药有奇效。

    戚令再次站到面前,开口想说两句场面话,先告罪道:“本官.....”

    “我认得你。”

    戚令皱眉。

    “你是戚令”。黄旭尧道。

庭前月(六十)

    戚令更添疑惑,他也算身在高位,京中人流皆是盘根错节,难保大家没在哪个街头巷尾有过交集。问题是不管来往者谁,不看僧面看佛面,人前总要恭恭敬敬喊一声“戚大人才是”,如何反倒直呼自己名讳了。

    他往后退却稍许,上下打量了眼黄旭尧,脸上污浊看不清样子,但似乎是有些许面熟,应该确实见过。方才听王宜说起,这黄早一家,是由别处迁来京都,时日还没几年呢,按理说攀不到自己家门。

    不过落金街那头住的多有几两碎银傍身,权与钱向来不分家,戚令虽疑,却暂且只当是哪个年节应酬,与黄旭尧饮过一杯。纵听着觉得有些无礼,也当他是忧惧加身,一时失了分寸。

    既记不得此人名字,想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此刻问案要紧,犯不着图这些细末功夫,还是顺着点好。

    戚令道:“你既认得本官,也无需再多缀言。适才王大人以与我提过你之生平,依本官只见,歹人不求财,怕是寻仇而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往日与何人结仇,何人生怨,宜早不宜迟,速速道来。”

    又回头吩咐底下人道:“递把椅子,再取些水来,笔墨画师都候着”。说罢再看回黄旭尧道:“你且先起身,万事皆有本官为你一力做主。”

    多年不曾对着个白丁这般屈尊降贵,戚令绷直了身子唯恐黄旭尧感激涕零扑倒在他身上。不想这倒霉鬼丝毫不识抬举,待他说完,竟嗤嗤笑出声,笑的嘲讽又凄凉。

    笑了好一阵仍不见止,王宜站旁边都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有心上前催促一句,又恐抢了戚令风头。屋里还站着好些人呐,如今这差,一桩比一桩难办。

    思索着上前轻声道:“莫不是人多处有所不便,大人可要寻个僻静处再审.......也好.....”...也好避免了给人瞧笑话。

    戚令讨了个没趣,这话正说到他心坎。将身子绷的更直了些,暗忱再劝两句,若再不识相,也只能拉下去寻点别的手段了。

    正待开口,忽见黄旭尧手撑着地歪七倒八起了身,摇摇摆摆好像试探要走。底下人早已依言搬了张宽大椅子过来,见人起了,立马往前凑着要给塞屁股底下。另一头去取水的人也端了个铜盆闯进来,里头还冒着些许热气。

    王宜微躬身眯缝着偷瞄了一眼戚令,暗暗舒了口气。猜这倒霉鬼应该是要交代了,活儿一上道,八九不离十就是戚令全权接手,总算从他这给跳了过去。

    戚令亦缓了些神色,干咳一声道,对着黄旭尧道:“本官怜你家宅私事,不便与外人,且先坐下”。说罢对着几个随从扬头道:“画师留着,其余人等且去门外等候,若刘大人有了眉目,即可加派人手前往协助搜捕凶徒。”

    众人答了话纷纷转身往外,取水的将水盆搁在桌上亦随着出了门。画师行至一旁,自顾展开架子,等着落笔。按衙门的行事,黄旭尧是仅剩的活口,又与凶徒见过,等他说出个大概眉眼,画师自有手段落笔成像拿去给衙差寻人。

    黄旭尧还在痴痴笑着,只声音渐小,身上哆嗦却是一阵大过一阵。像是终支撑不住,最终颓然砸在那张搬来的椅子上,手脚却还在不自觉的胡乱抽搐,怎么都不肯安生。

    也不知是怎得,都过去了好几个时辰,身上血水还能零星摔处几点来。王宜再往后退一步,又向戚令请示道:“下官.......下官可要.....”

    戚令道:“你留下吧”.....言罢冷冷讽了一句:“王大人的地儿,也算命案现场了。”

    寒夜三更从床上爬起来,本就不畅快,这厢人又不好问,难免戚令有气。天子脚下,歹人往衙门行凶,居然能跑了,这种笑话一捅到皇帝面前,案查不查反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了。

    王宜哪能不明白其中道理,他巴不得赶紧将这烫手山芋甩出去,可不就是为着这理。听得戚令语气不祥,当即腿一软,就要跪着请罪,力求戚令在皇帝面前说两句好话。

    然戚令岂顾得他,眼看就要五更,皇帝上朝之前将贼人拿下已是无望,君王之怒不得找个人来平。现成的不用,莫不是还要去别的地儿找么。

    二人鬼胎各有其理,按下不表。戚令料得王宜要多嘴,率先甩袖转身面向黄旭尧道:“本官已已令闲杂人等皆行回避,你可畅所欲言。”

    他既开始问案,王宜不敢插嘴,站在一侧左顾右盼汗如雨下。没等黄旭尧答,他倒先跑开,去了桌旁吃力搬了具椅子来,讪讪想请戚令坐下问话。

    埋头踌蹴间忽听得人喊:“戚令”,王宜下意识一抬头,左右看了看无旁人,方知是黄旭尧在喊。当下也顾不得合不合理,立即挺腰斥道:“大胆,升斗小民,安能直呼戚大人名讳?先前.....”

    黄旭尧又哈哈大笑数声,手舞足蹈,脏血沫子甩了王宜一脸,他急急上前两步,挡在戚令身前,道:“大人,此等刁民,目无尊卑,依小人之间绝非善类。有道是无风不起浪,那凶徒既是为着寻仇而来,怕不是此人曾伤天害理,有陈年旧案在身,罪有应得。”

    他停了片刻,见身后戚令没出言辩驳,这才继续道:“莫不如下官将人押入大牢,细细审之,以慰无辜枉死之妇孺。”

    黄旭尧笑声愈盛,手也抬起来,指着王宜断续道:“你....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王宜气极却不敢擅自下令,只怒视黄旭尧道:“你.....你”....你了两声后转身欲请示戚令。又闻黄旭尧停了笑,怆然道:“你们都退下,我要见魏塱。”

    王宜惊恐回头,指着黄旭尧道:“陛....陛.......陛下.....”。

    陛下的名讳岂是你等蝼蚁之人可呼?他一句话未得完整,戚令一把将人推开,正视黄旭尧道:“不敬天子,其罪当诛”。说着略转头对着门外道:“来人,给我先将此狂徒拿下。”

    头虽转了些,戚令目光却仿佛是在黄旭尧脸上生了根,分毫未曾移动,似要将人盯出个洞来。

庭前月(六十一)

    王宜从愕然中回神稍许,跟着大呼黄旭尧不敬,外头守着的几个人听声进来,随即将黄旭尧加在刀下。

    戚令见他仍不愿开口,一扬手,自个儿转身先往外走。倒不是真坐实了敬不敬的罪名,只是想也知道黄旭尧有什么密事,此处不是问话的地儿,得速速带走才是。

    众人心领神会拖起黄旭尧跟在身后,王宜长舒口气,想这烫手山芋到底丢出去了,还有功夫回屋拾掇拾掇,编排些说辞应对早朝皇帝问话。不料前头戚令又冷言道:“苦主既是往王大人治下报案,烦王大人一同前往吧。”

    王宜一咬牙,眉毛鼻子都愁的撞到一处,赶忙理了理衣袖小跑几步,越过众人,走在了戚令身后。

    他二人有马车,黄旭尧显是没这个福分跟着一起做进去。余下几人皆是行马而来,听闻戚令喊的是将人拿下,只当黄旭尧是个要进大狱的,故也没怎么客气。

    粗鲁将其缚了手腕,原是要和寻常犯人一般拖于马后带走,不料戚令道是人命关天,须得加急与刘希夷汇合,尽早审人。

    底下人点头称是,便将黄旭尧打横往马背上一丢,驮着就颠颠的跟着往刑部走。初黄旭还算老实,麻袋一般任由折腾,走出一段路后却突而小声咕哝道:“这不是进宫的路。”

    夜深人静,马蹄声踏在街头石板上格外响,将这轻微一句遮掩过去。且押解他的杨木丰一心二用,既要行马,又要防着犯人突起发难。但见他手脚没动就行,哪顾得上嘴里说的啥。

    黄旭尧再未发言,抬脚欲下劈一记马肚子,让自己受力能挺身而起。他刚扬了个脚尖,杨木丰立马出声喝道:“大胆”,刀柄随即压在了黄旭尧膝盖上重压了一下,跟着自个儿先跃起落于马下,按刀在腰,招呼众人道:“请示大人,嫌犯抗捕。”

    话音未落,黄旭尧哐当一声滚落在地。对于常人而言,摔的应该不轻,却见他未有分毫吃痛模样,反是立即一个打挺坐了起来。

    杨木丰看其架势,是个习武的硬刺,喊了声:“保护大人”,三四个人齐刷刷抽刀而出。前头马车停住,戚令挑帘回看了眼,还未开口,黄旭尧举起被缚双手恶声道:“这不是进宫的路。”

    他急喊了两三声:“这不是进宫的路,这不是进宫的路”!一声高过一声,手也抖的厉害,想要把缚住自己的绳子撑裂。

    众人听得分明,却又疑惑丛生,先前绑的时候,此人还挺老实啊。王宜在马车里如坐针毡,面红耳赤结巴道:“大.....大大...”。戚令皱眉暗忱是不是把人弄晕了再扛回去,一路走一路喊的话,再是夜深无人,也难保明儿没有流言蜚语。

    他仍没认出黄旭尧来,说也是常事,当年黄家掌了近京兵马,武职多而文职少,还皆在黄靖愢那一辈。黄旭尧少有在金銮殿上站,多是年节相聚,或幼时随父与人同乐。

    他本与戚令无甚交情,这几年又特意改了些许容颜。永乐公主尚觉与旧时相去甚远,又逢此番境地,血污与共,黑夜忡忡,叫戚令认出来才是难事。

    然虽不认得,可人敢直呼天子,戚令料想此人与皇帝有说不得的过节,没准灭门之仇,也正是因皇帝而起,所以才急急将人带走欲私下审后再作定夺。只是,再有过节,总不能人一喊要见皇帝,他就真的将人带到皇帝面前。

    戚令没想到的,是黄旭尧竟对进宫的路如此熟知。黑夜横卧于马上,只看眼前石板,居然就能知道去向有误。

    心中忐忑又生一重,熟知只能是因为常来常往。他看黄旭尧脸上轮廓并不沧桑,多不过二十五六,没准还是大悲之下太过憔悴的原因。

    如此年轻的后生,会因为什么原因在往日里经常出入过宫门?他尽可能压着心头揣测,对着身旁人沉声道:“还不动手,莫不是等本官亲自拿人,留其性命即可。”

    那人走到跟前,向着众人点头示意。杨木丰率先跃起,刀锋往黄旭尧脖子上架,他负责押人,走了逃犯是重大失职。

    寒光过来,黄旭尧侧身避过。这一来一往,众人方瞧见,这嫌犯身上功夫居然不错。到底是...善游者溺,善骑者堕,或许黄旭尧愈是善斗,旁人愈觉他自食其果。若不是当年仗势欺了谁,哪会有今日之祸?

    同情又少了几分,三四个人齐齐攻上来,黄旭尧双手被缚,只连退数步,未等人近身,即冲着马车高喊:“戚令,你敢伤我...”

