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笏(七十六)
沈元州说的去去就回,除却如鲁文安所想是为了取兵符大印等物,更重要的,是交代人严审申屠易。
那块金牌,江玉枫拿给薛凌,当然是想她这一路走的顺畅些。只说是过往城门口卒子查验,或者中途大路上被拦临时脱身,区区一面,出不了什么乱子。
薛凌自负一身武艺,又干惯了东躲西藏的活儿,反是申屠易孤身前去冒险,丢给他关键时刻用用,能保住一条命也未知。
偏申屠易不知作假一事,骗得一时,就该偷溜回去给祖宗烧支高香感激保佑之情,他若在与石亓说完之后即暗中出城,没准还有逃脱的可能。磕磕绊绊的,沈元州一到,就再无余地。
牌子不亮出来还好,一亮出来,沈元州越发不敢掉以轻心。这块金牌几乎找不出来毛病,背后主使之人必然是显赫勋贵,朝中没几个。
他记得申屠易曾为苏家办事,苏家现在又深陷苏凔一案,没准申屠易与里头牵连颇深。一面措辞向皇帝递了密信,另一边,沈元州却是给苏夫人传了消息,问起申屠易过往。
然魏塱先收到的并非乌州逮了个奇奇怪怪的人,而是宁城霍云旸身亡。
尾指大小的竹筒用火漆裹的严严实实,上头花纹繁复精致,一经敲碎,鬼斧神工都不可能复原。
寻常传事,多以文书为主,便是重要的密信,一般也是一张绢帛卷了让鹰鸽之内带回来。能驯化的扁毛飞禽,至重不过三两斤,信当然是越轻越好。
用竹筒装信又以火漆封印,此等重量须极罕见的金雕才能带回来,其紧急程度可见一般。京中驿丞接了,跑的是马不停蹄,直到禁宫里仍未下马。
然魏塱并未不当回事,听说是宁城来的,不外乎就是霍云旸故弄玄虚,花招而已。白日里狼烟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深夜又来一出,大抵是说已经打起来了吧,书房里无外人,他犯不着演给旁人看。
皱眉片刻,才伸手接过来,视线移到上头只一眼,惊觉不对。这上头火漆......是惨白色。不自觉“嗯”了一声,看底下跪着的人一身大汗,没顾上喊人起来,转瞬火漆壳在桌上碎成一滩。
向来这些粗活都是太监代劳,魏塱心急没喊外头站着的宫人进来,直接拿手掌拍碎了竹筒外壳,里头一截新绿未改,好似还有些水汽。并非是朝廷熏烤过的专用竹筒,好似是城外随手切来的一枝。
宁城边塞,生竹不易,魏塱没工夫揣测此间寓意,而是小心将竹筒里绢布倒了出来。他登基这些年,倒是忘了,白漆有报丧之意。
宁城谁死了?
绢上内容正是他想知道,却又与他想知道的东西相去甚远。
“霍将军身故,边关有变”。孟行的第一封密信只有这短短数字,虽是简明扼要解了魏塱疑惑,却又带来更多疑惑。
霍云旸死了,怎么会,如何死的,又是谁让他死的?
“朕收到了,你退下吧”,魏塱急急遣退了还跪着的传信人,不等他敲桌子,身后已然飘出两三条影子,领了真正的金牌连夜前往宁城。
第二日沈元州到了宁城,孟行又往京中递了信,这次是百余字的长篇大论,详述了霍云旸如何在年初火烧安城粮草,又暗合鲜卑逼迫羯族向梁国求援,后以此为借口往宁城一线囤粮买兵。
而后天子圣明,霍云旸狗急跳墙,暗合城内一众奸人,撤空平城,往里运送大量军需,邀拓跋铣南下,以求挟军功而自保,持盛名而篡权。
宁城副将孟行撞破其恶行,暗连忠义之士将其斩于城头,并将合谋之人尽数拿下,收于宁城大牢,即日押送进京,供三部会审,候天子裁决。
又逢拓跋铣兵临城下,以狼烟为号,令三城驰援,乌州沈元州为将,共护大梁江山。
信仍是深夜才到了京中,魏塱本已歇下,他当然甚是关心霍云旸死活,然派去的人最早也得后日晨间才能到宁城,现在除了等别无他法。
朝堂上还是七嘴八舌的吵着,五花八门的争论层出不穷,实则狗屁不通,唯一有点用的就是苏凔案快结了。
刑部上奏说得了口供,此事为霍相国一手炮制。当然这事本在魏塱意料之中,算不得惊喜,也就寥寥数语过去,由得一群霍家死党还在争论刑部主理枉法贪赃,趁着霍相在大狱便落井下石。
情爱之事是个极好的放松途径,刚好皇帝与皇后不睦,雪娘子又有孕在身,宠幸些新人也是理所当然。
前三年压着丧期,近半年忌惮霍家,这次党羽之争落定,要么龙椅易主,要么他魏塱从此遮天。且按眼前局势看,分明是后者的可能行更大些。
惊惧与狂喜比最佳的丹药都有用,当然魏塱正值盛年,还用不着这玩意。既是春风得意,寝宫里如花似玉跟院子里桃红柳绿一般一茬赶着一茬争艳。
王公公压低嗓子喊了五六声,魏塱才将美人肩膀松开,随手披了件外衫传唤外头道问:“何事。”
站着那送信人不等王公公进门再传,直冲入屋内跪倒在地,避开床头春色,双手托着一卷细绢,口里喊着陛下赎罪。
床头美人一声惊呼,锦被掩过身形,魏塱接了信,随即驿使识趣的退了出去。飞速看完上头内容,魏塱脸上眉目抖动,终未笑出声,只对着王公公道:“送.......”
他一偏头,竟不识得床上佳人品级姓名,略一停顿,继续道:“送回去,拟个小字,妃位罢。”
说罢起身离了寝殿,里头是王公公恭喜声说的隐晦。皇帝登基这么久,稍有加封后宫,那么宠爱的雪娘子,她还是一个娘子啊。
也不知今晚是哪方菩萨路过,洒了这等功德福气。
片刻之后京中御林卫异动频频,只京中多数人正值三更梦回。两日时间,无论多快的马都不能从宁城跑往京中,孟行又守的严实,霍云旸之死,如远方此刻的层峦叠嶂一般,还在夜色里沉睡。
然而,天很快就亮了。
袍笏(七十七)
星光散尽,红日初升,丫鬟伺候理了朝服,御史谢瑜尤觉不够端正,对着铜镜自顾整了整衣袖。转身抬脚要往金銮殿去,外头婆子家丁冲进来好几个,鼻涕眼泪流到胸口,一声“老爷”没喊完,当即隐没于齐人高的鲜血中。
谢瑜后退一步,人靠在铜镜上,重重喘了两口气,才看清来人赫然是,深宫里的卫尉徐意。此人虽属御林卫其列,却只负责皇帝一人安危,此刻出现在谢宅,还就地杀人,不知是何道理。
地上婆子嗓门里还有轻微咕隆声,徐意垂刀在身侧,脚上靴子一片暗红,一只手伸出来,抓着的金牌亦是血水噼里啪啦往下滴,不知是已经染了多少人命在上头。
分明,刚才这屋里还是天凉好个秋。
不等谢瑜问话,徐意冷道:“谢大人,请你跟我走一趟”。话音未落即扬了手,身后跟着的人直接上前架起谢瑜往外拖,显然没有丝毫要请的意思。
谢瑜既惊且急,木偶一般让人架着走,直到出了内厅,才勉强站直回看,屋里头珠玑玉碎,锦绣成灰。再往前,夫人小妾跪了一地。
皇帝这是要,动手了?
不该这么快,不该这么快啊,宁城那边霍家少爷有十万众兵马在手,怎么会这么快?他看领口扣子是最喜欢的那一枚明珠造就,还在熠熠生光。
按着与雨谏的对话,今日胡人马踏平城的消息应该传到京中来,他特为此衣冠齐楚,好与霍家里应外合,挟制帝王。
怎么会,这么快?
怎么会,这么绝?
徐意这番动作,完全就是肯定谢府再无翻身的可能。谢瑜扭动肩膀大力挣扎了两下,惊恐道:“你怎敢,你敢....”
“霍云旸死了”。徐意低头轻声道,声音之微渺,在一片鬼哭狼嚎里,只有谢瑜一人听见。他再次怔住,心中所想不自觉喃喃于口,是一句“怎么会”。
“大人早谋生路”,徐意补了一句,转而抬头冲着里头吆喝,但说的是些什么谢瑜
听不出来,他看着四面八方人亦有嘴唇开合,更多的是手起刀落。好像动作被放的格外慢,那些血肉横飞看的分外清楚。
大梁这么多年,即便是罪臣,也不过是押入大牢,审后问斩,家眷或死或活再说,像这样不行捉拿,直接就地格杀的,无非是反抗举动,御林卫才会杀人。
可徐意根本就没读过只言片语的圣旨,而府里下人也未曾有过半分不敬之举,多是跪地求饶。少有两三奔走躲避的,也远远到不了被乱刀砍死的下场。
难以置信的并非谢瑜一人,京中众家,与霍家有轻微牵扯的在这一早尽数下狱。金銮殿上噤若寒蝉,太监点卯,发现人数少了三分之一有多,霍家这些年盘根错节,见微知著。
徐意一路押送谢瑜到天牢深处,以他与霍准的关系,是为重犯,免了与旁人关在一处。多年芙蓉帐暖,突而换了一身粗麻囚衣被扔到破草堆里,他连一句冤枉都喊不出来。
反正,他也不冤枉。
倒是徐意没及时走,一句“我要核查一下牢里安危”支开了众人,这才道:“谢大人认了吧。”
谢瑜抬头,恍若瞬间白发横生,无风自动,将苍老二字涂了满脸。或然他早已白头,知天命的岁月啊。只是往日玉冠压顶,玲珑生辉,哪能让人看到底下雪鬓欺霜鬟。
“我不认什么”?他嗤笑着问,笑的是徐意浪费唇舌。都这样了,他认与不认又何妨,轮的到徐意在此小人得志。
谢瑜复垂下头去,继而“嗬嗬”之声响彻牢房。好在天牢里嬉笑怒骂由人,狱卒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所以没人过来看看谢瑜是不是疯了。
徐意摸着腰间刀柄,弯腰轻声道:“我劝大人,皇帝叫你认什么,你就认什么。皇帝不让你认什么,你就不认什么。我可保你家后人性命两条,保女不保男,大人想清楚,掉脑袋之前,我会再来一趟。大人认得好,今日就一言为定,大人认不好,死之前怕是要先看着他们为妓为娼。”
他退回身子,犹恐交代的不够透彻,郑重道:“霍云旸已死,宁城易主沈元州,大人认了吧”,说罢关上牢门落了锁,走出天牢深处,才自言自语道:“我都认了。”
清洗还在继续,京中全程戒严,几条主街皆被勒令闭户,窗户门缝里只能瞅见御林卫横冲直撞,老弱妇孺哭声一片。当年魏塱登基时,依稀还没这个架势。
早朝散的甚快,太监拖着声音将霍家罪状宣读完毕,今奸相已伏法,天子开言纳谏,凡有本奏,百无禁忌,而后退朝,单独邀了兵户两部去书房,说是为了胡人南下一事。
众人皆听出皇帝的意思是霍家已经完了,你们有的没的只管往霍家身上扣锅即可。但这并不足以震慑文武,真正让百官胆寒的,还是霍云旸已经死在宁城,首级不日就会进京。
这位天子上任三年,确然手腕非常,能在黄霍两家夹击之下艰难扶了个沈家起来。但谁也没想到,皇帝稳在宫中,千里之外的霍云旸死的不明不白,而且沈元州当即就到了宁城。
再看纷纷回来复命的御林卫部署,细心之人不难发现,魏塱所点之将,皆是往日与霍云昇渊源颇深之人。越亲近,则捉拿的官员也越重要。
