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笏(一百三六)
薛凌走出一段距离,有些放心不下,回头去瞅,看见的却是宋沧恰好也正瞧她,神色似乎还算平静,尚有余力与她微笑示意。薛凌稍松了口气,轻点头以示鼓励,这才出了住处。
沿途用午饭耽搁了些时辰,回到江府里丫鬟秋霜迎着说“少爷遣了人来请,见小姐不在,特意留了话,回来便请过去一趟。”
含焉怯怯站在一旁打了招呼,薛凌随口回着话进里屋净了手,房中稍歇了许才去书房里寻江玉枫。
人才到门口,弓匕迎面问了好,便径直离去。薛凌侧身瞧着,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怎地见了我跟见鬼似的跑那么快。”
江玉枫知她是在说笑,合了手上书本道:“适才听见声响,知是你来,让他去传个话。明儿既是两人事,将玉璃叫过来一道商讨商讨,免误了细微处。”
薛凌不以为然,轻哂一声入了座道:“如何,沈元州明日要走?”
“是啊”,江玉枫说话间续了茶水,递与薛凌道:“司天处算了吉凶,明日天理和合,诸事皆宜。”
“不知这世上,是否真有鬼神。”
她说的感慨,并非真正疑惑,江玉枫也捡了句俗语附和:“信则有,不信则无。”
二人这般闲聊稍许,薛璃跟着弓匕进了门。江府门阔,虽是兄弟二人,却是各有院落。到底不是一母同胞,平日里有事相商,多是江玉枫去薛璃处呆些时候便可,毕竟他已成婚,有妇人在宅。故而这书房,薛璃三四年间进的次数还未必有薛凌几日间进的多。
薛凌要往朝堂站一站的事,他早有预料,这几日江玉枫也已特意知会过薛璃,聊了些日常习惯。听弓匕说是大哥传他,猜又是为着这桩,纵有不愿,还是听信即换了便服过来。
弓匕作了个好心人,几句家常话顺便提了句薛凌在屋里。这俩姐弟之间结了芥蒂,算起来,当晚在薛宅他还是个目击人证。
概括就是,要了命了,薛大将军骗着女儿换儿子,这儿子倒是活了,女儿也没死。听着两全其美,可对当事人而言,还不如死一个省事呢。
薛璃既知薛凌在此,路上过来已整理了心绪,正色施礼喊了家姐,又冲着江玉枫躬身道:“大哥。”
江玉枫温和道:“坐吧”,薛凌却只是冷冷斜瞟了一眼没答话。薛弋寒供出了薛凌出逃路线一事,弓匕回来提过,她有这性子也是情理之中,江玉枫佯装未见,待薛璃坐定,也替他满了茶水道:“先前与你是说过的,本无需缀言。
只明日行程,还未曾与薛姑娘细说。既你回来了,爹交代让你一并听听,若是哪处不妥,大家在一处,也省了一个个单独去传。”
薛璃对着江玉枫似乎极恭敬,听他开口说完,立即道:“大哥说的是”。薛凌回忆了一档子,少见薛璃与江玉枫相处的光景,这二人竟是如此兄友弟恭。
当初在平城,这病秧子仗着薛弋寒偏帮,没这么好教养啊。
她往后仰了些,放肆抬脚搁于桌脚横杠上,笑道:“那江少爷就赶紧细说呗。”
弓匕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笔墨,不等江玉枫开口,立即上前两步将桌上茶具清理了些,铺上两张舆图,将一裹了金箔的炭条递与江玉枫,又退回原地。
江玉枫一手执炭条,一手先点了左边舆图道:“薛姑娘坐正些”。薛凌极给面子,不仅起了身,还前倾了不少,眼睛就差贴到那舆图上头去。
薛璃也靠近了些,江玉枫道:“这是京中往来街道的舆图。江府往宫门的路线,我已描了出来,此去你就与玉璃安坐于马车内即可。”
说着他手指点到了路线末尾:“这里有一家茶楼,常用官员在此歇脚过早,薛姑娘在此换过衣物,便要入宫门了”。江玉枫手移到另一张舆图上道:“这是宫内大殿舆图,官员站位我也描的清晰。”
图上是有些小点,其中一个用赤红色朱砂标明,薛凌猜那是薛璃的位置。过完江玉枫手指点了点道:“右侧尾三,极好记,明日沈元州离京,想必朝事极短。”
他抬头斜瞧向薛璃,脸却是对着薛凌道:“玉璃初入朝,不善政事,少有本奏,应当不会有人着意询问于他。”
说完低下头继续指着舆图道:“此条路径,是正殿往宫北门去。古来西北为梁心腹大患,沈元州又是往乌州去,定是从北门处,出征之仪,应该在北门前乾元殿上。你且一路跟着太监去,按朝仪行于右尾三即可。”
言罢抬头看着薛凌道:“我所言,薛小姐可有不解之处?”
薛凌目光一直跟着江玉枫手指在舆图上移动,他说完了亦没移开,只连连摇了脑袋道:“没有,都清楚。”
江玉枫道:“那极好,玉璃,你有什么要提与薛小姐的么?”
薛璃啊了一声,看向薛凌又迅速移开目光道:“没了,大哥”,答完又飞快的瞅了眼江玉枫,分明有话想说,却终是未开口。
江玉枫看薛璃慌乱神色,知他不是为着明日之事,便故意没问,反是另有目的的看了一眼薛凌。
然薛凌还低着脑袋,对二人眉来眼去丝毫不觉,也没注意到江玉枫一直称呼她为薛姑娘。按理说,他应该引导着薛璃喊姐姐,促进二人相逢才是,此举反倒让薛璃对薛凌更添生分。
他成了江玉璃,而薛凌成了薛小姐。
薛凌仍盯着舆图看了好一会,确认自己已细细记下犹不罢休,道:“不解处倒是没了,但这舆图给我吧,虽说明儿跟着人走即可,但还是自己记牢实些好。”
江玉枫点头称是,又道:“你与玉璃相较,微清瘦了些,我已着人搭理过衣服,你且去试试”。薛凌抬头,弓匕便上前喊:“薛小姐这边请。”
江府办事,说他细致吧,又太过繁琐了些。薛凌起身跟着进了里屋,三下五去二换了衣服。再出来时,弓匕替她简单挽了个男子发髻。
江玉枫与薛璃一同瞧去,江玉枫笑笑还在打量,薛璃却不自觉站起,似信非信般喊:
“大哥?”
袍笏(一百三七)
薛凌能清晰的知道,这声大哥是在喊她,仍不屑于回答,轻哼一声看向江玉枫道:“如何,能去了么。”
“世间竟有如此相像之人”。江玉枫倒是夸得真诚。
可薛凌与薛璃一母同胞,本就该相像。她未与江玉枫相争,进里屋换回衣服,出来又聊了些琐碎处,直至江玉枫开口说应该再无纰漏了,薛凌道:“就这么着吧,我起的晚,手笨拙,你明日早些差个人来替我打理一下。”
其实她穿男装原该更顺手些,毕竟幼来如此惯了。不过正如江玉枫所言,大家一别数载,薛璃在江府里头养尊处优,本又是个男子,身量是较于薛凌更阔一些。
为防露馅,上朝所用的服饰,仍用的是薛璃的身量,里头不合适之处,只能用填布等法子取巧弥补。这些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弓匕那会提了一句“小姐的脸也得改改”。薛凌听出是要易容,她不会这茬,干脆叫江玉枫备着人送佛送到西。
江玉枫本意如此,随即道:“那是当然”。她起身边走。
薛璃自薛凌换了衣衫就一直愣愣不怎么言语,江玉枫问一句他都不见的能答一句,现见她要走,起身急道:“家姐,我有事说与你,你等我”,说着上前扯了薛凌衣袖。
薛凌才停下步子,身后江玉枫先开口喊:“玉璃”,薛璃与薛凌齐齐瞧过去,江玉枫说的是:“明日险要,别的事放放再提吧。”
他语气还是如先前温和,脸上笑意甚浓,薛璃却几乎是立马松了手,悻悻退了两步低下头去。薛凌愈发瞧不上这病秧子,在平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来了江府,江玉枫说东他不敢往西。
不过她再难在意这些小事,何况薛璃如何,与她何干,转身离去回了住处,傍晚闲至深夜,嗑了大半碗瓜子。皮薄肉脆,据说是今年新收的,像是还有一夏的太阳覆在上头没散,咬下去舌尖都是暖滋滋的舒服。
第二日依着计划,早早便有小丫鬟来请她,底下人不知事,还劝着说薛小姐贪睡,千万别扰了。薛凌听见动静,立即翻身爬起,捏了那枚金印在手里,随后跟着来人去了江玉枫处。
本该是弓匕过来帮着处理些,但男女有别,薛凌客居江府,江玉枫总不想落人口实,便遣了人来请。去时江玉枫还与妻儿未起,只有弓匕候着,薛璃亦坐在一侧。见了薛凌来,弓匕先起身行礼道:“小姐起了。”
薛凌点头示意应声,找了个椅子坐下,目光却在薛璃脸上久未移开。但弓匕随即走了几步,站到薛璃面前挡住了她视线,不知道二人是在作甚。
再到薛璃处,弓匕弯腰道:“得罪了,公子”,言罢轻手将薛璃脸上面具给揭了下来,转身拿着走到薛凌面前道:“本该直接给薛姑娘备一张,可您瞧,此物润如肤,薄如纸。仓促间再求一件,实是不得。”
薛凌好奇接了手,难怪,她刚才瞧着还以为薛璃没戴面具。玉这种东西,至柔至脆,要做成这轻薄的一张皮,不知是哪位妙手。
往常见薛璃皆是厚厚一张壳子掩着,说是风流,却也免不了无奈。她笑道:“这东西好诶,这些年怎么不多弄些来存着,怪不得能带着面具上朝。”
多弄点,平日里也戴这个,起码舒服点不是。
弓匕道:“小姐说笑,古来天灵地宝,不都是只此一件”。能多弄点谁不弄啊,他双手一直不曾垂下,就恐薛凌一个撒手,跌成一地渣子。就因为弄不来,所以薛璃才仅作面圣只用。
不说这玩意雕工之精巧,就是要再找出块差不多的玉来,估计也得花个十年八年。他往旁边走了几步,调着桌上一盆不知名的药水道:“小姐这边请。”
弓匕一走开,薛璃与薛凌二人便四目相对。再不是那回仓促一见,此时天色未亮,房内却是烛火通透。薛凌一手拿着那张玉面,直直瞧过去。
假的,就是假的。
她方才进来,初见之下以为薛璃是以真面目示人。现脱了面具再瞧,顿觉手上东西假的不能再假。二者反差之大,以至于她有些不相信,不自觉来回游移目光,将薛璃和这面具做了好几次对比。
这壳子确然巧夺天工,纤毫毕现。可.....它是个死物,而那张人脸上,却是真正的七情六欲在流转。
薛凌如此瞧着让薛璃有些无所适从,然他自当年事后,第一次没避忌薛凌目光,二人眼神交错稍许,俱是不肯想让,直至弓匕又催促了一声,堪堪打断薛凌思绪。她收回视线,起身走到弓匕处依言面对铜镜坐正。
那种药水还带些温热,顺着狼毫纹理蜿蜒自脸上。薛璃一直静坐不语,约莫半个钟后,弓匕退了半步轻声道:“行了”,又道:“小姐端坐片刻,待凝固后即大功告成。”
薛璃蹭的起身凑到二人跟前,薛凌纹丝未动,那两张脸又一同出现在镜中,不同的是,大家又换了个身份,闹的像个笑话。
她不知薛璃作何想,可这一摊子杂事下来,顿觉江府三年也未必就是那么自在,不禁又心软稍许,手指在腰间摸索了良久。
弓匕转身去了旁边铜盆处净手,薛璃轻喊了声“家姐”,半晌却是什么也没说,只将身子移开了些。薛凌看着镜子里只剩自己一张花里胡哨的脸,冷道:“有事回来再说。”
这算是默认了薛璃的称呼,然后者心事重重,并未听出来,二人就此无话,直到马车一路到了宫门口。
寻常官员不得乘车马轿辇入宫,人皆在此稍作休整,步行前往,依着江玉枫的意思,薛凌暂未换外袍,一张人皮面具盖住脸上沟壑,先作了个小厮模样跟在薛璃身后。
下车之后,薛璃与数位官员道安问好,说是昨晚吹了凉风,今日嗓子微有沙哑不适,又邀了三五关系好的往茶楼上小坐。再入了个厕往宫里去时,已是薛凌登场。
进出宫门皆有侍卫查身,然官员入朝,不至于上下其手跟贼一般仔细搜查。但见诸位没个身带利器的样子,陪着笑就让人过了。
薛凌并不紧张,昂首阔步走的与寻常一般无二。因先前薛璃已与大部分遇到的人打过招呼,这会已不必再多礼节,旁人有个碎嘴闲聊,她不参合就是。偶有人非得扯一把,嗯上一声也就糊弄过去了。
进了宫门后在偏殿处聚集,又有当值太监前来领路,薛凌牢记着右尾三的位置,与众人一道踏着白玉梯上殿。她以前无官位在身,寥寥几次随薛弋寒回来,虽见过不少皇亲国戚,却从未来过这金銮殿。
殿门两侧洪钟声与旭日并起,文武鱼贯入内,掌事太监拖长了嗓子一喊,悉数拜倒在地。礼仪是江玉枫教过的,薛凌娴熟俯身,却悄悄抬了下颌,远远看着龙椅一侧有五爪赤金龙在一片玄色中宛如腾空而来。
虽是尽力仰视,目之所及,连魏塱的脖子都没够到。皇帝没坐定,自是没人喊起来。她垂下眼睑,老实等魏塱宣平身。自算计霍家开始,所有参与的人和事,死了的,活着的,都在这一片金砖翠玉里汇聚。
而薛凌自今日开始,再不是平城散人。薛璃是文臣,她穿了和江闳霍准等人相同式样的朝服,在魏塱的大殿上袍笏登场。
庭前月(一)
耳旁山呼“万岁”未散,她虽发出声音,却终是张了嘴,以免被谁瞧了去当即治个不敬的罪名。膝盖嗑在冰凉地面上让人觉得时间分外的慢,过了不知多久,龙椅之上的人才轻抬了手掌道:“众卿请。”
又是人声汇聚齐喊“谢”,薛凌依礼起身,压住内心冲动,缓缓抬头。然她本就隔的远,魏塱的脸隔在旒珠之下,更是只能隐见轮廓,根本瞧不清眉眼。
薛凌眯缝了眼睛,仍瞧之不得,倒是那旒珠用的不知是何处珍奇,每粒尚不足半指大小,或砗磲或青宝各有华光,看的粒粒分明。
这东西,书本上见过。古来朝事为国之重务,臣子戴冠,天子加冕,冕者,前后各十二旒。两耳处又以玉柱为饰,作塞耳之样。为的,是让皇帝对这天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汉书·东方朔列传》记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
意思就是人无完人,有些看见了,假装没看见,有些东西听见了,假装没听见,有些过错,随他去了便罢了,天子治国尤其如此,故而以珠帘为旒遮住些视线,黄棉塞耳,少听点闲话。
薛凌不知魏塱看见了哪些,又是装作没看见哪些,但她此刻站在那,虽瞧不见脸,却将殿上人人都看的分明。
她仍不愿记起薛弋寒,可这会还是止不住的想,一如对霍准说的那样。这满堂衣冠禽兽,有谁手上没沾着薛弋寒的血?