    话没说完,杨木丰等又欺到近前,黄旭尧且避且喊:“你不过是我祖父院里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你敢...”......像是有刀将话语劈断了一般,他突然收口,大概是才记起,他祖父黄续昼......也死了。

    人死了,旁人未必就真当他死了。唯有在某天念而不得,求而不见的时候,才豁然开悟。

    那人,是真的死了。

    不仅黄续昼死了,黄旭尧也似死了一遭。此刻情况,好生与戚令相说,没准早已得偿所愿,恶语咒骂不过适得其反。可惜情在疯魔间,早已不记得应该如何为人处世。

    他的祖父死了,非寿终,非正寝,他的祖父,死于薛弋寒儿子之手。这事听来不可思议,黄家显贵,庭深院阔,脏东西想进去比登天还难。

    若是从别处听说,纵有心疑,也不至于让黄旭尧失了分寸。然薛弋寒儿子能轻易找到自己藏身之处,妻儿满门无一幸免,由不得他不信祖父之死也另有蹊跷。

    痛苦从来是个连锁反应,念及祖父新丧,妻儿之死又跃上心头,他再次跌坐在地,仍由人将刀架脖子上,仰头哭声震天。

    杨木丰抢道:“有仇有怨,衙门里说去,再有此等举动,莫怪刀剑无眼,起来走吧。”

    黄旭尧全然不顾仍旧嚎的撕心裂肺,杨木丰正为难处,戚令却已经走到面前。方才黄旭尧吼的如此大声,他想装听不见也难。

    结合今晚处处蹊跷,恐黄旭尧的身份是他得罪不起,只能硬着头皮下了马车过来佯怒道:“你究竟是何人,又在何处与本官有过过往。念你惨逢大祸,暂且饶你口舌之罪,若是有隐情,就此说来,若再生是非,本官怕是保不住你这舌头。”

    黄旭尧终于哭声渐止,缓缓偏了头过来,眼色死灰怔怔瞧着戚令,半晌才抬起被缚的双手往自己耳边招了招,示意戚令凑近些。

    杨木丰当即出声提醒道:“大人......”,虽手被缚住,也无兵刃在旁,到底要防个万一。戚令为难环顾了下四周没说话,众人识趣,纷纷退了些,杨木丰也不好再拦。大人涉险都是为了案子,断不是贼人胡诌。

    戚令勉强凑上去,随即跟被咬了一口般猛地缩回身子,瞠目结舌盯着黄旭尧。

    他说:“黄续昼是我祖父。”

庭前月(六十二)

    戚令不自觉又看了一眼四周,见底下人皆欲盖弥彰的望向别处,知自己不可失态,赶紧稳了些心神,再皱眉看回黄旭尧。

    本是要掂量掂量此话真假,黄旭尧亦昂头看他,咬牙悲愤道:“我祖父非年迈殒命,是被人谋害之死,你即可带我进宫,我要奏明....”,话到此处,目光飘忽至一侧,语气转折的颇为生硬:“圣上,刻不容缓。”

    戚令猜,他原来要说的,大概还是奏明魏塱。

    这称呼,就得是好多陈芝麻烂谷子。黄家是当今天子外家人尽皆知,无须多言。而昭淑太后是黄家幺女,其兄黄靖愢年长些许,自然其膝下子女也比魏塱大些岁数。

    昔日魏熠稳坐太子,余下几个皇子既无长望,反倒少了些桎梏。若是母妃娘家身在京中,表兄间当是常来常往。

    黄家有近京兵权在手,昭淑太后旧年颇为梁成帝所喜,魏塱为皇子时,经常往外公家小住。黄家儿郎也隔三差五往宫里晃荡。若此人真是黄老爷子孙辈,再观其做派,听其口气,多半与皇帝同榻而眠过。

    戚令已然是一颗心七上八下,再听得黄老爷子之死不简单,哪还顾得什么身份不身份。一挥手屏退左右,绳子都没给黄旭尧解开,即焦急道:“你说话可有证据”?话问出口,脑子多转了两圈,追问道:“如何此事不先往黄府请教小黄大人?”

    黄旭尧挣扎着要起身,戚令右手背在左手心里重敲了一声,寻回些先前威严,笃定道:“对,先去黄大人府上”,他看着黄旭尧有恐吓之意:“你说的是真是假,一去就知,若有......”

    黄旭尧站直了身子,不知是因为想透了,还是想不透,一扫悲怆颓唐气,大咧咧将覆着的双手举到戚令眼前,示意给自己解开,一边道:“你怕我身份有假,害你丢了头顶帽子。

    我告诉你,真要去了黄府,你不紧要丢帽子,还得丢了性命。今晚凶徒非寻我之仇,寻的是黄府之仇.....”,他到底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两声,方看回戚令,狠道:“他寻的是天子之仇。

    我妻儿老仆,生作傀儡”,手上绳索被扯的变形,黄旭尧大吼道:“死作冤魂!”

    戚令倒退两步,唯恐下人听见,环顾四周看人退的远,这苦主至情至性不似有假,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处理。

    黄旭尧又道:“你可知凶徒是谁,你知他是谁?

    他能神鬼不知的害我祖父丧命,黄府里头岂是此刻去得。再晚些,魏塱被人行刺与寝殿也未知,你再不与我备马进宫,几颗项上人头担待得起。

    戚令,我见过你,永定年初,你还未有今日高位,仅为刑部直属司下主事。宫中夜宴,曾闹过笑话,当时是徐意替你解围,此事外人不得知,当可证我身份罢。”

    戚令愁眉稍解,算是认了黄旭尧身份。是有这么桩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席间玩乐尔,事后也无人传出去,非在场之人应是不知,尤其是那么凑巧以今日这种局面相逢。

    就愁未解,新愁又起,若此人身份为真,那他说的..........戚令思索着在黄旭尧脸上瞥了几眼......天子安危要紧,当下找人来替黄旭尧砍断了绳索。

    不等他开口,黄旭尧直奔马匹而去,有人欲拦,被戚令抬手喝止。随后黄旭尧翻身上马,往宫中正门疾驰而去。

    戚令不敢耽搁,他非科举文人出身,也上得马背,赶紧自个儿寻了一匹,将王宜独自丢在了马车里。

    魏塱登基如许年,午夜梦魇之时常有。可时日再艰难,夜扣宫门的的情况还是头一回。便是霍准之死,那也是天明才有,再往后来往都有自己授意,算不得惊喜。

    秋分始,则黑夜见长,早朝也跟着延了个把时辰。一团子生死喧嚷下来,快马过去,堪堪不足五更,还不见天明迹象,正是人熟睡之时。

    小太监不敢高呼,拭着额头细汗,跪在床前一句一停试探喊了四五声陛下,魏塱方勉强睁了些眼,迷糊醒了,惊觉床前有数人呼吸,一瞬惊得瞳孔浑圆。

    翻身坐起靠背于墙,看床前人皆跪的老实,这才缓缓将手心从呼叫暗卫的机关上移开,平复心绪沉声道:“何事。”

    一侍卫凑上来低声说是戚令求见,人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魏塱眯缝了下眼睛,撑着身子要起。戚令此人不忠不奸,所以就不甚紧要。虽说举止蹊跷,犯不着自个儿花时间猜,见了人一问即知。

    他大梦初醒,也没工夫瞧太监脸色凝重,随手披了宫人拿来的外衣,只问道:“是何时辰了。”

    太监跪地一边整理衣角,一边答道:“就快五更了”。事态紧急,更衣费事,就且先着便服。

    五更.....魏塱琢磨着时间,洗了把脸,方觉夜开宫门是大事,再等些许就是早朝,戚令急吼吼的来,多少还是该上心些。

    太监先喊了“架到”,如此三五人簇拥着出了寝殿里屋。目光过去,魏塱脚步一顿。戚令躬身跪着喊“万岁”,看不清神色,桌旁却有一人昂首坐着,手中茶碗端得趾高气扬。

    更重要的是.....那人身上斑驳暗黑,一看就是血迹将干未干透。宫中灯火通透,看的格外清楚。

    太监高呼“大胆,何人敢在此放肆”。黄旭尧侧过脸来,直直瞧着魏塱,仍未起身挪步,下跪请礼更是无从提起。

    魏塱亦没认出他来,抬手止住太监,看了两眼后目光转到戚令身上,道:“起来说话吧,你深夜进宫,必有要事,朕也免了闲话”。又对着太监示意道:“赐座。”

    一屋人的目光齐聚于他身上,戚令抬头惊恐看了一眼又赶紧埋道地上,抢道:“请陛下恕臣逾越之罪,实乃.....”

    “先起来说话”,魏塱似乎并无波动,温声打断戚令。皇帝再三请起,他只能喏喏称谢起身坐到太监移过来的凳子上。见四周无动静,又道:“臣....”

    刚张了口,黄旭尧打断道:“陛下别来无恙。”

庭前月(六十三)

    魏塱听声抬手,宫人太监无声退出屋外。戚令屁股在椅子上还没贴热,立即站起再次重重跪倒在地,连喊两声恕罪后,三言两语即将进宫缘由讲清。

    只是,重点说的却不是满门命案,也非黄旭尧身份,而是言说自己得了口供,有人要对圣上行刺,不得已冒天下之不韪连夜入宫,以防万一。话毕又道:“幸怜上苍庇佑,现见陛下无恙,臣心方安。”

    黄旭尧放声大笑,遮住戚令额头触地之声。魏塱对着身后轻招了下手,一撩衣摆行至屋中榻上坐正,再未喊戚令起来,而是略仰头俯看过黄旭尧沉道:“你是何人,御前言行无状,朕......先饶你一回。戚大人所言,可属实?”

    黄旭尧停了笑,却是忍不住般闷哼了几声,方缓移目光与魏塱四目相对,看了好一会,才讥道:“日别三日,子厚非足下阿蒙。”

    魏塱手一紧,戚令抢道:“大胆,刁民无礼,本官怜你.”....魏塱出声喝止:“戚大人也先退下,往偏殿去歇着,朕自有计较。“

    他仍没认出黄旭尧是谁,却知戚令不便留于当场。戚令求之不得,谢恩之后起身就差不能飞出去。

    侍卫隐于暗处,一室灯火里只余黄旭尧与魏塱二人相对而坐。魏塱偏头道:“你是何人。”

    黄旭尧左右看看,目光停留在桌上茶壶间。宫中茶水彻夜不凉,他伸手哆哆嗦嗦过去将壶拉到自己面前,埋头点水往脸上涂抹。

    魏塱见人有异动,本是有心喝止,见他只拿了壶,又噤声不提,以为黄旭尧是要洗净面容好让自己看清。

    孰料黄旭尧片刻后抬起来,脸上脏污仍在,唯双眼处一圈漏了白净。魏塱有一瞬疑惑,却又转瞬明白过来。

    这人,并不打算让自己看清他,而是他想看清自个。

    身上鲜血,深夜宫门,换作以往的无知皇子,大抵还能耐着性子多盘问些时候。可当了几年皇帝,老早受不了旁人拖延磨蹭故作高深。

    治不了文武大臣,还治不了这孤身贼子?

    魏塱瞧向别处,不以为然道:“危言耸听罢了,你若再不言语,朕即刻着人将你拖回刑部,有你开口的时候。”

    “你这皇帝倒是当得熟练”,黄旭尧悠悠道。茶壶貌若随意跌在地上,魏塱还没张口,榻后俩暗卫执刀跃出挡在榻前目光如炬盯着黄旭尧。只等一声示下,大概就真应了魏塱先前所言,要黄旭尧去牢里开口。

    然魏塱只是轻挥了挥手,让二人退至一旁。道:“朕见你,确然有相熟之感。你既千辛万苦进来,何必故作矜持。不如赶紧说了,恩怨情仇落个明明白白。”

    黄旭尧又笑,起身道:“子厚还与幼时无异,三年前,你遣我送无忧公主往安城时可有想过你我再见时的情景。”

    他往魏塱面前走了两步,侍卫知事立即拦在皇帝身前。魏塱却是鼻息急促起身拨开二人,欲言又止,上下打量数回,嘴唇蠕动,终没叫出黄旭尧名字,只艰难问了句:“你....发生了何事”。说着对侍卫急道:“退下。”

    贴身之人俱是忠心耿耿,其中一个看黄旭尧来者不善,出言提醒道:“陛下....”,魏塱急挥手,二人无奈相视后并没退到榻后,只离远了几步。

    魏塱切切看向黄旭尧,似有故人相逢的喜悦,却又碍于身份不能扑上去相拥而泣。黄旭尧则无激动,小步上前至四五步处停下,神色愈显凄凄与魏塱四目相对。

    视线之间往事浮沉,魏塱先道:“这些年......”

