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月(十四)
“薛姑娘”,陶弘之正色道:“我有三两孟浪之言,希望姑娘不要觉得唐突”。他伸手示意门外道:“你看天边玉兔,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人生在世,飘萍而已。是非恩怨,又能存几时。喜乐忧惧,终还在自身。
如那余甘一味,初入口你苦涩难当,再入口,便能勉强下咽,数回之后,不就习以为常了么,又何必非得与它你死我活?”
“既然飘萍而已,陶兄为何不愿卖药于我?”
“我与姑娘有心许之意”,陶弘之坦然道。停顿片刻又道:“无欲则无咎,情起则恨生,薛姑娘,从你第一次来陶记,我就........不说也罢。
寤寐思服最使人失智,我无法将你当个过客,自然当不得看客。你要往胡地时我已忧心忡忡,如今你又要身往无间,我便.....再难入定。
身在泥沼,挣扎无益,不如就此顿手,也许有别样超脱,姑娘何妨一试。陶记虽小,头顶瓦片却也风雨不透。天下虽大,琼楼玉宇未必就能片刻安生。”
薛凌本有腹诽良多,突而被这“心许之意”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活了这些年,苏家的翠羽楼里没少见男欢女爱,齐清霏含焉等等也曾在自己面前说过郎情妾意,唯她自个儿至今不知芳心为何物。
然虽对陶弘之无别样情愫,到底此人并不厌恶。在偌大的京中,又从未有人如此赤诚示好,即便话语并不动听,心中仍有升腾而起的窃喜炸裂开来,将今晚阴郁狠戾都瞬间击退。
她低头略弯嘴角,带着轻微悸动,又故作不屑:“你想娶我?”
陶弘之一愣,立即道:“若有缘结秦晋固然是在下求之不得,若无份,成至交亦是心之所向。薛姑娘,这世间情感万千,并不是唯白首值得称道。我的意思是,姑娘于我,难以常人视之。
今晚逾矩做个恶人,是想.......苦海无涯,何必执着寻岸,回头,即是岸啊。”
回头是岸...平城都没了,她要往哪回呢?炉上滚水久沸,水汽迷离将二人隔开来,薛凌往复咀嚼“回头”二字数遍,药香味盈盈而来,她抬眼,看到的是苟延残喘的老李头一张皱脸与陶弘之面目交替。
一个理直气壮的喊:“回头是岸。”
一个低声下气的求:“算了。”
最后又诡异的合二为一,不管是算了,还是回头,归根究底,无非都是喊她认了。
她凭什么要认了?
陶弘之任由她审视,二人久久不语,终是薛凌先道:“我长在边塞之地,不曾见过牛郎织女,却也念过几句彼美孟姜。你既心悦于我,该以我之所喜为喜,我之所恶为恶,何以跟我说什么苦海无边?
风雨不漏.....苦海无边,你陶记是岸?莫说我从小未被闺阁教养,即便是,这一生,我亦不会求人庇护,何况你陶记区区片瓦而已。
我来自渡,也渡你。”
退下去的偏执卷土重来,薛凌顿身,按着袖里卧虎,从容道:“你究竟是谁,我迟早查的出来。今日是我邀你,他日你要求我相允也未可知。
这屋里不过你我二人,何必自欺欺人,说什么各安天命,还不就是力不从心?你若甘愿偏安,怎会说魏熠是自寻死路。”
她前头数句,陶弘之皆不答,唯听到此,出言淡然道:“我只说自尽而亡,薛姑娘未免强词夺理。”
在薛凌听来,反倒觉得他狡辩无力,只是,她并不知道她看到的是自己。她想着过去那些岁月,她什么都不想要,仅仅是想霍云昇和魏塱死。
她以为她不想要。
等半枚兵符一到手,才发现,她以前的不想要,或许仅仅是因为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能拿到这俩蠢狗的命已是不易。
一路走到今日,忽然发现,她似乎能拿到更多。一切可能拿到的东西,似乎都那么诱人,让她欲罢不能。
面前的陶弘之不想要,大概也就是他知道自己不能罢了。要如何告诉他,天下大势,尽在她一人囊中?
不急,不急于今晚,陶弘之既承认了他祖上在宫内当差,能接触麒麟露的上一辈屈指可数,不愁查不出来。
薛凌道:“自寻还是自尽,陶兄心里有数,与我争论何意?承蒙厚爱,荣幸之至。我今晚只是前来买个物件,并非要替自个择个夫婿,就此别过把。”
“薛姑娘”,陶弘之先行起身伸手拦了她道:“我承认心有不忿,那又如何,论迹不论心。至于你说的心悦于你就要以你之喜恶为喜恶,更是荒谬。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越陷越深。”
“何为美,何为恶?德以抱怨,何以报德?”
“以恶止恶,恶又生恶,则恶无穷也。”
薛凌哑口稍许,斜眼却瞧见椅子上还摊着那本神佛鬼道的书,正是上回来,陶弘之指与她询问为何阎王判官长的凶神恶煞,也是与菩萨一样在行善的那本书。
登时起了身过去拿起翻到地狱那页,扬起与陶弘之道:“你说我要前往无间?不是,分明是无间不存于世,所以大地恶鬼横行。
我愿以身为无间,换从此宇内澄清。百年之后,话本图册,便是我也如此判官小鬼一般恶相,刀山惩鬼,油锅烹怪。不知会不会再有个陶兄指与他人,供我为神佛,仰我在行善?”
“薛姑娘。”
“你心悦于我,我却瞧你不上。你若修佛,就去济世救民,你若修魔,就去蛊惑众生。
横则三山五岳,竖则四海九州。我薛落一生,宁肯早夭于原野,也绝不学你,在方寸之内苟活千岁。”
她丢了书,转身向门外,陶弘之急追而来,道:“薛姑娘”。薛凌头也不回,院里宫灯还明,她翻身到墙外,即闻身后院门在响。
刻意放慢了脚步,却并没人追上来。
走出老远之后,薛凌回头,手却按着袖口处不肯放。这次再回江府已不用刻意去找江玉枫,含焉早早歇下。
薛凌径直回屋,轻手轻脚翻了好些时候,才找出个极精巧的盒子,小心翼翼将东西放了进去,又加了两道锁,犹还在暗想得赶紧送去个稳妥地。
下一个人,该去找找李阿牛。
庭前月(十五)
那些规劝和痛惜毫无半点作用,反激起胜负之心。夜半闻零星小雨,天气一日寒过一日。她辗转数回,居然爬起将盒子垫到了枕下,才勉强睡了囫囵一晚。
晨间雾气颇大,连昨夜雨后,院里草木湿气未散。含焉并没瞧见薛凌回来,猛然撞见,又是一阵惊喜,三两步迎过来说是江府昨日添了冬衣,她替薛凌先收了放在衣笼里。
薛凌浅笑示好,她昨夜睡得晚,今日却醒的早。心里头还有惦记,赖在床榻之间也是徒劳,干脆起了身,想着去问问江玉枫可有进展,另来还有李阿牛处想去一次。
刚含焉也晨醒不久,底下丫鬟上了清粥小菜并三四样点心,含焉吃的斯文,薛凌三五口吸溜完粥水,随口敷衍两句,便别了含焉。
弓匕见是她来,也是略好奇道:“小姐今儿醒的这般早”,说着低声卖了个乖道:“依小姐的意思,您旧宅那边的招子已经尽数撤了,以后小姐行事,可要多加小心。”
薛凌顿步回道:“你们动作倒快”。说罢继续往前走。
弓匕碎步跟上,不忘讨好:“小姐吩咐下来,我们跑个腿罢了。本昨儿就要请示于您,少爷吩咐勿扰了小姐清梦。”
薛凌笑笑不答,里头江玉枫坐着,面前有一堆瓶瓶罐罐,她猜是药,跨过门槛未落座便道:“弄到了?说来听听。”
江玉枫小心将刚打开的瓶塞放回去,瞧了一眼薛凌,朝着椅子示意道:“坐下说话”。又貌若无意的问:“秋露重,这么早过来,也不多披件外衫。”
薛凌伸手拿了一瓶要闻,江玉枫手疾眼快劈手夺过,自己也坐了下来,这才道:“小心。”
她并不客气,甩了甩手道:“我去了一遭,白费功夫,并没找着什么合心意的,如何,你摆这一桌,是要开铺子么。”
“终究不是上策”,江玉枫一边收一边道:“我昨夜收罗了些,放一起对比,想找出个最好的来罢了。你既来的早,与我一道参详参详。”
说着他将桌上五六瓶药分别介绍了一番,听完之后薛凌大失所望。还真就如陶弘之所言,这里有的,皆是见血封喉,顷刻毙命,但是并没哪种药能让人查不出来。
或者说她二人既是用药之人,必然知道这药的破绽在何处,却又要找一个没有破绽的药,本身就是种悖论。
薛凌沮丧,江玉枫倒还镇定,道:“也无妨,且用爹说的法子试试。即便不成,黄老爷子时日无多,总不能拖个一年半载,你我耐心些等着就是。”
言罢招呼弓匕出来收了桌上东西,问道:“以前也未见你摆弄这些东西,还是让我去处理吧,若寻着好的,再知会你。”
薛凌盯着弓匕手上,还在想要不要勉强挑一个。苦等不是她的作风,尤其黄老爷子这口气貌似已经吊了很久了,谁知道还要吊多久,一年半载也不是没可能啊。
听闻江玉枫发问,先随着“嗯”了一声,待弓匕捧着托盘出门,转过脸来,猛意识到江玉枫揽活儿只是个谦辞,更多的应是前头那句,委婉打探她去哪弄药,毕竟这东西也算一大利器。
薛凌并不隐瞒,道:“以前认识个破烂铺子,那里千奇百怪的东西,本是打算去碰碰运气,不料老板说没有”,她一摊手道:“这不,两手空空回来了。”
“算啦”,薛凌收了手一耸肩,道:“不行就不行吧,你说的也没错,大不了等他个十天半月。不过我并不了解这位老爷子为人,依你所言,霍家事有几成把握能吓死他?”
他说的明显是一年半载,在薛凌耳朵里钻了一遭就变成了十天半月。这二者之间的差异不可谓不大,然江玉枫并没反驳,另道:“老爷子为人周正,胸有丘壑,当知福祸相依,唇亡齿寒。又是久病之体........骤然闻此噩耗,怕会气急攻心。”
“那就这么定了,如何,决定让永乐公主去么。究竟怎么措辞,可要提前斟酌?”
“若论身份,自然是以公主为佳,若论脾性,这就要问你了。”
薛凌诧异道:“问我?”
“是啊,公主千金贵体,江府交集不多,能去与否,全凭薛少爷自己定夺”。江玉枫说话间,弓匕上了两具水匜,里面泡着几段枯枝不知什么东西。
江玉枫先将手放进其中一个道:“碰过不洁之物,拿甘草去去味道,免有损自身。”
薛凌不以为然,却有样学样在另一匜里上下搅和了两番,道:“行吧,今晚我且去走一趟,或者你找个什么借口将她弄到江府来?自己的地方说话方便些。”
“未免太过高调,江府与驸马走的太近,容易引人猜忌,你若不便,我另行遣人去瞧过也可。”
“那算了,还是我自个儿走一趟吧”。二人就细枝末节闲聊处,弓匕上了茶水。将永乐公主的事敲定,薛凌提起李阿牛,道是回来还未曾过问他的消息。
江玉枫却道:“李常侍经太医调养,性命已无大碍,但内伤未愈,还需调养些时日。他生死荣辱里打了个滚,道是念及家中早亡之父母,皇帝允了他告假还家,已离京有个四五日了。”
薛凌大惊道:“他回明县了?”