沈元州还未来,他今日离京,早已穿了将服,身配利刃,只能在殿外听宣。魏塱坐定后换了轻松口吻道:“诸位爱卿可有本奏?”
尚未有人站出来,他便又笑着到:“若非要务,且容朕缓缓吧,折子先呈到书房即可。今日元州离京,朕与他,既是君臣恩义,也是至交情谊。
舍不得放他离去,更是舍不得将人在殿外久久晾着,赶紧请人进来,且与诸位一道看看我大梁男儿,是何等凛凛威风。”
众臣点头称是,立于龙椅一侧的王公公高喊:“宣今镇北沈将军沈元州上殿”,话音未落,龙椅底下候着的两小太监小跑出殿。
片刻后薛凌率先听到小太监在门口喊:“沈元州觐见”,话音未落,有一身穿赤黑两色甲胄的人大步迈了进来。众人皆在瞧,她也跟着光明正大的瞅上了沈元州的脸。奈何沈元州将兜鍪单手抱在侧走的极快,转瞬即越过众人,留给她的只剩个背影。
再往前头看去,沈元州屈已单膝在地,行了武将重礼道:“臣沈元州叩拜陛下。”
魏塱自是抢着宣他起身,那佝偻成一滩的人体又再次舒展直线。殿上光与影仿佛在这一刻驻脚,古来甲胄,不外乎兜鍪护颈抱肚等等事物凑成一身,连兜鍪上的红缨都一般无二,唯细微处有品级高低之别而已。
薛凌瞧着沈元州在前,有片刻晃神。她未曾识得此人面目,先见了昔时故人旧物。如果魏塱不曾篡位,也许先帝仍在,薛家仍在平城驻防。
男子年十六可入仕,她这个年岁,该有了自己的甲胄才对。
苏家稀奇古怪,连风响珠都有一箩筐,却找不出巴掌大的锁甲来。任何人私藏甲胄,等同谋反。不看到这东西,她都忘了,她还从未穿过,一生下来就注定要穿的东西。
座上魏塱起了身,一改先前语气,沉声道:“孤以不德,天降之灾,朕寤寐枕戈饮胆,辗转叩心泣血。怜我梁风雨枯骨,又喜江山得幸,遇元州雄才,今日在此,为卿践行别..”
群臣雅雀无声,唯有皇帝的语音在殿内回响。长长一段送别词,薛凌只听了个开始,到后头已微咬了牙。待到魏塱说完,沈元州放下兜鍪,跪地叩首道:“臣当勉智罄忠,报奉渊圣。”
门外太监高喊:“起。”
群臣自动往两旁站了些,待沈元州起身走出殿外后,众人又跪倒在地,薛凌终将魏塱看得仔细了些。
沈元州身着铠甲图的是个灵活好战,当时行走带风。繁复的朝服却不便行动,魏塱也算龙行虎步,却走的颇慢。
薛凌先是斜着眼,又逐渐得以正视,瞧着他从远倒近,又掠过眼前。即使还是隔着珠帘,平心而论,仍可见其舜华之颜,器宇轩昂。
她所谓的恶人奸贼,皆无夜叉罗刹相。
皇帝出了门,文武起身仍按着官位依次出门,薛凌跟着一道有礼官领着,果真是往了乾元殿上。
数列御林卫已执戈在此,沈元州立于阵前,魏塱登于高台之上,百官随其后。礼人拖长了声音喊“起”,殿中十八子齐齐敲了铜锣。
沈元州一举手上长剑,呼的是:“吾皇外岁”,殿上便跪倒一片:“万岁万岁万万岁”。魏塱于台上伸手,比适才在金銮殿更添王者之姿,睥睨苍生道:“平身。”
沈元州翻身上马,身旁跟着的副将扬旗,快马一鞭,马蹄转瞬踏过宫门,唯剩站起来的御林卫将长矛在地上击出雷鸣。不知是人跑出了多久,礼官拿着托盘呈上一缕红缨道:“请圣驾回殿。”
太监下台子接了那红缨,魏塱一踢袍沿,凛凛转身,旒珠摇晃碰撞又散开,底下眉目如削,当年的淑妃,也是名动京城的美人,而魏塱,似乎比魏熠长的更像先帝一些。
这一场君臣大义总算唱罢,金銮殿到乾元殿距离不进,一路又是各种规矩大礼,大家都是来赶个早朝的,疲惫之态肉眼可见。
好似太监都等不及喊三朝,走出殿门外,诸人再不复先前肃然道貌,皆长舒一口气或三两成群,或独自往宫外走。
依着规矩,得是尊位的先走,薛凌算是落在最后。临出门,她又回望了一眼。太监皇帝皆已退去,王侯将相也鸟兽尽散。
“江兄”?有人轻推了她一把。
毕竟她不是最后,右尾三后面还得有个尾二尾一。薛凌不走,另两人不敢先迈步。且这江府的小少爷.....
回头看的是......龙椅?
庭前月(二)
薛凌清醒过来,略弯腰赔了个不是,随后走出殿外。门前居高临下,白玉阶下雕栏画梁一览无余。刚才那远在数丈之外的龙椅仿佛穿越虚空,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
身后跟出来的人日日与薛璃站在一处,又年岁相仿,算得相熟,追着薛凌轻声道:“江兄今日似乎有所不适?”
薛凌随着人流往宫门方向迈步不停,压着嗓子随口道:“染了些风寒,不关紧。”
那人并未再问,直出了宫门,向临近几人拱手作别,薛凌转向一旁茶楼,轻车熟路上了二楼雅间。
江府的小少爷身子弱不禁风,上朝半年得有五个月整的时间,皆是进宫前在茶楼修整,散朝后在茶楼小憩,随后才由下人驾车领回去。是故自薛璃入仕,这茶楼有一雅间就成了他专属。
伙计惦记着这弱柳娇花一样的琉璃郎身子不适,迎着薛凌道:“江大人可好些了,后厨特备了姜汤,一直沸着呢,给您沏一壶去?”
早间一听说这小少爷有恙,掌柜就交代后厨给下了陶罐,炉子上一直煨到现在,进出都是公孙王侯,谁敢怠慢了去。
面具下的眸子是往日熟悉笑意,眼尾上翘,瞳孔柔成一汪水。大概“江大人”嗓子不适,并未如往常风流浪荡的喊快给爷来一碗,仅轻哼了声“嗯”。
薛凌推门入内,薛璃仍是个小厮模样面朝外坐着窗户前。听见门响,惊恐回过头来,手还死死攥着,见是薛凌,才长舒了口气,身子渐渐放缓。薛凌目光在他手上瞧了一眼,走近几步道:“先去换了衣着吧。”
薛璃依言起了身,进到屏风内侧,片刻后出来,薛凌已将面具摘了下来。她惯来粗手粗脚,此时却是近乎双手捧着给了薛璃。
这破烂玩意儿难寻,摔了不知要上哪去找。东西没了便没了,眼前蠢货的命要紧。
薛璃欲接,手伸出来,那枚金印竟还在手上攥着,不知是方才一直没丢下,还是换了衣服又给捏手上。给薛凌瞧着,他有所局促,又忙不迭将手缩回去,摸了一把周身,将印藏在了里衣内襟处。
然这些动作其实也不过就是片刻,薛凌举着面具却无端等的颇有些不耐烦。印是她临出门塞给薛璃的。只说这病秧子大概是没干过这种生死一线的勾当,在江府已见其紧张情绪,虽路上故作镇静,实则进了这茶楼便近乎瘫软,换过衣服后更是栽在软榻上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昨日便起了要将金印还给薛璃的心,却并不是急在一朝一夕,今儿临走却又特意揣在了身上。
官员上朝不得有随行小厮,往宫门口这一段路大多数人也是带一贴身的留着等候即可。她既扮作了小厮,再另带就惹人眼,想及薛璃要一人在茶楼独处,生死无定的等一个压根不知何时能回之人,若没个东西作念想,实在过去难熬。
是以这枚印,倒是恰好派上用场。
当年薛弋寒如此维护于他,二人真正父子情深,得见遗物,总该有所触动吧。与其让他担惊受怕的等,不如把思绪消磨在流两滴眼泪惦记亡人上头。
走时如此想,可这会看道薛璃大概真是半个上午都在思念亡人,她又忍不住想滑出剑来将东西给他劈个干净,可惜的是今日不能藏锋,所以恩怨不在。
有些人,可怜的紧,她明明自己做不来,还要与人装作是因为剑不在。
然世人只能看见那些装作,肉眼不辨凡胎。薛璃瞧出薛凌神色不佳,赶紧接过面具戴在自己脸上,恍若就能遮住满腹心虚畏惧。
薛凌侧身亦去了屏内,却是耽搁的极久。早间进楼时,因画了脸,得抱着一个大包袱作掩。旁人问起,说是给江少爷添些冬衣搁在茶楼便罢,这会再要扛着走就惹人耳目了。
是以江玉枫将药水藏在那包袱之类,让薛璃散朝之后即在茶楼里洗去再行返回,尤其要记得将沾有颜料的水处理干净。
待铜镜里原样显露,擦干了水渍,薛凌又用备好的皮囊装了脏水拎着,出来之时,桌上果然多了只铜壶,估摸着是活计说的久沸姜汤,旁边还搁了小蝶蜜饯解辛辣。
薛凌掀开,里面还是满满当当。应是搁了好一会,已失了灼热气。薛璃早看见了但他茶水都没喝几口,哪有闲情喝这玩意。见薛凌已收拾妥当,轻声道:“走吧,回去再说。”
薛凌郁气未解,也不答话,捏了捏手腕,走到桌面拿起茶碗连饮了两三碗。薛璃一旁讷讷提了一句:“小心烫。”
有了成见,说什么都是徒惹怒气。放了这么久,烫个屁,薛凌腹诽。只是江府的小少爷肩不能提手不能抗,万万不能干出摔碗这种事。薛凌强忍着重重将碗搁到桌上,冷冷道:“全天下都知道了你染了风寒,不喝它个底朝天,店家说出去如何是好?”
