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笏(四十七)
而沈元州尚未到达宁城,薛凌所想的传信,是指宁城焚求救狼烟,要最近的城池兵马尽数前往支援。守将带精锐先行,其余人马随后。
但狼烟只能传递胡人来袭,并没办法告知沈元州已死。故而宁城燃了烽火的消息报与沈元州时,他只略皱了眉,便挥手让人下去。
朝堂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霍云旸若有什么异动,就要沈元州来牵制,魏塱岂敢藏着掖着,就差明说霍家这次是铁定要完。
因此沈元州一听宁城焚烟求援,下意识以为是霍云旸垂死挣扎,想以起战的名义将他先骗过去,来个一箭双雕。
毕竟这场战事是真的有,只霍云旸如此贪婪倒是没想到,既想凭着欺上瞒下挟功自保,还想趁机铲除异己。陇还没得,就已经眼巴巴望着蜀。
一旦乌州这边军权有失,便是京中翻了天,霍云旸也还有起死回生的机会,沈元州在底下人离开后随意“哼”了一声以表不屑,他岂会被这种雕虫小技骗过去。
而宁城那边,燃狼烟的目的也不在于请沈元州一人。霍云旸从城墙上砸下的时候,雨谏刚拜别谢瑜,离了京中大门。
薛凌在宁城耽搁两日余,恰够雨谏回京站上早朝。文武都起的早,赶上皇帝心情不佳,朝会散的也快。但霍云旸的死讯飞鸽传书也要傍晚时分才能到达京中,所以其实他晚些也无妨。
金銮殿上的口若悬河,唇枪舌战,好像少吐了一粒唾沫星子,就要导致自己的主子输掉,因此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实则这一众帝王将相的锦心绣口,还不如宁城一句“你妈的。”
鲁文安比宁城一众管事的都先看到霍云旸尸体,原他这样的角色,根本不会有人去通传此等大事。
然平城的人进城之后才稍作安顿,霍悭躺了软塌,别的人也忙做一团,鲁文安却总觉的心里哪哪都不对,冲到屋里说“自己想回去探探胡人兵况。”
霍悭一到宁城,本无需再让着他,可一想安鱼是自己手底下的人,这人喜欢去送死,为什么不成全他。若真是探得个什么回来,那不也是白捡的功劳么。干脆从亲信那扯了块牌子递给鲁文安,让他去跟宁城管事的报备一声,义正言辞的喊“保重。”
鲁文安并未听出话里真情假意,他只想回平城看看,但现在要出宁城的北城门确实需要上面的人放行,便拿了牌子一路过来。
地上霍云旸尸体还未收,他并不认识此人,可霍云旸身上甲胄显眼。虽小有差异,可纹绣等身份象征,即使鲜血染透,还是被鲁文安一眼认出来。
宁城将军只有一个,霍云旸。
霍云旸死了?“他妈的”,他先恨恨骂了一句。这才想起,霍云旸死了,为什么一群人只在两边守着,都没个去殓尸的?
他转身向城内狂奔,也没叫人通传,好在平城的人马还是乱哄哄的,压根没人顾上拦他。一冲进屋里,看见霍悭闭眼似在熟睡,直接就将人拎了起来。
霍悭是有些睡意朦胧,这一晚他都在马车上,车轮子滚动的声音吵得人脑仁都痛,夹杂后头行军武器碰撞,马匹嘶鸣的,几年都没遭过这罪。好不容易躺了半会,突然就腾了空。吓的他立马睁眼,还以为是霍云旸亲自过来了。
鲁文安这些年为掩面容,一脸胡子常年渣拉着未搭理,十分显眼,一看便知。霍悭气不打一处来,抬脚便踹。
但他酒囊饭袋已久,拳脚不值一提,鲁文安闪身的功夫,松手又将人丢回软塌上,不等霍悭开骂,立即道:“霍云旸死了,这蠢狗怎么回事?”
“爷...”,霍悭话卡一半,挺身坐起,脸上瞬间冒汗,口气一落千丈道:“你...你”。他吓的结巴,手指哆哆嗦嗦要指着鲁文安问,却好久没伸直。
“霍云旸死了,快点跟我走”。鲁文安一把攥住那根手指将人扯起来往门外拉。霍悭坠着身子不肯离开软塌,又问了一遍:“你说谁死了。”
可能是从惊吓中回过了神,这句话倒是说的顺溜。鲁文安恐不说清楚,这蠢货还要磨蹭反而耽搁时间,转身快速道:“我说霍云旸死了,我没看到脸。但是这城里能穿将服的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北城门都凉透了。”
“你...你认得将..将服”,霍悭又开始结巴。
“你管我他妈的认不认得,你不会现在去北城门看,是不是他去了便知。”
“对对对,.....你说的对”。霍悭再不管鲁文安顺眼不顺眼,提溜着鞋子就要走。走出老远才稳了心绪,暗想多半是安鱼认错了人,这宁城是什么地方,霍云旸要是死了,那京中霍准不得臭了啊。
霍准是真臭了,可惜消息全部到宁城为止,都没谁记起给平城的他漏个口风,京中家人便是有心,却也无力。
而鲁文安压根就没想提着霍悭去认人,他对大梁将军穿什么衣服,用什么配饰了若指掌,光胸口那枚明晃晃的护心镜就能断定是霍云旸无疑。宁城战事在即,哪还有别的人会穿这身袍子。
扯着霍悭过去,是因为唯有这个人才能与宁城其他管事的搭话。当然如果地上躺着的确实不是霍云旸,那就更好。
二人再到城门口时,霍云旸仍在地上躺着。霍悭狂奔几步要扑上去,却被守着的人拦住。他挣扎两下亮了身份,问地下躺着的是谁。
纵默认是霍云旸,鲁文安还是一口心提到喉头。他在来的路上又想了许多,霍云旸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死了,还他妈死在城门口,居然还这么久都没收尸。
胡狗就要来了,宁城守将死的这么窝囊是怎么回事。
拦着霍悭的卒子大概不知平城节度使正是霍家人,不然也许会招呼人将他也拿下。听霍悭说自己是平城的管事,便恭敬道:
“回禀大人,乃逆贼霍云旸。”
袍笏(四十八)
霍悭脚步没收稳,他本以为卒子听声就要放行,身上力道没卸。只说即便地上躺着的不是霍云旸,他也要冲上去看个究竟才放心。
原那身将服,他也是老远就瞧的分明。
且霍悭的恐惧比鲁文安更甚,不仅仅在于胡人要不要来,宁城要不要守。他是个姓霍的,霍云旸也姓霍,一笔写不出两个霍字。霍云旸若是死在这,他铁定不能活着离开这。
鲁文安手疾眼快抓了一把,霍悭晕乎乎看天上太阳晃眼,语调飘忽问:“你说是谁?”
那卒子又恭敬道:“禀大人,乃逆贼霍云旸”。一字不差。
霍悭伸手欲指着霍云旸尸体再问一遍,指头才抬起一半,又怕指一下都能暴露了他跟霍云旸的关系,急急改道伸到了头上,使劲揉搓着脑袋。
那卒子倒也不奇怪,谁刚看到的时候不是这模样呢。早上还是将军呢,突然有人来喊逆贼霍云旸伏诛,要他们去守着尸体。
惦记着霍悭是个官儿,他乐得多搭上两句话,又将头凑的近了些低声道:“就是霍大将军,听说皇帝派人来将其就地正法”。说完高深莫测的回到原地,看着霍悭只觉这人也倒霉。连夜带兵撤过来,下令的人没了。
原城门口的人已被尽数换了一遍,先前与薛凌打过照面的人皆不知去向。来守尸体的,并未看见霍云旸之死的详细过程。
霍悭就差将自己脑袋一把给抓下来,他在京中长大也没少听些奇闻轶事,这会却是连惊带吓一头雾水,既想不出霍云旸是出了什么事,也想不出他自个儿要怎么办才能赶紧逃离现场。
鲁文安上前道:“霍云旸既死,现宁城谁人为将。胡人马上就要来了,文书早在数日前就递往京中,皇帝怎会如此行事?”
霍悭是个白面粉相,鲁文安却是刻板的武将眉眼。他心底无愧,说话正气凛然,倒叫那卒子一惊,不似先前随意,略有局促道:“这....这哪是你我....。”
霍悭恍若瞬间记起了什么,一把揪住那人,打断其说话道:“对,现在宁城谁人为将”?他这些年也经常来宁城,依着点若有似无的血缘关系,和霍云旸还能共饮几杯。
这宁城里头,十有八九都是霍云旸贴身亲信。若真是皇帝派人来捉拿逆贼,怎么可能地上只躺着霍云旸一个,其他人呢?
“我...”,那卒子确实一无所知,看霍悭也蓦然换了个脸色,越发结巴。
霍悭猛地一推,丢了手转过来拉鲁文安,道:“跟我来”。不等他答便往前跑。
鲁文安猜这蠢狗是去找人,还是多提醒了一句:“去办事的地方找人”。霍悭不答,只管埋头前行,二人飞快到了霍云旸日常处理军务处。
这一路少不得有人拦,但霍悭亮了身份,便顺利过了。直到了门口,又被拦下来,由得他连声叫骂,守着的卒子仍不肯放行,眼看就要拔刀。
鲁文安又气又急,一横剑喝道:“我平城兵马尽在宁城,原是听令回撤。如今胡人马上就要南下,宁城守将居然死了。兵符在谁手里,让他出来。我不管谁是皇帝,谁是逆贼,要是今日守不住这座城,都他妈一起死。”
霍悭一抹汗,看了鲁文安一眼,暗夸一声说得好,再看向那守门的,也多了几分胆气,道:“他说的是,有个闪失,你担待的起吗?”
可惜在这守门的并非寻常卒子,谁也没能让他俩吓唬了去。眼看要打起来,这一阵喧哗引起了屋里注意,出来个年轻人问道:“何事喧哗。”
那俩守门的立即躬身道:“袁大人,这.....”