    他语间迟疑,黄旭尧沙哑抢白:“这些年......

    我无一日安眠。“

    仿佛是嗓子呛满了血,说出来的话也带着血气,经灯火熏染,带着微微腥甜扑上人面,糨糊一样糊住魏塱五官。

    他本认不得眼前人是谁,此刻愈觉陌生,无论怎样也无法将旧时记忆与站着的黄旭尧合二为一。短暂的重逢惊诧之后,帝王之怒又涌上心头。

    “将此人给我拿下”,他后退两步,挥手吩咐左右侍卫。当年宁城不战而败,前方书文传回,正是因黄旭尧大开城门献降所致。

    然战事之后,黄旭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霍准虎视眈眈在侧,魏塱初登帝位,朝中原文武少有自己心腹,唯一能指望的只能是黄家。

    莫说是找不到人,就是找到了,魏塱也不敢细审。正好宁城兵马几乎死伤殆尽,区区数人之言做不得真,是战死是是生降,此事便就此作罢,重拿轻放。

    纵是他曾诘问昭淑太后黄家人办事不利,可其余各方势力心照不宣,谁也没在朝堂逼着皇帝彻查。

    可事发之时是各种情急当前,无暇细思。等局面安稳,魏塱闲来想想,黄旭尧亦是外公寄予厚望的年轻小辈,大家幼年常有在一处玩乐,此人并非酒囊饭袋,不然自己也不会去宁城。

    终归舍了平城只为斩掉薛家,并非真想割地于人。即便黄旭尧只挂职在军中厮混,没真上过战场,总不至于平城就一日失守,得以让霍准在朝堂咄咄逼人。

    可惜到底没能理出个头绪,霍家霍家问不得,黄家黄家成了禁忌。昭淑太后说的对,人都没了,难不成还非让黄家谁出来顶个罪?这儿子当了皇帝,终还是个儿子么。作娘亲的啼哭怒骂两声,倒要他磕头承认自己不是。

    时日渐长,究竟如何,也不再重要。可人自己送到了眼前,断无轻易放过之理,尤其是.....受惯了旁人给自己磕头,他越来越难对着别人磕头了,即便是自己的娘亲。

    魏塱看着侍卫上前,不自觉升起轻微喜悦之感。他与母家早生嫌隙,分歧在处理霍家案上有水火之势。

    可黄家于礼是自己长辈,于法,至少表面上抓不出把柄。莫说要动其根基,就是做些敲打功夫,也找不出好理由来。

    黄旭尧主动送上门,魏塱回过神来只觉其行为无异于雪中送炭,和当初霍准横死有异曲同工之喜,皆是天遂人意。

庭前月(六十四)

    大抵这一年下来,他决然不曾想过。从安城粮案始,齐世言,霍家,李阿牛,宁城这些桩桩件件,好与不好,到最后都能落个欢喜结局。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哪有一个人,能事事遂意。

    他到底还有两三分旧时情谊,又或者是事做的太绝会失了人心。退回榻上后魏塱恨道:“拿人即可,万勿伤他”。说的颇是艰难,像是自己不得已而为之。

    俩侍卫本已拔刀围住黄旭尧,门外亦涌过来七八当值羽卫,听得此话便只是手执刀柄长矛等守住门口,没有一拥而入。

    众人忌惮给了黄旭尧可乘之机,佯装后退挪到墙角后,忽而跃起瞬间到了一侍卫身侧,趁势以手往其脖颈猛劈。那侍卫扬刀要挡,却顾忌皇命在身,不敢用刀刃对人。

    眼见刀身挡过来,黄旭随即收手,人没落地,既挺直了身子,抬脚正中那人手腕

    ,跟着刀柄就到了自己手中,后又跃至角落,横刀在前。

    他旧年也曾习武,不说身手过人,总能与普通侍卫过上几招。且侍卫束手束脚,夺把刀轻而易举。

    门口侍卫顿时冲了进来,将他牢牢围住,只等皇帝下令来个死活不论。又要抓人,又要无伤,实在为难了些。

    此刻魏塱方勃然大怒,莫说黄旭尧,就是他亲舅舅,亲外公来了,也不敢在自己寝宫扬刀肆威。他上前两步,众侍卫自动向左右分开些,唯余一人候在侧,防着黄旭尧突然发难。

    魏塱挺身而立,眯眼冷道:“你敢刺驾?”

    黄旭尧看他片刻,仰天大笑后没答,只缓缓举起刀锋对着魏塱。二人对峙片刻,侍卫劝着皇帝且避,魏塱半步不退,他能惧了此人不成。

    就待黄旭尧移动分毫,便叫他顷刻毙命。众目睽睽之下与君王刀剑相向,到时候送堆碎肉给舅舅,料来黄家也能消停好些时日。

    可惜那刀尖在空中颤抖片刻,却转了个向。一片倒吸冷气里,黄旭尧头颅高昂,将刀刃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一整晚血泪交织,肌肤已经瞧不出原来的光洁白皙。只是新红蜿蜒而下,仍旧夺人眼目。

    周遭未及请示,魏塱偏过目光,勉强道:“救他性命。”

    “谁敢过来”!黄旭尧左右环顾,手随身转,伤口被拉扯更深。魏塱无奈回看他,拂袖道:“旭尧,朕...”,又转向众人道:“你们先退下”。侍卫迟疑往外,黄旭尧再笑道:“莫走莫走,诸位皆在此听戏。”

    自是无人依他,这些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全凭天子一声令下。天子啊.....他目光再回到魏塱身上。哈哈笑着道:“子厚莫恼,我来寻你,是有些话交代。

    你猜我今晚见着了谁?”

    魏塱不答,黄旭尧又道:“我见着了薛弋寒的儿子。”

    他笑声愈大,已无暇去猜魏塱心中所想,只在几步远外死死盯着魏塱,看着这个皇帝眼里突而多了愕然和惊慌。

    报复感来的如此强烈,让他等不及魏塱发问,即快速道:

    “他让我来跟你说,你是个蠢货。

    羯人是他招来的。

    齐世言是他陷害的。

    霍家是他栽赃的。

    沈元州是他引到宁城的。

    石亓是他从安城劫走的。”

    他一手握刀,一手在空中大力挥舞,对着魏塱唾沫横飞,声嘶力竭的叫嚣:“都是他干的,都是他干的。”

    力道牵扯着脖颈之间的血脉膨胀,涌出更多恶臭。魏塱从震惊里回神,吩咐侍卫道:“立刻拿下,留命即可。”

    话好像还是那车轱辘话,不能让黄旭尧死。语气神态却截然不同,底下人听得分明。这个留命,就只是留命了。人手脚俱废,四肢俱裂,仍旧能留命。二人相视点头。朝着黄旭尧持刀跃起。

    终究,还是慢了。

    黄旭尧整个后背抵在墙上,手往后一勾,刀锋深深陷入血肉里,转瞬失了力气,顺着墙壁烂泥一样流淌至地面,那一刃寒光还死死卡在脖子里。

    先前那伤,实在算不得什么。大抵直到此时,屋里几人才知,他是真的要寻死。

    魏塱大跨步冲上前一手将他揽起,却没帮忙按住伤口,反大力摇晃着黄旭尧,气急败坏追问道:“是谁,你说的是谁”。又冲着身后大喊:“传太医!”

    黄旭尧气息渐弱,被这一晃,手再握不住刀柄,重重滑落在地,刀身随之跌落,血喷了魏塱一身。他方反应过来,顾不上嫌恶,赶紧一手按在黄旭尧脖颈之间,对着身后催促道:“给朕传太医!”

    太医已经去传了,可大抵赶过来也于事无补。黄旭尧口鼻之间尽是血沫,还仍旧笑看着魏塱,仿佛拼尽了余力,艰难道:“祖父.....祖父亦死于他手。

    祖父...祖父......宁城....是祖父....与霍准......”

    他手指在地上摸了两把,想试探着抓个什么往魏塱脑袋上砸过去。但什么也没摸到,眼前人影景色都开始模糊,依稀还能看见魏塱龇牙咧嘴在嘶吼着啥,只是一个字也没能听清。

    无所谓了,他想,无所谓了。

    他闭上双眼,笑了最后一回,在一片漆黑里缩了缩手脚,仿佛自己的幼儿又回到怀里,揽住便心满意足。

    魏塱又晃了两下,大吼道:“朕在此,你敢殒命”?他冲着黄旭尧发问:“陶淮怎么还没来”!陶淮是太医院首。

    皇帝日常所居处旁边皆有太医值守,过来只需几步路,以防天子突而生疾。侍卫只轻声回道已传了人,并没出言提醒这个点儿未必是陶淮当值。

    人皆要吃要睡,守夜这种辛苦活儿,十年八年也不见得能轮到一回陶淮,除非早早得了风声,当晚皇帝需要特意看护。

    黄旭尧并没撑过这几步路的距离,更何况去传信的人跟当值太医关系颇好,特意提点两句,人就来的更慢了些。毕竟没救活听起来就是医术不精,万一皇帝正在气头上,难以收场。

    但若人已经死了,这个毫无办法,天底下谁也不能起死回生。骂两句,也只说是听说伤了致命处,调配止血药粉耽搁了须臾。

    魏塱见得黄旭尧眼皮又蓦然张开,只是里头不复鲜活清明,而是一层阴翳惨白。他说:“我看见了,我看见薛凌了”。弥留之语来的分外流畅。

    魏塱被这名字一惊,松手站起,黄旭尧人砸在地上,大片鲜血从口中喷出,和喉间暗红一起弥漫开来。

    “你也...你也配称朕?”....他咽气,却没闭眼。

庭前月(六十五)

    太医终于跨过门槛,却先理了衣衫跪在地上高呼万岁。魏塱审视地上尸体,并没喊起身。太监越俎代庖,轻声道:“何大人赶紧瞧瞧去吧。”

    那人起身过来,抖手扶起摸了脉,不死心附耳在胸口,为难朝着魏塱告罪道:“陛下....这....”

