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笏(一百二一)
江玉枫眨眼的频率明显快了一拍,只稍纵即逝后道:“你回京以后,还未去过永乐公主处吧。驸马黄承宣亲自来过一回,说是公主瞧上了江府一小丫头,想将人讨要过去陪公主解闷。奈何他又说不出究竟是何人,恰逢江府小少夫人新丧,双方颇有些不快。”
话到此处,江玉枫就住了口再没继续说。薛凌等了一会,仍见其拿着镊子只顾细心拨炭火,料来永乐公主处并无大事。
刚回来那天来江府,江玉枫也曾提醒自己去永乐公主处走走,只薛凌与永乐公主又算不得好友,如今也无需要她办事的地方,几日折腾,居然就忘了特意去一趟。
但她没去,无论是苏夫人,还是皇后江府等等,都再没提过要薛凌去。估摸着是因为有了霍云婉先前提点,永乐公主已不似一开始喜怒无常,需要人安抚,所以大家心照不宣选择了遗忘。
可见一个人如果没有价值,那有威胁也远比当个好人更容易让人惦记。
既无大事,这会江玉枫又特意提起此人来,薛凌瞬间领悟。就算黄旭尧还活着,必然是黄家最见不得光的私事,寻常人莫说知道,就是说句闲话,可能已经让黄老爷子给收拾得干净。
因此从别处打探,瞎猫撞死耗子靠运气罢了,唯有从黄家几个最主要的人着手,方有事倍功半的效果。
这样的人,京中有三处,第一朝堂上黄靖愢。但要撬开这人的嘴,怕是不易,纵是黄家公认的一代不如一代,好歹也是人情练达多年。
这会才想要塞个探子到黄靖愢眼前,指望混个三五日就能套出有用信息,未免太过小瞧。而江府与黄家过往还称得上有几分交情,现也就是勉强称一句同僚,问是问不出来。
薛凌对江府也不报什么希望,是以没有最先与江玉枫提。第二处,是宫里昭淑太后。听闻当年黄旭尧为将,正是黄太妃力荐。也因为想着这一重,她才让霍云婉帮忙打探。
但如今霍云婉与太后,已是毫无价值。霍家已倒台,也无需在哄着,是以这差事并不好办。薛凌原已做好了苦等的准备,现说与江玉枫,实则还是希望江府不要拦着自己进宫找霍云婉。
现在她还不想与江苏两家起嫌隙,自然是能骗就骗,没想江玉枫并没问如何盯上了黄家,而是立即提了另一条路子。
薛凌未长在京中,不知黄承宣其人。宫闱秘事,苏家的库子里也没记着几桩,所以没想到还有第三处可以着手。江玉枫却是幼年与太子同住,对宫里一些过往了如指掌。
黄承宣原是黄家寄予厚望的掌上明珠,黄老爷子的心尖乖孙。当年魏塱未曾登基时,黄家因黄淑妃盛宠与皇后平分春色,所以在朝中也是风头无两。
黄承宣又与魏塱年岁相仿,黄淑妃极喜娘家这位侄儿,一月得有二十来天将人留在宫里与魏塱同睡,按理该养出个人中龙凤。
不料黄承宣随侍魏塱身侧,居然桩桩件件皆是求通不求精,人说是知书识礼的公子爷,要让长辈来评判,那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黄老爷子居然也是不恼自家的宝贝不求上进,反倒埋怨自己女儿扣着孙子不让还家。只他现在是臣,淑太妃已然是半个君。先君臣后父子,实在争不过自己女儿罢了。
梁成帝对黄承宣也多有喜爱,不过这一辈的青年俊杰,他也没几个说不爱的。宫里常年儿郎多,金枝少,两个公主生的晚,太平盛世里,其娇贵尊荣无需缀言。
不知是哪一日,黄承宣遇了永乐公主,从此就丢了魂。
真丢魂还是假丢魂,都是老一辈的人精在肚子里暗暗揣测,小儿间又能识得什么。但那时魏塱与魏熠还交好,众人常在一处诗书礼射,江玉枫没少听几个皇子哥儿还有些亲贵子弟拿黄承宣逗趣。
梁成帝在时,有这么一桩婚事当然锦上添花,黄家也没少念叨,可永乐年岁并不算大,梁成帝对两个女儿爱护不已,虽时时夸着一对儿璧人,却一直不肯松口将永乐指给黄承宣。
到底慈父心态,想等永乐公主年长知了情事后再自己拿主意,这一等,等到了魏塱登基。再论起起黄家现在的地位,黄老爷子哪舍得将黄承宣丢去成婚,好好的一人被个驸马身份限制住。黄淑妃更是一改往日撮合黄承宣与永乐,暗中力阻二人来往。
另一头永乐见惯了众星拱月,并未觉得黄承宣待她有什么特别,自没要死要活的求嫁,黄承宣剃头挑子急上了天也是于事无补。
这婚按理该是成不了,变故来在霍云旸返京之后。霍家京中扶持新皇登基,西北又平定胡人之乱。大儿子霍云昇已有婚配当不得良人,霍云旸却是正值英雄少年。霍准为自家儿子求亲,说对永乐公主一见倾心,想请陛下了却相思。
众人眼色交接却不言,且不管大臣在朝堂上求娶公主是否失仪,单说霍家这打算。驸马爷不好参政,可霍云旸已然立下赫赫军功。即使掌不兵权,一朝战起,却是领兵出征的不二人选。毕竟惹急了皇帝都能御驾亲征,不能因为当了个驸马,就禁止上阵杀敌了罢。
魏塱几乎毫不迟疑,看着霍云旸道:“将军鏖战归来,朕却不得不做个恶人,驳了相国美意。无忧惨死异乡,朕如今就剩永乐一个幼妹。若永乐与云旸情投意合,那自然是天赐良缘,可永乐若有半分不愿,即便朕为天子,亦不能枉顾人伦。”
这话说的就巧,无忧公主死了才俩月,先帝先皇后地底下尸骨未寒,永乐愿不愿意正眼看你朕还说不准,你霍云旸张口就喊赐婚?
也就是当时魏塱初初登基,换了如今之时,怕是直接就破口大骂霍准,我刚死了爹,又死了个妈,妹子也死了,就剩了那么一个,你一朝相国,这个时间点想给自家儿子办喜事?
虽然霍准跋扈,亦是不太好立即回话,黄老爷子那时也还硬朗,瞧着不对紧赶着站出来劝了两声。
但既然霍家提了,拖延不是长久之计,唯有先将永乐嫁出去方能以绝后患,还得嫁个霍家不能质疑的人。
继而淑太妃在永乐面前哭骂“霍家仗着点功劳竟要强娶皇家的金枝玉叶,真要是嫁了,她哪有颜面下去见先帝”。
娴太嫔抹了两滴眼泪说“霍家不是个好去处,而今先帝驾鹤,不知谁才能护得住我的永乐”。
魏塱拍着胸脯发誓“皇兄未能护住无忧,必不会让永乐重蹈覆辙,朕要你这一生,永乐无忧”。
黄承宣及时的出现在了宫里,几乎是眼里带泪,与君长绝。孰料永乐公主拉着他的袖子一扭脑袋,亲自冲到霍云旸面前说自己“要与承宣哥哥白头偕老,你霍云旸算个什么东西”?
翌日魏塱为黄承宣指婚,梁成帝丧期满一年后二人完婚。
袍笏(一百二二)
说指婚或许有些不恰当,毕竟小两口如胶似漆,先帝在时就是众所周知。这一人相思,它是疾,两人相思,才是情啊。既是公主亲自开了口,霍相难道还能棒打鸳鸯?皇帝,也只能是当个证婚的,宠着自家妹子罢了。
这喜事,才是真真正正的喜事。既平了无忧憾死,又解了霍家妄想,于魏塱而言,还将黄承宣从母家拿掉了,一箭三雕。终归,永乐公主与黄承宣,她也成不了怨偶,皆大欢喜。
那些做过的事情,总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翻起。
见江玉枫迟迟不肯开口,薛凌主动道:“你让我从黄承宣处着手?可有什么把握?”
炭火将镊尖烧的通红,江玉枫仍不肯拿出来,只随意叹道:“驸马是个痴人。”
若说当年瞧不出真假,现永乐公主失智,江玉枫基本能确定黄承宣是真被永乐公主迷了魂。
因永乐公主强要江府婢女一事,黄承宣多少有些起疑,亲自来江府开口说要人。但凡是江玉璃大婚当晚服侍过公主的,别说服侍,就是打过照面的,一并卖与他驸马府。
京中黄承宣的名声也不怎么好,但如此不讲理的举动,显然有意试探。江闳一来迫于尊卑,二来怕言行有误惹了祸事,特意叫了江玉枫这个瘸子一道儿待客。
双方来往,黄承宣明为要人,实则分外关心江府是否已经知道了永乐没失忆。江闳曾与黄续昼等人同台竞技,焉能听不出这点小心思。
黄承宣既然说永乐公主此地无银,江闳当即反推一把,叫嚣他并非王二,说自己对永乐公主与齐府的纠葛一概不知,让黄承宣切莫再来。
齐清猗在驸马府滑胎一事,个中恩怨,薛凌只提了个大概。但江闳知永乐公主与薛凌素有瓜葛,且这些纠葛都发生在永乐公主落水之后,而薛凌用的身份是齐府三小姐。
他真正想表达什么意思,是个人都能听出来。
尤其是黄承宣压根不知道还有个薛凌在,下意识以为江闳说齐清猗。虽江闳说一概不知,就是断不会与旁人提起,黄承宣岂能立马就放心离去。
算来他也是个倒霉催的,一边哄着永乐,一边得在魏塱与昭淑太后等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更要命的是这些人隔三差五的试探一两句,似乎是表达让他不用那么紧张,大家根本不在意永乐有没有失忆,只要她老实呆着,太太平平的,谁去管呢。
黄承宣倒也信这些人不在意,他亦是多年名利场过来的。正因为名利场过来,所以深知这些人不在意,并不是因为永乐公主失忆与否不重要。
而是,这个人的生死都极其容易。
她老实,就活。不老实,就死,所以魏塱反而不在意她究竟有没有失忆。然而,她在别人面前是否是失忆癫狂的样子,是老不老实的唯一评判标准。
纵是没有要人这场戏剧,黄承宣对永乐公主的情谊,江府也该略知一二。毕竟若不是黄承宣深爱永乐公主,她断无机会于江玉璃成婚当晚在江府密室坐到深更。
只是有了这点试探,江玉枫把握更多一筹。人在面临即将失去心爱之物的那种紧张感,很难装的出来。即便黄承宣数月来处处掩饰,终归在魏塱等人面前,他还有些底气,即使被拆穿,尚有情面可求。
江府会如何,就全然一无所知。倒不是说江闳向皇帝告密,但得关于永乐的一些风声传扬出去。以自家姑姑和表弟的手段,定然是想办法釜底抽薪。
他既不敢挑明了求江闳口下留情,却也不敢就此离去听之任之,犹豫中编了别的瞎话,大意是驸马府里的事儿,是皇帝授意。为人臣子,应知何事当说,何事不当说。
若无薛凌在,没准江闳会被骗过去,起码不敢轻举妄动。但永乐公主究竟是个什么光景,估计再没人比薛凌更清楚了。
所以黄承宣在撒谎,江玉枫都犯不着再向薛凌确认。现听得她想找黄旭尧,几乎是立马觉得找永乐公主会比找霍云婉来的更快些。倒不是觉得黄承宣真个就爱到了情字为天,满门生死都不顾。
然而从来是,微瑕毁良玉。
要让黄承宣立即在永乐公主和黄家满门之间选一个,他肯定是撕心裂肺,却毫不犹豫的站到黄家那头。但永乐公主让他从黄家偷摘一篮果子来,他纵小有郁结,料来最后仍会遂了美人心意。
却不知世间沉疴烂疾,少有倏忽分明,俱是始于腠理。
“痴人....”,薛凌随着江玉枫的话重复念叨了一回,成与不成的总也是个主意,现想起来,本该去永乐公主处看看的。她再没与江玉枫争执,道:“你既说了,我找功夫去看看。另外你帮我留意一下沈元州,在他离京之前,我务必要去见见。”
“你非要去,我与爹商议后知会你。”
薛凌道:“那没别的事,我就先离开了,你记得将含焉顾得周到一些”。她说完江玉枫轻蹙了下眉头,停下手中活计,转头看向薛凌道:“别的也没了,俱在京中,要紧事我再遣弓匕去寻你。没人照料总是艰难,早些定了心在府上住下吧。”
薛凌笑着点了头施礼,起身离开江玉枫书房,又回自己住处与含焉交代了几句,便收拾几件衣物自己回了薛宅。
沿途买了晚间吃食,行至门口。那碎掉的薛宅牌子还在地上无人收,拢共也才离开不过三两日。人生兜转总是难料的很,说是再不会回来,好似吐的唾沫在地上还没干,就又走到了这。
里头无人,她再不忌讳,滑出恩怨直接从门缝里将门栓切作了两半,反正这破门以后也用不着落锁了。进到里头一切如离开时分毫未改,并无特别之处值得说道。只是那包袱还搁在桌子上头,鼓鼓囊囊的一堆,是绿栀说的旧衣。
薛凌一眼瞧过去,心下好奇又起,她连银票宅子都不当回事,绿栀该不至于认为还有什么旧衣值得她收着吧。
左右无旁事,上前拎着丢到床上用剑挑断了系绳。还没伸手去拆,少了绳子扎着,布包被撑的自动散开。
裘皮特有的华光雍容倾泻而出,如星辉瞬间洒了一床,
是....石亓,曾经送她的那件紫貂大氅。
袍笏(一百二三)
薛凌只作惊鸿一瞥,见鬼一般随即伸手飞快的将包裹再次合拢。一切念想再次被收归于无声里,就着一截断绳系的死紧,随手丢到了墙角处。
这大氅,是苏姈如都夸过一声好的。即便她与石亓打斗划出老长条口子,见惯富贵的绿栀仍舍不得丢,巧手用精致绣花遮掩了,生离死别之际仍不忘还与了薛凌。
搁在旁人手里,必是金丝架子挂着防折痕,丝绸缎子覆着避尘灰。随意缩在一方粗布里已是存善堂简陋,这会又被薛凌毫不爱惜的掷到了阴湿角落。
再过些时日,应被虫蚁腐蛀,皮之不存,毛之不附。
天色还未全暗,外头街上已然开始人声喧闹。仲秋佳节,有花灯流萤通宵不熄。
如果要去驸马府的话,无疑今晚是个好机会。主家度节,底下下人也能得几分好处,九足饭饱,精气神都用在了打鼾上头,再难留意是否有个不速之客进了府邸。
薛凌瞎吃了些东西出门,人流里来回转了几圈,又打消了主意。
她上午才从宫里出来,虽是顺利,一颗心却是时时悬着,猛地松下来,就觉周身都累,只想找块平地躺着。另刚找了霍云婉就去巴着永乐公主,两面三刀相似乎过于明显了些,
待到天边有焰火燃起,薛凌重返了薛宅,打定主意先歇几天。若是三五日间霍云婉处毫无进展,再去永乐公主处打探。若是实在闲不住,先去问声好也行。
她不挑地方,将旧被团了团,整个人仰上去,放空了心思,居然也能入眠。终归这院里虽没个笑着的,好歹哭的那个也走了,就算称不上安乐,多少是个清净。
有清净,就不错了。
起码比起薛凌的清净,魏塱就不甚清净。不过好在他的不清净并非是千头万绪的烦躁,而是春风得意的热闹。
拓跋铣止步宁城,霍家未费吹灰之力,攘外安内两全其美。纵使朝堂之上争权夺利仍未停歇,不过那些人,包括自己舅舅在内,终是看着点自己脸色,再难有霍相那般跋扈之人。
登基数载,这才是第一个真真正正的佳节。
宫里头群臣宴罢,皇帝自家又齐聚一堂。除却皇后霍云婉要吃在念佛,近日来新宠的莺莺燕燕都凑到了桌上。
不坐不知道,一坐,呵!离霍准之死也尚未满一月,这生面孔居然多了七八个。
虽然魏塱没张口全部给个称呼,但万岁爷把人给睡了,办宴席的不至于少人一口饭吃,这厢是全给请来姐姐妹妹的相互先问声好,以后不定谁是谁呢?