回过神来又道:“走了四五日,也就是我回京时他还没离去,你怎不与我知会一声。”
江玉枫举着茶碗悬空,似乎甚是奇怪的瞧着她道:“薛少爷也不成问起过此人,何以这会突然发难,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薛凌与他对视片刻,收敛了神色道:“没有,我原是回京就想去瞧瞧他的,可又想那晚与他不欢而散,终归是你我算计人家,怪不好意思,拖了这数日,也该去瞧瞧,孰料人走了。”
“这话是何道理,他只是返乡,明县离京中快马不过一日。寻常脚程三两日也该有余,有道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江玉枫提起了李阿牛父母之死,道:
“他高堂早丧,而今官爵加身,于情于理,是该回去祭祖。”
庭前月(十六)
以往的谎话连篇里,李阿牛父母皆是死于自己之手,薛凌笑意尴尬,忽又明白过来江玉枫这话,莫不是在阴恻恻的把江府摘开,暗示是她一人算计李阿牛。
这便恢复如常道:“如此真是不巧,也罢,等他回来再去瞧过”,手才拿了茶碗,薛凌抬头瞧江玉枫道:“不是你们有意将他支开吧。”
“此话何解?”
薛凌道:“我倒不是说你们让他躲着我,只是你能用办丧事的名义让江府避开霍家事,如今李阿牛好了,让他暂避风头也是对的。”
江玉枫既不否认也不确认,只道:“避也避不了一世去,他当真思乡,陛下给的恩典,岂是江府拦的住。”
薛凌翻了个白眼,此事便过了,门外雨声淅沥又起,一路回去虽有行廊遮水,却是秋风斜打,总归不便,便又坐了些时候。
阳谋阴谋的搁下,人命王权的不提,光阴其实还算舒适,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闲话,薛凌觉得江玉枫还算可喜,江玉枫亦觉薛凌其实也不算可憎。
话到投机处,弓匕捡了副黑白子来。薛凌不善棋,江玉枫再是相让,她依然输多平少,从未赢过。纵横几局之后,抓耳挠腮好几回想掀了盘子,却又胜负心作祟,连走都不肯走。
眼看晌午将近,雨还未停,江玉枫挥了挥手示意弓匕去备些小菜,门帘被人掀起,有小厮未经通传就直接闯了进来。
看见薛凌在,面色稍有为难,江玉枫道:“不妨事。”
那小厮便低头道:“陈王妃过来了。”
江玉枫与薛凌俱是一惊,薛凌皱眉,江玉枫却是反应快些,先对她道:“我先去瞧瞧。”
薛凌挥了挥手让他先去,自个也整理了衣襟打算起身走人。自回了京中,她当是没与齐清猗打过交道,即便知道此人无事绝不会来江府,却也不欲多参合。
然江玉枫刚走出两步,她从一桌凌乱珍珑里回神,猛记起画像的事,叫住江玉枫道:“她莫不是来寻我,我一道儿去瞧瞧?”
江玉枫轻松道:“怕不是为着齐三小姐的事来,还是容我过去看看吧”。他亦是知道齐清猗冒着雨来江府,必定有要事。但这位陈王妃深居王府,应该还不知道薛凌归京,所以多半还是为了找江府。
他不忘与薛凌说笑:“落子无悔,薛少爷不要做背后小人。”
众所周知,齐三小姐已死。薛凌拍了拍手,道:“算了,我先回去吧,一人在此处不便”。说着起了身,跟着要走。
弓匕先道:“薛小姐这是不拿在下当人啊”。
薛凌没答,江玉枫未阻拦她,二人一道出了门。江玉枫往厅前去,她便回自己院。含焉与一众小姑娘不知去向,后宅里的少女多的是花样,薛凌也懒的寻。
既是齐清猗来了,她更是止不住的进屋便翻了盒子。防着有人在暗处,倒是没打开来仔细瞧,只按着上头花纹,就免不了猜测:这么重要的东西,魏熠究竟有没有告知过齐清猗?
思前想后,觉得应该是没有告知的可能更多一些,毕竟如果齐清猗知道,应该早就拿这个秘密与自己交换。纵她是个蠢的,也必然知道兵符对于自己的重要性,何况魏熠肯定会说的明白。
如此一来,魏熠的为人,似乎又周正了一些,那蠢狗死了,也不希望有兵祸联结。
为掩人耳目,她打开箱子,在里头拿了个小玩意出来在手上把玩了一阵,是昨晚摸黑一道儿放进去的。
孰料这厢刚将东西收好放回去,那边弓匕跑的气喘吁吁过来问薛凌,齐清猗一口咬定她在府上,见还是不见。
薛凌眉头皱的越发拧巴,倒不是愁,只是想着她这么个隐姓埋名的人,也就那区区数人知道身在何地。貌似谁也不会特意跟齐清猗透露消息,如何突然她就这么肯定自己在江府。
她道:“都这么说了,我还能不见?”
弓匕为难道:“少爷让我过来问问,小姐回京,可有不相关的人知道。若真是不想见,府上自然是以小姐为先。”
合着弓匕名为请人,实际不过就是来探探口风,问问她的行踪有没有泄露出去。江玉枫确然谨慎,知道齐清猗就是个空壳子,如果这样的人都能知道薛凌来去何地,那对他江府的风险未免太高了点。
薛凌思考片刻道:“算了,我去瞧瞧吧。”
“哎,我先与少爷回过话”。弓匕根本不等薛凌应答,一溜烟跑了个没影。明显江玉枫确实是根本没打算真心实意请她过去,不然一到儿走了便是,何须多此一举。
薛凌轻哼一声回屋里坐了些时候,闲着无聊临两篇百家姓,弓匕又才来将她带去了一方茶室,估摸着是饭点到了,桌上点心摆的满满当当,还有两三碟冷食肉脯。
齐清猗愁眉坐着,手肘支在桌沿处,以手背托了粉腮,指尖像是要把一方帕子搓个洞出来似的。听见门外脚步,就立即起了身往外走,与薛凌迎了个对面。
弓匕识趣,轻道:“小姐您叙话。”
人还未走远,薛凌拔脚越过人往里走了两步,打算扯个椅子坐着说。齐清猗急急转身追她,扯了她左边衣袖道:“我就知道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在京中,江府死人的时候你去哪了。”
薛凌尚不知那倒霉鬼死时江府特意去请齐清猗过来走了一趟,主要是为了在魏塱面前将戏作足些。不过这些事知与不知并无大碍,仅让她明白过来,合着江府办丧事,还去请了齐清猗吃席面?
这就荒唐了些吧。
江玉枫所忧,她亦好奇,大力将袖子从齐清猗手里扯了回来,道:“是么,你是如何知道我回来了,又是为的何事找我”。话说完,她接着走了两步,拉过椅子坐下,拈了块肉脯塞进嘴里,好整以暇看着齐清猗。
齐清猗被她先前动作扯得往前一倾,现有觉得二人甚是疏离,心酸中又觉理所当然。她与薛凌,本也没什么亲密可言。
只是事态紧急,略为难后,她急道:“清霏走了。”
庭前月(十七)
“走了”?薛凌蹙眉反问道。近日走的人有点多,等着走的也还有一个,以至于她不太好分辨齐清猗这个“走了”是指两条腿迈开来呢,还是两条腿一蹬那种走了。毕竟两条腿迈开来走路再正常不过,不至于要齐清猗特意求上门。
但是齐清霏十四五六小姑娘,往日与人无怨,近日与人无仇。若是患了重疾,虽不如黄家的老不死能让太医院守着,但齐清猗去皇宫把库房银子搬出来请遍天下名医应该问题不大,也不该是突然就两腿一蹬人没了吧。
孰料齐清猗根本不与她解释前因后果,再次上前两步,急还是那么急,但急并不能掩盖她理直气壮,颐指气使般喊:“你去把人给我找我来。”
得,若是两腿一瞪那种走,薛凌显是不能去问阎王把人找回来。齐清猗既这么说,那就是齐清霏两腿迈开跑丢了影。陈王妃长姐为母,受不得这个刺激,这才冒着雨给冲进了门。
薛凌鼻子里出了口气,齐清霏既没死,那究竟走去了哪,与她干系不大。牙齿继续开动,嚼着肉脯,像是为了缓和自个的刹那惊慌一般,心里头又默念了句:其实死了,也干系不大。
且她本也不怎么待见齐清猗,若说大家有些相处的情分在,上次在陈王府里为着宋沧,她没弄死此人,就算还了天大的情分,真论起来还得齐清猗倒欠她才对。
纵是现在知道宋沧之所以倒了血霉完全是咎由自取,可当时齐清猗幸灾乐祸的嘴脸,不见还好,一见到,啧,又历历在目。
尤其是,齐清猗这么理直气壮让她去寻人。这不可思议的态度都让薛凌忽略了齐清猗一看就外强中虚,徒张声势而已。
终归是江府的地盘,落了齐清猗的脸面,以后她在江玉枫等人面前不好说话。薛凌并未粗口,不想抓着此事与这蠢货纠缠,只合着肉沫,翻了个白眼道:“你如何知道我在江府”?这个问题来的更重要些。
“你去把人给我找回来,现在就去,立刻就去”。齐清猗丢了往日气度,摔袖后伸出手指指着门外,一连催了薛凌三句。
许是齐清猗太过熟悉,薛凌又忘了藏着些事。即便她克制,那些不屑与厌恶还是清晰挂在了脸上,一瞧便知她不喜,更何况齐清猗惯于察言观色。
不等薛凌作答,她小了声道:“你去把人给我找回来,我有东西给你,是我的夫君留给我的。”
说完跟薛凌不认识魏熠似的,特意提了她夫君的名讳身份。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好似是第一次在薛凌面前否认了魏熠的陈王身份,说的是“我的夫君,太子魏熠”。太子二字咬的格外重。
薛凌再次停了牙齿,瞪眼看向齐清猗。齐清猗一副早已料到的样子,毫不退让的与她对视道:“那件东西你想要无比,只要你将清霏找回来,我就告诉你在哪。”
薛凌移开目光,有些不自然道:“是吗,那东西在你手里?”
“不在,这世上唯有我知道在哪里,你将清霏给我,我便将东西给你。”
薛凌垂了头,良久没说话,齐清猗以为她在思考,催促道:“你要考虑清楚,京中诸人。我唯有清霏一个,若是她有个好歹,我宁肯死,也要将这个秘密带进黄土,再不会有人知道......”
“够了”!薛凌抬起头,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停了片刻,有气无力道:“她去哪了。”
齐清猗被她突然拔高的声调一震,又霎时明白过来薛凌问的是齐清霏,知道她是同意了帮自己找人,强撑出来的色厉坚定瞬间卸下,眼里一汪泪水蔓延至喉腔泣道:“她去西北了,今儿一早嫲嫲过来说不见人,我还以为是个玩笑。上午着人将府上宅子翻了一遍也没找着人,这才.....这才叫了车夫过来。”
“去西北作甚?”
齐清猗抽噎数次,帕子在眼角擦了几回,方略带无奈的埋怨道:“苏凔入狱,我困住了她。他平反后,我亦不敢让清霏出府,本是说了过了重阳皇家祭火之后就送她回祖宅,不料今日.......许是昨晚看守的嫲嫲不利,给她逃了出去。”
言罢她想起什么似的抓着薛凌道:“你先去苏凔住处瞧瞧,可是在他那”。话落又无主哭道:“怕也是不在,我骗清霏说他求娶了沈家女,这才得以从大狱脱身。”
这厢尾音还没收,又转了口吻向薛凌道:“书信,她留了书信,我给你瞧瞧,我给你.......”,一边说一边在身上摸,却什么也没拿出来,好一会才道:“我走的急,应是落在我屋子里了,她说她去西北要从军......从军....我...”
她终掩了面,呜咽道:“我不该与她说那些浑话.......”
一句话叹完,仿佛是嫌哭诉也太过耽误时间,她立马收口抹干净泪水盯着薛凌道:“你先去苏凔处帮我瞧瞧,我是内妇不便前往,又不便遣底下人去,此事宣扬不得。”
薛凌翘腿就这般由着她哭闹怒骂了半晌,这会才道:“行了,我用过饭食就去帮你瞧瞧,你是如何知道我在江府的?”