首先将这些人全部分散开来,其次既让其与霍家官党自相残杀,又留个把柄在手,如果发现谁用不得,只需以放走朝廷钦犯的名义将其斩杀即可,连与霍家勾结的证据都用不着花心思去找。
而其中徐意首当其冲。
雨谏回京时,曾当着朝臣面说有人前往宁城挑唆霍云旸君臣失和,被霍将军挂于城头示众,那人身上就带着这块牌子,是深宫禁卫的东西,以此暗喻那人熟知皇帝事务。
魏塱亦知这说辞大抵是霍云旸自己拿牌子出来贼喊做贼,但当时他有意试探徐意此人,便将此事交由徐意去查,目前还没个结果,但时日尚短,也怪罪不得。
卫尉徐意是宫里老人,既未与哪家公然结群,却也非魏塱一手栽培。但他又找不到什么理由拉此人下马,正好借此事让其尘埃落定,是故魏塱指了徐意前来捉拿谢家。
倒不是徐意与霍家有什么情深似海,更多的是以此为据将其调离宫中,宫内禁卫权暂时易手给魏塱的心腹林歮。以谢瑜的地位,要徐意带人去捉拿,倒算是名正言顺。而对魏塱而言,徐意此人究竟如何,就看他如何办这桩差事了。
恩威并施,帝王谋略,徐意焉能不知,所以他许了谢瑜两条人命。
袍笏(七十八)
霍家大势已去,看明白的,不仅仅是徐意一人。
既然皇帝貌似还会留自己一条命,那何必此刻扬刀去触帝王逆鳞呢。京中御林卫无声的收归魏塱手里,或然暂时捏的并不踏实,起码无一人趁机生乱。
即使事后皇帝再行算账,那也是多几日活头,多一刻就有一刻的变数,死了,就万事皆空。所以愚与智,蠢与慧,不过殊途同归。看的透与看不透,都恭恭敬敬俯身在地喊着:“臣领命。”
多数人鼠目寸光,只要看得到一线生机,就不敢在这一刻鱼死网破。
多数人深谋远虑,只要看得到一线生机,就不舍在这一刻鱼死网破。
于须弥,于芥子,皆是功成垂败后人说
京中刀枪剑戟交错,宁城兵戈亦起,拓跋铣一日修整后,再次吹角打马。鸟不渡已然撤空,胡人马蹄直奔宁城城下。
沈元州孟行二人皆在城头,鲁文安袁歧等人亦站立在侧。战事初起,双方该有兵马出城叫阵。
然京中任令没来,身后援军暂无,沈元州不敢急功冒进,恐人一出城即被胡人围困,是故与孟行商议死守宁城即可,众人皆以为然。
拓跋铣不过假意佯攻,眼前一切正中他下怀,免了叫阵等诸多面子功夫。骨笛声音悠长又凄厉,瞬间响破天际。火光跟着蜿蜒而上,城墙之上转眼赤红一片。
三年光阴说是一千来个日夜,真个论起来,好像不过片刻之间,他竟然是有三年不曾踏足这座城池了。即使明知道自己要退回去,但箭矢呼啸与兵马嘶嚎仍让拓跋铣觉得震耳发聩。
这种真真切切的声音,远远比一纸书信上的几个文字让人愉悦。他当然也知道徐徐图之,可那些歪歪扭扭的墨水永远困在方寸之间,让你觉得再是妙笔生花,再是力透纸背,不过都是口舌之快。
哪有今日这样,四肢百骸都得到极大满足。
昨夜原上有回信,石亓并没出现。羯人剩下的部落虽不再应邀前往羯皇帐子,却也还没谁举旗生事。与羯人的争斗,大抵还能拖两天,刚好够他在此处收场。
虽与预料之中的收获略有出入,但相差不大,终归羯是囊中之物。就算那石亓已经知道真相回去了,以羯目前的局势截然不是鲜卑对手。而梁诸多势力交迭,根本不可能派人援羯。
机关算尽,到最后不还是如了自己意么。拓跋铣记起薛凌,或者说他本也没忘过。他在鸟不渡外歇了一夜,一直在想要不要赶回平城补上一刀,依着伤势,那女人定然走不远。
他知薛凌与胡人水火不容,必然很想看到鲜卑与羯族打的不可开交,并不是没想过她会在羯人那头耍花招,本是打算先去将石亓扣在手上。
但石亓在汉人手里也是块肥肉,一被人劫走,肯定第一时间告知羯族那老东西,没准印就用不了了,更是不圆满,还不如铤而走险,先灭羯皇,再派人去截石亓。
截的到自然好,骗两句就罢了,截不到,那废物也无力回天。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被汉人捏在手里控制羯族,可原上五部,只怕鲜卑的声望要远远大过汉人,毕竟胡人并没有中原那般受命于天的说法。
而此刻霍云旸又主动邀他南下,更是让拓跋铣喜出望外,梁人忙于争权夺势,自然无暇顾忌草原之上。一切恰到好处,他更加放松了石亓那头,不然申屠易未必就有如此容易进到安城之内。
洪流之中,浮沉皆不过顺势而已,何来人力。
帐子里马奶正沸,不过自从跨入梁境,拓跋铣便觉不似原上寒冷,尤其是到了宁城城下,竟是遍体发热,额上隐有碎汗。
他不知是心里豪情,只说中原果真好地方,裘皮都省了。战事一起,对于薛凌的杀意终是消失殆尽,拓跋铣终是没回去补一刀,一来麻烦,二来他隐忍多年,不至于为了薛凌破功。
薛凌此人,明知他大军压境,仍为一己私欲杀城中主将。这种人,应该放回去,一如他当年应该捧魏塱登基。
唯有这些深远大计,能消解眼前爱恨。所以拓跋铣与京中御林卫,与徐意,与魏塱,与宁城孟行众人,都八九不离十。
而石亓已然离开安城,往羯皇帐子狂奔。申屠易一被带走,这位小王爷即发了天大的脾气要出城。
胡郢岂敢在这个节骨眼放任他离开眼皮子,就差把心肝挖出来仍是哄不好,赵德毅强硬将人困在居处,道是城中有刺客,要小王爷见谅。
这情形好似梅开二度,不久前才演了一回。石亓念及鲜卑打鬃节一事,薛凌玩的那些手段尽数爬上心头。他不敢强硬,冷了一下午脸,晚间便绷不住要茶水喝。
一顿晚膳用罢,这小王爷好似又恢复往日嬉笑。赵德毅暗抹一把汗水,仍是守的牢实,撒尿都不敢落地。乌州那头还没口信来,那个屠易究竟所为何来,他现在仍不得而知,但既然沈元州抓了人去,就一定是有鬼,万万不能在石亓这出了漏子。
夜深听得里头歇下,赵德毅才勉强倚在门脚处合了眼,随后里头划拉一声,他猛地惊醒冲进去,却是石亓坐在床上抓着匕首看的目不转睛。
赵德毅不解其意,石亓道:“这是我父王的贴身刀匕,上有天神祝福,而今柄上神石裂开,请你们送我的护卫到父亲部落,确定他安危。”
赵德毅睡眼朦胧,看石亓一脸郑重不似作假,正待答话,那匕首就扣到了他脖子上。石亓狠道:“你敢拦他,就命丧当场。”
赵德毅将脑袋往后仰了仰,心想我拦他作甚,只要你在这屋里好好呆着,整个安城的去跑一趟都无所谓。要是你不肯在这屋里好好呆着,你把我脑袋切下来也于事无补,院里还站着十七八个人,他们又不是稻草扎出来的。
劝了两声王爷莫急,随后传了人来,将一个胡人连夜送到了城外,石亓这才消停,在床上睡的安稳,赵德毅看着此事了了,继续闭了眼。
第二日一早洗漱完毕,石亓说是在屋内实在呆不住,不出城便不出城,在城内瞎转转也行。恰乌州那头又传了消息来,信上说屠易此人为的苏凔案,这正是当初薛凌交给申屠易的说辞。
申屠易本是苏家的人,与此事有牵连在所难免,沈元州虽觉没全部说真话,但这几句话应该是真的,先行飞鸽传给了赵德毅,让他见机行事,不可与石亓太过怠慢
毕竟这位小王爷的脾气,沈元州亦是知道,真闹出个你死我活,到最后皇帝肯定是砍了赵德毅啊。
两厢其下,胡郢又跟着点头,赵德毅也没拦着,只带了人跟着石亓走走停停,暗自庆幸这小王爷的方向是在往南而不是往北。
不多时红日胜火,石亓喊热脱了外衫,赵德毅看看左右伸手要接,胳膊刚伸出一半,冷汗伴着热血淌了一地。
袍笏(七十九)
沈元州指派过来的人,也算得上通透。跟石亓呆了这许久,也的确贴身,但他仅仅贴身而已,可那三个胡人从来是长在石亓身上的,手脚似的血肉粘在一起,接衣服这种活儿怎么轮的到他?
然此刻那三人皆在后头好几步,石亓又是冲着他递,联想沈元州提醒,赵德毅不由自主伸了手。宽大锦缎后头正是昨晚那柄匕首,布料绞住他胳膊,随后刀刃就插到了胸前。身后惨叫声起,那三个羯人侍卫亦是扬刀,已经砍伤了好几个跟着的人。
从善如流,从恶,如崩。有些东西学起来,实在太快了。
薛凌杀那俩鲜卑人时,平意掩于水罐下方。石亓递袍子过来,匕首便不动声色的藏在了丝线里头。赵德毅多少应该庆幸些,胡人的匕首不比中原名剑吹毛断发,石亓又是第一次干这种细致活。
要是薛凌在场,必然要凭平意之利将他双手顺势砍下来。石亓到底太急,赵德毅虽慢了半拍,却也有防备,是故伤势并不致命。
只看架势,那刀尖冲着心脏,这小王爷毫无疑问是想取自己心脏。妈的,早说这活儿不好干。他心里怒气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捂住伤口忍痛道:“小王爷可有难言之隐,不必惧之。城内尽是我大梁兵马,当护得王爷万全”。说罢又冲着后头喊:“各位且先停手。”
这话先给了石亓一个台阶,紧接着就以安城兵马威胁。天上信烟已经炸开,马上就会有人赶来,都犯不着他带伤上阵。石亓不过四个人,打起来不过以卵击石。想跑的话,城门关的严严实实,眼前又是南门,能跑到哪去?
石亓并不答话,手指并在嘴里一声唿哨,良驹扬蹄过来将几个跟随的人冲撞的悉数倒地,那三个羯人尽数越过来围住赵德毅。
等地上人爬起来帮着赵德毅将羯人侍卫架开,他有余力去看的时候,石亓已然跳上马背,往北门方向狂奔。
这蠢货是个蠢的,没想到这么蠢。
赵德毅又气又急又想笑,要回羯族是走北门不错,问题是平城兵马驻地尽在城北,胡郢等人办事也在那头,只怕此刻人从那边赶来,石亓过去活脱脱一自投罗网。
他可不就是急,急的就差飞过去喊“你们拦归拦,千万别伤了这蠢货一根头发,不然大家得成秃子”,偏偏那几个羯人不要命,谁去追砍谁。赵德毅对这几人亦不敢下死手,一时间哪里追的过去。
好不容易脱了身,赵德毅拔腿就往北跑,想着石亓该被赶来支援的拦了下来。直到他与胡郢遇上,仍没见到石亓人影。
石亓不见了,众目睽睽之下,安城里头这么多双眼睛,四周城门紧闭,城墙处五步一哨,十步一亭,但那人就是不见了。
胡郢气喘吁吁的弯着要问赵德毅小王爷出了何事,他一看见信烟,不敢怠慢,亲自跑了过来。实则前头已经有一批人,赵德毅听说没看见人,接着往北追,胡郢虽即,不比习武之人走的快,已然是赵德毅遇见的第二批了。
他一门心思问石亓,问完才看见赵德毅胸前血红一片,吓的全身一震,问出口的却是:“小王爷受伤了?”
赵德毅脱了外衫一扔,冷道:“城门闭了吗?”