    魏塱恢复如常,吩咐道:“尸体先好生收着”,言罢清甩了手上血迹,转身向里屋而且。人群簇拥上来,搬桌椅的搬桌椅,扫地板的扫地板。

    片刻过后,太监在僻静处捂着鼻子吩咐底下人:“都烧干净些,前头话可提醒着。好东西啊,你们没那个命摸。可别有不开眼的捡去拾掇拾掇自个儿给用上,掉脑袋的玩意儿,还当老天爷给你下宝儿呢。”

    唯诺声众,说的是魏塱房里丢出来的金银玉器等御用之物,沾血不吉利,擦干净还是膈应,当然是碎了作数。

    这些东西收拾来也不过转瞬,戚令一直候在屋外,片刻后被人带走,问话之后令其留于宫内,暂不得还家,朝事等一概先行免了。

    王宜在住处来回踱步,本是盼着谁递个消息。那宅子里的人命官司,他仍没个头绪,派出去搜捕凶手的人回了好几拨,皆是连条可疑的狗都没抓着。

    长吁短叹之际,宫里来人一亮腰牌,黄宅里的事才算彻底闹到了魏塱面前。宫人早伺候他换了衣衫,浓郁熏香遮掩,再无半点血腥气。

    天还没亮,外头又复夜间静谧,仿佛这一场喧闹从不曾有过。只是他再难入睡,坐在榻上久久不发一言。

    听到的见到的都不可信,所以尸体洗净后,他又特意去瞧了一回。说是黄旭尧么,确然有些依稀相像,可说不是好像恰当一些。大抵是因生前失血过多,黄旭尧仪容惨白,五官也与魏塱记忆中的样子出入颇大。

    更重要的是,他想不出黄旭尧费劲心思进宫来死在自己面前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就算当年宁城降了。

    事过去这么久,自己顶多借此震慑一下母家,绝不会真的将人千刀万剐。黄旭尧非蠢钝之人,应该知道,他活着才是个把柄,死了反倒无用。

    有什么意思?就算他真见着了薛弋寒儿子。

    匹夫而已,当年尚不惧,而今大权在握,四海归心。如果黄旭尧所言之事当真是薛凌在幕后一手早就,那也不过是恰中自己下怀,落个螳螂捕蝉罢了。

    他坐在榻上,想了良久,直到去办事的人将王宜提到宫里,魏塱才知黄早满门死绝。

    黄早,黄旭尧.....三年前来京,他仍想不出这场死亡有什么意思,他甚至没想出黄旭尧为何舍近求远先来了宫里。

    薛凌二字确然不足以让他魂不附体,但多少有些惊恐,以至于魏塱忽略了黄旭尧临死说的霍准二字,只想着出了这么大事,碍于降将的身份,黄旭尧该率先往黄家报信,再做图谋。

    可问过戚令,黄旭尧以有人行刺为由,直直往宫内而来,特意避过了黄家,所谓何事?

    这些缘由百思不得其解,底下宫人大气不敢喘一声,静静候在门外,看着当今天子呆若木鸡坐在床头,脸上表情如凝固一般长久未改。

    倒霉事仿佛是往一处挤,这番闹腾本就不如意,瑶光殿里来了个小宫女,老远哭哭啼啼就哭哭啼啼,太监两步并一步赶过去,压低嗓子劝说赶紧住口。那小宫女哭声更甚,说是雪娘子胎相不稳,无论如何得让皇帝过去瞧瞧。

    推拉间动静传到屋内,魏塱强忍怒气,甩了手头东西,让太医滚过去看看,此事也就罢了。

    打更的敲了锣,看沙漏已是五更正中,朝事轻易罢免不得。魏塱揉了揉额头,回头对着虚无处问:“黄家还没人来?”

    阴影里答:“还不曾,不过人去过命案现场了,想必身份无疑。”

    身份无疑,自尽的确是黄旭尧。魏塱遣人往王宜处时,也遣了人去盯着黄宅,果见有人鬼祟查探,一路跟着,是从黄府里头出来的。

    可见黄旭尧这三四年间一直被藏在京中,不知是自己好母后的主意,还是那位舅舅,亦或是已经魂归天际的外公。

    不管是谁,都足以让魏塱咬牙。手重重砸在榻边扶手上,思考到此处,他才对那句祖父死于薛凌之手开始上心。

    然这又是一道难题,祖父早就缠绵病榻,饮食用具俱是小心翼翼,太医下人一概如履薄冰,跟伺候活死人一样的日夜不离身,如何能亡于薛凌之手?

    用毒,薛凌根本没接触的机会,更不用说两三月间宫中御医皆轮了个便,不可能半点蹊跷都瞧不出来。刀剑,黄续昼遗容亦是宫里人帮着整理,且自己瞻仰过,并无不妥之处。

    薛凌,关于这名字的记忆过于遥远了,也不是什么心腹大患。突然之间听人说起,连带着那些事都像是黄旭尧一厢情愿的臆造。思前想后不得其果,魏塱靠在扶手上微阖了双眼,想再等些消息,或者说,等些人。

    黄靖愢自然是魏塱等的重中之中,黄续昼已死,能说清黄旭尧为何在京中的,估摸着不多。但昭淑太后稳坐江山,犯不着上赶着与自家儿子解释,那只能是剩下的为人臣子。想必不用皇帝提及,该自个赶着来奉上一番说辞。

    是故魏塱发问,何以黄家还没人来。按理说黄旭尧既在京中,定是与黄家常有往来,黄府里头该第一时间得知消息才是。另来戚令虽未名言,想必也作了个私下人情,又遣谁去与黄靖愢。

    他猜得倒也不无道理,黄旭尧惊醒之后,随即响铃往黄府里传信,比敲官铃还早些。

    可惜黄宅与黄府之间隔着好些大街小巷,原先安排住在各处守着动静的人历经数年春秋好梦,早不拿这当回事。

    更何况还有江府的人盯的牢实,若非有意,便是官府也不会惊动,又怎会让消息传到黄府里头。

    倒是戚令确然让自己心腹往黄府里走了一遭。皇帝与黄家打断骨头,还得连着三分,不管出了何事,后宫里太后总不至于被废。

    若在此时上不卖黄靖愢一个面子,日后在朝中免不得要被下绊子。但皇帝这头也决然不可忤逆,所以直到带着黄旭尧进了宫门,戚令方叫来贴身跟着的人,耳语几句,让其去传话。

    而黄府里头,黄靖愢酣眠正盛,这些天丧仪诸事颇为费神,总算将自己老爹入土为安,府上晦气尘灰扫净,晚间早早便歇下了。

    皇亲国戚,下人架子也足,戚令的人又不能明言说是逮着了黄家昔日降将,废了好大一番唇舌才勉强得以让黄旭尧起身。磨磨蹭蹭犹犹疑疑又畏畏缩缩一阵,等黄府里的人去到现场,魏塱的人都到了。

    这厢一碰上,可不就恰好坐实自尽之人是黄旭尧。

庭前月(六十六)

    若非与黄府有关,黄府偷偷摸摸行这鸡鸣狗盗之事是为何?

    宫里人办事隐晦,并没上前点破,只一路跟随黄府下人,瞧见人进了府,便回宫向魏塱复命。

    黄靖愢得了下人报,这才确定事实无误,且惊且急却没个着落,大抵也是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老爹已经死了。从今往后,府上丫鬟婆子,朝里皇帝太后,都得指望他自个儿担着了。

    可这事儿如何担?他想找个人问话,王宜也被拖去了宫里,戚令还没回来,来传信的人只说是满门无活口,苦主一口咬定要面圣,别的再也问不出来。

    唉声叹气数回,捶足顿胸在屋里走了好几个转,仍不知此事为何。当年之事,黄靖愢当是了如指掌。可这么多年过去,太太平平安安乐乐谁也没提起过啊。

    戚令的人没明言凶案多半是寻仇,他竟是求财求色误杀猜了个便,方醍醐灌顶似的想....会不会....是多年前那一桩。

    不想则已,一想便是全身惶惶。让几口粗气喘过,黄靖愢一屁股呆坐在椅子上决定等等消息。

    想着这么大事,昭淑太后该有耳闻,具体如何,与自家妹子商议过再做定论。再不济,等旭尧从宫中回来,问清他究竟说了哪些,也好过一只无头苍蝇撞进宫里去。

    他以为,黄旭尧还能回来。

    春宵短,秋夜长,等待总是格外难熬。难道他恨不能从府里拎出个人来抱怨两句,嗔怪声“这孩子,就算是有怨气,也该先回来与家中人商量”也好过一个人对着死木头的桌椅板凳干瞪眼。

    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安静,黄府里安静。黄旭尧已死,宫中也渐渐安静。五更渐末,夜色仍浓,但城外鸡鸣开始此起彼伏,城内也偶有两声附和。

    江府从这一刻开始喧闹,下人起的格外早,忙忙碌碌洒扫除尘秽,像是要迎客。江玉枫倚在榻上,惯常捧了卷书,桌上茶水已经失了热气,像是很久没续。

    近两日天都晴好,月亮还在空中白生生挂着,清辉映烛火,正值翻书时。弓匕进门,江玉枫仍没改姿势,只目光斜瞥过去,混若无意道:“进去了?”

    弓匕凑的近些,肯定道:“进去了。”

    江玉枫这才合了书,不知是在想何事,脸上淡漠了片刻方坐直了身子轻叹了声,自己添了茶水,道:“那必然是惨了些。”

    像是在问弓匕,又想是自言自语。

    弓匕没答,反夸道:“少爷料事入神。”

    江玉枫轻晃了晃手,道:“你彻夜未歇,去睡吧,余下的事,有旁人处理。”

    弓匕应身退了,江玉枫跟着揽了衣襟,合了书卷丢桌子上往江闳寝居处去。他也是一夜不曾合眼,不过江府闲人,多的是时间补眠。

    而所谋之事,或于功败,或于垂成,总该与老爹报备一声。这些天大小杂务,江闳虽不曾出面,却一直在幕后坐阵。

    卯时过两刻,守城门的卒子打着哈欠拉动铰链刚把城门勉强开了跳缝,就有家丁模样的男子满脸笑意闯进来,说是家中来京访亲,要卒子行个方便。一边说着话,一边给了碎银当茶钱。

    卒子自是眉开眼笑,没这几粒银子,门还是要开,人还是要放。有这几粒银子,那当然是门开的快些,人放的快些,再将手中火把也举高些,毕竟天还没亮呢。

    好几架雕金挂银的马车气气派派进了城,卒子掀帘瞧了一眼,几个老妇带四五儿孙,又一对公子红妆郎才女貌的坐着,后头箱子里不外乎衣服首饰并些瓜果山珍,赶紧放了人去。

    检查的当口还不忘念叨两句自己姓甚名谁,顺嘴赔罪倒是原也不是查的这般细,主要是霍贼案发还没彻底太平,昨儿个京中又出了恶事,几位爷又进的着实早了些,不得不得罪一二。

    家丁嘻哈答了,说是旧亲正是江国公府上,几代的忠臣良将,怎会与什么霍贼凶案有牵扯。卒子连声称是,几匹马车走出老远,还不忘庆幸自个儿做的周到。

    看来人那打扮气度,往来不是达官便是显贵,若能将自己姓名提起一二,好歹也落个指望。

    吱吱呀呀走出一段街,僻静处黑灯瞎火里四五个人从车窗猫腰跃入马车,马蹄却丝毫未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唯有一架马车走走停停,直赖到天色微明,街上铺子次第开来。那妇人携仆从儿媳一众转入点心铺子,沿途念叨说好久没尝过,想念的紧。

    掌柜的恭敬迎了,再出来,薛凌一枝石榴花松松插在鬓间,与寻常一样别无二致跟在妇人身后,大大方方上了马车。

    街上御林卫明显比往日跑的勤,脸上神色也严肃许多。大小王宜是个京官,事虽然没闹开来,但已与众人通过气。他不知凶徒是薛凌还是宋凌,反正能抓到人最要紧。

    在马车上坐定,薛凌上玩心不改,掀了帘看天色朦胧,轻快道:“耽搁这般时候,早说我自个儿也回得,凭白废了半宿好梦。”

    妇人欲言又止,看了薛凌两三回,终缄默未言。一把老骨头参合这些事,端的是心惊胆战。然江府谨慎,普通进出都想撇清关系,何况现儿个是“薛凌”现身,更是得求个完全。

    此事过后,京中必有天翻地覆,皇帝若知晓自己的母家当年与霍贼勾结至厮,想是要查的鸡犬不宁,谨慎些,也好。

    薛凌当也识得,所以老实在点心铺子喝了几个时辰茶水,待江府安排的人进城,方随着一道走,待到哪年哪月皇帝派人查起京中几家夜半人出人进,好歹有守城门当个人证说是一群老弱妇孺攀亲。

    那老妇既不答,薛凌也不上赶着再逗。一肚子茶汤使人格外清目明神,她半点睡意也无,摸索着袖里恩怨,直瞪着一双眼珠子看到了江府门外。

    早早有人在门口处迎着,薛凌自顾下了马车,揉了揉手腕要往里,突而又是一阵哒哒马蹄响,一架简单马车转眼即到身前。

    众人不解,正瞧着,上头逸白跳将下来,道是府上小姐定的一支犀角毫做好了,特意赶早送来。

    江府下人未懂里头古怪,薛凌知其必有要事,想来江府门口也不用再过于可以,开怀道:“我瞧瞧,我瞧瞧”,上前接了拿在手里。

    逸白轻声道:“黄旭尧死了。”

庭前月(六十七)

    薛凌状若未闻,顺势道:“先生可要进里小坐?恰逢府上有客”。她当逸白来是有要事,不想仅是递了个话。

    黄旭尧死的如此快还真是意料之外。人是被官府接走的,江府一直派人跟着,确认了是往宫里去,怎这会逸白就传话来说人没了。莫不是自个所料有差,当年之事,魏塱心知肚明,所以这会忙不迭将黄旭尧弄死作数?

