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笏(九十一)
许是薛凌说的事情太过令人震惊,苏凔犹豫了一会道:“原本我是打算据实已告,但出狱前两日,夫人差了苏银来瞧我,再三交代不得在皇帝面前提起薛宋往事。非要提的话,得等你回来商量过方能开口,否则有性命之忧。”
薛凌稍微松了口气,暗道幸亏苏姈如还在京中。朝中众人都通透,霍云旸死讯尚未传开来,单就霍家众人下狱一事,人人便知状元爷不久就要平步青云,少不得要给些方便。
苏府外头守着的人自也知趣,只那时苏姈如还谨慎。且苏凔在狱中,皇帝必不会亲自召见。若是这蠢货已经说了,去交代也是于是无补,若是没说,等两天也无关痛痒。
直到霍云旸之死传回京中,霍准正式定罪,不等秋后,直接狱中赐死,此时往关押苏凔处已是畅通无阻。苏姈如先让苏银探了口风,闻说苏凔还没与皇帝提过他是宋柏的儿子,这才连哄带骗叫苏凔先不要提起。
正如苏远蘅所言,人心隔肚皮。经此一事,苏姈如对苏凔亦稍有怨言。唯恐自己的话苏凔听不进去,又将薛凌搬了了出来。想着这蠢货与薛凌是一路人,总得掂量掂量吧。
倒也如她的意,苏凔确实掂量了些。不仅仅是为着薛凌与苏姈如的缘故,而是霍家的罪名上头,并没有谋害薛宋这一条。
他出狱的时候,霍家案尚未收尾,朝中弹劾奏章收了一箩筐,连霍准七八岁时与谁家小儿争执都能说成是权欲之心可见一斑,太监一字不敢省漏,当着朝臣面念的口干舌燥。
但是他递上去的薛宋旧案,被皇帝压了下来。
那些他和清霏翻了无数次案卷才找出来的疑点和错漏,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管事的说是“走水毁了几册”,交好的说“苏大人,您是为的什么下狱啊,还参合这事儿呢”。皇帝说的是“爱卿下狱后,霍相派人去过几次,他为重臣,朕亦拦不得”。
案卷尽毁,证物一桩都没,再加着苏姈如这么一说,苏凔就暂歇了与皇帝说实话的心思。他到底怕薛宋俩家冤屈未洗,自己暴露了身份,才出来没几天又得到大狱里头走一遭。
等等薛凌,也算是理由之一。
人在未经历过死亡的恐惧时,常常难以想象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无知则无畏,所以反而勇敢,一如他第一次牢狱之灾,知道要死,却不知道究竟会如何死。
而这一次,那些渺无边际的未来都可以想象,或许他这一次会...被拖出街,塞进笼子,被押往刑场,被街边的人嬉笑怒骂。更有甚者,霍准会翻出他是宋柏之子的身份。
可能他会被五马分尸,被凌迟处死。
这些妖魔鬼怪的念头在脑子里每一根神经上摇摇欲坠,即使狱卒谄媚着跟他笑说“苏大人雅量,出去以后可别跟小人计较”,他仍无法恢复从容。
唯有苏银说“您总得与薛姑娘商量商量再做打算,总归她才是真二八经的主家呀”,苏凔才仿佛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薛姑娘指的是薛凌,他一听即明。薛凌在苏府呆了两三年,苏远蘅偶有提起过。
他在生生死死的拉扯中,总算找着点别的东西将自己搭救出去。可惜苏姈如亦说不清楚薛凌去了哪,苏凔便耐着性子又等了些日子。
他以为那些丢失的案卷,定是霍相看见自己查起,急匆匆去毁了证据。然薛凌一出现,这事儿,又有了截然不同的走向。
薛凌道:“那你是如何与魏塱说的?”
苏凔垂头轻声道:“我说是接了封密信,上面记载着霍相当年陷害薛宋两家的全部经过,而今霍家更与鲜卑勾结,意欲窃国,臣不敢相信,却不敢不信,故而想先从薛宋一案上找找可有疑点。不料此事未成....便....”
他住了口,想是说到此处,也没再与魏塱说起。薛凌疑惑道:“这话是你说的”?她倒不是怀疑苏凔脑子想不出这等说辞,只此人忠君体国的很,想要编排的如此巧妙,怕不是大狱里头情急开窍能解释得通。
苏凔摇了摇脑袋,道:“不是,是夫人交代我如此说的,还替我造了一纸密信,我一并呈给皇上了。”
“苏姈如”?薛凌皱了皱眉,苏姈如倒是玲珑,不过也不太像她能想到的事。以苏凔目前的身份,应该不会有其他地方引起魏塱太多怀疑,唯有查薛宋旧案这一桩。
而想要把这桩事撇开,薛凌得空也曾想过,但别的事更急,倒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现听得苏凔一提,不由得脑子里暗夸了声“极妙啊。”
她忽而想到这东西,多半是江府造出来再让苏姈如办事的,那封密信上头,很可能用的是霍家或者霍家党羽的笔迹。
如此一来,幕后原因最终会牵扯到霍家身上去。霍准眼看皇帝要扶持苏凔分走朝中文臣势力,又有意让苏凔与沈家女儿共结秦晋,自然想要除之而后快。
先递张密信引苏凔查去薛宋旧案,吓唬吓唬皇帝,毕竟当年事魏塱也有份参与,然后解羯族之事直接将人打入狱中。如果苏凔跟当年薛宋两家有关系,想必魏塱也不会过多保护,霍家除掉苏凔顺理成章。
这缘由魏塱想不到,也会有霍云婉去提一嘴。便是他不信,大抵也会认为苏凔被人当棋子使,起码不会太过疑心。
这件事虽称不上圆满落幕,到底有惊无险。薛凌看着苏凔坐对面,大概还有好长一段日子平安,心里欢喜了些,再不顾以前谁是谁非,道:“极好的,这事儿便这么了了,以后也别惦记着翻案。”
她笑了笑,难得不带任何情绪,平平淡淡的陈述着事实:“翻不过来的。”
苏凔急道:“怎会如此,当今圣上.......”,他恐薛凌生怒,顿了一顿,放低语调道:“当今圣上只是受制于人,黄霍两家把持朝政已久,他何尝不想当个好皇帝。如果......。”
薛凌不急不恼,仍还笑着道:“如果怎样?”
“如果真是像你说的那样,会不会陛下有什么难言之隐?”
袍笏(九十二)
薛凌目光向下,似是沉思了良久,方轻声道:“过去的事儿,谁说的准呢”?像在问苏凔,又像在自问。
然话里落寞也不过转瞬,她抬起脸来,又换了明媚笑颜,开怀道:“不过,你且记着先不要露了身份,我可没本事再救你一次啦。”
难得提起魏塱时,薛凌这般平和,苏凔方才颇有些提心吊胆,现见她一切如常,又未曾反驳自己,也稍缓和了些。
这才瞧见桌上水都没添一杯,苏凔去提壶,里有只剩些凉茶沫子。他自来过的清苦,府上下人也少,免不得日常都是些残羹剩饭度日。
薛凌瞧在眼里,及时道:“不必了,我就过来瞧瞧你,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些。别的也无事,犯不着再叫人添茶。”
她忽而着急的很,急着回存善堂。她在看到苏凔那一刻已经隐约想明白了某些事,可直到现在才真正的恍然大悟。
苏凔如何都不要紧,她就想这个人活着。她那些怨憎怒会,其实都不是责怪,而是怕。
她如此怕这个人死了。
所以她看见苏凔活着,只要这个人活着,由得他忠于魏塱,还是蠢笨如狗,她在这一刻都分外满足。
满足到她想回存善堂守在老李头床前,即便结果事与愿违,但求曾经无愧于心。
薛凌起身道:“你好好休息两日,我家伯伯身子不好,我得回去守一守。”
苏凔跟屁股底下瞬间生刺一般弹跳而起,急道:“姐姐…”
他欲言又止,薛凌只觉怪异。怪异的不是苏凔,而是自己。分明她恨不能瞬移回存善堂,偏极有耐心的问:“还有何事?”
“姐姐,你可知道清霏在哪?”
不等薛凌回答,苏凔先扯了薛凌衣襟。他知薛凌不喜他与清霏来往,生怕薛凌一听就要离去,哀求道:“姐姐,你告诉我罢。”
果然是儿女情长一上头,生死都得靠边。苏凔出了牢门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去找齐清霏。
人去了哪且先不提,陈王府闭的严严实实。合该他是倒了血霉,放眼京城之大,就是皇帝的御书房,但凭苏凔说要进,此时此刻,魏塱也得给两分面子,听听怎么说。
可惜,他遇上的是齐清猗。
夫丧父走,最近又死了个三妹妹。陈王府如今也不指望在朝堂上有个什么计较,皇帝下旨要见,陈王妃会不会开门还未知,区区一个苏凔算得什么事。
苏凔开始听得齐清猗说“自家三妹妹新婚不足一月便香消玉殒,五妹妹岂敢与朝臣有纠葛时”还当是薛凌出了祸事,苏姈如帮着说了两句,只道遮掩耳目,苏凔便更认为是陈王妃拿这话搪塞自己。
亏的他理智尚存知道不能强闯,不然没准得把陈王府的门板给卸下来,今见了薛凌,哪里按耐的住。
如薛凌所想,苏姈如给苏凔的那封造假迷信正是江府手笔。但这东西既是苏姈如转手,足以说明现在江府无意与苏凔在明面上结识。
或许是江闳怕走的太近引起魏塱生疑,又或许是别的原因,但既然江府不愿,苏姈如也没把齐三小姐之死说的太过透彻,只说是薛凌自己算计。
苏凔不了解内情,一心想着薛凌在齐府那么些日子,现又是自己筹划的死亡,必然是跟齐府众人还有牵扯。
更重要的是清霏貌似格外喜欢薛凌,往日与自己相处,开口闭口都是三姐姐三姐姐。如果清霏还在京中就不说了,即使清霏离去,也该与薛凌告个别吧。
苏凔又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陈王妃对我成见颇深,无论如何不肯据实想告。”
他望着薛凌,大有薛凌不答就不让她走的驾驶,嘴上话语倒软,凄然道:“是我那日伤了她,不求她原谅我。姐姐,我只想再见清霏一面,你告诉我她究竟在哪。”
薛凌小心将苏凔手从自己身上拨开,她知道这人好胳膊好腿,但总觉得下手重了苏凔就和苏远蘅一般平白无故身上多处几个大洞来。
好像很久不曾这般说话,她从来没多少替他人着想的体贴心思。得是好些年前哄薛璃,不过那会也不全然是关心和爱护。
主要是她心情好,她对薛璃情分中带着怜悯。这就一病秧子,犯得着跟他计较?
这会她并无什么好心情,居然也不想跟苏凔计较。她浅浅笑着道:“你出了事,我一门心思救你,离了江府又去了宁城,在平城外头耽搁了半月,今日才回京,属实不知清霏去哪了。”
“那姐姐能不能帮我问问陈王妃,今日明日后日都行”。苏凔不肯罢休,再次拉着薛凌乞求道。
话说完好一会,才补了一句:“姐姐去宁城做什么,那边起了战事,姐姐可有受到牵连?”
“好,等我得空就帮你问问,你先让我回去吧,我家伯伯病重。”
薛凌仍是小心翼翼撇开苏凔手,方急匆匆往外走,身后苏凔似乎不死心的叫了两声,她也懒得应答。
那守门的老头看见她从屋里出来,跟大白天见鬼了一般使劲揉自己眼睛。薛凌走得快,一晃而过,他还是看见姑娘家笑的好看。
这姑娘,自己没放她进去啊,还是人老记错了,放进去了?不过笑的这般好看的姑娘,放进去也不妨事。
薛凌一路笑着,只觉今天是个好日子。夕阳时分,晚风甚凉。但她自来了京中就格外贪凉,所以反而觉得舒服。
霍家死了,死的格外难看。宋沧活着,活的格外健康,她也从宁城回来了,当初所谋,在今日皆得到了圆满,不怪她笑的这般灿烂。
她还知道李阿牛也顺利,魏塱既没趁着他重伤在身让其不治身亡,那就是打定主意要用这个人。以后的御林卫,还有一亩三分地是李阿牛的。
她还捏着霍家的另一些,只要交给霍云婉一读,东西就能到自己手上来。
沈元州也到了宁城,只要此人背着算计霍家的黑锅,不愁不与魏塱起嫌隙。
她一路走一路想着这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情,笑的双颊生花。
一直笑到…存善堂里哭声震天。
袍笏(九十三)
可她还没能听见,她记起陶弘之曾说那种救命的神药有两颗。虽然是解毒的,可自己这次能回来,没准正是那玩意起了作用,拿来多凑活一两日也好。
薛凌紧赶着到了陶记,门还没关,陶弘之也确实在。听她说明来意,却是抱歉道:“此物难求,京中只有一颗,另一颗在故居伯父手里,要做新的,也得候个一年半载。”
他有心劝慰两句,薛凌哪敢耽搁,再次急急往存善堂赶。她站在门口时,那副帘子终于换成了她喜欢的模样,上头写的是:满堂尽是济世手,更无一人悬壶心。
发黄的草纸新贴上去似乎还不甚牢实,用的应该是柴火烧剩下来的炭条。写字的人显然也没几分才学,歪歪扭扭不算,那个悬字写的快要分成两半,中间笔画凝滞让人怀疑是根本不会写,可能是照着上一副描摹出来的。
她抬脚进去,药锅还沸着,院里人却哭作一片。
石头倚在屋檐下抹眼泪,见是薛凌,三两步过来拉着她道:“你可算回来了,赶紧进去吧。”
是要进去,偏薛凌又想要走。拉拉扯扯间鼓足勇气进去,绿栀倚在床沿上哭的腰都直不起来。赵姨两口子在旁一边叹气一边劝,瞧着薛凌进来,绕着出了退出了门。那老头一步三回,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这人,人就这么没了。
薛凌走上前,一把拉开绿栀,手搭上去,这才轻微红了眼。人是没了,手腕处一片死寂,脉搏全无,神仙难救。
绿栀被推的跌坐在地,抬眼看是薛凌,哭的更狠,结结巴巴道:“你去哪了,你怎么能这么走了,李伯伯这么严重,你怎么能走了,他一直要寻你,我又寻不得你.........你究竟去哪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要把薛凌从床前推开,先前轻微抱怨渐成愤怒责骂:“你还回来做什么,你赶紧走。”
薛凌坐在床上纹丝未动,任平绿栀哭啼不休,闹了半天才丢开老李头手,哑着嗓子问:“他有没有说他想埋在哪?”