这话虽在理,终还是个怨憎当头口不择言的浑话,薛璃却当了真。他少有更事,比不得薛凌等人心细,然并非愚鲁。这次江玉枫耳提面命,连走这一路遇到哪些人都做过预想,教了他如何答话。不过是江家父子都未曾这般在茶楼长居,没想到掌柜的如此热忱罢了。
即便不是如此精心详细,薛璃亦知知道一旦事发后果不堪设想,当即冲上来学着薛凌模样满了一碗,饮的呛咳连连。
再要往外倒,薛凌已走出几步,近到门口处,看外头左右无人,闷“哼”了一声道:“你蠢啊,马跑个百八十里回来都喝不了这么多”。说罢先站到了门外。
薛璃被她激的哑口,托着碗又咳了几声才轻轻放回桌上,犹不放心的去掀了壶盖,看里头汤水只余小半壶,方喘匀了气。
走了几步临出门,又不自觉整了整袍子面具,手往里衣襟处摸了摸。别的或然是假的,然他身子弱可是实打实的没糊弄过谁。深秋早间已是颇凉,就这么稍许折腾,他竟然已是一身的碎汗。
下楼之时,连活计都瞧出江大人耳根水珠,讨好说是姜汤有奇效。再往后瞅薛凌,赫然是个生面孔。江小少爷貌若跋扈,实则极好说话。这小伙计仗着相熟,调笑了声:
“今儿怎不是怀周小爷跟着大人?”
庭前月(三)
薛璃惊慌往前一个趔侧,薛凌稳稳扶了一把,镇定自若道:“江大人的事,轮得到你过问”?言罢冷言将薛璃拖出了门,车夫已在候着,身后小伙计悄呸了一声,摇着脑袋往后厨跑,不屑道:“狗仗人势”,往日怀周可是个极讨喜的后生。
上了驶出一段距离,薛凌看周遭并无异样,料来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她一直贪睡,这些年更加肆无忌惮,官员却是五更些许就要上朝。起的这般早,放松下来便觉格外困顿。
不知阖眼了多久,薛璃仿佛是试探着喊了一声“家姐”。薛凌迷糊睁开眼,看薛璃又将那枚金印捏在了手上,仿佛正待说什么。
然她往来都喜行马或独自走路,江府马车又挂了厚厚帘子,醒来便觉憋得慌,手下意识就挑了帘子。看过薛璃一眼后,目光紧跟着就瞟到了窗外。
人流两旁有一络腮胡子的大汉摆了奶坨子在卖,看的小有触动。倒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往年在平城,一年四季都有。京中虽是四方事物都不稀奇,却也得讲究个顺应天时。
非临近胡地的羊马奶煮不出好的驼子,盛夏天要往京中运,发热发臭不说,便是运过来,摆到街边一塞,不多时就要化成一包浆,是以得到了深秋初冬至来年三四月才得见。而且这东西卖的贱,根本不会有商人特意倒腾来卖,多是别的生意顺路捎些回来图个新鲜。
她并不贪嘴,如今也不多念想平城的事,只瞧见那大汉拿一精致铜锤将奶锤子敲成大大小小的块,又用一杆银秤称了递与顾客,记起含焉曾说她家中常有余钱买些糖果,因父亲是个极好的账房,所以她从小就能把糖分的极公平。
平城那一带需要敲碎了分的糖果,除了这玩意,基本也没别的了。
人总是这般奇怪,见着好的,就只想让她更好,见着坏的,只想逼着他更坏。含焉在江府里巧笑嫣然,薛凌便忍不住想让此人笑的更灿烂些,又或者她在恐惧含焉一朝知道真相。
薛璃再要说啥,薛凌便顾不上。马车还在缓缓前行,她起身弯腰挑了车门处帘子,手撑在门框上,轻巧跳至路边,惊的车夫慌忙喊“吁。”
薛凌挥了挥手道:“少爷要买些小物件,老伯先回。”
光头华日,朗朗乾坤,小厮跳出来采买走到哪也有地说理,不会给人留下什么把柄。车夫为难往车厢里看了一眼,薛璃将金印往衣褶处藏了藏,垂头略有失望道:“先回去吧。”
拎了纸包本想沿途再瞧瞧,今日却只有些散碎银子在身上。薛璃回府不多时,薛凌也就跃到了住处院里。
因走的不是正路,底下也没个通报,含焉正与一位绣娘学描花模,瞧见薛凌,且惊且喜,丢了绣框迎过来喊:“薛姑娘”,喊完又局促换了个称呼道:“薛小姐......”....她低下头:“我以为你又要好几日才回来。”
薛凌扬了扬手中纸包道:“给你的。”
含焉听声抬头,显是有些不可置信,一边试探着要接,一边盯着薛凌问:“给.....给我的”?里面是什么她不得而知,但与薛凌相识至今,少见薛姑娘如此热忱,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薛凌没答,松了手,纸包“啪嗒”应声落在含焉手里。她自个儿大踏步往了里屋,想趁着午饭时间还未到补个眠。
身后含焉急切转身欲叫,张口却又垂了眼睑,好奇盯了半晌纸包。俩丫鬟贴上来上赶着催她道:“快打开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含焉拎起来想晃动一下先听个声,又恐撞坏了了里头东西。抬头朝着俩丫鬟一笑,拉着人齐齐跑到院里亭子处,小心翼翼拆开扎线,一包指头大的碎奶糖粒子哗啦散开。
“这是什么呀”,俩丫鬟相视,故作诧异。姚姑娘是个极好的主家,但当下人总还是要有些分寸。即便不认得纸包里是什么,江府里头的贴身丫鬟,却能极轻易的辨别,这东西并不值钱,市井逗小儿的玩意罢了。
含焉不答,拈了一块在嘴里,转头看着薛凌寝屋,瞬间喉头酸楚红了眼眶。
难得江玉枫没急着来催,薛凌直直睡到饭点,若非含焉轻催了两句,她还能继续在床榻见赖到日头西斜。
进了江府这么久,两人也没在一处用过几次饭,含焉比前些日子健谈许多,薛凌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虽兴致不够,胃口倒还算尚佳,吃完后一路走着消食便再次到了江玉枫处。
弓匕在院里就迎了来道:“还以为小姐早间就要过来,少爷久等不至,这会正要遣小人去迎,小姐就来了,您二人可真是心意相通。”
薛凌白了他一眼,似怒还嗔,既微恼弓匕管不好舌头,又不至于真的上了脾气。她颇喜此人,但心意相通之说,瓜田李下,于姑娘家讲总是不好。纵薛凌不在意这些,她总是有些瞧不上江玉枫为人,若二人心意相通,岂不是说自己与江玉枫一般做派?
弓匕立马收口,前头抢着去与江玉枫通传薛凌过来。待人进去时,已沏好了茶。薛凌大咧咧坐下,江玉枫笑着待她稳了才道:“如何,可见着人了?”
“见着了,泛泛而已”。薛凌啜了口茶水,略偏了头,挑眉仿佛是回想了片刻,又道:“确然泛泛。”
江玉枫瞧了她片刻,忍俊不禁般失笑道:“这一代的俊杰,沈将军是个中翘楚,若知道背后被人如此小瞧,不知要何等气郁。”
“无妨,免他气郁,我就不背后置喙”,薛凌针锋不让:“下回力求当面小觑于他”
“薛家的少爷,确然是十个沈元州也不够她瞧的。”江玉枫摇了摇头,又笑看薛凌道:“既是花费了老大功夫去,且说说吧”。他与江闳始终认为薛凌必有要事,现已平安归来,该是细细进来大家参详。
薛凌捏着茶碗先奇怪问:“什么”?刚皱眉又顿悟道:“你说沈元州?我找他无别事只在宁城漏了东西恐他察觉身份趁机去试探了一番。”
江玉枫大惊,面上镇定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不早说?”
“无妨,不在他手里,这事了结了”。薛凌随口遮掩过去,另道:“倒是倒是黄家那边难办。”
看薛凌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江玉枫稍放了心,顺着她话道:“还没消息么?”
“没有”,薛凌突而笑的有些不怀好意,道:“也许,该想个别的招儿。”
庭前月(四)
有了霍家为例,无需多想便知薛凌不会与黄家善了。这别的招,定然不是什么好招。但见薛凌脸上开怀,江玉枫别有计较,却未扫了她兴,反提醒道:“驸马府那头,你还未曾去过。”
薛凌不以为然道:“去是没去过,可两手空空,去了也是白去,总得抓点什么在手里,我才好去求她行事吧”。永乐公主确然能跟黄家搭上关系,可黄旭尧在哪,如此要命的东西,还能让她直接问不成。
且莫说黄承宣并非如表现出来一般痴傻,就算是,估计也不会说出来。既还没想好要如何才能套话,去了也是白去,无端找不自在。
江玉枫当然听出薛凌说的并非是要往驸马府送东西,而是目前不得其法,去了于事无补。话虽如此,但万事皆是徐徐图之。永乐公主那头催过好几次,即便无事,也该让薛凌去安抚一二,天底下的交情,都是维护出来的。
既起了心思要从黄承宣处入手搬倒黄家,就得好好供着。他劝道:“话虽如此,不过公主金枝玉叶,非是天下奇珍,估计她也瞧不上眼。此物难寻,你我这厢慢慢准备着,另也先去走一遭如何。免了红尘俗物,权当叙叙旧情风月,双管齐下么。”
薛凌仍不太想去,到底是齐清猗在那倒了大霉,去一次不痛快一次。然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江玉枫柔声相劝,再是不情愿,还是轻哼了声,略不耐道:“行吧行吧,去便去了,我捡个空档。”
江玉枫趁热打铁:“择日不如撞日....”
薛凌忽若有所思打断道:“黄旭尧此人.....当初在黄家如何?”
江玉枫道:“淑妃受先帝宠爱,黄老爷子在朝中亦是为官清明,黄家的儿郎,京中有口皆碑,他自是不能例外。”
薛凌沉思未答,江玉枫瞧她神色,试探道:“你想.....”
话未问完,薛凌猛抬了头,却并不答话,只与他四目相对,笑的奸诈。江玉枫跟着正了身子,轻声道:“你这般想,倒是不无道理。”
“你又知道我想些什么”?事未必能成,此刻薛凌却已神采飞扬。即便不能成也不关紧,先弄死一个是一个。
“薛少爷赤诚,喜恶都在脸上,哪能不知呢,不过.....此事还是容我与爹商议后再做定夺罢,他与黄老爷子.....”
“莫不是有断袖之情”?薛凌讽道。
江玉枫脸上一滞,又温声道:“休得胡言,黄.....”