胡郢卑微道:“一直也没开啊。”
自从石亓进了城,这安城城门无令不得开,今儿才早上,无人来往,是故门还闭的死死的。
“说小王爷的马受惊跑了,身上伤重,不治恐死。城中掘地三尺,寻获者赏银千两,去问小王爷拿即可。”
赵德毅甩开胡郢,自顾往北门处去。只要石亓还在这城中,要想逃,就是北门处最近,另外还得回去修书一封给沈将军。这么大的篓子,他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找的到还好.....若是找不到........。
胡郢近乎瘫倒在地,石亓要是在安城有个三长两短,他项上人头多半要落地。旁边人扶了这位节度一把,转眼城中兵马几乎尽数出动。
平安二城这几年无平民,领月银的卒子除却事务在身,大多在城北,剩下的许多房屋空置积灰,好久没这般热闹过。
但是,石亓不见了。
直到午间,城里所有地方都被翻了一遍,石亓仍就没被找到,倒是那匹马老早就被寻回来了,胡郢牵回院里好水好草的伺候着,希冀这畜生的主人从天而降,还能落个笑脸。再不济,就让这畜生行行好,去找找他主人罢。
赵德毅已然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石亓那刀在捅深些,捅死自己完事,不用受这份活罪,他是真的不知从何处去寻石亓。
那三个羯人倒是抓到了手,赵德毅本不欲得罪,事急从权没办法。单独拎了一个出来,皮开肉绽仍是什么都没问出来。看模样,但凡给其松绑,立马就能死在面前。他只能期待沈元州收到信快点想办法,而此时沈元州在宁城城头与拓跋铣鏖战正激。
便是沈元州来了,也于是无补。
石亓已出安城线,几十里外就是羯人地盘,梁派十来人过去还行,若是大军压境,分明是宣战。可一个羯人入了原子,必定很快找到最近的部落庇护,区区十来人过去又有何用。
赵德毅身上血水结块,还不肯罢休的在城北门下来回转悠。他终于能看见石亓的早有预谋,或者说,人一逃走,任何举动都像是预谋。
昨晚石亓将一个侍卫送出了安城,那人必定是先出城去接应。今早石亓在城内瞎转,却很奇怪的不像以往骑马狂奔,而是懒洋洋的走着,到最后跟着的人也就全部丢了马。
这位小王爷也不再对粮仓感兴趣,那明明是他前几日最喜欢去的地。今日不去,大概是因为粮仓有人值守,一打起来,支援的人来得快。
赵德毅越想越气,只觉自己哪哪都是错处,可深究起来,他又想那算个屁的错处。即便全是错处,石亓也应该还在城里,这么大个活人,能躲在哪?
胡郢瘫在椅子上面如死灰,他完了,他今天完了,他彻底完了。他并没想起,他或许不是完在今天。
他早就完了,完在安城粮案。
袍笏(八十)
那桩被数家写在纸条上又重垣迭锁禁锢的安城粮案,从薛凌纵马往宁城狂奔的那一刻起,再次死灰复燃,而祸首尚不自知。
凡参与者,无一能置身事外,沈元州在内。
因着当初皆怀疑偷粮之人是走的密道,鲁文安唯恐平城也出事,回去之后带人花了近月功夫将平城密道全部改向,原来的则尽数堵死。
安城却没这个运气,沈元州倒也嘱咐胡郢改了大半,然当时贼人没抓着,他便留了个心思,要求将原密道留几条,尤其是当晚贼人使用的那条。更里头内布机关,想试试守株待兔,等贼人再犯。
沈元州所想跟鲁文安差不多,世上绝不会有只偷一次的猫,这方法倒算得考虑周全。只案发当月安城里头守的严实,然这一晃大半年过去,贼人影儿都没见着,渐渐的胡郢就松懈许多。
尤其是近日石亓一进城,有头有脸的都得陪着他转,胡郢哪还有功夫想到抓贼这事儿。即便这位小王爷甚喜到南门那边转悠,仍是没人想到这出。
毕竟当初的事儿,上头人都知道,多半是霍家搞的鬼,所以偷粮的胡人应该属于鲜卑。就算是羯人,也绝不可能是石亓这样的王宫贵族,亲自跑过来就为偷点米去。
石亓第一天踩到城南路径旁边一块石板上,立马知道底下密道未改。他身份尊贵,脚上靴子用的是犀角打磨作底,踩在坚硬地面上和中空石板上相差虽然不算天壤之别,有心想查实,却是能轻而易举的辨别出来。
踩了两脚尤不尽兴,石亓在上头用力一跃顺势爬上马背才眉开眼笑的分外满足。可惜当时胡郢并未跟着,赵德毅等人又不知石板底下有密道这回事。
石亓这点小举动,完全不值得被报上去。当时他只是窃喜,昨晚念及,无疑又恨又庆幸。跟着石亓来安城的侍卫有两人都参与了安城偷粮,其中一个自然是午夜赵德毅送出北城门的那个。
无人知道石亓在探寻石板底下有什么,也就无人知道那羯人出了城门并未直直往羯去,而是绕了一段路之后,转身回了安城南门处,合着马一并在那等石亓。
赵德毅看见石亓骑马往北,其实是他才跑出视线就丢了马,趁着所有人往北城门追,自己借着安城旧房屋的掩护,飞快的窜到了密道里头。
当初薛凌讲解的分外仔细,出口火把,走向开合。掌握了其中关窍,那一方石板掀起又盖上,覆着的青苔恍然依旧纹丝未动。
而密道里头的机关又出了个天大的漏子,连同沈元州在内皆是防着城外人进来,谁也没想过要防着城里的人要走这几条密道出去。
那些机关本是进来之人必须触碰的点位或扶手处,出去却是一个也没摸到,石亓一直到城外脱身,明枪暗箭仍是一支未发。
昨夜出城的那个羯人已在此等候多时,一见石亓,当即行了礼,将马交与他,而此刻赵德毅还在城北门处如无头苍蝇般乱撞。
胡郢倒也派了些人在城郊找,但重点皆放在了北门外,南门处寥寥无几。密道是为了被围城之时出城传信只用,城外出口自然甚是是偏僻。
且鲜卑被扣时,石亓与石恒从平城那边绕路过安城返羯,石亓一经想起,随即循着太阳的方位往平城方向催马六七十里,才往原子上走。
这一来,胡郢更加无处寻人。
日暮时候,京中生杀渐渐谢幕,宁城兵将喊了暂歇,石亓终于回到自己部落。里头的人看见他跑的气喘吁吁皆是不解,石亓顾不得长话从头,开口便问近日可有父王的消息。
得到的答复是早间还有羯皇部落的人递信过来,说既然小王爷近几年不在羯,部落的人可自行另推首领,或是全部归入羯皇账下。大家伙儿正商量着,小王爷就回来了。
石亓疑惑未解,反而惊恐更甚。他不愿意把原因归结为对薛凌的信任,即使这种信任并非赞许,他仍是抗拒的很,只在那一门心思想,是天神给了感应。
他的父兄肯定出事了。
羯人两地之间没个固定居所,若有急事要么派鹰去寻,要么就是用寻部马领路。这种马是自小培养出来的一群,一个部落分居,就带走一匹。老马识途又念旧情,经过人为培训,永远都能找到它幼年伙伴的所在地。
石亓点了四五个人,跟着马一直走到深夜。
远远看部落的帐子里皆是灯火通明,好些帷幔上头人影载歌载舞甚是热闹。,跟着那几个人在路上已听石亓讲了个大概,看见这场面还以为是石亓说的事情并未发生,纷纷下马要进。
石亓因莫大的期待而一颗心狂跳,跟着众人跑到近处,少年却突然呼停了马,咬牙切齿的喊:“不要再走了。”
那几人回头过来奇怪的看着他,石亓又重复了一遍:“不要进去。”
他们已经能看见里头间或有三四个人往来,胡人不比中原有侍卫值夜,但帐子里有人巡逻也并非罕见。鲜卑与羯人长相本无太大差异,白天见着未必能分辨出来,遑论是晚上,可石亓毫不犹豫的叫了底下人停住。
帐子里,绝不是他的父兄。
羯人说是择水而居,不讲究旁的无事,可帐子里头牲畜人马安置也是各有规章,华丽尊卑方位且不提,最要紧的部落最外围东西南北分别设有马厩。
之所以在最外围,为的是进出牵放马方便。然这是寻常羯人的规矩,稍微有些身份的,皆是好几个帐子相通,自己的爱马日夜皆不离身。
鲜卑却是被汉文化影响颇多,拓跋铣尤甚,王都本就是仿的中原城池,其手底下跟着的人当然也习惯了定所而居。虽然马匹地位也是崇高,无非就是养马的屋子华丽些,水草丰盛点罢了。
石亓几人打算从部落的东边入口进,本意是快点找到自己的父兄。草原上以太阳升起的方向为天神所在,所以最尊贵的人,帐子搭在部落正东位。
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位于最外围的马厩。石亓看见他大哥最喜欢的那匹白额汗血马,正与其它马混为一谈,半跪在地极艰难的嚼着干草。
这马娇贵,不饿上一两天,断不会吃这种东西。大哥平日跟眼珠子一般爱着,不在他帐子里养着就罢,岂会舍得丢出来如此对待。石亓凝神又找了一圈,羯皇平日里喜欢的马匹也一并在马厩里半死不活的呆着。
他越不想记起薛凌,就越事事都关乎薛凌。眼前景象分明可以论证是父兄出事了,可石亓瞬间浮上脑海的是:
那个杂种说的果然是真的。
袍笏(八十一)
他脑子来来回回都是这一个念头,既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
原子上除却水源边茅草疯涨,其他地方大多无林木遮挡,无处可藏身。帐子里有古怪不能进去,但又不能在外围久呆,石亓踱了一会马蹄子调转马头回了自己帐子。
这一夜多的是人无眠,自也不差他一个。寻了所有识途马来,连尚有的信鹰一起,将部落里的好手两人一组共十来组,分别赶往羯族各大部落。又叮嘱其到了不得直接进去,一定要确认里头情况后再行定夺。
原本他回到部落就该立即安排这些,可惜石亓少经政事,又少年心性,只记挂自己父兄,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算算时间,羯皇帐子里的惨剧发生在薛凌到达宁城当天,距今已经三四日了。
晌午时分,石亓部落的信鹰陆陆续续飞回帐子。上头内容几乎如出一辙,说是部落首领奉羯皇之邀前往议事,暂未回归。
而最后回来的鹰,则是飞羽带血。上头经过寥寥,等晚间人回来之后,石亓才知,鲜卑已经屠了七八个部落。马在原子上跑了一整天,只找到几个躲着的老弱妇孺,说是当日部落里有贵客来,本来大家宰羊相贺。
然宴席开始后后不久,鲜血染红了纯白的羊汤,哀嚎玷污了虔诚的祈祷,拿刀的鲜卑人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部落。没有人知道他们此前在哪,仿佛是藏身在地底的蚂蚁一样突然涌出。
那老妇跪倒在地,头抵在羊皮上,双手前放向石亓行礼,而后抬脸道:“波额天神会拯救一切。”
石亓许久没有讲话,待手底下人推了他一掌,年轻的小王爷恍若才回神,急急道:“传信给各部,即刻严查部落进出之人,即日起不得招待任何外部之人。凡首领未归之部,先令推勇士代之。”
下人听声要前往,石亓又额外加了一句:“认人不认信物,尤其不得以印信为凭。”
他扶了那位老妇起身,片刻后找来自己的好兄弟耶亦道:“部落里的诸事还是一概交于你处理”,话没说完,石亓忍不住自嘲笑了一声。
他的帐子,只能算个村庄或者聚集,反正按羯人的规格,远远不够资格称部落。羯人的部落是指像汉人的番王一般,自治又受治于羯皇的勇士首领。其有足够的兵马草地,能守护自己的臣民世世代代。
石亓一直未曾统领兵马,不过是被分封了一块土地,还在学着怎么过活而已。耶亦年岁与他相差不大,二人从小一起长大。
石亓往梁为质,本耶亦该跟着,但石亓对质子一事不上心,总觉得哪天要回来将自己的帐子发扬光大为真正的部落,故而留下了耶亦,将帐子里的大小事务交给他打理。
两人都没想到,石亓这个哪天来的这么快。耶亦初还喜不自胜,现也是愁眉不展,看石亓又要走,急忙问去哪。
石亓无法述说自己的一枚印信惹出了祸事,只将拓跋铣毒计说了一遍,又道:“我去了若是一切安好,会有信给你,若是明日还未收到信,带领帐子里的人找地方藏起来,等太平些再出来。”
他想了想又道:“尽量往梁人那边靠靠,鲜卑兵马暂时不敢过去。”
耶亦拔刀敲胸膛践行,石亓再次回了羯皇的帐子,这次径直进入到里面。门口自然无人拦他,还有俩人亲热的上来喊:“小王爷来了”,一路将他领到主帐。
冤家路窄,里头坐着的人呼延巾,石亓见过。
他在鲜卑被扣了那么久,还是在打鬃节混吃混喝的扣,拓跋铣身边的人,谁没见过,印象深浅罢了。
然此次拿下羯人极为重要,若非宁城那头,拓跋铣肯定会亲自前来。既他耽误了,来的便是亲信之中的亲信,一天到晚跟在屁股后头转悠的那种,石亓印象不深也难。
毕竟他当初胡天胡地时时刻刻的与大哥石恒起争执,这位呼延巾没少帮着自己说好话。当时以为此人热忱,等薛凌一提才知,此人不过是帮着拓跋铣火上浇油,挑拨自己和大哥关系罢了。
石亓从靠近部落入口,即有人一路小跑报给了呼延巾。听闻是羯人的小王爷一人来的,呼延巾极为不解,更多的是欣喜若狂。
拓跋铣早有交代,羯族那么多人,给人家屠干净了压根就不可能,能把几个部落首领杀干净这买卖就算赚够本了。
首领死了,底下人的人争位置,不同的部落争地盘,他不得打出个你死我活。这时候鲜卑只要将羯皇那蠢货小儿子弄到手,以他的名义用鲜卑人马去踏平不服的,草原不就全部都是鲜卑的了么。
闻说石亓在汉人手里,呼延巾还在想事儿该怎么办,毕竟死了些人后,活着的已经不好骗了啊。突然,石亓就从天而降,还是独身一人掉到了他面前。
呼延巾喊下人快上碗马奶,笑着道:“小王爷,别来无恙啊。”
石亓上前两步,手握着刀柄道:“我父兄呢?”