绿栀被这话问的一愣,回过神来再不理薛凌,只管趴在床上哭的全身都在打颤,不知是老李头死了伤心,还是被薛凌这态度气的不知所措。
薛凌亦觉自己太过冷静,可她坐在那过了好久,脑子里竟还是这想法,人死了么,该找块风水宝地。
京中繁华地这几年也是跑了个透,这死人地方还真不知道几处。老李头是独一无二的老李头,断不能随便找个荒地就了事。
她思来想去,突然记起隐佛寺甚好。据说里头高僧无数,人一埋进去就能得道成仙,再也不用入轮回受苦。
苦么,以前也不觉得,现在是觉的很苦,老李头这种人还是不要再来了。
仙么,以前也不相信,现在还是希望有,老李头这种人就应该成仙。
她跳起来一拍绿栀肩膀,朗声道:“行了,别哭了,我去给老李头找块好地方,收拾收拾丢过去,总不好放在这生蛆。”
说完蹦跳出了门,一院子凄凄惨惨,倒显得她格外开怀。
薛凌叫了马车往苏府,隐佛寺这破地,她大活人进去轻而易举,但是要抬个死人进去就不太现实。
以往也没与此处打过交道,且此寺是京中第一香火鼎盛处,寻常人莫说埋进去,就是要进去上柱香,亦是只能走到外门。
魏熠长眠的地方,想来那些老和尚也不缺个千儿万两银子。原该去找江府帮忙,但薛凌记得她在齐府时,苏姈如曾为齐夫人备礼,说是从隐佛寺高僧那求来的开光法器。这种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苏府必然跟隐佛寺有些交情,所以去苏府最快。
这一天来来回回,守门的惊讶却不敢露在脸上。苏姈如忙着招呼另一位贵客,听闻薛凌说了缘由,没多作调笑,指了苏银去帮忙处理此事。
难得双方真如相交知己一般办事,灵停三日,丧事并不风光。终究是凡夫俗子往隐佛寺送,太过热闹惹人闲话。只好些来存善堂求过药的人不肯离去,定要送老李头最后一程。
薛凌守了两晚夜,脑子浑浑噩噩,听见前面阴阳先生喊了圣人上路,与抬棺的八仙一道,算是亲自给老李头扶了灵。
防与行人冲撞,四更半便起了身,最后一锹土填上去,太阳刚刚冒头。众人离去,绿栀还跪在坟头前烧纸钱。薛凌站在身后,听她絮絮叨叨,提到了这辈子也许再见不着了,要老李头保重。
人都死了,从何保重?
世间惯会说些好听话,只是自己向来不喜欢。薛凌突反应过来,道:“你要离开京城?”
绿栀并未起身,只轻声道:“爹娘说京中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呆的,倒不如寻个山清水秀的小庄子,置上几亩薄田,爹会种地,娘会织衣,以后可见不得这些官家事。”
想是薛凌这两日还算周到,绿栀态度也跟着好了些,又道:“好些日子前,那些人来捣乱,就催着要走的,也叫李伯伯走,不走远,就在近郊买个小屋子住着。他总说舍不得小少爷,在京里头有个照应......”
“你真的不是老爷的女儿吗?“
“不是啊”
“那当初为什么要找老爷呢。”
“我想杀了霍云昇”。薛凌懒得想谎话,却略有顾忌,未提魏塱的名字。
跪着的少女沉默了一会,仍轻轻道:“那你如今得偿所愿了”。霍家的事儿,街头巷尾无人不知,存善堂多的是人嚼,纵是绿栀一门心思守着老李头,仍是有所耳闻。
僧人念经从四面八方传来,此处山坳反而愈加寂静。薛凌再没回答,往四周看看,似乎魏熠埋的离此地不远。说来也怪,他不进皇陵也就罢了,隐佛寺里也有香火鼎盛处供他选,偏齐清猗非说自己的夫君要葬在荒野。
至于老李头,当然是没的挑,隐佛寺的荒地也是格外抢手的,一片坟头随便挖一个,不是前朝三公九卿之流,也得是当世树碑立传之人。
绿栀跟着噤了声,香烛纸箔烧完,她起身道:“小姐,我与娘亲大概三日后启程,你且看何日方便,存善堂地契房屋一概杂样都收回去吧。”
薛凌挥了挥手道:“知道了。”
绿栀拎着篮子先一步离开,薛凌目光再移到那一抔新土上头。你看,这人当真就这么没了。
她得偿所愿了么?
那些古往今来,过眼烟云。她以为是她,其实不是她。她不过是个见证,见苏凔生,见老李头死。苏凔不是因为她一人而活,老李头也不是因她一人而死。
生生死死皆是命,得得失失不由人,何必呢?
袍笏(九十四)
苏银轻喊了声“小姐”,劝慰薛凌早些回。这一摊子丧仪皆是他帮着操持,现抬棺喊魂哭灵的师傅都领了赏钱散的干净,绿栀一走,此处便只剩他二人。
薛凌回身道:“你去吧,今日才初九,我去苏府不过大家两看相厌,替我谢过苏夫人。”
苏银躬身道:“小姐说的什么话,一家人何来谢字一说”。他知劝不动薛凌,现事儿也办完,赔笑叮嘱了两句,遂着薛凌意自个儿下了山。
绿栀点着的香还未燃透,薛凌横竖看着都觉插的斜了些,上前弯腰拨弄了好几下却仍是不尽人意。
老李头死了这种事自是瞒不过江府耳目,不过薛璃并未出现。原老李头在平城伺候了他十来年,怎么都该走一程。可薛凌没派人去知会,江玉枫本就不知往事,更加不会与薛璃提起。
也非她不念旧谊,特意瞒了薛璃一遭,只老李头在薛凌面前少有提及薛璃,薛凌一时也没想到人死之前是否还有什么别的惦记,何况她回到的时候,老李头已然魂归天际。
和平城十几年的日子无甚差别,由得她尊卑优劣,这老头真的就这么算了,并没气的从棺材里跳起来说她两句。
薛凌在身上左右摸了一遭,似乎是要找出个什么念想,可到最后仍是两手空空出了隐佛寺。
死亡这种事情太过公正,反而就显得不公正。她踏着台阶一路下来,想想老李头死了,和霍云昇死了,霍云旸死了,这些人生前种种不论,死了之后竟然是一样的,就觉得天地之间的事儿,真是没处说理。
所以三年前,那些死了的人,是不是也就这般死了?
这疑惑未能存续太久,街边小贩扯着嗓子陆续开摊,薛凌捡了一处小店,热气腾腾的豆花在早间饮着十分暖胃,她还得去应付个活人。
两日守灵虽有绿栀和石头陪着,算不得孤零零独处,可那俩人一个只顾了抽噎,另一个从来就跟薛凌说不上话,所以她跪坐在棺材前,其实和独处也无甚区别。
人皆说鬼神当前,当存敬畏之心不敢造次,她也真心实意的想从脑子深处里挖两句南无观世音菩萨之类的念念,好给老李头超度超度。
没奈何手上一闲下来,有些事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从知道宋沧入狱到今日老李头身死为止,所有的经过都迫不及待的跃然于眼前,到最后她不自觉去拿了支香在地上比划,亏得绿栀哭的专注,并没瞧见这大不敬之举。
细枝末节要弄清楚显然不太现实,不过大致经过还是不差。她当初往鲜卑一去数月,而宋沧被魏塱蒙蔽,擅自去翻薛宋的案卷。
后霍准炮制证据,陷害宋沧与苏远蘅一并入狱,而后便是自己与江苏两家连拓跋铣霍云婉等人成功搬倒了霍家,这是因。
霍云旸临死反扑,邀拓跋铣南下,平城尽毁,沈元州到了宁城,羯族十三部首领被杀,七部被屠戮殆尽,这是果。
申屠易死于乌州,这是孽。
薛凌张嘴咬炸好面食,烫的一个激灵,却又瞬间止住身子,任凭疼痛还未散尽,面不改色的接着去啃面食。
她昨前夜跪在老李头棺材前,翻来覆去把苏姈如那句“既然落儿贴心将人送上了门,那有些事给他扛着岂不是皆大欢喜”想了又想,嚼了又嚼,到最后仍是这一个结论。
申屠易死了。
霍家往宁城的粮,好些是苏家出的。一开始连江府和薛凌都没想到沈元州能这么快到宁城,毕竟就算打起来了,以魏塱的性子,未必会派沈元州前去,而薛凌更想着是不会打起来。
她二人尚觉此事不会发生,苏姈如更加想不到,宁城一线居然如此之快会被易手给沈家。如今沈元州平乱杀贼居功至伟,即使拿不到那边的权力,底下的人总要多给几分脸面。
即使是苏家与霍家往来转了几道手,躲在背后没有出面,但苏姈如必然还是担心哪天漏了底,被沈元州发现苏家两面三刀。这个时节,申屠易去了乌州,还拿了块真假难辨的牌子,他不背锅谁背锅?
其一申屠易以前在沈元州面前是苏家心腹,必然有足够的能力背着苏家给宁城送大量钱粮。其二那牌子以假乱真,放眼朝中上下,除却黄霍两家,还真难再想出第三个人来。
沈元州给苏姈如的信上当然没提金牌的事,可苏姈如回信一说申屠易可能暗中在帮霍准办事,沈元州就先入为主的自认为了然于胸。
如此一来,申屠易前往安城找石亓也有了充分理由。霍家与鲜卑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鲜卑与羯族又牵连颇深。这个申屠易必然是仗着自己熟脸,所以独自赶往安城,至于做什么,就不得而知。
但霍家三个主要成年男子已死,沈元州又收到了石亓已经从安城逃出的消息,反正宁城也保住了,他基本能算大胜还朝,再将申屠易拎回来给皇帝审不过多生事端。
加之苏姈如哀求了几句,道是申屠易终归曾在苏家办事,若是到了皇帝面前,一句话不对,那苏远蘅必然要屈死狱中,请沈元州帮忙遮掩一二。
乌州离京城数千里之遥,当初沈元州给魏塱的信也经过润色,抓到的人死在乌州并不会引起轩然大波。虽不惧苏家,可随手能卖个人情,当然是顺水推舟卖了就好。
这人,确实再无活着回到京中的必要。
苏姈如究竟是如何滴水不漏的栽赃申屠易,薛凌自是无法得知,但她确实想到了苏姈如将与霍家来往的所有细节都套到了那倒霉鬼身上。
可那倒霉鬼,是自己送去乌州的。
明明沈元州都被骗到了宁城,那倒霉鬼居然还能遇上。明明沈元州也不是个蠢的,居然能被苏姈如轻易骗过去。
会不会,此人也是根本无所谓真相,随手杀了一个申屠易给苏家一个台阶下,因为他觉得苏凔是苏家的人。
这样以后沈苏两家连手,文武钱都不缺,好像这才是沈元州能干出来的事儿。毕竟他去了宁城,西北兵权全部在手的话,沈家以后也得防着点皇帝了。
这些恶念蜿蜒纠缠,越想越偏,没个停歇。而当务之急,是她回来京中数日,还没去过薛宅。
那地向来空空荡荡,本不值得惦记。然现在在里头还有个痴心妇人,在等着她的情郎回门。
薛凌吸溜着豆花,她要如何去跟含焉说申屠易多半是死了?