“罢了罢了”,薛凌还以为江玉枫要发火,趁机多骂两句也是好的。江闳与黄老爷子能怎样,无非就是同朝为官,情谊匪浅。笑死个人了,说的好似江闳与谁的交情浅了一般。
谁知这蠢狗近些日转了性子,凭她如何说话,仍是一副如玉公子相,实在好涵养。她摸了一把自己脸,暗忱莫不是当真啥事都挂在了脸上,又或如弓匕所言,她与江玉枫心意相通,这厮竟轻而易举猜出自己想弄死黄续昼。
说来此人命长,老早就听说只剩一口气,这么多日子过去,居然还剩一口气。不知是天佑黄家不收呢,还是天佑她薛凌特意留着。
依江玉枫所言,当初黄旭尧也是黄家的掌上明珠,若是那老不死的撒手人寰。以黄家今日之势,天子估计得去扶个灵柩。
这么大的场面活儿,只要黄旭尧还活着,八九不离十会窜出来。即便葬礼不到,事后也得去坟前烧两张纸吧。
请君入瓮远比大海捞针要容易,黄家家宅里头不能布置眼线,却恰好有个永乐公主要跟着黄承宣事事亲为。至于别的地方,让江府派人盯上一年半载就是了。
薛凌道:“你去吧去吧,快着点商量吧,万一那老东西今晚就没了,我这厢四条腿都赶不上。”
江玉枫开口欲劝,薛凌又道:“刚才进门,弓匕说你我心意相通,我本还不觉,现在瞧来居然有几分道理”。她退了退身子,骄矜道:“不过他用词欠妥,什么心意相通,分明你我皆是一肚子坏水。”
江玉枫哑然片刻道:“既是一肚子坏水,薛少爷不藏着掖着,何以这般兴高采烈”。高洁之士,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一肚子坏水,已然落了下乘。然薛凌所言非虚,若非他也一肚子坏水,如何又能在分毫之间揣透她肚子里的坏水。
“我藏着掖着做什么,我一肚子坏水又没当尿随地乱撒,某些畜生,他配得上好水吗?”
水源在原子上也是稀罕物,于汉人而言井水是好水,河水为劣水。好似这也成了胡汉的鲜明区别。汉人于居处凿井,而胡人择水而居。
偶有逮个野兔子黄羊养着,井水性凉,一养就死。所以鲁文安会提醒薛凌去打些细流河水来喂,可他性急,每次劝都踱着脚喊:“畜生东西,他配的上好水吗”?一语双关,别有意思。
人喝的是井水,洗浴却不拘于河井。好水坏水,择其类而处其用,再正常不过,确实不用藏着掖着。
薛凌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妥,黄老爷子病了这般久,突然死了,外人也不会有疑。至于江闳,脚指头想都知道他不会拒绝。江玉枫说去商量,倒像是设计出个稳妥的法子。
她催促道:“你赶紧去问过,若是没意见,我今晚就去驸马府走一趟。你我要进黄府不易,动手脚的活儿,估计得骗着永乐公主去做,不知她做不.......。”
话到此处,薛凌突然缄口。她本是想到,永乐公主一贯娇滴滴的,给个魏塱都能吓疯,要叫她去弄死黄老爷子,可说了一半,又记起齐清猗胎儿一事。好生生的人命都能做没了,何况一个早该死的老东西呢,又有什么做不来。
她既追寻因果循环,自是不苛责永乐公主,却又总有稍许芥蒂在里头。江玉枫还在思索,未听出薛凌情绪变化,至于她上一句粗鄙之语,也是见怪不怪。
刚才被薛凌坏水之说带来的稍许自罪已缓解,便是她催促,江玉枫又恢复雅意徐徐道:“你既着急,不若一道过去,上回一别,爹还未曾见过你。”
薛凌几乎要脱口而出: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江闳也是个老不死的,见他作甚。然她自个儿的爹也不是啥好东西,大概不同之处就是年纪轻轻便死了,称不得老不死。
江玉枫瞧见薛凌脸上一贯的神色飞扬桀骜,以为她要拒绝。没想到听见的,却是薛凌欣然道:
“江兄盛情,岂敢不从?”
庭前月(五)
那些鲜活孤高都回到了她脸上,即便知道薛凌多半是不屑相见,可她张狂神色与嘴里恭敬并不让人觉得违和,反成肆意落拓不羁。
好与坏,她都是个少爷。
江玉枫侧脸看过窗外天色道:“这个点,爹应是在午间小憩,不便打扰,等天色晚些再去吧。”
江闳已告老不朝,晨昏定省却未改。京中规矩薛凌不知,只说这老不死一天到晚窝在家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见个面居然还得挑时候。也就是宅子大了,若是只有一进一出三间茅草屋,抬头低头都得见,看他上哪去挑。
她本不见得多想去,此刻顺坡下驴道:“那是得等到什么时候,我可还有一堆活儿等着干。”
然与江玉枫而言,薛凌去与不去,干系不算太大。他出言相邀,是有意修复薛凌与江府情分,若强求,反而更惹不快。她既然没出恶语拒绝,已是个极好的兆头。
现在推辞,亦在江玉枫意料之中。他顺着薛凌的话道:“既如此,你且先去料理,我这边一有定论便让弓匕传话与你。”
话毕又惦记起薛宅那头有人找过薛凌的事,故意道:“该不会又要离去吧,既来了府上,往外跑的活计,交给底下人办就是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往外跑,薛凌立刻想到逸白说要置一处宅子。二人分开也两三日了,说不定逸白已经在薛宅等自个儿,是该去看看。
倒不是急着从江府搬出去,主要是霍云旸的信还有老大一叠没给霍云婉解。原本是要留到下月初一再入宫时带进去,而今逸白在宫外,貌似他与霍云婉联系密切,若能将东西直接带进去,早一日解出来,没准还有别的法儿找黄旭尧。
薛凌瞬间坐正身子道:“本来没想走,你这一提,我倒是得走一趟。霍云旸的信还记不记得,我上回去就带了一丢丢点。如果全解出来了,说不定可以省事些。”
她在此事上头的坦诚让江玉枫小有诧异,好心提醒道:“那人信的过么”?官场中人拜高踩低,再是凉薄不过。而今霍云婉失势,骗人送一两封信出来容易。可霍家为罪臣,让人送霍家的家书去,难保不会被人揭发。
薛凌瘪嘴想了一遭,笃定道:“那人我认识,不是个背信弃义之人,你二人似乎见过的”。当晚逸白离开密室的时候,好似江玉枫已经进来过了罢。
守在薛宅的下人报与江玉枫时,只能说个大致样貌穿着,且他与逸白不过是密室一面之缘,自是无法只言片语就能断定往薛宅找薛凌的人是逸白。便是这会薛凌说起,一时间也未醒过神来,小有不解的瞧着她。
“就是那晚霍云婉遣过来的人,叫逸白”。薛凌紧跟着补充道。
“是他,那确然极可靠”。江玉枫大悟,那晚来的人都不是善茬,稍微一提就跃然于眼前。能被霍云婉遣来参合薛家事的人,绝不会因为霍家没了而背叛霍云婉。
薛凌所想与江玉枫又略有不同,江玉枫不知账本一事,她却是知道的。宁城一线的幕后往来都在逸白手里,若是要背叛霍云婉,早拿了东西走,何须再千辛万苦找上自个儿。就冲着这个,亦知他暂时是绝对与霍云婉站在一处。
不过像这种超越了主仆关系的亲信,一般都是贴身之人。霍云婉在宫里,逸白竟能随意出宫,江玉枫谨慎,迟疑道:“可靠归可靠,皇后如今深陷囹圄,他来去自由,终归还是要问的清楚些。”
“他不在宫里当差,说不得来去自由。至于如何与霍云婉通信,我倒没细问。但霍云婉既然将人早早放了出来,路子必是一开始就铺好的。如今她与你我生死攸关,难不成你怕她害我?”
薛凌口中稍顿,江玉枫不答其问,另收了袖沿温声道:“京中不比.....直呼其名于人不敬,不若一道儿改改吧。”
江府里头不怕人听了去,可薛凌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也甚是愁人。别的忍忍便过,江府长年如履薄冰,来个人天天喊着要刨了魏塱祖坟,确实让他诸多不适。君子讳言,正如京中到底不比哪儿,妨薛凌多心,他便特意略了去。
你不说,那东西就不存在?
她最恶自欺欺人,现却一碗茶水饮尽,连答三声“改改改”,丢了茶碗道:“既然你也觉得可靠,咱们就各找各爹,晚间碰头,到时再议黄家那老....”
“老不死”三字卡壳,硬生生改成了“老爷子”,薛凌咽着口水停了两秒,情真意切的祝福:“再议老爷子回天之术,如何?”
“甚好。”
薛凌欢喜挤出个笑容,又道:“把江府的人都收回去吧,以后也不必再着人守在那,更不必守着我。”
“薛少爷这条命值钱,不知多少人惦记着。刀剑凶险,万不能掉以轻心”。江玉枫缓缓转动手边茶碗,戳破薛凌心思道:“若是嫌弃别家的人信不过,不若让弓匕带你去挑些好的...平日总有个跑腿传信的杂活儿,难不成倒劳你事必躬亲?”
说着又轻笑一声道:“爹与我皆知你瞧不上江府,你大可不必故作亲近。我长你几岁,今日且权当托大说教。听与不听,皆在薛小姐自身。”
这语调和那太傅老头一个模子,听与不听,皆在自身。说的人都这般说了,听得人还能拔腿跑了不成。
她仍是不驯,却用极虚假的谄媚模样道:“听听听听听,江兄你但讲无妨”。一如幼时存心顽劣。
江玉枫知她敷衍,顿了顿还是温声:“当年之事,我一直想与你做个解释。还未寻得好时机,不料你已从他人口中得知,弓匕回来....”
“不就是一条腿嘛”,薛凌打断道。她当这蠢狗要说什么,居然为着这点鸡毛蒜皮.....鸡毛蒜皮....她无谓道:“反正那人又不是我,且江兄也没让人尸骨不全。再说了,就算是我,我曾伤过江兄,你要拿去也无妨。”
说着嬉皮笑脸一掀裙角:“来来来,照这砍。”
庭前月(六)
江玉枫飞快别过眼去,道:“薛少爷自重。”
薛凌嘴角处轻哼一声,趁手放了裙角,嗤道:“你既喊我少爷,我自个什么重。事实如此么,当年你爹不是说我既伤了他儿,一腿换一腿,我有胆活着给,你父子二人却无胆要去个死人身上拿。既拿不去我的,何必喋喋不休,徒惹笑话。”
她并非是使性与江玉枫争执,而是有意说开了免江玉枫心中郁结。双方相交,她不信任江府已然是道坎,若江玉枫再多疑,更是不利,能先安抚,就先安抚着。
江玉枫还未回过脸来,薛凌又道:“我里面穿着呢,不就是霍准那蠢...临死胡诌了两句挑拨离间么,我没上心,倒不知你如此上心。”
江玉枫轻斜看薛凌已经整好了衣裙,至于里面到底穿没穿显是无关紧要,这才回正了脸,正色道:“不是胡诌。”
稍顿片刻,又道:“也并非挑拨离间,他只是在叙述一桩事实罢了。正因为是事实,我才要自辩一二。那年我与霍云昇一起追杀你至明县,李家庄失火,他从一岩洞里拖了一截焦炭回来要我认人。”
薛凌脸上笑意逐渐生硬,江玉枫本是直视于她,这会目光已垂了稍许,继续道:“那个时候,我与薛家少爷也不过仅仅数面之缘,还重伤在身。霍家为何一定要我去认人,薛少爷聪慧过人,想来不用我多提。”
薛凌没答,江玉枫等了片刻,又道:“这天底下,有谁能判别一截焦炭生前是何人呢。我见那遗骨与你身量相仿,霍云昇又道是亲眼看着你进了山洞,本想以烟熏逼你出来,孰料你宁死不出,自焚而亡。他既这么说了,我只能断定那遗骨是你。
“你我这一生,境遇多有相像,又截然不同。但不管如何,今日在此,我并非向你悔过。那具遗骨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我从未佯装,当时,是真的要切下一条腿的。不过是霍云昇阻拦,未偿其愿罢了。”
薛凌失笑道:“那我今儿让您偿愿?”
“薛小姐。”
“嗯?”
“江府曾有诸多无奈之举,日后亦免不了要有许多不得已之心。不敢妄求你能对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唯愿你能感荆轲樊将之谊,免负薛将军一世清明。如今.....”