呼延巾双手一摊,还是在鲜卑王都那般老好人模样,点头哈腰道:“你父兄好着呢,小王爷.....”
石亓飞扑而上,匕首往呼延巾胸口处猛插。二人隔着好几步,呼延巾哪会坐以待毙,起身避开同时,还伸脚把椅子踹走老远。
石亓收身不及,扑到在地。没得爬起,呼延巾早扬了下手,四周冲过来几人将他石亓死死按在地上。
早说活着的人不好骗,何况勇士最不擅长的就是撒谎。呼延巾走上前夺了石亓手上刀道:“看来你知道那俩老东西去见天神了,那还跑进来干啥,去追他们吗?”
明知挣扎徒劳无功,石亓还是忍不住大力扭动身子想摆脱。依他的身手,若冷静点打起来,杀不了呼延巾,起码不该如此狼狈,可人在极端情绪下,手脚都不听使唤。
一上来就被按地下,让局面更加尴尬。且这一刻,他终于知道,父兄是真的死了,再无任何理由可以让他萌生一丝的希望。
“你不敢杀我”,他抬头,带着粗气对呼延巾一连吼了三四声,笃定里带着挑衅。倒不是怕呼延巾听不见,而是体内悔恨怒火与伤痛根本找不到别的语言来描述,而他又不能像禽兽那样嚎叫,这些情绪只能一股脑的倒在了呼延巾脸上。
“你不敢杀我!”
袍笏(八十二)
唾沫星子喷到脸上,宛如羔羊临死前喷出的最后一口气息,非但不恶心,反而带着些刺激快感。
但羊喷完就死了,石亓却还好端端的活着,即使整个人被按在地上,头却高高扬起,怒视着呼延巾,眼底没有一丝畏惧。
他确实是断定自己不敢杀他,呼延巾抹了一把,退后两步有些发愣。这小东西居然有恃无恐,完全是他没想到的。
原上男子十三射飞雕,十四降烈马,已算得成年人。然羯皇的小儿子众所周知,十七八还要问自己的姆妈讨奶喝。突然这么独身闯入帐子里,只说是不经世事犯蠢,孰料他成足在胸挑衅。
片刻后呼延巾让人将石亓从地上拎起来,按到一张椅子上坐着,见他犹在挣扎不休,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敢杀你”?说罢转身就拎了刀来,居高临下俯视着石亓,威胁里头带着不屑。
石亓看了一眼刀刃,身上动作渐歇。并非是为着呼延巾恐吓,他安静下来,更多是“拓跋铣不会杀他”这件事,是薛凌说的。
即使话是申屠易传的,可他仍能想象出薛凌在说这句话时摇头晃脑的样子。安城偷粮,鲜卑脱身,她都曾这样与自己相对而坐,一边在桌子上用笔写写画画,一边伴随着嘟嘴皱眉各种小动作念叨。
此刻坐着想起那些,分明是那个杂种算计汉人,又算计鲜卑,如今算计到羯人头上,也是理所当然。
可他连保着自己的命,还是要听她的。
“你杀了我父亲,羯人决不会善罢甘休,拓跋铣是不敢咬人的狐狸,必定要用我去镇服羯各部,你怎么敢杀我”?石亓愈说声音愈低,说完却猛地高声道:“拓跋铣呢,他怎么不在这,他去了哪?”
按梁以往的规矩,平城战起,第一时间应该知会安城。可霍云旸死了,宁城一团水火,孟行既直接往乌州传了信,自是早把安城忘到九霄云外。
因此胡郢并没得到消息说胡人已经打到了宁城,不过他即使知道了,这等事肯定也是瞒着石亓。申屠易亦是不知拓跋铣已经南下,石亓也就无处得知拓跋铣在那。
中原上御驾亲征是稀罕事,草原上打仗却从来是首领身先士卒。刚进来是气急攻心,也没特意惦记,现闹了一场,看拓跋铣还没出来,石亓这才开问。
呼延巾本以为石亓不动弹了是被吓住,听得他说完方知并非如此。不过,好歹这小东西是安静了下来。
而且石亓讲的竟然和拓跋铣交代的一模一样,呼延巾不疑有他,笑嘻嘻收了刀道:“既然小王爷什么都懂,那还说什么呢,五部本为一家,你争我斗有愧于天神。我来之前听说,小王爷自愿前往梁人大都作俘。如今小王爷主动回来.....”
“拓跋铣呢,他去哪了,我要见他。”
“王上去汉人那头了,小王爷有什么事跟我说一样的”。呼延巾并没因被打断而生气。回了石亓,又向左右使了个眼色,示意手上力道稍松,不必一直压着。
石亓下意识道:“他去汉人那头干什么”?说完又觉此事与自己毫不相关,不等呼延巾再回答,又急道:“无所谓了,此地当真你说了算?”
“那当然。”
石亓感觉到按着自己的人松了手,站起道:“那你现在即可传信,要鲜卑人退出羯人土地,不得再伤我族一人一马。”
呼延巾盯着石亓半晌,片刻哑然失笑,好半天才道:“小王爷这话是不是托大了些。”
“我跟你们走,我跟你们回鲜卑,我愿意说汉人从来没想过允羯称臣,这事儿是汉人干的。从此羯与鲜卑共饮一乳马奶,同享一条河流。天神在上,若有违誓,羯人的原野将枯竭每一颗水草,部落失去每一匹骏马,而我从此化为鼠蚁,生生世世不见太阳。”
石亓双手交叠,行了重礼。
“传信去叫他们停手。”
呼延巾冲着身后下令,眼珠子却是仍旧不可置信的死死盯着石亓。他都怀疑石亓是不是故意跟拓跋铣窜通,弄死自己的父兄,然后借助鲜卑,将整个羯族囊入自己手中。
不然,这小东西怎么也不可能说出这些话来。
胡人内斗频频,父子争权也常见,而且谁都知道羯皇从未将石亓当过接班人看待。但大多是打下来的部落,少有算计之说。即便有,那些伎俩也简单的很。
呼延巾如大多数胡人一般,并不擅长这些阴谋诡计,且颇有些瞧不上。在拓跋铣谋划用计拿下羯族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有些怨气。
然后人不能尝到甜头。
一经拿下羯族,这种以巧敌力的方式,让他有些不知所以的飘飘然。正因为如此,呼延巾此刻才对石亓如此客气,唯恐这小王爷有个闪失误了拓跋铣计划。
不过立马叫人去传信停手,却并不是石亓的面子,而是这事儿本身就已经快接近尾声。羯族十九个大部首领仅余二三,而部落屠杀也进行了好几个。
群龙无首,又有大批空白原子多了出来,拓跋铣交代的事儿已经办完了,呼延巾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仅仅是何乐而不为罢了。
天亮之后,拓跋铣在准备最后一次攻城,昨夜石亓到达呼延巾处时,宁城周边已经开始有风声说胡人要撤兵了。
消息当然是拓跋铣主动放出去的,添了些似是而非的理由,信与不信都由得人去。这两日攻城进行了七八次,有夜间,有日中,不得其果是意料之中的事,倒也不甚恼怒。
清晨呼延巾来信说石亓已经在受伤了,另外拓跋铣猜汉人皇帝的任命文书应该已经到了宁城,这几日沈元州缩在城内只守不攻,多半就是缺那一纸文书。文书一到,汉人必会开城进攻,到时候伤亡太大就不值得了,不如早撤早安乐,给沈元州的恩德更大些。
对于这些上位者来说,可能成千上万乃至数万人才叫伤亡,区区上百张脸完全不值一提。可宁城北城墙下尸体七零八散的,也堆了厚厚一层。
胡人没有打扫战场的习惯,沈元州又不敢擅开城门。再是天凉,血水腐烂和尸体灼烧的气味夹杂在一起,也许比一缕狼烟还远。
京中吩嚷也归于平静,两三天下来,该抓的,该杀的,都料理干净。大狱里门深强后,妇人骂街,小儿啼哭一概传不出去。
薛凌已经醒了好久,只是觉得周身疼痛动弹不得。先在原地躺了半个下午,又挪到平城城墙下靠坐着,嘴里嚼了大把的草根。
并没有狼来,野兽怕火。这把火,连天都烧着了,如何会有狼敢来。她在那从天明坐到天暗,从天暗又坐到天明。
胡人还没有撤兵回来,所以宁城守住了吗?难道沈元州没去?或者去了也没守住?申屠易究竟有没有把石亓弄回去?
她听不见宁城战鼓声羯,听不见京中退朝声急,听不见石亓与呼延巾力争声怒,她坐在平城底下,看着她终其一生想要回到的地方化作遥不可及的烟云。
你看,她造出来的这个时势。
袍笏(八十三)
未曾发生的事情,就算不得错处。
所以无人会在日后想起,倘若薛凌未杀霍云旸,宁城只会城门大开,霍云旸大概且战且退,而魏塱进退两难。
发兵增援,恐霍云旸连手拓跋铣埋伏沈家,不发兵,则胡人一路南下,霍云旸借此造反。到时中原境内,小儿夜啼应比现在凄厉的多。
人只看见,她在举足轻重的时候,为私欲斩杀朝廷大将。
两个日夜后,城内火分明已经燃尽了很久,但薛凌隔着厚厚城墙,仍能听见里头噼啪作响,间或有断壁颓垣轰然倒地的声音。
又不知过了几时,手撑着地面才艰难爬起来。从城北跌跌撞撞走到城南,约莫花了半天功夫。以往即便不骑马,她上蹿下跳的,一个钟头能跑俩来回。不过城中灰烬焦木到处都是,几条主街都覆往日平摊,也确然难走。
霍云旸那厚厚一叠信果然还在,埋得好好的,上头压着的石块都没怎么挪位。薛凌手上没兵刃,好在这几日未有余,刨过的泥土依旧松软,略花了点功夫便挖了出来。
霍准那枚扳指也在,念及以后要用霍家旧人,总得有个凭证,那天她递给霍云旸看后,又一把抢了回来,一起埋在了这。
大抵是生死之间走了一遭,明明两三日的功夫,再看到这些东西,竟然隔世经年似的。反正四下无人,薛凌哆嗦着将信取出来,一张张看了来,想试试能不能理出个头绪。
她两日未吃什么东西,身体也不好,霍家机密事件本设计的巧妙,读不出来也正常。人劳累极了,连和自己较劲的功夫都没有。
信塞回去后,倒是那枚扳指在阳光底下光润通透,一汪紫色像是下一秒就会开始流淌,难怪是霍准心头爱物。她拿到手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仔细瞧。
回京是桩困难事,平城五十里内基本无人烟,想要找匹马掘地三尺也出不来。宁城那头不知如何了,且莫说走不过去,就是过去了,未必还有好运气从拓跋铣手底下活着出来。
那人眼里杀意,薛凌瞧的分明。现在念想起来,尚有劫后余生的齿冷感。一想到拓跋铣,在回京这件事上,除却体力,更在心理上多了一层负担。
自己回去,会像拓跋铣希望的那样.....杀了魏塱吗?