“如何要用过饭食去?你现在就去。若她不在,就立刻出京去追,早一刻动身早一刻找到人。今日骤冷,天又落雨,她冬衣都没带几件,下人也没一个,若是被恶人盯了去...”,齐清猗又急上心头,且弱且狠的喊:“你现在就去寻她。”
说完别过脸去,货真价实的埋怨道:“若不是你,她怎会如此,若不是姓宋的.......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你怎么还能毫无愧疚的坐在这,她喊过你姐姐的。”
薛凌又拈了块肉脯没反驳,漫不经心道:“我并不是很想去寻人,你怎么知道我在江府,这才是重点。”
齐清猗也算熟知她性格,这个并不是很想去意味着薛凌大概率会去,争论不休反而不利。
齐清猗道:“霍家死了,你不在京中,我是不信的。”
庭前月(十八)
薛凌顿口,合着齐清猗笃定她在京中竟是这么个由头?倒也合乎其实,这蠢货居然变聪明呐,问题是霍家事都结束小半月了啊。
她一双眼珠子尚在盘算,齐清猗了她一眼又轻微别过脸去,似乎不太想提及二人相处的时光,语气勉强道:“你说过的,当初霍统领来搜陈王府,那时你很高兴..说等......你要大醉三月.......”
“我还说过这话”?薛凌自言咕哝了一句,这等随性之语估摸着是哪日嘴碎,齐清猗竟拿着当了真,说是病急乱投医,都让人觉得不可信。
薛凌没直接拆穿,道:“那你非得找到江府来。”
齐清猗便丢盔弃甲,泪珠又连连往外滚,道:“我没有办法,我寻不得其他人,若你当真不在,我便将东西给他们也无妨”。她终于又兜转回对自己有利的东西,逼问道:“你到底要不要,你若不要,我这就去问江国公要不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谋划些什么东西。”
东西已经在自己手上,薛凌淡漠的很。不过她也知道齐清猗做不成什么事,但绝对能为了齐清霏把所有事搞砸,那东西,能不让江府知道,当然是不知道的好。
她磨蹭起了身道:“我先帮你去苏凔处瞧瞧,你且回陈王府里等着吧,若是没人,我下午再去寻你,顺便看看信上内容。”
齐清猗大喜,笑容却只是在泪水底下转瞬即逝,像是没存在过。又手忙脚乱拿帕子去擦了脸,跟在薛凌身后要往外走。
贴身的两个丫鬟婆子皆在院外等着,薛凌行至门口,有些不死心的偏头问:“那东西,是什么?”
她步子大,齐清猗小跑着跟的甚急,薛凌猛地一停,人跟着就撞到身上。她却不是开始急,而是站正了理了理头发,才高深莫测的回答:“是你最想要的东西,是......”
她十分笃定:“是能将当今天子置于死地的东西。”
薛凌目光在齐清猗脸上细细扫过,没瞧出半点谎言的痕迹。她再未往下问,回转身冲入雨雾之中。
齐清猗确然不曾撒谎,只是她对将天子置之死地这事儿,显是带有缺乏想象力的乐观。可能齐家的女儿以为,只要能查清楚当初陈王魏熠是被人下毒致残,那就说明魏塱得位不正,自有文武义士让皇帝退位让贤。
理是这么个理,不过若世事容易至斯,要不要她这一根毒针又如何。终归魏熠已经死无对证,薛凌随便炮制一根,再拉上她这个活着的陈王妃当人证就是。甚至于薛凌与江府连手,炮制出来的东西或许要比一根毒针证据确凿的多。
了无益处罢了。
只是薛凌已经摸到了那半枚卧虎,西北兵权,确实能将当今天子置之死地,起码如今的魏塱是。
虽如当初对江府所言,一枚兵符并不能真的调动千军万马,但西北的将领可欺可骗可交,哪怕是将人拖住,都足以给她足够的时间部署皇城,或者策反将士。
确实是,她最想要的东西。没拿到的时候不见得这么想要,一拿到就越想越是欢喜。
想要到即使觉得齐清猗知道她在江府的理由可疑,都再问追问,反正理由已经问到了,江府信不信无所谓。她觉得可疑,但过几天,她也不是一直在江府啊。
只是,薛凌一边走着,一边对着身后的齐清猗道:“你既然觉得那东西是我最想要的,如何不早些拿来给我?”
齐清猗脚步微停,又立马跟上,小声道:“我不想再卷入你们之间的纷争”,话毕又补了一句:“清霏也不行。”
雨丝斜着将人说出来的话洗的一丝儿热气也没有。其实从她进来,薛凌就冷冷淡淡,可那冷淡里头,多少有些活人气,也还有些喜怒嘲讽。齐清猗急在心头,并没听出来,薛凌这句问话里头,什么都不剩了。
在齐府陈王府两处光阴,她从来没有追赶过薛凌。也无处知道,原子上野惯了的薛少爷正经走起路来跟匹骏马撒欢一样。
那个一直在她身后身侧打转的三妹妹,今日要她一路小跑才能追上。可找清霏是件要紧事,走快些不是再正常不过么,她还嫌薛凌走的慢了。
怎么能走呢,不应该跑着去么?
前头薛凌回屋寻了伞,特意换了双便于雨天行路的带钉皮靴。二人出了院外,薛凌道:“你自己去与江府别过,我先出门,府上车马套起来耽误时间,江府的人也不好太过招摇去宋沧处。”
齐清猗连连点头称了是,薛凌便绕身往侧门处出了府。齐清猗看她焦急不似作假,她也确然有些不耐与心焦挂在脸上。
就差没飞奔到宋沧处,叮嘱那守门的老头子给我一天十二个时辰挂在你家主人身上,任何风吹草灯,闲杂人等靠近十里之内,一律打将出去。
齐清霏去了哪,说不重要,但如果遇见了,她肯定是一把捞回来,可真正着急的,是更怕齐清猗好的不灵坏的灵,别那蠢货已经跑到了宋沧处,两人蜜里调油,得她去做个恶人棒打鸳鸯。
以前觉得宋沧取了沈家女甚好,现在觉得,他务必要娶沈家女。唯有宋沧娶了沈家女,沈元州一家才有计可图。
是以齐清猗不知,她纵然不想齐清霏与宋沧有什么牵扯,但更不想这两人腻歪的,明显是薛凌才对。
今日雨水飘摇,街上行人稀少。薛凌从江府往宋沧处走过数次,熟知近道小路。大家皆在京中,虽宋沧住的疏离,但往日的宋宅也在繁华处,不过就是院里简陋罢了。
是以半个时辰不到,她就窜到了而今的苏凔处。懒得和那守门的瞎子浪费时间,翻到里屋处,宋沧早已散朝归来,伏案在桌不知写些什么玩意。
听见脚步声响,抬头见是薛凌,立即搁了笔起身要迎,薛凌先窃喜了一瞬,过来没瞧见二人你侬我侬,那就意味着齐清霏多半不在此处。
她放心大半,也没寒暄,对着宋沧道:“坐着吧,我问点事就走,可有生人来过?”
庭前月(十九)
宋沧神色甚是憔悴,见了薛凌似有千言万语要问,哪里坐的住,充耳不闻一般毫无停顿走到薛凌面前,往日礼数都少了,道:“姐姐也这般着急,出了何事。”
“有没有人来过”,薛凌几乎不带思忱,编了个瞎话道:“近日不太平,你这里可有生人来过?怕是仇家寻怨。”
宋沧霎时瞪大了双眼,有惊慌之相,下意识道:“不曾,我身子”......话到此处又垂下目光咳了两声方道:“我近日不适,闭门不待客,旧友也没有的,生人更是无从说起。”
他对薛凌一贯深信不疑,这“仇家”二字......薛宋两家的仇家.....他至今仍无法指认当今天子。但宋沧明白,薛凌口里的“仇家”,基本是皇帝无疑。
皇帝派人查上门了?
薛凌不懂宋沧为人臣子的胆颤心结,只对他闪躲之意有稍许怀疑,又追问了一句:“确定是没有任何人前来么。”
宋沧平复了些情绪道:“确实不曾,姐姐有话但讲无妨”。他自拿了宋柏的绝笔,这几日已经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人间天上的走了好几遭。晨间上朝喊了万岁,晚间归家要对着一张布条问清白,一个人矛盾之极,远比顽疾更损心神。
话毕应觉二人站在此处寒暄不是个道理,又道:“姐姐不如去堂内坐着说话,我先去让老伯烧些茶水”。说着就要走,此处固然也有凳子,但薛凌为外女,他当自持些。
薛凌看宋沧并无说谎之意,且若是齐清霏在这,他想瞒着自己,应当快点打发自己走才是,断无理由邀请自己满院子乱窜。
到底宋沧与她也算个生死之交,这人除了蠢点,骗是未曾骗过自己的。虽未完全放心,却再没追问,依着他的意思走到了堂外。
说是让老伯烧茶水,实则大多数时候破事都是宋沧在干,所以他一去就好一会没回来。当然也有可能是逃避心作祟,在任何人面前,他都是春风得意的天子门生,一站到薛凌面前,装也得装出个苦大仇深的罪臣之后,着实也辛苦。
雨丝仍旧纷纷扬扬,薛凌在椅子上坐了多不过两口茶的功夫,见人没回来,便站到站在屋檐处,恶毒与自私像是地上雨水一样越积越多。
唯有一件事真正结束,你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的更多的是齐清霏不在宋沧这,而不是能赶紧将人找到。尤其是齐清猗最后给的那个答案,甚至让她生出了些落井下石的报复快感。她齐清猗明知兵符对自己至关重要,魏熠估计都在棺材里烂透了,却从没对自己提过。
毕竟魏熠是薄葬,应该烂的快。
借口可以找出千百条,齐清霏也学过几招防身的,普通恶人不是对手。自己送她的剑削铁如泥,她总是随身带着,晚上一时半刻也不甚要紧。
她从来没什么耐心,可今日站在这等宋沧,毫无催促要去催促的念头。她多站一会,没准人可以走的更远些。京中说大也就巴掌大块地,两人不定哪天要遇见,比起到时候喊分开,显然现在顺其自然要容易的多,愧疚感也轻的多。
直到宋沧拎了一壶滚水过来,薛凌才淡淡偏头,瞧着宋沧笑道:“我不坐了,就是过来说一声,你也不要太担心,若是有闲杂人等问起,记得将话说圆满些就是。”
宋沧将水放道桌上,转过来与薛凌站在一处,神色仍有不自然道:“是.....是陛下吗?”
“不是,是当年追杀我的人”。她索性将黑锅扣到了黄家身上,轻道:“似乎是黄家。”
宋沧明显长出一口气,却仍是愁眉不展道:“姐姐岂不是身处险境,可要......”...可要怎样,他一时也没个好方法,只觉自己总不能看着薛凌就这般离去,踌蹴间道:“可要....来我这里避避。”
恐薛凌不喜,他略垂了头,避开薛凌视线,轻声道:“到底我这里是官家处,寻常宵小不敢过来,便是......黄大人....也要顾忌同朝之谊......”
薛凌稍有动容,当年宋沧估计是在死到临头的恐惧里呆了太长时间,平日里有些她一直瞧不上的窝囊气。如今虽还想借着魏塱的威势保命,到底是没有怕因她受牵连。
当即道:“不必了,我自有消解,你这边不要出漏子便罢”,说着话语之间多了些温情道:“你也不要太过伤神,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也不曾怎样。只是.....前些日子的鲁莽举动不可再为便是。”
宋沧抬头道:“我....”