“好说,好说”,薛凌打断江玉枫道,如今怎样她不稀得听。荆轲樊将之谊,是闻燕国苦秦,而荆轲为国刺秦王,苦愁无法近身。樊於期深明大义,杀身成仁,将自己的头颅交给荆轲拿去作饵。
依着江玉枫的意思,她就该跟樊於期一般,笑着死呗。
“我既来了江府,断不会再为昔日伤神,江兄也不必放在心上”。薛凌笑道:“走了宁城这一趟,明白了很多事情。
过往是我世事不谙,今日承蒙江兄又添教诲”。薛凌起身,郑重施了礼道:“我定会助江府拨乱反正,澄清宇内,还大梁一个朗朗乾坤。”
如此正派模样的薛凌,江玉枫只见过一次。就在那年薛凌刚找上门,双方还未吵起来时,他尚顾得上惊叹一回,边陲野镇长出来的少将,风流气度不逊皇城。
再然后,礼乐崩坏,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直至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原样。
真的能回去吗?
江玉枫不能确认,点头权当回礼道:“教诲不敢当,虚长两岁,光阴闲暇,故人叙话罢了,你又何必这般拘礼。”
薛凌未入座,再次施礼道:“江兄与我皆曾在太傅门下修习,师出同门。伯父又冒九族之险庇护舍弟数载,本该以父礼兄礼待之,往日是我逾矩。”
“你既提起同门之谊,那我就多聒噪一句。”
“感江兄赐教。”
“圣人曾言,‘自季孙之赐我粟千锺,而交益亲;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故道虽贵,必有时而后重,有势而后行’。以为然否?”
“然”,薛凌点头毫不迟疑道,只是头垂下去并未再抬起来。
“所以你我今日所为,不过谋时势罢了,皆为明日成道,当是无愧于心。”
“江兄教诲甚是”,薛凌语顿抬头,又复先前活泼,笑道:“依江兄所言,大家过往有诸多无奈之举,以后又得有不得已之心,唯愿你我就此放下成见,修荆轲樊将之好,于公而忘私,于义而成道,舍一人而成天下,舍一时.....而成千秋。”
江玉枫亦不复深沉,随着薛凌调笑道:“薛少爷入了化境了,老师若在,定要夸你责我。”
薛凌拱手道:“别过,我去寻逸白,你早些问过伯父,晚间回来碰过面之后再定夺下一步。”
江玉枫点头道:“请”,说着话温和瞧她。薛凌转身出门,脸色瞬间阴冷,又惦记起江府来往人多,赶紧克制着重新缓和,挂上些许笑意。
弓匕几乎是同时站到了江玉枫身后,却等薛凌走了老远,江玉枫都自己动手将桌上残茶清理殆尽,才劝道:“少爷,依小人之见,薛小姐.......”
“兀需多言”,江玉枫不改其色,拿了帕子拭去桌面水渍,从边缘暗格处拈了一把青翠松针丢进香炉里道:“稍晚在园子备些炉火羊炙,晚间若是她来,领了去寻我即可,无需此处在此处等着。”
弓匕低声称是,薛凌已回了自己院里。本可直接出门,念想着将东西带上,若是遇上逸白,直接给了他,省的来回跑。
许是真的入了化境了,她极烦躁,遇着含焉时,却还能笑着道“去去就回,不必惦记”。直到取了抄本出了江府好久,心中戾气才一点一滴往外散。
人到薛宅之时,发现那破门又上了锁头,大概逸白确实来过,找了个什么东西拦在上面。侧耳听了下,江府守着的人不在近处,当下再也控制不住,恩怨滑到门缝里的时候,脚就踹到门上。
锁应声被挑断,门也被踹开。薛凌冷脸走进里头,剑都没收,直接就捏在了手上。去他妈的荆轲樊将之好,谁做荆轲,谁又做樊将?
她不做。
但江玉枫另一句话甚是有理,人想要的东西,道也好,魔也好,皆是唯有权势加身时方能实现。
所以这二者,到底有什么区别?
庭前月(七)
院里陈设粗看未改,薛凌并不诧异。便是逸白来过,以那人身份,当有自知之明不会亦乱动。
且他知道院子外有人看着,即使留个什么纸条内的东西,也该放在房里隐秘处。至于在院门加了把锁,估计是实在瞧不下去了。
目前里头并无动静,想是人不在。来都来了,至少得等到晚间。薛凌没急着进屋,路过院中时,惯例打了桶水提到檐下,这才进屋取了茶壶和一只碗过来冲洗干净,方切实在屋里站定。
显眼处都被摸了一遍,她曾对逸白说过院外的人不会进来,还能防个狗啥的。若是逸白留了书信纸条之类的东西,必定就在自己屋里。
只一番折腾下来,什么也没瞧着。扯了张椅子在桌边坐下,薛凌倒了碗凉水饮尽,暗忱逸白绝对回来过,江府那些蠢狗除了干站着其他啥也不会干,再找不出人给门挂把锁了。
另来底下人办事,一点一滴都喜欢向主家汇报。普通人家迁宅安居是大事,于薛凌来讲,她买个宅子就出趟门的功夫,自是想着逸白已经办妥了此事。
他来过薛宅没等到自己,又没遣人去江府求见,应该会留点笔迹纸条之类提醒自己去何处寻他才是。
她心下惦记,坐了片刻又起来往桌沿床脚等偏僻处细细搜查,仍是一无所获。蹭的一身灰不算,别的鸡零狗碎亦被翻出来不少。
例如,石亓那袍子,不过这东西她往日不上心,现也懒得看,随手又扔了回去。另一件,却是薛弋寒的半幅画像。
自从陈王府卷了收起来,防人耳目,少有拆开过。时移事迁,竟到了再也不想拆开的地步,以至于前几日去决定了要去江府长住,她甚至都没带着这东西。
这会重新拿在手上,仍如烫手山芋,可盯着画轴瞧了许久,早间薛璃捏着那枚金印的样子跃到了眼前。
那是...在平城喊了她十几年大哥的脸啊。
若非那张脸,这画卷大抵还是如那件袍子一般,被捡出来又毫不犹豫的丢回角落。可那张脸一出现在自己面前,十几年的血缘恩情,好坏皆是纠葛,哪能说句了断,就能真断的一干而净。
何况她飘零已久,更渴求归乡,即使是遥远天际里的一点微光,亦成心头念念星火。
薛凌握着那画卷又坐了良久,竟心虚一般瞧了瞧四处,确认无人才缓缓打开。
工笔斜描,纸上千古,画里薛弋寒丝毫未改。只一眼,就忙不迭的合上,半晌又徐徐打开。
你看,那些人前叫嚣的恨,在无声处,其实都是不能开口的思念。
她又开始难以自拔的去想平城,就好像曾经说过的许多再不做的事,实际都在一而再再而三的于生命里重复。
只是这次的记忆里,平城不再是白雪青砖的故居,而成了烈焰焦烟的火海。
她想三年前从明县逃出生天后,原本,是要回平城的。不知是怎的走到了今日地步,平城没了。
悔怒委屈百感袭上心头,她瞧两眼又避开,避开又忍不住去瞧两眼,想着这半年来奔波流离,怪天怪地怪薛弋寒,世间人人怪得。
可也......不全怪她阿爹。
就连江玉枫的荆轲樊将之说都开始有了点道理,世人那么多情非得已,实属无奈。若是阿爹还活着,她顶多走远些,等他来哄两句,就罢了。
也不是非得......非得如何。
情绪稍缓后,薛凌红着眼眶依了原样徐徐将画卷起,打算临走带着,拿去交与薛璃。
至少搁在那病秧子手里,会比自己保存的好些。就怕江府忌讳,得连着那金印一道儿提提,交代他藏的紧实些。
绢布越收越短,薛凌忽觉稍许不对,这画轴在手里,超出了它应有的分量。防止自己的感觉出错,彻底收完之后,整个放手掌上掂了掂。
几乎是画卷扔到桌面上的同时,恩怨也滑了出来。她不是大街上称糖的,本不该如此敏感。但因习武之故,手上常年拿着铜铁金等物,免不了熟悉这些材质其重几何。
而画轴这东西,苏木,玉石,牛角材质皆不算得稀奇。然重物容易损伤画卷,是若整根画轴皆用金玉等物,实是本末倒置,牛嚼牡丹。
真正的大家,皆用檀香木为轴,此物轻,且有奇香,既能防潮,又能辟蠹。珠玉宝石之物,则缀于轴头,凭添富贵,也免伤根本,两全其美。
魏熠这幅画既是皇帝赏下来的,自然物尽其功,尽善尽美。整根寸余粗鸡血紫檀为轴,拳头大小的枣皮白玉雕了狻猊分坐两头。
狻猊有百兽率从之意,恰和纸上皇帝春猎,想来当初画成,应该是梁成帝的心头爱物。
薛凌不知东西是怎么落到了魏熠手里,但是人家父慈子孝与她八竿子打不着。
在陈王府时,她拿着这画不觉有异。是因为那俩白玉狻猊缀着,沉些理所当然。
可画被她一分为二,画轴也被平意一分两半,狻猊只余其一。按理来说,现在拿手里,应该有轴头那一边重,另一边轻才对。然她掂量着,分明不是如此。
鸡血紫檀极名贵,价值与白玉不遑多让,可那是价值。木料取的就是其轻,断不会有坠垂之感,岂能在重量上跟一块石头相提并论?
仅剩的缅怀瞬间收起,薛凌拿过桌上茶壶再次出门佯装打水,极仔细的审视了一下四周,确认院里无人,这才回到屋里,关门并上了门栓。
她从未如此谨慎过,那画卷究竟有什么古怪不得而知,但梁成帝与魏熠两人经手的东西,必然毫厘泰山。
窗纱也放了下来,恐伤了画,薛凌先小心将纸张从卷轴揭了下来,收到一边。再拿着那截檀木掌间轻敲两下,更加确定里头必然有东西。
玉狻猊是用金箔作连接,镶裹在檀木上的,恐里头也有机巧,她没如往日切了了事,而是凭借剑尖一点一滴撬了下来。
再看画轴截面处,仍无破绽,纹理和外表并无二致。手指摸上去亦无刺手毛糙处,说明并不是后期匆匆造就,而是经过精心打磨。
到了这一步仍不得其解,薛凌别无它法,只能拿恩怨从顶部开削,防着损坏里面东西,她削的极薄。
直削了约莫寸长,才隐见里头中空。举到高处眯眼往里望去,文字样的金光交错,像黑暗里佝偻蝇虫。
是什么东西?
庭前月(八)
剑尖插着仅剩的檀木皮劈开,力尽轴破。二指来宽的半块兵符跌眼看要叮当掉在桌面上。她唯恐弄出声响,手疾眼快去接,忘了恩怨尚没来得及收回。
临了掉转剑头,剑柄又喷着了那玉狻猊,滴溜两转滚至地面上,啪嗒一声嗑成三四块。
龟玉毁于椟,虎兕出于柙。
地上残破不关己,薛凌一把抓过兵符,闪身到门前,看院内并无动静,这才退回墙角床榻前,缓缓将手掌摊开。
是...是她爹的那块兵符。
古来甲兵之符,右在王,左在将。凡兴士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王符。燔燧事,虽毋会符,行殴。
自古以来,至高兵权虎符皆一分为二,右边存于皇帝之手,左边的则给将军。用兵五十人以上,需得合二为一方可调遣。如果有烽烟战事,则暂不需要汇符。
梁又有律令,战事起,将帅可凭一半兵符调近三城兵马为援,再多,则必须要合符再调。其治下各城又各有城符,遇虎符则废。
既有左右之分,薛凌自能轻易的认出手里这块,应属将帅,也就是薛弋寒的。沉寂良久,她认命一般,长叹了一口气。
江闳说的是真的,阿爹当时....竟然真的没兵符。而所有人遍寻不得的那半块,居然......在魏熠,也就是前太子手上。
薛凌将半块中空老虎举只眼前,忽而明白了自己将画拿走时,魏熠欲言又止的急切是为了啥。也明白了魏熠为什么在齐清猗有孕之后,始终觉得魏塱会放他二人离去。
那个蠢货,是想用这半枚兵符换个功成身退罢。
直到先帝三年祭上一番试探,发现他的好皇弟绝不会放他离去,是故临死也不肯说出东西在哪。阴差阳错,竟然到了自己手上。
可梁成帝为何会把这东西提前给了魏熠?