昭淑太后也是开怀,皇家多年还无所出,若非雪娘子有孕,朝臣腹诽不知何时才能消停。
多添几个顺眼的养在身侧,子孙满堂才算得福气。早些年自家儿子一直不愿霍云婉有孕,她也是无可奈何,如今霍家消停了也是好事。
天儿,不没翻么。爹也是越老越怕事,非得让着霍准。想到黄老爷子,昭淑太后喜气洋洋的脸上又稍添了些愁绪。
病来如山倒,早一个月前黄老爷子就剩一口气吊着了,现儿还是那口气吊着。不知道该说是黄老爷子气长,还是宫里御医着实了得。
但不管是这二者里头的哪一样,黄家至今一致对霍家事守口如瓶。即便说与瘫在那的黄老爷子,他也未必能听见,仍是谁也没张口。
黄续昼至今不知霍准已死。
霍云婉告知昭淑太后关于霍准死讯时,着实将黄靖偲吓得不轻。昭淑太后又催着自家家兄拿个主意,黄靖偲人虽蠢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孝子。
他倒是想赶紧去请示一下老爹,又记起自家老爹康健时,魏塱再三暗示想除掉霍家,老爷子是死活不肯松口。
道是不论霍准之功过,黄霍两家有唇齿情谊在,没了一个,另一个断然讨不了好去。话语之间,对霍准有惺惺相惜之意。
这厢眼瞅着自家爹那口气喘得越来越不顺,黄靖偲一拍板,且先瞒着看看,一看就看到了霍云昇人头。再去问,也是于事无补,就这么一直瞒了下来。
瞒到如今太平无事,以至于昭淑太后与黄靖偲皆觉得,没准霍家早些倒了还好些,朝堂上再没谁能强压黄家一头了。
她此刻与魏塱一道儿坐在正上方,看哪哪都顺眼。
欢声笑语过半,雪娘子施施然走到了台前,说要与魏塱祝酒。她早有孕相,人却往日消瘦许多,尤显都腹部隆起。
秋意已深,看身上也还传的单薄,魏塱赶紧叫人接了酒端上来道:“你有孕在身,若是乏了,自行离去即可,行这些虚礼做什么。”
他得有个十天半月没去见这小鸟儿了,妇人有孕,诸多不便,去了也是白去。
但瑶光殿那头的光景,魏塱倒也属实没忘怀,还特意交代了底下人好生看着。雪娘子肚里怀着的小东西即使不是他所希冀的龙种,终也是个趣儿。
尤其是这个趣儿来的恰是时机,一经想起来,又多了些怜爱之情。何况雪娘子着实生的娇美,现站在底下盈盈下拜,一众芳菲里头,她失了身段,一张脸仍然将万紫千红都丑成千奇百怪。
魏塱想了想起身亲自走下座位,扶了雪娘子道:“朕最近朝事繁忙,误了瑶光殿,你且回去歇着,待这散了朕就去瞧你。”
这色,值得正值行头上的她哄两句。
旁人只瞧见魏塱与雪娘子私语,后宫里倒也都听说过,雪娘子曾数月专宠,除却皇后,再无一人有这份尊荣。
昭淑太后轻咳了两声,魏塱招来太监示意先送雪娘子回去。
太监恭身招呼着雪娘子的贴身丫鬟要退,却不想雪娘子挺着个肚子跪倒在地道:“妾有一事想求陛下准许。”
良辰美景,好酒佳肴,有人跪在这,就是想当着众人面,名为相求,实为要挟。
一只鸟儿,也会玩这种手段了?
魏塱俯身扶人,眼底厌恶猜忌隐于眸子倒映的烛火之中。柔声道:“要什么与王公公说一声便是,今日朕与合宫同乐,哀哀怨怨的像什么样子。”
雪娘子还未听出魏塱话里不喜,哀求道:“妾,妾想亲自往长春宫里与姐姐送……送些月饼花酒去。”
袍笏(一百二四)
她原是瞧着魏塱的脸在说话,还未说完,那张倾城容颜早早的垂向了地面,发间一支凤钗晃动,正是当初霍云婉跌了的那支。
雪娘子因此雨中被罚,才入了魏塱的眼。事后皇后大方,直接赏给了雪娘子,虽形制逾矩,正值皇帝盛宠,魏塱开口说收着,底下何人敢置喙。
只是雪娘子谨小慎微,甚少有人瞧见她戴,今晚出现之时,新起来的人还暗中私语了一两句。偏魏塱只知是霍云婉的东西,压根没记起是哪支来。他对长春宫向来是好东西一箩筐的堆过去,上心的....竟然一件也没有。
雪娘子有霍云婉的东西也不足为奇,这小鸟儿本就是皇后宫里出来的,虽小小一个娘子用凤饰有逾越之嫌,但往日魏塱没准还要维护一两句皇后身份,现儿岂会管得这些小事。
比起霍云婉的旧物,雪娘子要往霍云婉宫里去才更戳人心窝。
霍家事后,霍云婉要了却尘缘,一心礼佛。昔日夫妻恩爱,自己成全她,她不也得成全自个儿么。偌大的一个长春宫,难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魏塱金口一开,三日之内一座小隐佛堂在长春宫里拔地而起,罗汉菩萨,童子高僧一应俱全。宫门一落锁,里头是极乐大乘,外头是苦海无边。
苦海里的人,去扰皇后的极乐作甚?
魏塱道:“云婉闭宫之前交代过,再不问俗世之事,连朕也不愿见,雪儿有心即可。去了于云婉于自身都是凭添业障,几只饼子花酒,就便宜了朕吧。”
他伸手从身后揽了一下雪娘子的腰,推着她走了几步,复对着太监道:“小心伺候着。”
周遭美人有拈酸艳羡,相互眉眼示意。这雪娘子,也就是占了个先机。敢为天下孝那事,多数人都听过。也就是说,这姑娘市井里走出来的孤女,如何能与她们这些王孙千金并论?
此后夜夜笙歌,多的是人身怀龙种,皇帝的心就到自己身上来了。
太监领会皇帝意思,催促道:“娘娘跟咱回吧,堂内起了夜风,您这可是两人的身子。”
雪娘子看一眼前头太监,仍垂着脑袋求魏塱道:“陛下,你让妾去去吧。妾也想见见诸天佛祖,为肚里孩儿祈福。
妾进宫承蒙姐姐照顾良多,初初有孕又是她陪伴开解。如今月余不见其面,妾心忐忑,不得安眠,求陛下让妾去见见姐姐。若是姐姐当真不愿见妾,那妾也绝不叨扰。”
她早改了自称,再不会于魏塱面前失礼说“我”。
周遭早已安静了好一会,那么多双眼睛瞧着,魏塱轻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你替朕去瞧瞧云婉也好。但今晚夜深,恐她已经睡了,你也劳累,回去歇着吧,明儿早间再去拜见。”
雪娘子一脸惊喜抬头,但魏塱已回身往台上走,没瞧见她眼角泪痕有掩不住的慌张。
待魏塱坐定,雪娘子再次行了拜礼由太监护送着告退。身后欢声再起,这点插曲并未带来太大波动。纵小有尴尬,众人皆是转瞬隐于表皮之下。
酒气花香至三更末才散,嫔妃各回各宫,魏塱起身转向昭淑太后道:“儿子送太后回宫。”
昭淑太后笑着点头,手搭在小太监前臂上起了身,二人行至寝殿魏塱要退,昭淑太后忍不住提点了句道:“真个儿,就让她去了?”