“这是平城霍大人”。鲁文安抢过话头道。他知自己身份低微,推了霍悭一把,继续道:“我们听说霍云旸死了,问宁城如今是谁主事。依我的看法,今日胡人定会南下,不知城里防事如何,我平城兵马又往何处,要如何迎敌。”
霍悭连连跺脚,却不敢打断。他怕暴露了自己身份,又觉得鲁文安居然分外靠谱,只能一个劲点头,指望用这些借口唬住里头人,赶紧让他进去问一下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那个袁大人先上下扫视了两眼鲁文安,却又把视线移到霍悭身上,道:“你们进来吧。”
鲁文安先一步跨进门,才瞧见里头算的上熙熙攘攘,数数人头得有十来个,估计宁城挂了印的都在这了。
霍悭随后,才踩了个前脚,一见坐着的熟面孔,直接扒拉过鲁文安,抢着到了面前,急道:“孟行。”
他一抖衣袖,差点哭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霍悭”?座首那名被唤作孟行的人疑惑道。又苦笑了一声自言自语:“我倒是把你忘了”,说罢吩咐站着的下人道:“添两把椅子。”
此人全名孟行,是霍云旸副将。二人年岁相差无几,情谊非浅,平日里形影不离的,霍悭来宁城时经常见,是故现在叫的上名。他一跺脚,急道:“还添什么椅子啊,这是怎么回事啊,云旸他怎么了。”
霍悭比霍云旸年长一些,太平年间没那么多规矩,他也乐得喊名字拉近一下感情,这会心焦也没顾上改一改,更忘了那会不该直呼孟行的名字。
说完话霍悭越发觉得全身发毛,霍云旸死了,孟行还稳如泰山的坐着。就算他是个只配守平城的蠢货,也能猜出霍云旸绝不是被所谓的皇帝派人来就地格杀。
孟行倒是不恼,他往日还要随了霍云旸的辈分喊霍悭一声大哥,情谊总是有些,只是跟霍悭口不择言一样,顾不上罢了。
下人已经搬了椅子来,霍悭在众人规劝中落了座,鲁文安却是站着没动。孟行等了些许,道:“还问请教,这位是.......。”
鲁文安环顾坐着的人,压抑着心头怒气,沉声道:
“胡人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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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笏(四十九)
霍悭急忙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鲁文安身旁,拉着他向众人道:“我来说,我来说,这位兄弟姓安,叫他安鱼就成,是我的从事。平..平城外胡人的消息,就是他带人去探的。”
说罢拉着鲁文安要坐,鲁文安不为所动,一使劲挣脱了霍悭,看着孟行重复道:“胡人要来了”,他一龇嘴,脸上胡须如戟如枪般跟着舞动:“你们在这商量什么。”
霍悭一愣,又拉扯人要走,小声道:“坐下说,坐下说”。他此刻乖觉,是想着霍云旸死了,以他平城小吏的身份,哪有资格和这些大佬平起平坐。唯一能说道点的,就是跟胡人相关事宜。可胡人到底什么情况,他又说不上来,只能指望着鲁文安救救场子。
然鲁文安对霍悭本无敬意,这会气急交加,又岂会遂了他的意。见他一直拉扯不休,回头没好气道:“你不拉这些蠢狗,你拉我作甚,不见这些人诓你我来宁城送死。”
座上人先对视一眼,这才皱眉,有人道:“你瞎嚷嚷什么,谁还不知道胡人要来了。”
孟行抬手止住话头,道:“这会吵什么嘴,这会安大人说的也是事实。不过”,他看向霍悭道:“军务城防有杜谦在城头看着,不若叫这位安大人去与他商议,看平城兵马往何处。”
霍悭听出孟行这是想将鲁文安支开,正皱眉寻思要不要应声,鲁文安提剑上前两步道:“平城奉霍云旸之令撤兵,而今他既死了,我就不跟个死人计较。如今要我听话,要么见兵符,要么见圣旨。那个杜谦算什么东西,要我听令于他?”
“尔敢...”。有人站起来指着鲁文安要骂。
“安鱼..”,霍悭低声喊着,想劝两句将此人弄走。
鲁文安抬手将剑横在胸前,大喝道:“我有什么不敢,昨日撤兵之时,胡人已在平城外不足二十里里。你们在这给我商量什么东西。霍云旸为什么死了,一炷香内不给我个交代,我就即刻召集平城兵马。胡人也别打了,城也别守了,大家落个同归于尽。”
他一扯霍悭,推到身前,朝着孟行道:“你告诉他,我能不能将人召集起来。”
霍悭连连跳脚,看向孟行道:“孟行救我”。他倒不是当真有多惊慌,只是觉得鲁文安此番逼迫甚是有效,配合着装的颤栗,想尽快从孟行嘴里套出些话来。
屋内武将居多,齐刷刷拔了兵刃,看向孟行,等他示下。孟行叹气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能起内讧。他看着鲁文安道:“你先将人放开,大家坐下来,我长话短说”。
鲁文安缓缓松了手,霍悭箭一般窜回椅子上。众人手上家伙没手,鲁文安并不胆怯,大步走向霍悭身旁坐定,直视着孟行等他开口。
孟行先瞧着霍悭轻点了一下头,问的是此人是否可靠。霍悭毫不犹疑点了三四下,且莫说他本不怀疑鲁文安,便是有所怀疑,这会也顾不上。
霍悭与霍云旸有些轻微骨血之亲,过往关系也算密切,见他点了头,孟行才放下芥蒂,将近日来宁城之事真假参半的快速说了个大概,又道:“你与将军是本家,如今出了这事,且说说主意吧。”
霍悭先是不可置信,到最后满头大汗,瘫倒在椅子上。听见孟行问,也没回答,只捂着胸口心悸不已。
霍准竟然真的烂了。
京中的相国大人烂了,那其他姓霍的都去哪了?大梁堂堂相国死了,居然都没个圣旨文书传下来。
鲁文安急切比先前更甚,站起道:“而今兵符在谁手里”。他压根就不关心霍家死活,甚至于这家蠢狗死了更好。只是马上就要打仗,他不能为此刻的霍云旸之死欢呼。
这话似咒语般将霍悭给拉了回来,他跟着站起看向孟行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霍相国死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举国上下连个风声都没。”
“你还不明白吗?”将二人领进来的袁大人不耐烦道。
“我明白啥,我他妈的能明白啥”?霍悭转身破口道:“你们在这空口无凭的,一会说相国死了,一会说云旸是反贼,云旸是反贼,你们不是?怎么他死了,你们在这坐的跟菩萨似的。霍家造反,皇帝能让你们这群人跑了?是谁.....。”
他毫无章法的挪步转动身子,手指头从这个人移动到那个人身上,又从那个人身上移往下一个人,语无伦次的问:“是谁,是你们谁害了云旸,又来害我。”
霍悭没打过仗,突闻此事,一时方寸大乱。在座的却是有近半跟随霍云旸阻过拓跋铣,生死斗争都见惯。且霍云旸都死了好一阵了,惊恐皆已退却。这会看霍悭疯魔样子,谁也懒得在意,只看向孟行,示意他赶紧将此人弄走。
原还以为霍云旸的亲眷能说出点高论,哪只是个不中用的草包。孟行也叹气挥手,想将二人先行请回去。如今宁城内忧外患,他哪还有功夫与霍悭周旋。既然是用不得,听话点老实下去当个米虫就罢了,要逃命也由得他。
若是看不开,想追随霍云旸而去,那也只能成全。
鲁文安见势不妙,再次将剑横在身前,扯了霍悭护在身后。这人还有用,暂时死不得。他多少听出点门道,那就是霍准想造反,皇帝先发制人,杀了霍家满门。只是此人话里头漏洞百出,狗屁不通,绝对有什么重要信息瞒着。
他唯一拿的准的,就是这一屋人之所以聚在这,是因为霍云旸死了,他们也命不长久。所以大家都在商议如何保命,谁还管胡人不胡人。鲁文道看着孟行道:“我要与你单独说几句”,说完他又提了一下霍悭道:“他也一起。”
孟行瞧着他并未立即应下,鲁文安又道:“霍云旸曾经到过平城,我知道一点你不知道的东西。”
袍笏(五十)
众人脸色各异,孟行不假思索笑道:“这位安大人何出此言,今日在座的都是一同浴血疆场的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先前未曾派人通传你与霍悭大人,原是我思虑不周,这里先赔个不是。”
说罢又环视四周替鲁文安开脱道:“平城撤兵过来,安大人心急在所难免,诸位不必放在心上。索性城内事宜先前也聊的差不多,谁还有疑就且留下,无事在身的就尽早回其原位,看好营内防事。”
鲁文安先听得孟行言语闪烁,本以为此人是要推辞,哪料他话锋一转,又将旁人支开。看有人起身告退,半晌才反应过来,如今霍云旸身死,本就军心不稳,要是孟行还分什么亲疏内外,这城更加守不住。
这一想,便对孟行为人多了几分好感,暗道自己几年下来也没个长进,连忙赔了个不是,口气虽还冲,却也算服了个软。
鲁文安道:“我这人不会说话,无意得罪各位大人,主要是胡人动向事关军机,不能随便泄露。”
孟行道:“安大人客气。”
一屋子人走的只剩下三四个,霍悭也缓过了劲,看剩下的人没有再走的迹象,应该是没外人了,这才道:“究竟是谁杀了云旸,怎么连尸体都没收。”
孟行不复先前笑意,无奈道:“我也就不瞒你了,霍将军究竟怎么死的,我是当真不明白。但是你既是霍家亲眷,又是平城节度,应该知道,将军一死,先前这一屋人都活不长久,大家一条绳上的蚂蚱。临死之前,不报团取暖就罢了,没必要操戈相向吧。”
领二人进来的袁大人是个急性子,起身行至门口冷道:“你与这厮费什么话,霍云旸害你我到如此地步,不若趁早将这两人一并砍了。反正有个反贼躺门口,再丢俩同伙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平城的兵马,我去接手便是。”
霍悭一惊,急急往鲁文安身后躲了些道:“我也是京中出身,哪有皇帝杀人,一无圣旨,二无罪状,连个太监都不派,就将边关大将乱刀砍死。你们莫不是.....”
“别吵了,我留你在这是让你滚回去看好你的人。守住宁城,大家还有活命的筹码,守不住,不若现在在城墙上找个好位置跳下去,还能赶上跟霍云旸一同投胎,说不定下辈子也生在相国家里”。孟行气道。
说完又看向鲁文安,打量了他两眼,道:“我看你是个汉子,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比你还想守住这座城,但现在什么局面你看见了。想打胡人,就老实回去待令,想找事”,孟行顿了顿,正色道:“不若就给我死在这。”
鲁文安喘了喘气,看门口那个姓袁的守的严实,门外也还有人,他要带着霍悭冲出去成功的概率不高。且孟行目前既然是想守城,那别的问题都放放。思索间将剑松了些,道:“好。”
他跟薛弋寒打仗,一贯是在城外,甚少等着胡人攻城。这会都快到晌午了,按说应该听到胡人往宁城来的消息,见孟行不曾说起,便主动问道:“我听你的,城中可有派探子出城查看胡人动向,城中先锋是何人领阵,在何处迎敌?”
问完又觉不妥,自言自语道:“不对,如今军中无帅,只守不攻方为上策”
孟行稍收了些厉色,皱眉道:“你领过兵?”
霍悭插嘴道:“没有,他以前是个打铁的。”
鲁文安没辩驳,道:“那也得派些人去看看,胡人先来的兵马有几层之数”。他倒是恐孟行不懂,道:“虽我那日曾经探过,不过胡人不比汉人城内有粮,他们...”
