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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袍笏(三十二)

    薛凌垂眼,看地上碎掉的镇纸还没收,霍云旸就已然迎她如忘年旧交。果然是京中养出来的狗东西,来了宁城这么多年,还改不了吃屎。分明是厌恶自己的紧,还笑的满脸喜庆。

    可她居然也下意识的挤了个笑容出来,在京中呆了这么久,她到底学会且习惯了顺坡下驴,才见霍云旸改了脸色,心里头情绪还没发芽,嘴角就不直觉往两边咧开。

    等反应过来,烦闷更甚。若说对着江闳等人亲热喊两声伯父,忍忍也就过了,可要她向霍云旸称兄道弟,薛凌想了想还不如直接捅死自己来的痛快。然那份名单,她一定要拿到手才行,不然也犯不着进门之后跟霍云旸兜这么大圈子。

    这几日在马背上,也没工夫想别的事,偶尔歇下来啃两口干粮,薛凌记起城门口的事,难免想到李阿牛其人。

    虽在临江仙那人嘴里听说李阿牛是栽倒在地半死不活,但她并不怎么担忧李阿牛安危,江府花了这么大手笔,总是想得到点啥的。明面上又不能去抢,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根暗线,必然舍不得放。

    只要江府不漏破绽,魏塱多半也不会置李阿牛于死地,他得留这个人可以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接霍家的权,毕竟皇帝也不是想放谁就能把谁放上去,好多双眼睛盯着呢。

    按理说这是一步极稳的棋,然那晚去找李阿牛的经历不太愉快。薛凌怎么想,都觉得此人以后不是个好相与,她鲁伯伯的剑,是万万舍不得再还给那蠢狗的。再想想这个人用起来,多少还要受制于江府,不如趁着来找霍云旸,留个不为人知的后手,也好有备无患。

    思来想去,唯有把霍家的东西拿到自己手里才最保险。

    大户人家做事,只有三成之数在明面上。霍家这么大个摊子,必然有好些亲信都分布在暗处,也许有很多人平日还是在朝堂上跟霍准唱反调的那种。除了这些,还有许多跟霍家牵连不深,却又有把柄在霍家手里,关键时刻不得不帮霍准办事的倒霉鬼。

    说是斩草除根,除非魏塱一把火烧掉大半个朝堂,不然不要说根,就连草叶子都没斩干净。所以此事过后,必定还会留下很多霍家旧部。倒也不指望打着霍家的名义去让他们为旧主尽忠,一群猢狲而已,只消捏着其软肋威胁利诱,能谋得分毫好处就足够了。

    朝臣还在其次,薛凌一想到江闳那种摇唇鼓舌之辈就烦的慌。关键在于,京中御林卫,尤其是深宫禁卫。

    这群人是霍云昇领着的。最顺利的情况,是处理了宁城,她就快马回京杀了魏塱。到时候魏塱必然在大肆清洗霍家余党,御林卫的人惊弓之鸟,正是挑事的好时机。有了霍云旸给的名单,再加上一个霍云婉,她总有机会近到魏塱三步之内。

    就算魏塱手脚快,等她回去的时候,卫尉已经被全部换了一遍,有了这份名单,也好找找漏网之鱼问个路。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得从霍云旸嘴里套出这份名单来。

    好在薛凌无需讨好霍云旸,方才不敬之处虽是发自于心,却也是有意为之。她早过了藏不住事的阶段,话说的难听还是为着快速让霍云旸相信自己。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霍家的蠢狗显然不是君子,又是狗急跳墙的时候,所谓墙倒众人推。若说自己跟霍云婉有金兰之谊,不惜生死千里迢迢跑这么远就为高山报流水,伯牙答子期,别说霍云旸不会信,天底下能信的也没几个。