魏塱抖了抖衣袖,道:“去便去了,朕也想念云婉,明朝去瞧瞧就是了”。说罢换了神色,恭敬道:“太后安寝,儿子先退下。”
人出了门良久,昭淑太后一拨护甲,嗤嗤笑了声方唤宫女来替自己卸发髻。如今帝王,要拒绝是容易,但那个场合应下来也确然更显天家慈心。
雪娘子什么身世,阖宫里头都知晓一二。霍云婉如今困于一屋,两个女人见见面,顶多是最近宫里多了新人,那小娘子紧张的慌,想问问如何才能留住皇帝罢。
到底是蠢,若是投到自己面前来,冲着那张脸蛋和肚子,昭淑太后自问还能护几年。却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要去找到霍云婉头上。没个好的家世在背后指点,连宫里头的风怎么吹都不知道。
魏塱回自己寝宫后早早便睡下,一如对昭淑太后说的那般,去便去了,他都懒的猜缘由。美是美的,那也就是美到想占有她,这天底下并不会有哪个女人可以美到想为了她放弃别的。尤其是,他本来就能轻而易举的占有,犯不着放弃别的。
女人,常常高估了美貌的作用
倒是雪娘子得了皇帝恩准仍惶惶不得眠,腹中胎儿月份已大颇为闹腾。往日宫里还有皇后处可走动一二,现各处举目无亲。
苏夫人更是许久未曾带信来,她亦不敢找人传信给苏家。当初进宫之时,苏夫人就交代过身份是忌讳,断不得与人说起与苏府往来,何况现在她也无人可以信任相求,指使谁谁谁谁去更是无从说起。
底下宫女太监其实还周到,吃食玩物也一应是新鲜贵重的,无一丝怠慢但是......但是即使她是个蠢的,仍能感觉出这些荣宠如空中楼阁,真实里处处都透露着虚幻。
可能是因为,皇帝不来了吧。
皇帝一月半月的不来其实正常的很,像她前段时间那样日日专宠才是不正常。然人一旦不正常的日子过惯了,反而受不了正常。
皇后闭门不出,皇帝不见人影,她能依仗的东西在霍准之死的那夜就散了个干净,可惜雪娘子到现在仍不知前朝究竟发生了何事。
霍云婉在时,宫中嫔妃本不多,魏塱自言要为先帝守孝三年,三年期满,也未大选,只几家大臣送了女儿入宫,另从民间补了些卖儿卖女的作宫娥婆子。
雪娘子自是后者,即便飞上枝头,那些人也瞧她不起。霍云婉再略施手段,更是无人与她交好,更莫说霍云婉礼佛后魏塱新扶起来的那些。有心冲着肚子里的娃巴结两句,谁也不会捡前朝的事儿说,仅嚼舌头般透露出轻微消息,皇后母家犯了当诛九族的大罪。
她始终对现状浑噩,既不知为何如此,也不知接下来如何。雪娘子并非没去找过霍云婉,但离宫门还有老远即被太监拦下,说是皇帝交代任何人不得入内。
雪娘子不敢强闯,也怕表现的太过亲热会遭到牵连,便想等魏塱心情好时问一两句,魏塱又是数日未踏进瑶光殿。他没来也就罢了,流言蜚语却在瑶光殿里暗四散飘飞。
她前几日午睡将醒,在偏屋守着的宫女约莫是以为她睡得熟,正低声闲话,满腹都是抱怨道:“等娘子腹中胎儿落地,你我不知要被遣往何处。”
“娘子都不急,你急什么,宫中这般大,哪处伺候不是伺候?”
“她如何急?她还以为皇上对她圣眷正浓呢,整个儿一祸种。”
袍笏(一百二五)
自轻的人格外受不得别人看轻,听得二人讨论的又是事关自身,雪娘子想要翻身爬起问个究竟,奈何最近几月胎儿要紧,起睡都是让二三宫人扶着的。
习惯了这等伺候,想要自个儿起床,身前明明没人站着,竟也凭空生出个声音焦急的喊“娘娘小心。”。她撑着床的手一软,醒过神来,后头并没接着喊那句“惊了腹中小皇子可是不好”。
瑶光殿里进进出出,翻来覆去都是这句,一样的声调,一样的语气,宫女太监两种人喊出的嗓音都是一样的。
现在没人喊,她脑子里就自个喊。
只是旁人喊了,便立马冲过来扶着,她自个喊了,却是立即暂停了起身,甚至眼睛都闭了回去,毕竟往日里午睡,都是宫女来请,轻摘了被子道“娘娘,已经下午了,醒来走走对胎儿好”。
这一来二去间的反应之快,外头守着的宫女还没听见里头床榻上轻微动静,还当她仍在熟睡。春困秋乏,怀孕的妇人身子又笨重,睡的熟些再正常不过。
先前那个说“哪儿伺候不是伺候”的宫女听见同伴明显失言,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瞎话,快别说了去,自个儿吃灾,倒连累我一同丢了性命。”
那宫女道:“我何时说过瞎话?她睡着,殿里再无旁人。我拿你当姐妹才说与你的,叫你啊,早点谋个前程。别傻乎乎的跟其他人一样,还指望着皇子落地能高升呢。”
她好似压低了些嗓子,雪娘子却又听的十分清晰,那小宫女道:“还是我瞧见惜芳姐姐悄悄哭,追问出来的。你我是别处指过来的,以后还有处可去,她可是皇后宫里头的,多半是这边皇子一落地,就得被遣回去剃了头发跟着皇后当姑子。”
另一宫女像是怕了什么,模糊嘟囔了两句,才道:“我不与你说这些碎嘴,娘子怕是要醒了,你也收了口罢。”
皇宫里头,人人恨不能自己没长舌头,哪有当着日头说自家主子闲话,何况如今雪娘子也还没到任人欺了的地步。但凡她在床上咳嗽一声,定能吓的那俩小宫女立即冲过来跪着喊饶命。
偏她在床上,一颗心像是被当初苏家的金玉满堂揪着一般,咬死了嘴唇不肯发出半点声响,只希望这俩小宫女能一直说,把她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一股脑儿说个干净明白。
那宫女也确实没住嘴,还带了些嚣张气,道:“你莫将人好心当做驴肝肺,不是抬举。要知道我说的句句属实,为何自从霍贼被诛,陛下再没来过瑶光殿。那还不是....”
“我不听了”,另一宫女似乎越发慌张,起身即走,却不想站起来碰着了什么,哐当一声,她随即惊道:“啊”,又赶紧收了口,二人立即试探着进来,雪娘子本想装作熟睡,又不善伪饰,干脆缓缓睁了眼。
先前一直说人是非的唤作染夏,出宫事件后,昭淑太后一挥手,将瑶光殿里宫女太监毙了个干净,不料几日之后竟发现雪娘子身怀有孕,只能赶紧从各处又调了些知事的来。
六宫事物,都是皇后主理。染夏年岁不大,却极知事,照顾起来也是尽心尽力。最近魏塱没来,雪娘子因有孕更觉苦闷,常常得其开导,二人情谊远甚寻常主仆。
不料,背后竟是这么心肠。
她被吓的不轻,也不会像其他娘娘知道如何责问宫女,只避开染夏视线,伸了手示意自己要起床。染夏与另一宫女目光交接,随后没事人一般上来扶了雪娘子梳洗。
她不问,两人自不会主动提起。说过的话本就是个无凭无据随风散,若只凑巧听得这么一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压在心里头,也就过去了。
但染夏的牢骚好似只是个开头,底下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殷勤周到,只雪娘子开始时时瞧见三俩宫人交头接耳,她一出现,那些人立即住嘴噤声,凑上来恭敬喊“娘子”。这个说风大怎不在屋里歇着,那个说可是闷着了不若往御花园走走。
也没哪里不对,又好像哪里都是不对。她再未听见过任何一句完整的话,却三番五次听见个“霍”字。
应该是霍,也可能是祸,这两字发音一样,没有前言后语,她实在分辨不出来。
这瑶光殿里,有一桩人人都知道,唯独她不知道的事情。而这桩事情,正是皇帝为什么再也不来的原因。
她愈想知道,愈不敢问。
直至仲秋前夕,遇到了染夏说过的场景。也是午睡不知如何醒的早,守着的人是惜芳,来扶她时,脸上红色巴掌印将泪痕衬得格外明显,一声娘子醒了喊的格外哽咽。
雪娘子再没顾着身子不便,惜芳是皇后的贴身宫女,据说是霍云婉还未进宫就跟着的老人。当初知她有孕,特意遣过来伺候的。
这瑶光殿里头,除了雪娘子,再无能越过她的人去。又顾着皇后面子,底下的人巴结不说,雪娘子也未必敢真正使唤。
莫不是,陛下来了,惜芳替自己说话惹恼了皇帝?
雪娘子还没未开口问,惜芳先道:“娘子稍坐,我去打盆水来”。说着话竟不管雪娘子允不允许,抹着眼角就要走。
再是不懂人情,雪娘子亦瞧出惜芳是借故想走开一会。她实在忍不住这些日子怪异,既染夏曾说是从惜芳口里得知,那正好抓着根源处问。
雪娘子伸手拉着惜芳胳膊道:“姐姐别走”,她也曾在霍云婉宫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宫女,只那时候是做些杂事,没机会与惜芳相处,但二人碰上,姐姐也是喊过几声。来了瑶光殿里头,虽再未喊过,她却也甚少直呼惜芳名字。
现叫了旧时称呼,惜芳仿佛就等着这一句,回头两串泪珠直垂地面,擦都没来得及。雪娘子更忧心,道:“姐姐...”
她嗫喏着想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被染夏说是个祸种,话到嘴边却是:“谁...谁敢伤了你,我去告诉陛下。”
惜芳一听皇帝,当即跪在床前,叩了两三下头才拉着雪娘子衣角道:“娘子别去,是奴婢不小心撞着的,又听说家里人患了重疾,这才......”
她又抹了一回泪,大抵也知道撞是撞不出个巴掌印来,又慌慌张张劝着道:“娘子算了,您身子贵重,下人不值得扰了陛下,您先歇着,我去唤人打水来。”
原该有两人伺候雪娘子午睡,这会却不知如何少了一人。可能她确实醒的早了些,便没人及时进来。
她再次扯住惜芳,道:“姐姐,她们说我是个祸种,可是真的?”
袍笏(一百二六)
那些压着的情绪,一直压着还好,这才撕了个小口,倒是雪娘子自己哭了出来。不等惜芳站起,又连问了两句:“她们皆说是从你这听着的,你不要瞒我,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说完又捂着眼转向一边不看惜芳,大抵想摆出些娘娘的架子。可这倨傲做派,她维持的并不长久。惜芳嘤嘤哭了两声还没开口,雪娘子又转回身来哽咽道:“他们说你也将来也落不了好,为何还要暗地里害我,是谁要害我?”
惜芳连连摆手,起身跑往殿外像是左右看了无人,轻声将门掩上,再跑回来,擦干净了泪水瞧着雪娘子道:“奴婢什么时候害过娘子,奴婢瞧着娘子从皇后处出来的。皇后拿娘子当亲妹妹一般,就为着皇后,奴婢也从没怠慢过娘子。”
雪娘子握着惜芳的手抢白道:“我知道,我知道,姐姐,我说的不是你,我只是吓坏了。我只想知道皇上为什么再也不来了,他必定是有原因的,他不来,我左右都不安稳。我去求见,却又被拦下来,怎么会?他们以前从不拦我。”
连日里的心酸担忧都找着了宣泄口,联想进皇宫里的种种,确然只有皇后霍云婉一人曾护过自己。就算那次跌了凤钗都是小惩大诫,旁人说幸好是在长春宫,换个其他贵人,早给打死了了事。
她恐惜芳觉得自己忘了旧情,又道:“我也想去看皇后姐姐,你知道的,我去过,可他们都不让我见,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雪娘子语速渐快,她生来过的落魄,却极是安稳,梅香甚至少许她抛头露面,人都没见过几个,怎能不安稳。
直到梅香撒手人寰,大半年时光仿佛过了大半生。先是被人掳了要卖,又被好心的苏家救去,接着又进了宫,一朝就上了龙床。
恩宠正盛时如黄粱梦醒,皇帝再没来过。倒是没少叫太监来赏赐送礼说安胎,可人没来,那些死物有个什么用?
她倒忘了,当初正是被苏家用的那些死物迷了眼,才求着苏夫人将自己送进宫。而今堆成山的死物唾手可得,又心心念念的惦记起有情郎。当然也不见得全然是有情郎,而是那个有情郎能给予她更多的死物。
没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所以她这会焦急,诚然是恐惧作祟,根本处,还是欲望难了,她总不能再回到长春宫里当个洒扫宫人,更不能回到那条小河边去住着漏雨的破屋吧。
惜芳止住了雪娘子,犹豫再三道:“娘子真的想知道?”
那神色,是心疼里带着不忍,雪娘子瞧来却是眉毛丝里都透着诱惑。这种问话,她好似曾经历过。
是苏夫人问:“雪儿当真想去?”
她想去,她想知道。
惜芳再没瞒着,而是轻手将雪娘子扶着整个人坐回床上,又拿了个软枕给她靠着,道:“奴婢本不想与娘子说这些,如此娘子也能清清静静等小皇子落地,下半辈子也就有了依靠,不像奴婢.....”
说着泪水又到了腮边,她拿帕子拭去,跟想通了一般,强颜笑着,画风一转道:“罢了,皇后既把奴婢指给了娘子,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娘子既然想知道,我就不瞒着。”
“娘子可还记得,那次您出宫.....遇刺?”