“平城有粮”。孟行打断道,不等鲁文安回神,又道:“你既然带过兵,城中正是用人之际,大敌当前,私人恩怨且先放放。”
虽然霍悭说鲁文安是个打铁的,但孟行看鲁文安脸上表情,知此人以前绝非寻常。若说只打算守城,他犯不上赶着讨好。
可如果能将胡人阻在城外,或者不等朝廷派新的主帅来,就能退敌的话,他不仅不会受霍云旸牵连,说不定还会因为有功,将霍云旸的位置取而代之。
然霍云旸死的急,身后事都没交代。孟行刚已派人去翻过书房,并没找到调兵用的麟符。城内肯定会因为霍云旸之死军心涣散,兵符也没有的话,守城已是不易,上哪里调人出城。
除了平城那群人,平城的兵马虽然在朝廷文书上也属于霍云旸麾下,可毕竟不是霍云旸亲自治理。且平城的兵马有大把理由往回赶,那点人拦住胡人不太现实,但只要城阻拦拓跋铣一阵就够了,他可以趁机找点知道真相的人去平城试试能不能毁掉粮草。
孟行与霍云旸情谊非假,但副将的官位也不是凭这份情谊得到的。鲁文安想说的那些,其实他都知道。即便没打过几场仗,兵书总比鲁文读的多。
胡人不养兵,每逢战起,各部落都是应召前往。与汉人之间的优劣且不论,更重要的是胡人不比汉人囤粮,更不会提前准备太多军需,全依仗路上抢啥吃啥,这也是为什么每逢胡人过境,皆是民不聊生。
这一次胡人知道平城内囤有大批粮草,肯定更加轻骑上阵。只要将平城的粮草毁了,这仗就还有的打。因此他再没绕弯子,直接说平城里头有粮,怕的是鲁文安以为胡人没粮,要死守不攻,等其自己退。
霍悭与鲁文安听闻皆是一愣,“平城....”,鲁文安不自觉重复了一遍,血直往脑门上涌,他看着孟行,僵硬着问:“平城哪来的粮?”
平城怎么会有粮?
正因为平城没粮,所以他才听令将所有人撤了回来,平城哪来的粮?自从有蠢狗带胡人烧了安城的粮仓后,平城就踏马常年缺粮,比以前薛弋寒在任的时候还缺。
安城安城不给,宁城宁城不管,平城上哪去弄粮。
霍云旸死的透透的,孟行亲自去看过。他急着让鲁文安领人出城,听出其话里不对,也顾不上,直接了当道:“霍云旸送过去的。”
“胡人也是他请来的。”
袍笏(五十一)
“你踏马疯了?这么大事不早说”?霍悭本还在拉鲁文安,听闻此言,一拍大腿,指着孟行道:“你们在搞什么东西,以前跟鲜卑来往就算了,现在直接把人往梁请,还他妈给人送粮?是不是云旸死了,你们就把屎盆子往他身上扣。”
说完他也自觉不妥,没有京中霍相国支持,宁城这偏远地儿哪能弄到大批粮草白白送给胡人。且前些日子,在平城接见鲜卑王族的分明不是孟行,而是霍云旸本人。要说被坑,还真如那姓袁的所言,是霍云旸往孟行身上扣屎盆子还差不多。
霍悭冷汗涔涔,瞬觉自己时日无多,通胡谋反这么大的罪,霍准必然是九族上下都保住,尤其是自己守着平城,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他原地跺脚连连道:“怪不得,怪不得...”,说着竟直接坐到了地下,喃喃道:“这么说云旸真的是被诛杀。”
鲁文安任由霍悭瘫在地上,脑子里转了好几个来回仍想不通孟行说的是为什么。霍云旸此人,他是听过的。最负盛名的那一桩,自然就是三年前力阻拓跋铣南下,从此长戍边关。
薛宋一案,鲁文安不是没上过心,可他远在平城,能做的就是偷摸找寻当年旧人,又能问出个什么来。而朝堂上的事,即便听说是相国霍准带头参薛弋寒,他也并没如薛凌一般拿霍准当不世之仇。
倒不见得是比薛凌高明,只是人多活的那几十载岁月,见得多了,反而缺了笃定。鲁文安甚少参合这些弯弯绕,又见霍云旸领兵出征,也算解了西北众生于水火。
再一打听,这位霍家少将竟然初战就将胡人击退到平城线外。这场祸事结束,梁境寸土未失,既没割地,也没赔款。要将这样一个人认定为奸佞,对于鲁文安而言,实属为难了些。
且前几月平城进胡人时,霍悭又巧言令色,哄了他去,鲁文安对霍云旸此人的印象更好了几分。虽与薛弋寒不可相提并论,但听得孟行说霍云旸给胡人送粮,他一时之间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事实。
三军主帅,先将平城撤空,又往城里塞粮。鲁文安面色赤红,他突然记起安城粮案。这段时间,他对此事念念不忘,一门心思想找出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这会仿佛是醍醐灌顶般豁然开朗,这狗日的,怕是霍云旸早早就在布局,先行断了平城粮草,就为如今找借口撤兵。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啊。
又是谁在霍云旸功成垂败的时候杀了他?当真是圣明无双的皇帝吗?
鲁文安怒目圆睁,不知自己该不该立马返回平城去。孟行又道:“看年龄,我要称你一声安伯父。如今我坦诚相待,不如安伯父也开诚布公。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若还要再起争执,于你我而言,都不是良策。”
门口姓袁的走上前来道:“孟行,拖不得了。人还在门口晾着,如何处理你先给句话。”
此人唤作袁歧,孟行道:“怕是只能得罪云旸兄,你去瞧瞧军中口风如何”。说罢又指着鲁文安道:“依这位安兄弟所言,派几个信的过的去探探胡人兵马已位于何处。”
袁歧对着鲁文安一横眼,又唾了霍悭一口,才气鼓鼓的出了门。霍悭蹬着脚往后缩了两步,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们是不是想杀了云旸邀功?”
门口有人来报,说是狼烟皆已焚上,孟行点了头,着人将霍悭拉回椅子上,不再理睬此人,而是对着鲁文安道:“安伯父,宁城外十里处有一防事,名曰鸟不渡。你撤兵过来是应该瞧见过,若你真想阻止胡人,现在立马回去领平城兵马前往防守,大概能拖住一阵。”
鲁文安旁事犯浑,对打仗却还不算一无所知,怒道:“平城兵马昨晚是连夜行军过来,现在气都没喘顺。你刚刚才叫人去探前方,分明不知道胡人在哪。如今要我带兵出城,无非就是叫我带人去死。我没工夫与你在这磨叽,兵符在谁手上?近三城兵马可有发信号说即将来援。”
说罢几步走向霍悭,道:“这蠢狗要你我去送死,不必在这与他废话,早点回去知会底下人,死守城内,等下任主帅过来。”
霍悭在孟行与鲁文安俩人身上来回看了几眼,最终觉得还是鲁文安比较可靠,起身跟着他要走。孟行使了个眼色,屋内另外俩一直没说话的人跟着站起,瞬间站到了门口,拦住去路。
霍悭一看架势,回身在架子上扯了把刀捏在手里,冲孟行大喝道:“孟行,你什么意思,云旸一贯待你不薄,就算他通胡谋反,你敢说你个狗东西不知情?给爷装什么忠臣良将。”
人愤怒之时气势分外的足,看上去竟有几分英雄末路相。鲁文安不明为何那会孟行还有意讨好,一听说他拒绝出城就霎时换了副嘴脸。他说话是不太好听,可理是这么个理啊。
鸟不渡这个关口,鲁文安熟悉的很。宁城的地界已经不能用西北来概括,它极接近胡人的草原,茫茫之间要么是一望无际,要么就一座大山高耸入云。汉人择城有依山傍水之说,尤其是宁城地处要塞,更要选个易守难攻。
因此宁城城外就有一座大山,名曰鸟不渡。不知是哪一辈人,在山中凿路相通,梁几朝守将都在两边崖壁上置了巨石滚木暗箭等物,用途自是不言而喻。
可这种东西,皆只能用一次,推下去就没了。山高路险,再运不易,而且山径只有那么长一段,不足以让所有胡人都进去。他跟在薛弋寒身边那么多年,只听说拿此处作权益之计,两头埋伏人,歼灭胡人小股兵马。从未听说过要以此地为点,阻拦胡人南下。
何况胡人与梁交战多年,对此事也是门清,肯定多有防备,平城那点人,去干啥,更不说人困马乏种种。情长气短都被压下,鲁文安想的是无论如何不能出城。至少得等朝廷派一个新的将军过来坐阵三军,看看这场仗究竟怎么打。在此之前,他牢牢守住宁城就行了。
不管怎样,他不能带着近万条人命去送死。
袍笏(五十二)
看门口二人渐围渐近,鲁文安从来是个圆滑的,恩怨是非想不透,却知道再跟孟行对着干,今天不一定有命出这个门。
霍悭当了三年大爷,可能一时受不得这种窝囊气,还拎着刀对着几人来回指,被鲁文安一把将手和刀柄齐齐按住,轻声道:“我打不过他们。”
他对自己武艺有自知之明,算不得顶尖,又是好几年未曾真正与人搏命过。至于霍悭这蠢狗,虽然没交过手,但在平城看过其比划,也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且屋里虽只有孟行三人,难保外头还有没看不见的守着,真打起来绝对落不了好。
霍悭正在气急头上,听见鲁文安说话,也就是顺耳过了,毫不理会,拼命想把手从鲁文安手里挣脱出来,还嚷嚷道:“你他妈拦谁呢。”
鲁文安回头对着孟行,已是换了谄媚笑脸,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成我不想去送死,你就要在这斩了我。我看见霍云旸死了,来之前已经跟营里兄弟交代过。要是我跟爷回不去......你看这......不如大家商量商量?”