薛凌读着上头铭文,好不容易生起来的一些温情又消散于无尽冰冷里。当晚江府密室夜话,江闳曾说过......梁成帝,要当一辈子父皇。
那蠢狗,立了自己儿子,又防着自己儿子。防着自己儿子,又想拉拢自己儿子。
果然魏家上下满门蠢狗,分明是梁成帝不肯给太子一兵一卒,又怕逼得太急魏熠起反心,正好薛弋寒丢了半块毫无用处的废铜回来,塞给太子当个把件恰如其分。
先不说半块兵符毫无卵用,就算魏熠偷了一整块,薛弋寒连兵符都能还给梁成帝,难道还能和太子合谋造反?何况此时薛家已经无质子在京,太子和谁商议去。
可有些东西虽然毫无用处,皇帝既赐了,就是另一种寓意。身为人君,至关重要的兵权都给了你,难道你还怕朕另立太子?
这二人之间如何博弈已不得而知,然这些人千回百转,因果最后都在薛凌身上重聚。逸白破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薛凌呆滞坐于间,木木然不声不语。
连喊了两声,薛凌方回了些神,微笑道:“你回了,我等了你好些时候。”
逸白屏息道:“小姐无恙否”,他这两日皆宿在薛宅,为的就是不知道薛凌什么时候回来。自己身为皇后的人,不管薛小姐去了江府还是苏府还是任何地方,都不便去请。
刚才在院外见门锁是被利刃切开,还以为院中有不测之事。门外轻喊了两声,不见薛凌应答,这才逾矩破门。看薛凌脸色不对,越发谨慎。
薛凌抿了抿嘴唇,起身道:“无妨,我寻着了些旧物,一时情难自控。你回来的正好,再晚些我就要走了,江府那头还有些要事处理。”
逸白绷着的神经稍松,上前两步道:“京中置地不易,我已让人在留心何时的”,他故作逗趣,讨好薛凌道:“总得让小姐住的舒服些才是。”
“我不讲究这些,不必太过挑剔”。薛凌说着话,走到桌边,不动声色拿衣袖再次擦了擦桌面。
上头东西她已经拾掇过了,画卷另收,画轴劈成几块丢去了角落。碎掉的玉狻猊也再切了切扔进一箱子里,那些削下来的檀木片则收拢一处倒在了院墙泥土处。
逸白不疑有它,恭敬道:“小姐误会,宅子是早早便备好的,只是那时世事难料,不敢派人去打理,多有荒废。这厢先买了丫头婆子进去添些人气,待一切妥当,方敢请小姐移步。宁城那头,小人也已在着手,无需担忧。”
“如此甚好”,薛凌从怀里拿出抄本递过去道:“我并非前来催你,只是霍家的家书,我上回去宫里时,恐行程不顺,只拿得三五页。现全数拿了过来交与你,看看是否有机会替我递给皇后,托她将剩下的全解出来,也方便日后行事。”
逸白双手接过,当面翻了两页道:“小姐有心了”,又道:“不过正如小姐所虑,一蹴而就怕是会出乱子,小人尽力而为,但短时间内要想解得全部,怕是力有不逮。”
薛凌挥了挥手道:“无妨”,恐霍云婉多心,她解释道:“今日走的急,错拿了抄本,原件尚在江府,主要是防有丢失,别无他意。你们先将就着,改日我再将原本带来。”
逸白明其用意,恭维道:“小姐思虑甚周,皇后与小姐一见如故,断不会生狭隘之心。”
薛凌道:“你这几日都宿在此处么?”
“是的,小人猜.....”
“你不要句句不离小人”,薛凌打断道:“我听的不惯,寻常答了就是。”
“是”,逸白再次躬身,道:“我猜小姐会在江府和苏府居住,这两处我皆不便前去,所以就每晚来此,想着若是小姐回来,大家便能遇上。”
说罢他轻偏头,示意门外道:“不知院外歇着的,是哪路高人?”
薛凌没答,反正江府的狗留不料多久了,只道:“别管这些了,不日就要离开,随他们去吧,若此处无旁事,我要先回了。”
逸白取出一张地契递与薛凌道:“小姐既过来了,请收下此物,待江府居厌,小人在此处恭迎小姐还家。”
薛凌接了随口道:“好”,叹了口气越过逸白刚走出门,左手就搭在了右手腕处,而后缓缓向上,袖里头除了恩怨,还有半尾卧虎。
天下君与臣,古今父与子,少见良缘,俱是冤家。
庭前月(九)
从薛璃聚起来的点滴温情,转眼之间又归散于无形,仿若从未存在过。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摸索着那半块兵符轮廓。再一次从水井边过时,更将那本就碎掉的孔明锁踩碾成末。
或然梁成帝在将这东西给魏熠时,是真的一腔爱意,既哄自己儿子,也勉励当朝太子。可这破烂,实际召不回一兵一马,空作笑话而已。
保持本性不易,尤其是,我见世人多艰。
梁成帝算计他儿子,薛弋寒也算计他儿子,这两人没死在一处真是亏了多年情分。
薛凌将逸白给的地契折了小心收到袖间,此时往江府的路有些漫长。即便今晚就要赶着去给黄家老不死的送行,那也至少得等三更才能装作阎王催命,是以不用急着回江府。
她走的慢,路上草木砖瓦都入眼。梁京中,多年不改其热闹繁华,唯她一身寂寥穿梭其间。平城没了,申屠易死不见尸,老李头两腿一蹬,存善堂人去楼空。
永盛赌坊里,还熙攘震天。
从西北回来,她有意无意忘怀的事,都在这半枚兵符上重生。多年之后的梁某某官员,断然不会记起,沈家将军离京那一日,江府的小少爷下朝之时曾对龙椅回望。
更加不曾看到,“他”眼神里多是不解,却又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艳羡。
不解是因为明明椅上之人得位不正,朝中有目共睹,偏偏金銮殿上文武都跪的虔诚,至少沈元州临别语间坦荡,即便作伪,也定有几分臣心在里面。
艳羡的是,即使有目共睹,魏塱,仍能在那把椅子上坐的如此稳当,果然是....和永盛赌坊里的那位九哥一模一样。在朝在野,文武庶民都只是一群跟庄的罢了。
可永盛楼里的庄家,一年半载就得换一拨,只要能赢,人人当得。所以龙椅上的人,是不是也不必非得姓魏?
“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耳”。拓跋铣在平城说过这句话。
拥器而自重,是为将之大忌,所以以前不曾听过几回,但可以肯定这话并非拓跋铣原创,具体出自谁人之口,薛凌一时记不太起来。
梁书有记,上唐哀帝无道,高祖行天理,彼而代之。
有些想法,早就在淅淅索索的萌芽,隐藏在最黑暗的血液里,所以让人不知不觉。实际早就于周身游走,偶有两三冒头,又飞快的被压回体内。
实则心疾难愈,直到这半枚兵符成了最后一昧药引。或者说催命的鸩毒,生与死,都在袖里方寸。
回江府时已见夜色,弓匕按江玉枫吩咐早早在院里备了炭火羊炙。薛凌寻去书房时,闻说此事,道自己已在街上用过饭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弓匕道:“少爷突来兴致,小姐何不成人之美。”
薛凌不作争论,一路跟着去了,果见亭子里,隐约见江玉枫倚在藤椅上,果真亲自动手在炭火上翻已经冒油的羊肉粒子。
等薛凌走的近了些,他才招呼道:“回的这般晚”,又与弓匕交待道:“取件外衫来,园里夜风刁钻。”
亭台四周各有帷幔,得是平城连风带沙才能穿透。江玉枫多此一举,薛凌亦没拆穿,坐到对面,拢手烤着火道:“如何?伯父怎么说。”
江玉枫将桌边碟子往她面前移了移,里头有格式干果蜜饯,俱是西北那头出来的样式。未等招呼,薛凌先伸手拈了一粒塞到嘴里,声酥肉脆,嗔道:“好东西怎不早些拿出来。”
惊喜之情也不见得是全然作假,密室一事后,薛凌与江闳不欢而散。京中父子臣纲,江玉枫事事听他爹的,这般惺惺作态,在她看来,不外乎司马昭之心。老东西唱了红脸,小东西就唱白脸。
唱就唱吧,但这果子确实好吃,她跟着唱的也快活。总好过唱个戏,还得给你一碗馊饭笑着请了往下咽。
江玉枫轻笑递了湿帕子与她道:“不净个手么?你是个急性子,料来回来府便来寻我,还未曾往自己住处洗漱吧。”
薛凌泰然接了随便抹过,跟着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江兄。既知道我是个急性子,如何,黄家老爷子的药求到了么。”
她倒确然是个急性子,可因着袖里东西,原是要回住处藏一番。一来此处是江府,藏哪都觉得不妥。另来就因为自己是个急性子,午间才催着江玉枫,自个儿回来了倒往别处跑,与往日脾性不符,怕是江府人精要起疑。
与其倒是想词儿遮掩,倒不如赶紧过来,早早问了事,又免了别的波澜。江玉枫道:“爹倒不反对,不过....。”
不过如何,他并没说下去,而是趁着说话的功夫拿夹子加了刚熟的羊肉递到薛凌碟子里,转口道:“庄子上满一年的小羊,正适合秋末暖身子,你长于西北,应是甚喜此物。”
薛凌随口诚谢,不忘调笑道:“江兄近日殷勤的过分,吃人嘴软,我都不敢动箸子。”
只要江闳没反对,具体不过什么,她一点也不关注。且以江闳的为人,不过二字后面大抵是对昔日同僚且惜且叹。既是存心弄死人家,说这些又有何益。
江玉枫应是明白此理,亦知薛凌态度,所以点到即止,既恰到好处的表达一下自己的爹做此恶事不情愿,又免了被薛凌讥讽反落下乘。
礼尚往来,他既圆滑,薛凌的顽笑也见好即收。说完不敢动箸子的话逞个嘴上便宜后,手指就拈了上去,直接拿起肉粒丢进嘴里,烫的连连呼了两三口气。
“我看薛少爷食指大动才是真的”,江玉枫又将湿帕子及时递了过来,极自然的接着先前话头道:“黄老爷子缠绵病榻已久,底下人守的寸步不离。
便是得了空档,刀剑加身就不说了,肯定会被查出来。凭白送几条人命倒还在其次,就怕老爷子走的蹊跷,黄家有所察觉,不会让你我要寻的人出来。”
薛凌一口羊肉吞完,欢欣喊了“好吃”打断江玉枫,跟着往下道:“这么说的话,用毒也不是上策,皇后与我提过,半个宫里的御医轮流去他家侍疾。这世上无色无味的药也有,但难保死了之后半点异样都没有,万一哪个御医瞧了出来,还是前功尽弃。”
说罢伸手又要去抓架子上烤着的羊肉,江玉枫就着箸子轻敲了了下,道:“烫”,薛凌识趣缩回手,学着拿了夹子。
真假不论,二人此番一唱一和分外默契,她还在认真思索要不要去陶记问问有没有好东西可用,江玉枫提羊肉翻面的功夫,闲话般道:
“黄老爷子......应该还不知道霍家事。”
庭前月(十)
薛凌疑惑“嗯”了一声,手上动作跟着一滞,却又转瞬即明,将夹子搁下拍手喜道:“好呀,这个法儿好。”
得了夸奖,江玉枫还在慢条斯理的继续翻着架子上羊肉粒,并无卖弄之意,头也没抬道:“好是好,未必有奇效,另来生人近身不易,纵是有公主作保。但驸马与她如影随形,能否把话带到....”
他又夹了一粒羊肉递到薛凌碟子里,这才继续道:“也是未知之数。”
薛凌神色稍敛,依旧用手拈了,思索道:“说的也是,且你我并不知黄老爷子究竟病到了何等地步,万一早就神智尽失。就算魏塱死了,也吓不着他啊。
你手艺倒是好”,肉吞下去,她一扬手指,夸完又道:“所以还是得兵分两路,上下策都要备着。”
她得意处又失了言行,直呼魏塱名讳,江玉枫再未提醒,答道:“嗯,我已着人去打探是否有可用之药。驸马府那头,就要劳你走一趟了”。
“好说好说”,薛凌记起陶记那头,主动揽了一回活计,道:“灵药这东西么,我也且去问问,晚些我往驸马府去,先看看永乐公主那头如何。等明日回来,再论各自找到的药灵药能不能用,怎样。”
“不必如此着急”,江玉枫止住她,搁了夹子,另拿了湿帕净手,循循道:“等用药有了路子再去吧。
公主脾性不定,这些事,早一时知不如晚一时知,免她惊惧之中漏了怯。黄府那边,已经着人去瞧着了。老爷子福泽深厚,若能寿终正寝,岂不天助你我,免了奔波?”