即使此事后让雪娘子名声更甚,但在瑶光殿里一向忌讳人说起,惜芳问的勉强,雪娘子也只是略点了下头。
网从这一句话开始往中间收。
“陛下从未爱过皇后,娘子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表象罢了。不仅不爱,陛下还对皇后厌恶已久。可惜这些年郎情妾意,皇后也是霍家获罪之后才知道枕边人同床异梦。
娘子是长春宫里出来的人,陛下又怎会真心待你?他纳了你,全是为了对付霍家。那次出宫遇刺,其实就是陛下将娘子行踪透露给人,又骗了霍统领到场。意欲何为,我是个下人,说不清楚。可娘子想想,还有谁知道娘子出宫呢。”
雪娘子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将锦被抱的紧了些。
惜芳手指点到雪娘子肚子上,半晌轻轻拿开。又道:“欲加之罪,早就该落到霍家身上。但是皇后娘娘三年未有身孕,陛下登基之时权柄也不稳。
如今他再不需要霍家,恰巧娘子你又出现在了长春宫。娘子进宫也有半年,可仔细想想,有哪位贵人能得专宠数月,娘子觉得是得了陛下真心么。
陛下.....只是想要个孩子而已。
且这个孩子,得是长春宫里出来的。
有了这个孩子,霍家造反就名正言顺,杀帝王,立傀君。一切安得上的罪名,皇后都认了,只为保全父兄性命,到头来,也是什么都保不住。
娘子在深宫不知外事,如果不信奴婢说的,可稍加打探,霍家是不是以谋反被论处。
娘子,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霍家有心谋反,三年前怎会扶持咱陛下登基。
我实在......”,她捂脸,悲痛欲绝仍从指缝里溢出:“我实在替皇后不值,替娘子不值。
皇上这般心狠,等这个孩子一落地,不知娘子要被遣往何处...小皇子还未出生就这般不招人待见,哪又有什么宏大前程可言。”
手从脸上拿开放到雪娘子手里时,她还能感觉到上头泪水灼人。惜芳言辞恳切道:“娘子不为自身着想,也该为小皇子着想....
也........也为皇后想想....
她一人.......”
“我要如何才能见到皇后姐姐”?雪娘子再未往下听,牢牢握住了那双鼻涕眼泪一把的手,拉着惜芳焦急道。
她是不信这些的,她总要找人问个究竟。皇后也可,皇帝也可,总能找人问个究竟。
惜芳喜悦的看了她一眼,又瞬间面犯难色道:“难为娘子有心,陛下不会让人去瞧皇后的,这事须得你我从长计议。”
二人正说着话,门被推开,染夏冲将进来,唯恐屋里人不知道她来了,大声道:“惜芳姐姐,可是娘子醒了。”
惜芳霎时松了雪娘子手,退到一旁强颜欢笑道:“是,今儿娘子醒的早,我正说要去打水来”,言罢低着头先去了。
雪娘子对前几日染夏污言秽语心有芥蒂,拢了拢被子要自个儿下床。染夏冲上前扶着她道:“惜芳姐姐可是与娘子说了什么。”
雪娘子下意识否认,也没喝斥一句宫女如何打探起贵人的事来。她越软弱,染夏好似越得寸进尺道:“娘子可别被人蒙蔽了去,奴婢说话虽不中听,却是指望着瑶光殿好的,刚才出门那位可不一定。她可是皇后的人,说话做事,从来就没向着娘子过。”
这话似乎也有道理,但皇后从未薄待自己,雪娘子自作聪明,想从染夏嘴里套些话,道:“你又知道些什么,干脆都说给我听。”
她想起昔日皇后赏人的样子,对着旁屋妝匣处道:“你喜欢的,尽管去捡,若说的是真话,全给你。”
那里头尽是她心头爱物,初初得了好东西,看哪样都舍不得放下。宫里的盒子也精巧,光是那翠玉镶贝母的锁都够她捏手里把玩好半天。
今儿个,就随手起来。
染夏眼前一亮,眼里贪婪往旁看了好几眼,才对着雪娘子道:“奴婢有个哥哥,在御林卫当差,这些事,都是听他说来的,真与不真,娘子可要自己辩驳。
他说,咱们的陛下英明神武,早瞧出霍家有反心。就等着皇后生下个儿子,名正言顺的继承咱大梁。谁知道啊,皇后身有恶疾,三四年无所出。
霍准那奸贼急啊,就把娘子你给塞进来了呗,瞧娘子您这花容月貌,什么男人迷不倒。等您生下个儿子,霍贼一样的把持幼主.....说不定啊”,她往外瞧了瞧,说的活灵活现:“还杀母夺子,直接将您的孩儿说是皇后生的呢?”
目光收回来时顺便又往旁屋瞧了一眼,染夏才继续道:“可咱们皇帝是什么人,怎能让霍贼给蒙蔽了去,他将计就计纳了娘子你,又日日专宠让你怀孕,为的就是让霍贼以为大事已成。
他可想不到,刚露出马脚,陛下就神兵天降,一举将霍家连其党羽尽数铲除。哎”,染夏叹了叹气,语间尽是对皇帝可望不可及的爱慕。甚至于叹完气再看向雪娘子,眼里有了稍许鄙视,似乎是就差说出那句:“如此英明的陛下怎么会看的上你这种民间出来的庸脂俗粉?”
或许身份使然,她到底没这么说,而是有了些许无可奈何道:“所以娘子你看,霍家一出,陛下就再也不来瑶光殿了。我猜啊,在他心目中,娘子必然是霍家同党。
现儿还供着你,全是因为你怀着小皇子呐。”
袍笏(一百二七)
话音未落,染夏又恢复神采飞扬,撇了雪娘子站到一旁,喜滋滋的憧憬道:“等小皇子一落地,不知要给过继给哪宫娘娘。”
她似全然察觉不到雪娘子心中恐惧,开怀道:“估摸着是新晋的兰妃娘娘,她可是这几年来唯一拟了小字的妃子,位分又高,人生的俏,家世也好。到时候,大抵我也要一并跟过去。”
念完了这些,才一扭身段,上前要扶雪娘子起。仍是往日可喜恭敬的样子,娇声喊:“来,娘子起吧”。说着话,眼神已飘到了旁屋去,就等雪娘子依言将妆匣捡与她。
那胳膊伸出来,还是一截白臂嫩藕红酥手。皇宫里头贴身伺候贵人的丫鬟,也是锦衣玉食跟过来,养的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便是惜芳说了去打水,实则不过盯着人干活罢了。
雪娘子瞧着,却觉这人小臂一片惨白色,像是小时候河水里泡了好些天的死物,又像雨水泛滥不知从何处冲刷出来的莹莹骨殖。她侧脸欲呕,染夏急道:“这是怎么了,娘子都五六个月的身子了,不该再犯吐了啊。”
两口酸水犯上喉头,又被强咽了下去,她终是什么都没呕出来,倒因着这关系,眼角憋出些泪花。染夏连忙拍了拍她后背道:“娘子可是被奴婢吓着了,奴婢可没别的心思,这宫里头,不就是这么个活法么。
您呀,且先放宽了心思,老老实实等小皇子生下来,陛下定是顾念着父子之情,不然早就将您一道儿处置了。
既然没有,现儿娘子若听了惜芳蛊惑,那才是凭白给自己找不自在呢。娘子若是孕中有个好歹,瑶光殿里的人都落不了好去。要不说咱们才是尽心伺候您的.......惜芳姐姐.....
她是个外人。”
染夏手臂一直这般悬着未收,等雪娘子扶上,小心将她扶下了床,道:“你看,现在惜芳就这般怠慢,奴婢帮你瞧瞧去。”
雪娘子轻点了头,她一时间听到的事情太多,根本无法辨别谁真谁假,甚至连信谁都难以决定,只想将人先支开,自个儿咬着嘴唇哭上一两声,宣泄一下心中哀痛。
惜芳眼睛又明显的往旁屋瞟了瞟,才退出殿外。雪娘子当即扶在桌上,衣袖死死的塞在了嘴里。
这倒是进宫学的最快的东西,宫人哭,也是罪过。所以得捡个没人的地方,哭得小点声,就如惜芳早些日子就在哭,她却从没瞧见过。即使挨了打,仍要装作一切太平。
她既醒了,往日早有宫女送了各式炖汤点心来,孕妇最是不能短了补品,小厨房里白日黑夜的熬着燕窝人参,压根用不着她开口喊传。反正送来了用不下,赏给宫女也算是沾沾贵人福气。
今日,什么都没有。
识趣的,总该察觉出哪里不妥。可雪娘子此刻怎会有胃口,既然没有,自是压根没惦记这些细节,反铆足了劲的想,惜芳与染夏,究竟该信哪一个。
从过往来看,她更偏向惜芳一些,然染夏说的又好似不无道理,如果她当真有一个御林卫的哥哥.....
雪娘子将衣袖咬的更紧了一些,又来回对比了一下惜芳和染夏说的话,二人一个凄楚,一个骄纵,都不似做伪,她实在辨别不出来谁真谁假。
或许是她六神无主,所以随便来个谁谁谁,都像是主。
可对比着对比着,她终于发现谁真谁假,根本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二人说的话中,有些内容,是重合的。
她们说,皇帝对她毫无情谊。连肚子里的孩子,其实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工具。
衣袖已不足以承载体内恐惧,一排贝齿咬透黛烟锦于手腕处肌肤处硌出了深深牙印,雪娘子似乎感觉不到痛,瑟瑟抖成一团,耳边却是魏塱拢着她发丝,龙威里头又有无尽旖旎喊:“雪色。”
苏夫人说,雪儿随意了些,该起个正经点的闺名,就叫......雪色吧。雪色容颜倾城,的确要世间最尊贵的男子才配得上。
“雪色瑶光,初若飘飘,后遂霏霏,大俗大雅,你也当得起这个名字。”
当不当得起,其实她压根就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时听不懂,但能看见魏塱笑的和煦,好像看不见了,突然就觉得。
无论皇帝说什么,她从来没听懂过。
雪娘子伏在桌上久久未起身,但得她能快点往外走几步,没准就能瞧见惜芳一直未走,直到染夏出了殿,才真开口叫院外打杂的宫女去取水。
二人站在原处等着,脸上表情再不似殿内轻浮,皆收了哀喜,一样的温婉举止。染夏轻声道:“可有交代何时去?”
惜芳拿帕子沾了沾脸,看帕上未有胭脂脱落的痕迹,方放心道:“仲秋翌日是个好日子。”
那日过后,染夏愈加随便,说话办事都不客气,仿佛雪娘子被废冷宫已是指日可待。而惜芳则哀戚更甚,再三跟雪娘子保证,皇后对霍家事一无所知。
同为女儿身,皇后对皇帝亦是一往情深。若非如此,当初怎会尽心尽力教导雪娘子如何讨皇帝欢心?惜芳后头还辩解了什么,雪娘子再未听清。只抓着了这一个重点,那就是,当初霍云婉曾教导过她如何暗暗讨魏塱喜欢。
是的,霍云婉曾教过她,那些计俩,无往不利。
即使染夏一口咬定皇帝是为了铲除霍家,她仍笃定的认为,必定有某个时候,陛下曾真心实意的怜惜过自己?
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
是皇后教自己炖碗白粥,还是皇后教自己时不时假装替太后说话,亦或是皇后教自己拒绝晋封?
她对皇帝一无所知,她不要管朝堂上“福”家还是“祸”家,她要去问问皇后,如何才能让皇帝再来瑶光殿,像往日一般喊她“雪色”。
她有倾城容颜,她不是霍家党羽,她应该要与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站在一处。
不然呢?