门外又有人冲进来覆在孟行耳边说了几句,只见他一脸惊愕,片刻才看着那人,十分为难般挥了挥手,示意人先下去。
有了这么个打岔,孟行杀意稍缓。再看向鲁文安时,不如先前狠戾。他本也不想杀人,城中已经死了个主帅,平城节度再死了,这一城的脑袋压不住的。
有外人进来,霍悭方才也不敢放肆,鲁文安本想拉着他借机逃走,无奈袁歧等人守的实在牢实。霍悭借着空档擦了汗,等人一走,立马道:“孟行,你.....你不要乱来。”
袁歧已经扬了剑,鲁文安举剑要挡,孟行挥手道:“等等。”
袁歧一愣,退后两步道:“等什么,再不领人出城就来不及了”,他看向鲁文安,道:“此人靠不住。”
鲁文安一改先前暴躁,对着孟行一拱手道:“我怎么靠不住,我乐意为将军效劳,那话怎么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他妈的又不能带人往京中跑,出了这个门不还是在你们手心里么”,说罢回头一踹霍悭道:“爷,你说句话,赶紧的。”
霍悭被踢的一抖,看鲁文安脸上龇牙咧嘴,暗想这安鱼紧急关头真踏马的靠谱,只要出了这个门,平城也有乌泱泱一片人呢,不信孟行敢冲到营中去把自己怎样。
他点头如捣蒜,对着孟行道:“对对对,我想过了,云旸没了,你是副将你安排,都听你的”,说完将手上刀“吭哧”丢地上,又重复道:“都听你的。”
鲁文安回转身来也跟着道:“都听您的,咱这就回去传令。”
屋内人又不是傻子,岂会由得他轻易去了,袁歧一直占据门口位置,分毫未挪。鲁文安二人被挡,齐齐看向孟行,示意他吱个声。
孟行是有片刻不曾说话了。
袁歧等人亦觉得怪异,是故屋内众人都盯着这位副将,等他拿主意。孟行长喘一口气,坐回座首案前道:“袁倌儿坐吧,两位也坐,我与你们把缘由交代的清楚些,到时候要如何,你们自己定夺。”
孟行与袁歧交好,平日里叫的亲切,这会未改。袁歧急道:“你倒还坐的下去。”
孟行道:“能做的都做了,方才底下来报,锦岐没有回烟。”
原平日孟行常在霍云旸身侧,只薛凌与霍家渊源不光彩,当面说这些霍云旸总有些许为难。他不至于刻意避忌,但近几日宁城戒严,霍云旸走不开,导致孟行诸多俗务缠身,是故不比往日。
而薛凌各种花招,她又是个小姑娘家,致使霍云旸掉以轻心,上城楼时,并未大堆人马跟着,孟行亦不在其列。
霍云旸一被薛凌捏在手里,即有人去通传孟行。然薛凌一门心思要霍云旸的命,怎会拖拉太久。即使孟行飞马过来,仍只见得霍云旸在地上软作一摊。
他抓着一个人问了经过,尚无功夫分析薛凌是谁,立即先换了城门值守,再念及胡人之事,马上下令燃了狼烟要近三城准备驰援。
另外的,现在想起来他自己都有些不信,他居然照着那个姑娘的话,吩咐城内严守进出飞禽与信烟。
这些事做完,狼烟已经燃了好几个点,其他地方远些,可能还未有值守的卒子发觉。但锦岐是离宁城最近的城池,按距离算,怎么也该收到了。孟行特意交代底下人守着锦岐的信号,水滴记时,片刻不得耽误。
但是没东西传回来。
意料之中,又在期望之外。
霍云旸的死讯不可能传的这么快,但几日前宁城有人来说皇帝杀了相国霍准秘而不宣。虽然人被霍云旸挂到了城墙上去,可这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肯定早就传到了锦岐。
相国死没死的那些人拿不准,但霍家出事了是个人都知道。这种情况下,宁城要往城内调兵,怕是别的地方都得掂量掂量。
狼烟这种事,可回可不回。回了,就是说随时可以,只等宁城派个人将兵符文书带过去领人。没回,就是咱这还得等等,您先问问别的地儿呢。毕竟谁也不可能说开拔就开拔,你宁城战事还未起,拖两天也拖得,何必在这个时候上赶着应霍家的令。
孟行对霍家事并非全盘皆知,可霍云旸出于什么境地,他却是一清二楚。不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霍云旸干这些大逆不道的勾当。所以说,锦岐没有回烟,其实,他早有预料。
只是,太过失望罢了。
他听霍悭还在口口声声喊云旸,想起在过往岁月里,自己也少有喊霍云旸为将军。前任薛弋寒死后,西北这片地上的武将几乎换了个遍。霍家与沈家不说任人唯亲,起码绝不会找信不过的人。
他跟霍云旸,是京中就相识的旧交情。同过剑,共过马,来了宁城,也无甚尊卑之分,亲密处常常也是和霍悭一般喊云旸。回首间仿佛二人还在饮酒高歌要保家卫国,开疆拓土。
不知这一路是怎么走的,就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袍笏(五十三)
这问题并非现在才冒出来,在宁城呆的越久,想的次数就越频繁。也许云旸活着的时候,也曾想给自己寻个答案,可那些闲暇光阴都没能得出个结论来,这会就更加毫无头绪,且没有时间给他深思。
隔壁不时有翻箱倒柜的各种异响传来,鲁文安与霍悭间或听到却并未在意。这些人焦头烂额,手上没个轻重弄出点动静也正常。
而孟行与袁歧等人皆知,这是霍云旸手中那半麟符还没找到。孟行从城墙上下来,已经在霍云旸尸体上摸了一遍,转身回到住处便交代了人去霍云旸书房找。
二人虽亲密无间,可这东西放在哪,霍云旸还真没提过。没有皇帝手里那一半虽无法调兵,好歹可以寻求近三城援兵。以他的想法,先行焚狼烟示警,等找到兵符后再让人带着文书快马前去。
最好的结果,是锦岐开阳两城再收到狼烟信号之后立即回应,而这边又找到了兵符,大家齐心协力,一切都还有的救。
然截止目前为止,皆是不得。
兵符没找到,还能有个指望,宁城就这么大,霍云旸日常起居就那几间,掘地三尺,拆门敲墙不过一天的功夫,总能翻出来。可如果锦岐拖延出兵,那开阳基本也不会来。
剩下的一处,是乌州。
梁西北未分之前,乌州与宁城本就互为依仗。按距离,肯定不如锦岐近,但梁疆土辽阔,西北线甚长。境外胡人又分属两部,常常是一部犯梁,剩下的趁机作乱。
平安二城无险可据,一经战起,唯有浴血求存。若两城失守,胡人大多时候会沆瀣一气,合而为一集中南下。
战事没起之前,尚能有个兵况可探,等打起来了,军情紧急,瞬息万变,实难预料胡人究竟要走哪条线。是故乌州与宁城之间有专用烽火台,昼夜有人看守,如果正常传过去,两三钟头而已。
放烽多少,具有式文。烽号也隐秘,好在主将与副将都知道。但是并没有哪一号烽烟,能够说明这边还没开仗,将军死了。
不过无论能不能说明,依孟行之见,乌州都不可能兵马增援宁城。他燃这一炉积薪,是听底下人说,沈元州即将到宁城。
好像唯有这一丁点证据,能说明云旸是会被皇帝派来的人所杀。
为了铲除霍家,年轻的皇帝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历史由胜者书写。先行派刺客杀掉云旸,然后遣沈元州赴宁城,将整个西北兵权收入囊中。
或者霍家往西北囤了这么多粮,一开始就是皇帝默许的,就为了沈元州到达宁城之后有一战之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跟在霍云旸身边久了,也开始迷惑于这些猜忌算计。
那沈元州会何时到达宁城呢?
如果这一切都是皇帝主使,沈元州肯定在等云旸已死的信号。他到了,跟随霍云旸的一干人等,就绝无生机。城内已经严守进出飞羽信烟,沈元州肯定要等朝廷信息。除却没能守住的不提,至少孟行还有得拖延一阵。
他仍然第一时间派人燃了往乌州方向的烽烟。
带着人事已尽,天命自安的解脱感。沈元州来了,这一群人要自救,沈元州不来,这一群人还是要自救。
区别在于,沈元州来了,宁城身后疆域还有一线希望,沈元州不来,主帅身死,兵符不在,圣旨南下,只怕是一溃千里。
可如果真有那个时候,他必然是已经死了。对于一个死人而言,其实也没多大差别。
所以比起对乌州的期待,锦岐来的更重要些。此地镇守的人往日亦能称得上对云旸忠心耿耿,云旸一死,消息不得不往京中传,但肯定不比烽烟快。锦岐主使的没收到云旸死讯之前已然如此,等收到之后更加可想而知。
毕竟锦岐不比宁城,主事的人又不是日日贴在霍云旸身边。且让宁城先拖着几日胡人,新的将军到了表表忠心,再跟着杀敌立功,总比为了一个死人调兵遣将要划算的多。
也怨不得大家各求生路,人活一世,谁还没有个妻儿老小挂念。战死疆场,是光耀门楣,一世清名。要是被押送回京砍脑袋,自身死活不关紧,祠堂里祖宗牌位要往何处放?
袁歧沉默不答,鲁文安摸着椅子,屁股沾上去又站起来,反复两三次才坐定,对着孟行道:“您说归说,您快着点啊,大家都赶时间,是不是。”
霍悭也冷静些许,看着孟行道:“对,刚才人多,现在人少,你前方百计哄我俩出城是为什么,云旸究竟是被谁杀了,你凭什么说霍相死了。”
“爷别瞎说,将军是指望我们出城拖住胡人一段时间,也是为了梁着想嘛”,鲁文安朝着霍悭使了脸色,又望向孟行道:“但将军总得说个作战方法,让我们有个底儿啊,不能真是白白去送命吧。”
许是眼见锦岐无望,孟行反比先前放松,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城墙的布防早几日就已备至妥当,若不是早间那一出,都不用再额外费工夫。霍云旸图的就是功劳,岂敢让拓跋铣真的攻破宁城。
他也并非信了鲁文安真心听话,只见此人倨恭态度转换自如,像极京中趋炎附势宵小,定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料来先前那些急切,也不过是担心身家性命不保。
现既无旁事要处理,便将自己知道的一一说了个清楚。间或霍悭插嘴追问,孟行也是言简意赅。交代完前因后果,孟行道:“二位且自行掂量,若让人去拦住胡人,在沈元州未到之前立下军功....”
他微停顿了一下,又道:“且说提前发现了霍云旸狼子野心,将其斩于三军阵前,以壮军威,那大家没准还另有富贵。”
霍悭听闻霍准已死,有贴身扳指为证时已是呆若木鸡,再听到孟行说要让霍云旸死不安宁,愈是脑子一片空白,他握着椅子扶手想要站起来反驳一二。死者为大,云旸既没有死在京中,一抔黄土了了,想必也不会有人追究。
可他脱口而出的却是:“来人说是奉了皇命,你将斩杀云旸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又有何用。”
“来人是谁我无法确定,她一没圣旨,而无令牌,是谁有何区别?”