袍笏(九十五)
可是,平城没下雪啊。
含焉说的是真的,拓跋铣马蹄踏过的时候,平城竟然没下雪。
摊主一声老长的吆喝将薛凌思绪拉回,陆陆续续又来了些李姓王张。小本生意不过三五桌子,转眼间挤的满满当当,有人赔着笑说要跟她挤挤,有人哄着娃道今年天时不佳。
她越发不爱这种热闹,只觉人多口杂分外聒噪,扔了碎钱起身离开,身后摊主恭维声传的老远,估摸着是没想到独身的小娘子出手这般阔绰。因着要给老李头填两堆土的缘故,薛凌今日是穿的颇有些寒酸,加之几日未睡好,面上憔悴的很。
走出几步路,暗忱这日子过的一天不如一天。刚从苏府出来时,一堆杂事缠身,尚有心思往临江仙叫两壶茶,慢慢吞吞磨上个一天半载。
现儿从隐佛寺出来,本也是要找个僻静处缓缓,遇着个路边支起的摊子,就随意坐了下来。大抵索性是食不知味,人在何处,所咽何物,也就无甚差别。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原本对人对物都带着偏执的挑剔。
往薛宅走有小道更近些,但薛凌只劝慰着自己回去也无要紧事,不用这么赶。因此非但没走近道,反而顺着几条主街来回绕了老远。
霍家事基本落幕,天边升起的是新的太阳。这个京都,在秋收之后繁华似乎更甚往常,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许久不曾回来,一路上荒郊野岭之后,突而跌进人山人海里徒生感叹。
这一瞎绕,薛凌不觉已经在永盛赌坊门口打了好几个转。
这种地方,门口人守的严实,进去出来的人一般都极懂规矩,倒未有格外喧哗。只不知是第几次经过时,恰一中年男子被人架着,直愣愣摔在门口地上。啪嗒声未散尽,那男子“哎哟”声喊的接二连三。
薛凌抬头,永盛二字在门楣上金光闪闪的耀武扬威。那俩下人拍着手掌往地上男子唾了一口,这才转身进去。
此地是干什么的来着?
隐约记得苏姈如提过一嘴,不过当时并不重要,事后也再无人提起。薛凌皱了皱眉,抬脚朝着门口走了两步。
站着那俩小厮眼珠子一直盯着来往行人滴溜乱转,唯恐错过能请进去的肥羊,却无人拿薛凌当回事,眼瞧她越走离门口越近,二人一使眼色,赶紧上来一个低声道:“小娘子这是寻人还是寻乐啊,咱这可都不兴。”
薛凌停步并未听出话里意思,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些银钱丢地上一丢又往里走。那俩小厮一愣,还没弯腰捡,倒是先前那赖在地上的中年男子瞬间翻身坐起,连滚带爬过来抢。
这微末功夫,薛凌已经掀了帘子。里头是赌坊,她记起来了,苏姈如曾说这是京中最大的赌坊,亦是苏家的产业。
赌坊,她挽的是简单发髻,却未多掩身形,不然门口小厮也不至于一眼瞧出是个女的来。那会在门外不觉,进到里头,才知什么叫别有洞天。
押注的坐庄的叫好的讨赏的此起彼伏,然即便她明显是个女儿家进了此地,那些狂热的赌徒谁也没工夫往她身上看一下。桌上骰子牌九翻滚堆叠,就是天上跌下来个仙女,这些人怕也懒得搭理。
唯几个守场子的下人注意到了薛凌,当即过来二三,门外守着的小厮抢完钱也跟进来一个,一见人先点头哈腰喊了声:“旭爷,咱这....”
那被叫旭爷的人一招手,小厮住了口转身退到了门外,旭爷打量了几眼薛凌,道:“姑娘这是......要试试手气?”
薛凌掏出一张银票在旭爷眼前晃了晃,按到他胸口,笑笑道:“我要试试运气。”
那银票上的数额是多少,她也没看。只旭爷试探着着拿到了手,才瞅一眼,立马唤了称呼高喊道:“运气运气,小姐您楼上请啊。”
得,这称呼都换了。
说完对着背后两人一努嘴,再朝着薛凌弯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薛凌顺着方向看将过去,那两人已然招呼众人让开了一条道。许是好久不见过这么大阵仗,先前埋头苦赌的现下有好些住了手看着旭爷将薛凌往二楼领。
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像薛凌这种给下人赏钱都是掏银票的主,自是不能在一楼与那些流水场子混作一谈。不过往二楼走的人多了,小娘子确还是第一次见。
薛凌并不在意那些探究目光,跟着旭爷上了二楼,雅间里头除却软塌茶桌,另有七八桌子,各式玩意儿都备的齐全。
先有下人上了茶,又有四五个娇俏丫鬟进来,只见薛凌是个女的,皆愣愣站那不知作何,大抵原本是备了伺候少爷老爷,没曾料一朝还得喊声娘娘。
按赌坊里迎来送往的人精功夫,一见薛凌是个女的,就不该出这等闹笑话的纰漏,然那旭爷看薛凌衣着粗糙,出手却又大方的紧,就只能拿些功夫想看看这突如其来的小娘子是哪路神仙。
他是个底层看场子的,来了二楼,场面又另有人做主,姓张名棐褚。冲着薛凌问安报了名,亦是在暗中观察薛凌态度。
薛凌对这些从来都无所谓,既未觉不适,也生不起什么怜惜之意,脸上神色未变分毫,只拈了盏茶水来喝。
旭爷与张棐褚皆按抹一把汗,看着模样,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可千万别是哪家千金想不开,乔装打扮了来触霉头。
张棐褚站起冲着几张桌子道:“不知小姐喜好骰子还是牌九,或是别的,以前可与友人父兄玩过,是否需要在下替小姐讲解一二。”
薛凌多少听出了话里试探,赌坊没来过,翠羽楼的事儿总经了不少,那破地也惯爱这样打听人身份。
只她仍未遮掩,仰了仰身子,漫不经心道:“从未玩过,我无友人,父兄也死的干净,进来找个乐子而已。你且说来听听,也不用着全部讲了来,我耐心差,只管说说有什么花样输赢全凭运气。”
对身边的怨憎好似成了种潜移默化,不管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既然旁人问起,她乐得口无遮拦,图个宣泄。
袍笏(九十六)
出手大方,无亲朋好友,这种人向来是永盛赌坊抢着宰的肥羊。
然薛凌说着这些事,语气玩味,张棐褚只觉是个摸不透底的,暂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点了桌上花样一一介绍给薛凌听,一边趁机问了句:“还未请教小姐贵姓。”
薛凌随口答姓鲁,再未多说,张棐褚只求个称呼,也没再追问。
来赌坊的妇人倒不能说从未有过,便是官家小姐也有贪个玩做男子打扮来寻消遣。
京中之人,摩肩接踵都是得罪不起的,尤其是初来乍到的生面孔,若非必要,谁也不想惹麻烦。
真个就是赌瘾缠身的败家阿斗,以后也多的是机会。苏姈如只当薛凌在京中谨慎,断没想过她在赌场等地方也毫不收敛,一来就被请到了二楼。
张棐褚每介绍完一样,就暂停了看薛凌脸色。前前后后说了七八桌,见薛凌仍是仰在软榻上无动于衷,不免更生诧异。
犹豫了一会,直接站到了骰子桌旁拿起骰盅摇了两摇道:“此为骰子,不比先前诸多麻烦。里头内置骰子五颗,庄家贵客皆上手,十五点以下为小,十五点以上为大。”
他是听得薛凌讲要个全凭运气的,只骰子这种东西,其实有些上不得台面。
寻常赌徒只求个爽快刺激,当然是骰子最佳,半柱香里输赢能开个十几回。稍有点身份,即便是赌也要作个附庸风雅,少见直接赌骰子的,故而还是没一开始就说与薛凌知。
薛凌本有些心不在焉,前头花里胡哨规矩大多听的云里雾里,唯这一桩简单明了。
张棐褚话一说完,她便略微起了身,笑道:“所以,我猜大小就行?”
张棐褚躬身道:“小姐聪慧异常,正是这样。不过骰子过于简单,若是小姐徒个新鲜,也可以试试旁的。永盛有的是人…”
“不了,就这个,我买大,你开个十局来”。薛凌迫不及待打断道。
说着摸出一张银票拍桌子上,仍旧未看数额,又仰着躺回了软榻上。
她本就不心疼钱,尤其是这些天身上的钱压根就不知道是哪来的,更加谈不上心疼。
可能是老李头死了,绿栀转交给她的,可能是回京那日在哪家店铺顺的,终归不是自己的。
只她越不当回事,张棐褚反到越谨慎。接过银票,一本正经分成十次的数,算了赔率给薛凌。
又招了摇骰子的老师傅来,当着薛凌的面,大小都数的仔细。
十次结果片刻即开尽,薛凌胜七负三。张棐褚一面高声叫着小厮去支帐,一面向薛凌贺喜道:“小姐鸿运当头,天地同力。”
倒非他说谎,刚才那几把骰子童叟无欺。薛凌的银票不过五十两,即便是十次全输,一赔一区区五十两而已。
算上一系列吃吃喝喝,端茶递水,总而也就是赔个七八十两银。永盛这么大铺子,算不得大数目。
但若这位姑娘是哪家娘娘千金,一得罪,没准是七八千两下不来。张棐褚在二楼雅间待惯了贵客,自然深谙其理。即便真是个爱玩的,头两次权当下饵,赔点也不妨事。
管他真情假意,话听着总是让人舒心。薛凌倚着身子未起,问张棐褚又像是在自问:“我鸿运当头?”
张棐褚赶紧改了个口道:“小人就是个跑场子的,比不得各天师知人运道。不过小姐胜七负三,必然是财运亨通。不知小姐是要玩玩其他的,还是……”
话未说完,恰小厮送了银子来,三十两赢头不好记票,兑了一兜碎银元宝。
张棐褚接过来解了绳索,摊在薛凌面前让她过目。刚要点数,薛凌一跃而起,趁手拎了银袋子道:“一个人端的是没意思,我且去楼下瞧瞧,你不必跟着”。
说完里掏了个元宝丢回给张棐褚后扬长而去,张棐褚在后头对小厮急道:“去跟喜爷说一声,顺便查查来头。”
薛凌在楼梯处看了厅内布置,下楼直直往骰子桌去。只此处不比雅间里规矩,一众牛鬼蛇神将桌子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
她不欲大喊,只随手将刚赢来的碎银尽数倒出来,往地上洒的干脆。
没等落地,便听得有人大喝一声撒钱了,紧接着就是七手八脚的抢。
几个小厮急忙冲出来安抚着人群,薛凌跃起踏着一人肩膀,轻巧跳进了台子前。
坐庄的是个彪形大汉,显也看见了薛凌举动,慢悠悠转动着骰盅,凶神恶煞道:“小娘们这是几个意思。”
小厮也围过来几个,张棐褚赶上来拦了众人又冲着薛凌道:“姑娘,来者是客,永盛楼不敢怠慢,那也没你这般找茬的。”
薛凌左右看了看,合着这一楼连个椅子都不带多给几张的,站着累的慌,她跳起坐到台面上道:“怎么就找茬了,来这不就徒个乐子么,爷有钱,爷高兴。”
脚上绣鞋在裙摆里摇的晃眼,四周哄堂大笑。薛凌不以为意,抽出一张银票继续道:“来,给爷开一个,我买大。”
彪形大汉远不是张棐褚那般察言观色,一见薛凌拍了银票,当即将骰子摇的叮当乱想,好一会才扣桌面,拿到大声道:“十四点小,你输了。”
薛凌一嘟嘴,不以为意将银票推过去,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压在原位置道:“继续开,我押大”。她尚有心思看了一眼张棐褚,笑道:“你们管事的说我今天鸿运当头。”
那彪形大汉却未依言在摇,而是盯着薛凌到道:“你压的是一赔三,还差我两倍。”
“嗯”?薛凌不解,扭头看向张棐褚。
张棐褚未答,那彪形大汉抢先开口道:“原来是个雏儿,牌都不会认,学人开骰子。谁家的货,不跟老娘在家等着接客,来找爷的晦气。”
他看了一眼薛凌坐着的地方,冲着张棐褚大喊:“我说张先生,这女人沾了台子不吉利,晚间算账输了的我可不赔啊。”
张棐褚先冲着大汉笑道:“我可从未听闻九哥您输过,何必说笑。”
又转脸对着薛凌道:“鲁小姐第一次不懂规矩,这把权当永盛请了,下回小姐再来尽兴。”
这话是要撵客,薛凌不以为恼,也不如往常那般跟大汉置气,只继续摇晃着脚尖道:“怎么,还有别的花样你刚刚没说?”
袍笏(九十七)
确然有好多花样未讲与她知,张棐褚既一眼瞧出薛凌不是个正儿八经来玩的,自是求个三下五去二先将将人打发了事。
但要说故意诓她又未免有失偏颇,楼上一应物件张棐褚都介绍的仔细,不过是楼上楼下两幅场子罢了。
不等张棐褚搭话,那大汉先不乐意道:“怎么就算永盛请了,第一次听说这摇骰子还有人请的。有种下注,没种掏钱是怎么着。”
话到此处,又拐了个弯,那大汉故意打量了一眼薛凌,冲着围观众人意味深长道:“我倒是忘了,今儿来的生下来她就没种的。”
四周哄笑一片,张棐褚挥了手,几个小厮一边高喊“贵客继续尽兴”,一边缓缓向薛凌这边靠拢。
张棐褚道:“鲁姑娘,若是还未尽兴,不如在下陪你玩两把。一楼规矩不同,姑娘初来乍到,就下次再请吧。”
那大汉刚才说的不愿,现却对张棐褚极恭敬,一把抄起骰盅摇晃着对薛凌道:“滚吧滚吧,我是卖张先生的面子,从哪钻来钻回哪去,别打扰爷们发横财。”
说完又转向众人道:“来来来,买大开大,买小开小,买定离手啊。”
薛凌还坐在桌上,却多的是人一拥而上,往别处格子里押钱。张棐褚上前两步,本是要将薛凌扯下桌子,顾及她姑娘身份,伸手想要揽住腰身将人抱下去。
薛凌见他伸手就想将滑出来,到了却止住动作只轻巧翻了个身,顺势站到地面上道:“怎么着,见我刚才赢了几两银,永盛就要杀人越货?”