不然等着肚子里的孩子落地,真如染夏所言,没的神不知鬼不觉么。
仲秋当夜,雪娘子淡施脂粉,于众人面前跪在了魏塱桌前。
袍笏(一百二八)
挣扎并非没有过,这几日间,雪娘子不顾自己身子不便,亲自提着食盒往御书房里求见过魏塱数回。
往日里太监瞧见她来,老远就迎。现却是人走到了眼前,才低声劝着道“娘子回吧,陛下朝事忙,谁来了也不见。”
未必有谁存心怠慢,虽阖宫皆知雪娘子是长春宫里出来的人,可皇后现今虽然修佛,还是稳坐中宫。霍家虽死,皇帝却还是交代了护着雪娘子肚里的胎。
然确实忙,霍家牵连甚广,举国上下的奏章雪花一样堆在案上。朝堂各派势力吵的不可开交,御林卫里头诸方人马上蹿下跳,胡人一口咬定大梁宵小手段屠了羯族七八部,誓报此仇。
他还有功夫搭理个雪娘子?说到底,过往那些恩宠,只能算个趣儿。闲了,就逗一逗,忙了,就且得放着。后宫群芳,若能烦躁疲惫时当个消遣,见见也无妨,偏又是个有孕的,多美的身段,他也不能用啊。
这世上,纯粹的谎言未必有多严重,因为谎言总有拆穿的那天。更要命的,是将一些细微之处夸大其词,如此即使听的人去对质,只会证实所谓的真相。
即使是个趣儿,那也得是有几分真心喜爱,才能得出个趣儿。若细细想来,雪娘子该不至于病急乱投医。
偏偏霍云婉透过惜芳与染夏之口说出来的东西,并非是假的。魏塱的确知道雪娘子是霍云婉主动放在那的人,也是顺水推舟纳的顺手,日日专宠也有与霍云婉过不去的心思在。知道雪娘子有孕,更是猜到了霍准会起另立幼君的心思,他确实利用了雪娘子与其腹中胎儿。
太医众口一词说是个男胎,无非也就是应和皇帝的心意。这个胎儿愈贵重,愈显得李阿牛在雪娘子遇刺一事上立功。那时候的魏塱,正妄图用李阿牛去分霍云昇的权,自然一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做派,好似只要雪娘子一切安好,龙椅都能让给李阿牛。
前后差距之大,雪娘子岂能招架得住身边人唱双簧似的日夜撺掇,终究她又只是个趣儿,不值得魏塱于百忙之中想想瑶光殿里的人皆是皇后当初安排的,会不会有何变故。
倒也不见得全是因为薄情,于魏塱而言,霍云婉失了霍家,又被困长春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罢了。
仲秋翌日晌午,雪娘子拎着满满一篮花饼果酒,在染夏恨恨的目光中由轿辇抬到了长春宫。
太监已接了旨意,早早将宫门大开,跪着迎了雪娘子道是“里头熏香重,怕娘子有孕不适,故而一早就开了门去去味。”
雪娘子轻点了头,仍是过往那般谨慎致谢,让惜芳扶着一步步走到殿里头。她初初有孕时,对瑶光殿且惊且惧,几乎是时时赖在此处,一草一木都熟悉。
今儿再来,里头竟是全然换了个样子,皇后喜欢的牡丹栀子皆不知去向,举目处多是菩提金莲,间或大从大从的文殊兰开的正旺。
多走几步,就能听见殿里有僧人诵经之声,她掩了掩鼻子,熏香味是重,即便太监说散了许久,还是浓的化不开。
好在宫里头用的檀香名贵,虽馥郁,却并不令人反感。惜芳扶着雪娘子哽咽道:“奴婢已经好久不曾见过皇后了,不知她一切可好”。说着就像是要哭出声。
穿过花廊,就到了皇后每日念经的大殿,跪坐在一众僧人中间的,正是布履禅衣,不着珠饰的霍云婉。惜芳先是克制不住,冲上前去哭道:“娘娘,您这是何苦呢.....。”
霍云婉睁眼,见是惜芳明显一喜,却又瞬间恢复淡漠神色,念了句阿弥陀佛,回身才见雪娘子也来了。便双手合十向诸位僧人行了礼,起身迎着雪娘子道:“妹妹怎来了。”
雪娘子愣了愣,不自觉先去摸了一把鬓上步摇。她心事重重,梳洗一应事物都是染夏在打理。今儿要来长春宫,贴身的人都知道的。
却不知为何,染夏竟给簪了大朵的绢花缀着明月珠,与霍云婉素净样子天冠地屦,瞬间全身都不自在。
霍云婉将松散发丝拢于脑后,温和道:“妹妹有孕,久站伤神,屋里坐着说话罢”,又对旁边站着的小尼姑道:“去取些蜜水来”。说罢先行往走廊处,要去偏殿。
惜芳急忙扶着雪娘子要跟上,雪娘子却忍不住回头去瞅那小尼姑。刚才瞧那脸,多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娇嫩姑娘,头上发丝青茬未退,应是才剃度不久。
她霎时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外面来的高僧,而是宫里头拨来伺候皇后的宫女,一律做了出家人。
这想法吓的她心中一抖,脚下不稳差点跌倒。染夏说.......说.....等她生完孩子......惜芳没准也就回去做姑子了。
惜芳做姑子......她自己又要去哪?陛下为什么不来瑶光殿?自己请了他那么多回,他怎么就再也不来瑶光殿?自己亲自去求见,他又为何不见?
“娘子留神”....惜芳大声提醒道。存心吓唬人固然没错,但肚子里的东西万万不能吓掉了。
雪娘子被她这嗓子喊的一个激灵,帕子瞬间捂到胸口,惜芳仿佛是自己也被吓到,紧张道:“娘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适,可要改日再来拜谒?”
“没事,不用”,雪娘子急道,说罢脚下步子愈快追着前头霍云婉。二人闹出的动静不小,霍云婉却充耳不闻,不疾不徐的走着,好似每步之间的长短都一模一样。
直至偏厅,雪娘子恢复稍许。惜芳不等示意,从后头宫女手里接了篮子,雪娘子极知趣的吩咐道:“外面候着吧。”
惜芳轻点了头,好似嘉许雪娘子做的极好,不枉费她叮嘱了好几回宫里隔墙有耳,万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实际上,根本就没什么旁人。
这步棋,已经下了好久了,久到霍云婉都要觉得是不是下了一步废棋,直至她抬头,对上的是雪娘子因有孕而越发妩媚的脸。真是绝美,喜怒哀乐忧惧思,无论哪种心境,无论哪种表情,怎么看,怎么美。
她,也是爱过魏塱的吧。
金尊玉贵,卓越俊逸,独宠一人,是个姑娘,都要爱的。这么美的一张脸,这么纯的一颗心,到最后还不是来了长春宫。
她若对魏塱有丁点信任,魏塱对她若有丁点保护........
霍云婉笑笑道:“妹妹怎么来了,这........无情之处。”
袍笏(一百二九)
性与情是人,无形无情,则成佛。
长春宫既都成了宝地,霍云婉说是无情之处确然合乎其理。可惜雪娘子仅勉强识得几个大字,完全无法参透佛家妙语。
还以为,皇后是在对影自怜。
她忽而口干舌燥,欲言喉堵,不知要与霍云婉说些什么。惜芳跪倒在地,伏于霍云婉膝上,边哭边道:“娘娘清瘦了好多,可是底下人照顾的不周到。”
霍云婉还是温吞调子道:“起来吧,浮名身外事,我哪还当得起一声娘娘”,说罢又看向雪娘子道:“妹妹坐,妹妹所谓何来?”
雪娘子目光飘忽,还未张口。惜芳先道:“娘娘,你救救娘子罢。自霍家获罪,陛下迁怒于她,再未进过瑶光殿。”
“惜芳”,霍云婉蓦地高声打断,又双手合十默念阿弥,方平静道:“妹妹早些回去吧,想来陛下近日国事繁忙.....”
“我不回去“,雪娘子轻捂了一下肚子,急道:“我不回去,娘娘,我不回去”。她瞧着霍云婉,回想起来宫里这些岁月,仍觉得霍云婉好。哪哪都是好的,瑶光殿里死了一地人时,她三四日水米不进,也只有一个霍云婉提了汤水来。
“娘娘,她们说,陛下不爱我。”
“娘娘,是真的吗?霍相国....霍相国那些事是真的吗?陛下从来没有爱过我.....是真的吗?”
她再收不住情绪,拉着霍云婉颠三倒四的发问,直至惜芳扶了一把,轻声道:“娘子,奴婢从未骗过你,你又何必再问呢。”
“我不信”,她推开惜芳,再次抓着霍云婉道:“娘娘,我只信你,你告诉我,我腹中的胎儿,真的只是陛下可有可无的工具吗?
他曾当着众人面说过,这是他的长子,他.......他....”,雪娘子泣不成声,肚里孩子似乎有感应,及时踢了一脚,她痛呼出声,止住了所有话头。
霍云婉恰到好处的流了一滴眼泪,轻声道:“也只有你......还称呼他为相国。不应该........是霍贼么?”
雪娘子张口欲表情谊,霍云婉挥手制止了她,又道:“我知妹妹为何而来,可这婆娑世界,佛祖尚渡不得痴人,我又如何能解你疑惑呢,若是妹妹有空,我就讲个趣事与你听,若是妹妹嫌我这个孤家寡人晦气,就早些回去吧。”
“我听。”
然雪娘子并没听到她想听的答案,霍云婉一回眼,瞧向别处,像是说起了哪卷话本上的怪力乱神。
说是京中当年有位权臣,长女正值嫁龄。窈窕淑女,名门之后,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然那女儿家心高气傲,非要嫁个绝世郎君。
家中父兄待她如珠如宝,由着挑挑拣拣芳华自盛。不想有一日,这位小姐随父亲往王上宫中赴宴,莫名醉酒被宫女指错了路,进到一陌生殿里,莫名失了清白。
那男儿倒也敢作敢当,连连赔罪说是深情又逢贪杯,唐突了佳人。若小姐愿嫁,此生痴心不渝,若小姐不愿,他愿削首偿债。
那小姐家为臣,那男儿家为君,皇帝为媒,父兄为命,小姐就风风光光的嫁了宫宴当日的浪子登徒,只说为了母家名声,便是凄苦一世,也罢了。
孰料婚后夫唱妇随,那男子本有徐公冠玉之貌,平日里又处处举案齐眉。日子一久,小姐竟认了那桩糊涂事是个天赐良缘,一心一意要当个深情命妇,不羡鸳鸯不羡仙。
孰料国事有变,夫君竟成了天下之主,视自己的母家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拔不快。偏偏那小姐早迷了智,蒙在鼓里,事事只以夫君为重,全然看不出母家大祸临头。
就连夫君爱上了别的女人,那小姐亦是真心实意的希望二人百年和好,早生贵子。谁知,她的夫君,只是为了让那个女人出宫,好换得一个常侍有救驾之功,以此为据分走小姐家兄的兵权。
说到此处,霍云婉停了片刻,回过脸来,那滴泪痕已干,面上又是菩萨笑意。像是真的看透了大千世界,慈眉善目道:“妹妹,听说我家兄的头颅....在城门口滚了好几圈。可惜我也出不得这深宫,若你有心,且帮我问问真假。”
雪娘子再是蠢笨,亦能听出故事里的小姐就是霍云婉,男儿正是当今陛下,她瞧着霍云婉,讷讷说不出话。
霍云婉弱柳一般牵了惜芳的手,似在安稳昔日婢女,嘴里却是自言自语般道:“你说,当年我失了清白,是因为醉酒呢,还是陛下需要霍家扶持,特意灌醉了我?”
“娘娘~”,惜芳再次哭出声。
“不是的”,雪娘子捂着肚子否认,又重复了一回道:“不是的,宫里那么多娘娘贵人,陛下,陛下为什么非得要我出宫,不是的。”
霍云婉还在替惜芳理额前碎发,雪娘子一把将霍云婉身子搬正,又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是我?”
惜芳悲戚道:“娘子”!她拨开雪娘子的手,将人扶回椅子上道:“娘子还没想透吗,陛下之所以选了你,还不是因为你是长春宫的人。陛下有心蒙蔽娘娘,怎会选个外宫的。”
霍云婉双手合十,轻叹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妹妹回去吧。陛下....也许对你当真有情也未可知,终归”,她目光移动雪娘子肚子上,满目艳羡道:“他肯让你有子嗣,不像我,太医开的药跟茶水一般顿顿喝着......到头来,身子根本都伤了去。”
惜芳抢白道:“哪里是什么真情,陛下只想将雪娘子落胎的过错堆到娘娘家兄身上没有得逞罢了,娘娘!”
霍云婉怒喝道:“惜芳”!惜芳身子一颤,收了口。霍云婉念了句阿弥,才道:“你也莫要再来,我只愿余生青灯古佛,以消此生罪孽之万一。就怕他日黄泉之下,仍无颜面见父兄族人。”
又对着雪娘子道:“妹妹也不必太过担忧,人心,总有捂热的那天。只可惜,我已失了捂热陛下那颗心的资格,日后必定时时为妹妹祈福,让菩萨保佑妹妹平安顺遂,荣宠到老。”
说完对着惜芳摆了摆手道:“赶紧与娘子回去吧。”
惜芳强忍悲痛扶了雪娘子道:“娘子,咱也来了些时候了,就此回吧”。雪娘子已然呆若木鸡,任由惜芳扶起,木偶一般跟着出了殿。
门口之时她回头,瞧见霍云婉还在椅上端坐,合了双手双目,有庄严宝象。
袍笏(一百三零)
薛凌终未等来黄旭尧的信息,反而是弓匕于仲秋后两日先拎了些吃食用具来探,说是沈元州奏请五日后启程回乌州驻守,至于兵权细节,弓匕则是没提。
不过既是沈元州自请,皇帝如何批阅,还未有定论,他不提也是正常。只薛凌难免多想了一遭,沈元州此刻自请要回去驻关,是不是有催促皇帝分权的意思啊。
他要离京倒也正常,阖家团聚的佳节已经过完了了,宁城一线大规模换帅,羯族质子出逃,叫嚣声汹,是该有个武将去镇着。
不过...........