薛凌支撑不住,在地又坐了小半个时辰,忽记起南门近处该有些兵刃未曾烧毁。城池粮仓处向来有架子,常年搁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防着有贼人进门,值守的无兵刃可用。铜铁之物虽也融于高温,但寻常火焰,总能剩下俩破铜烂铁,拿着不能用,当个拐杖也好。
她再次站起,挪动到灰烬里头,果真翻得一些有用的碎铁出来。而且木梁底下有暗火,想想路上少不了需要火源,刚好包信的油纸可以卷个火折子带着。
此次不用忆旧,便找了近处水井饮了些水,拎着东西就上了路,走的却不是宁城。那边战事正乱,过去前路未知,倒不如往安城方向些,然后奔着乌州走。只要一遇到人,剩下的事就简单多了。她对这带颇熟,也不担心没舆图会迷路。
初秋正是小东西囤膘时,夕阳烧完,薛凌就没少看见黄羊等物在天际淅淅索索的啃草皮。但黄羊警觉,她也没力气制服这等身形的东西,更怕血腥气太大会招来狼,晚间才拿捡到的箭簇扔了只兔子。
因为没逢着水源,连兔子血都不舍得丢。连毛带皮一并丢到火里,好歹尝到几日来的一口热食。如此走走停停,第四日晌午时分总算瞧见了炊烟。
当下也顾不得方位,一直朝着那方向走。然望山跑死马,真正瞧见农门柴扉时太阳都差不都落山。
薛凌蹑了手脚走到篱笆院墙外,里头欢声未息,一家老小各司其职似乎在做一种石子馍的东西,怪不得整个下午一直断续有烟火气。
这片地种不出好庄稼,几亩薄地秋收后的粮食常常吃不到来年开春。常常是收割了就赶紧弄成能硌掉牙的馍,给家里劳力带上,往原子里一跑就是一秋,带些野物兽皮之类的东西贴补。
薛凌没干过总记得,她摸了摸身上,想找出个什么东西换得一两块,却什么也没摸出来。手最后在那枚扳指上停了良久,终是没拿。她记着回了京中万一要用,却拼命想着这东西给这家人,也不过是徒惹事端。
骗骗自己,好像也就过去了
行路的落魄旅人要口吃食,大抵也无人会拒绝。可薛凌站在院外,久久不愿进去。她身上带血,看着不像善类。许是境遇相像,三年前从明县回京的往事又历历在目。
到最后仍是趁了那家人回屋,翻身进去取了一大袋挂在身上。原子上水囊是必备物件,就挂在檐下,她亦取的顺手。
遇过这家再往前,就渐有人烟。那种愈做愈熟的经历再次上演,身体也逐渐恢复,恰逢遇着一汪水源处有个不小的庄子,里头竟有养着七八匹马。
仅有几个半大孩童看模样是在放牧,实则缰绳都丢在地上没牵。薛凌走过去拾起缰绳,不顾马背上没有鞍配,当晚就到了乌州处。至于身后呼号,与风声一般无异。
城外拿了几件宽大衣衫并一些碎银,总算将身上坑洼都遮住些,薛凌惦记着沈元州去了宁城,北城门处怕会戒严,特意绕了个圈从南城门入乌州城内,要了间上房,总算睡了个完整觉。
城中逗留了一两日,并未听到什么风声。薛凌自觉久等不是办法,不如早回京中,有什么事,江府总比自己灵通些,反正这两天也顺够了盘缠。
霍准事发当日为七月正中上元节晚,薛凌再次见到江玉枫,已是八月好几,京中已有妇人在叫卖花酒,说是买回家中秋祭月神。
风将各处墙上告示吹的哗哗作响,薛凌捡了个僻静处走上去看,上头朱批字迹似乎开始褪色,但姓甚名谁却还瞧的分外清楚。
这桩案子竟审的如此之快,连霍准在内,罪无可恕之主犯达三四十位之多,其罪又连妻儿老妇,翁婿堂表,千余人之众。
她转身,破天荒的不想去存善堂,而是毫不迟疑的往江府。
袍笏(八十四)
近京处梳洗作罢,一路走着也算从容了许多,她已不是在西北处时那般狼狈。然光天化日之下,仍不想扣江府的大门,依着往日夜间习惯,捡了个墙口处翻进去。
四周窸窸窣窣薛凌并没凝神去听,近来京中风雨,江府里早早下了令恐有歹人生事,白日黑夜的家丁轮番巡院,暗中养着的侍卫更是跑的脚不沾地。然前者没能发现薛凌,后者见是薛凌,自然分外识趣的没跳出来拦。
薛凌见江府里一切光景如旧,唯一些白纱绢纱未撤,想来是怜音丧期未过,除却老爷主母等人的居处,旁的地都还挂着。
按说官员丧事应休不了这么久,不过江府既有意避开,估摸着即便薛璃还朝,也不会对霍家之事插什么手脚,所以江府最近确然比别家多一些清闲。
瘸子江玉枫白日里雷打不动的在房里捧卷旧书饮茶,听见房梁上响动,脸抬的有些迫不及待。往来他房间不走正道走梁上的,从来就只有薛凌一个。
果然白色衣衫飘摇下来,薛凌男子束发未改,脸色又添坚毅,越来越像几年前初见的那个薛家儿子了。
“怎回来的这般晚”,江玉枫收了书,连桌上茶水一并扣了,对薛凌笑笑道:“我喝的清苦,不和你胃口,坐罢。”
薛凌随意打量了一眼四周,并不反驳,依言坐下道:“如何就算晚,京中如何了。”
“沈元州都回京了,你这方才回,我还以为.......”,江玉枫话未说完,转了个口道:“一切皆在计划之内。”
他声音压低了些,看向别处道:“想来你也不乐意听废话,该死的都死了,只是现新臣还未完全上位,瑞王正在周旋,力求多放些自己人上去。”
说完回正身子看着薛凌,慢条斯理补了一句:“苏凔已经官复原职,前几日便上朝了。”
说着话下人送了茶来,薛凌听得宋沧平安,难得心里升起喜悦,本没注意,倒是那人先开口道:“姑娘别来无恙。”
薛凌抬头,愣了片刻方认出是弓匕。刚才也不见得江玉枫叫人看茶,说明此人一直在暗处瞧着没离开过。
追杀霍云昇时,弓匕办事分外周到,薛凌对此人倒有几分好感。且人家是江府下人,躲在主人房也算不得偷窥,她便微笑着点了头算是回礼。
“姑娘是回的晚了些,老爷少爷都等的心急,就差派小的前往宁城寻姑娘去了”。弓匕给薛凌添了茶水,眉开眼笑当真如旧友重逢。
二人情谊该不至此,一个下人太过热络......薛凌端茶,猛记起苏家那些日子里,若是苏远蘅与人有个焦灼,她就得赶紧上去嬉笑怒骂两句,俗称唱红白脸。
她伸手拿茶,也跟着笑的开怀了些,抿完茶水先夸了句好甜,才娇声问道:“找我做什么,难不成还怕我死在宁城不成。”
“姑娘说笑,你的身手小人见过的,十个霍云旸也不是你对手,岂会折在......”
弓匕手舞足蹈的吹捧只夸了两三句,江玉枫轻声道:“先歇了吧,我有正事谈”。弓匕听声退去,江玉枫却是在人走后冲着薛凌柔声附和了一句:“他说的倒也不差....”
此话一语双关,说到此处,江玉枫貌若去拨茶絮,借机稍停。薛凌听破并不说破,果然江玉枫又道:“我与父亲都等你等的心急,倒非所谋出了岔子。而是因着胡人南下,据说破了平城,又兵至宁城。然沈元州奉旨前往宁城后,不到五日,胡人竟主动撤兵回去了。你看,这是何道理?”
“你从何处听到的胡人破了平城,又是从何处听到的沈元州奉旨前往宁城。朝中是这么议事的么,还是你江少爷存心敷衍?”
她再不似往日存心挑衅,这般说仅仅是让江玉枫少卖关子,自也不必等着江玉枫回答。薛凌替自己斟可茶水,手指蘸上去在桌面点了四个点,道:“你看,这是乌州宁城,平安二城。”
“我从京中往宁城去,有人却先一步到了宁城,告诉霍云旸霍家已经完了。这人是谁的无关紧要,总归你我也留了人去报信。”
薛凌顿了顿,想到平城那把火,片刻才道:“不料霍云旸临死之前,想借战事立名,先将平城撤空,而后将大量粮草堆进去,以此为凭邀拓跋铣南下,我到宁城的时候,胡人兵马已在宁城附近。”
江玉枫点头称是,轻声道:“此事倒在预料之中。”
“我杀....”,薛凌捏着茶碗的手瞬间一紧,道:“你说什么?”
江玉枫狐疑的看了她一眼,道:“你继续说,我随口附和罢了。”
薛凌端起茶水一口饮尽,道:“我杀了霍云旸,谎称圣旨,要城内人立即传信给沈元州,要他往宁城领兵。”
“难怪附近几座城池皆说宁城燃了狼烟,不过这些不见得能让胡人快速撤兵。如你所言,平城里头有大量粮草,宁城又是临阵换帅,拓跋铣此人深谙兵道,怎么舍得离去”。江玉枫皱眉渐深,先是思索的有些吃力。
薛凌却已压不住心中火气,一扫面前茶碗道:“你在这说这么多废话,莫不是希望胡人打到京中来。”
江玉枫回神,轻巧扶了茶碗,又洗净另一只给薛凌道:“那到不是,竟是你让人传信给沈元州的么,朝中可不是这个说法。”
“那是怎么个说法。”
“与沈元州一同回来的,还有宁城一位叫孟行的副将。听闻此人撞破霍家奸计,密谋数月,最终手刃霍云旸,又将宁城霍家余党一网打尽,随后以副将坐阵宁城,死守至沈元州赶赴宁城。而沈元州么,自然是京中接到霍云旸死讯后下旨遣过去的。”
薛凌听罢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歇下来犹不置信的问道:“当真这么说?”
人听闻世间颠倒黑白,只觉个中把戏精妙绝伦。等人真正置身颠倒黑白中,才觉得不过这些事原不过供人捧腹。
见惯薛凌做派,江玉枫不以为意,仍端坐着道:“是这么说的,这些皆是小事,你回京便是得了闲,多的是时候当个乐子听。当务之急是胡人为何撤兵,你若知道缘由,早些告诉我,我与父亲再作商量,不知便罢了。宫里那位也催的急,你得空进去瞧瞧。”
薛凌沉默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道:“我把平城粮草烧了。”
袍笏(八十五)
江玉枫似信非信,抬头道:“你一人去的?过于鲁莽了些,留着那些粮草也未必是坏事,何不暂且罢手,与江府商议再行定夺。”
“何事罢手?我身在宁城,皇帝与霍云旸将京中往宁城一线守的密不透风。两尊大佛压着,野鸽子都不敢乱飞,唯恐被射下来。与你江府商议,我如何在千里之外与你江府商议?”
薛凌重重往桌上掷了茶碗犹不罢休,继续道:“江少爷倒是说说,留着怎么不是坏事。霍云旸给了多少粮草你可知道,胡人向来以战养战,若借着平城的粮草攻下宁城,这一路不知要走到哪里才肯罢休,为什么留着不是坏事?”
她气血翻涌,扯动的旧伤有些疼痛,止住话头,看向江玉枫的目光颇有些不善。江玉枫却神色如常,捡着另一只杯子来慢条斯理烫过给薛凌道:“一壶四杯,再丢就得等下人新送了”。说话间续满了茶水推至薛凌面前,接着道:“你可知沈元州何时到的宁城?”