薛凌抢着打断道:“我尚有别处未知会,过两日过再来与你细说”。她基本确定齐清霏一定不在此处,宋沧良善,清霏在此,必定要担忧她安危的,不会瞒着自己。以齐清霏的脑子,应该也不至于特意叫他瞒着旁人有关她的行踪。
想到此处,薛凌又多了些无奈。齐清猗如何不提,终归齐清霏从未得罪过她,虽是刚才想了一大遭,可万一遇上什么事,自个儿还是赶紧着人去寻寻的好。
说罢不顾宋沧要留,抢着出了廊子往进来的院墙处走,一把纸伞还倚在那,木柄已经淋透。宋沧追过来,早已人去楼空,他有许多事想问薛凌,可从来只有薛凌找他,没有他找薛凌的份。
这会又是匆匆而来,急急而去,别无他法也只能作罢先回了屋。薛凌却并未像与齐清猗承诺的那样往陈王府去,而是先回了江府。
长话短说与江玉枫知会了经过后,薛凌道:“安排几个人,去将宋沧的住处看牢实了。”
江玉枫本对齐清猗的来意百思不得解,且薛凌跟齐清猗见过直接就出了府,更让他颇有不喜。真个论起来,固然是薛凌不地道,可惜她也从未地道过。
这厢听了这么回事,真假与否得慢慢猜,看薛凌催的急,江玉枫道:“齐大人的小女儿不见了,跟状元爷有何干系。”
薛凌似乎比谈及黄家那老不死更冷漠,面无表情道:“怎么没关系?宋沧要娶沈家女的。”
庭前月(二十)
她这般煞有介事,仿佛宋沧已经应了,不日就要成亲似的。江玉枫心中咯噔,但未浮于表象,只顿了片刻道:“我这就去办,你要即刻出去寻人么,那永乐公主那头.......”
薛凌甩着袖边轻微水渍道:“我先往陈王府一趟,如果事折腾晚,今日就暂不去永乐公主那了吧”,她看空中雨水已经稀疏成偶尔三两点,头顶又是天光大亮,估摸着要放晴,便想着可以不用带伞。
江玉枫会有什么想法,她也能揣度一二。不过如今事成不成还是两说,且沈元州这次因霍家一事鱼跃龙门,总要个部署着,才好说个将来。
不会有人比宋沧更合适了,想必江闳那老东西也是清楚。况如今宋沧冤狱刚归来,再要陷害他如何也得缓缓时间,她自是不惧江府还能拿宋沧怎样,是故坦然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话毕又道:“让弓匕和我一起走一趟,我一双腿跑不了那么远,待我去陈王府问过,就让他安排寻人吧。”
江玉枫先应了,又疑惑道:“怎这般来回绕,陈王妃不是已与你.......”
薛凌打断道:“她是个蠢货,你又不是不知道,清霏留的信她拿漏了,贴身东西也没带一个,我找狗去追,也得闻闻味吧。”
可能是她话语中颇有些没好气,江玉枫像是试探着问:“当真要去寻人?”
薛凌已走出两三步,更加的没好气:“不得去看看是死是活啊”。说着先回了自己处,寥加伪饰。到底以前在陈王府呆过老长一段时间,去了不定被谁瞧见,大半天的闹出个见鬼来。
或然齐清霏实在过于微不足道,毕竟齐家早已泯然众人。要寻便去寻,不寻便不寻。江玉枫也没追着再多添口舌,弓匕从角落里钻出来与江玉枫点头示礼后等着薛凌一路到了陈王府。
有道是福祸相依,纵薛凌到时,陈王府里里头乱的人仰马翻,但她寥寥瞧了几眼,再没见哪个宵小敢与齐清猗争个不是。是以瞧来王妃这个身份,倒比往日魏熠在时名副其实很多。
魏熠一死,魏塱无需盯着这里,天下大事齐清猗参合不得,后宅长短,皇帝理所当然偏帮自己大哥的遗妇。这些东西她本也擅长,以前不知事的丫鬟婆子又统统因陈王之死被牵连,如今当差的都是陈王妃新买的,不合心意也难。
听说底下传江府派人过来帮着寻五小姐,齐清猗知是薛凌,急急上前将人迎了。见她男子装扮,恐惹人闲话,也没私下去说,直接在堂内就将信给了薛凌。
反正府上早已掘地三尺,过路的苍蝇看了一上午也知道清霏丢了。齐府与江家有秦晋之合,人死了只能说命不好,但情谊在那,派个人过来看看再正常不过,就算是有人违背主家命令往府外乱嚼了几回舌头,亦无不妥。
薛凌接过手来,草草读了一遍,文如其人,一点心思不带。无非就是她不怨那位“苏哥哥”,既然苏哥哥要娶将军的妹子,而今西北方胡人虎视眈眈,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古人道,巾帼不逊须眉志,她这就上路去从军,早晚有一天要身着铠甲,打马过宫廷。
将军的妹子有什么好?她要做就做个将军。
什么乱七八糟的,薛凌随手将纸揉成一团,齐清猗扑上来要拦,看薛凌凶神恶煞,想想那纸是个啥模样也不影响,反正自己已经瞅了百十来遍,仍瞅不出清霏在那。
后头弓匕看两人架势,急忙上前对着薛凌轻声道:“小少爷怎么看”?意图打个圆场。下人其实站的都远,不过薛凌既作了男子装束,他改口的及其自然。
有了这一打岔,薛凌喉咙里一句蠢货又咽了回去,转而向齐清猗道:“坐着说,我方才已经去过了,人不在那。耽搁了些时候,是已经着人先往城门处查问,可有见过她出城。”
齐清猗眼眶一红,跟着行到椅子处坐下,要开口,却又哑了嗓子先拿帕子揩了眼角,要哭要笑的抽噎道:“我想她也不在那,她虽....虽是个没谱的.....心气却高,我那样诓她.....齐....齐家.....齐家的女儿定是不会去的。”
薛凌木然瞧着,其实她是想问问何时发现人不见了,都带了哪些东西等细节。对江玉枫说的也是句真心实意的担忧,出门在外不定遇到什么事,自然早一刻寻到早好。
可齐清猗这样一说,她忽然兴致全无。鲁文安其为人,说的好听是超脱外宿,说的不好听是没皮没脸。薛凌跟着他长成,对家族骄傲荣辱一说固有在意,却又比不得齐清猗等人事事都要争个节气。
虽还不知道齐清猗究竟是如何诓了齐清霏,可情况都这样了,身为长姐,还想个什么几把毛的齐家女儿如何。若是她薛凌至关重要的人丢了,只怕求神拜佛巴不得人在宋沧那。莫说是在一处,就算在一床,也随了这对蠢货去了。
所以,齐清霏于自己,不是那么重要。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又或者言者有意,听者并不能领会那份苦心。薛凌并没想过齐清猗的哭诉没准是因为诓骗了齐清霏且恼且愧,而并不是庆幸于她的幼妹没违背礼数跑去低三下四找个野男人。
她坐在那,看着齐清猗烦,也烦自个儿,烦自个儿在一桩接一桩的办着无情无义,冷心冷面的事。这些事,都是她曾经嫌恶无比的事。
齐清猗继续念念叨叨了些,薛凌听着却一直半字不答,弓匕看不过眼上前提醒道:“陈王妃说的,少爷可有疑惑之处”?又转向齐清猗道:“小的听着,府上五小姐似乎只是耍耍小姑娘气性,王妃也不要太过着急,伤了自个身子。”
安慰的话府上下人已说了一箩筐,但论安慰效果,显然不大。不过齐清猗亦知他是在给台阶,不管图啥,江府的人愿意给情分也是不易。她感激瞧了一眼弓匕,转头看着薛凌。
薛凌听了弓匕喊,已歇了心头不耐,干咳了一声道:“没别的了,我只问两桩,你说去叫她起床时发现人不见了,具体是什么时候去的,第二,家中银钱少了多少。另来你先叫人给我备两件清霏的贴身衣物。”
“应是辰初卯末的样子。”
庭前月(二十一)
“银钱.....我也没细查,唯她自个儿的小东西都拿走了,你在此稍坐,我去拿与你”。齐清猗前言不搭后语回了话,接着噌地站起去了别处,想是贴身之物给外人瞧见不便,要自个儿去那。
弓匕张嘴欲喊,斜眼瞥见薛凌并没什么动静,便由着齐清猗出了门才道:“少爷,您瞧这,王妃想是急了,也没说出个仔细来,不如再唤个跟着伺候五小姐的奴才来问问。”
薛凌翘腿捧过桌上茶水饮了一口,也不瞧弓匕,冷冷回了句:“别去叫,那是个更蠢的”。说完自顾吹着茶沫子,再懒得搭腔。弓匕只得垂首站道一旁,老老实实等着齐清猗回来。
倒也非薛凌刻意,齐清霏的那个贴身丫鬟,她是见过的。好似是叫水杏,和绿栀关系还颇不错。除却人蠢了些,正是因为见过,今天出门赶的急,别被认了出来,凭白添麻烦。
这厢二人倒没久等,估摸着齐清猗是一路小跑来回的,唯一值得说道就是这般着急,拿过来的小衣还叠好了放在个极精致的盒子里,呈到薛凌手上,她掀开还没瞅出个模样,齐清猗又立即给扣上道:“你拿回去无人处再开。”
薛凌一把扯过盒子,头也不回招呼着弓匕道:“走”。她过来除了看看信上怎么说,最主要的也就是拿个贴身之物了,别的要说问话,还真就没指望问出个什么来。
在原子上长了这么多年,找人这种活计,问的再细,最后无非就是用狗用鹰,别的啥也不好使。
不过鹰只认生人,京中又不比原子上少见人烟,想必江府一时也找不出能寻人的鹰来,倒是狗好找,寻常打猎的细犬就极善于寻物寻人。
齐清猗抢着拦下了弓匕道:“无论有没有清霏的下落,江府晚间一定要来知与我一声”。弓匕弯腰示礼恭敬道:“小人知道,五小姐吉人天相,王妃勿要太过心焦,免伤了自个儿贵体”。再直起身时,看薛凌已经出了门槛。
忙不迭追了上来,两人急匆匆回了江府,江玉枫遣出去的人也尽数回来报备,道是城门口的卒子皆说今日没瞧见有十四五的小娘子独自出城,富贵的更是不得见。
薛凌蹙眉,以齐清霏的脑子,该不会能玩出什么掩人耳目的花样,莫不是还在城中,当即不顾齐清猗嘱托,将盒子整个丢给江玉枫道:“找几条狗来。”
江玉枫一边将盒子打开一边道:“此刻街上人多,要让猎犬去寻也是....”盒子打开赫然是绣了花枝的姑娘家小衣,惊得他又立即扣上,眼光移向别处道:“猎犬去寻也是不妥。”
薛凌貌若不见,坐下将齐清霏离家的前因后果简要说了一遍后道:“她既说是往西北,没准是守门的蠢狗看走了眼,又或者是雨水天穿了蓑衣没认出来。将狗牵到城门口处试试,看去往何处。”
江玉枫应了声,又将盒子烫手山芋似的推还给她道:“我已让底下备着犬只了,就说府上走了刁奴,你是在屋里等消息,还是跟着一起?”