薛凌并没多追问,弓匕既没说起这些,想来是江府别有交代,他是个下人,问也是白问。但依着弓匕的传达的话,即使魏塱应下,沈元州也要五日后才走,她不必急着回江府。
打发了弓匕,薛凌又在薛宅多耗了些闲日子。逸白来时,是八月二十。她新置了被褥枕头,一个人这几晚睡得居然也挺安稳。
其实这几日该还有别的事做,身子却无缘懒的很,只想躺着。大小事儿闲下来,平城里头的暗疾又窜到了明面上,打个呵欠都觉得扯着了内伤。
好在薛宅虽冷清,出了宅子过两条巷道,就到了大街上,吃食歇脚处一应俱全。她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偶尔有个不饿不困时往窗边一坐,新墨描了百家姓,上头的“霍”字俱是一团黑,端得是让人畅快。
逸白远比旁人知礼,应是要敲了门规矩进来,然薛凌切了门栓,这两日进进出出的,院门都懒的掩住,只将些贵重东西收了缩在一精巧箱子里搁在床下。天子脚下,白日里也无人登堂入室,若是晚上有贼,那真个就应了地狱无门。
是以逸白瞧见薛宅处门扉大开,门楣上也没挂着薛宅的牌子,还以为走错了地。好歹薛姑娘的身份也是个掉脑袋的事,这般不讲究实在出人意料。
退回巷子口又细数了下,确定是这家没错,试探着进了门。薛凌在里头捏着跟笔杆子画的格外兴起。
逸白步子轻,她也没瞧见,直到人站在了门口,薛凌直觉有人来,回头一瞧。逸白瞬间挂了笑容在脸上,躬身道:“薛姑娘。”
薛凌门牙轻嗑一下笔头,也笑着起了身,这人她有印象,是霍云婉的人,江府密室里大家见过。说起来,当晚还有些相护的情谊。
她这两日自在,心情颇不错,往门口处走了几步道:“怎么是你来了,屋内没水,院里有口井,出了院门往左直走,巷子尽头再左转出头有家茶铺,你想坐哪?”
逸白稍稍愣了神,适才紧绷情绪放下稍许道:“姑娘真是爽快之人,客随主便,不过.....人多怕是耳杂。”
薛凌并未规劝,越过逸白,先出了门,边走边道:“那你就是想坐井口处了”?说完从檐下拖了两把简椅搁到井边,喊了声“坐”,没等逸白过来,先拿出水瓢将木桶扣进水里,打了满满一桶水要往上提。
逸白急忙过来帮拉着绳索道:“姑娘不必劳神”,薛凌瞧了他一眼,松了手,坐到一边,待逸白将水桶拉上来,直接将手里水瓢丢了回去道:“水尚可,你随便喝吧。”
屋里其实还有些存粮粗茶,柴火也有些。当日与含焉走了,这些东西又没丢。时日尚短,折腾一番是能待客的。只薛凌自己果腹尚是路口随意捡些点心,哪有功夫去生火煮茶,反正来的也不算什么客。
饶是逸白见惯了场面,此刻也干笑了两声,随后坐到椅子上。正待开口,薛凌抢先道:“如何,有下落了?”
“姑娘是问黄.....”
“看来是没下落”。薛凌打断道。一见逸白这语气表情,就能猜道他来此不是为了黄旭尧的事。不禁小有失望,她由来是个急性子,不想听人瞎扯,赶紧堵了逸白口,另问道:“那你来做什么。”
逸白躬身道:“姑娘在外没个照应,主家吩咐我跟着你,以后就是小姐的人了”。说着手伸到怀里像是要掏什么东西,薛凌飞快的伸手按过去。
薛宅里的凳子就一简单四脚藤编椅,坐人勉强,站上去就得散架。她这一推,差点将逸白连人带椅推翻,幸好薛凌反应迅速,及时及时扯了一把,才没让其倒地。
只逸白领口被扯的极松开,里头书本样的东西漏出一角,薛凌跟着站起不动声色将东西推塞了回去,手指才触及逸白肌肤,后者一蹦三尺,侧身后退跳出几步远,不忘将胸前衣襟扯了扯。
薛凌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嗤笑了声道:“好东西藏着些”,说罢又大咧咧坐回了椅子上。
逸白站定回神难免小有尴尬,低声道:“蒙姑娘赐教”。也跟着缓缓坐回了椅子上。薛凌如此举动,显是院里有外人,不想让他怀里东西漏了去。但既然防着外人看见,先前就不该到院里来说事。现还高喊“好东西藏着些”,不是故意给人听了去么。
逸白行事本来稳妥,不至于光天化日将秘密东西拿出来。适才失了分寸,还是薛凌过活的实在放肆,是个人来了都以为她有恃无恐,稍不留神就被带沟里。
他既懊恼,又有些不解,压着情绪恢复寻常表情,问的却是:“姑娘处可是有旁人.....”。这明知故问,也有提醒薛凌怀里东西重要之意。
薛凌抬头看了看院墙,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道:“旁人,倒也没有”。停了片刻回来瞧着逸白道:“不过,谁知道哪天亲朋就成了冤家呢。”
说着笑的明朗,起了身坦荡道:“你拿的什么东西,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却不想给别人瞧。且再揣些时候,临江仙的残照余晖美的很,去找个好位置瞧瞧”。说罢薛凌撇了衣袖进屋取荷包。
霍云婉想做个太后临朝,黄家的阻力比谁都大,料来不会隐瞒。无需逸白多作辩驳,薛凌便默认了是霍云婉是真的找不到黄旭尧。且离她要找人才过去了三五日,没找到也正常。
至于逸白怀里揣着的,应是苏家丢在宁城那边的钱银名目。
袍笏(一百三一)
屋里碎银子就在桌上,都是这几日兑来的。为着街边那些小铺,还特意换了一堆铜钱。念着临江仙是个雅去处,薛凌又从盒子里取了银票在怀里,再出门时,逸白早已在井边站的笔直。
她迈了檐下阶梯,两三步走到面前也未停,径自往院门处走。逸白急忙跟上,听见薛凌说的是:“你们总这般正襟危坐的样子,也不知是何处的规矩,可我最学不来这一板一眼的样儿,你就多担待点吧。”
逸白张口想辩,薛凌步子却极快,不似寻常小姐,他喘口气的功夫好似就能把人跟丢,只能急急忙忙抬脚,连个停下来想场面话的功夫都没有。
说来倒是,霍云婉就不提了,她寻常走路,与薛凌一比,一个是徜徉仙鹤,一个是脱笼的兔子。便是其他人,亦是有碍于身份,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逸白跟习惯了,现自是觉得这薛小姐哪有赶去赏夕阳的样子。
看气势,如夸父一般,好似个捕夕阳的。
直出了巷子口,街上行人来往渐多,薛凌才慢了些步子。方在薛宅里,逸白要将东西掏出来她没许,实则是不想与逸白当面说起宁城一线的钱银之事。
薛宅处虽是安全,却保不住何处蹲着个江府的人。因目前为止,这些无关紧要,薛凌没格外花功夫去清场。有人瞧着,权当是免费的看门狗了。
但若是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将宁城的东西拿到了手,以后再去见霍云婉,必定有人从中作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换个地方谈就罢了。至于逸白担心的点,薛凌倒觉不足畏惧。
她早已与江苏两家说过霍云旸临死家书一事,便是江玉枫问起逸白怀里是什么,说是霍云婉解译出来的家书内容即可。不在薛宅谈,是觉兹事体大,想找个安静处。
逸白总算有功夫喘了口闲气,虽暗里嫌薛凌走的太快,却轻声夸道:“小姐矫健,不似别的女子娇弱。”
薛凌听出里头些许不对味,停了分毫又觉花心思在这种场面话上头实在辜负凉风,抖了抖衣襟继续往前走着道:“既然姓黄的没消息,别的暂时我也顾不上,至于照应么,你觉得我需要么?”
宁城那头究竟有多少钱,现在能收回来多少,于苏家与霍云婉可能是火烧眉毛,然薛凌当着并不太上心。说的信誓旦旦,实则更多的是骗着苏姈如与江家以后好进宫。
有这笔东西固然好,没有的话,她也不想花大功夫去拿。
逸白以为是薛凌不喜他,当即换了态度道:“小姐可记得当晚之事,依小人之见,您与各家皆有结怨。一时不发,难保一世不发。有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双拳,终难敌四手,佛祖还得罗汉护,小姐何必拒人于千里。”
二人说话除却避讳了些人名地名,其余皆是随性。虽未高声,却也没刻意压低嗓子。小隐于林,大隐于市,只要身后没尾巴跟着,就在人群堆里作个皇图霸业谈笑,即便有无意间顺耳听了个只言片语去的,也没人会放在心上。
逸白亦是深谙此理,接着薛凌话头答的顺畅。未等她答,又道:“小姐也知道,而今往来不便,姑娘家抛头露面又惹眼了些,将小人留在身边,理些院中杂事也好。”
薛凌仍未回话,目光瞧着前方继续走的悠哉。逸白是霍云婉的人,这俩之间是个什么主仆过往,她是不知的。突然将人塞到自己身边来,必有其用意。
但大家办事归办事,所谓一臣不侍二主,她瞧弓匕这些人对主家俱是忠心耿耿,想来逸白亦是死心塌地的跟着霍云婉。以目前状况来说,薛凌对霍云婉倒无二话,只是自己身边时时跟着一个对别人死心塌地的,总有些不妥罢。
她本是打定主意要拒,孰料逸白这一说,倒提了个醒。确然是认识的人,都不算什么好东西。若是哪天利尽,那些人又熟知自己饮食起居,不说别的,只管花了大价钱请上十来二十个练家子,月黑风高里一阵乱砍,这命也就到头了。
再听逸白后头几句话的意思,是现在往宫里不方便,她自己也不好去与宁城那头打交道。逸白说是照应,实际上霍云婉遣出来收拾宁城那烂摊子的。
这就不好让人推了去,薛凌想着又走了两步,觉得到临江仙细细问些再决定也不迟,当下道:“说的还挺有意思,且先瞧着吧”,话毕一指街边各式小玩意也不回头瞧逸白,直接道:“瞧上了什么,随便拿,爷买。”
湖水蓝的裙角在逸白眼前泛起层层涟漪,十七八的小姑娘一副颐指气使的娇蛮口吻可爱的紧。他步子又慢了半拍,跟着追上笑道:“却之不恭。”
活泼这种东西,真假都惹人欢喜。宫里的霍云婉,许多年前,也曾用这烂漫模样穿越大街小巷。想来以后和这薛小姐共事的日子并不会太难熬,江府那晚初见的光景不是什么好回忆,接到霍云婉指令时,逸白难免心有计较,此时才算放下了大半。
临江仙里挑了雅间坐定,薛凌自顾报了几样点心让小二捡来,随后倚在了窗边软塌望着窗外江面道:“也不知你爱吃什么,若是挑口,就自个儿去问问厨房再捡,时日尚早,不差耽误片刻。”
逸白于桌边落座,先凝神听了周遭一圈,无可疑迹象,方从怀里掏出册子道:“小人口糙,什么都咽得。小姐不来瞧瞧么,还以为您等这东西等得急。”
薛凌瞧着半江瑟瑟头都没回,懒懒道:“我有什么好急的,没准是姓黄的比较急,再晚就赶不上和姓霍的一起投胎了。”
逸白耐着性子等她说完,知薛凌是惦记着黄家。此事霍云婉也说过,暂时是没什么眉目。其一此人是个禁忌,藏起来,那得是黄家父子情深,要搁在霍家,她毫不怀疑霍准能亲自将人杀了以绝后患。
其二,骗昭淑太后到长春宫是个麻烦活儿,得天时地利人和,短短几天她也没招。且就算人骗去了,要套话也是不易。
所以先拿了另外的东西来给薛凌,看看能不能从别处想想办法。
袍笏(一百三二)
是以逸白怀里揣着的东西的确与宁城那边的钱有关,却又不尽是钱,还有薄薄的一页纸,上头记载着某官员某年某月某桩要命勾当,正是霍云婉解出来的家书。
只薛凌进宫时并未全部带上,所以解出来的东西也只有寥寥数据。不过知道了怎么解,剩下的内容就容易许多。
与解答内容相比,更重要的是还有哪些人可以用。因为霍云旸写这些东西时,霍家罪名未定,霍家党羽皆还站着,现却不知剩下几个。
霍云婉急急遣了逸白来,实是想催促薛凌将剩下的内容都拿过去。如此她也瞧瞧禁宫里是否还有棋可下,毕竟如今被困,霍家又没了,她行事比起以往艰难很多。
而宁城那一代的账本,也确实在逸白怀里揣着,却不是全部揣着。失了霍家大势,再要找人干活儿,空口说两句龙恩还在,也唬不住身旁一个个人精,唯有银子能让鬼推磨。
这么重要的东西,霍云婉怎会全全交与薛凌之手。让逸白拿了些账目来,讨好与试探兼而有之。不过二人远非至交,霍云婉多留个心眼只能算行事稳妥。
然薛凌既对这些钱并无多大念想,拿多拿少,都只觉得是霍云婉需要人帮忙办事罢了,并没升起些别的情绪。残阳只剩一半,天接水处水接天。大好山河面前,几两碎银,于她根本不值一提。
逸白见薛凌没回头,主动起了身拿着桌上东西走到薛凌跟前道:“小姐既然说是猜的到所为何物,我也就不卖关子了,这一册,是宁城一线的账目,娘娘说以后宫外的事情就要仰仗小姐,不敢藏私,特全部拿来请小姐清点。”
话说完他停了片刻,薛凌仿佛极轻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并没转头,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没发出。逸白继续道:“这一页,是您托娘娘解的密信”。说着从册子中间抽出一张薄薄的纸与册子分别拿在两只手里。