    薛凌实有好些不解,只未浮于表面罢了,所以才相邀逸白进去说话。江府安排站门口的小厮皆知事,由了薛凌嬉笑请拒,无人来插嘴。

    逸白躬身道:“小姐盛情,铺子里杂事未完,还得赶回去理理,不敢扰国公爷清净。”

    这话就是他只知黄旭尧死了,并不知为何,薛凌便没再留,点头称了些,逸白扬手招呼跟着的人上了马车,又吱吱呀呀消失在晨曦里。

    薛凌转身打开盒子看了眼,里头还真是那支犀角毫,也是有意思的很。暗想霍云婉之行事,实在周到。

    自个儿不过问了句行事早晚,她便在宫里盯的仔细。消息不贵人情贵,大小是个意头。薛凌嘴角笑过方往里走,一行人热热闹闹跟着,江府门彻底开了来。

    她在此处,不解宫内风情。霍云婉倒也确然有意为之,不过既然知道魏塱要寒夜乍起,趁此将雪娘子敲打的再老实些,才是重中之重。

    胎相不稳这种大事都请不动皇帝了,鸟越惊,弓才越好用,有没有箭矢在手,都显得无关紧要。

    你看,这些人,都知道黄旭尧八九不离十会进宫。

    薛凌入了里并未往江玉枫处去,而是回了自己院。在铺子处早换了衣衫,难得含焉还没起,省了强装的一张笑脸,人靠在榻上,不多时就闭了眼。

    薛璃未和她走一路,此刻不知在何处,她也懒得记起。江府说有朝事在身,若无故休沐,日后总是个弊端,不若强撑一撑,寻常样上殿。

    此话有理,弓匕办事向来稳妥,所以也无需薛凌太过操心。

    近两日晴空万里,却不带暑气,又不似春日里湿冷未过,于薛凌而言,正是一年绝妙处。

    许是昨夜不见人,几个丫鬟合含焉皆不知她已回,各自吃喝玩闹的愉快,恰没谁来扰。这一闭眼,白日当良宵,睡的甚好。

    直至大梦初醒,人懒懒睁了眼,仍不愿动弹,身子还在榻上僵硬了好些时候才勉强起身饮了杯水。她想,人年幼时果真无知,夜半偷得旁人几两银,就以为要刀山火海。

    而今瞧来,取得世间几条命,也不过平地等闲。

    唯略有诧异的是,她以为自己至少睡到了日上三竿,实际上出门一瞧,多不过辰时末未过。倒也说不得还早,但朝事肯定还没散。如此究竟掀起了多大风浪,就无从问起,凭白闲了些时间出来。

    去了江玉枫处大抵也是了无益处,薛凌收回脚尖思忱着要不要往榻上在倒上一二时辰,忽想起江家应还不知黄旭尧已死,不如早去说了探讨一二。

    待到金銮殿的上情况传回来,也可省了到时再提起诸多赘言。且若里头有何不妥之处,早些与江玉枫商议,也早一步打算。

    如此过去寻了人,二人坐于一处,相互问过安歇,下人上了些点心茶水,江玉枫捡着弓匕的话先道:“薛少爷料事如神。”

    薛凌瞧他一样又撇开目光,波澜不惊道:“江大爷不也稳坐账中么”,话毕微停轻笑道:“黄旭尧死在宫里了。”

    江玉枫拿着炭夹的手一顿,仅他二人在此,不必过多掩饰惊诧。自个想了片刻又不见薛凌往下说,江玉枫索性放了碳夹搁在一旁,专注瞧向薛凌,诚心问道:“这是何缘由。”

    他未问及消息来源及可靠与否,死在宫里,也只能是霍云婉传出来的。难得这位冷宫皇后如此耳聪目明,黄旭尧进去不足一日,死讯就能传到宫外。

    薛凌道:“死的蹊跷,又没个亲眼见到的,所以那边也不知。我这才早些来问过你,可是漏了何处,于情于理,这人不该这么快没了啊。”

    江玉枫轻点了下头,皱眉似还在想里头关节,薛凌又道:“莫不是当年之事,皇帝其实.....心里有数?”

    “你这话倒也有理,毕竟就算他知道,除了顺水推舟,也无其他办法。”

    “那这事儿就是拿不准了”?薛凌嗤笑道,又回正身子不以为然道:“也罢,拿不准就算了,既然他进去了,想必是话已带到了。别的,倒不甚重要。我就不信,皇帝能忍的住。”

    江玉枫跟着笑笑,连附和带劝慰:“除却算了还能怎样,究竟知与不知,就算陛下自个儿说与你,也要你敢信才好。”

    话落呷了口茶水,半是无奈半是感叹道:“是忍不住....”,他偏头瞧与薛凌,问的极其温声:“谁又能忍的住呢?”

    薛凌举茶承了笑意,转了目光往外,二人静静候着,间或三两句闲语,更多是久久不曾答话。风起窗外黄叶扑簌簌时不时滑过眼帘,金銮殿上,太监高喊了退朝。

    黄靖愢冷汗涔涔往下,他没等到自己的妹妹往黄府传信,王宜与戚令二人避而不见,更莫说谈话。

    但这桩事并未掩人耳目,落金街的人命案朝野震动。薛凌免于榻上时,实则京中已是人仰马翻。可那一纸案卷上头,悠悠数人口中,写的喊的,皆是姓黄名早,并非黄旭尧。

    昭淑太后醒来,闻说的,不过是皇帝寝宫出了刺客,幸得刑部戚令早获风声,深夜入宫救驾,这才免过天子一劫。

    可恨的是,刺客眼见求生不得,当场自尽而亡。阖宫众人拦其不得,未能留下活口,幕后主使之人,怕是要费些功夫才能查出来。

    正因为如此,此事且不可先行公开张扬,自有御卫行职,待查个水落石出,再行昭告天下,以儆乱臣贼子。

    昭淑太后自是称好,所以皇帝遇刺一事,仅数人得知,自然也没能传到雪娘子耳朵里。免不得她又想了一遭,皇后果然是对的。

    倒是魏塱这般此地无银,又迂回传到了薛凌耳里。

庭前月(六十八)

    其过程,也无非就是黄靖愢心中七上八下的站了大半个上午,散朝后也不见得外甥招自己问话,惴惴之中,以请安为由往昭淑太后出走了一遭。

    那座宅子里究竟是何人,兄妹二人心知肚明,唯黄旭尧究竟进宫与否,而今死无对证。

    昭淑太后犹不信邪,在自家兄长离宫后即带着七八个太监宫娥往皇帝处。孰料是魏塱登基头一遭,推说邀了几位臣子在书房议事正忙,母后要见,那得等上一等。

    这等,可就不知要等到何事。

    然国事体大,前朝一搬出来,昭淑太后也摆不得后宫的谱。又何况早间听说魏塱遇刺,已急急去看过一回,再要强行召见,未免失礼。

    既是儿子见不得,只能赶紧拘了皇帝身边跟着伺候的人来问,又以担忧皇帝龙体为由,连当值太医一并召了去。只魏塱既有心装糊涂,必然早早交代过这些人。昭淑太后悉数问过,得到的不过是一堆废话。

    泾渭分明,非一日之功,但草蛇灰线,总能找着个源头。皇帝与黄家,与太后,割离的那步,已经抬脚往外迈了。

    可能到了这刻,她多少知道了些,太后这个虚名,未必就比“为娘”二字好用。可惜的是,气急败坏上头,少有人知收敛为何物。

    昭淑太后非但没有罢休,反亲自往昨夜当值的御卫处要面见刺客尸体,看看是何等狂徒贼子,胆敢夜闯宫内行凶。

    消息传到魏塱那,倒叫他哑然失笑,只说自己的母后突而就蠢的不可理喻,吩咐底下人,要瞧便让她瞧去。

    办事的人心领神会,到了却再三规劝此等污秽事不宜脏了太后慧眼。磨了好些时辰仍不得其果,方磕头告罪将人带到宫内狱仵房里,一具无名之尸早在此等候多时。

    昭淑太后果真巾帼不逊须眉半分,连个哆嗦都没有,怒喝道:“将面上东西给老身揭了,此等忤逆不忠之恶贼,有何资格覆面而亡。若非大局为重,早该剥皮萱草丢出去挂着以儆效尤,这倒还供上了。”

    太监急急上前扯下白布,底下一具中年男尸双目紧闭,惨白灰色估摸着是死了几个时辰的样。昭淑太后上前瞧过,并非黄旭尧,再往下看,身子才稍微震了些。此尸体喉咙间伤口狰狞,贯穿左右,倒也附和宫里说的“刺客自尽而亡”。

    身边人赶忙扶了道是:“得蒙太后看这一眼,不知要凭添多少功德富贵,岂不是便宜歹人。”

    昭淑太后似乎受用无穷,堪堪转了身,不忘念叨自己实在是担心皇帝,一早听了这事,心惊肉又跳,非得来走这一遭,瞧那贼子死了才能勉强放下些心来。

    附和声众,言说歹人就是三头六臂,断然上不得皇帝分毫。众人皆大欢喜出了仵房,谁也没管这尸体究竟谁是谁。魏塱遣来的人懒得管,昭淑太后,怕是还没反应过来。

    只要皇帝不敢当面行忤逆之举,黄旭尧.....都回了自个儿宫里,她才记起,不管宫里刺客是谁,可黄旭尧是真死了啊。京中落金街的黄宅,正是自己老爹为旭尧置下的.......如今.......如今.....

    如今这事还不知如何说与皇帝,连掉两滴泪珠子都不敢说是为了谁。好在朝廷也追查的甚为卖力,找出凶手指日可待,到时再说千刀万剐.....