薛凌移开目光,半晌恢复如常,缓缓道:“我杀了霍云旸后立即离开宁城,城内大小事务一概不知。”
“那就是沈元州何时到的宁城并无确切把握。”
薛凌一时没去想江玉枫何以对此事甚为看中,见他一直追问不休,道:“要知道真相倒也容易,去宁城找个人打探打探便是了。我离开宁城后第二日一早,拓跋铣就过了平城。
沈元州身为主将,当在城墙上督战。众目睽睽,做不得假。即便魏塱有所矫饰,也只能说早知霍家狼子野心,提前给沈元州发了密旨,让他及时赶过去。
可若他当真是奉皇命在身,必定早做部署,派人出城叫阵。若他只守不攻。定然是因为自作主张,先行前往宁城。
如果拓跋铣打过来的时候,沈元州不在墙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算他有本事,胡人围城之后还能进去。”
江玉枫听得点头,夸人同时不忘自夸了一句:“你说的倒有道理,终归沈家不是下一个,来日方长。托薛少爷教导,近日来我读的兵书甚多,不然都跟不上你这招式跳脱。”
见江玉枫开口哄人,薛凌也未如往日欢喜,只微抿了嘴唇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江少爷学的是上等,我学的是末等,何必舍良而逐劣呢。”
半真半假的揶揄过后,薛凌又道:“霍云婉如何”。她方才听江玉枫说宫里人也等得急,料来就这一位。霍家获罪,霍云婉凭着那帝后情深似海的美名当不至于陪葬。
问题既然情深....似海,海里是个什么样子,寻常人哪能得见。且按着原初计划,得是霍云婉那一步棋保住李阿牛。薛凌如此问,当是将两人都摆在了台面上。
江玉枫领会的轻而易举,先道:“李常侍伤重,还在静养,不过朝臣每每皆有上奏,曰此人居功至伟。然更有甚者,当为皇后之大义。若非皇后自罪于殿前,梁百年基业,怕要毁于一旦。
只父子人伦不可避,今霍相伏诛,皇后自请青灯。天子情深不允,请了一百零八神尼入驻长春宫,与皇后一道儿静修。”
魏塱先行遮掩住了霍准已死的事,众人见御林卫围住霍家时,宫里已经传出了消息,说皇后自罪于天子书房外。时间上,似乎比皇帝下令要早一些。有心人添油加醋的一传,就成了若非皇后自罪,相国罪行根本无人得知。
果真是帝后恩爱,情深似海,皇后还是向着天家的,所以这大义二字确实担得。
薛凌听得讽刺,魏塱这狗东西,既为着个贤名不可废了霍云婉,又不肯让她好过,直直将长春宫给打成了冷宫。这一百多个人,必然将霍云婉守的密不透风,当初的令牌也不能再用,再想进去,难如登天。
江玉枫似瞧出她心中所想,继续道:“苏家夫人也托我传话,叫你回京了早些去一趟。不过她家儿子苏远蘅身体不佳,我劝你养养性子在去。
永乐公主府那头,也得牢你抽空走一趟,说来真是惭愧,江府办事尚算周到,偏偏这人人皆是非得等着你还京,江府有心分忧,无力伸手。”
“还有别的么,你一并说完”。薛凌料是苏夫人那头有进宫的法子,但江玉枫一脸意犹未尽,她想事不喜旁人打断,便催着江玉枫说完了想回薛宅安静着思索下一步。
江玉枫道:“别的也还有些,不过对你所谋之事影响不大,其一是梁借援羯之名,实则拿羯人小王爷印信骗取羯皇信任,杀了羯十三部首领,又屠其部落七个。这事儿究竟如何,心知肚明的估计唯有你和江府了。
其二是玉璃对怜音之死颇有介怀,这事儿也不是江府招的,你二人骨肉血亲,你又是主谋,你去与他说道说道。
其三是存善堂那老头身体不佳,江府天灵地宝流水一般的养着,唯恐你瞧不见他闭眼。所谓生老病死,薛少爷瞧切勿怪江府有所怠慢。”
江玉枫端茶,抿了一口,才道:“别的就没了,朝臣之位尚有空缺,西北那块沈家会如何,圣旨也没下来,要说下一步怎么走,还为时尚早,你我且先看看旧人,清闲些日子吧。”
薛凌本是边听边想的认真,猛听存善堂那边有岔子,当下再没想别的,只冷道:“老李头怎么了?”
“人近七十古来稀,你回京还没去瞧过么,我以为你会先过去。既是来了,玉璃这会应该在院里,不若你顺路去瞧瞧再回,我去问问爹还有无别的事交代。”
听江玉枫说的似乎有些严重,薛凌哪还管什么玉璃不玉璃,既是江玉枫无旁事,她便站起道:“罢了,死个人有什么好介怀的”。说完她走了房梁,片刻就到了存善堂门外。抬头见那副帘子仍在,但是墨迹比她上回见又淡了好些。
近几日京中许是下过雨,秋日不比夏季太阳火辣辣的转眼将水渍晒干,是故用的纸都泅开大团大团水晕,新红退成旧红,间或夹杂着斑斑点点的惨白。
她急着要进去,抬头一扫眼的功夫,怎么想,她刚刚都只看到身无济世手。她记得另一边该写着但求胸存悬壶心。
悬壶心呢,她没看见,那悬壶心没了。
袍笏(八十六)
江玉枫提起老李头时口气淡漠,但薛凌听其语焉老李头严重,老远又没听见院子里如往日熙攘,还以为当真是里头人死声消万籁静,情急脚步不稳差点在门槛上跌个跟头。
待站稳抬头,看见院里还是三三俩俩老弱病残或坐或站的等着锅子里药汤,忙前忙后的是那叫石头的年轻男子,绿栀不在跟前。
还有功夫熬药,量来老李头也不是什么大事。薛凌穿过人群径直往里,石头忙前忙后,也未注意她进了内堂。
那种好闻的药草清苦味在回廊处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语的腐臭味,是人濒死呼出来的一口浊气,若有似无,认真去闻,又似乎什么都不存在。
薛凌在鼻子前轻挥了两下手,冲进房里,绿栀听声回头,双眼红肿瞧过来,当即泪就到了腮边。看着是要喊,许是怕吓着老李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起了身往门口,连薛凌一并拉出屋子,呜咽道:“李伯伯不行了”。
话毕双手都捂到嘴上,没等薛凌劝,一跺脚自个跑了老远。她在齐府这么些年,哪曾见过生老病死事,便是齐世言中风,也没轮到绿栀去伺候。
一个人苟延残喘未必有多凄楚,更凄楚的,是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所敬所爱苟延残喘的人。凄楚到你想他活,又想他快些死。
这凄楚磨的她跟薛凌诉苦的力气都没,更加没有拉着薛凌去叫老李头睁眼的喜悦。睁了,又要闭,还不如不睁,起码不要在她面前睁。她承受了这十来天的希望与失望,一见薛凌,只想找个角落躲躲。
而且,在无穷无尽的磋磨里,人总容易去苛责旁人。如果,那晚没有三小姐在李伯伯面前杀人,李伯伯也许........还是好的。
齐家的小姐,谁会作这等恶事。过往好与不好在情绪面前都不值一提,分明她当时也咒骂过那些人该五马分尸,现在却开始埋怨薛凌心狠杀人。绿栀终记起,薛凌根本就不是齐家的小姐。
心结不能种啊,种则生根,风吹则长。
可天底下,风怎么会有一刻停止。
薛凌站在门口,看绿栀背影彻底消失,才回神勾了嘴角,抬步往屋里床边去,几步路几乎走了半盏茶才到。
死个人而已,有什么好介怀。
江玉枫说的也对,人近七十古来稀,老李头这把岁数,死了也算寿终正寝。她在床前又站了良久,床上老李头盖了厚厚锦被,只露出个脑袋。
这也就离开半月多点,人居然能老的这么快。
她想覆手上去,在空中停了半晌,却摸到腰间剑柄上去。连声伯伯都没喊,只偏头向别处冷道:“我回来了。”
床上人没个动静,她哽着嗓子又喊了一句:“老李头,我回来了。”
仍不见回应,薛凌向桌边掀了茶碗倒水,战战栗栗往嘴边递,茶汤洒了一地,喝到嘴里不足三分之一。
茶碗磕到桌上重重一声,她张大嘴无声的喘了口气,回头冲至床边要再喊,却见老李头眼睑处来回滚动,显是在极力睁开眼睛。
门口绿栀进来,端着托盘道:“江国公那边送的参药来,一个时辰一次,李伯伯喝了会好些的”。说着将托盘塞给薛凌,又转身不见了人。
凭是哪家富贵娇小姐,总有个家中老人需要侍疾,再不济,茶水总捧过一杯,只薛凌当真没做过这活儿。要论起奉茶,得追溯到五六岁给太傅行礼。
自江府那晚后,这事儿就不是什么愉快经历,薛凌也不想去回忆,手里拿着汤勺陌生,只管接二连三的往老李头嘴里灌了。
碗里汤药还剩下约莫一半,老李头眼皮就上下分开了些。薛凌瞬觉这汤药有奇效,再无故作强硬的心思,雀跃喊了一声“李伯伯”,舀了满满一勺要喂。
老李头却吃力的偏脸向一边,嘴唇哆嗦不肯再饮。薛凌不明所以,将碗搁在旁边附耳上去轻声道:“李伯伯,你说什么。”
老李头回过脸来,手从被沿处伸处,拉住薛凌衣带,轻声道:“小少爷........算了”。薛凌抿嘴,耐着性子继续听了一回,老李头仍然说的是“算了。”
他从来劝人,就只会劝“算了。”
算了,那些事都过了。
他也知道存善堂砸了人生意所以被人找茬,给点钱,就算了。他也知道薛弋寒当年没的冤,但是现在薛凌活的挺好的,再不济,薛璃也活的挺好,京中锦衣玉食不比平城风沙强么,所以也算了。
他也记得当年胡人南下,妻儿惨死,然现在他能每年忌日烧成把的纸钱,因此还是算了。日子过去,人该往前看,这辈子七八十载,谁也不能盯着三四岁没抢到的那块泥巴啊。
有什么事,不能算了?
绿栀想的也并非全无道理,若无薛凌当面捅了那俩倒霉鬼几剑,老李头没准还有日子能耗。宵小闹腾确然耗费心力,可真正让他一病不起的不仅仅是因为这,更多的是京中无人不知的事:相国霍准密谋造反,已被天子于狱中赐死。
远在千里之外的霍家将军霍云旸,手握数十万兵马又如何,那可是被人直接把脑袋给拎了回来,连个全尸都没留着啊。
然老李头清晰的记得,当晚有个脸上带疤的男子与小少爷一起来的存善堂,帮着处理薛凌杀人的善后事宜。
那个男子亲口对他说,说的是“我只晓得,她把当今相国霍准都给杀了,真是厉害”。那个男子说的是小少爷杀了霍准,而先前说的是不知薛凌要去哪,只知道要再去杀几个人。
几个人,是哪些人呢?
若小少爷在京中,自己病的这么重,她就算腿断了也会爬过来瞧瞧的。自己看着长大的娃,老李头自认了解的很。既然薛凌没来,那个在宁城切下霍云旸人头的究竟是谁?
与朝中众人相比,老李头只能算白丁一个。可除却参与了霍云旸之死的寥寥数人,唯有这个躺在床上的将死之人猜到了霍云旸究竟是死于谁手。
他记起京中初逢薛凌,茅屋里姑娘家信口“若真是魏塱所为,我就杀了魏塱”。即便唇间带血,还是说的跟买花儿一般。
还以为,是个戏言呢,百姓,能诛天子么。
他终不够了解薛凌,所以在这喊“算了”。
袍笏(八十七)
人生在世,苦多乐少,活着,不就一个算了。他还想试图将手举起指向门外,跟薛凌说说赵姨那俩口子,说说绿栀与石头,说说院里贫病交加的芸芸且偷生。
你看这些人,有什么事不能算了?
算了不是与人算了,是与自己算了。
这辈子,就算了。
可老李头终究没那个气力,老半天手还搁在薛凌衣角处抬不起来。他越是心急,越讲不了别的,跟个假和尚念经只会“阿弥陀佛”一样,他只能喊“算了”。喊着喊着,就又合了眼。
薛凌轻呼了一口气,扭头向一边,端了碗来继续舀着药汤,一勺一勺灌进去,直至碗底透亮。老李却再未醒,她轻手捏了被角,也没拿托盘,直接捏着药碗就蹑步出了门。
才过拐角处,那碗被猛掷在地上,摔的残渣飞出老远。
绿栀那会赌气跑走,却又放心不下老李头,送了药也并未走远,一直在屋檐下抽噎,碎瓷砸将过来,吓的她一哆嗦。
抬眼看过去,薛凌手搭在腰间,脸上阴晴不定。似乎察觉绿栀在看她,也抬脸回望过来,双眼半眯,眉尖抬了老高,绿栀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薛凌冷冷瞧了半晌,突然回神一般嗤笑了声,走近了些道:“这模样有几天了?”