薛凌略计较,是这么回事,先前着急是恐江闳不许,黄家老不死的突然没了赶不上去奔丧。现既江玉枫已经安排下去,那倒不用去催永乐公主赶紧。
她点头称是,此事且先作罢,江玉枫吩咐着上了小壶酒水,道是羊肉容易积食,酒里有豆蔻陈皮,解腻消食,劝着用了些。
时至八月下旬尾,天上只有疏星几点,无端惹人寂寥,好在院里丹桂甚浓,酒足饭饱,就能唱两句好个秋。
架子底下炭火渐熄,弓匕本是要添,江玉枫看肉已割尽,挥了挥手示意不用了。本该就此散去,薛凌貌若朦胧,带着些许醉气道:“瑞王其人如何?”
“当得明君。”
江府既决定捧魏玹上位,江玉枫绝不可能于薛凌面前说瑞王的不是,她这话问的多此一举,毫无道理。
不过有道是酒后吐真言,薛弋寒被帝王戕害,薛凌对下一任帝王有所担心也是常理。人难免偶尔要发句牢骚,是以江玉枫并未多想,亲自动手在极细致的收拾桌上酒具。
孰料薛凌好奇一般,顺嘴提起了魏熠,道:“说起来,我对陈王颇有愧疚,当初若非.....”
“人各有命,何必介怀”?江玉枫抢着劝解道。
她听江玉枫语间轻微局促,急忙顿口,跟着失笑道:“哈哈,说的是,人各有命,何必介怀。”
魏熠刚死,江玉枫恨不能让自己偿命一般,现自己想偿命了,他倒恨不能魏熠赶紧活过来,免了自己偿命。
天青易得,流影难寻。薛凌能辨优劣,却并不识得刚才所用瓷盏的类别。文人雅客少有不喜瓷的,其中又以流影瓷极为稀罕,似玉非玉,晶莹如珠,江玉枫对其推崇备至,曾广为收纳。
多年前有一尊流影流影玉舞伎,魏熠想讨了去,终未得逞。
这些旧事,薛凌不知。而她对魏熠之死可能真有过介怀,那也早就散尽,此刻提及,不过顾左右而言他,借介怀之名,行打探之实,连魏玹都只是为了引蛇出洞的幌子。
她手腕高悬,拎着壶往自己茶碗里续水,好似妇人长舌,蓄意窥测他人私事一样,不怀好意的评判:“若非梁成帝刻意架空魏熠,魏塱未必有机会登基。”
江玉枫终有动容,手指大力捏了下酒盏,只因他一双手浸在水匜里,薛凌并没瞧见,她只听得江玉枫劝道:“为人臣子,勿要妄议君王。”
薛凌一抹笑意从嘴角直蔓延到耳边,纵是江玉枫神色语态不改,但此人一旦好为人师,必然心中有鬼。且他既没否认,必然确有其事。
果然当年那场祸事,人人有份参与,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我没说错吧,倒是承蒙江伯父教诲,当晚我从你江府密室出去之后想了很多。说到底,这皇家事....”
“够了”,江玉枫说话并未动怒,却十分有力度。于他而言,薛凌讲的那些破事,在魏塱没篡位之前,魏熠自己都心如明镜,跟在他身边的自己能不知?
知,又有何用?
起码梁成帝虽猜忌,到底是将魏熠护的极稳,从未亏待。他是君是父,尊他敬他重他让他,都是本分。
人应该做的,是去恶人身上找罪证,而不是在好人身上找缺点。
应该,应该是这样吧。
他有千言万语可辨,最后还是缄口,略无力道:“陈年旧事聊来何益?皆是他人嘴里笑谈,何必多提。”
薛凌这才若无其事的捏了手腕,道:“我随口说到魏家儿子罢了,有道是矮子群里拔将军,做个对比,若是瑞王不太好,现儿换一个也来得及么,你如此着急为哪般?刚劝完我人各有命来着。
猜便由得他猜,这不都是命么。”
这不是都是命么,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说着话,跟为赋新词强说愁一样矫揉做作的很。江玉枫接着洗他的酒具道:“这些话休要再说起,江府不过顺天承命,岂有替天择主的道理。”
“好好好,不说起不说起,你且收了歇下,我明日再来”。薛凌指了指空着的架子道:“此羊甚好,多宰几头来,我囤着吃。”
江玉枫只抬了抬头,温柔看过她,又低下去专心擦拭酒盏。薛凌便离了园子,弓匕跟在她身后,将人送出院门才回转。
袖里轮廓和从薛宅处出门是一般无二,从那次在鲜卑处被石亓摆了一道,她就甚少饮酒。许是今晚有所图,江府又暂时是个安生地,陪着多饮了几杯,身上燥热难解。
天时说早不早,说晚城中尚有一半灯火未熄。陶弘之那头,其实不是很想去。
庭前月(十一)
不仅仅是陶弘之这个人让她觉得捉摸不定,还有老李头之死。薛凌前去求药,陶弘之以药在伯父手里为由相拒。可她明明记得,当初陶弘之说,遍寻京中,也只能找出两颗来。
时日长久,可能是自己记错了,可能事后陶弘之将药送走了也不一定,未必就是此人有心推脱。便是他当真推脱,其实薛凌也无权苛责。
陶记只是个生意处,卖什么卖给谁,与她并无多大关系。
她自己亦知道这个道理,只知易行难。再三克制没与陶弘之问个究竟,私下想起时,却是稍有芥蒂。也许再过些光阴,这个中愤懑就能随风而去。然如今既有事,只能勉为其难再去走走。
三更半夜也往陶记去过数回,是以无需赶着更深。出了江府门,街边还来得及饮一碗甜汤醒酒。
到时陶记前院还有灯火绰绰,估摸着小伙计在盘点账目。薛凌想敲门,念及自己虽不惧,貌似陶弘之孤家寡人,有了夜半相约的闲话,讨不着夫人实在造孽。身影一晃,熟门熟路的站到了后院里头。
摸黑在花盆里捞了颗指头大小的碎石,手头上颠了两三下,薛凌对着隐约门框处比划好几回,才“呼”地一声掷过去。
房里灯火多了两盏,陶弘之迎出来,院里几盏宫灯自动着了烛火。不等他开口,薛凌转身回望了一圈,先道:“这无火自燃的功夫究竟是从哪处得来的,改天无事也教教我。待到哪日落魄,也好装神弄鬼骗得几两碎银作营生。”
陶弘之沉默片刻,上前几步,看着薛凌轻点了头后又走向一宫灯旁,一边掀了灯罩,一边道:“伯父可安好?”
薛凌挂着的满脸笑意僵在昏黄里,跟着微侧了身子,怕陶弘之回转头来看见自己冷漠。半晌才答:“坟安的挺好,在隐佛寺的风水宝地。”
陶弘之指尖轻弹了一下烛台,等燃过的烛蕊屑跌落些许,重新扣上灯罩,方转身回来道:“节哀。”
这么个空档,薛凌已整理了情绪,冲着他咧嘴道:“人近七十古来稀,死了也算寿终正寝,有什么哀不哀。”
她走到陶弘之面前,故作豁达亲近,一拍他肩膀道:“我来买点东西,急着用,等不到明日陶记开门了,如何,陶掌柜的还招待不招待?”
陶弘之掸了掸被拍过的肩膀处,笑道:“薛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陶记小本生意,哪有不招待的道理”。说着伸手朝门口:“请。”
薛凌先行一步,走在前头往里。陶弘之约莫是随口调笑,然言者无心,听着有意。她看房里暖意,赫然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进去。
真就如陶弘之所言,这京中诸人,除了宋沧,她居然就当真除非有事想求,不然绝不上门。
以前只说苏姈如趋炎附势,到头了自己免不了要学她求于人前。起码人家求,求的低声下气,自己求,还求出个趾高气扬来。
她仰头看天,无声的出了口重气。身后陶弘之闲话道:“本该早日上门探望,也向伯老聊表相思之情。不过与小姐相识甚久,还未知贵府何处,失礼之处,薛小姐见谅。”
薛凌本不欲答,刚才自省作祟,赶紧回了话道:“你我萍水相逢,何来失礼之处,我早说过家里是走镖的,京中居无定所。”
脚跨过门槛,忽记起逸白置了宅子,又道:“不过近年太平,家里收入颇丰,有了闲钱,便决定在京中置些产业”,她侧身往后看了些,笑道:“等我搬进去了告诉你在何处”。说罢往里走了两步,甚是向往一般自言自语叹了一回:“听说园子可大了。”
陶弘之跟着笑出声道:“那倒是感情好,以后便是京中人士了”,他当薛凌乐意告知住处,欣喜并非作假。
二人闲话着进了屋,陶弘之收起桌上一堆横七竖八的木头,另添了茶水,总算不是那味余甘,虽如今薛凌也未必再会在意这些琐碎。
聊过几句家常,她心结已暂弃,随意落了座,接过茶碗道:“那是什么东西,拆了这一摊。”
问的是刚才陶弘之收走的东西,陶弘之也没瞒着,道:“底下人收来的偃甲残片,据说好玩的紧,该与你一道儿瞧瞧,可惜来时便是一盘散沙,我钻研数日仍未得其妙,不敢献丑于人前”。说罢对着薛凌双手奉杯作歉道:“下回再邀姑娘赏玩。”
薛凌本不上心那堆破烂,瞎扯了来拉近二人关系罢了。既想通了自己也无非是有求与人,便决定学着将事做的圆满些。
不过陶弘之这一说,她还真来了些兴致。偃甲之说,人皆听过。列子.汤问有记,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偃师造歌舞艺人与周穆王,其一举一动,与真人无异,云梯飞鸾皆不敌其精巧之万一。
薛凌道:“世上真有这等物件?”
陶弘之见她表情,便知其所想,赶紧解释道:“怪力乱神不可信,人皆俗子,哪有夺天之巧。其实就是大些的木偶罢了,纵是里头机巧复杂,也仅能手舞足蹈供人一乐。”
他主动提及薛凌来由,道:“你既是急着挑东西,怎地又扯到旁事。行走江湖不拘小节,三更半夜于他人内室,传出去总是于名声有碍。早聊了正事还家去吧,若是在下荣幸蒙小姐惦记,明日早来一叙故交。”
他调笑,薛凌反而正经,道:“我来买几粒药,无色无味,立即发作,死后神仙难查的那种,有吗?”
陶弘之笑意渐退,随即垂眸去挑炉子上茶沫,亦不复方才热忱,缓缓道:“并无此物。”
停了片刻,薛凌正待说点什么打个圆场,他又道:“上回你来求药,是起死回生,这回前来求药,是置之死地。如果我没记错,上上回,约莫是两月前你也曾问过我有没什么药无色无味,触之则伤。”
“是的,我还特意交代不能死的那种,得有解药才行”。薛凌道。陶弘之说的是“七日鲜”,她给拓跋铣用的东西,自然记得,只是不知陶弘之此时提起是什么意思。
确然是承了情,但当初他卖她买,银货两讫,并没亏了谁。自己惦记是一回事,陶弘之惦记就是另一回事了。
“发生了何事,短短两月,小姐就狠毒至厮?”