    昭淑太后这边安慰了自己,又同样的说辞先安抚住了黄靖愢。塱儿也不是讲不通理的人,当年还不就是事出无奈,找个由头,与他慢慢道来。最要紧的是,当年是被霍家逼的啊,可不巧了是今儿霍家已经死了么。

    为着皇帝说的保密,昭淑太后一行人看似浩浩荡荡,实则也没几个外人知宫里来来往往所谓何事。雪娘子一如既往被困在几个宫女之间,跟只蛤蟆般坐井望天,连天被人拿簸箕换了好几回也不知。

    倒是皇帝太后身边的些许小事,很难避过霍云婉耳目。尤其是前儿才出了皇帝倾尽御花园博皇后一笑之事,有心巴结之人挖空心思的往上扑。

    何况长春宫里断然是没要谁作眼线留意皇帝太后一举一动,无非是霍云婉戚戚然说要体恤皇帝太后春寒秋凉,减衣加餐。

    但得知道有个头痛脑热的不,她这个冷宫弃后雪中送炭熬两碗汤去,也能让皇帝多念几段旧情。遇刺这等惊世骇俗之险,不正需要个可心的人嘘寒问暖么。

    后宫嫔妃诸人求宠,皇后也不能例外,关注皇帝饮食起居再正常不过。只是这消息,太监瞅着卖罢了。得宠的卖,不得宠的自然就不卖。出的起价的卖,出不起价的不卖。

    长春宫里洒银子从来大方,这已然满足了出价。关键是霍家倒了之后,一如既往的大方。深宫女子财物,少了母家,剩下的只能是从皇帝出来。再看日常行事,谁不说皇帝与皇后情谊尚在,多与皇后透些口风,不过是顺势为之。

    九五至尊的皇帝,辗转众人口间,也就是个猫狗价。可能在霍云婉这,卖的格外便宜些。

    除却前后指望,更重要的是皇后娘娘极其聪慧,从不会弄巧成拙。换了旁的小娘子,扑上去问一下陛下伤着了哪,皇帝一察觉风声走漏,买消息的必然人头落地。这等风险太大的钱,也没几人乐意赚。

    皇后则不然,跟她提一句陛下遇刺,她绝不会哭天抢地跑去查查皇帝是否少了根头发,而是无声处提醒陛下注意安危。

    这些年,一概是这么过的。

    霍云婉早间已传过一次黄旭尧死讯,听得这遇刺之说,只随意笑了过去,又着人往外走了一趟。逸白以前在宫内当差,现在去了宫外,自有路子互通方便。

    薛凌晨间在江玉枫处等朝上消息,却不是薛璃还朝了来叙,她稍有犹疑,却被江府消息将注意力引开大半,倒也没问。

    原是朝间将事压了下来,具体衙门里如何定案,还得江府的人再走走。如此她与江玉枫通过风声之后便回了自己处,又歇得些时候。

    晚间霍云婉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刚好江玉枫处又新添了些别的消息,便又聚于一处。

    刺客一说,于薛凌而言,觉得甚是滑稽,亦或所有的颠黑倒白事她都觉可笑。不过于江玉枫而言,倒是习以为常。他幼年与魏熠同食,常居于宫内,对这等掩饰见怪不怪。

    倒是魏塱瞒下此事,令人颇为期待。

庭前月(六十九)

    一同用过膳食后,玉轮上梢头,十二三里月相已见初圆。江玉枫书房窗外金桂还未落尽,带着轻微寒气若有似无的飘进来,茶炉里青烟一起,是能称一句“好个霜天。”

    万家灯火初上时,宫里几个太监鬼祟出了宫门,走的是无名道,拖的是无名人,去的却是有名处。

    到底儿时情谊尚在,人死债消,或然魏塱还有些感激黄旭尧不惜一死递了消息往宫里,是故特意遣了人,交代寻个庙宇,也做场法事。纵是不能风风光光的葬,好歹多雇拥几个光头和尚唱唱吟吟的送一程,黄纸也多烧几张。

    事过了整整一日,想不透的许多东西,都渐渐想透。黄旭尧的弥留之语,是“祖父....宁城.宁城是祖父与霍准”。

    比起前面黄旭尧一堆话,这几个词实在没什么分量。且不说宁城如何,就说其间牵扯的人,黄续昼与霍准皆已丧命。便是当真二人坐了什么,总不能再将骨头挖出来定个罪。

    而魏塱初时也想不起千里之外的宁城,能与京中两位文臣扯上什么关系?可退朝后的诸多时候,甚至上朝时面对文武百官,他亦忍不住思索黄旭尧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不可信,不敢信,究竟要不要信。

    这个幼年与自己友爱有家的表弟不惜一死,就为说这些事?如果这些事真的存在,他不更应该活下来报仇雪恨才对么。

    思索了很久,是猛然间一瞬的醍醐灌顶。

    篡位啊,自己身子底下的龙椅,身子上头的金冠,身子上穿着的朝服,都是窜来的。

    他非真命天子,非父死子继,也非群臣选贤。

    他是个,弑父篡位的......逆贼。

    好似京中忽而就到了隆冬数九,魏塱坐在书房里,一阵周身寒意哆嗦,想叫太监来加个氅子,又恐让人看出了自己私下偶尔间的胆怯。

    他带着闪烁惊慌想起当年早早筹备宁城公事,原是务必要阻拓跋铣南下。新帝登基,最重要安民心稳社稷。虽然薛家要死,可怎么可能真的让胡人过来呢,那不是给名不正言不顺的自己再添一笔罪名么。

    自古兵不厌诈,拓跋铣在拖住薛弋寒以后,于魏塱而言,其利用价值已经被悉数榨尽。彼年他年少,和薛凌一般对着个胡人嗤之以鼻,谁会蠢到真的给那些番人蠢狗四座城。

    就是自己幼妹,那也是赔薛家的葬,赔胡人,配吗?

    可宁城紧挨着平城,用将用帅,莫说他一个皇子,就是当时在位的梁成帝,也得和薛弋寒打个商量,何况无缘无由,凭什么换了人家旧将。

    只能是以和亲为由,找个能接手的人送亲过去,在那候着。战事一起,立即领命上阵。

    即便如此,人选也不好找。朝中众臣要么一心捧着梁成帝,要么都对旧太子魏熠赞誉有加。魏塱初登地位,能依仗的只能是黄霍两家。

    这还只是其一,他既不想失了宁城,当然是要找个能守住的武将去。黄家近十万兵权里,倒也挑的出几个有过战事经验的,可好些皆是与薛弋寒有过交情。

    另来魏塱有意任用新人,他确然恭敬称黄续昼一声外公,又在无人处对着霍准“岳父”二字喊的亲热,可黄家到底是外非内,霍家就更不用说了。

    魏塱当年已是弱冠之龄,非三岁小儿。焉能不知自己若无实权在手,坐得帝位,不过一傀儡天子。

    而自己如果能挑个可用之人,赐他金印宝册送公主往胡地,恰逢薛家内乱,外地入侵。保国于危急之时,救民于水火之间,事成便有功劳在身,又得宁城一线兵马在手,于自己,总是个依仗。

    从这些事来说,魏塱那时还真没打算过要割地于人。不止是没打算,还巴不得是个可信之人去把拓跋铣阻于宁城之外。

    然人之所愿,八九不能成。他龙椅上不过坐了区区数日,公主就要启程,其婚事之仓促,梁百年来少见。

    这么短的时间里,魏塱还没能瞧出谁可以用,当时的昭淑太妃指定要黄旭尧前往,力夸其为黄家这一辈翘楚之才,定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魏塱自是不愿,先不提黄旭尧能不能去守城,便说他是姓黄,已然让魏塱心生芥蒂。

    黄家已有近京兵权在手,若是去了,哪怕丢了宁城,只要最终将胡人驱走,西北之地,黄家就能插一脚。

    这威胁,大了些。

    没登基之前,一心盼着上天让黄家好些。登基之后,又盼着上天让黄家不要那么好,想来上天也是为难。

    索性好与不好的,也不是他魏塱一张嘴就能让上天点头。所以,早该他原早该知道,天子金口玉言,本身就是句狗屁话。

    明着不能拒绝自己的母妃,魏塱只存了黄霍两家相争,自己得利的心思,与淑太妃推说霍家未必能准。

    他本来以为霍准要反对此举。毕竟黄家若去占了西北,那梁大半兵权在黄家手中,区区一个京中御林卫......可就不太够看了。

    谁曾霍准竟一口应下。黄旭尧为使,送无忧公主往北之事就此一锤定音,有道是皇帝兄送皇帝妹,足见梁之诚意。

    直到宁城失守的消息传来,魏塱还在想那时霍准会同意如此的轻而易举,莫不是料定黄家皆是纸上谈兵之辈,去了正好给霍家铺路。

    他吵吵嚷嚷怪罪自己的母妃非要用黄家人时,淑太妃一句“难不成用霍家”,也让他以为自己的母妃是一心向着自己。

    往事浮显到如今,魏塱才磨牙切切的弄明白。黄续昼和霍准两只老狐狸,分明是,合手将刚登基的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而自己的母后,舅舅,大抵都是知情人。

    所以黄旭尧要进宫,而不是赶回黄家求援。

    京郊静慈寺不比京中隐佛寺菩萨众多,不过终日里虽是香火寥寥,好歹没断过。毕竟世间芸芸众生,多的是不肯回头,所以观音常年倒坐。

    办事的都是魏塱原府上的人,不比旁的阳奉阴违,所以点了静慈寺里最老的高僧,说是自家公子往京,途逢歹人,丧命于此,想以随身钱物在寺后林子里觅一方净土,不求位列仙班,但求个魂归故里。

    老僧连念阿弥,黄旭尧一副薄棺下葬。几铲黄土一埋,红尘岁月消尽,往事烟云随风。

    原该是,他最能说清楚自己为何进宫。

庭前月(七十)

    皎皎清辉之下,江玉枫与薛凌还在聊着古往今来,添茶递水间仍不忘从细致处恭维两句薛凌料事入神。

    芙蓉帐暖里黄靖愢辗转反侧不得,左思右想进宫的到底是不是黄旭尧。王宜与戚令皆已被放还家,黄府里摸黑派了人去问,两位异口同声,说是白日有些误会。

    尤其是戚令再三抱歉,言说“要亲自往黄府向黄靖愢赔礼道歉,原昨夜误信歹人谗言,竟将鱼目作明珠,带进宫去了。

    那歹人借事生非,意欲行刺。幸而上天庇佑,御卫来的快,没能伤到陛下分毫。早间刑部恐走漏风声,又因凶徒一人之词污了黄家清誉,所以在朝中才避而不见。

    傍晚宫里说已有了真凶眉目,这不,早就筹备着要给小黄大人回话,又恐太晚扰了小黄大人府上宁夜”。

    他轻打了自己个嘴巴子,又道:“该称黄大人才是,忘了忘了。”

    黄老爷子在世,黄靖愢再老也得称个小黄大人,如今黄续昼入土,是该改口。但黄府下人忙着着回府向黄靖愢复命,也没争这一字半字的区别。帮主家邀了戚令择日过府一聚,赶紧吆喝调转了马头。

    此话和昭淑太后处递来的消息倒是合的上,按妹妹的说法,刺客脸面也是她自个儿去瞧过,并非黄旭尧。

    可能人冷静下来容易知道何处不对,昭淑太后拿不准,让传信的人多问了自己哥哥一句:“会不会,是塱儿随便找了具尸体蒙骗你我?”