    要说是为了钱,这个时候霍家根本出不上价格,赌霍云旸能杀回京中做皇帝,只怕是脑子坏的特厉害了点。且这个说辞少不得要将霍云旸恭维的天花乱坠,薛凌想想自己编的艰难,反倒容易漏了破绽,倒不如另谋他路。

    纠结到最后,竟是实话来的最保险。

    如果霍云旸真的要找个人将那份名单带往京中,最合适的那个人,必然是既跟魏塱有仇,又跟霍家结了梁子。因为那个人最乐见其成的,就是霍家跟魏塱两败俱伤,或者说死了谁,她都开心。

    这样一个人,再也没有谁比薛宋案的苦主更合适了。

    料来霍云旸应该也能轻易明白这点,甚至于薛凌已经打算好了,若他是个蠢狗一时脑子没转过弯,借着恶语多提醒两句便是。

    然她到底略有顾忌,便给自己编了个宁城的身份套着。如此既方便行事,又避免霍家与薛弋寒世仇太深,决然不肯用薛家人。

    看目前霍云旸的表情,显然他已经想透了其中的点,所以既没大惊小怪的招人来拿了薛凌,也没再继续追问为何要帮着霍家。

    有了这么一档子借口,言行再恶劣些,也并不出格。本就笑不由衷,改为冷笑也顺其自然,薛凌“哼”了一声,道:“你不急我急,你没听我说么,我站在这恶心的慌。”

    霍云旸不理会薛凌,坐回椅子上,蘸了笔墨,一边写一边才道:“你实在聪明,知道说假话骗不过我,便老老实实露了身份。是想告诉我,你是要真心实意的帮我送信回去,好让霍家亲信找个吉时砍了皇帝,然后再看天家正统铲除我这个乱臣贼子,是么?”

    “是啊,既然如此,何不早点给我,起码我比来的任何一个人都可靠,他们可能会出卖你,我不会。毕竟”...薛凌凑上前去,想看霍云旸写的什么东西,霍云旸一把抽走,脚尖在地上借力,身体跟着椅子一起退了好几步。

    薛凌貌若讨了个没趣,直起身子,笑着继续道:“毕竟,我只想看你们俩死啊。”

    霍云旸吹了吹纸张墨渍,道:“你说的对,你还真是不会出卖我。不过皇帝心思缜密,没准特意派个人来与我玩一手也未知。姑娘还是多住两天,托了拓跋铣的福,当年宁城死掉的将士,皆有名册在录,且容我去翻翻,看看是谁家十七八的小娘子....”

    他抬头看薛凌:“这般合我霍某人的心意。”

袍笏(三十三)

    那些年来往宁城次数虽多,但薛凌年纪尚幼,且宁城不比京中人情客套繁文缛节,薛弋寒多不会拉着她拜会同僚。

    另外鲁文安也是个不喜欢参合正事的,常常是一到宁城就带了薛凌满城乱窜。所以她虽见过几位守城的叔伯几回,对其家室内却是一无所知,更莫说在这个时候记起谁家有个和她一般年岁的小姑娘。

    听得霍云旸要去查,薛凌心头一紧,却故作轻松道:“你能翻的东西,魏塱一样能翻,事都做到了这地步,还差你那几页文书不成。他若有心骗你,换个男的来岂不更好,总不能守城的倒霉鬼全都断子绝孙了罢。”

    霍云旸折了手上信笺,对着外头喊了“来人”,这才答道:“你说的也是,不过查查总是放心些。不过,姑娘怎么称呼?”

    “单名一个落字。”

    “姓什么?”