薛凌眼里一亮,霎时回头过来,眉眼弯成一新月,极自然的抽了那张纸又转回去去,丝毫不见犹豫。她内心想着拿这东西骗江府,没曾想逸白还真拿了这东西。
当时霍云婉说的是上头写法不似以前,她也得花花功夫。且最近薛凌只盯着黄旭尧的事,她对如何处理此人已有打算,身边的势力便足够用,因此没多惦记霍云旸的信,想不到这东西反倒来的最快。
纸上用笔简练,不知是霍云旸藏的严实,还是霍云婉特意缩写,仅有个人名时间及不足十个字的时间经过。真个一朝要用此人,得自己下力气先去查个大概才行,前提是经历霍家案后,人还活着。
上下看了两眼,虽有不解,不过暂时用不着,薛凌便将纸张折了折自己收着,打算回到住处放起来,去了江府再慢慢盘问上头所写之人的生死荣辱。
逸白脸上也笑意渐深,这位薛小姐听到账本时无动于衷,先拿的是那张纸而非账本,说明她她对账本的兴趣并不大。如此的话,恰合心意,以后大家共事会愉快很多。
正如薛凌所想,他忠的,终究是霍云婉。
小二在门口喊着要进门送点心,薛凌应了允许,欢喜从榻上下来,绕过逸白坐到了桌边,招呼道:“来来来,我想了想,宅子里是需要个照应。你既要留下来,那就留着吧。不过提前说明,宅子里头能下肚的东西,常年只有那口井水。所以出门在外,你能吃多少吃多少”。说罢自个儿先捏了块桃花酥吃了满嘴。
临江仙里还有秋荷供应,说是北山处有一天然的温泉池子,然山路陡峭,又小了些,富贵的看不上,落魄的也没这闲工夫,索性老板雇人种了一塘子藕,据说能开到十一月去。
往年在苏家也应见过,只那时薛凌注意不到这些微末细节,一朝瞧见了,跟幼时隆冬里瞧见兔子出窝一般新鲜。
她走来时又想了些,逸白那话还真是有道理,起码得找些人在身边,哪怕是拿钱干活儿的,跟谁打起来了,也能拖延个时间。远了不提,就说去追霍云昇那回,江府遣出来的人,若是再来围她,怕是插翅也逃不出。
但如何挑些暗卫死士,这些事儿薛凌并不擅长,她生来有人护着,觉得忠义是种顺理成章的情分。突而要想办法去收买人心,光是买这个字,就已经让她有所反感。
买来的人,如何能托付呢?
既然无从下手,找个熟门熟路自然再好不过,逸白就极合适,用不着全部托付于他,有个疑惑之处问问就行。
逸白不知薛凌如何走两步就改了主意,但他极识趣,立马单膝跪在地上,恭敬道:“多谢小姐收留,小人这条命,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这架势,活了十七八年还真没见过,即便知道逸白是霍云婉的人,那信誓旦旦的模样仍让薛凌觉得挺好。
她又啃了两口点心道:“又没外人,你起来随便吧。虽然说是仰仗我,但你们娘娘特意让你在宫外,想来那些事,其实都是你去跑腿吧。你去就去,都由你处理,犯不着与我多提,东西也不必给我了,你自个儿留着慢慢瞧吧。”
在苏家呆了几年,账如何收还是知道。但现在霍家死了,去到宁城的那些东西必然死无对证,藏着掖着还好点,交出来就证明当初与霍家勾结,那才是真正要掉脑袋。
所以有没有账本,其实不重要,反正你光明正大去要,人是不会给的。但起码账本上记着名字,至少不用千辛万苦的去查东西在谁手里。
薛凌嚼点心的速度慢了些许,想起含焉还在江府吃白饭,那是个会算账的。不过.......从平城回来时有想过要将些东西捏在自己手里,现在的话,这个想法倒也没全然消失,但此刻就要从霍云婉手里抢,似乎也没必要。
她又飞快塞了俩牛乳冻在嘴里,吸溜着豆粉觉得好吃极了。逸白已走到身前,双手将那册账本递于她道:“蒙小姐信任,但母本这东西,从来都是握在主家手里。若需差遣下人效劳,则取需要的地方抄本给小人即可。”
薛凌眼珠子一转,衣襟上蹭了蹭手指接了册子。人上赶着给,再推辞整个一不识抬举。
袍笏(一百三三)
至于霍云婉为什么上赶着给,她一时还真没去想。薛凌接了本欲收怀里,这东西却不是薄薄一页纸。女儿家衣服贴身,当着外男的面将领口扯开终还是有些不合规矩。
因此随手搁在了桌上,指了指碟子道:“行了行了,那宅子的一亩三分地你也瞧见了,我既没个下人,也没个照应,自己更不乐意抄写。沾手就算我拿过了,你要用自个再拿去翻。”
话未落又抓了两块点心挪到了窗边软塌上,看最后一丝夕阳已经落尽,只剩大片红霞铺在天边,她又恢复了那懒懒的调子道:“你今晚就要住在那么,那得赶紧吃点,下顿再吃得等明早了。”
逸白正要答,薛凌又咕哝道:“被褥也得自个儿扛些回去。”
她倒觉得一个大男人不该太讲究,虽说过了中秋天气凉,但合着几件厚衣服屋檐下也能将就几晚上。突然开口提醒,是记起这东西薛宅里头应该是有几张旧的。
是......申屠易用过的东西。
丢在那慢慢腐烂也行,没必要给逸白一个不小心扯了去。
逸白先前想好的措辞被这一堵,卡壳了片刻生硬道:“小姐受苦了。”
霍云婉并没太过讲薛凌的来历,那晚他又被薛凌支走,只知道薛凌出身不凡。这个不凡,在大多数人眼里,自然是个千金小姐。
想来往日和霍家的长女一样锦衣玉食,奴仆成群,而今沦落到在一处荒宅子里残羹冷饭,喝口水还得从井里自己汲。
苦不苦的当然要又正主自己说了算,但旁人疼惜两句决然不算说错话。二人这算是初识,自然宁肯不说,也不要说错。
他语气还真有几分痛心疾首,可如今别人说自己受苦,还不如面上一阵晚风更惹悸动。薛凌古井无波塞完最后一块点心,没再去拿,拍了拍手上碎屑,仿佛是在讲个笑话,乐道:“那你以后要跟着一道儿受苦。”
逸白谦辞了两句,薛凌又问了些霍云婉近况。知她虽然被困,暂时也没别的祸事,过几日应该处境应该会更自由些。
至于为何更自由,逸白道是未成不敢妄言,请小姐见谅,薛凌便没多追问。后宫之事,她本帮不上忙,霍云婉自有主张,犯不上多添乱。
借着闲话的功夫,又聊了些逸白的家世来历,也是霍云婉身边的老人了,暂时没什么让人不信任的地方。
至于为何将人遣到薛凌身边来,原因也和她想的不差。如今进宫到底不便,霍云婉也不可能再随心所欲往宫外传信,总得有个人在中间接应。
薛凌是个生面孔,又身份限制。逸白以前在宫里常来常往,霍云婉早有算计,一直将他藏的很深。又在霍家案发之前,找了个由头将逸白放出了宫外,当了个最不起眼的那种闲差。
若说权利,那是指甲盖点都没。可阎王殿里唯有小鬼,才可以哪里都去得。
另霍云婉知薛凌长于平城,即便有两三年熏陶,也难免对京中诸事有不周到的地方。如今大家所谋,分毫差池不得,将逸白丢过来,她放心些。
宁城的东西,也只有逸白亲自经手,她才放心。
二人闲话完,桌上点心还有剩,薛凌拎着壶直接饮了一气茶水,笑盈盈换来小二结了账,拎着打包的食盒在楼下与逸白二人分道扬镳。
原逸白还要过个几日才住往一处,且那破落地儿,用逸白的原话来说,是岂敢让小姐久居寒舍,待小人打理好宅子,让管家来请您。
薛凌当时面有犹豫,那块薛宅的牌子,门上的碎了,心里的还在。但当下人的,从来察言观色是基本功夫,她一个没回话的功夫,逸白已知这姑娘是有心结。
当即劝道,以后行事必定是常有人来人往。大把的鲜衣怒马往一门栓都没有的宅子里走,不出几回,就得有多事的来查究竟。
世事当真是这么个理,买几个暗卫来,那宅子都没地藏身。反正大部分时间也要住在江府,逸白要另寻处宅子就由着他寻吧。
这些琐碎枝节都聊了些,那账目的母本薛凌又丢还给了逸白,他虽是推辞了两句,终没挡住薛凌摆起了小姐的架子。
可东西脱手那瞬,薛凌已暗中下定决心,下回去住处,定要抄一份给含焉看看,具体有多少东西,又是哪些人,得有个数才行。
突然冒出这么个“照应”来,也确实不错。霍云婉的信不便往江府,可逸白既不在宫里,遣人往江府就容易的多,以后也不用自个儿日日守着等消息了。
有些事,在黑暗中生长,有某些事,在无声处消亡。
薛凌与逸白告了别,摇晃着回到住处,看头顶弦月位置,算着时辰还早。霍云婉处的事一了,就该去江府呆着。
那头没新的消息传来,意味着可能魏塱已经准了沈元州离京。如此的话,沈元州还有两日就要启程,再晚就见不到人了。
她来去都无牵挂,寥作收拾拎了剑就要走,有飞蛾循着光明过来,撞到了颈口处。微痒使人不适,薛凌手指点上去想轻挠两下,指尖触上去却停了动作,慢吞吞滑到了衣服领间。
再拿下来,又回了身坐到桌子前将揣着的纸张拿出来,照着誊抄了一份,折好锁进盒子里,这才再次出门。
信上的内容,去了之后必然无法瞒着。这才解出来的第一页,就不给江玉枫等人看,只能将貌合神离的双方推的更远。
随手描副假的也不好使,霍云婉曾显贵,必有墨宝流于世,现在要讨一份也容易,万一江府起了疑心一比对,作茧自缚完全无法收场。
且薛凌本不打算瞒着,那些官员纠葛,还要江府去查,是以双手奉上最为合适。但东西一旦去到江玉枫手里,自己再看就诸多麻烦,不如早些备个抄本。
江玉枫见到薛凌时,还略有诧异,毕竟已见了夜色,若非有要事,犯不着赶得这么急。薛凌笑笑将那页纸递给江玉枫道:“宫中来了信,只是上面的人事我都不识得,早些拿过来交与你瞧瞧。顺便将剩下的部分也尽快送去解出来,于你我行事都方便。”
江玉枫接过去还在看,薛凌目光瞟向别处,不动声色的勾了下嘴角,无奈里带着些讽刺与荒唐。她在誊抄本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霍云婉非要将账册母本塞给她的用意。
正如,她故作急切,连夜将东西给江玉枫送来。
袍笏(一百三四)
不过都是欲盖弥彰的讨好与奉承,区别在于,她能清晰的知道自己找上江府,是权宜之计,却不知道霍云婉找上自己,是否因为无人可用。
自己非人,最易疑他人有妖。
虽如此想着,薛凌以不似幼年爱憎分明,反觉若真是如此,起码短时间内,霍云婉丢自己不得,二人关系相对牢靠。
利不尽,则义不散。
她既如此想着,江玉枫瞧了信上内容,亦是了然。只这些伎俩不过是人与人之间寻常手腕,用的多了习以为常,压根就没在意。
但纸意料之中的没有还给薛凌,而是随手搁在了桌上道:“此人已经死了,没别的了么。”
薛凌随着他手上动作瞟了一眼桌面,道:“那还真不巧。我第一回去宫里,怕出乱子,没全部带着,便只解了这一张出来。改日将剩下的都递去,再与你瞧瞧。”
所谓轻重缓急,霍云旸写在第一页的,必然是霍家党羽里的死忠,被魏塱揪出来斩了不足为奇,没了便是没了,江玉枫此话并无不妥。
薛凌紧随着将剩下的解释了一番,算是将今下午的薛宅的事先下手与江玉枫汇报,省的此人再问起。
江府倒也确然收到了消息,不过暗卫守在薛宅只关注了一下宅中来人和薛凌去向,她与逸白的细微动作,并没被收入眼底,江闳到底忌惮薛凌,不敢行监视之实。
见过逸白的江府暗卫不多,是以江玉枫只知有生人进了薛宅。薛姑娘似乎和那人私交甚笃,二人友好出了门,再跟着,就是江府逾矩了。
从来没有千日防贼,即便知道与薛凌来往之人皆有门道,总也办不到一言一行都能盯到位。起码薛凌现在不提,江玉枫绝不会问起,至少不会以她想的那么直白的方式问起。驭人之术,终还是江府更加收放自如一些。
听得薛凌如此讲,江玉枫先夸道:“你倒是日渐谨慎,第一次进去,确实小心为佳”,又道:“如何,想找的人有消息了么。”
薛凌作了个无伤大雅的骄纵,挑眉问:“难道我往日不谨慎”?调笑语气一听即明,江玉枫赶忙学样赔了不是,薛凌这才摇着脑袋道:“没有,看是霍云婉被囚,算计黄家人不易,又时日尚短,暂且没什么眉目。”
江玉枫略作沉思,又提起永乐那头道:“你还没去驸马府那边走走?永乐公主与你年岁相仿,小姑娘总有些趣事讲罢。”
那纸还摊在桌上,因有折痕,边缘处微微翘起。二人皆看似不在意,实则这是个开头,谁拿了去,就成了默认的规矩。若归了薛凌,剩下的部分江玉枫也不好再要。若归了江玉枫,霍云婉再解出来至少得给他过过眼。
赶鸭子上架无非就这么回事,有一就得有二,有二就得有三。你这给了一,后续没了,凭白得罪人去。
然终归薛凌坦然些,给便给了,留个抄本就是,以后真想昧下一两张来也容易。江玉枫则有些束手,就这么收了,颇有些抢功的意味。
虽除掉霍家是共同为之,毕竟东西是薛凌历经生死从宁城带回来的,给江府瞧一眼已算薛家的小少爷改了性子,若真就堂而皇之的收下,未免欺人。
欺的太明显,后续的东西做点手脚,江府也辨别不出来啊。
因此那纸就这么一直搁着没收,好在江玉枫的书房也不至于被外人瞧了去。薛凌仍不太想去永乐公主那,但如今看来,苦等霍云婉属实下策,当下应了江玉枫道:“待我去过朝堂就往她那走走吧。”
沈元州离京在即,再不能耽搁,江玉枫仍有劝阻之心道:“何事非得去,你与玉璃长相是相近......”