说完转头望向那大汉道:“我是不懂规矩,我不懂,你讲讲不就得了。刚刚那局是永盛卖我的面子,非要说没种,是永盛没种,他这么大赌坊怕得罪我不起。”
“鲁姑娘…说话小心些”。张棐褚霎时冷了脸。虽薛凌所言确实不差,那也只是他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薛凌这般讲话,与砸场子无异,众目睽睽之下,任其行事,以后这永盛就不用开门了。
薛凌笑笑站到一旁,指着桌面格子道:“刚刚我押在三上面,你说是一赔三。现在我站在五处,就是一赔五对不对。”
那大汉显没料到薛凌这般伶牙俐齿,居然将话头引到赌坊身上。
永盛赌坊能在京中长盛不衰,免不得有点独到之处。而刚才大汉向张棐褚玩笑说是“输了不赔”正是永盛公开的秘诀。
凡赌坊者,必有师傅开台坐庄。而永盛的庄家并非全是自家人。只要你自认为技艺高超,运道了得,皆可在永盛记名开台。
赢了三七分账,师傅拿三,永盛拿七。输了嘛,除却自己赔进去的,还得给永盛一笔固定的台子费外加声名钱。至于这个声名钱如何说道,就少有外人知。
其中尤其是一楼这种龙蛇混杂的地儿,十有六七都是外来的庄家,这大汉便是其中一个,俗称向永盛借饭吃。
所以他对张棐褚多有恭敬,无非是因为张棐褚一句话,关系着他以后饭碗能不捧老实。即便薛凌那张银票数额不小,两倍亦是说不要便不要了。
现听得薛凌一句没种说了永盛,当即不敢与这小娘子瞎扯,只愣愣道:“是”。说话间看了眼张棐褚面色不喜,大汉恐自己哪不周到,又补充道:“一至十倍,随意押,最末尾那朱红色,是二十倍,爷开台这么久,还没几人押过。”
赌场之人最中气势,他口口声声仍自称爷,语气却明显不似刚才威风。薛凌听得好笑,却未点破,只抽出一张银票道:“我不懂规矩,先玩几局小的,不知何处能兑些碎银子?”
大汉再次看向张棐褚,张棐褚轻摇了摇脑袋,随即冲着薛凌道:“鲁姑娘这边请。”
薛凌冲那大汉笑笑道:“你这张桌子,我坐的甚是舒服,且玩着,我稍后就来”。说罢朝着张棐褚一努嘴,示意前面带路。
她如此表现,多少引人侧目。可骚动不过片刻而已,转眼之间这一楼又是喊“大”喊“小”声震天,再听不见别的。
张棐褚领着薛凌走的颇慢,他仍不死心,劝道:“鲁姑娘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说出来,在下与你参详一二。我观姑娘风采气度,不该是嗜赌之人,若是为图个一乐,他日约了至交好友再来岂不畅快。”
薛凌跟在身后,许久才道:“我说我无至交,父兄也死的干净。”
她不想张棐褚继续纠缠,继续道:“你无需担心我来找茬,若是我要找,刚才那人想必已经没了舌头。”
永盛楼的帐房其实一楼就有,多的是人要换银赊借,若个个都往二楼领还了得。然张棐褚有意拖延,薛凌又对此地不熟,只顾了跟着人走。
木质台阶轻微作响,她这话托大,张棐褚本想回一句:“还没人敢在永盛楼闹事”,只他迎来送往,想着既没闹起来,何苦作些口舌之争。
且得了这句话,心便稍微放下来些。来者是客,管他男女,银子兑给她,只要不找茬,玩出花来也不打紧。
张棐褚本着周到的心思提醒薛凌楼下都是些散客,下注赔率都少,上百文钱已算的豪赌。薛凌挥挥手直言无需这么麻烦,散银即可,铜钱懒得数,拿到手后又躬身向张棐褚道了谢。
许是薛凌这番举动确然自持,又说了自己不会找茬,张棐褚便再没跟着,只吩咐了两人留意点动静。
那大汉本就是在永盛混饭吃,自然一直都在。薛凌再次下来,仍是差点没挤进去。她丢了往日矜持,手脚并用扒开两人,凑到里头,银子丢上去,也开始声嘶力竭的喊开大。
张棐褚兑的碎银合五钱一粒,赶巧了这次站在一赔一的方位,她把袋子里碎银全倒出来来,每次押一粒,只买大,从早间一直赌到日西斜。
身边的人早换了好十来波,毕竟不是谁都如她这般有钱,一开始那大汉还多有嗤笑,到最后一对上薛凌目光,竟不由自主的开始闪躲。
然薛凌并没注意到这些,她随着那些人喊的兴起,直到去摸银粒子时,那儿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摸到。
她一直盯着那骰盅,摸了两三下才低头看,还以为是自己没摸准位置。
可那儿确实是什么也没有,她记得她一直在赢,分明骰盅开了无数次都是大,但她输的一干二净。
袍笏(九十八)
即使看着面前空无一物,薛凌仍下意识在台面上来回摸了两下,好像一堆银粒子是突然消失不见一般。她摊开手掌在面前,前些日在宁城处被磨破的伤口旧痂脱落,新肉百里透红分外醒目,她却看了片刻才缩回去,不可置信将目光移到了那大汉脸上。
“我今儿该赢了不少罢”,薛凌道。
“买大开大,买小开小啊”,大汉继续摇骰盅招呼着客人,盅子盖到桌面上,才挤出个空档来回薛凌道:“小娘子是赢的不少,可你输的不少,散出去的也不少啊。”
我散出去了么?薛凌眯缝着眼睛半晌方想起逢她赢了,是随手将赢头丢出去赏了人。若每局都这般算,相当于今天她只输不赢,那一堆钱输完只是个迟早,并无太大疑处。
除却最高二十倍的赔率,永盛还有个极佳的玩法,叫作跟庄,顾名思义,自己并不下注,只出少量的钱跟随庄家或者对赌的客人,输了,只输那一点,赢了却可以享受同倍的赔率,但跟庄的钱不得超过赌注的十分之一。
有薛凌这么个大主顾,此张台子比往日热闹数倍不止。她长这么大,除却跟鲁文安偶尔玩闹随口打个赌,当是没见过这等蛊惑人心之地。输赢唾手可得,大小转眼即分,她本是个追求干脆的性子,礼义廉耻忘尽,确然无比畅快,更何况身旁还有叫好喝彩声众。
散两粒银钱而已,又算得了甚。
张棐褚中间也曾在阁楼上往这边瞅了两眼,见薛凌与那些赌徒一般无二,暂且就放下这边,毕竟往永盛二楼走的,每天少说也得十七八个,特意盯着薛凌犯不上。
见张棐褚久久没再出现,那大汉就权拿薛凌当个寻常玩客,他在永盛里骰子将军的名头无人不晓,这小娘子玩了一整天,输光了有什么稀奇。
他对这小娘子略有忌惮,是因为在永盛楼里呆了小半年,第一次见着这种每次下注一模一样的。只买大,只押一粒,只押一赔一,似乎连丢银粒的位置都没变过。
赌嘛,凡是来赌的,有几个是心智坚定的?输了第一把,第二把就开始犹豫,输了第二把,第三把就要权衡好久。输上五把,没准得回家换条内裤再来,图个吉利。更不要说多的是人眼看要输光,就直接把所有的钱押一把最大的以求回本。
唯有这小娘子,从早到晚,站在那跟个鲁班造的木偶一般,只会那么几个动作,怪异的他有些毛骨悚然,可算这钱是赢干净了,再过半个时辰,永盛一楼就得清场点账,这笔横财算落袋为安。
正如张棐褚所言,一楼都是些散客,大汉开台这般久,今日单就在薛凌身上所获,至少抵得过往半月有多。虽张棐褚半路砍了两张银票去,但永盛向来讲规矩,不说全部补足,起码会免了今日抽成,他终是亏不到哪去。
眼瞅薛凌还站着,大汉按着骰盅嘲笑道:“我说小娘子,输光了就回去吧,爷今儿在你身上赚了个够本,也不难为你,拿去......”,他在自己身前拈了个银粒子丢给薛凌道:“留着给自己买个身子,下次再来赔爷乐呵。”
“快开快开”,围着的人只顾着催促,连哄笑都懒的多给几声。
薛凌看着那银粒转了老久,台面上这个砸一拳,那个捶一掌,震动不休,带着银粒子半天停不下来。她半天不拿,有手长的飞快收了去道:“小娘子是观音派来散财的,也不差这点,干脆赏了我”,说罢抬腿就跑,哪还等她同意不同意。
大汉拎起胳膊又开摇,恍若无意道:“这可不愿我啊,爷给你留了,来来来,买大开大......”
他声音不似早上那般嚣张,或然一天下来有些疲惫,反正永盛要清场了,剩下的时间是赌客翻本的希望,只要他还能摇的动骰子,喊个啥玩意,谁也没听。
四周喊开,骰盅落定,大汉打开合上打开,不知到了第几回,薛凌还站着,小厮过来请道:“小娘子明日再来尽兴。”
薛凌恍惚回神,走了几步,站到那格二十倍的赌注面前。坐庄的大汉侧目过来看了她一眼,又飞快转回去喊“买大开大.......”
薛凌将身上银票尽数掏出来,仍旧是没看面额,尽数拍在了格子里,笑道:“我买小。”
摇骰子的桌子宽二长十,一至十倍注并列在长,庄家与之相对,一宽为小厮坐阵以示公正,另一宽为二十倍注独占一方。
薛凌站在那,双手按在台面上,见众人看过来,低头轻吹了一口,面上银票飞到桌子中间,大汉瞧的分明,是一百两。而那小娘子手底下还压着七八张之数,若全是这个面额......
她仍笑的有些放肆,随口道:“我买小,且将你那骰盅拿过来我瞧瞧,听别人说,永盛里,人人都出老千。”
四周有些愣住,小厮过来低声道:“姑娘不得妄言.......”
薛凌打断道:“罢了,我只玩这局,玩完收工,你方才不是要我陪你再乐呵些,这些够不够你乐呵?”
“诸位看见了,这小娘子自愿陪我乐呵,要下注跟庄的请了你嘞”,那大汉向周围一抱拳,顺手骰盅就被压着桌面推道薛凌面前。见薛凌接了手,大汉继续道:“你随便瞧,买大开大,买小开小,落手无悔,输赢在天。”
薛凌指尖在骰盅顶上压了一下,轻声道:“输赢在天是么”。她掀开盖子,里头六粒骰子玉骨红豆,风雅的很。只一眼,骰盅就依原样被推了回去。
“要是永盛楼里有人出千会如何”?薛凌回头玩笑般问那小厮。
只那小厮是下午轮班来的,远不似早间熟人和气,凭是薛凌一张笑脸,仍恶声道:“我劝小娘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梁律六赃轻者黥面,重者掉脑袋也是有的”,话落又压低了声音道:“你这般小娘子,没了手脚反而更值钱。”
薛凌回头对着那大汉再次道:“我买小,开。”
袍笏(九十九)
一群从她要看骰盅那一刻就鸦雀无声,现已有人看清薛凌身前的银票数额,一声欢呼后又是人声鼎沸,叫好追庄起哄的不一而举。有人将几文碎银子在庄家和薛凌身前来回切换,显是拿不准该跟谁。
那俩小厮相视一笑,也取出好些碎银压在庄家头上。永盛里呆了这么久,还看不出谁输谁赢么。二十倍的赔率啊,哪怕是这小娘子拿不出钱还,也有的是法子补亏空。
“九哥,快开快开”。有人催促。
然那大汉手压在骰盅上一直未拿起,摇都还没摇,开又从何说起。薛凌歪头笑道:“怎么,我买了一天的大,还不兴临了换个注么,落手无悔,输赢在天,开啊。”
大汉盯着薛凌半晌仍无动作,骰盅里只有五粒骰子,他一碰到就了如指掌。
出不出千另说,但手上吃饭的活计,若是连里头有多少东西都摸不出来,哪还能在永盛楼里开台子。他只要揭开骰盅,就能证明那小娘子刚才借机生事,拿了一粒骰子去。在永盛楼里被抓着出老千,男的尚且生不如死,不知妇人作何下场。
可他舍不得。
倒不是舍不得薛凌,而是舍不得那一堆银票。
若此时挑破了,这局就算不得数。赌局尚未开始,那些银票当然不可能回到薛凌手里,却也归不得他,白白叫永盛楼占了便宜。
若是此局继续,一旦他赢下来,按照永盛的规矩,即使输家给不起钱,永盛要帮忙追债,追不回来要赌坊贴补,毕竟各庄家每天的例银不是白交的。
也就是说上万两的银子,就在于那粒骰子丢没丢。
可他拿不准薛凌这是什么意思,偷走一个骰子并不能开出小来。大汉握着骰盅半天不敢拿起,四周早已不耐烦,叫骂声愈发大。
那俩小厮也上场叫道:“我说九哥,你倒是开啊,咱这谁不知道您要啥来啥,快开。”
骰盅终被抄起到了空中,几粒骰子在里头相互碰撞,摇晃的时间似乎比以往长了数倍不止,到最后扣在桌上,又被压住良久。
难得此刻四周再次悄然无息,永盛一楼好久没见如此手笔的赌注,眼看结果在即,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薛凌再次轻巧跃上桌子道:“开啊,我买小。”
“十六点大,你输了”。话说完,大汉才缓缓拿开骰盅。
里头六粒骰子平铺一处,五枚皆是两点,剩余一枚六点,恰和十六点。这数字于赌场众人而言皆知是个讽刺,恰好压十五一点。最开始与薛凌那局,大汉开的十四点有异曲同工之意,只是她少来这地方,没能领会得到而已。
传闻精妙的庄家,想要什么数字,就能得到什么数字。也有说骰子里灌铅等物控制点数的,但永盛向来允许赌客随意验牌,所以这些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眼见结果与自己所想如出一辙,大多数人原地起跳欢呼声众,也有少许人捶足顿胸不该轻信一个小娘子胸有成足。
四周喧嚷声中,那大汉道:“小娘子怎么个清账法,谅你身上也揣不下这么多银子,是哥哥随你去取啊,还是让家中人送来”。说话间小厮凑的更近,唯恐薛凌走人。
薛凌笑笑将桌上银票拿起来尽数揣回自己怀里,在一众不可置信的眼光中扔出一粒骰子道:“你出千。”
那大汉当即扔了骰盅道:“我说永盛楼还管不管,爷在这玩了不下几万场,输赢都有,今儿也不知哪来的小贱人,一把输了要张爷消账,二把输了说爷出千,有这么个玩法吗?”