    “鲁。”

    “鲁,不是两位副将之一”,霍云旸轻摇了两下脑袋,她二人一问一答极快,外头下人听见喊就往里走,貌若没瞧见薛凌一般,径直走到霍云旸身侧,却并没听见前几句对话。

    薛凌只听见霍云旸轻声交代“送出去”,但具体送往何处,霍云旸并没明说,而是冲着那下人点头示意了一下,下人便带着信离开了房间。

    她恐这封信是霍云旸为了求证自己身份而递给谁的,待下人一走,便赶紧道:“家父只是一介裨将。”

    “鲁落,这个名字实在怪异”。霍云旸重新坐回椅子上,先思索着感叹了一回,又道:“你说的不错,起码我找不出什么破绽把你也挂城墙上去。不过,你要的东西,确实不急,相反我有些别的事问你,坐下吧。”

    薛凌寻思了一阵,她还是对那份名单念念不忘,便依言坐到椅子上。霍云旸再不试探,而是直接问了京中大小事。薛凌一路编排过语言,加之霍云旸对霍云婉毫无怀疑,一番对话下来,倒没出什么乱子。

    她下午进城,到霍云旸彻底闭嘴不言,看窗外已是日近黄昏。薛凌道:“霍将军既然再无别话,不如.......。”

    霍云旸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且坐着,我去叫个人安排住处与你,这两天不太平,劝你少走动,不然刀剑无眼。”

    薛凌瞧他已行至门口,站起来大喊道:“霍云旸。”

    “还有何事?”

    “我早说我在这恶心的慌。”

    霍云旸回头,半晌才阴恻道:“你以为我看你是个什么好滋味?不如咱俩都自求多福,省的过两天要一起被挂到城门上去。”

    说罢他转身而去,薛凌站着将腰间匕首柄捏了又捏,狠出了一口气才重重坐回椅子上。不急就不急,她倒也不是没想过霍云旸会做些什么来保命,但是总能等两天。

    两三天出不了什么事,且霍云旸就在眼前,无论他要做什么,都能在他动身之前取其狗命。最好是等名单一到手,立马就将这蠢狗捅上十七八刀。

    薛凌坐在椅子上,再不复那会乖巧笑意,反之脸上尽是狠戾。下人进来喊时,看见这小姑娘,心里头都登时“咯噔”了一下。

    自那年一别,还是第一次回宁城的军务重地。跟着下人走了几段回廊,薛凌发现砖瓦柱石都是新的,正诧异,又记起胡人烧杀掳掠,这种地方,必定是难逃一劫,所以旧时廊檐,早就化作飞灰了罢。

    这个季节,宁城早晚温差极大,她本心有不耐,又见迟迟不到地儿,烦道:“还要走多远。”

    风将下人手上举着的掌烛吹得摇摇欲坠,听薛凌问,赶紧道:“姑娘的居处要远些,将军交代.....。”

    “走吧”,薛凌没听完,便打断了谈话。

    晚饭称得上丰盛,一只烤的流油的羊腿直接放在铜炭盆上端了过来,汤水是不知名的菌菇并雉鸡,旁边还煨了小碗青菜,色泽翠绿。

    薛凌几日未吃好,她担心霍云旸在饭菜里作手脚,却也只迟疑了片刻。腕间陶弘之给的那颗药丸子好端端的系着,多少增添了些许底气。

    但这一晚怎么也睡不下,一是霍云旸尽在咫尺,二是她到宁城了,这个城里,好像一草一木都是故人身影,一山一树皆是旧日时光。

    她翻来覆去,三四更还睡不下,加之晚间羊肉用的多,只觉口渴难耐。此地显然不比京中些人妥帖,连个茶水都没人多送几壶。

    虽霍云旸交代不可乱走,但薛凌又岂会忌讳这些。决定不再躺着后,她翻身拎起匕首就出了门。

    建筑新修过,格局却没改。由着有卒子值夜的关系,厨房里该有伙夫准备夜间吃的补充体力。薛凌凭着不深的记忆,只说去舀几瓢水喝。

    她路过正厢房时,瞧见院里燃着一大堆霍,旁边站着的人还在往里头一沓一沓的扔纸张,不是霍云旸又是谁。

    听见响动,霍云旸没回头,只道:“拿来了么?”