袍笏(五十四)
孟行并不避忌霍悭目光,朗声反问道。他行直坐端,犯不着分毫愧疚。这个时候,也容不得他有愧疚这种会导致人软弱的情绪在。霍云旸活着,他就鞍前马后,霍云旸死了,他就得自求多福,总不能还要作妇人哭啼捶足顿胸地喊云旸死的冤。
要鲁文安二人领兵出城,虽有私欲,也为大局。新任主帅不知何时才能到,先拿尸体垒起来,拓跋铣总要花费时间清理,拖一时,是一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就是为这种时候么。
霍悭能领悟孟行话里意思,只仍觉不是万全之策,追问道:“万一此人已经回京面圣,到时候与你我当庭对症,这谎话怎么圆的过去啊。”
袁歧抢白道:“你猪脑子啊,那会不是告诉你那人杀了将军之后片刻不敢停留就慌忙逃离。要真是皇帝的人,一榜圣旨甩出来,谁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怎样。能不能别在这磨叽,再晚想出你都出不去。”
“那还真说不准....”,霍悭没好气嘀咕道,恨恨低了头。那天杀的瘟神能活命,不就正因为啥都没有。孟行要处理霍云旸之死,暂且就顾不上一个对后事影响不大的真凶。
如果那人真扔了圣旨,才是铁定要将命留在此处,好落个死无对证。这些腹诽霍悭再未说出来,皇帝与霍家之争凶险到了什么程度,他一时半会还没悟道要害,但孟行说的此间情急,已经片刻耽搁不得却是属实。就先听着安排,走一步看一步。
门外又有人喊求见,孟行不敢掉以轻心,唯恐城中生乱,挥手止住众人口舌,叫了进来,原是去探胡人兵马的已经第三次回信烟了。
紧急关头,孟行吩咐人不用探的详细,只管示意距离即可。每十里为一记,若胡人已到,焚黑烟,若没到,焚白烟。
现在是第三次来传,也就是说,胡人还未到宁城三十里内。
孟行有些不解,按霍云旸的计划,胡人若是会来,那今天肯定会到。最好的初次攻城时机是下午靠傍晚时分,在此之前,兵马要先在城池近处安营扎寨,生火做饭,吃饱喝足后才能上阵。
这个点胡人还在三十里之外,那很可能今天不会交战。以先前霍云旸与孟行所言,如果胡人今天没来,那就是拓跋铣在耍花招,要么白拿了平城的粮就走,想看大梁将军与皇帝内斗,要么是埋伏在平城等霍云旸过去,妄图趁机将其斩杀。
原云旸若在,此等雕虫小技不足为惧,抽调精兵即刻出城往便可。若拓跋铣已退,到时候文书上可以写以少胜多,未损一人一马,长驱胡寇数百里。若拓跋铣没退,那就加急往京中上奏,说胡人大举来犯,以宁城一城之力,无法与之抗衡。
不管怎样,霍家都能被暂时盘活,从通胡谋反的罪名里先行喘口气。
可现在的问题是,霍云旸死了。
孟行皱眉想着这局该如何解,鲁文安道:“你们先前说杀了霍云旸的人自称鲁落?”
他已好久不曾开口,人皆以为他识得此人身份,急道:“怎么,你熟悉。”
鲁文安龇牙咧嘴皱了下眉,道:“以前是认识这么个人,就不知道你们见到的那个什么模样,多大年纪。”
霍悭狐疑道:“你上哪.....”。
孟行打断他说话,道:“看起来十六七的模样,约莫六尺多高,功夫不错,宁城生人,似乎是宁城上任守将的亲眷。家世是她自己说的,将军试探过并无破绽,你好好想想,可有哪个武将的女儿...。”
“是个女的”?鲁文安本是听得极认真,直到孟行提起薛凌是个女的,一下失了兴趣,脱口道:“霍云旸被一个女人杀了?”
这确然不算光彩事,孟行冷道:“我那会没说吗?”
他还真没说,一直是用刺客二字指代的薛凌。而鲁文安也是张嘴瞎话,他上哪去见过鲁落这么一个人去。只听这人与他同姓,名字又怪异,脑子抽抽般想起薛凌有个小名叫落儿,多嘴问了一句。
孟行一开始几句话居然还都能对上个大概,叫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曾想,居然是个女的。
失望与不屑并存,霍云旸莫不是见色起意,怪不得能在城楼上被人抹了脖子,梁几百年都找不出死法这么窝囊的将军。
鲁文安听孟行提到了沈元州,心中早已另有打算,他既不可能带着人去死,也不会在破地方坐以待毙。当下只想附和两声赶紧出门办正事,霍悭却是大惊失色道:“是个女人杀了云旸?”
袁歧落寞道:“那女人奸诈无比,先用与皇帝有仇的幌子接近将军,后来说与霍家也有仇,又说城墙上有机关,能于万人之中直取拓跋铣首级..还故弄玄虚.”。他到底对霍云旸有所感念,替其辩解了一句
“真要是幌子也就罢了,只怕她说的都是真的,除了城墙上有机关这事”。听闻三十里内暂无胡人踪迹,孟行稍微放松了一些。
不过他并非有意讨论薛凌刺杀霍云旸的经过,而是瞧见了鲁文安脸上明显不对,指望这人能记起点什么,确认一下薛凌的身份。
“和皇帝有仇,又说是皇帝派来的,真是前言不搭后语,处处都是古怪”。霍悭插嘴道。
孟行道“罢了,此人究竟是谁,又去了哪,不是当务之急”。他转身看向鲁文安道:“倒是安伯父你,可对这样的人有印象。”
鲁文安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道:“没有,以前听过这名,前薛弋寒身边有个裨将姓鲁,但人家只有个儿子,我见过,错不了。您说的对,这不是当务之急,赶紧让我跟爷回去点兵出城吧,晚了他就赶不上趟了。”
他这话说得一听就是想开溜的语气,霍悭干笑道:“他日常就这样.....就这样。”
孟行并未多做言语,道:“袁歧与你二人随行,他为三军骑将军。平城本在宁城治下,想必我这么安排并无不妥。”
袁歧将刀一举,抱拳算是行了礼,鲁文安看着满脸堆笑道:“无不妥,无不妥,咱这就走,这就走”。说罢扯着霍悭要出门。
孟行却叫住霍悭道:“霍节度,你并非武将,按律不强求上阵杀敌,不如留在城内,以免有个闪失,我担待不得。”
说罢又看向鲁文安道:“这一战可能惨烈,安伯父可留下妻儿家乡姓名,我孟行在一日,就保他们太平一日。”
“伯父要想清楚,究竟谁的命贵。”
袍笏(五十五)
“我命贱,我命贱,将军不用这么喊,担....”,鲁文安回身赔笑连连,霍悭却抢白道:“孟行,你什么意思。”
鲁文安一把将他扯到身后,仍是点头哈腰,信口道:“承蒙将军眷顾,安鱼愿为您上刀山下油锅。我家中也无旁人,就开阳城外安家庄上有个瞎眼的九十岁老母,您一问便知,另有个...”
他声音微酸,想掩饰已来不及,只抬头吸溜了一下鼻子,道:“有个年近十八的儿子,三年前没了,不过说不准他哪天回了,将军不要亏待他。”
话毕又恢复嬉皮笑脸对着袁歧道:“爷咱这就走吧。”
霍悭被他说的一愣,心想安鱼哪来的九十岁老母,且孟行问的也奇怪。朝廷的在丁名册上籍贯家世都是有录可查,真想给安鱼许点好处,直说绝不薄待就行,犯不着在这问,反让人觉得没诚意。
他“你”,字才出口,便被鲁文安重重一拽,虽还是没明白原因,却也知拆穿了没好处,当即转了个口风佯装气道:“你想把爷一人留这?”
袁歧大喝一声:“吵什么”!见鲁文安二人噤口,这才看向孟行,等他示下。
鲁文安自是顺坡下驴,而霍悭却是对孟行丝毫不信任,反倒觉得鲁文安可靠些。除却鲁文安,平城里的人好歹是自己的,跟他们呆在一处远比给人软禁在城里要安全。
但他也明白自己处境,想先跟鲁文安出了这个门再说,要不就是今儿他妈的倒了血霉,安鱼虽说也算个自己人,可远不贴心,偏凑了巧了,一起来的就是他。
然霍悭突然想到什么,冲着孟行脱口道:“你他妈的在这威胁爷”?孟行这个狗东西哪里是在给安鱼许好处,分明就是提醒他做事前先想想自己妻儿老小。可惜这狗东西怕是不知,安鱼是个孤家寡人。
孟行笑笑道:“我威胁霍大人做什么,霍相满门下狱,你家中娇儿如何,用得着我多言?”
鲁文安又连扯两下劝着道:“爷,咱不能在这时候跟将军置气,咱听他的,咱不是一口锅里吃饭么。”
孟行道:“你二人先去,袁歧随后便来,方徊送你们回营。刚才有信烟回来,三十里内无胡人踪迹,所以大可放心,过去的路上不会有战事,你们可收拾的妥当些,再行前往鸟不渡,稍后有别的消息,我会着人及时传话过去。”
他本对鲁文安说的九十岁老母有疑,看他说儿子的神色又不似作假,真真假假的无从分辨,好在此人也不是主要的棋子。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真的交给平城从事去办,还是个言语交谈就让人极不信任的货色。说了这一摊子废话,不过就是要两张熟悉的脸去稳定下面军心,实际坐阵的,当然要找个完全自己人。
将霍悭留在城里,怕的是此人长居平城,这三年又是毫无纰漏,料来也有几分手腕。且他是一城主事,有他跟着,那些兵马未必肯所有事都听袁歧的调度。尤其是那个叫安鱼的,中途生乱的可能性非常大,没有霍悭跟着,便是他有心总要少几分助力。
说的是要这些人去送死,孟行总还是希望能真正拖住拓跋铣一些时候。哪怕是....为了撑到下人主帅到达宁城也好,不然他不会将袁歧遣过去。
鲁文安唯恐霍悭这蠢狗再多说一个字又要被耽误,扯起他袖子就往外拉。原屋里另一个一直不曾说话的人名为方徊,听见孟行吩咐,随即跟在了鲁文安二人身后。
跑出老远距离,霍悭连连喊停,道是“实在跑不动了,别先累死自个儿”。鲁文安一甩手自己要跑,想想没了这蠢货他就算跑回去也是屁用没用,只能缓了步子,咬牙切齿劝道:“爷你倒是快点啊,延误了将军战机怎么好。”
他本打算回去的路上就先跟霍悭打个商量,孰料那个方徊始终不近不远的跟在二人身后,脸不红气不喘,也不知是个什么怪人。鲁文安不敢乱说话,怕被此人听去了告知孟行,不得不一路拖着霍悭想等回营再做打算。
霍悭也想早点回去,奈何他当真没这个体力,也和鲁文安一样忌惮身后方徊的存在,不敢乱说话,亦是撑的辛苦。
二人走罢,屋内便只剩袁歧与孟行二人。袁歧先道:“现下没旁人,我就问一句话,霍云旸在做什么,你究竟知与不知。”
孟行苦笑道:“我知有什么用,不知有什么用。云旸死了父兄,眼看九族不保,他说他有完全之策,我能怎么样。”
“你放屁!我算是看透了,他该死!”