    这哪里能有答案去,黄靖愢长吁短叹里既盼着进宫的那人不是黄旭尧,却又想着而今旭尧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若真进了宫,起码有个落脚处可寻。

    他二人皆如此执着于黄旭尧究竟在哪,根源上,还是执着于那个登基快四载的皇帝,究竟还有没有与黄家一条心。以至于昭淑太后不觉,黄靖愢也未察。塱儿,塱儿....黄老爷子还在,最是见不得谁如此称呼陛下。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皆是徒劳。

    黄老爷子咽气那刻没能让人听见的“外戚”二字,道尽死不瞑目的缘由。他大概也知道,黄家这昼,续不上了,毕竟,霍准死了。

    果真他墓前香灰还没燃尽,黄旭尧便赶着去追自己的祖父,不惜长刀过颈,唯恐晚了说不尽这三四年喜怒爱恨。

    旭与续同音,犯了长辈忌讳,不该是他的名字。

    他还听家里人说起过,阿娘怀胎不足八月,便早产临盆。生下来,还不足一只夜猫大,养来养去的好歹留了命,祖父怜爱,接了自家膝下去。

    为着这个缘故,早年按族谱论辈,接以“早”字为名,祖父不许。早为十日,十日并出,是为大凶,苍生不吉。孩子又活的辛苦,少些规矩拘着,但求长的跳脱些,就不依着家谱上的字了,另择一个吧。

    未等底下有好的,又说十日少一日,便可避了这不祥之意,旭字甚好,尧字高远,就叫.....“旭尧“吧。

    正因黄老爷子对黄旭尧宠爱有加,是而当年黄家要遣他往宁城,魏塱决然没想到,这是一步丢车保帅。

    或然黄续昼有太多考量,黄家兵力虽有,霍家却占据京中。若不给他些东西安抚,霍准杀了魏塱另立新帝,即便是黄家派人再攻入京中也于事无补,何况未必能赢。

    能在稳中求,不向乱中生。只要能让魏塱先行把龙椅坐稳,将来自可徐徐图之。何况西北那块,霍准是必拿无疑。

    与其让霍准自己在朝堂上对着新帝咄咄逼人,不如黄家先行把事办了,既保新帝龙威,又趁此与霍准讨些便宜,将黄家权势不动声色往京中聚拢,这才是重中之重。

    先人主意,后背只有依从的份。为了家里百年兴旺,付出些倒也理所应当。只此事一行,黄旭尧便只能终生做个无名闲人。

    远些往山水间寄情也就罢了,偏黄续昼为了补偿于他,又未让他离京。睁眼天子文武,闭眼家国大事,谁还没个一腔热血不得洒,满腹郁郁不得志的时候。

    他也是,饱读诗书勤习武过来的啊。

    这些琐碎的艳羡不甘日日累积,还没喷薄而出,一枝如火石榴燃进黄宅,半点寒芒挑破所有假象。

    香叶嫩芽之间,黄蕊麹尘下咽,江玉枫与薛凌谁也不曾提起黄旭尧的幼儿如何,但黄旭尧死前确实想过自己怀中那娇小一团。

    他觉得,他可以再忍一忍的。

    但凡还能剩下一丁点,他都能再忍忍。偏偏,薛弋寒的儿子什么也没给他剩下。他想,不怪薛凌,薛弋寒的儿子,和自己的儿子一样,都是儿子。

    不怪薛凌,怪宫里那个,怪黄家,怪那一群畜生猪狗伧人鄙夫,没有那群人,他黄旭尧怎会落到今日地步。

    他大哭大笑的间隙里,又想起薛凌说祖父也是死于他手,恨不能背生双翼飞到那座新墓前唾上一口,大骂数声死的好。

    他回什么黄家?他回什么黄家?戚令的提议与不解于黄旭尧,像极了一个一无所知的傻子在劝羊入虎口。

    他回了黄家,只会伴随着秘密,一起被埋入地下。

    黄靖愢那个蠢货草包,怎敢将当年之事说与魏塱知?他们定会劝他大局为重,息事宁人,他们只会求他三缄其口,暗中追查。

    他不能回黄家。

    他如薛凌所愿,一往无前进了宫,他再瞒不得这四年心酸委屈,他也容不得谁可以置身事外。薛凌,黄家,假天子,就让他们一起,争个你死我活出来。

    他没闭眼,是和黄续昼一样的不甘。

    祖父当初就不该拿拆字来说事,什么十日并出,九日,不就是皆要被后裔射落么,分明,也不吉利。

    想到最后,尧也不是个好字,兵戈兀起,人祸远惨于天灾,他怎么,会叫这个名字?

    到底是生在皇家好啊,用字讲究,挑不出半点错处。高天厚土,朗朗乾坤,以.......以德载物。子厚,子厚,他幼年是这么称呼过魏塱。

    一朝得见玩伴登基,还以为岁月无回首,没想道某一日,又这么称呼魏塱。可是,可是........

    你...也....你也配?

庭前月(七十一)

    高僧合手退去,道是“经文念完,施主自便”。看左右无旁人,为首太监斜眼一挑,细着问办事的:“回吧咱就”?几人不答语,却默默转身往林子外走,又到僻静处换了衣衫,影子一般飘回宫里。

    甘与不甘,黄旭尧就此睡去,配与不配,魏塱仍还高枕未眠。

    想是次次茶水喝不出个好歹,薛凌与江玉枫烦文琐事理起来又一时半会不得结束,弓匕贴心捧了两罐棋子来,理净桌上杂务,黑白落子当个闲趣。倒是薛凌棋艺不佳,江玉枫明里暗里让的多,局局皆是下满了棋盘格子才肯罢休。

    如此拉家常一般聊着铜漏至戌时初,二人关于黄旭尧之论才算勉强结束。又因晚间霍云婉再递了消息来,说是魏塱不仅在朝堂瞒下此事,更是在后宫以刺客为由,也瞒的严实。

    其中由尤其是昭淑太后,寻常妇人般对着儿子撒泼使性也没知道个所以然,听来跟个笑话一般。

    听闻这些事后真假传言,江玉枫越发认同薛凌所想。魏塱瞒下黄旭尧之死,才最是令人期待。

    说来时日长不长,短不短,从薛凌要置黄旭尧于死地之日算起,已过去半月有余,中间还牵扯了个黄家老爷子。

    纵使当初薛凌说要以黄家小儿子逼迫黄旭尧一把,江玉枫并没阻拦,但也唯有弓匕真正带消息回来说黄旭尧进宫那刻,所谋才算成。

    但当初薛凌没明说为何能成,他一想即透,所以也没追问。可江玉枫却并无把握,只觉可以一试。所以事成之后,难免心生轻微喜悦。

    而今晚与薛凌说起黄旭尧进宫之死,他看的很仔细,薛凌脸上一丁点欢欣也无。江玉枫小有诧异,只想着薛凌昔日喜怒皆浮于表象,即便刻意自持,也能很轻易的让人看出这个小姑娘眉眼飞扬。

    然今晚她坐在对面,是很美好的温柔闺门,美好的像一种假象,温柔的也不真实。

    他想,薛凌并没有对黄旭尧真的进宫一事有丁点喜悦或者对自己所谋实现的自得。

    看了一整晚,仍是没有。

    不应该如此,如此平和,除非,她能确认黄旭尧一定会鱼死网破。这种事,怎么可能确认呢。不能确认的事成了,是个人都会有侥幸感。

    江玉枫到了没能揣度出个答案,薛凌不知他所想,只看着时候不早,正事说完,便打着哈欠要回。

    黄旭尧的事儿办完了就不必留在江府,等明儿睡到日上三竿,趁着大太阳,让逸白将被褥都摊在草皮子上晒个一整天,晚上棉花捂在脸上,带着点泥土青草气,犹记得好闻极了,只是不知道京中的草,和平城外的是不是一个苗子。

    江玉枫笑笑一边收了棋一边道:“你且坐着,我取些信件给你,齐府五姑娘来的,前几日皆是托江府往陈王妃那头去,昨儿还是前儿忽地给你也留了一封。这两日忙,我也没拿给你。”

    薛凌瞬间开怀,笑意弥漫了整张脸,朝着还未转身离开的江玉枫道:“清霏的信?你不说我还没惦记,她人到哪了”?看江玉枫手上还没停,她催促道:“收什么收,你先去拿与我,再来慢慢收。”

    江玉枫捏着指尖白棋看了她一眼,笑的有些宠溺,丢进漏子道:“你万年不改这急性子,她一切安好,信上怕也不是说个趣儿,慌什么。”

    话虽如此,却还是将棋丢进篓子,依言起身道:“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薛凌笑容未减,手挥的分外活泼。江玉枫含笑转了身,霎时收了脸上温柔,步子都迈的带了些戾气。

    果然是这样子,果然就是,那人喜怒哀乐都藏不住。

    所以,黄旭尧进宫了,黄旭尧死了,天遂人意,她为什么不开心?

    江玉枫离去后,薛凌亦有一瞬冷脸。齐清霏的信前两日就到了,江玉枫这个蠢狗居然敢藏下来,无非就是怕齐府的五小姐又出了什么新花样,耽误了自己去杀黄旭尧。

    不过她没纠结太久,到底清霏来信值得短暂忘了眼前烦忧。马车诶,齐清霏几人轻装出行,若是连夜赶路,没准是如今已经到了平城,所以才给自己写信。

    她瞥了瞥嘴,记起平城如今不是个好地方,又改了改念头,暗想莫不是齐清霏已到了宁城。

    江玉枫片刻即出,薛凌却等得不耐,一手接了信撕开封戳,薄薄一张纸上六七八行没写的全是是些鸡毛蒜皮。

    读下来,像是写信的忙里偷闲,着急忙慌,连个措辞功夫都没有,全是天上飞过一只鸟,好看,车窗外飘过了一朵花好看,这种毫无营养的废话连篇。

    最后似乎还有一句话没写完,墨拖的老长。是“三姐姐,你也好......”,好什么,就没了。

    江玉枫仍在捡棋,余光却是丝毫不漏瞧着薛凌脸上笑意退去,唤回那种纨绔般的嫌弃不屑,龇牙嗤了一句:“什么狗屁东西”。话虽如此,却是极小心的将信折了放回袖里。

    你看,连句反话都能让人看透的轻而易举。

    薛凌拍着袖口没抬头,随意问:“她们走到哪了。”

    江玉枫道:“一路且走且玩,昨儿个来信,说是在涢城住下.......”

    薛凌倒吸一口气,惊讶状瞧与江玉枫,好似在涢城住下的是他一样,嫌弃道:“涢.....”,吐了半个字又觉没意思,反正也没指望过齐清霏能去哪,随她去吧,平安就行。

    江玉枫瞧着薛凌反应滑稽,待她住口,接着道:那儿是南下北上的水路最广的一段,人多热闹,城里也繁华,五小姐玩着不肯走,就住了两三日。”

    薛凌起身抖了抖衣襟道:“罢了罢了,由得她去”,说着又向江玉枫略偏头以示作了个礼道:“蒙你差人照应。无事我就先行回去了。”

    江玉枫笑笑,悬在空中的手略往下压了压让薛凌坐回去,道:“别急,还有另一装事要你走一遭才好。”

    薛凌一屁股压回椅子,略显不耐道:“怎不早些一气说完了。何事?”

    “李常侍回来了。”

庭前月(七十二)

    鬓上石榴花像是迎来一阵夏风,跟着抖得乱颤。自霍准死后,薛凌一路往宁城又回京,直至现在还未与李阿牛打过交道。连带其官职身份近况都只旁听途说了个大概,一时没能将江玉枫的恭敬称呼与粗鄙的“李阿牛”三字联系在一起。

    皱眉稍许,方回神他说的是谁,不由又笑开了些道:“回便回了,他去的到久,我是不知当朝官员能无缘无故返乡休沐这么长时间。”

    江玉枫将棋盘撤了,未答薛凌话里尖酸,反正也没几时能从这人嘴里听出个好话。。另慢悠悠道:“原这时应该已经到了,只昨晚京中不太平,我着人去绊了一绊,估摸三更许方能入城,就不知出了这些许时,守城的会不会让他进。若....”