那小厮近乎跟薛凌贴脸,恶声道:“跟爷去取钱吧,咋呼些什么呐。”
有追庄赢了的赌客冒头:“我说小娘子,这捉奸在床,捉贼拿脏,你说人出千,得有证据啊。”
薛凌伸手将小厮脸推的远些,仍轻言细语道:“我拿走了一粒骰子,他还能摇出六粒来,不是出千是什么。”
那大汉爆笑如雷,对着众人摊手道:“诸位听听,妇人说话这般不上道”。说着捡了那粒骰子摊在掌心道:“随便拿粒骰子来就说是我骰盅里的呐,诸位瞧瞧,诸位瞧瞧,这就永盛里普通骰子,上哪不能找一颗来捏手上。”
他转头向薛凌道:“爷不与你纠缠,二十倍赌注少了一文,今儿别想出了这门。”
围着的人多是跟了他赢钱的,眼见薛凌将银票收回去已是不满,现更是被撩拨的恶骂不绝,要薛凌赶紧掏钱。他们既是跟庄的,自然得庄家收了钱才有的分。
那小厮被薛凌轻飘飘推了一把,愣了半晌,现二人一使眼色直接上手想将薛凌拿住。薛凌反手亮剑划了一道,并未伤到人,只将人群逼退了些。
那大汉还在高喊要永盛负责,薛凌叹了叹气道:“你莫喊了,去将你口中的张先生叫来,会给你银子的。”
张棐褚应是做过自我介绍,可她一整天心思飘忽,此刻记不得此人名字。大汉听薛凌喊人,稍稍住了口。出没出千,他心中有数。但此局已成定局,即便这小娘子与张棐褚有什么交情,永盛楼至少也得赔他个千儿八两。
他催促着小厮去请张棐褚,另一面还在絮絮叨叨薛凌不讲规矩,说什么指证人出千,须在当时说破。既然咬定他往骰盅里塞骰子,该在他塞的那一刻拆穿。
众人点头称道,将大汉夸的如赌神在世,连连帮腔咒骂薛凌要她拿钱。薛凌仍坐在桌上,轻摇着小腿,充耳不闻。
直到张棐褚急急下来走到面前请问了声:“怎么回事。”
薛凌抬头,语间委屈的很,抿了抿嘴唇才看向那大汉,朦胧双眼道:“他出千。”
张棐褚也跟着愣了愣,在赌场说人出千的多了去,大多面红耳赤抓耳挠腮赌咒发誓,少见这跟个受气包般楚楚可怜的。
但身份使然,他严肃了神色道:“鲁姑娘....捉......”
“捉奸在床,捉贼拿脏嘛”,薛凌声调蓦地提高,恍然刚才伶仃神色未曾有过,笑着道:“他们都与我说过了,你也不必再重复。”
“既然如此,姑娘......”
“钱么,你去问苏姈如拿。”
张棐褚神色一变,躬身道:“姑娘请上楼说话”,说罢对那大汉道:“九哥不必挂怀”,又转身向众人:“诸位且玩的尽兴,此事永盛一力承担,断不会少了贵客们分毫。”
薛凌将剑收回袖里,从桌上跳下来跟着上了二楼,底下众说纷纭。张棐褚叫人看了茶,为难道:“鲁姑娘曾说不会生事。”
永盛是苏家产业不假,但这种地方多有官宦参杂其中,苏姈如也说不得一手遮天。不过名头上的老板,几个管事的理所当然认识。
张棐褚已遣了人去问话,却不敢就此放薛凌离去。以前苏远蘅从不在永盛现身,张棐褚就更加不知苏府何时有个一掷千金的娇小姐。
薛凌有些呆愣,却不改先前放肆,找了个舒服姿势倚在软塌上,漫不经意道:“我本不曾生事啊,生事的话,不应该是将一楼掀了么。”
还未确定薛凌身份,张棐褚既不愿得罪,也不想太过巴结,缄口未答,而是转了个话头道:“姑娘与夫人是何关系。”
“她总说拿我当个亲生女儿。”
这话的意思就是并非亲生女儿,张棐褚暗松一口气,他是说苏府应该只一位少爷。
“那鲁姑娘输的这笔钱,是要记在夫人头上么”。张棐褚试探道。好家伙,他刚才上楼的功夫,小厮跟在旁边已经耳语过,合着半天不见,这小娘子一把输出去上万两。永盛开了这么久,没见几个这么输的。
“那当然不是啊。”
张棐褚又松了一口气,不是算在苏夫人头上,就是不用永盛贴。不知道这小娘子究竟是哪家的,与苏夫人情同母女,又对成千上万的银子丝毫不当回事。
“我也没打算给这钱啊.....”,薛凌回头。
张棐褚一口老血咽在喉头,强压着火气道:“鲁姑娘是什么意思。”
薛凌笑了一声,逗趣般道:“他出千,我赖账,这不是很正常么。”
“鲁......”
“我坐在这,是不欲与楼下纠缠,这些人”....薛凌停了好一会才继续道:“真是令人生厌”。她看向张棐褚道:“你们说的都对,捉奸在床,捉贼拿脏。但他久居赌坊,我只是第一次进来,哪能瞧见他何时出千。”
“所以我奈何他不得,可如今你也奈何我不得。一无字据,二无凭证,说是有人看见了,不过一群输红了眼的赌徒而已。只要我从这个大门出去,何人会信一个小姑娘赌输了万两银呢。”
她滑出半个剑尖,淡漠道:“便是我现在强行要走,你拦的住吗?”
永盛里养了大把刀口舔血的走狗,拦不拦得住张棐褚还真有几分把握。然他看薛凌一脸死灰模样,另一头去苏府的人还没回来,恐惹急了真能打一场。与薛凌受不得激不同,张棐褚做的就是忍辱负重的活计。
倒也未曾听说哪个小娘子有三头六臂,但如今苏家在京中有如日中天之势,光凭这层关系,也不能伤了薛凌去。张棐褚随口告了个罪,捡了椅子坐下,由着薛凌信口乱七八糟的念叨,想着等人回来便如何处理这破事,起码苏夫人会交代一下来人身份。
薛凌将剑又收了回去,仿若来了兴致一样,絮叨着给张棐褚讲了起因,又道:“他知道我拿了一粒骰子走。”
“我既拿了一粒骰子走,他必然是知道我会说他出千,为何他还要铤而走险呢?”
“他舍不得拆穿我,大抵是拆穿了就只有一份银子,不拆穿,没准能多得二十份吧。”
“他舍不得也就罢了,我手脚粗笨的很,估计不少人眼睁睁看着我拿了一粒骰子走,结果却全部帮着他说话。”
“那些人是当真觉得他没出千,还是因为赢了钱,才觉得他没出千?”
张棐褚饮着茶水一直未答,前因后果其实他早就清楚。且用不着小厮说的详细,光是看个结果就能知道为啥,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为何小娘子要用拿骰子的方式来指证九哥出千。
要是九哥当场把骰盅掀开,那些赌徒肯定是要将人手砍下来才算完。即使是九哥应了算计,财迷心窍,也不过就是现在这个局面。一粒骰子在哪都能拿到,作不得数的。
等薛凌念叨声渐无,张棐褚不痛不痒的说了句中立话:“胜负在手,输赢在天,鲁姑娘既然抓不住人出千,合该愿赌服输。”
薛凌道:“胜负在手,输赢在天,你倒是比底下人讲究。”
屋内寂静没持续太久,万两银子是大事,小厮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片刻即回。跟着一道儿来的还有苏银,见着薛凌立即道:“落儿小姐这是存心不让小人安生,早间才散了,晚间这又聚上了。”
话说完才跟张棐褚赔了不是:“张先生担待,小姐家中祖父新丧,气郁难解,添麻烦了,夫人一听说,赶紧遣了我过来料理此事,先生借一步说话”
张棐褚恍然大悟,却忍不住又多打量了薛凌一眼。身上衫子是很素,不似寻常姑娘娇俏,但确非丧服,不怪他想不到生老病死这种惨剧。
不过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揣了上千两银子往赌坊来找茬,已然不是个寻常的。他一见苏银态度,已知薛凌身份非常,起来跟着说了些场面话,与苏银一道儿去了旁屋。
片刻后回来苏银对着薛凌躬身道:“小姐跟我先回去吧”。张棐褚也跟着陪了礼,客气道:“下次再请小姐尽兴。”
薛凌抬头冲张棐褚笑的开怀,路过桌子,一把抓了两三粒骰子在手里,跟着苏银大咧咧下了楼。
一楼已经在清账,赌客散尽,那九哥却还在,跟薛凌眼神交汇,又急急移开,看向后面的张棐褚故作声势道:“我说张爷,这怎么算啊。”
张棐褚没答,只跟后头往楼下走,薛凌嗤笑一声看过去,那张台面上骰盅还在。她捏着刚才抓的骰子,指尖发力打将过去,骰盅顶端受力被打的移位好几寸,在边缘处摇摇欲坠。
“小姐...”苏银难得语气不善,只喊了人没继续说。
那大汉眼见有东西飞来,急急趴下身子躲避,待听到骰盅响,冒出个脑袋才看见薛凌打的并不是他。这小娘子周身都是古怪,他本不欲得罪。
若是玩几局,必定是让着点,且让人赢了赶紧离去就是,奈何薛凌在那一站就是一天。赌场之人,说聪明,却沦落至此,说愚蠢,却又手眼玲珑。存心让着她一人不要紧,可要一直让着她,给别的赌客瞧出门道,必定是一股脑儿的跟着她压。
这要是输下来,财神爷坐家里都输不起。而且明面上输出去的,永盛有的是理由一分不赔,趁机将自己扫地出门也未知。
至于最后那一把........那么大笔钱,这他娘的谁挡得住啊。
赢得几文碎银,只会自诩手段高超,一次吃下这么多银子,免不了他暗有心悸,虽一直强装无碍,实则见了薛凌就不自主的发毛,尤其是薛凌与张棐褚等人走的近,明显非尊即贵。
可....即便是皇后娘娘来了,今儿这理也在他这头不是。骰盅已经开了,除非日子能倒回去,不然说什么也得有人给钱。
他咂着嘴又叫苦道:“张爷,这还有说法没说法了,咱每天的例银可是一文钱都没少过。事要传出去,谁还敢来永盛楼淌活儿啊。”
张棐褚紧走两步,凑近薛凌道:“姑娘,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到底是夫人的地方,出了乱子,要夫人善后的。”
薛凌斜视着仍蹲在台面下的大汉,嗤道:“胜负在手,输赢在天?”
然她说的随意,那人离的远又心虚,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听清的是张棐褚与苏银。二人看着少女抢先一步出了门,冷冷丢下四个字:
“输赢在我。”
袍笏(一百)
张棐褚微摇了头朝着苏银拱手,戏谑道:“哪家跑出来的野猴子啊,一点不像苏府里头做派。”
苏银回了礼,也笑着道:“夫人随手沾上的烫手山芋,给张先生添麻烦了”。他望了望薛凌背影,牢骚般对着张棐褚诉了句苦:“可不是输赢在她,没搁这把永盛楼的招牌拆下来,算你我今日都得了祖宗保佑。”
说罢连声告罪道是先行一步,出门小跑了一段追上薛凌道:“小姐心里不畅,就当找了个乐子,与人置气不值当。”
薛凌并不回身,脚下步子走的缓慢,道:“你见我找着乐子了吗?”
“一掷千金,这事儿说出去,京中就没几个能做到,还算不得乐子?落儿小姐喜欢,再去取些银子来玩几局也不妨事,夫人交代您只管尽兴,别的一概苏府来应承。”
“我尽兴”?薛凌停步扭头斜盯着苏银反问了一句,片刻才回身继续走着道:“我尽兴的法子是拆穿那人出千,苏姈如有什么法子吗?”