“袁倌儿”!孟行也变了脸色,只转瞬又缓和稍许,道:“城里的人,你看的上的,去挑二十个左右随行。安鱼此人年岁长你我许多,老奸巨猾,又带过兵。一经出城,着人将他软禁起来,绝不能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另外我已经让人去拿了平城官位名录,稍后给你送过来。但凡是霍悭身边的几位,一律不要用。底下的人,皆是见令行事,只有你跟着去,我才信的过。”
只有袁歧去,他才会死守鸟不渡。
“我为什么要去,我出城就撒开马蹄子,咱一拍两散,快马还乡,老婆孩子热炕头。隐姓埋名,解甲归田,不受你们这些乌烟瘴气”。袁歧将刀举了又举,唾沫横飞,却始终没扔到地上。
门口又有人求见,孟行挥了挥手,道:“你赶紧去吧。”
袁歧哑口咬了牙,将佩刀往腰间重重一别,往门外走时,将来人撞得一个趔侧。
鲁文安二人总算进到营里,一进门,几个亲信居然皆在一处。见霍悭回来,几乎同时站起来,喊道:“爷,您这是去哪了,出大事了”!喊完冲上来将鲁文安推开,才看见方徊跟着。
几人已经听说霍云旸死了,见方徊面生,必定是宁城中人,不知此人跟着是何意,相互使了个眼色,悻悻退了几步,看着霍悭等他答话。
鲁文安一手按了肚子,道:“不行了不行了,我先去个茅厕”。转身就往门外走。
袍笏(五十六)
说罢也不等人回应,极利索的转身错开方徊,弯腰小跑出了门。好似晚口气的功夫就得拉一裤裆,转瞬就拐了墙角不见踪影。
因屋内人涌上来要与霍悭搭话,方徊一门心思在前头,再要去抓着鲁文安也是来不及。且雷公不打茅厕,要拦也是没个说辞。
追上去亦是不值当,方徊知道孟行将自己丢过来,是防着平城人几个主事的另谋他路。现那个安鱼仅一人离开而已,剩下的还有一屋子,尤其是节度霍悭还在这站着,肯定是以此地为重。
因此他仍老老实实站在霍悭身后,多不过两三个时辰,平城兵马就要往鸟不渡。出了城,袁歧有令在手,这些人若再有打算,斩了也是无妨。
霍悭岂能不知鲁文安打的什么主意,听得身后脚步声,对着亲信先使了个眼色,这才往旁边移了移,摊手介绍着方徊道:“一个个的慌什么,出什么事自有这位大人一力承担。”
看霍悭语间刻意推崇,几个人暗自揣度莫不是霍云旸死了,自家爷已经另捡了高枝,齐齐朝着方徊鞠躬问了好。方徊道:“霍大人抬举,在下行方,单名一个徊字,诸位直呼即可。”
“方大人过谦...方大人在我们就放心了..”,众人顺着霍悭恭维的起劲,霍悭擦了一把脑门上汗,暗想合着这人不是个哑巴。他从见到霍云旸躺地上,一直到现在,才稍微喘了口气。
从开始的惊吓,又被孟行那小子威胁,这会好歹是回了自己的地儿,就算保不住命,总还有招架两下的机会。
眼瞅着气氛热烈,一直跟着霍悭的陈飞河道:“我去给大人端壶茶水来,爷您也先坐坐”,说罢要走。
大家皆是人精,看霍悭与方徊的样子,必然是已经知道霍云旸死了,轮不到他们这些下头人再来报丧。剩下的就是死了的后事如何办,而刚刚霍悭的眼皮子眨的如同蛾子翅膀扑棱一般,分明就是让他们躲着这方徊。
不想方徊一把拉住陈飞河,将他推回人群里,冷道:“不必了,诸位也省了寒暄,在此稍坐,袁歧片刻即到。城中出了何事,想必诸位也有耳闻,事急从权,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那会鲁文安早坐了要溜的打算,他们三人刚进来又是在门口处,所以得了手。现方徊早有准备,陈飞河几人又是在屋内,要想出去,必须面对面经过方徊旁边,哪有不被逮住的道理。
且他这理由着实不好,茅厕说去就要去,茶水这东西喝与不喝却是无关紧要。方徊既这么说,陈飞河不好再强闯,只悻悻道:“大人客气”,说罢回头对着霍悭做出个痛心疾首的表情,慢吞吞往椅子上走。
霍悭暗咂了下嘴,强镇定着招呼众人道:“听听听......听方大人的,都坐,坐坐坐。”
几人龇牙咧嘴皆是屁股贴到椅子上,方徊却无动于衷,仍笔直的站在门口,丝毫不顾忌霍悭等人坐立难安的模样,使气氛越发尴尬。袁歧应是去挑人,并未如他所言片刻即到,更莫说这些人本就度秒如年。
不知是不是屋内一众精装汉子,火气足,坐了不到一盏茶时分,众人皆是满头大汗,陈飞河踌蹴两下,与霍悭目光相对,又站起来装作自言自语道:“这安鱼可真是躲懒,还不回来,我也去撒泡尿,顺便催他一催。”
旁边刘猴立马站起来附和道:“对对对,我与你一道。”
方徊抱着刀,在胸口轻敲了两下,仍旧面无表情道:“等会,袁歧怕是要到了,听他安排完了再去。”
“我说你妈的,还管人拉屎撒尿,霍云旸活着也不带这么干事的吧。你们什么意思,大老远的将平城所有人骗过来,就为给你们将军收尸啊。”
“噌”地一声,霍悭几个人亲信皆站了起来,怒气冲冲瞧着方徊。他们不见得对霍悭有多忠心,更多的是,霍云旸死的奇奇怪怪,宁城的人说的含含糊糊,还叫他们无事不得外出。
霍悭以为的自己能招架,还是低估了孟行。倒也并非针对平城的人,而是宁城上下,凡是带过兵的人皆被分批看守。这一类人,是军队直接接触兵卒的,寻常日子里多有吃睡一处。若是借机生乱,哪怕是有百十来个青壮响应,也够此时的宁城喝一壶。
霍悭与鲁文安闯进去之时,那一群人商议的便是这些琐事。而平城这群人,谁也不知过往都是谁操兵练士,一并困在这最稳妥。不只是这几人,营里佰夫长也被以商议布防的名义带到了别处看管。
所以霍悭其实并无抵抗之力,他的弱,导致孟行一开始,他跟就没记起这号人。原他还愁着该谁去接平城的人,接极为好接。关键在于,要刚刚进城的兵马又出城,无论什么理由都很难服众,若是没有个靠谱熟面孔的话。
恰好鲁文安撞到了面前。
见他跟着霍悭来这么重要的场合,孟行还以为此人在平城地位非同凡响,又听他带过兵,连胡人兵况都探的,自是理所当然认为平城兵马是鲁文安在一力负责。
显然事实他不是这么回事,不过又差不了太远。这几月鲁文安吃拿卡要,将霍悭及一帮亲信都哄的心花怒放。加之他一直在操持平城巡防和轮值各种大小事宜,间接还帮着霍悭等人干各种杂活,说他是“地位非同凡响”也没啥不对。
比起困住所谓佰夫长指挥使之类的,孟行最想牵制住的,就是鲁文安这一类人,怕的就是他们喊一嗓子,有没有令,底下人都会跟着走。
错得放不得,所以平城几个叫的上名的,全被有意无意的聚在了这。然未知比啥都恐怖,何况是战起死了将军这种事。
孟行当然也是没办法,短时间内他哪就能将所有事编排的圆满。可来人越没说明白,这一屋子人越急着要落个明白。
既然这位方大人不吃软的,那没办法,只能用硬的试试。
袍笏(五十七)
平城呆了几年,霍悭别的本事没长,唯独和这些人厮混的蜜里调油,闻着唾沫味就能知道胃里装了啥。
眼见众人唱白脸,立马就站起来吼着道:“都说什么,说什么呢”,又回身对着方徊赔笑道:“底下人不动规矩,您大人又大量。”
陈飞河等人深谙作戏精髓,立马换了个委屈腔调,哀哀怨怨的冲着霍悭喊爷。说是“连夜跑来平城,一口气没喘匀,就被叫到这。好不容易等爷回来,怎么着这是,连茅厕都不让去了,等会还不得跟着一块躺城门口去啊。”
霍悭似乎两头都劝不住,只对着方徊为难道:“大人您看,这事儿闹的”,说完又覆手在嘴边,压低嗓子道:“大人您这是何必呢,孟将军也不希望这个点出乱子啊他”。说罢对着陈飞河一努嘴,催促道:“滚滚滚,赶紧滚,懒驴上磨屎尿多。”
陈飞河一点头,绕着方徊瞬间窜出屋外。方徊被霍悭那句话一提醒,到底是没顾上拉人,且霍悭还扯着他衣襟不松手,便是要去拉,也未必拉的上。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他一个人要盯着这么多人,本就不现实。不过平城的节度使是霍悭,不管底下人怎么折腾,终究要霍悭应声起文盖印才能生效。孟行既是遣了他一人来,方徊自然知道自己盯死霍悭即可。
刚才不许陈飞河走人,颇有杀鸡儆猴的意思。然正如霍悭所说,这个点出不得乱子。所以放个人走,就算是自己退了一步,而今再要有人走,就是得寸进尺了,料来霍悭不至于这么不识相。
方徊将霍悭的手从自己衣襟上拿开,退后两步挡在门口,冷道:“城内出了事,诸位已经知道,而今孟将军正严查幕后黑手,事态紧急,不能以常理待之。还有哪位要急着要上茅厕的,就在屋内委屈一下,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害怕破了身子嫁不出去么。”
霍悭手又伸上去,连连道:“没了没了”,说罢回头冲着众人道:“听方大人的,听方大人的。”
人皆不情不愿干瞪眼,有的当场就解了裤带,霍悭连忙上前喝止,屋内吩嚷怪相不足列举。而陈飞河出门刚过拐角,就被一只手猛拽过去差点摔一大跟头。
脚底还没站稳,就听得鲁文安道:“你怎么才出来啊,再晚佛祖都来不及了。”
陈飞河唯恐后面有人跟着,先扭头伸出个脑袋顶往原门口瞧了一眼,这才飞快缩回来拉着鲁文安道:“去茅厕说,站这显眼。”
鲁文安一点头,连喊了两声“对”,脚步未停,跟着陈飞河绕了几个廊子,到了一偏僻棚子处。说是茅厕,实际就是新遮了个顶的荒园子,给他们这些平城的人圈块地。
陈飞河手脚功夫不错,跑的急还有力气问鲁文安“宁城上头是什么意思”。鲁文安以为这些人还不知霍云旸已死,先道:“霍云旸死了。”
陈飞河一个激灵,急道:“你小点声”,说完才道:“都知道了,上头来传过了。死了就死了吧,左右不过是替人卖命,你跟爷大半天的去哪了,一回来就这幅样子。”
前方就是茅厕,恐里头有人,陈飞河示意鲁文安先噤声,自己进去转了一圈犹不放心,出来轻声道:“一旁去说。”
鲁文安善于人前伏低做小,人后偷摸却是极不顺意,看陈飞河蹑手蹑脚,只能勉为其难的一边跟着一边嘀咕道:“别绕那么远啊,我们得快点回去。”
好不容易等着站定,不等陈飞河催促,鲁文安急道:“我长话短说,且先说好,你要是听不明白,也别继续问,问了再多我还是说不明白。”
说着他指了指墙外,道:“霍云旸死了这事你也知道了,我亲眼看见那蠢狗的尸体躺在北城门下,而且不是摔死的,是被人抹了脖子。”
“怎么会这样”,陈飞河大惊,然鲁文安并没回答,反倒是想起孟行的话,忘了他要“长话短说”,下意识抱怨了一句:“是他妈的娘们来的。”
陈飞河张口要问,一时却不知道为啥,他是知道霍云旸死了,然上头传来的话是:霍家勾结胡人,所幸陛下圣明,早有决断,奸贼已被就地正法,余下尔等大可安心,尽忠职守,固守疆域,论功行赏等等。
对于陈飞河等人而言,那会喊着的“出大事”,显然不是将军死了,而是这将军姓霍,且宁城里头,能勾结胡人的霍家,只有这一位。
而平城上下无人不知,他们喊的“爷”,跟这位霍将军是什么关系。
因此霍悭回到屋里时,这些人才格外焦急扑上来。这会听鲁文安嘴里又是一番说辞,陈飞河完全不清楚孰真孰假,只能愣愣站着盘算里头利害。
然他没想到,这才哪到哪,鲁文安抱怨完霍云旸之死,随即画风一转,正色道“先别说这个了,我有大事嘱咐你。稍后我们要拔营出城前往鸟不渡,孟行身边有个叫袁歧的人跟着一道前往,爷会被扣在平城。”
“去鸟不渡作甚,为何是你我去”。陈飞河疑惑道。他亦知道鸟不渡这地儿,在位几年,又是近处,舆图城志总翻过一些,只是对个中情况不如鲁文安了解罢了。鲁文安还没来得及答,他又惊道:“爷被扣在平城?扣是什么意思。”
虽先前鲁文安说了让他别多问,可这种情况,哪能就轻易点头称是,何况鲁文安在平城时一直是下位者。突而成了个掌控者一般,若非今日却非寻常,陈飞河都不见得能与他站在一处。
好在鲁文安并非是不耐,而是切切实实的觉得自己说不清楚,陈飞河问了也白问。现被其打断,并无愠怒,只道:“陈爷,多了我是当真不知道,你找个功夫问问爷去。我知道的我都在说了,您先安心听着。”
“一会出了城,你找机会和旁人一道拖住袁歧,护送我逃跑。”
袍笏(五十八)
陈飞河嘴张开如渴死的鱼,却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鲁文安“逃跑”二字太不符合常理,傻子也能知道另有隐情。而这二字又来的过于恐怖,所以陈飞河不自觉眼球都有些突出。
安鱼在平城里是个蠢货,但绝不会蠢到连临阵脱逃是何种罪名都没听过。打起来了趁乱溜走,还能有个说辞,这才出城门就敢开溜,被朝廷抓住了要在下一次战争中五马分尸以祭旗。
自己死了不算,三族之内,后世代代只能以下九流为生,读书入仕都成了痴人说梦。联想鲁文安三年如一日的在平城里任由旁人呼来换去就为了寻个儿子,陈飞河实在难以想到是什么破事能让这种人说出“出城就要逃跑”这种话。
还是理直气壮的要求他护送。
好在他无需疑惑太久,鲁文安偏着脑袋往墙外瞅了瞅,随即快语道:“不知道霍云旸跟皇帝争的什么狗屎东西,这城里没一个好东西。现在平城的兵马要被拉去挡胡人,鸟不渡那里山体虽高,横向却是细小的很,谷地长度只有百十米不到,根本不要想能困住多少人,上头预备的滚石一用完,只能靠人去拼的。平城那点...”