绿栀只觉煞气渗人,亦不明薛凌何以冷漠至此,带着哭腔道:“好些天了,也请了京中最好的大夫来,说是.....”,说是什么,她嫌晦气,不肯再跟薛凌讲,眼泪又跟着掉了一连串,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薛凌抬脸看天,貌若浑不在意,道:“人近七十古来稀,也无妨,终归有钱,除了要座皇陵来不及给他造,别的风水宝地,他指哪我埋哪就是了....。”
好像这话一说完,自己也倍觉欣慰,再低头看绿栀一脸错愕,泪挂在脸上都忘了擦,薛凌又问:“你哭什么?人都要死的。”
她指了指前院道:“赶紧将那些人打发出去,门关了清净点,没准还有两天日子好熬。说不定就是一群等死的在这,阎王没长眼睛,把老李头都一并点了去”。大抵此话太过荒唐,说完便忍不住干笑了两声。
绿栀向来知道薛凌反常,还是被她今日态度弄的有些惊乍,听到说要将院里求药的人赶出去,先急道:“不行的,不行的,李伯伯说药不能断,他.....他..”
“他哪里就要埋了”,绿栀声调突然变高,再没似往日口口声声喊小姐,指着薛凌道:“你怎能一回来就胡说,你是去哪了,李伯伯天天都在问你回了没,你去哪了。你杀了人....你就.......。”
薛凌一横眼,绿栀瞬间收口,连退两步,小声道:“我...我...”,话没说完,一跺脚绕开薛凌,急急冲进了老李头房里。
薛凌转身看着门口,并未再跟进去。行至存善堂门外时,那联子被悄无声息的揭了下来。她早就说这联子不吉利,妈的,还不如身有济世手,心无悬壶心顺耳。
她本不想急着去参合那些破事,原计划回京了先在存善堂喝口热汤,再回薛宅躺两天。然一回到京中看见霍准一案的告示,就忍不住去了江府,打算问问顺利与否,也好落个安心。
现却觉得一切都慢了些,有某些念头告诉她最该做的事情其实是陪在老李头身边,看着最后一个平城故人终老,可她走的义无反顾,都没回头多看一眼。
太慢了,一切都太慢了,她就是太慢了,她做什么都慢了一步。她当天就不该忍着等什么两日后,她应该追着那几人出存善堂,找个荒郊野岭,或者登墙入室,只要不在老李头面前.......。
她又开始悔的慌,悔的不是手上恶业,而是慢了。
所以现在她一刻都等不住,她再不会停着了。
难得苏府不用翻墙,近日苏凔沉冤昭雪,沈元州大胜还朝,两桩都是苏家的大喜事,眼瞧着先前断掉的生意如流水一般又要源源不断的续起来,自是正当宾客盈门时。
薛凌过去,连门都不用扣,小厮正恭迎另一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身后家丁跟了四五个,看模样不是苏家常来常往的商贾之士,倒像个官职在身的。
可京中即便是个衙门分堂,那当官的帽子压下来也能砸死人,与苏家有何事要谈,只管召人上门便是,递个请柬,已是抬举苏夫人,哪还能亲自跑上门。
薛凌认真打量了一眼,防着日后见面认不出,瞧人进去后,跟着挪步到了门口。守门的见是她,先愣了一下,当即堆笑道:“小姐回来了,夫人真是料事入神,那会才传话来叫小的们留意着呢。”
话毕交代左右看着门,伸手请薛凌往里亲自跟在了身后。薛凌轻“哼”了声并不作答,而今苏姈如跟江府倒是蜜里调油了。
她回来之前并不曾知会谁,到了京中也只去得江府一处。苏姈如若真料事如神,也不至于被霍云婉反将一军,逼得方寸大乱。既然没这能力,明显是江府先派人来传了话。
两厢对比,倒是江玉枫料事如神些,算定她要往存善堂去,才特意给苏夫人先透声气。大抵是觉得老李头时日无多,没准薛凌要耽搁些许,让苏夫人往宫里传个信,稳稳霍云婉那边。
这些细枝末节于薛凌不甚紧要,只先前既有人进,苏姈如免不了陪客,来迎她的是苏银。带入内堂奉了茶水点心,一贯的眉开眼笑喊薛凌歇息片刻,旧时闺房未改,长途劳累,要躺一会也是行的。
薛凌充耳不闻,随手拉了椅子坐下,捡了桌上闲书来翻。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未见其人,先听得苏姈如娇声喜道:“落儿何时回的。”
薛凌抬头,苏姈如捏着串玉做的九连环,莲步轻移,转眼飘到面前,叮叮当当在薛凌眼前晃了两下,才道:“回了也不来苏府,巴巴就往江府去,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哎....”,她回头冲着丫鬟喊:“这是备的什么点心,先前就叫你们注意着。”
苏银上前轻道:“夫人,是小人备下的,小姐车马劳顿,甜食腻人,备些清淡的,解乏。”
上回薛凌与苏姈如不欢而散,是苏银去收拾的桌子,注意到桌上桃花酥异样,虽没细问,这次自作主张贴心。苏姈如脸上表情稍顿,又恢复如常道:“罢了罢了”,她回头跟着劝薛凌:“也不差这一时半会,落儿可要小住几日。”
说着话又先捡了块点心放她手里,关切道:“有些日子没见远蘅了吧,我且叫了他来,你二人叙叙旧。”
袍笏(八十八)
苏家近三年功夫,和苏远蘅关系不好不坏。当时说他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现在瞧来谁又不是呢。虽无旧要叙,但苏夫人这般说,薛凌便接了点心随口道:“是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狱里什么光景,她并无多想,现来也不想与苏夫人太过纠缠,只赶紧捡了正事道:“我须得进宫一趟,江玉枫让我来问你。”
“落儿还是这般事事着急”,苏姈如先笑着嗔怪了一句,又道:“急也急不来的呀。你且安了心住下,等到了时候,自有人带你进去。”
按着往日脾气,薛凌怕是觉得苏姈如有意拖延。现她对京中这些人一概了无指望,反而无所谓的紧。
苏家赔了大笔银子在霍家那,现在霍准死了,肯定是巴不得赶紧与霍云婉周旋,看看能不能找回来一些。因此,多半不会拦着自己。
既是说了不到时候,那大概是真的不到时候。且江玉枫也说魏塱封了霍云婉的宫,如今想进去,是得周旋一番。
话虽如此,薛凌也不想任由苏姈如拖延,道:“夫人自便即可,只宁城那头,好些事儿得宫里那位开了口才有得解。”
苏姈如将身子倚回椅背,指尖轻巧去解那玉连环,懒懒道:“落儿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这树都没了,还有什么事非得这树根才能解。我又不曾诓了你去,说不到时候,那是真的不到时候。”
薛凌笑笑道:“我又何曾诓过夫人”,她将霍云旸的的信从胸口掏出来放在桌上道:“瞧,霍云旸临死之前我骗他写下的。可惜他狡猾的很,不肯明写,而是用了霍家人才懂的暗语。”
这东西一直贴身带着,到了江府也没落下。薛凌倒不是有意给苏姈如看,只是断定这女人不会拆,拿出来装装样子便罢了。
果然苏姈如眼睛一亮,一手丢了玉连环想拿,犹豫了一下却没伸手,只接着假装解连环,道:“到底落儿聪明的紧,信上说的是什么事。”
薛凌道:“也无旁的,宁城征了那么多粮,京中去了那么多钱,我就问了下都去哪了,宁外京中还有哪些人是霍家的。”
征粮事件才下令不久,苏姈如必然知道肯定还有许多没到达宁城。这里头有些数根本不是朝廷允许的,算是黑钱。只怕现在经手的人,被砍的不算,没被砍,估计拿着那些东西如烫手山芋。
苏姈如知道,薛凌亦猜得到苏家想趁此机会看看能不能收回来一些。她当是没问过霍云旸这些,更加不知霍云旸写没写,不过此刻说出来,吊一下苏姈如胃口倒是物尽其用。
二者过招,瞬息之间,苏姈如笑笑顺水推舟道:“那还真是得赶紧去找找宫里那位,不过今儿确实是进不去啊。皇后如今是佛门中人,谁也进不得。唯初一十五,要请隐佛寺的得道高僧讲经。”
薛凌皱眉道:“要等十五那么久?”
“人要进去,就别无它法了,传个口信倒是不难,不过.....”,苏姈如目光看着桌上信叠,示意这东西不太可能带进去。
薛凌岂用她说,趁此机会将信重新塞回衣服里,道:“这个不必了,一来太过冒险,另外被人发现了,死无葬身之地。”
苏姈如跟着轻笑,转而感叹了一句:“你说,相国这么大的权,他说没,也就没了,还以为只有那种手无寸铁的庶子匹夫死的快。”
薛凌整理衣襟抬头,随口“嗯”了一声,突听得苏姈如问:“那个叫申屠易的男子,去安城作甚?”
“嗯”?薛凌瞬间回神,她是有些日子没惦记申屠易这个人了。但她没记起,也不该是苏姈如来提醒。
当初让申屠易去安城,是希望石亓早些回羯,拖住拓跋铣。但是她在平城与拓跋铣短兵相接,知道胡人去了宁城。
这一路走的艰辛,回来又听江玉枫说拓跋铣早早撤了兵。既然如此申屠易那头成功与否都不太重要,她确实没记起,这个人,应该也回京了才对,为何会出现在苏姈如口中。
苏姈如看出薛凌心中不解,或者这东西本不用看,她已经料到薛凌会不解。还是那般温柔笑着道:“说来也是巧,不知如何的,就与沈将军遇上了。乌州那头,落儿也是知道的,他二人以前见过,免不得沈将军要问问我苏府是何原因。”
分别时申屠易提起过他与沈元州见过面,当时还说要避着,这人怎么这么霉。薛凌急道:“你怎么说的!”
苏姈如理了理胸前发丝,为难道:“苏家与霍家有些干系,而今霍家倒了,怕沈家又要查起。既然落儿贴心将人送上了门,那有些事给他扛着岂不是皆大欢喜?”
这几句话过于笼统,仓促之间理不顺,薛凌只觉有些恐慌,正要追问。苏远蘅从回廊口冒了出来,上前几步,笼袖站着喊:“齐小姐别来无恙。”
薛凌顿口,上下打量了一眼,近日天气是寒了许多,但是立冬未到,苏远蘅居然已经穿了皮袄。估计大狱里伙食不好,一副骨架子在旧衣里头显的格外枯瘦。
闻说宋沧已经上了几天朝,那苏远蘅应该也早就出狱了才对。这娇贵公子爷,脸上胡子都没打理,要不是两人也算朝夕相处过,她没准要认不出来。
“远蘅失礼了,京中哪有什么齐小姐”,苏姈如在不痛不痒的斥责了一句,说罢起了身道:“今日府中有客,你们年轻人说些闲话,我就不参合,落儿回了自己家且自在些,有什么需要的,一并招呼了人去就是。”
薛凌要追去,却顾忌苏远蘅在场。既然申屠易已经落于沈元州之手,急不得一时。苏姈如片刻即走了老远,薛凌看向苏远蘅不知从何问起,顾左右而言他道:“苏凔还好么。”
“娘说的有理,我该如何称呼姑娘呢”。苏远蘅说着话,缓缓坐在薛凌前面,动作似乎有些吃力。
薛凌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去,道:“随你的意,苏大少爷,阿猫阿狗都行。”
“那就......薛凌吧。”
“三年前我就极不赞同娘亲将你二人留下,你有没有觉得你个祸害?”
薛凌猛地回头,想发怒却只是抿了嘴唇,道:“几日大狱蹲傻了,你当我当年是赖着你苏家?我带着宋沧要走,苏姈如强行留下的。怎么,现在就不乐意了。”
她惦记着申屠易,凑的近了些,缓缓道:“还早着呢。”
袍笏(八十九)
二人气氛不对,苏银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陪着笑道:“两位怎么见面就恰上了,自家兄妹闹的如此生分。落儿小姐若是累了,不如先去歇息着,夫人非有意怠慢,只是进来府上事多,小姐担待担待。”
又转头劝着苏远蘅道:“不若少爷也先回房,厅里秋风怪冷的,你身子不好。”
薛凌“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她倒是不想留着,但苏姈如特意让苏远蘅出来,怕是有事要说。
苏远蘅挥手示意苏银先走,苏银终归只是个下人,又劝了两句只得转身离开。二人沉默了一阵,苏远蘅方道:“你让苏凔去替薛宋两家翻案?你知不知这样会要了他的命?”