“那当然是有的,真就是您非的要,容小人与张先生商量商量,三五日间必能让小姐如意。但小姐须得依计行事,不可坏了永盛规矩”。苏银答的丝毫不为难。
除却苏姈如交代这些日子哄着点薛凌,永盛的庄家本就是隔三差五就得换一批,有自愿退的,有出千被人抓着直接打个半死扭送衙门的,再多一个算不得大事。何况那九哥也呆了大半年,算算时间该消失了。
薛凌不懂赌场里的功夫,却知苏姈如有意讨好。眼前街道瞧着蜿蜒好似没个尽头,可她总觉得下一步就会跨到薛宅里去,含焉满脸羞红的跳出来。
指尖暗抠了一把手腕,薛凌道:“怎么,申屠易的命那么值钱,凭的我将苏府输个倾家荡产也无妨么。我记得苏姈如说过,做生意嘛,哪有强买强卖的理儿,要是今儿个我不想卖呢。”
身后沉默了片刻,苏银道:“落儿小姐说的是谁,小人没听说过。”
在苏府呆了那几年,苏姈如大小事几乎都会经苏银的手,比苏远蘅那个亲儿子还贴心。薛凌猜他是在撒谎,可如今拆穿也无多大意思。跟条狗也争不出个子丑演卯,她张口,说的话却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你回去告诉苏姈如,这笔账结清了,以后谁也不要提起”。
今日的薛凌,态度好的反常,苏银亦觉不信。他听说薛凌进了永盛楼,都做好了准备来收拾一地狼藉。没料到来了居然能看着完整桌椅,还感叹了句张棐褚当真能人。现看薛凌神色举止,分明是果然祖宗保佑。
申屠易的事,苏银确有参与。但苏府对于申屠易和薛凌的纠葛,本不甚了解,苏姈如仅仅知道申屠易去安城是薛凌授意,这还是江府那头给的笼统消息。
既然是薛凌授意,必然是帮着这位主儿办事。虽不知道这俩怎么突然之间走到了一起,但既杀了人家的差,难免苏姈如有点心虚。
可这不是赶上了,天知道那倒霉鬼怎么碰上的沈元州。此人知道的事情多,不赶紧编排个理由弄死,万一漏了什么还了得。
所以扛着霍家那边的事儿反而成了次要,苏姈如更多的是为了阻止沈元州将申屠易带回京审问,哪怕在宁城审问太久也不好。
归根究底,不还是因为薛凌这祸害么,好端端的将个危险人物放到乌州去,昏了头了她。
然这些话并不能明面说,且当初也是自己让薛凌去永盛玩两把,苏夫人自认倒霉,遣了苏银过来。虽永盛楼遣去苏府的小厮说的是“鲁姑娘”,然那些破事一抖搂,苏姈如知道除了薛凌,京中再没第二个人能干的出来。
几个人一同把路走到窄处,却是苏银一人来过桥,比起输掉的那些银子,他显然更担忧薛凌胡来,现见她安稳异常,不由得心下大喜,道:“小姐说的什么话,夫人与小姐之间哪有什么账啊清的,小姐不如回苏府宿几日,有下人伺候着也舒心些。”
薛凌摆了摆手道:“我劝你不要跟着我,不然就真的有账要清。”
苏银顿时停住步子,想了片刻还是转了身没继续跟着薛凌。这人气性上来,夫人来了也不敢跟着,他没必要触霉头。索性二人没走出太远,一路小跑回去,还能赶上看张棐褚处理永盛楼那摊子。
不过那摊子必然比自己这摊子容易的多,起码不用提心吊胆哪里突然窜出个暗箭。苏银转身走出好几步,才回神自己手一直按在腰间没松过,他怕死了这娇小姐突而从袖子里滑出个剑刃来。
申屠易的命并不如薛凌想象那般值钱,她一把输出去的万余辆银子,实则压根就没给到那大汉手上。
倒非永盛破了规矩,苏银到时,张棐褚正对着那大汉也就是九哥讲的明白,要么拿了银子,就此离开永盛。明眼人都瞧的出来,鲁小姐不好得罪,出了这么大事,永盛楼要保人也是麻烦,索性九哥赚了个够本,就此金盆洗手也算美事一桩。
要么,这账就算了,贵人家的娇小姐不知事,大家各退一步,落个好相与。当然永盛绝不白占便宜,只要九哥不追究这笔钱,以后凭他在永盛开多久的台子,待遇一切照旧,例银分文不取,可签字画押,终生不改。
听张棐褚的口气,是巴不得九哥走第一条路,拿了银子嘴巴闭紧点滚得越远越好,反倒是第二条路颇有哀求意味。
苏银站在偏处听得分明,兴起走到前列帮着张棐褚插嘴劝道:“原是我家小姐添了麻烦,九哥大人大量,这么大笔银子,够您三代吃喝不愁,还请与府上好聚好散。”
那大汉踌蹴再三,一咬牙道:“得,能与各位大爷认识也是我的运气,我就退一步,按张爷说了算,不要这钱了,可那些跟庄的........”
“九哥痛快,跟庄的一律挂在永盛账上,另有茶水银子请九哥明儿好生歇息一日,后天再来开台”。张棐褚话音未落,旁边即有人奉上一托盘银锭,数额多少尚在其次,这举动分明是早已料定九哥会选第二条路。
苏银亦是心下了然,待大汉欢喜接了银子走人后与张棐褚相视一笑,张棐褚率先开口道:“怎地又回来了,不去伺候那位活菩萨”。他与苏银有过多次交集,说话也随意,初见为着薛凌在面前,才特意生分了些。
这称呼讽刺意味足的很,苏银并不反驳,笑笑算是默认,跟着道:“可算是了了,到底还是夫人那日失言,招惹来的,没多少账面吧,苏府最近日子艰难,补不上这么大窟窿。”
张棐褚上前两步拍着苏银肩膀,笑意更甚道:“走吧,来都来了,上去饮杯茶水再走。最近京中除了沈大将军,怕就是苏府最风光,夫人倒遣你来跟我叫穷,好似我昧了她银子一般。”
“你不知道这时日艰难,不提也罢....”,苏银没推开,跟着张棐褚往上走,二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念叨。
“不提就不提,你是个内阁,我是个外人。但那鲁姑娘,你总得透个底儿吧,今儿来了输个千儿八万,明儿来了把永盛楼输出去算谁的?”
“量她也不会再来,你区区永盛楼的赌局,人家也瞧不上啊。”
“得,这就区区永盛楼了,明儿来把苏府输出去算谁的?”
苏银难得大笑,推开张棐褚稍许道:“说这些无凭事扰人兴致,不如赌一赌那九哥还能呆几时?”
张棐褚白了他一眼,抖抖衣袖先进了房里,带了些鄙夷道:“我叫他今儿走,人不肯啊。”
少了永盛那份例银,想必九哥本着赚的都是自己的,又时时惦记要将那失去的万两银赚回来,只会日愈肆无忌惮。
你说,他还能呆几时?
袍笏(一百零一)
苏银跟着进去,看张棐褚添了茶水,闲聊了些别的。上楼间三言两语,张棐褚已知苏银不会告诉他鲁姑娘的来历,都是替人办事,犯不着相互为难,再没继续追问。
薛凌终踏到薛宅外头,透过门缝巧进去,里头竟然有昏黄烛光一盏。她记得走的时候,京中于含焉而言,还是兵荒马乱的喘口气都不敢大声,现夜色尚未铺全,竟是烛火都点上了。
滑了剑尖出来熟门熟路去挑门栓,自个进了门。早间从隐佛寺下来,胆怯的很,现竟无端觉得理直气壮。
她已然能清晰的知道今早为何看见永盛楼就走不动道儿,她想着近来这些大事小事天下事,事事皆不顺,怀疑自己是不是时运不济。人总需要个借口安放那些求之不得,天意是最好的理由。斗不过老天,那能怎样呢。
唯有进去走一遭,才知道斗不过的是凡人,她如何能算了?
她进的哪里是永盛楼,分明,进的是金銮殿。
那个九哥出千赢了钱,魏塱出千赢了龙椅。那些赌徒一面叫着九哥的好,一面又暗自出千妄图取代九哥。那些朝臣一面叫着魏塱的好,一面又私下试图拉魏塱下马。
她无法让岁月倒流,去抓住九哥出千,也就没有办法回到魏塱登基那一刻去戳破他篡位,更没办法回到许许多多的曾经,去将江闳等人做过的丑事一一挑破,她亦无法赶赴乌州阻止沈元州借机杀了申屠易,
泱泱梁国,不过是永盛楼里一张台子,魏塱坐庄,拓跋铣揭的骰盅,文武大臣皆是追庄的赌徒。这些人,早就知道魏塱出千,却因为魏塱是个赢家,所以明面维护的死心塌地,又用分来的那杯羹在又在别处当一个出千的庄家。
她以为拿一粒骰子,就能让人认输,哪怕自己要为此背负恶名也无妨,然根本无人在意骰盅里究竟有几颗骰子,他们只在意谁是赢家,赢的皆大欢喜。
她想,她迟早要把这台子掀了。
她没掀永盛那张,苏银说的对,区区一个永盛楼而已,根本不够瞧。
很多时候,一个人早就天崩地裂,却由一层皮包裹着强撑了不肯承认,直到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头砸到了身上,人刹那间分崩离析,与过往再不相干。
薛凌越过了院里水井,那枚被踩坏了的孔明锁还在原处。这么个小东西掉在井台下的凹槽里,谁也没正眼瞧上。西北之地的植物怪的很,一截十来年的枯枝吸了水汽竟然隐隐有发芽的迹象。
她敲含焉的门,仍是永盛里头的想法,人人皆对出千见怪不怪,她赖账也该再正常不过。
里头妇人颤着声问:“谁?”
薛凌冷道:“是我。”
“薛”,一声高后又急速压低,含焉冲过来开了半扇门,惊喜悄声道:“你们回来了”。未等薛凌答,她探出半截身子,往院里看,半晌才回过头,颇有羞涩问:“屠大哥呢。”
“我与他在乌州分别,他说有自己的事处理,应是要耽搁些日子。我离开这些天,此处一切太平罢。”
含焉轻叹了口气,将门彻底打开,方挂上笑脸道:“太平太平”,她跨出门槛,走了两步,一扬手转了个圈道:“可太平拉,你们总算回来了,以后是不是就不走了。厨房还有我白日做的点心,你要不要尝尝。”
说着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道:“京中花样,我也没学过,都是往日记忆里的粗糙活计,不知合不合你口味”,她又低了头,轻声道:“屠大哥倒是喜欢的很,我日日都备着。你们去了这般久,临走也不说个归期.....我一个人....薛姑娘.....”
“我只在这宿两日就要离开,以后都来的少,你是要继续留在这”,薛凌看了一眼她原来住过的那间屋子,方继续问含焉道:“还是我替你另买个干净小宅子。”
“啊....”,含焉跟着薛凌视线往那房间看了一眼,目光又猛地缩回来。其实那间屋子与她日常所宿一墙之隔而已,但她从来都尽可能忘了那间屋子,平日里也绝不往里张望。
里头,死过人。
江府处理的甚是干净,起码用的花露要比含焉拿出来的好十倍,馥郁气味从门缝里透出来,不知事的必然以为里头住着味如花似玉的千金。
但是,里面死过人啊。
也不是没见过死人,正因为见过死人,才格外的怕。可怕的如此厉害,她也不曾寻个别处暂住,日日夜夜的熬在这,唯恐错过了申屠易归期。
说爱好像也不尽然,但决然不是不爱,她见薛凌回来,心尖上有什么东西跟原子上春日鲜花般眨眼功夫铺了一片。
含焉再看向薛凌,目光有了闪躲避讳,语气因急切有些磕绊,却十分坚定问:“薛姑娘..要...去要去哪,屠大哥什几时能回。”
未等薛凌答,她便连连摆手道:“我不走的,我先不走,我与屠大哥说好等他回来。”
薛凌略扯了扯嘴角道:“那你自便,以后这地儿归你了”。说着进了屋子。她向来冷脸惯了,含焉不觉有何异常,站那停了片刻,往厨房方向而去,许是要拿些吃食给薛凌。
里头陈设没大改,却少了些器具,想是桌椅染了血不好打理,江府一应丢了出去。那日花功夫悬着的寒潭月,也撤了大半,只余最里处一些还在。门风刮进来,飘帛如烟如雾,仍是风光迤逦。
薛凌顿了顿,看后头并无一个薛璃坐着,这才迈步过去。床上荷包还在,她这才记起里头孔明锁已经丢了,当日怒极不知去了哪。现想起来,还是凭空生怒,觉得那东西去哪无关紧要。
她找荷包,只为着里头宋柏的布条,改日得给宋沧送过去,别的好像找不出什么是要格外带着的。京中这般长久,既无人,也无物值得挂念。
椅子上坐了一会,忽记起床脚还藏了薛弋寒半幅画像,薛凌站起来想取出,咬了咬牙手却撑到了桌面一叠百家姓上。门外含焉忽然喊,薛凌没好气道:“门没关,你没长脚么。”
含焉只轻声道:“我熬了些清粥,你长途奔波回来,不如去用些解解乏。”
“不必了。”
门外似还窸窣了一阵,却很快归于安静。你看,她纠结了小两晚的破事,实则真正面对起来不多就是三五句话之间,并没想象中那么困难。
明日临走再给些散碎银子让含焉去谋个好活计,以后两不相见,事就这么了了。屠易......薛凌常听得人如此叫申屠易,说是申屠这个姓少见,喊起来也不顺耳。
合着这名字跟老李头那联子一般不吉利,唯一一个质问过她怎么敢许给胡狗四座城的人啊,就这样消失的无声无息,所以再不会有人问她怎么敢偷一粒骰子。
申屠易,众生屠易,一念赎难。
袍笏(一百零二)
她从来不喜江闳等人,却也真切的在不为人知处维护过他们,一如当初曾用自己的方式维护过齐世言。
而现在辗转于床榻之间,回忆这些人的慈眉善目,大抵仅仅只为了等着她去偷一粒骰子,或者等着她赢,连一丝儿爱护之意都没有。
被褥一应是新的,软锦温缎堆了好几层。但江府到底没日日惦记,自当晚拾掇过后再没来过。含焉也许上心,她又畏惧这屋子,也没进来翻翻。京中几场秋雨,丝革最易生霉。具体有没有薛凌也没看见,反正鼻尖隐隐腐烂气经久未散。
她累的紧,缩在里头居然也睡的熟,好久不见的那场大雪又扑面而来。然她没醒,比起以前在梦里的呐喊失声,这一次她站在平城的城头,看着底下积雪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的涌过来。
在梦里,直接就笑出了声。
常年累月的重复做一个梦,会让人有刻定印象,一见到熟悉场景情节,即便睡着,也能轻易的在梦里跟自己说,这是假的,是在做梦。
她早早养成了习惯,一见到雪堆满平城,就尽可能的跟自己说在做梦,然后试图继续睡过去。只是往日不得,无论如何都得小醒一会。
唯今晚未醒,平城没了,她记得一清二楚。平城也没下雪,所以这必然是梦。
果然再三念叨后,那些场景又如潮水退去,眼前归于黑暗,她总算从无休止的噩梦里彻底逃脱,直睡到五更有多。
多躺了些时候看见窗外微光,薛凌翻身整理了衣物。才一开门,含焉立刻窜到了眼前,想是一直在门外等着。见她出来,畏畏缩缩道:“薛姑娘,我熬了些粥,点心也赶早买了些,小菜是自己做的,你去用些吧。”
薛凌剑尖都滑了半个出来,她知此处有江府人瞧着,出不了大乱子,所以没怎么上心。赫然冒出个人脑袋,出气声都重了些。抬头瞧了含焉半晌,想想总得让这人走,还是应了道:“好啊。”
含焉霎时惊喜异常,伸手来拉薛凌胳膊。薛凌侧了个身,没等她过来先一步走了。含焉抿了抿嘴唇跟在后头,仍讨好道:“薛姑娘,你此行.....顺利吗...?”