一说到打仗,鲁文安差点收不住话匣子,幸亏反应过来根本没时间陪这蠢狗瞎扯,急急停住道:“算了,哪有功夫说这闲话”。他上前两步凑到陈飞河身边,低声道:“我去找沈元州来救命。”
这事儿太过要紧,连他这般粗枝大叶的人都不敢高声。说完回正身,匆忙甩着舌头道:“陈爷您再拉会,我先回。”
陈飞河哪还有心思站着,一道儿跟了上来,连惊带吓的连抱怨都不敢,只扯着鲁文安道:“沈元州能救命?”
“你傻啊,霍云旸死的蹊跷,那只能说明这城里全是霍家对头啊。现在又诓着你我去送死,分明是要暗中..”..他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接着道:“沈元州来了,爷还有一线生机,沈元州不来,爷不得死的透透的。爷对我恩重如山,我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事情交代完了,鲁文安又恢复往日信口雌黄的本事,想到了编排到哪。
不知陈飞河信了几成,可也没别的功夫给他细问个中经过。即使两人特意放慢了速度,然茅厕到房间就那么一段路,仅仅只够鲁文安将去往鸟不渡之后的事交代了个大概。
平城里头的人,他几乎全都搭过腔,尤其是这数月来,练兵巡防都是亲力亲为,哪能就真的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去送死。难得鲁文安能猜到孟行手里没兵符,他三番四次问孟行兵符在谁手里,那蠢狗若是有,早亮出来了,何必跟自己多费口舌。
既然孟行手里没兵符,宁城兵马离城不得。若是兵符找到了还好,没准孟行良心发现,还能派兵增援。要是一直没兵符,连匹马都不会过去,平城那点人能撑得几时?
地势用兵皆不是一时半刻能讲清楚的,且讲清楚估计陈飞河也未必能照做。若说宁城几个主事人皆是各有千秋,那平城简直就一堆乌烟瘴气。可能本也没这么差,只是鲁文安原是跟着薛弋寒的。
两厢对比,一个是头顶皓月,一个是腐草荧光,由不得他从头到脚都是嫌弃。鲁文安不知这些蠢狗是因为新任皇帝不拿平城当回事而自甘堕落呢,还是本身就是以霍悭喜好为准挑选的酒囊饭袋,几乎就捡不出来个挑担子的。
他只来回叮嘱了几遍,无论如何,到了鸟不渡之后尽可能多的将人以“控石”的名义布置到山顶,然后再也不要下来。剩下的人不管袁歧说什么,既不可在北谷口处设伏,亦不可在南谷口处拼死拦截胡人。
“控石”顾名思义,就是在山顶上往下推滚石巨木等物。然鸟不渡山顶狭小且怪石嶙峋,不比其他地方有空地可大量备置这些东西,以不断补给推落之后的空缺。鸟不渡上的库存顶多够撑两轮,因此不需要太多人上去干活。
孟行说的“居功活命”,鲁文安自己尚且想不透个中复杂,更加无从跟陈飞河说起。只是孟行将霍悭扣在城内,强行要他跟袁歧出城。前几十年里,打了小半辈子仗,鲁文安哪能便知,平城的人马,就是去喂鱼的。
江山霸业这种东西,都是白骨与血肉堆出来的。从古至今,没听说哪块地上没埋人。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去送死,他也并非没经历过。
甚至于跟在薛弋寒身边时,他很乐意去做这件事。虽说去做饵做诱都会有后援作保障,但谁也无法否认,这仍是一件提着脑袋走路的风险活儿。
那时候,这些事儿都顺利成章。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啊。长驱胡骑剪提封,谁夺龙沙斩将功。
死又何妨。
假如他死在那,这壮烈与豪气将刻入魂魄,六道轮回不得消磨。
他曾用这些话与许许多多的人提剑纵马,饮血餐肉。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要劝人偷生。临近门,鲁文安犹拉住陈飞河道:“记住我说的话。”
方徊已经探了个脑袋出来,见他俩一起回,也并没多说,只侧了身子让出一条道。鲁文安先大咧咧抬脚进门,里头人不知从那摸出副牌九,打的心不在焉。霍悭一人独坐在座首处,看他进来,眼睛一亮,顾忌方徊在,没立马扑上来。
后头陈飞河也整了衣襟,慢吞吞跨进来还有功夫打趣道:“这怎么还玩上了...。”
霍悭没答话,底下人太脖子,真假不辩的讽刺道:“咋了,等着宁城的大将军呗,再不来,咦,天牌”。他啪一声撂下一张,又道:“得,再不来,你也用不着去茅厕了,这就是茅厕,搁这拉,哎,将你一岁吃的奶拉出来都行。”
由得这人絮叨着,鲁文安笑笑往霍悭身边走,看着人一团乱,实际极有眼色的给让了俩座位出来。陈飞河一并坐了过去,只方徊已经回身,且一并跟过来拉了把椅子,毫不避讳直愣愣盯着霍悭,丝毫没给他三人开口的机会。
最怕就是这种场面功夫都不做的人,霍悭急且恼,脸涨的通红又找不出别的法。陈飞河还在脑子里一厢情愿的想来龙去脉,其余人等接着搓牌的搓牌,下注的下注。
袁歧还没来,鲁文安又多了些许心慌,不知道这人是做什么去,唯恐呆会这一屋蠢货不是袁歧对手。然他一想事脑子就乱,根本就没其他招。
唯一确定的就是,他得去把沈元州弄过来。
袍笏(五十九)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想法与薛凌不谋而合。但深究其根源,二人又相去甚远。鲁文安从未想过庙堂权利之争,想也想不到哪儿去。更不是为了保住霍悭性命,刚才说与陈飞河,不过随口蒙骗。
真要计较起来,他甚至说不出如何才能真的保住霍悭性命。无非是这大半辈子,鲁文安深谙哄人之道,那便是只管捡别人在意的事儿往好了讲。
他之所以决定要去找沈元州,是因为他带过兵,深知主帅对三军的重要性。所谓将帅无能,累死三军。更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之说。
按大梁律,主将死国,则副将暂代之,无需等公文下来。然此时胡人还没杀过来,就算霍云旸垂死并作惊坐起的说要托付孟行,料来孟行也不敢接。
去乌州往沈元州处求援,并非是鲁文安急中生智,反而要归功于孟行提了一嘴,说沈元州会来,只是孟行说的是“沈元州来之前”。
鲁文安咂摸了一嘴,这个“之前”的意思,就是说沈元州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而且孟行不希望沈元州来的太快。
妈的,这个狗东西。
鲁文安既不知道文书怎么传,亦没猜过皇帝有没有叫沈元州等着霍云旸死了即刻前往宁城,也没问过孟行有没有第一时间点燃乌州方向的狼烟。更加没想过,沈家和皇帝,和霍家如今是个什么局势,即使他去求救,沈元州会不会来。
他想不到这些,才是件好事。
正因为他想不到,才能一往无前的决定,要在袁歧眼皮子底下冒着临阵脱逃被斩的风险孤身前往乌州。
好几年没去过乌州了,以前..以前也不常去,尤其不会从宁城往乌州。那时候西北是一大片。若有要事必须前去,多也是安城那边的人去办好了,鲁文安往安城跑一趟即可。
寥寥几次,得追溯到战事还多的几年,宁城乌州两地来回奔波。他呆坐着回忆最近的路线,没注意霍悭已经使了好几次眼色,直到有人忍不住大喝一声“吃了”,鲁文安才猛地回过神来。
一瞥四周,还是牌九推的兴起,这一堆熟悉的人吆五喝六,让他恍惚以为又是平城屋子里花天酒地,如果不是霍悭在上面焦头烂额的话。
并没功夫留给他几人闲话,陈飞河还在冥思苦香怎么才能将方徊避开,大家一起聊聊对策,袁歧就领着四五个人径直闯了进来。
纵是各人还强装镇定,但落牌的声音渐隐渐无,分明再没谁的心思在牌上。五句文书读完,袁歧摊开名册道:“我点一下人,听声出列。”
陈飞河上前要问,霍悭站起急着将人拨到后面,躬身笑道:“袁大人何必那么麻烦,军情紧急,哪还顾得上姓甚名谁,都去都去。”
他转身对众人道:“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我平城皆是大梁铁骨男儿,今日就扬刀立马,杀他个片甲不留。来来来,去取酒来,我与诸位壮行。”
底下人翘脚就要走,方徊将人拦住,袁歧道:“公务在身,霍大人承让一步”。说罢瞅着名册一一读下来,这屋里的都有念到,除了鲁文安。
原袁歧手上拿的是朝廷名录,上头都是有品有级,俸禄在身的人。虽有些不是武将,但孟行恐将人与霍悭留在一处多生波澜,干脆一并圈了要袁歧带走。
只是霍悭压根就没往朝廷给鲁文安个一官半职,时至今日,他还是个站城门的卒子。那会与孟行说是从事,也是临时编了个瞎话,免得孟行将人给赶出去,这会袁歧自然就点不到他的名字。
而袁歧老早就发现了这点,事态紧急,他还来的这般慢,第一是为着随行的人不好挑。换了往日,死了封妻荫子,树碑列传,军令如山,还有援军,去便去了。但这会,正如鲁文安所言,此时去鸟不渡,纯属是去作饵为鱼的。