薛凌翻了个白眼,终记起避讳二字,无可奈何捧着那盒子道:“一起一起,你稍后,走吧走吧。”
弓匕带着行至侧门,果有三四架马车并细犬在那等着,一个个舌头耷拉了老长。薛凌先走上前,将小衣拿出来给几条狗都仔细闻了闻,登时就见那狗上蹿下跳。
师傅勉强拉着一起坐到了马车里,薛凌也跟着上了马车。她这一天几乎跑了大半个京城,端得是累。
弓匕本欲跟着,薛凌道:“你跟别人一路吧,他们办事我不放心,这头我一人就行。”
弓匕略犹豫去了别的马车,这车厢里便只剩她与养狗的师傅和一条约莫五尺来长的大狗哈哧哈哧吐着热气。
薛凌盯着那狗,小心翘了脚想略微眯个眼睛。可能看她细皮嫩肉的紧张,师傅热心道:“小公子勿怕,老头儿世代训崽儿,从未出过乱子呢”。话落就撒了捏着项圈的手,那狗猛扑上来,在她脸上舔了一道,又坐回原处,尾巴摇的跟个棒槌一般。
薛凌睡意全无,脚也搁了下去,勉强笑道:“是养的挺好”,想着忍忍便罢。
然那老头实在健谈,从江府的刁奴扯到他最喜欢的那条母狗生儿。薛凌闲着也是闲着,逗了两声,狗便围着她来回转,倒也算个趣。
初那师傅还时时准备将狗按住,逗着逗着估计是放下心来,又见薛凌平意近人,便四仰八叉仰躺在车厢上,唾沫横飞大谈特谈训狗之道,浑不在意薛凌就拿那小衣摇来晃去的逗狗撕咬。
旁人避忌她不避忌,再说了,多闻闻,呆会也寻的准些。狗寻东西全靠味,没别的,不然当初从鲜卑带石亓走也犯不着她千方百计捂那么多臭鱼。
如此两人一狗闹的正是有几分兴起时,没曾料那蠢狗忽然定住,脑袋一歪,不等薛凌反应过来,就已经转了个道,一头撞出帘子去,赶车的车夫吓了一跳,连连喊“吁”。
幸亏在京街上马速不快,只是个轻微前倾就稳住了身子。那师傅估计是从没见过这场景,张着大嘴愣在当场。薛凌撩开车窗帘子,翻身就跳了下去,看见那蠢狗已跑出四五丈远,气不打一处来,下意识拔腿就追。
追出好几步才想起她一个两条腿的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的畜生东西,还不如回去让车里那蠢货再寻一条来。再看街边光景,好似离江府又已老远,都快到城门口了。
薛凌在去铺子里抓狗还是回江府再牵一条之间纠结,脚下却没停,一直远远追着绕了两三条街,眼看着上气不接下气再不停不行了。那蠢狗总算刹了脚,扎进一家铺子不出来。
薛凌弯腰喘了几口粗气,不顾身旁人调笑,再次冲到了铺子口,里头人也乱哄哄的一锅粥,她抬头瞧了眼反倒乐了去,这不她曾经来过的马市么。
非但她来过,齐清霏可不就是来过这破地方数回。她曾好几次带着人溜出城,还去打过山鸡,皆是来此处借的马。
人,到底是要长进的。
庭前月(二十二)
虽不知齐清霏在不在里头,但人必定是来过此处。大堂里伙计掌柜追着那狗闹的人仰马翻,薛凌搁门前又停了半晌,瞧见里头人已将狗按倒在地,她自个儿也勉强喘匀了才道:“放开它。”
街上看热闹的也聚集了些,几个按着狗的伙计如何能放,皆狐疑瞧着她。在台子上值事的迎出来道:“小爷这是个什么说法儿。”
训狗的师傅姗姗来迟,看薛凌与狗都在,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嘟囔道:“这小畜生吃了死耗子了。”
那狗一看主家来了,挣扎更甚。薛凌不想将事闹大,走进屋里附在值事耳旁小声说了两句。值事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得罪,朝着后面挥了挥手,几人试探着将狗放开,狗便呜咽一声,一个猛子扎到了薛凌身上。
薛凌堪堪将狗安抚住,对着外头师傅道:“牵回去”,说罢看向那值事:“借一步说话。”
皇城里头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进来个乞丐,也尽量当祖宗供着。被人诓了去,不过就是落个笑话。若是看走了眼,那得落个脑袋。
再看薛凌这周身气度,值事恭敬将人请进后堂。被只狗这一闹,又对着官家人神神秘秘的样子,并无谁注意到站着的小少爷是否和曾经哪个姑娘长的有几分相似。
片刻功夫,薛凌就将经过问了个明白。齐清霏确实来此处买过马,且来的极早。天还没亮透,只带了个蒙蒙的功夫。一个身着男装的小姑娘就敲门,说要买匹最好的。
为什么说身着男装的小姑娘,是那姑娘长的极玲珑,发髻梳得不伦不类,身上袍子也明显不合身,应是家里父兄衣物。
那个时辰,京中应有好些铺子还没营业,唯马市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赶路的,是以整晚有人看着门。值事的还贴心问薛凌要不要将小伙计招来问个具体,薛凌回绝了好意。
再往下听,合着齐清霏走的倒挺逍遥。摇摇晃晃的来本是要买马,被小伙计一顿忽悠,大手笔租了一架马车出城,难怪江府去城门口问,说没见独身的小姐经过城门。
个中细节,薛凌没过于追问,只道:“去送她的马车何时走的,走哪条道儿?”
值事连连摆手说“人已经回来了”,出城不久,那小姑娘便要自己上路。看她上马的功夫也算娴熟,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不能强求。更要命的是小姑娘身边跟着个.....
值事的面色为难,卡壳了好一会才跟薛凌道:“她牵了个畜生呢,非说是狗,早上黑糊糊的趴着底下人也没细看,出了城那东西一站起来,嗬.....别说是她不让咱赶车,就是让咱赶....也没人敢去啊....”
狗.....薛凌皱眉瞧着那值事,当这老头是夸大其词想多拿俩赏钱,不等她开口,值夜又立即低声道:“小爷你别不信,也就是您们大人问我才说,伙计回来吓的是满身大汗,我一口咬死他看走眼,才勉强将人给唬住了。这不你出门瞧,管保他印堂上黑印还没褪完。”
他一摊手,估计是憋在心里也难受,对着薛凌道:“嗨,你说这事儿哪见去,他非说那姑娘牵着头丈长的豹子,一龇牙,直往外冒白光。我来得晚,我也没瞧着啊。”
薛凌又是一个叹气,陈王府是有这么个畜生,不知怎地竟跟着齐清霏走了。她扔了张银票给值事,吩咐着嘴封牢实些,问明齐清霏走的哪条道,出了铺子拎着狗直直奔城门而去。
出城之后江府的人早已备了快马在此等,此刻她对这狗刮目相看,与师傅打过招呼之后,又拿那小衣在狗鼻子处蹭了两蹭。随后便解了狗颈套,自个儿翻身上马,一个唿哨,狗跟离弦的箭一般转眼小成天边一个黑点。
虽信上齐清霏说是要往西北,不过找人本就是大海捞针,江府几个城门皆遣了人。出城门时因在马车里,也没顾上是哪个门,薛凌快马一鞭追着狗,绕来绕去,越走越觉道路熟悉。
再往前了些,那蠢狗还跑的兴起,她不知如何唤狗回来,只自己让马缓了些,好在狗自个儿歇了脚。多看了两眼,又是一阵烦躁,这分明不是往西北的路,那蠢货怕是舆图都没买一张,就这般出了城乱窜。
只得又催着狗去,再追了一阵,那狗忽然兴奋至极,来回跑着叫唤。薛凌在原子上也曾见猎户用狗寻兔子洞,知是寻着了才会有此表现,心下大喜,赶紧跟着狗猛跑了一起,到头狗却是一头扎进林间小路了去。
行马不便,她下了马,秋日芳菲早谢,以往这林子是否花团锦簇不得而知。不过齐清霏再不识路也不该往林子里跑,薛凌滑了个剑尖出来一路跟着狗,又爬了小半个时辰才豁然开悟。
前方有个山洞,开春时她带那蠢货来林子里抓山鸡时宿过,狗走到近处一直围着洞口来回打转,却不进去。薛凌整个恩怨滑在手上,才往里探了个头,一声低嚎后,腥臭气扑面而来。
她猛记起那小豹子,急忙往旁翻了个身避过,又扯着头顶上方垂下来的藤蔓往里跃了几步,落地站定往后看,一堆火燃得正旺,上头还有木枝戳着个饼子在烤着,坐在那双手捂眼的不是齐清霏是谁。
门口豹子本还在龇牙,估摸着越闻越觉得薛凌熟悉,渐渐闭了嘴,撒娇一般哼了声,紧接着欢天喜地一头蹭了上来,咬着她衣角猛扯。
齐清霏半天没见动静,指缝里漏出点眼睛,饶是薛凌收拾的严实,她仍是一眼认出人,欢喜的跟那豹子一般,跳起来喊“三姐姐”。又冲上来弯腰一把揪住将豹子脖颈摇晃着道:“阿黄,不要咬她,不要咬她。”
说着手也没松,就抬头向薛凌笑的眉眼弯成一条缝:“三姐姐,你怎么会在这,你何时回来的,我前些日子到处找你。”
薛凌剑收回袖子里,打量了一回看人并无异样,莫名觉得心中大石样东西落地,可她想自个儿分明没多担心,却不知这一口长气为何来。略移开些目光道:“你大姐让我来寻你,外头危险的很,早些回去吧。”
一听到齐清猗,齐清霏眼里的光霎时退去,鼓着腮帮子悻悻坐回了远处处,哼哼两声,委屈道:“你倒是回来了,苏哥哥他不回来啦。”
庭前月(二十三)
豹子还挂在薛凌身上,她轻踹了一脚,伸手将这畜生扒拉开,又听得齐清霏在旁边自言自语颇为潇洒道:“不回来就不回来,问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薛凌转头过去,恰合她拿了个小木棍将火堆捅的瞬间火星子四溅。
齐家的娇小姐能在野外生出堆火来也不容易,薛凌站着瞧了齐清霏两眼,随口道:“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怎么,齐世言还许你瞧这玩意儿?”
也不知是这词调沾了淫艳她不好意思,还是被薛凌直呼齐世言名字吓的,齐清霏捏着木棍从地上猛跳起来,腮帮子鼓的更甚,跟左右各塞了个核桃一般,叉腰欲言。却见薛凌转身往洞外走,瞬间丢了手气势全无,急急追了几步拉着她道:“三姐姐,你要去哪,你不要走。”
薛凌撇下她手道:“我带了条狗来寻你,不去牵进来,会把别人引过来的。”
齐清霏急忙放下手连连摇头道:“那你去那你去,可别把我大姐姐招来”,说完转念一想,自觉薛凌这是在护着她,又笑着撒娇道:“还是三姐姐你好。”
薛凌转身往外走,一团黑乎乎里笑的有些牵强。那狗趴在洞外,见她出来又是一阵猛摇尾巴,幅度之大,好似整个屁股都扭了起来。
等反应过来薛凌是拎着它要进洞,顿时缩成一团宛如赴死一般,好些折腾才算两人两畜在洞里坐定。薛凌先道:“你不是说要往西北去,怎走了这条道。”
齐清霏瞧着她,颇有些委屈:“我又没去过西北,怎知道如何走。太阳落下的方向就是西方,可今儿下雨,太阳一整天都不出来,我出了城没地方去.......”,她又嗤嗤笑,往薛凌身边爬了两步,抬头嘟着嘴道:“还好以前我们经常来玩,我认得这里,又能躲雨,又能过夜。等明儿太阳出来..”
“你怎么不等星星出来”,薛凌忍不住出言讽道。
齐清霏浑然没听出她话里尖酸,一扬脑袋道:“天上星星那么多,我也不认得哪个是哪个,月亮倒是好,可晚上不能赶路啊”,她倒油然生出些自得感:“还是太阳最好认。”
说完仍不足意,从早上如何出陈王府到路上如何跑了马,桩桩件件都掰扯的仔细,薛凌手指点在额头,就说她进来一直没瞧见马去了哪,还以为给那畜生当了口粮。
有这么个东西,马能将齐清霏驮到此处也算拼了老命了。只这位小姐的活泼模样,完全不是齐清猗嘴里要死要活的正主,连偶尔夹杂其间的抱怨,都一如既往像是小姑娘使性子闹个脾气,讨喜而不令人生厌。
薛凌听她吱喳了半天,露出些笑容道:“你大姐姐让我来寻你回去。”
齐清霏手脚并用连退数次,慌忙道:“三姐姐,你不要带我回去,我不想回去了”。她终有难得的伤感,眼睛里弥漫上水汽道:“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这般可怜兮兮瞅了薛凌良久,仍见她不答话,又三两下爬到薛凌身边道:“三姐姐,我知道你与苏哥哥受了冤屈,可他们不肯承认。
你等我去到西北,也学你爹爹一样,学我外公一样,建立天大的功劳。到时候,我一定要帮你和苏哥哥洗清冤屈,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就是最好最好的大英雄,苏哥哥他....”