薛凌不答,她又捡着话唠叨:“以前我爹也经常出远门.....”
“你把嘴闭上”,薛凌停了一步,后头含焉跟的紧,差点撞着。不过转瞬薛凌又恢复如常,继续往前走。她无意对含焉出恶语,也知道此人经不得吓唬,奈何“爹”这个字刺耳的很。尤其是她知道含焉的爹不错,再说下去,估计更刺耳。
含焉瞬间收声,再不敢多说,二人一路沉默进了厨房。普通人家里没有三厅六院,一张桌子就搭在生火处,既方便,冬日还能吃着些热的。薛凌当时买这院子,虽不寒酸,格局却相差无几,只是厨房里宽敞许多。
炉上一只粗陶罐子还在煨着,粥水煮上几个时辰也不碍事,早间又凉,含焉便一直没熄火。桌上是摆了三四小蝶点心,看着是街边妇人随手之作,只能果腹,经不起细看。一叠咸菜不知是什么玩意,腌的早退了绿意,只剩黄褐色。另一?瓷碟里却是敲的极规整的糖粒。
薛凌根本不在意吃些啥,但屋子里别无它物,只能盯着这些破烂。含焉看见她在瞧,立即跳到桌子边,挨个将碟子摸了摸,局促道:“不知道薛姑娘爱吃什么,我就......就随便买些,近日天凉,不会很快坏的。”
薛凌顿了顿,坐到桌子边,多少放软了些语气道:“我胃口不好,不是与你过不去,帮我盛碗粥就行。”
含焉立马转身拿了勺子,一边端碗一边急着道:“我知道薛姑娘是好人,薛姑娘不是置气,你是最好的....”
她双手捧到桌上,满脸是笑,口中仍不住夸赞。薛凌接了碗道:“你坐下吃吧,我有事说与你。”
“薛姑娘你说,我不饿的,你先吃”。含焉并未回身,立即拉了椅子坐着,双手将膝上衣裙扯作一团。她一直神经高度紧绷,薛凌每说一句话,都执行的飞快,现坐着也无法放松下来。
薛凌有些不懂这畏惧从何而来,更不懂如何消解,只尽量堆了些温柔在脸上,饮了口粥水道:“关于我是谁,想必申屠易已经告诉你了,我也犯不着瞒。”
“薛姑娘,我相信薛将军是个好人的,他肯定是被冤枉的,我相信他。”
薛凌握着勺子的手又是一顿,吹了口气继续道:“你呆了这么久,也没去告发我,想必以后也不会。”
“薛姑娘,你相信我,我永远都不会去,也绝不会允许别人去。”
“你别说话,容我把话说完可以吗”?薛凌将勺子丢在碗里,看着含焉道。
含焉被她盯的不敢直视,微低了头,轻声道:“你说。”
薛凌又拿了勺子,间或往嘴里喂一口,慢条斯理道:“你看见了,这宅子死过人,不吉利。”
含焉身子一震,想说什么,终是忍住了没开口。薛凌继续道:“我住的也不舒心,就让它荒着吧。你去选一处喜欢的小院,我替你买下搭理了,早日搬过去,以后也再不要跟我有交集。等申屠易回来了,我自会告诉他去寻你。”
“你能联系上屠大哥?那你能不能问问他究竟何时回来”?含焉突而就松了手,脸上笑意瞬间变得娇俏,不似先前僵硬古怪。
问完大抵又觉羞涩,微偏了脸轻声道:“他曾与我说半月左右就回的,我.....没想到薛姑娘你也这般久才回。”
这般久么....平城那把火,是燃的久了些。薛凌看着含焉脸上红晕,又觉谎言迟早要拆穿,自己本就活在无休止的谎言里,或许旁人也在等着真相未知。
迟疑片刻,吞了大口粥,薛凌才道:“他与我约的是近日就回,若是没回.......”,她有些说不下去,想等着含焉问。
然含焉应是还沉浸在无边思念里,并未听出薛凌话里暗喻,好半天不曾接话。嘴里残余米粒经唾液后让人齿舌生甜,她一张口,终是把话补的完整。
“若是没回,也许就回不来了。”
袍笏(一百零三)
含焉猛地回正脸,笑意僵了一瞬,又徐徐散开,再与薛凌问话,就成了在胡地时的风情语态。她娇声道:“说的什么话,怎么就,不回了呢。”
“他说去替苏家办事,保不成事后要被灭口,我劝他不要去,他说此事不了,以后都难安生,必须要走一趟,若是十五之前回不来,叫我替你寻一处好人家”。薛凌一低头,直接用嘴靠在碗边沿上,呼噜噜喝着粥水,像是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
“怎会这样,姑娘定是在说笑。”
薛凌没答话,也找不出什么话答。
“薛姑娘......”,含焉手指点上薛凌后背,蹭的她一个激灵。将脸抬起来,才看见含焉笑意变得有些妩媚,再不复谨小慎微模样。
她惯来不喜与人接触,刚好粥吃的差不多,事儿也讲完了。薛凌起身退后两步道:“我不知你二人如何约定,但我承了他的情,自会帮他安置好你。京中宅子只要你心喜,除却王公贵族的祖宅,别的地儿开口就行。丫鬟下人也能挑上百八十个,再不会....”
话到此处舌头打了个结,停了稍许,薛凌才继续道:“再不会让人欺了你去。”
含焉一抬眉梢,像极了翠羽楼里调情的姑娘,腻着嗓子问:“怎就不回了,今儿不回,明儿也不回么,谁是苏家,屠大哥怎能这般说话。”
薛凌从未见过她如此,皱眉片刻忽想起,含焉本就是胡地那边的妓,或然这种讨好人的手段才是本相,难怪平日里听她说话反而觉得生硬,跟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一样。
见薛凌不答,含焉也跟着起了身,伸手过来捏住薛凌衣襟道:“姑娘才回了几时又要走,如何忍心丢我一人在这。”
她慌了手脚,就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胡地。
情急之中也想不出别的手段,反正几年里勾人留下都只这些动作。可薛凌好久没答话,她以为这次的客人不喜,刚想换个笑颜再劝,到底回过神来此处是梁国京中。
嘴角弧度未收,泪就湿了脸。原本是两根手指柔柔的轻扯着薛凌,像是小儿撒娇,现突然将薛凌大片衣袖撰到手心。含焉问:“苏家是谁,屠大哥从未与我说起过,他临走说是和你一起。”
薛凌瞧向别处道:“京中苏府,是申屠易原来当差的主家,这事儿他总和你提过罢。此次苏府因霍相下狱,申屠易被牵连进去。我们到了西北那头,办完事后本是要一起回来,他说要去处理些自己的事,便分开了。”
将含焉手扯开,又道:“我不喜与人太多废话,你在京中无人注意,大可自在一些,且出门挑个宅子,晚间我遣人来与你一道收了东西搬去。”
话毕即转身出了门,朝阳已出,薛凌没回头,也未听到身后呜咽。她昨晚就整了行囊,本也没多少东西,这会也用不着带,只换了旧衣往存善堂去。
下台阶时,眼角余光看到檐角老李头那切药的铡刀还在。风吹雨淋这般久,居然半点没锈。不过这东西再也派不上用场,薛凌仅过了下眼,随即走的飞快。
她既瞧不上,想来日后也无人注意的到。霍准临死前念念不忘的东西,大抵会在岁月消磨里腐朽成烂铁。
世间无人告诉他,也不会有人告诉薛凌。这本来是济世安民的一刃神兵,到最后,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暗室里饮血屠生的祸害。
街上人群熙攘,似乎能听到永盛楼里热闹更甚昨日。不过她没过去,只远远一瞥。存善堂院门上贴的丧联还未撤,以前嫌不吉利,现在倒甚是吉利了,薛凌又觉字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院里头的大锅还在,只是炉子里火苗终于熄尽。自老李头死那天开始,已无人熬膏分药,几天秋风吹下来,院里药味也散的干净,依稀能闻到些草木味。
薛凌走过内堂,见赵姨两人在浆洗被褥等物,不知是不是打算料理干净再远行。她叫了一声赵姨,那老头一蹦三尺高,嘴唇蠕动没喊人,急急给施了礼,又弯着腰不敢看薛凌。
愈年长,愈知天不分高低贵贱,人自分轻重尊卑。
薛凌无意为难,问了话,得知绿栀是在偏房里,随即绕了过去。也难怪她改了寝居,原屋子死了人,老李头房肯定也住不得,是只能住到最末去。
绿栀原在床上,听见门响,立即将脸埋在被褥里,似乎在使性子道:“说了我不去,我不去,我就不去,反正我不去。”
薛凌倚在门上,沉声道:“不去哪。”
“小”.....绿栀一把扯下被褥,看了两眼薛凌,复又蒙上,片刻才认命拿下,翻身起来闷闷道:“小姐怎么来了”。她本也睡觉,就是从昨日回来气的慌,什么事儿也不想做,只将自己丢屋子里不肯见人。
薛凌堆了些笑意在脸上,道:“昨日听你说要走,我过来瞧瞧。”
绿栀一扭头:“有什么好瞧的,小姐往日就不喜来这,今儿来的这般早,是不是怕我们将钱银物件一并带走,半点都不留给你。”
说完又觉话不妥,没好气道:“要走也没那么快,今儿又不走。”
齐府里的丫头,都学会挤兑人了,所以薛凌也学会了忽视这些口舌逞利,只装作没听见,道:“就怕你们不拿走,所以过来的早些,一并帮着收拾。我又不缺老李头那点破烂,看什么用的上,都拿了去吧,这些银钱也给你,免得日后吃不上饭”。说着将昨日那些银票又尽数掏了出来递给绿栀。
绿栀看着一堆银票没瞧,半晌一跺脚扑在床榻上又开始哭的委屈。薛凌将银票搁在桌上,扯了把椅子坐着道:“我就过来看看,也不会劝人。死都死了,哭些什么。”
“那人..总是要难过...你怎么张口闭口都不好好说话...李伯伯昨儿才.....谁稀罕...”