    薛凌皱眉,想着要不要装没听见走过去。霍云旸没听到人答话,这才转头瞧,看见是薛凌,道:“怎么是你”?说罢又回过头去继续往火堆里丢纸张。

    既然瞧见了,薛凌干脆大方走到前头,想着不若套两句近乎,早点拿到东西早点杀了这蠢狗也好。走到近处,才发现霍云旸手里拿着的是黄纸,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给霍准烧纸钱。

    这种蠢狗,也会有人之常情吗?

    薛凌于火光里暗挑了一下眉,讽道:“挺好的,今儿差不多该是霍准头七。”

    霍云旸不答话,只从身旁袋子里不停的将黄纸往火堆里扔,后头下人又扛了两袋元宝过来,薛凌方知霍云旸刚才把她当做来送冥祭的下人了。

    直到黄纸只剩最后一沓,霍云旸一改先前大手笔,变成了一张张小心翼翼的往火堆里送,眼看着最后一张火都烧到了手上,他才松开。

    薛凌看的没趣,道:“我起来找点水喝,你且烧尽兴点。”

    霍云旸终于抬头,死盯着薛凌,良久才道:“今天是头七吗?”

    “希望断七之日,我可以,把你也烧给我爹。”

袍笏(三十四)

    薛凌指尖先回缩着去够了一下手腕,才无声的搭到腰间刀柄上,本是想退两步与霍云旸拉开些距离,突然又想起这是他的地盘。若是四周有埋伏,还不如趁着离的近,先将这蠢狗捏在手里,也好有个逃命的凭仗。

    打定主意,便非但没退,脚尖还轻微往前移了些。她身上是把匕首,也是短小防身,不善攻。恐霍云旸突然发难,薛凌眼角余光盯着他双手不放,却笑着道:“那我岂不是还有老长的时间好活?”

    断七又成尾七,人死回魂,有七七之数,尾七说的是最后一天,算算确实还有很长时间。霍云旸看出薛凌态度谨慎,有意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前方,道:“我家姐居于深宫,能在瞬息之间知道家父丧命已是不易,她能详细知道个中经过?”

    薛凌也将手缓缓从刀柄上移开,仍是笑着没答话。霍云旸既然都说了要将她烧给霍准,语气也并非试探,显然是已经认定霍准之死有她一份功劳。

    她既不愿也不屑扯谎,且扯谎也别无用处。不过看霍云旸凄凄之色不似作假,要是在这个时候承认是她捅死了霍准,又过于张狂了些。

    不开口是种变相的默认,霍云旸倒也没多意外。他仍不知薛凌是谁,但他觉得薛凌憎恨魏塱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仇恨本就难以伪饰,更让人相信的是,薛凌直呼魏塱其名时,喊的十分自然。若是习惯给皇帝当下人,断不会有这个习惯

    生于宁城一说也应该是真的。除却下午言语试探,晚间呈给薛凌的膳食也是别有讲究,其中有一味草茎是西北这边特有的植物。

    久居此地的人习以为常,隔两个城之外的人大都难以下咽。下人去收碗碟时,霍云旸特意交代过留意剩余物。薛凌本就饥饿,自是连碗底都舔的干净。

    多方面结合,对薛凌编排出来的身份,霍云旸算是基本认了,自然也就认了薛凌是真想霍家和魏塱一起死。

    既然如此,霍家出事,薛凌一定参与其中。

    然皇帝与霍家矛盾由来已久,加之最近霍准本有异心。霍云旸虽猜到薛凌会从中作梗,却万万想不到她就是幕后黑手,不然只怕等不到所谓断七。

    薛凌等了半晌不见霍云旸再说话,便后退了几步,这才握着刀柄转身离去。直走到屋檐拐角处,回头瞧了一眼,霍云旸还独自站在火堆旁没有挪步。

    宁城晚间的风已有些刺骨,他只穿了一袭粗麻单衣。

    薛凌一颗心狂跳,霍云旸不知是她杀了霍准,她却是心里有数的。只说方才实在凶险,看霍云旸的模样,恨不能活吞了自己一般,这个蠢狗还是早死早安生。

    此时雨谏还在回京的路上狂奔,他大概没有料到,宁城已经无需等他的消息来判定霍准是生是死。

    有亲信来给霍云旸加了件袍子,低声道:“将军要保重自己,小的们可都依仗着您。”