薛凌脸又冷了回去,盯着她打断道:“你什么时候学得好好的路不走,非要爬来爬去。”
“哦”,齐清霏瞬间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泥土,指着卧在一侧的豹子道:“他,陪他玩总要趴着,我习惯了”。又立即收回手继续向着薛凌笑道:“三姐姐,我好喜欢阿黄,你从哪抓来的,能不能帮我在抓一只,他又不能跟我讲话,一个人可孤单了。
我在大姐姐处孤孤单单,大姐姐也孤孤单单,阿黄也孤孤单单,我们三个人都孤孤单单。皇姐夫死了没办法,苏哥哥要娶....将军的妹子,我也没办法,总要想想办法,不能叫阿黄再孤孤单单一辈子,你说对不对。”
薛凌耐着性子答了个“对”,齐清霏乐的拍手继续说着在陈王府里逗豹子的趣事,下定决心要给那畜生配个二八佳人,薛凌不置可否,以前别无二致,她一听齐清霏说话脑仁就疼。
阴雨天黑的早,方才出去时就一见暮色渐渐从四处相合。此处离京倒是不远,天黑不打紧,个把时辰就能回去,说来也怪,江府走在前头的人居然没先找过来。
但看头顶云纹,近两日该还有骤雨,就不知下在几时。若一会便洒了下来,雨中行马本就困难,更莫说现在还得两人一马,外加个吃肉的畜生跟着。
带不带齐清霏回去,也是个极大的难题。待齐清霏好容易又住了嘴,薛凌踩着空档看了道:“你说这么多不渴吗?”
“渴....”,齐清霏道,还顺势抿了抿嘴道:“但是水要省着喝呀,好在今儿下雨了,我的水囊在马背上,马跑了,水囊也没了,那马......”
“我去找些水来”,薛凌起身道,也不顾齐清霏废话有没有讲完,又道:“我的马还在林子外头,若是不想让人知道,得去瞧瞧,也顺便瞧瞧有没有吃的。”
她本想再交代齐清霏将火燃的旺些,免了野兽什么的窜进来,斜眼瞥见那蠢狗已和豹子打成一片,两只畜生伏在一处相互舔毛,火光将影子拉的老大,龇牙咧嘴,凭他什么东西闯进来都能吓掉半条命。
这便住了嘴往外走,地上湿气还重,循着原路回了,马系在那捡着未枯草叶子嚼的满嘴白沫。薛凌取下水囊,又抬头忘了忘天,眼看着乌云密布,这雨怕不时顷刻就得覆下来。
赶紧将马往林子深处遣了些,找个石头将缰绳放长,也顾不上打个野物,拎了水囊和一点干粮就往洞里赶。
人前脚迈进去,后头便雨如瓢泼,里头三个蠢货一道儿扑上来,齐清霏看洞门外水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手掌跟着拍的啪啪作响,雀跃无比的喊:“又下雨了又下雨了。”
喊完才对着薛凌一伸舌头道:“三姐姐,下雨咱就不回去啦。”
薛凌将水囊递给她,听着洞外雨声潺潺,说不清自己在懊恼还是在庆幸。的确,下这么大雨,是不能回去了。可有些事,若不当机立断,拖的越久,沉的越深。
她本就.....不想将齐清霏带回去。
庭前月(二十四)
许是薛凌在身边,再不用操心干粮饮水不够,齐清霏接过皮囊凑到嘴边猛喝一汽,翻身爬起走到小豹子前掰开嘴强灌一般喂了些,又转头问薛凌要不要给狗喂些。
薛凌漠漠然瞧着她,心不在焉道是山洞外啥都没有就是水多,管两只畜生东西做什么。齐清霏又气鼓鼓回了两句,逗弄了半天那狗这才坐回火堆旁。
可怜那个饼子不知是在火苗上头烤了多久,已然有些发黑,齐清霏举着棍子问薛凌要不要,见她摇头,自个儿拿回嘴边吹的起劲,不忘跟薛凌得意洋洋的自夸幸亏背了些干粮在自己身上,不然出门就得饿肚子。
薛凌看她有一口没一口的将个饼子啃了大半,心想也难为吃的下去。夜色终究是彻底弥漫开来,先前洞口还有轻微天光,现在已是一团漆黑。
齐清霏念叨一个傍晚,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个痛快。憋着的那口气一出,离家出走的后怕劲儿上来,又是信任的人在跟前,她便开始有些畏畏缩缩。问着薛凌打听了些齐清猗的现状,且听且吓,抱着豹子脑袋缩成一团,呵欠也开始接二连三,似乎困倦的很。
薛凌总算弄清楚前因后果,说来也是宋沧惹出来的破事。自他下狱,齐清霏怎舍得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苏哥哥人头落地,跑前跑后的不算,居然还硬拉着齐清猗要去魏塱面前说情。
齐清猗岂能如了她意,二话不说将人扣在陈王府里,使几个丫鬟婆子守的是密不透风。一开始齐清霏绝食数***得齐清猗没办法,找上江府透露宋沧的身份自然也是为了幼妹这一桩。
不料江府另有打算,走投无路之下,给齐清霏讲了薛宋一案的真相,只求自己幼妹从此离远些。齐清霏再没逼着自己长姐,只默默等着结局。
关键时刻,薛凌回京,霍准身死,宋沧平安出狱。于齐清霏而言,本是喜事一桩,可她困于陈王府,并不知外头天地。
相反齐清猗一直留意着外头消息,霍家下狱这么大事,街头巷尾都在传,陈王府想要知道也是轻而易举。一听说霍家出事,她即知是薛凌的手笔。
其实从知道薛凌回了京,她有种奇怪的笃定,宋沧绝不会死在大狱里。霍家一入罪,结果已经昭然若揭。
于她而言,清霏的喜事,从来就是个冤孽。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权谋人心她不在行,攀龙附凤的段子却是听得多。没等宋沧出狱,借着日日端茶送饭的功夫,便跟清霏说起了宋沧与沈家女定亲换取生机。
妹妹的心上人,在她嘴里,不过就是个余孽之后,不择手段,当初恋上齐家女,也只是为了平步青云,而今齐家没了,他便巴巴另寻千金。
说的好听,是为薛宋翻案,可朝廷的事,是非黑白哪里说的清。你在此处担惊受怕,绝粮断水,却不知人是不是暗中与沈家合谋,就为搬倒霍家。
现在大事已成,别人郎才女貌,与我陈王府何干?又与齐家何干。他从来要娶的都是是踏脚石,不是知心友。不信姐姐就让你出去走走,看看这京中谁人没传沈大将军凯旋,苏小郎君昭雪。
宋沧要娶沈家女的事,齐清霏早有耳闻,如今再往街头上走了一走。遗憾的是,果真如齐清猗所言,正值沈元州凯旋,状元爷昭雪。
说书的现编了本子,唱戏的连夜写了台词,歌舞升平处喧喧嚷嚷不忘挤眉弄眼,说苏凔和沈元州的妹妹是金童玉女,早得了皇帝下旨,就等着哪天功德圆满,喝了那杯合欢酒,齐齐位列仙班。
薛凌常觉得齐清霏藏不住事,又火当场就得发出来,发完一觉睡醒,又都忘个干净。却不知如何听了这些话竟没冲到宋沧处砸晕那守门的老头闯将进去问个究竟,又或者齐清猗还有什么后手没给她这个机会,终归只落得个如今她和齐清霏在此处大眼瞪小眼。
更出人意料的是,齐清霏确有埋怨宋沧不地道,却并非憎恨。且时不时的自嘲道她早年在齐府就常被齐世言教训比不得三个姐姐长进,给将军的妹子比下去,也只能怨老天没给她个花容洛神貌,诸葛周郎智。
毕竟,她又救不得苏哥哥出来,既然将军的妹子救了人,那苏哥哥要以身相许报恩的。
好似恶疾难改,她低下头来来回回搓着地上砂石,低声发誓一般:“等我哪天也救他一回,他就知道我要好。可那个时候,我也瞧不上他去。”
比起跟齐清霏一道儿同仇敌忾,显然薛凌更佩服齐清猗一些,只说那蠢货但凡能将这智商用在正事上一点点,没准大家的日子能好过不少。
夜晚温度降下来,看了一圈四周,齐清霏的行囊里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小玩意。连她身上那套衣服,也是薛凌丢在陈王府的旧男衣,难怪马市的人说瞧着不合身。
薛凌又拾了些柴丢到火堆里让火更旺些,亏得她们来过此处好几次,堆了不少枯枝生火,不然外头大雨,都不知去哪捡。
上回来过夜,堆的干草摞子也还在,薛凌聊作翻看,脱了自己外袍铺在上头叫着齐清霏先将就躺会,本打算自己要不要看着雨停了跑个来回去收拾些衣物来,是走是留,明儿不都得用么。
孰料齐清霏一咕噜着爬过去,在衣服上拍了两下,那豹子飞扑过去,跟个狗似的瞬间趴在她胳膊上,爪子将人搂的严严实实,估计除了下雪,别的天气怎么也冻不死人。薛凌便又打消了这念头,自个拿了些肉干出来分了些给俩畜生吃完,也躺倒了草堆上。
那真真的狗左看看右看看,还是凑到了薛凌旁边团成一团,外头偶有雷声,却不比夏日沉闷,这一晚齐清霏睡的倒是安稳。
后半夜火焰渐小,薛凌愈觉阴冷,坐起发了一会呆,听着外头雨声一停,想必有东西出来觅食,拎着剑钻出洞,狗也无声的跟了上来,倒是小豹子在身后睡的呼噜声大作,果然物似主人形。
待齐清霏睁开眼,火苗上已有几只鸽子般大小的野鸟架着在烤。天黑路滑瞧不见别的,薛凌亦不敢走远,得蒙那狗一寻一个准,跳将过去狂吠将鸟惊的飞起,她一扎一个准。
齐清霏不知这些细节,只瞬间扒开身上豹子,坐起道:“有肉吃啦”,又拍打那豹子道:“阿黄,快起来快起来”。说着就爬到了火堆前要取。
薛凌捡了只边缘处的递给她道:“小心烫”。齐清霏就着衣角飞快擦了手,接过去边吹边两眼放光。
却听得薛凌淡漠道:“天亮了,吃完我们就离开。”
庭前月(二十五)
这一句话让山珍海味都失色,齐清霏捧着鸽子左右看看,递给了小豹子,又手脚并用爬过来拉着薛凌撒娇般明知故问道:“三姐姐,我们去哪?”
她心里自是以为薛凌肯定要将她带回去,却不想薛凌看着扒在自己身上的油手,沉默了一会哑着嗓子道:“你想去哪?”
“我”,齐清霏瞅着薛凌半晌,觉得她表情语气都不是反问嘲讽,而是好像确确实实的在问自己想去哪,顿时高兴昏了头,抓着薛凌摇晃道:“三姐姐是不是不带我回去了,只要不回去,我们去哪都行啊,三姐姐你是不是要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去西北,去你出生的地方啊。我们可以......”
“我不去”,薛凌稳住身子将齐清霏的手拿下来,待她嘟嘴缩回些身子才道:“你真的,不想回去么?”
齐清霏听不出薛凌话里沉重,只乐得笑意藏都藏不住,却还要故作正经,连连点头道:“我当然不想啊,我为什么要回去。三姐姐非要带我回去,我打不过你也是没有办法。可我回去了,大姐姐总不能将我手脚都缚住。我昨日能跑得了,明日也能跑得了,我总还能再跑出来的。
这次三姐姐你找到了我,下次我就再也不往这里来了,你可再也不能将我带回去。那你这次把我带回去也是没用的,还不如....”,她垂下目光,抿嘴道:“还不如跟我一起走呢。把阿黄.......”