薛凌转脸看蠢货一般看着苏远蘅道:“你觉得我会干这种蠢事吗?我还怀疑你那位娘亲挑唆苏凔翻案,就为帮着沈家拉霍家下马。我没问你,你到问起我来了。合着你坐在这是帮着你娘亲套话?”
“竟不是你么,苏凔从未与我说起过翻案的想法,但凡他提过只言片语,苏家也会尽早防备,到底是人心隔肚皮。”
苏远蘅语间带了落寞,他长这么大,委屈也受了些。然等到进了大狱,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一开始不知个中缘由,只说是福祸相依,苏家明面上与沈家往来,遭相国霍准栽赃陷害也只能算自食其果。
不料出狱以后听娘亲说,真正的缘由,是苏凔在朝中大肆调查薛宋旧案,矛头直指相国霍准。
苏凔究竟是谁,苏远蘅心里有数。可这些事,苏凔竟然完全没与自己商量过。这个人,是苏家花了三年精心扶起来的大树。
而京中几月相处,苏远蘅与苏凔常有交心之谈,于家国,于官商。在苏凔身上,也算倾尽了他一腔心血和希望。好像苏家过往来的执念与恩怨,真的可以在这个人身上找到解脱。
然后一切突然分崩离析,苏凔入狱之后与他被分开关押。苏远蘅不知道那些人如何对待朝廷新贵状元爷,但是他是第一次知道,人对疼痛和羞辱有多无奈和难以忍受。
长久的漆黑里,几盏油灯让人难以分辨究竟过了多久。他只能从狱卒睡觉和醒着的状态去判定是白天还是黑夜,虽然这未必准确。
他一开始期待那些人睡着,睡着了意味着无休止的逼供拷打可以暂停。到最后他开始害怕那些人睡着,因为这意味着可能又过去了一天。
一天又一天,他仍然在狱里,连个来探望的人都没有。狱卒口口声声喊着“认了”吧,却连口供卷上写的是什么内容都没读给他听。
但长长的一卷,上头蝇头小楷写的密密麻麻,他猜内容至少得有几十条大罪,苏家满门抄斩估计还不够百姓泄愤。
外头究竟怎样了?
到最后这些也无暇顾忌,少有的安静时间里,他要去绞尽脑汁想着些美好的事情,来安抚无处不在的疼痛,直至突然有一天换了狱卒讨好喊他“苏少爷”时,苏远蘅第一反应是这些人换了花招想诱供。
人心隔肚皮,薛凌听得想笑,当年她不知苏府为何强行留下自己和宋沧,现在已经了然于胸。合着苏远蘅这意思,养了宋沧三年,就真得跟他一个娘胎里爬出来那般兄弟连心呗。
她不欲与苏远蘅争吵,只微微笑了附和道:“可不就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好歹当年也是我救了他小命,这等大事,他竟也未与我商量过。”
苏远蘅不答,喊了声苏银,接着伸手去拿桌上茶碗。薛凌本未在意,听见叮里啷当响,偏脸过去看苏远蘅手抖的厉害。
许是见她转过来,左手伸上来将右胳膊撩起一大截,像是衣袖耽误了端茶。薛凌霎时瞳孔扩大一倍,那截胳膊上,满满是一寸见方的疤。
看模样,是被人生生将肉皮给剥了下来。
苏银上前抢着茶碗,不动声色的将苏远蘅袖沿扯下道:“这种粗活,少爷吩咐一声就是了”。说着快手快脚的续了两杯茶,招呼着薛凌道:“落儿小姐请。”
苏远蘅轻声道:“扶我回去吧。”
苏银点头称了是,紧接着去扶苏远蘅腰身。薛凌看此人动作颇轻,苏远蘅脸上还有疼痛难忍之感。
大狱里头,用过刑?宋沧如何了?
初一十五,近日进不得宫。带话的话,暂时也无别的什么事要格外知会霍云婉。至于自己回来的消息,不用交代,苏姈如也会传上去,不行晚间再过来一趟也可。
薛凌跟着起了身,花了二钱碎银请了个马车。她太累了,像是和苏远蘅一般抬不动脚。京中马车虽慢,好歹比她挪动起来快些。
宋沧处已有好久未来,守门的还是那老头,却是将薛凌忘得干净。状元爷恢复清白,且霍家已死,又再次成了京中好些人的香馍馍,宅子门槛都差点被踏破。
闻说薛凌要进,老头再三摇头道:“不见客,不见客,一律不见客”。薛凌张嘴要说齐三小姐来访,猛记起.....齐府的三小姐....死了多时了,如今到苏凔处竟然也要翻墙才行么。
她转身要挑个僻静地,却又唯恐进去看见宋沧缺胳膊断腿,先问了老头一句:“苏大人身体无恙否?”
“好着呢好着呢,不牢姑娘挂心。”
薛凌勉强松了口气,既然这老头如此说,就算宋沧与苏远蘅一般有伤在身,好歹应该是完完整整能站着的。
她找了矮墙处,撑着自己翻的艰难,到底今时不比往日。这宅子不大,稍后就进入内厅。想着这个时间点,宋沧不是在休息便是在书房,这两处她都去过,记得地方。
终是在书房处见着了宋沧,说是书房,其实是往日宋宅院墙方向下的一个凉亭,宋沧置了帷幔,常常在此习文浓墨。薛凌走过去,先见了宋沧伏案的一个背影,似乎却如那老头所言,好的很。
她停下脚步先笑了一回,记起上次回京,初听得宋沧入狱,竟然是因为去翻薛宋案卷让霍准给逮住了,气的她连连暗骂蠢货,只恨当初让这人死了才好。
可现在人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她全无怪罪心思,只百般庆幸,真好,宋沧还活着。总算有什么东西,能让她觉得,她所作所为,是对的,能让她斩钉截铁的对着自己说,值得,她总算保住了点什么。
她走的极轻,一直走到宋沧近处,才压抑着喊了一声:“宋沧”。
微不可闻,但确实喊的是宋沧。
袍笏(九十)
苏凔手上抓着羊毫未丢,若有似无的两个字让他心头一震,先看了对面墙内,方才转身过来。见是薛凌站着,笑着站起,弯腰躬身行了礼,嘴里喊的是:“姐姐。”
薛凌上前抓起他胳膊,先将衣袖撩起老高,见一切无恙,长出了口气,松了手坐到石凳上道:“你还好吧。”
苏远蘅露出的那一小段手臂太过触目惊心,她唯恐宋沧在狱中也曾被人欺压。苏凔却不明所以,整了整袖沿,复坐下道:“我一切安好,前几日就要给姐姐报个平安,不想京中寻遍,皆不见姐姐人影。”
他似有些局促,停了片刻低头避开薛凌目光道:“姐姐是去了何处。”
于苏凔而言,狱中日子其实还算得悠哉,当然他自身惊恐无法避免。然天子眼前的红人与一介商贾的儿子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且这位状元爷下狱第一天,明里暗里传话的人就来了好几拨。
那意思,皇帝如今铁定是不信他钦点的新贵上任不足半年就敢如此胆大妄为,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这人能落到大狱里面,无非是因为上头神仙掐架罢了,你们一个个捧着碗吃饭的,能猜的透谁输谁赢?
且拿脑袋上所有的孔当眼睛使,牢实盯着就够了,另一边好吃好喝养着,真儿个这大梁要姓霍了,那也就是到头了给人家一刀,轮的到你们底下人折磨?
薛凌倒也知道宋沧能否出狱就看霍家与魏塱谁输谁赢,只她一听到这件事,除了暗骂两声宋沧蠢的可怜,别的时日里就急急赶着去处理霍家与江府之时,少有闲下来的功夫去担忧宋沧与苏远蘅二人在牢里处境。
她确然对苏远蘅无太多挂念,但也并非是表现出来那般恨的牙痒痒。想着终归当初霍云婉开了口要保着苏凔,另还有江沈两家盯着,魏塱一时半会也不会拿宋沧怎样。
苏远蘅既是跟宋沧为着同一事下狱,宋沧能过的舒心自在,苏远蘅该也不至于当真就死在里头,不料看见苏远蘅身上伤,才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难免见了宋沧也有所心急。
听见宋沧说好,语气也算正常。薛凌又上下打量了一阵,看着似乎只是人消瘦了些。莫名其妙的,她觉着有些酸楚,轻声道:“没人为难你吧。”
苏凔久久不见薛凌答话,早已抬了头,又听得她这般问,赶紧道:“姐姐不必挂怀,我一切都好,狱中有人照料。倒是姐姐去了哪,看模样,似乎近日艰辛。”
薛凌多少放下心来,堆了些笑容在脸上道:“无事,我出了趟远门,赶回来尚未休息,听江府说你已经官复原职,惦记着你就过来瞧瞧。”
她到底还有些不满,又轻斥道:“这种事,怎不跟我商议一下。薛宋一案在朝中是禁忌,你倒好,闹的风风雨雨。”
宋沧这时才将手中笔搁了下来,轻颔首有赔罪之意,道:“原是要与姐姐商量,但姐姐近两月似乎一直不在京中。我也还未曾如何,只在库里取了些陈年案卷而已,不料这等小事,都被告知了霍相。他如此紧张........想必当年之事....”
“休得再提”,薛凌生硬打断宋沧道:“再不要于魏塱面前说起薛宋往事,你没与任何人透露过你姓宋罢。”
“未曾”,宋沧答了话,又急切道:“姐姐,皇帝是相信宋家的。我之所以如此,正是多日前陛下暗喻,要我放手去查,他亦对霍家疑心多时。如今霍准伏诛,重查薛宋一案正当时,姐姐何故要我缄口?”
薛凌眯了眼,反问道:“魏塱要你去查的薛宋案?”
霍云婉曾含糊提起,宋沧在朝中能轻易的拿到尘封案卷,多半是背后有人支持。沈家在京中文官少,不会有这么大能耐让他通行无阻。
黄家能耐倒是有了,但那家老头就剩一口气吊着,求命还来不及,谁有功夫参合这破事。霍家不必说,剩下的是谁.....霍云婉当时只笑的妩媚,没有明说。
薛凌当即就猜是魏塱,这蠢狗定是拿宋沧查案当个幌子,去吓唬霍家。然这个缘由对她后事影响不大,那时也就是默默在心里头骂了两声,现宋沧亲口说出来,才格外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这是什么狗东西,若无她与霍家事,以魏塱此时的能力,未必就能将霍家搬倒。如果霍家不倒,是不是意味着宋沧就要死在狱中?
答案显而易见,皇帝步步紧逼,霍家正愁找不到什么事情给众人来个下马威,必然不惜一切手段杀了宋沧震慑朝臣。你皇帝扶起来的人,我霍准想杀就杀。
而魏塱大概根本就没想过自己要赢,他早早做了打算让宋沧将薛宋案扣在霍准头上,成与不成都行。成了是赚,不成,这买卖也不赔。
但凡有人说相国是贼,即便无人信,却也多的是人防着。有朝一日丢东西了,第一个怀疑的也是他。
欲善其事,不就得徐徐图之么。
薛凌冷道:“皇帝拿你当棋子罢了,当年之事魏塱连手拓跋铣,勾结黄霍两家,沈元州事后得利。这满朝文武,没一个好东西。我与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有人证物证,你爹的绝笔信,我还好好收着。”
她顿了顿,忽而放低了声调,叹道:“宋将军极好的......我离开平城那天,他还想拦着我。”
她少有喊过宋柏将军,伯伯也不得称呼过几次。又岂止宋柏想拦,她离开平城那天,好像还有许多人叫着自己留校。
可她那时听得,都是些半真半假的玩笑,仿若是十几年岁月里无甚差别的打招呼,说着:“小少爷,京中无聊的很,不若留在此地与我们快活些。”
然她拉着鲁文安跑的飞快,一去不回头,所以再没几个快活的时候。
宋柏又抓了那只羊毫,盯着薛凌半晌才道:“怎会如此.....陛下不是与我如此说....而今.....”
“而今怎样休管,魏塱可曾问你为何要查薛宋一案,你又是如何作答?”
“下狱之前不曾问起,出狱之后倒是......”
薛凌急道:“你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