他停了片刻,见薛凌神色无异,才继续道:“然脾性迥异,气度更有天壤之别。你也知道.....”
“我要去瞧瞧沈元州”,薛凌打断道,防着江玉枫再劝,又不容置疑道:“我要去瞧瞧他在朝堂上什么模子。”
话毕收了收衣袖,避开江玉枫目光,多了些狠戾在语间道:“我有不得不瞧的理由在里头。再说了,朝上站着些什么东西,我也实在很想去看看。”
江玉枫再没劝,起身从书架上抽了一册官位录出来道:“你未长在京城,又无官位在身,想来对朝官礼仪有所不解,既是打定主意,我也拦你不得,险要之事求不得完全,总要尽力而为。”
说罢摊开册子与薛凌讲了些要事,又特意抽了薛璃目前官位那一页仔仔细细说给薛凌听了一遍,直到她对答如流,江玉枫方合了书本。
这等偷龙转凤的手段一漏马脚,就是满门性命,江玉枫与江闳皆是不欲薛凌前去。若非她前些日子已经提过是为了沈元州,必定要不惜一切阻拦才是。
可沈元州此人,事关宁城。二人商议一番,恐薛凌是为着所谋大业,不得不走一趟。纵是不知道朝堂远远一观能得出个什么结果来,也只能像现在这样旁敲侧击问几句。
见薛凌笃定是为了沈元州此人,江玉枫只能依着与父亲商议的那样,力求将事做的圆满些。薛凌见他尽力,亦稍有动容。此事确然冒失,江闳没横加阻拦,已是不易,但她是不得不走一趟。
沈元州以将军的身份杀了申屠易,她就得去瞧瞧这位将军长什么样。
另外,霍家已经死了。总得去认认,魏塱有几只眼睛。
本说着赶早不赶晚,干脆明儿就去,江玉枫却道武将离京是大事,沈将军又是得胜还朝,再次赴关,必有百官相送,不说出城,起码也得敲两声鼓响两声锣目送他出殿。
倒不如当天再去,到时候众人心思都放在沈元州身上,更添稳妥。薛凌点头称是,便就此散去。为着江玉枫相护的情谊,她再没盯着那张纸看,临走更是丝毫不带流年。
她没拿,江玉枫也忘了这茬一般并未刻意提醒,双方在面上各退一步,真个儿成了一团和气的共事。
江府烛火高照至深夜,薛凌回院之时,含焉还未睡下。听见外头丫鬟喧闹,披衣迎了出来,手上还捏着一卷书本样东西。
见是薛凌回了,惊喜高喊了一声:“薛姑娘”,拿着的东西当即随手搁到门口的香薰罐口,三两步冲到面前,又带了些卑微低下头去轻声问:“怎这般晚的时候出门在外。”
薛凌瞧着来人服饰华美,顿了一顿才道:“外面风大,进去说。”
袍笏(一百三五)
江府不知含焉与薛凌关系,只听得她特意开了口交代善待含焉,还以为这姑娘与薛家有什么说不得的过往,当是紧赶着捧了个娇小姐起来。
灯火之下,薛凌瞧那一头珠翠,丢到苏家库子里,也得是登造在册的好东西。倒非含焉有意显摆,她并不太识得贵贱,底下丫鬟一劝,初为主子,还不懂得如何拒绝,江府递过来的东西,自然是先捡好的上了身。
果真是当初能被拓跋铣挑给石亓的一张脸,薛凌见惯了夫人公主之流,本不觉得含焉有多动人,如今香粉胭脂点面,又确实有几分勾魂摄目,
她已彻底没了嫌恶含焉对申屠易忘怀过早等情绪,反而觉得若是含焉就这般在江府里喜乐太平过上一生真是好事,他日大家到了黄泉,与申屠易见面之时亦多些底气。
含焉亦觉薛凌愈来愈温和,比之鲜卑初见时不知体贴了几倍,然她觉得二人关系逐渐亲近之顾,对薛凌更添信赖。
听了她说风大,含焉便急急抬头拉了薛凌往屋里走,道:“那小姐快进屋吧。”
仍是右边袖口,薛凌没挣脱,一道儿回了屋,江府丫鬟上茶水跟着叽喳了两声,薛凌并不回话,将人遣散,本想与含焉说说账本之事,又觉不用这么急。东西不在手上,说了也是枉然,等逸白将杂事处理妥当之后再提不晚。
如此薛凌捏了碗茶水,冷冷问了句:“府上可有人欺负你?”
含焉被她问的一愣,瞧着薛凌眼色不善,想低头,又硬撑着正视薛凌道:“没有,江少爷和江夫人待我和气,都极好的。”
又道:“仲秋还邀我吃了团饭。”
含焉与江府无利益相争,以江玉枫为人,是不会有欺她之处。极好......薛凌捏着茶碗,含焉眼里的极好,其实只是江府里头养个阿猫阿狗一般的微不足道。
这样说来倒无错处,可于含焉而言,能得一方屋檐,当个盛世的阿猫阿狗,本身就是极好了。
薛凌压着自己的念头,违心替江府说了两句好话,道是江府是梁世家,一门清贵,让含焉只管安心住下,这一生万事有她,再不必念着过往。
这话初来江府,也说了两句差不多的,不过二人又没什么别的可聊,无非翻来覆去捡嚼过的东西罢了。
含焉依然感怀,却再不似前几日声泪俱下,间或说两句江府确然是好。薛凌又灌了两碗茶水,催着含焉去歇。
含焉起身又回过脸来,有掩不住的窃喜,道:“江老夫人替我请了几位师傅,说现学当不得大师,女儿家闺中自乐也可。”
当时薛凌曾玩笑般的对她说学点琴棋书画当个小姐,而今真成了,难免含焉刻意提起,有致谢之意。
薛凌已忘了这回事,挥了挥手没附和,学便学吧。她并不喜江夫人,府上发生这么多事,这婆子还能日日当个菩萨,反正她是不信的。不过有江玉枫看着,量来老婆子不至于加害含焉。
含焉退去后,薛凌唤人打了热水,在浴桶里泡至半宿才起身上了床。在江府住过几晚,已交代了不要叫醒她,是以没人来扰清梦,这一觉睡至天光,隐约可闻有琴声袅袅和丫鬟笑闹。
仰躺着发了一会呆,薛凌起身循声而去,果见含焉坐着,有人在教她习琴。应是出身缘故,她没什么架子,教习的老师又得了府上交代,玩的尽兴即可,不作正经教养,是以院里丫鬟都围了去,活泼烂漫笑作一团。
薛凌瞅了两眼,回屋里喝了两口茶水,桌上点心不知是什么时候上的,随手拈了块,并未喊丫鬟去厨房拿新的来过早。
今日无旁事,翻了箱子,将那个荷包给寻了出来。里头孔明锁已失,再摇不出叮里啷当声,她仍是习惯性晃了两下才打开。
近日思前想后仍觉宋柏的绝笔该给宋沧拿去,好歹是个遗物,让他收着也能时时提个醒,别在指望魏塱那蠢狗了。但这会宋沧必然在朝事,得晚些时候再去。
抽出布条后,荷包里.......薛弋寒的印还在。私人金印是贴身物,只能表身份,不能下令,并无什么实权。
薛凌将印拿出来搁在桌上,恩怨滑了个剑尖要切,比划半天又缩了回去,觉得还是可惜,干脆扔给薛璃也好,让他二人父子情深。
拾掇完毕顿觉心闲,桌前描了厚厚一叠百家姓,那头含焉散了,丫鬟回来惊觉薛凌已起了许久,赶忙自罪失了本分,薛凌也不恼,补了点吃食,仍是懒懒的让她们紧着含焉伺候妥当点就行。
直至红日高照,估摸朝事该散了,便带着东西随性出了门。街边叫了简陋马车,宋沧住处仍是那老头子看门。
薛凌翻进去时,宋沧还未回。她倒自在,寻了个树荫处倚着歇得踏实。待听得有了人气,引了宋沧相见,亦没过多闲话,将那布条递与了宋沧后寥寥数字略提了前因后果。
来时本想了两句劝诫之言,却见宋沧捧着那几缕绢布面如菜色,抖如筛糠,薛凌又心有不忍。道:“本该早些拿来给你,恐勾起你伤心往事,宋将军故去已久,你勿多伤怀,但记得以后不要以身犯险便是。”
她自来要强,总觉让人瞧见脆弱落魄皆是尴尬事,推己及人,念着宋沧也想独处一会,便推说有事,要早些回去。
宋沧从呆滞中回身,忍了悲愤将布条拢于掌心。因着宋柏长守平城缘故,父子间多有书信,虽人临终绝笔与平日有异,他仍能认出来上头该为宋柏笔迹不假。另一面,也是信任薛凌不会拿此事骗他。
但见绢布上残血斑驳,这半年的春风得意顿成梦幻泡影,三年前的宋家祸事霎时重回眼前,可皇帝却是从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形象成了.....深得他心的魏塱。
他有数月君臣恩义难舍,一腔凌云壮志难收,爱恨交织间无暇多留薛凌。张嘴喊了“姐姐请”,眼见她转身走出两步,就急忙将手心打开,只慌乱一瞥,再不忍看上头凌乱,连布条带手掌一并捂到了胸口。
他记得,父亲尚儒风,言行用物俱是雅正,这一抹布条,却是断脰决腹的惨烈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