她转头欲把小豹子揪过来,却是一声猛喝“阿黄”!,原那小豹子吃完一只不足意,蹑手蹑脚的想去舔火堆上烤着的,又怕烫了爪子,磨磨蹭蹭的颇有滑稽。
薛凌被这一喝斥惊的抬头看过去,瞧那豹子将头抵在齐清霏身上跟个猫样呼噜呼噜撒娇。想想这畜生,原是自己弄来的,却也只是管了个不饿着。
齐清霏握着豹子的爪子捏来捏去,仍不忘跟薛凌念叨:“三姐姐不要带我回去。”
一夜草堆里翻滚又未梳洗,头发也蓬乱的像枯草一般,间或一点泥土,越发衬得她小脸白嫩,是个极好看的仙家女使模样。可齐清霏一直念叨,薛凌听着,更像是某种蛊惑。
她终不愿答话,像是自欺欺人盘算着一般能拖一时是一时,道是吃完再说去向,何必提前找不自在。这厢伸手去拿了只野鸽子,撕吧撕吧,给狗喂了些,自己随便嚼了两口。
齐清霏忽地想起什么似的飞快爬过来,扑闪着一双眼睛看着薛凌,可怜道:“三姐姐,你就算要带我回去,也得等大姐姐气消了再回去,不然她怕不是要打死我。”
薛凌咀嚼渐停,像是晴天霹雳劈开了一道光,只觉她在这里挣扎纠葛整晚全无道理。也不拘齐清霏要去哪,找两个人护送着去玩它个三五七八月,待到人回来的时候,没准宋沧儿子都已经在沈家女的肚里了。到时候再要如何,全凭齐清猗姐妹自个儿掂量去,怎么也轮不到自己替齐世言操这儿女心。
主意打定,薛凌咽下口中肉,再次问道:“你就那么不想回去?”
她其实知道答案,她只是在请君入瓮。
齐清霏又岂会有别的答案,薛凌垂头貌若无奈般应了事,又细细告诫道出门在外不比家里,断不要与人说起真实身份,更不要与任何人透露薛宋之事。让齐清霏且在洞里安生呆些时候,自己会回京找些人护送她去西北,再托个相熟的朋友照应。
话里宠溺担忧更甚家中长姐,齐清霏喜不自胜,想搂薛凌,却被她避过,便回身双手抱了那小豹子的腰,来回磨蹭,连连叫嚷着:“就知道三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
薛凌再嘱咐了些别的,以洞中不便久住为由头,当即起身出发,还未进城门,天上又有雨水在飘。其实昨日出门时就在落雨,江府有备蓑衣苇帽,只她风雨惯了,懒得披上身。
进江府门时,弓匕看她身上差不多湿透,还以为是人没找着急的,抢先解释道:“人已经追到寿陵了,许是大雨过后气味散了,狗也迷了方向,这事儿可真是难办,小姐也不要太过焦急,天子脚下,出不了大事。”
薛凌直接道是人已经找着了,再没说别的,这边直直往江玉枫处赶。徒留弓匕在后头惊的目瞪口呆,暗想昨夜江府派出去的人皆是一无所获,这薛姑娘未免太能耐了点。
江玉枫听见人进来,先道:“去换身衣服再来吧,秋雨湿冷,落下病根不好”。他以为薛凌一宿未歇,也算小有触动。
到底齐府的五小姐,如今已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太过拼命不值得。话说完视线看到后头跟着的弓匕在比比划划,知道人找到了,惊讶之余跟着稍微松了口气。
他书房什么都不缺,薛凌不答话走上前一手扯了纸笔草草画了图,这才指点着道:“沿着这条线走,人在这个洞里,里头有只狗,若实在不知路,再遣两条去寻。
你另外再遣两可靠的,收拾一架马车在道上儿等着,而后往西北走。找个信的过的官员托付,让她在那里呆些时日再回来。该交代的,我已经交代过她她了,少说两句闲话,平日里跟严实点便罢。”
江玉枫拿过纸张,看上头还有三两滴水渍,便又催着薛凌去换身衣裳,道是自己会办好。她先前既说过宋沧要娶沈家女,如今将齐清霏送走是为什么,根本无需多提,江玉枫自是了然于心,于是先前那点触动便瞬间散作虚无。
一个人的欲望多了,一举一动都像是在谋利。或许薛凌自个儿都没办法说清楚自己不顾风雨去找齐清霏,究竟是怕她有个闪失,还是怕她遇到了宋沧坏了自己大事,又何况是旁人隔着肚皮。
听江玉枫应了,薛凌便转身出门,后头江玉枫已在交代弓匕,她又回头叮嘱了句道:“洞里有个畜生,就是陈王府养的那只小豹子,去时小心些,也带些生血肉喂喂,一天一夜没吃,估计饿的慌。”
说罢先回了自己住处,不顾含焉惊慌,换了身干净衣裳。本该她跟着江府的人一道去放心些,可她如果再去,很难保证不将真相告与齐清霏知道。
所以她纠结的,从来就不是齐清霏要去要留,那些挣扎的,一直都是善恶在交锋。
庭前月(二十六)
这厢收拾妥了,跨出自己屋门,见弓匕在那等着,薛凌上前道:“如何,怎不是你去办?”
弓匕躬身赔了笑,这才道:“刚才见小姐身上湿衣不便,少爷与我不敢耽搁,特让我等小姐拾掇妥当再请过去”,看薛凌面色微寒,他又赶紧补充道:“已经备着马车去接五小姐了。”
薛凌听罢面色稍缓,她猜今日还要出门,换得仍是男子衣裳,发髻妆容也一应未改,只拿帕子拧了拧水汽,合着偏硬朗的五官,不生怒已是让人觉得难以亲近,稍作蹙眉,更是泠然可畏。
方才只寥寥数语,江玉枫要有别的事问也属寻常,薛凌捏了捏手腕又跟着去,路上不忘交代弓匕备点吃的来。昨日整天都在折腾,水也没喝几口。
人站在悬崖前,进退皆是维谷,跳下去固然生死未卜,可回头路,却是看的见的艰辛。所以眼一闭,脚往前迈才是最容易的事。
她不过芸芸一子,最终没能免俗,跳的义无反顾。
一旦跳下来了,没跌到底之前,耳旁云过风响,反让人觉得畅快非常。人从那山洞一出来,仿佛所谓良心一物全部丢在了里面,在马背上时,薛凌已有沾沾之喜。
齐清霏这一走,宋沧的婚事少了一桩大难题。让江府去照料她往西北的事,也可顺藤摸瓜,看看江闳那老狐狸是不是藏了什么旧友在西北处。
另来齐清霏在自己手里,齐清猗就不敢造次。虽暂时没什么事需要用到陈王府里的无知妇人,但总要备着个不时之需。
万一宋沧脑子一根筋想不开,寻不到齐清霏不罢休,到时候不就得齐家的大姐姐出来做个恶人么。量来这也算不得要挟,毕竟大家都巴不得宋沧与齐清霏劳燕分飞。
再不济,她在魏熠留下的东西上头恶心自己一回,自己就恶心回去,大家相互恶心,谁也不欠谁。
她并没有再去回想山洞里的一点隐隐火光,是自己根本不想也不屑于承认的少年炽热和一腔赤胆。
那个叽叽喳喳的少女心往南墙,为什么要拦着她呢,万一真的能撞出个洞来呢。
到了江玉枫书房坐定,他却也没问旁的,不过聊了两句如何找到的人,又道昨夜去跟齐清猗说没有下落,已见陈王妃急疯了,现在人有了下落,还是早些去知会一声。
却原来江府先前的人也有找到那片林子,可豹子的野兽气吓人,狗伏在地上,死活不肯往前,雨水又将脚印啥的冲散,人寻了两圈不见痕迹便催着狗往前去了。
薛凌饮了两碗热茶,身上冰凉减退,负罪感早已散尽,何况本就打算走这一遭,当仁不让道:“我去我去,不牢江府做这恶人。”
江玉枫被她理直气壮的模样逗的些许发笑,道:“这恶人本也不是我江府做,总不该恶名要我江府来担。王妃对江府本就芥蒂重重,再来这么一回,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老实讲,薛凌要将齐清霏送往西北一事是他没想到的。若是碍了宋沧的路,大可将人带回来让陈王妃送回故居祖籍皆可。当然昨儿弓匕回来倒也提过,西北是那位五小姐自己想去,在陈王府齐清猗自己说的。
可薛凌这么做,还是太狠了些。
嫌弃归嫌弃,他也并没劝。且马车一路游山玩水过去,不定得多久,没准齐清霏自己受不住罪半道儿就回来了。这事儿倒可放放,只是陈王妃那不好交差,江府要是上门去说将人送走了,不得被打个头破血流,薛凌自作孽,可不该她去自个受着。
现既然薛凌未曾推辞,此事便算完结。弓匕依着薛凌的话捡了两样吃食过来,江玉枫又感叹了两句齐府的五小姐也是个真性情,谈话便又转回黄续昼身上。
薛凌塞着块热腾腾的米糕笑说“黄家这老东西一口气还真长”,江玉枫趁势提议道:“既然耽搁了些时日,倒不如再等等,若能得黄老爷子自己驾鹤,反倒周全。但永乐公主处,还是早些去走走,万一要得她周旋一二,总不好过于怠慢。”
齐清霏一档子事打了个岔,薛凌对于黄旭尧的急切好似跟着消退了些,等人自己死确然更妥当,永乐公主那头去一趟也应该。
薛凌一并应了下来,道是天气晴好就去。饭饱茶足还未曾回去补个酣眠,江玉枫话里话外都是催促着她早早往陈王府走一趟。
走便走着,好在江府往陈王府里来往不必太过避人耳目,马车吱吖摇着,多少得了个小憩。齐清猗听人说是江府来的是昨日见过的那位小爷,知是薛凌,连飞带跑,比丫鬟还快奔道了前厅。
看见薛凌一人站着,先未与她说话,四周打量了好几圈,这才彻底相信清霏不在此处,登时一颗心悬倒嗓子眼。
若非为着些恩怨情仇女儿荣辱,她早忍不住要进宫找魏塱画像寻人。可要是清霏迟迟不归,她哪还顾得上这些。昨晚江府已经来人说寻不到,她就等着薛凌这一根救命稻草。
现在薛凌在面前,清霏却不在,齐清猗完全不敢想出了什么事,只暗自祈祷没找着最好,起码没找着就还有可能一切安好。
薛凌无意刁难,见人来了,一撩衣角在椅子上坐定,干干脆脆道:“人我找着了,分毫未少,吃的香,睡得熟。”
齐清猗痛断肝肠之后突然乍喜,又是一日余急的水米未进几粒,顿时人眩晕摇摇欲坠,勉强撑着站在原地连连念叨道:“找着了,找着了,找着了好”。说着眼泪就要往下掉。
拭了泪水之后又语无伦次的咕哝了一会,这才上前几步看着薛凌道:“既是找着了,人呢,清霏在哪。”
薛凌还没答,她猛退一步,急道:“她是不是怕我责骂于她不敢回来”,说着话间添了哽咽,无力的抱怨道:“哪里会这样,我哪里会真的怪她。”
又看着薛凌道:“你告诉她,人回来什么都好,早些回来,以后我再也不拘着她。
她现在在哪,江府么,昨夜雨那么大,可有淋湿,没遇着什么歹人罢.......”
“我把她送走了。“
庭前月(二十七)
“我看她.......走?走去哪?”
薛凌嘴角挂上笑意,莫名有些向往。来陈王府时好似还惦记着要跟齐清猗算算旧账,可此刻她想的更多的是江府的人接到了齐清霏没。
马车到底没有独自骑马跑的那么快,而且进了林子就得步行,总得折腾不少时候。不过先前去寻人的应该已经到了。
今儿是个多好的天气,潇潇雨歇,长风少年志,扬鞭催马正当时。在齐府时,齐清霏就常常说想要当个将军。此去西北未必能如意,可她能走这一遭,漫漫此生里再梦回怀远关,必定能狂歌痛饮三百杯。
薛凌温声道:“她不肯回来,定要往西北而去,我安排了人...”