她说的断断续续的,薛凌听不清全句,不过也无关紧要,就懒得追问。老李头是昨儿才埋,可好像已经埋了少说一年半载似的,以至于想起这个人,她能轻而易举的将伤感压了下去。
待绿栀又哭了一会,薛凌没话找话道:“你那会说不去哪。”
绿栀哭的兴起,听见闻,瞬间收了声扬起脸,抹着眼泪道:“不想南下,石头又不肯跟我们走”。她又埋怨了一句:“要不是......要不是小姐你......娘亲也不会非要走这么远。”
薛凌都快忘了在存善堂帮工的是谁,只推测应是那后生。随口安慰了两句,反正这些人以后也未必有交集,好话多说两句无妨,起码绿栀一家再不会出现在存善堂里。她来,正是打算做个了结。
绿栀抽噎声未休,一连串哭诉里头声声都是没好气。可能并非真心怪罪,出了这些事,埋怨两句也是人之常情。离齐世言离京已有小半年,这日过得她都忘了。
当初若无薛凌,根本就没这座宅子。
袍笏(一百零四)
到头了,这些寻常琐碎就在这一日到头。人心从来不会一次凉透,总是凉了热,热了凉,凉了热,到最后受不住冷热交替,一次炸开个落得个片甲不剩。从此为善不誉,为恶不咎,冷眼瞧己瞧众生。
待绿栀哭到尽兴,薛凌总算问明了缘由。原是赵姨那两口子想回临春寻祖。这地儿好,顾名思义,临近春天,四季长青。绿栀说起时有几分向往神色,却没提起既然是临春之地,何以祖上会沦落到逃难来京。
然她虽向往,那个叫石头的后生却是几代近京人,穷是穷了点,可家中有父老尚存,当初来存善堂是帮工兼学门手艺。
老李头纵是半桶水医术,仍庆幸自己后继有人,教的尽心尽力,绿栀又娇俏可爱,石头自然满心欢喜。虽知短短数月,一切梦幻泡影。老李头撒手人寰,绿栀一家要拔腿开溜。再是难舍,家中劳力也不可能随了绿栀一家远去,这不,绿栀就搁这哭上了。
薛凌不以为意,只听绿栀说爹娘打定主意要走,随后又翻来了房契交还与薛凌,说是卖了可惜。
推推嚷嚷间,薛凌怀里揣的那些银票最终进了绿栀荷包,连当初在齐府送的各式小玩意,这一家三口其实已然身价不菲。随着老李头在市井盘桓这么久,想必去哪都能过的自在。
薛凌笑笑道了别,往老李头房间收拾了些旧物,连同自己往日遗在此处的小东西一并带着要走。临出门,绿栀又抱了一摞事物大呼小叫的追出来。
薛凌转身站着未伸手接,绿栀将包裹递与她道:“这是小姐你最初往齐府带的衣物,贵重的很,我怕生虫,没敢搁在无人处。就收妥了放在我那屋拿人气养着,你带回去吧。”
进齐府的衣物?薛凌皱眉,白花花的银子她都懒得看,什么样的衣物值得绿栀特意追出来。她刚要说让其自行收着,绿栀直接推她怀里道:“拿去吧,我见小姐在齐府时喜欢的很,当初还特意替你补了一道儿。”
说罢不管薛凌接与不接,撒手转身就往回走。补了一道.....薛凌仍记不起她有什么衣物贵重到破了还舍不得丢,须得绿栀补一道。抬手想解开上头系绳查看,绿栀又回头喊她:“小姐,你以后要好好看着这宅子啊,那树石榴花可好看了”。言罢有些不好意思般,低了头小声道:“有些话我是胡说的,如今这模样,也怨不得你。”
薛凌手在半空,趁势往里摆了摆,示意绿栀赶紧进去。这一耽搁,歇了拆开看的心思,拎着一并回了薛宅,想着得空再看。
含焉还没走,但薛凌进院动作极轻,直进到屋内,她仍没发觉。直到薛凌找东西时毫不客气踹翻了张桌子,含焉听见动静,窜至门口,颤抖着声音高喊:“是谁!谁在里面。”
薛凌停下手上动作,往外走了几步道:“你没出去么,今日晚间我便要走了。你确定还要在此处。”
“薛姑娘....”,含焉手里拿着的木棍应声落地,又是满脸眼泪。冲上来抓着薛凌手道:“薛姑娘,你不要丢下我,你不要将我丢在此处,你当初答应我来京中寻你的。”
薛凌扯了两下袖口不得,没强硬扯,道:“我是答应了,你如今寻到我了,我替你买一座干净宅子,由得你坐吃山空都行。”
她看了一眼四周,接着道:“要是你不怕,此处也行,只管将过往看到的权当没看见,嫌冷清我给你寻俩下人,你怎样都行,但是我应该不会再来了。”
“薛姑娘,我只想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求你不要扔我一人在此处。刀山火海,地狱黄泉,你要去哪,你带着我吧。就像当初在胡人那一样,你带着我,你带我走把....”
她抓着薛凌衣袖不肯放,哭到喘气不顺。薛凌站着没答话,含焉又道:“薛姑娘,我无处可去,无人可依,你带我走吧,我识文断字算账什么都会一些,你就当是添了个下人,你带我走吧。”
话到最后,人直接跪在了薛凌面前。
薛凌别过脸道:“好,我带你走,你去收拾东西吧。”
“当真?薛姑娘,你等我”,含焉蹭一声站起撒了手,钻进隔壁房门又探出脑袋摸了一把眼泪,斩钉截铁道:“薛姑娘你要等我。”
薛凌回身进屋,听到隔壁叮里啷当响,接着拾掇自己的东西,不过片刻,含焉就拎着个小包袱站到了身后。
薛凌一回头,还未开口,含焉急急道:“薛姑娘,我收好了。你现在就要走吗,我可以立即跟你走的。”
她好似怕薛凌不信,将身后包袱往薛凌眼前一扬,辩解一般道:“你看,我都收好了。我没多少行李,不会拖累于你,不重......”
含焉左右看了两眼,走至桌子旁,打开来展示给薛凌看,道:“你看,不重的,就是屠大哥..”,她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就是屠大哥替我买了两身衣裳。”
话音未落,包袱又被系上,整个抱于胸前,往薛凌进出走了两步,要着脑袋道:“不重的,我们这次去哪?也要骑马吗?”
薛凌轻叹了声气,接过含焉手中包袱道:“你去歇着吧,我还有些未收拾,待一切妥当,我带你去我长住的地方,那里人多,定会将你照顾的极好。”
含焉一把将包袱抢回来紧紧抱着道:“不用的,我不用。薛姑娘要收拾什么,我来替你收拾,我从小就干这些活儿。”
她绕开薛凌往里走去,想抢着帮忙整理。忽记起那晚忍不住好奇瞅了一眼,这屋子里白纱红血断手死人.....脚下登时不稳要倒。
薛凌本是追着要劝,刚好赶上将人揽住。扶正了含焉,薛凌道:“你出去吧,我说了带你走,就决不食言。”
含焉人站稳了,却不肯撒手,也不管包袱跌在地上,只双双手扶着薛凌肩膀道:“我信你的,我信你的,薛姑娘,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屠大哥究竟去了哪?”
薛凌瞧着含焉眼里一汪水,柔声道:“他在乌州,也许再过两日就回来了”。她好像并不怜悯,甚至有些厌烦纠缠,却也哄的好声好气。想想江府苏府陈王府瑞王府,她要塞个人进去混饭吃也是容易,当个贴身传信的也无妨。
含焉看薛凌脸上笑意,初觉这位薛姑娘如此温情,退后了两步道:“当真么。”
薛凌接着去收拾东西,随口答道:“大概是吧,我也说不准”。含焉拾起包袱,并未退出房门,却也再没追问。
一听得申屠易可能不会回来,她缩在床头臆想千万种方式去追寻。可薛凌一出现,她最先问的,是自己的日后去处,并不是有关申屠易的下落。
含焉站在原处,用包袱捂住脸,泪湿了一片,却了无声息。
袍笏(一百零五)
回忆这一段露水姻缘,满打满算不过半月相处,短的让她羞于向薛凌提起一腔爱意。好似那些说出来,自个儿也不信,何况大家相识的过程本就荒诞,更显得二人不该真正情投意合。
以至于此刻想起,连自己都怀疑,是对那个男子动心,还是仅仅因为来了京中无依无靠,走投无路之下眼见有人伸了手,就迫不及待的攀过去。不然,何至于此时此刻,她会先求薛凌要保住自身。
薛凌折腾了一会,见含焉还没走,丢下手上东西先将人推到了门外,片刻后检查无遗漏,拎了东西要含焉一道儿离开。思前想后,薛弋寒那半幅画像并没拿着,绿栀给的一包衣服也留在原地。
终归房子并没要卖,若是进了贼,就罢了。唯在出院门回望时,看见那个薛宅二字还挂着,一个翻身,脚尖点在墙上借力。含焉一个眨眼,看见牌子碎成两半,冲上去要拾,薛凌拉着人便走,任由砸的响亮。
行至街边叫了马车,薛凌闭着眼睛养神,忽地想起苏府砸在宁城那一线的银子,现至少有一半在霍云婉手里。如今霍云婉被囚,要么还给苏家,要么就得另外找人办事。
她睁了眼看着含焉道:“你说你会算账?”
含焉轻声道:“我爹以前是账房,大小都教过的,只是.......我好些年没做过这些活计了。”
薛凌又闭了眼,便是含焉一直做,就她家那小门小户,一年到头的账估计还不够苏家备场席面。但是找个懂去学,总好过什么都不懂的,且目前而已,含焉的可靠度比别人都大。
她原本打算把此人丢去瑞王府或者陈王府,总之就是丢远点见不太着那种,这一问突然改了主意。沿途给含焉讲了些江府大概,告诉她以后就跟着身边,含焉自是喜不自胜。
马车吱吖到江府,薛凌挑了个侧门,按住含焉,对着小厮道:“去找江少爷,就说他的表亲过来”。小厮上下打量薛凌,大抵是猜着谁家表亲走侧门,半信半疑让薛凌稍后,跑去传了话。
薛凌转身拿着行李,这才扶了含焉下来。她不走正门是惦记着每次都遇上那顺才,现在齐三小姐是个死人,别给认出来了多生事端。
江玉枫没来迎,来的是弓匕,那小厮早换了面孔喊请。弓匕双手接过薛凌行李,道:“姑娘怎走了这条道,少爷行路不便.......这位是.....”,弓匕看向含焉貌若不解,实则明知故问。
虽那晚全副心思都在霍准身上,但薛宅里头什么情况,江府比自家还清楚些,毕竟江府大了去,但薛宅就巴掌大块地。
薛凌脚下不停,走的飞快,道:“她叫含焉,以后都跟着我,刚好我也在寻个地方安身。你去问问江闳,是给我收拾个别院呢,还是让我转身另投它处?”
她在问,却全然没有迟疑的样子,弓匕也是连连摇头道:“姑娘这是什么话,老爷少爷巴不得您就此住在府上,大家祖上同堂,相互照应再合情不过,岂能看着你流落别处。”
他小跑了几步走到前头,给薛凌指着方向道:“前些日子姑娘住的院儿一直空着,夫人心心念念盼着此生有个千金,你看今儿这巧的,好事成双。
他转向含焉道:“这位含焉姑娘还不知道小人名字吧,我叫弓匕,是少爷的贴身小厮,薛姑娘是个冷清人,您以后可得多走动走动,有事只管吩咐。”
含焉瞧了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追着薛凌走。有弓匕领着,片刻就到了落脚处。薛凌将东西丢床上还未收完,便有江府的丫鬟捧了茶水来,说是“叫春柳秋霜夫人指的,以后都跟着薛姑娘。”
薛凌懒得理究竟是谁指的,随声应了去整理那些小东西。她本无太多行李,要紧的是从陶弘之处淘来的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和霍云旸的书信。以前没个收拾,随处都丢着,走时便捡了大半天,想着上次与陶弘之不欢而散,以后能不去便不去。
前者自然是毒药解药的,总有一日用的上,后者自不必说。倒是含焉从未见过江府这等富贵人家,颇有些呆愣。薛凌整理完毕,对着含焉道:“我不擅长给人当小姐,想必你也不擅长当丫鬟,只管吃自己的,睡自己的,有事我会叫你。”
言毕又对着那俩江府丫鬟道:“你俩照顾好她的饮食起居就成,别的一概不相干”。折腾完这些,已是日西斜,弓匕亲自送点心,问薛凌晚间是要一起用膳还是独自用些。薛凌自是说初来不想动,将人打发了,倒在床上小睡了些时候。
江闳与江玉枫二人皆没急着出现见她,她犯不着上赶。离开薛宅,除却确然过不惯没人照料,更多是因为办事需要来往奔波,诸多不便。尤其是朝堂上的事,总是慢了几步,故而决定换个地方。
其他地儿当然也去得,不过反正都是话不投机,不如选个最合适的。苏府虽与霍云婉互通有无,到底霍云婉不在朝堂。过去苏远蘅尚不得日日上朝,现梁羯已毁,应该是再无得见天颜的机会。
她也想过要不要去宋沧那里借几片瓦挡住头上风雨,但如今宋沧正是得势之时,来往人多眼杂,难保完全。且宋沧不如江闳胸中城府,真个遇到什么事,反不如与江府众人商议来的快。
最重要的一桩,是薛璃在江府。
如今沈元州还在京中,应有点卯轮朝,薛凌想去看看此人长什么模样,或者说看看梁当今的文武百官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终起了霸占薛璃身份的心,倒用不着日日顶替,借给她三五日足以。按理说,君王面前不得掩面,不过薛璃官位末等,又是国公娇儿。那张白玉面薄如纸,色如真,反正是个凑数的,还能落得个不拘一格的名声,掩着就掩着吧。
反正,薛璃站的位置都快靠门了,离龙椅十万八千里远,就连上奏出列时,都得用吼的才能让魏塱听清。这么远,能干的了啥,有人行刺挑这位置也不好使啊。
他远,薛凌就更远,所以便想着近一些,近得一寸,是一寸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