而且人死之后,不定被怎么安排,谁乐意揽这苦差事。先定了姓名,又逐一试探,总算凑了个齐活儿,那边孟行就找到了官位名录。
本是个好意,让人摘抄了一份,免了袁歧临了翻阅耽误时间。不料这一抄,孟行一眼瞧出上头并无安鱼的名字。
里头有什么蹊跷,倒也不难猜,朝廷的粮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一座城里总有一个倒霉鬼啥活儿都干,啥好处都不拿。孟行无意为鲁文安申冤抱屈,而是郑重其事的将“安鱼”二字用朱笔添在了末尾。
袁歧与孟行亦是多年同僚,看见其即知有意,何况传名单的人还特意嘱咐了一回。鲁文安听见没喊自己,片刻惊讶之后也反应过来,他就一卒子,哪能上战场啊。
这下事就好办的多,呆会以送行的名义出城,趁乱开溜即可。他正狂喜间,袁歧收了名册,冷道:“未曾问过霍大人,为何平城从事安鱼不在官位名录之上。”
霍悭冷汗直下,如今连罪名都不需要一个,孟行就能砍了他,何况是虚报官位这种欺上瞒下的活儿,报到刑部自己也不占理,妈的,当时忘了。
然袁歧并未深究,只是道:“想来是霍大人新晋提拔的好手,文书还未批下来。既然如此,也与我走吧。”
他话还没说完,霍悭已在连连喊对,话音刚落,便推着鲁文安让他跟着去。方才鲁文安愣神的功夫,陈飞河已与霍悭趁乱说了些闲话。
孟行想立功,这功为什么不让他们来立呢。
反正就算鸟不渡守住了,这功也轮不到平城,更莫说没守住,那早点去请沈元州确为上策。区区孟行和沈家相比,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安鱼孤家寡人不可靠,陈飞河是一定要去的,二人一起上路有个照应。霍悭本打算让陈飞河出门再找机会与鲁文安商量,一听袁歧没点到“安鱼”,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还好最后化险为夷。
鲁文安有心要说自己只是个卒子,然即使是个卒子,袁歧非要让自己走,也是无法拒绝,还是做了罢,拎剑跟着要走,却被人扯了一把。
先前搓牌九的站出来一人道:“且慢,爷也是见过场面的。你来调兵点卯,一无大印,二无兵符,一张破纸还藏着掖着,拿出来让爷看看,上头盖的是谁的名儿。”
袁歧停步转身盯着那人瞧了片刻,看向方徊道:“拿与他瞧瞧。”
方徊接过文书,并不动弹,只一手托着等人来拿。那人看四周无人接,嗤笑一声,上前几步,伸手便拿。
袁歧拔刀劈过,伤口从右下颌始,砍至左大腿根处,腹部斜切为二,肚肠带着热腥气倾泻了一地。
后头有人喊,但鲁文安的声音大些:“你妈的”,他冲上前要扶,看袁歧又抬手,恐他还要再来一刀,只能立马举剑将袁歧逼退。
常人左手还能拉一把,只鲁文安左手早些年就已经使不上劲,伸过去只拦了个空,稀碎的两声“你你.....”,飞快的消散在地面上。血迹蔓延至跌落的文书,霎时吞噬掉原来的朱色大印。方徊捡起来,抖了抖,举在空中向众人展示。
是孟行的,只是已经瞧不清了。
袍笏(六十)
双方皆是早有预谋,霍悭等人故意挑事,想看看孟行是仍旧用霍云旸的官印发文书呢,还是已经改用自己的。
这二者之间天差地别,若仍是霍云旸的名字,那就是孟行想置身事外,装作不知霍云旸是谁杀的,又是为何被杀,只秉承着主将死则副将替的梁律,先打完这场仗捏个功劳在手里。至于后面的事儿,顺其自然和稀泥便罢。
战未起,将未废,霍云旸的正身印理所当然该继续用。可如果这印盖的是孟行的,那就是此人已经承认了霍云旸反贼的身份,不等朝廷令下,自行取而代之。
霍悭不是个蠢的,坐了这会,联想刚才孟行举止言行。就怕这厮要将斩杀云旸的功劳揽到他自己身上,假如,京中霍准当真已死的话。
而孟行岂能不知个中差池,此时提富贵显然痴人说梦,但性命也是险中求。他既已下了决心要凭借霍云旸之死保全宁城一干人等的性命,那文书上自然盖得是自己的印。
只是这东西是备与将来朝廷查证,断不是现在给城里众将士看的。人口难防,若有人趁机散布谣言,说两将争权,对本就岌岌可危的宁城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哪能把文书光明正大的给人仔细查阅。
遮掩文书还在其一,其二,便是袁歧已经到了。刚才出不得乱子,现在却正好需要一点乱子让袁歧立威。
杀个人,是最快的方式。
肋骨护住了心脉,肺部受伤让人还有好一会可以苟延残喘。霍悭急冲上来,想将人扶起。才蹲下去,血就湿了鞋面。看人已经不行了,他抬头怒喝道:“孟行是什么意思?”
此时离霍云旸之死约莫三个钟头左右,外头阳光正好。屋里本是坐北朝南的吉居,甚是亮堂。听见屋里声响,袁歧带着的人瞬间堵住了门口,黑漆漆的影子投射过来,连血都变了颜色。
袁歧刀没收,上头血水未凝,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滚。他先瞧了一眼鲁文安才道:“此人违抗军令,当斩”。说着示意方徊收了文书,慢吞吞将刀收回鞘里,看着众人道:“还有哪位要看的,上前来拿。”
平城几年光景里,当是没人见过这个架势,一时皆噤了声,无人敢上前。屋里方徊与袁歧两人尚不足畏惧,关键在于门口人影晃动。谁也说不清,宁城里头究竟是怎么了。
是皇帝,是将军,还是地上躺着那个卒子。
这众生乱象,一如千里之外的朝堂。
“极好,那走吧。此去刀剑无眼,我袁歧与诸位血酒与共,休戚相关。不求同生,但求,死在你们前面。”
片刻仍无人应答,地上那倒霉鬼似乎呼吸已断。袁歧目光扫过众人,有睥睨之感,豪迈的不像个阴谋家。
鲁文安将剑收回腰间,道:“听袁大人的”,说罢先迈了步子往门口走。方徊几人自动给他让了路。霍悭从地上站起,与鲁文安反向相行,经过陈飞河身边时轻声道:“让他们能走就走。”
陈飞河轻点了一下头,道:“爷保重”,一扬手众人便出了门,留下屋内尸体未收。
果如鲁文安所料,平城人一听尚未修整,又要立马往回赶,皆是不解。这情况本是显而易见,孟行等人也是心知肚明,不然没必要冒着风险去留下鲁文安等人过来带兵。
好在这一路鲁文安已编排过理由,最底下的卒子还有不知霍云旸之死,也没人像在这个时间提起这事儿。鲁文安只道宁城要死守,城门虽高,总也凶险。且原城内布置早有安排,此刻再要轮换,既麻烦,又恐延误战机。”
平城的都是连夜过来,兵困马乏的,要安排在方队里出城迎敌也不是妙计,如今恰好将军要在鸟不渡阻胡人前锋。
鸟不渡山高势险,胡人马蹄子断然上不去。山上面又是杂木草树丛生,便是胡人善使长弓也不怕。刚好平城兵马不足一万,人少迅捷,鸟不渡终不过十里远,跑一趟不算难为人。且探子已经报过了,五十里内无胡人迹象,大可缓些过去。
到时候以山体为依,凭巨石滚木守即可,不必参战。即便巨石滚木用尽,亦不必下山,直接就地休整。待胡人兵马过了鸟不渡后,等待时机直接扰乱其后方,与宁城里应外合。如此既挫胡人锐气,又免平城将士有损。
一番说辞下来,不是为作战的好方法,倒叫人心服口服,齐声喊了“将军英明”,只是这个将军姓霍还是姓孟,并没人说。
反倒是陈飞河有点不敢相信这事居然办的如此顺利,他一路过来还在绞尽脑汁想如何才能将人带出去。倒也说不得人蠢,他既没带过兵,也不如鲁文安了解鸟不渡形势。
然袁歧与方徊相视一眼,皆是觉得棘手。他二人对鲁文安行事多有佩服,但不巧的事,鲁文安这是把路先给堵死了。
孟行要的,是这群人死守鸟不渡,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方能让胡人过来。他在宁城那么几年,对鸟不渡也是颇为熟悉。
山上的石头撑不了多久,能撑住的,是人。一批又一批的人堵住谷口,杀尽了,方能出谷。
胡人兵马多是没错,问题是山谷就那么宽条缝,他人再多,一次也就只能进那么几个。且死的多了,尸体都能堆出一堵墙来,得好久才烂呢。
平城说多不多,说少,那也是乌泱泱的一片人,真要死守,确实能守上几天。
所以鲁文安从未听过要用鸟不渡阻胡人南下,只是因为,薛家不这么打仗。区区一个鸟不渡而已,犯不着让成千上万条性命填在那。
然孟行不是薛家,这也不是一场胡汉之争。因此鲁文安让平城兵马不用参战,只需控石,极大的扰乱了袁歧原计划。只是现在出城要紧,他也不便反驳,想等到了鸟不渡之后再作部署。
北城门已经清洗的干净,霍云旸尸身不止去向。鲁文安与袁歧等人在最阵前,马蹄过处,被薛凌撕下来的那面旗帜又换了新,迎风招展的肆意。
城里气氛越发严峻,以至于少有人注意到,南城门挂了好几天的那个人,已经不知何时被解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