齐清猗一甩衣袖,尖声打断道:“什么不肯回来,你安排了什么人,你把清霏送去哪了”,说着话冲上前来,抓着薛凌肩膀吼道:“你把她送去哪了,她现在在哪。”
门口站着的丫鬟怯怯伸出个脑袋喊:“王妃”,齐清猗自觉失态,尤其是薛凌还是个外男装扮,共处一室本已逾越。她丢了手却不肯住口,低声继续道:“清霏在哪,你告诉我清霏在哪”,语气里已是带了祈求。
薛凌道:“她不肯回来,说我若是敢强求,就要死在我面前。她手有利刃,你知道的,我不敢造次。”
齐清霏于陈王府里寻死的事,她自个儿在山洞说出来的。想想有了这么一遭,编句瞎话必能将齐清猗骗过去。
果然齐清猗顿住,咂摸了片刻,无力退到椅子上,又气又急又无奈,只顾着自己喃喃道:“她这么说,她竟然这么说,她怎么能这么说。”
薛凌微躬了身,好似比哪次都来得恭敬,说是宽慰却又冷冷清清道:“王妃不必太过担心,五小姐既有心出去赏玩,走一阵自会知道在家千日好。府上已安排了家丁丫鬟照应,就随她去走走吧,待到乏了,再将人接回来。”
齐清猗仍在失神,薛凌轻笑道:“在下特意过来禀过,另有杂事在身,不便久留,请王妃准我离去。”
她说的确然有理,齐清猗伤怀归伤怀,可清霏既是宁肯死都不愿回来,让江府着人看护着出门走走也好。这一来忧虑放下稍许,怨怒却还无处发泄,这些事又是因薛凌而起,听她要走,虽未恶声,却是撇过头戚戚道:“她是有利刃在身,都是你薛凌给的。”
薛凌仍只是笑笑,起身道:“你先好生歇息,这一路江府随时有信回来,若是放心不下,派个人到江府取即可。”
她转身走出两步,齐清猗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站起追上来,拉住薛凌道:“你没告诉她。”
“嗯”?薛凌有些不明所以。
“你没告诉她真相,你没告诉她我说的是假话,你也在骗她”!齐清猗貌若询问,语气却甚是笃定,连喘两口气后,不可置信的看着薛凌重复道:“你骗她。”
那些幻想出来的安稳假象被击的粉碎,薛凌一扬袖子,退开两步,冷道:“我骗她什么,我什么也不曾对她说。我问她要不要回来,她不愿意回来,我成全她罢了。”
“你成全她还是成全你自己”?齐清猗猛喝道,声音之大,两人都愣住。薛凌瞅了瞅门外,再看回来....,齐清猗一改目眦欲裂,拍着手往后边退边笑道:“我知道了,哈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到最后人又坐回椅子上,还拍着手乐不可支的念叨。
她知道什么,并没说出来。薛凌看人在椅子上坐的挺稳,转身出了门,丫鬟追都没敢追。可能是因为魏熠死了,陈王府里小厮也没几个,她左拐右拐抄近道翻墙出了门。
人落到地面上时并未立即走,回头看一眼,隐隐的不甘心又浮上心头。若无齐清猗最后那句拆穿,其实大家可以宾主尽欢。当然这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她自个心里有鬼没问魏熠究竟留了什么东西,齐清猗竟然没主动提。
我可以不要,但你不能不给,不然就是一种背叛。
又何况齐清猗藏着掖着这东西如此久,即使薛凌已经拿到了手且几乎能肯定齐清猗说的不是别的,被这一闹,她仍有些许些许介怀,起码若非她找到了齐清霏,不定那蠢货能出什么事。
午过正中,薄雨早歇,街上人又陆陆续续渐多。薛凌没急着回江府,捡了家小馆雅间安安心心用过膳食,又在躺椅了合衣卧了一俩时辰。
醒来后沿途消磨了些光阴,等到日头西斜方往薛宅走了一趟。也不知是来的太早,还是赶了个不巧,逸白不在此处。
薛凌午间吃的撑,但她原屋里腐潮气重,无地可躺,只廊檐处一把竹椅还算干净,她倒是有心在院里半躺着摇摇晃晃等上些许时候,却时不时的听见约莫两三邻处有唢呐声,吹的如泣如诉,不知是死了父老,还是丧了妻儿。
初听下意识觉得晦气,再听又生恻隐,三五回后猛地一个正身坐起,记起老李头一死已是半月有余.......自己竟然没去烧张纸钱。
她呆呆定了身,眼里酸涩眨了两回,又愣愣抬头看了几眼天,再次重重坐回去,掰着手指头数了好几回。头七是肯定过了,二七,二七也过了....三七.....三七她十个手指头不够用。
左右数不出个所以然,她干脆就绝了这心思,放了手思忱是即可给老李头补一筐,还是干脆等七七四十九满了一次烧个够。
生离死别这些事,以为也就是那短短一瞬,等真正经历过了才知道,一交手,就要整个人生不休。
越明确的知道错,就越不想纠正。因为纠正意味着背负愧疚从头再来,光想想就觉得痛苦不堪,而将错就错,再容易不过。
可能确然是听得多了就觉吵闹,她实受不得那唢呐断续没个尽头,起身却没往隐佛寺里去,而是信步回了江府,与江玉枫说说笑笑用了晚膳,又吩咐丫鬟备了热水洗浴后躺的极早。
含焉应多少看出薛凌困乏,寥寥几句之后回了自己房。迷糊临睡前,她又惦记起无论如何三七要去给老李头上柱香,得空了,也给申屠易倒两杯好酒敬上。
她就开始真正相信世间有鬼神,怀着虔诚与敬畏。
不信的话,那些人,就真的不在了。
庭前月(二十八)
可薛弋寒与鲁文安逝去,她并没这种绵长的怀念与怀疑,更多的是愤愤与不接受。或然是那些人,并未消失在自己眼前。只要一日不接受,死亡就不存在,好似在未来,大家还可以在某一个时间空间里重逢。
直到老李头用死亡给她解释离开的含义,她才不得不承认真相。
这一夜天光后天气晴好,薛凌惯常起的晚。倒也没人催她,只一切洗漱完毕后,弓匕说府上有客来,请小姐一道儿过去见见。
薛凌咕噜噜咽了几口豆茶,丫鬟选的是赤霞色罗裙搭素云小袄,上头银线绣了洁白双鹤,只鹤顶处缀了些红豆作色,和着裙摆云霞,一团一团绛朱将人气色也衬的活泛。
她当是齐清猗耐不住寻了过来,开口拒了道:“近两日乏的很,不想走动,恶人昨日我已经当了,今儿去不去也无关紧要,你们吃着喝着,只管乐着。”
弓匕笑道:“小姐秀雅兰芳,怎成了恶人,是来的贵客与小姐故交颇厚,特来想请,非陈王妃寻人,小姐赶紧去吧。”
薛凌蹙眉,想不出是哪路冤家又找上了门,跟着丢了手上碗,拍了拍衣袖一道行至江府宴客处,却见是苏姈如坐那与江夫人相谈甚欢。
她脚步稍顿,苏姈如听见声音恰也看过来,笑吟吟起了身,朝着江府人施礼道福,过来迎了薛凌,却顺势挽了她胳膊往别处走,好似不是在江府,而是在苏家自个园子一般。
薛凌知是有事,忍着没把手抽出来,走出一段距离,入了个花厅处,她方冷道:“放手。”
苏姈如应声袅袅一甩手上帕子,跟着娇艳笑靥凑过来,指尖点了薛凌额头道:“落儿今日怎不去苏府小聚,倒要我冒着不便往江府来。”
听这语气,苏姈如是冲着自己来,薛凌早已对苏府无分毫感怀,因此情绪反而寡淡顿了顿嗓子也跟着笑了笑道:“俗务缠身,不敢打扰夫人。”
苏姈如一偏头,娇声娇气的嗔怪:“就还和以前一般的见外,一家人成日说着打扰不打扰。唉,我这颗心,也不知何时才捂得热。”
“来此有什么事,不妨有话直说吧。”
“落儿总是这般急性子,都不与我叙叙旧。不过,你呀,也别恼,我是江府请来的人,给落儿作上房的梯,过江的桥,才不是来缀着你做那绊路的石。”
江府请来的人,江玉枫不亲自陪着?薛凌左右看了看,确认江玉枫不在此处,稍有疑惑。苏姈如又袅袅扶了花枝道:“不与你闲话啦,江少爷托我带你去驸马府,说是你走些邪门歪道,被逮着了,可没地说理去。
我与公主常来常往,今儿去得,明儿也去得,只要落儿开口”,她回头来,眉眼艳丽挑开:“随时都去得。”
薛凌盯着她瞧了半晌,嗤笑一声转过身去,先嘲了一回自己多疑。江玉枫这还真是个妙人,不过永乐公主已经挑明了自己没失忆,苏姈如还敢明目张胆往那去,不知凭的是啥。莫不是以为那晚都在江府密室里同个壶里喝了水,大家就上了同一条船。
但路都铺到了自己面前,也确实该去一趟,薛凌便道:“明日去吧,昨儿我出城寻人,累的慌,不大想动弹。不过夫人怎与......还以为现今苏家与沈将军才是天造地设。”
她嘴上占了个苏姈如的便宜,妇人名声重要,苏姈如却也只略冷了脸,不似刚才娇媚,语气重了些道:“人啊,不栽一次跟头,不知道谁是良人,何来天造地设的说法。”
苏家如今倒确实跟沈元州关系更甚从前,可苏凔一案,让苏姈如明明白白的意识到,皇权之下,什么功劳财势,统统都是一句狗屁。
即使是沈元州曾明里暗里保全苏凔二人免收大刑,可他根本就没尽力救二人出狱,反倒随时准备弃车保帅,防止霍准借宋沧案将他这个大将军拖下水。
她不比薛凌初出茅庐,历经世事的人一计不成,就要立马另谋生路。苏家缺权,江府与瑞王缺钱。霍家都能没了,哪家又能万世长存呢。
她搓着指尖花朵,褪去风情作态,普普通通与薛凌聊起了闲话,道:“我到现在啊,仍没看透自己要个啥。
你没来苏府,我想这世道能换换就好了。
你来了苏府,我想这世道没准能换换。
你又从苏府离开,苏凔得了势,我突而,又不想换这世道了。人一旦站在了高处,哪还舍得换呢。只想着这世道长存一些,好让自个儿站得更稳一些。
孰料脚下那一亩三分地还没站瓷实呢,就栽一大跟头。我这厢又忍不住,想想还是换了的好。
换一换,我早早的就站到高处去,站稳了,站久了,就在那生根了。
我想倒,别人也不让倒,我摇晃摇晃,就得一堆下头的人扶着。我脚底沾点油,就得一堆人来给我舔干净了。
你说,我是跟沈家天造地设,还是跟落儿你天造地设?”
薛凌耐着性子听她说完,此人不嗲着嗓子悻悻作态时也并不那么讨厌,怎么着也是朱楼绣户里精雕细琢养出来出来的,自有一番涵养,追名逐利说得这般清新脱俗。
可如今的自己,也不见得有立场去鄙薄与她,薛凌摸着袖口细纹,性情也和顺的像手中锦缎,柔柔侧了身子道:“夫人这么一说,自然是与我天造地设,以后也要劳夫人多多关照”。话毕又真心实意的问了句:“少爷一切安否。”
苏姈如看着眼前衣襟生霞,俏脸生花的小姐,不知是薛凌彻底转了性,还是人在江府,不得不作个大家闺秀。但薛凌既给足了礼,她不好再失了仪,也转了口风道:“说什么关照不关照,还不是相互提携,远蘅一切都好,我替他谢过你惦记。”
二人相处方式就此变了个样,又闲话一阵,薛凌方知苏姈如过来也不是特意为着自个儿,听她的意思,江府与瑞王另有筹谋,捎人去驸马府,是个顺手。
看来经过宋沧一事,苏姈如已非往日见风使舵,而是真正的想跟江府等人另立新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