庭前月(十二)
不等薛凌作答,陶弘之揽袖替自己换了新茶,却未替薛凌换,道:“上回尚有余地,这次就要赶尽杀绝。不巧,小姐要的东西,陶记十有八九都不卖,不如另寻别处吧”。语气行为都是明晃晃的驱客之意。
上回他说没有,到底迂回,脸上也颇有对老李头病重之无奈,这回突然冷漠,薛凌略错愕,一时不能分辨陶弘之话里意思,拿不准那“狠毒”二字是真是假,兀自赔笑挽回道:“你有所不知,此次运镖...途中遇了歹人,我侥幸逃生,十分后怕,想问陶兄讨个方便。
不信你瞧”,说着薛凌将手掌摊到了桌上,掌心处老疤还剩些边缘褐色,新肉又成淡粉,极容易看出当初伤势之广,手指指节都被覆盖,算是贯穿了整个手掌。
陶弘之顺从的将视线落在上头,他既是靠铜铁之物做营生,即便只看了个愈合后的样子,仍能辨别薛凌不是被刀剑所伤。更像是在某粗糙表面上摩擦所致,可能血肉模糊的吓人,实则并不会太致命。
再是好修养,也见不得旁人三番五次拿自己当个傻子,他本欲拆穿薛凌,将人赶出去,却记起她脖颈间也曾有过轻微利刃伤痕。但看伤口,同样的无关痛痒,可往深了想,必然是经历过,有人将饮血的东西悬在了她喉头之间。
说是侥幸逃生,并无差池。
陶弘之叹了口气,态度稍软,移开目光道:“刚还说近年太平,这又叫起了命途多舛。既然十分后怕,你家里又有意在京中置业,以后就日出日落的安生活着,何必来问我讨方便。”
薛凌缩回手,垂头片刻后道:“家中这辈只余我一人,注定无法安生”。说罢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故作轻松道:“罢了,既然陶兄这里没有,我另寻别处就是”。作罢欲起身要走。
陶弘之道:“且慢。”
薛凌错愕又坐回椅子上,恭敬道:“陶兄还有何见教?”
陶弘之直视薛凌,诘问道:“当初你问我要能解百毒的药,也是这般模样,好似但凭你想要,天底下就一定该要有。我这里没有,别处也该有。薛姑娘,这是何道理?”
买东西不就是这家没有瞧那家么,薛凌微皱眉头,瞬间又复谦和,懒得猜测这蠢狗突然发的哪门子脾气,前倾躬身赔了个不是道:“我行南走北,往来千家,不懂京中礼数,无小觑之意,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非也”,陶弘之轻摇了脑袋,正色道:“我是劝姑娘打消了这份念头,世间苦果因缘际会,何必平地多添恶业。”
薛凌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只道原来狠毒是这个意思。自她开口寻药,陶弘之就脸色不对,合着这人还起了菩萨心肠,听不得她要买狠辣毒药去杀人放火。
当初评价魏熠之死的时候不见得啊,雪娘子遇刺的时候也不见得啊,自己拿药往鲜卑的时候更不见得他阻拦啊,万一拿着解药就是个玩呢。何以突然佛光加身,莫非是她来的时候不巧,赶上他刚去撞了两下钟,要当几天高僧正道?
腹中讥讽按下,薛凌赔笑敷衍道:“谢过陶兄教诲,受益良多。”
说来这种恭敬态度她最擅长,毕竟从小需要敷衍的人多。陶弘之当是没瞧出来其勉强,既见她诚心赔礼,反觉自己逾了本分。看了两眼薛凌又撇过头去生硬道:“教诲不敢当,你要的东西,我这里也确实没有。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无色无味的药好找,立时毙命的毒也常见。可你说的死后神仙难查,普天之下,绝不会有。银铃能系,就一定能解。瞒得过一时,必然瞒不过一世。”
说着压低了些嗓音道:“若有难言之隐,不愿说与我知,我也不好强求”,停顿稍许好似下定决心一般,陶弘之一叹气,再次正视薛凌道:“薛小姐,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也不知你何方人氏,更不知你祖上何人。却知道,你必然不是所谓走镖的。”
薛凌手无声的滑到桌子底下,搭上了右手腕,陶弘之道:“你与陈王牵扯颇深,又曾当街刺杀宫内妃嫔....”
恩怨滑了个剑尖出来,她能数次往陶记来,除却鲁文安的剑,更多的正是因为雪娘子一事,陶弘之不曾去告发。
没想到此人不仅能用一粒药戳破她刺客的身份,更能因为自己问过一句魏熠的死因就断定自己与魏熠有纠葛。
不过此话有可能是句试探,薛凌镇定挑眼不答话,等着陶弘之下文,他道:“我猜,你与当今圣上.......有私仇。”
薛凌坦然受了他审视良久,忽而仰身至椅背,不逊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又有什么私仇。陶兄想象力倒是丰富,莫非下一句要猜我求药正是为了去刺杀君王?又或者........
陶兄要与我一道儿去?我记得你特意叮嘱过我,若真是干这事儿,要邀你一起。如何,我现在相邀,你去是不去?”
恩怨尽数收回袖里,与那半片卧虎在黑暗里蛰伏交映,只为她一人成趣。至兴嚣张惯了,终究是卑躬屈膝易学,奴颜媚骨难成。
陶弘之不答,薛凌又道:“你又是什么人,又是为何突然与我翻旧账。铁器自古为官家监管,虽禁私造而不禁民间买卖,可要在天子脚下造这么大的场面,也不是寻常人能办到。
陈王之死不见得你在意,嫔妃受损也不见得你挂心。突而我来买个药,自我了断也未可知,你倒念起了阿弥陀佛。莫非怕我拿去毒耗子,要你在此当只猫儿?”
看陶弘之哑口,薛凌戏谑笑过:“我当真想知道你是什么人,近敢论魏塱,远可谈胡人。孔孟之说头头是道,昭明春秋侃侃而谈。通医理,晓暗器,祖上见过皇宫之物麒麟露。”
她稍稍停顿,看陶弘之脸上并未有惊慌之色,成足在胸道:“我也曾听人说,路偏皇帝远,天子死了不过跪三跪。
可那里离京中千万里,随口胡诌也传不到皇宫内院。你我可是在御林卫眼皮底下,从陶记到宫门多不过一个时辰。方才我刻意直呼天子名讳,你无半点避忌........”
薛凌一锤定音:“陶掌柜,依我之见,你才和当今圣上有私仇。”
庭前月(十三)
她难得如此恭敬的称呼一次魏塱,身子却全分外放肆的翘起了腿,裙边处悬空的脚尖轻晃,再没怀疑自己时运不济。
她遇见过许多想遇见与不想遇见的人,总有很多时候觉得那是命运里的一种巧合或者倒霉。自拿了半枚兵符,忽觉一切都是必然。
她在近京的官道上等马,必然该遇见个非富即贵的苏夫人,普通人谁又用的起数骑之乘。
她往荒芜的平城寻旧,必然该遇上个心有所图的申屠易,普通人谁又会在苦寒之时远离中原。
她去了齐府,就要认识魏熠。她认识魏熠,就不可避免牵扯皇家。每个人,每件事,都在奔赴一种宿命。
眼前的陶弘之更是如此,在某次他无意提起麒麟露一事时,薛凌已有怀疑。可自个儿不过是随便挑了家兵器铺子,总不能所遇之人尽是仙鬼精怪。
然历经老李头一事后,她忽懂得,不是自己遇上的尽是魑魅魍魉,而是在京中活出脸面的,根本就找不出一个常人。存善堂里倒是有一屋子平凡众生,问题是她也不屑于搭话啊。
她当初既想给李阿牛挑把好的,赶着京中声名最躁的铺子进。里面即便不是陶弘之,也只会是赵弘之,周弘之。
连她鲁伯伯的剑沦落到此,都是一种注定。军中之物多有造记,重剑焚毁重铸难度也较大,要么上缴官府,要么就是给人收藏。明县离京不算太远,陶记声名在外,落到他手里再正常不过。
这些事,并非现在才想,从江府出来一路到陶记,她已理的顺畅。或者说雪娘子之事后,她已有结论,只不曾表现的明显。若不是陶弘之突然发难,这场对话应该再晚些时日。
但无论晚多久,迟早都会来,或许这也是一种注定,从她拿到半枚兵符的那一刻开始。
她一直在抗拒来陶记,这事大可以交给江府去办。虽陶记的东西极好,但江府与瑞王找不到的东西,不说世上没有,想必陶记绝不会有。
然她脑子里踌蹴不定,步子却走的毫不迟疑。她该来陶记一趟,问问陶弘之这个人究竟与宫里有何渊源。
以过往的对话来瞧,这个渊源多半是孽缘。
她有些想不透自己拿着那半枚兵符的内心狂跳是为了何事,在薛宅那百十来方的院落里,她蹑手蹑脚将东西塞进袖口,按了又按,直到逸白回来之时还没完全压住自己的恐慌。
而这恐慌并不是在江府密室里那样,恐慌于自己的阿爹不忠不义。她记起自己曾想过要把这半枚兵符粘到魏塱那蠢狗手里去,这样就可以保住薛家几代清名。
可如今捂着袖口,她恐慌的是,她在绞尽脑汁的思考,如何才能把魏塱手里那一半拿过来。诚然有一枚兵符未必能怎样,可没有这枚兵符,必然不能怎样。
想的越多,就愈恐慌,愈恐慌,反而愈止不住。
在永盛楼里吹捧九哥的赌客,在金銮殿上叩拜魏塱的臣子,充斥了她整个眼眶的龙椅。李家村的野火,隐佛寺的孤坟,五爷院门口的黄铜水缸,霍准临死前的肺腑之言。
这些东西从薛宅到江府,追了她整整一路,又从江府喧嚣叫嚷着追到了这陶记来。
名能清就能污,臣能忠就能奸,是非黑白,不过是一人之言。
既然如此的话,她拿到开口的权利,岂不比追寻真相更容易?
除却陶弘之,京中众人都被过了一遍,宋沧,江府,霍云婉,沈元州,李阿牛,永乐公主。此刻她京中有权,手上有钱,黄家死后拿到近京兵马,再加一枚西北兵符.....还寻什么真相?
反正那真相不堪入目,不如..........她来造一个真相。
陶弘之颇有手段,又和宫内有过往,能接触到麒麟露的人,不是医官也得是个术士,看他讳莫如深,想必历经密事。这些年的密事,无非就是梁成帝死在龙床上那一桩。
此人定有大用,原薛凌还欲缓缓试探,不想陶弘之按捺不住,先挑了火,后事如何,今晚即见真章。
薛凌骨子里隐隐期待呼之欲出,这是她寻上的第一个人....第一个人。宋沧虽也有仇,可那蠢狗始终对皇权有敬有畏,其他人更不用提起,唯陶弘之对魏家的人不卑不亢,不知今晚.....她究竟能不能拿到想要的药?
薛凌目光炯炯,陶弘之对视片刻,轻笑遮掩过去,侧了脸拨弄茶水道:“我还道你突而就变了为人,到头不过是本性难移。
薛凌抢白道:“陶兄的意思,就是江山易改了?”
陶弘之看了看门外道:“晚间巡值的御林卫,两刻一过,薛小姐离去之时谨记祸从口出。
陶某祖上是曾在宫内当差,无奈自身不成器,只能凭借余荫作这下等行当糊口”。他略偏了头,看向薛凌道:“我幼时多灾,蒙一位师傅渡厄,是以虽作布衣,却不忘僧鞋。
你说的陈王身死,妃嫔受损,在我得知时皆是过去之事,苛责不过徒生嗔痴。你说的胡人汉人,皆是天生地养,你说的君王百姓,都是双目一唇。
说来惭愧,我修佛理,却又六根不净。我信因果,却又妄图替人改命。我亦觉天下当无为,陶记里头又全是刀剑戟刺兵戈之物。
你看,我这样的人,该对谁的名讳有避忌?魏塱?魏熠?亦或先帝魏崇?”
又道:“沧浪之水,清浊何异?汶汶察察皆有其道,凡凡俗俗各随其行,陶某潜缩其间,个中偷生而已。既无绝水之心,亦无灭鱼之胆。”
薛凌张口,陶弘之抢先续道:“姑娘恐要笑我一句蝼蚁,焉知我要笑姑娘骛远?若得众生平平,安于柴米之间,何来...地狱长存,六道不散?”
他嗤笑一声,且吟且唱:“西街有酒,东街花,南楼故里,北楼望天涯”,尾音拖了甚长后回正身子看着薛凌道:“当个看客,不好吗,百年皆是一抔土,何必今朝你我他?”
薛凌看他良久,冷道:“你不过是无能为力,却在这里故作潇洒,美其名曰束手旁观。”
陶弘之一改往日温润,哈哈大笑道:“老子平生,笑尽人间,儿女怨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