    话没说完,薛凌嫌烦,道:“你凭白无事绊着他作甚。”

    江玉枫无奈停住话舌,白眼看过薛凌也不解释,只续着自己原话道:“若是他进城不得,你就辛苦往外走一遭,务必要先见得其人,交代一二,方能放其往陛下跟前。”

    言罢收了目光,自语一般道:“不过也未必就进不来,虽说出了凶案,到底李常侍得天子青眼。有官册宝印在身,没准守门的与他还是个熟客,非常人能及。”

    他“呵”笑了声,将棋篓置于棋盘上,弓匕无声窜出来双手接过拿走。江玉枫复笑看薛凌道:“终就是劳累你勿睡太熟,等人一到五里之内,我便让弓匕去请你。”

    薛凌不顾形象,喘了口粗气,算是想明其中关窍。应承道:“知道了”。她多少有些不情愿,接着埋怨了句:“有这事早间不说,白日也多补个眠去。昨夜就不得好睡,合着不是你熬。”

    江玉枫告罪:“臣子何去何归,算不得国家大事,一封奏请折子,也没拿到朝堂上来说起”。他揶揄薛凌道:“江府又比不得你,后宫开了多千娇百媚解语花,哪里就能知无不尽呢,我也是午间才得了信儿,快马差人去拦住了。”

    薛凌“噗嗤”笑出声来,快语道:“得了得了,你们想的周到,我回去候着便是,今儿就这么着吧。”

    江玉枫点头算答礼,跟着整了整衣襟,一道起身随着出了书房门。天时已晚,薛凌说的对,与李阿牛会面之事不比昨晚,犯不着他也眼巴巴熬着,这便往寝居处去歇了,补个好眠。

    二人尚有两段廊檐同行,客气聊了两句天时世道好,清风明月佳。眼看要分道扬镳,江玉枫忽唤了个口吻,似比哪一刻都随意,轻道:“说来看你今晚全无喜悦,怎么是早早料定他会进宫么。”

    薛凌未觉里头怪异,事是合手办的,成了多问两句也不足为奇,脚步未停,信口道:“是啊,他肯定会进宫。”

    “这是何故?”

    薛凌没答,江玉枫赶着补充道:“谋事在人,哪有肯定之说。”

    薛凌这才顿了脚步,脸上表情冻住,好一会才回头看江玉枫,寥落“哼”了一声,又回转身子继续往前,边走边道:“我就是肯定啊,我肯定他会去。”

    江玉枫跟在侧后方,看不清薛凌表情,却能轻易听出,她说的内容仿佛有大千世界尽在掌握的张狂与自傲,语调里却是寥落感伤。

    像是......心怀慈悲的菩萨,眼睁睁瞧着世人前赴后继,去奔赴一个关于灭世之灾的古老预言。

    他顾不上揣测薛凌为何会有这种心境,几乎是控制不住的急急追问:“你如何就肯定他会去?”

    薛凌转回身来,一边后退着走,一边看与江玉枫,笑的灿烂道:“因为我会去啊。”

    她笑的一口银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眼眸中晶莹闪闪如星辰,手也挥舞开来,揽着夜里雨露虫鸣,跟个兔子一般,周身透着活泼。

    她说:“你不知道,那年,我被薛弋寒诓骗走水路南下,霍家的蠢狗还没追上来,我就猜透了你们骗我。”

    她手移过来,一跟青葱指头似真似假的指责江玉枫,剑眉轻挑,娇憨语气像是醉话:“你与薛弋寒连手做局骗我。”

    江玉枫欲言又止,撇开些眼眸,余光见薛凌终于转回了身,正常往前走,方直了身子低声道:“当年无奈,两害相权,你有百般武艺,玉璃生来羸弱,总不能.....”

    “总不能走他留我”,声音还是轻快明媚:“我这不就想开了,所以不计较了?”

    江玉枫无声叹了气再没说话,即便薛凌刚才所言听起来来与黄旭尧为何进宫毫无关系,然他已决定不再追问。

    有些事,成了便行,他倒不是多在乎黄旭尧如何,忍不住问起无非还是希望多了解点薛凌,免了个措手不及。不过这会瞧来,现下不是问话的好时机,来日方长,赶紧收了才是。

    这般沉默走了两三步,前头薛凌接着道:“其实当年我也想的开。大抵也就是跺几个脚的功夫,便认了这事。

    你们说的都对,他是个病秧子,丢出去,不就得死啦。我却是截杂草根,踩两脚,还能长出一片。这不丢我丢谁,当我生下来就倒了血霉。”

    这话合着她咋呼模样,听着也是个乐,江玉枫忍俊不禁,虽没笑出声,却是嘴角蔓延出老大个弯。

    能想开,是好事啊,对薛凌好,对江府,也好。唯一不好的,那不就是命不好么。

    前头廊角处岔路,江玉枫思忱着要道别,还没抬头,忽闻薛凌又道:“可惜.....”

    她所有的明媚霎时散得赶紧,通身都往外冒寒意。人停步直直站在前头,江玉枫跟着停步,却没法像平时处事一样故作不觉的温声问一句“可惜什么”。他静静等着,若薛凌往下说,就听些,不往下说,也罢了。

    “可惜,薛弋寒将我的路线给了霍家,霍家的蠢狗追上了我。

    我接连几日都在逃命,那时我也想的开,只是每次绝望之时暗自埋怨两句为什么不是薛璃。”

    应该无人在意,但她这会还忍不住解释道:“但我总能不埋怨的,我总能跟自己说,如果是薛璃,他就肯定死了,好歹我还活着。”

    江玉枫沉默以对,那一路确实艰难,当年霍家像是能预测薛凌往何处,他也不知为何,如今知道了也只是唏嘘。

    与薛凌相见如此久,未听她说起,现听了,也不知如何安慰,总不能空喊两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他踌蹴想劝薛凌早些去歇着,不料薛凌猛地转头过来,天地星辰尽灭。她以一汪漆黑看着江玉枫道:“可是最后,我有个伯伯死了。那几天,我有无数个瞬间在想,我在京中就好了。”

    “我若在京中.......

    对错不论,人伦枉顾。我情愿天打雷劈,只求与尔等同归于尽,”

    

庭前月(七十三)

    江玉枫听得心惊艰难维持脸上笑意,温和道:“人难免起恶念,遑论你当时处境艰难。幸而否极泰来,今朝顺遂。”

    薛凌盯着他,“噗嗤”一声,再转回去,冲着后头摆手道:“是啦是啦,今朝顺遂,无需再提。”

    她身影逐渐隐没这浅浅夜色里,与江玉枫走的越来越远,他便没能听见薛凌自顾咕哝了一声:“可惜我当时不在啊。”

    江玉枫拔脚欲往左走,忽而猛皱了下眉头,立即转身往薛凌方向而去。然到了已是来不及,薛璃已经从暗处窜出,将薛凌推的一个趔侧。

    原是江府刻意安排了人在这等着,昨夜黄宅之事,薛璃颇有芥蒂,总得处理了才是。江府惯不愿做恶人,自是不能承认黄宅事是江府主谋。何况这本就是人姐弟之间的恩怨,理所当然该推到薛凌跟前更好些。

    要依着薛璃的心,昨晚就该不能与薛凌善了,不过是为着大局,江府将人强行拘了去。又恐白日放出来,二人争执个没完,后果不堪,便硬是拖到了现在。

    薛璃如何不论,但薛凌不时就得赶着要出门,总得就是没几个时辰消磨。要务当前,想来她也没工夫与薛璃置气。

    而找人算账,与行军打仗无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就没了。只管今晚先让薛璃与薛凌碰面说嘴两句,下回他未必还能再愤懑满腹。

    江家想的倒是周全,不料江玉枫与薛凌分别之时,说了些不该说的,让他忽觉此刻不是个好时机。惦记着过来拦一拦,孰料追过来薛凌二人已经碰头。

    如此便无可奈何,若此时他再冒出来劝,岂不坐实了薛璃出现在此处是江府一手安排,反而多生事端。

    江玉枫看着薛凌抖了衣袖,知她多半是将袖里兵刃滑回去,看其侧脸也无太大怒气,又蹑脚退了回去。反正结局相差不大,依着李阿牛的教程,约莫一刻钟后薛凌便要出城,她自己应当有数,不会过多纠缠。

    薛凌堪堪站稳,冷脸瞧过去。弓匕站在几步远外,一副吃奶的力气拉着薛璃,口齿不清又是给薛凌赔罪,又是劝薛璃不要再闹。

    在江府里头走着,没那么谨慎,突然冒出个人推了自己一把,还真就是毫无防备。看了几眼,白眼道:“你拦他作什么,放过来就是了。有事快说,我还赶着去别处呢。”

    言罢又冲着薛璃扬了扬手道:“你也是,以后摇唇鼓舌耍耍嘴皮子就罢了,动手动脚之前多掂量掂量自个儿是不是那块料。”

    她目光又在弓匕脸上扫了个来回,只觉江府中人演技越来越差。都这个时间了,京里贵人男不入他院,女不往别屋。纵是兄弟无间,好歹江玉枫已有家室女眷。

    虽不是薛璃来不得,至少该正紧传了,让江玉枫去迎。突而就在走廊处跳出来,还装得一副府上家丁拦不住的样子,欺负她长在平城不懂礼就罢了,总不该欺负她眼也瞎了,瞧不出单弓匕一人就能打十个薛璃。

    弓匕笑的讪讪,想想自己躲在后头,应是薛姑娘瞧不出心头尴尬。他也知道这事办的假。但上头交代了,真假无关紧要,便只能咬着牙办。

    听得薛凌如此说,弓匕当然不敢真放手,搜肠刮肚要再劝两句,薛璃怒喝道:“你要去哪,去谁家宅,烧谁家院,屠谁家父老,杀谁家妻儿。你.....”

    弓匕紧紧将手捂了上去,这祖宗吵嘴便罢,说的如此难听。

    薛凌还要再说,却挣扎不得,转瞬面红耳赤。他生于一室之间,又养在江府名门如许,惯来雅致随和,偶有性急也自成风流落拓。难得像今晚嘶吼间捶足顿胸。像是若非弓匕拉着,就要扑上来将薛凌拉去削首问罪一般。

    然确如江家所想,即使知道薛璃拦在这是江家故意安排,薛凌实则并不觉有多大干系。人嘛,第一回见了,总是呼天抢地的。

    她还以为昨儿个就得听薛璃咋呼一阵,难为江府现在才将人放出来。闻说黄旭尧之事落定,此刻再对上薛璃聒噪,至少不会因前事未卜,身旁人还添乱而烦闷。从这个角度说,也算江府周到。

    如此这会子见也见了,推也推了,骂也骂了,想来气也出了。刚好她如今也不想计较他人如何了,懒得回答薛璃,往左边手转了个面抬脚便走,任由身后弓匕与薛璃接着不可开交。想着自己走远,弓匕就会就强行将人带回去。

    不料没走出几步,听得后头一声低沉呼气声,像是人蓦然吃痛发出来的。薛凌一时疑惑,想着这两人怎么也不可能真打起来啊。脑子慢了半拍的功夫再转身,再回头看,弓匕双手捂于脖颈,指缝间有鲜血渗出。

    薛璃站在弓匕两步开外,双手合拳,里头隐约捏了个什么玩意,脸上惊恐不已。他拳头本是对着弓匕,看薛凌转身,又移动薛凌身上,悲怆喊:“你不许走。”

    喊完大抵觉得此举不妥,收了手抱在胸口,看过弓匕又看薛凌,不停的摸索着手里东西,连喘数声后还是对着薛凌,语气坚定了些,喝道:“你不能走,我....”

    薛凌一个跃身近到跟前,薛璃吓的瞬间倒退数步,人还没站稳,双手又伸了出来,死死对着薛凌的方向,这才瞧请她面对着弓匕,应是在查看伤势,并非意欲对自己动武。

    薛璃喘气声不休,弓匕不等薛凌发问,轻道:“不碍事”。说也他倒霉,忘了薛璃自来爱鼓捣这些东西,又是在主家院里,兢兢业业演着戏,没个设防备。好在这主儿不是个狠辣的,寻常小东西伤不了筋骨,应是情急失手,才扎到了脖颈处。

    看他流血不算严重,薛凌稍放了些心,偏头冲着身后薛璃道:“有毒吗”?她记起那对兔子,里头银针似乎有淬了麻药之类的东西。到底是人血脉所在,早些处理了免生大祸。

    “有”。薛璃周身湿透,眼前也是一片雾气,他是有心摆脱弓匕,你推我搡之间失了准头,听得薛凌发问,也不隐瞒,赶紧答了。

    “你且去处理吧,这儿我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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