    纸张元宝皆不耐烧,转眼余温散尽,霍云旸扯了扯领前系绳,转身往里屋走。身边人紧跟着道:“依将军之见,那个女人......”

    “先留着吧,两日之后再说。”

    飞灰随风而上,转眼飘至天际,跌入另一处火光里。另一场屠杀终于拉开了序幕,或者说,已经开始谢幕。

    几日前,拓跋铣的人就到了羯族的地盘外围,那里早有人备好了几车茶盐砂糖等候,同行的还有几个汉人。凭着石亓的印信,说是给自己的父亲送些中原礼物,轻而易举就进到了羯皇的帐子内。

    多事之秋,底下看门的也算慎重,特意请示了石恒。然那几方皮子并非作假,几个汉人亦是异口同声说受了羯族小王爷之托,又挤眉弄眼说是小王爷私下讨来的人情。

    石亓人在安城,等着上京。离羯皇帐子不远,为防生变,双方皆是每日互有通信。石恒先还疑惑了一阵,自家的王弟好像全然没提过什么礼物的事。

    然如今石亓是质子的身份,来往皆是通过梁官信,不便说这些也是情理之中。又记起年初石亓曾弄到过一些上佳的大米,问他是哪来的,也说是认识了个汉人送的。

    石恒查验了一下物资,也无不妥之处,又担心拒绝汉人会引起误会,与羯皇一合计,厚礼将鲜卑众人迎了进去。

    当晚帐子里羯人无一活口。

    胡人的生活方式大同小异,前去的人身上没带武器,毒药却是从梁京城得来的三步倒。数十个主要人物毒发身亡后,火信在空中炸开,鲜卑埋伏在近处的人合围过来,直接将方圆数里的草皮踏平。

    水源也早早下了别的迷药,纵是鲜血遍地,却连声哀嚎都没传出去。

    收拾完残局,又以羯皇的名义,遣陆续苍鹰飞往羯族各部落,要求各位首领前来议事。鲜卑以逸待劳,那些人多不过是带了七八护卫,谁也不知羯皇的帐子里已然换了个芯。

    直至薛凌到达当晚,拓跋铣的名单上,羯族十九个部落算上羯皇已经划掉了一半之数。那些参加议事的首领一去不回,剩下的人总算察觉到了异常,再想骗,就不太容易了。

    拓跋铣看着底下人传来的信,想着羯族已然强弩之末。另一头,又是霍云旸诚意诚意的邀他南下,虽然信上说的是绝不伤君一卒一马,可去都去了,伤一伤又有什么关系呢?

    该把石亓弄回来了,羯皇死了这么大事,羯族一群蠢货必然要人压着才不会生事,鲜卑也要个正当理由去接管羯族,不然大小战事还得打几场。虽然拓跋铣认为胜负毫无悬念,可他已经不愿意再在羯族耗费一丝力气,只想全部人马集中到霍家这头来。

    他知道霍云旸也要死了,到时候梁人宁城一线无帅,魏塱那皇帝多半是派沈元州支援。这样也就没手再去管羯族,这次居然鱼儿熊掌兼得。拓跋铣的举动倒是与薛凌所想无异,他想先将石亓弄回去当条狗哄两年,直到羯族真正归心。

    可薛凌没想到的是,鲁文安开始着手从平城撤兵。

袍笏(三十五)

    兔子急了尚且会咬人,霍家出了这么大事,霍云旸会做出什么举动,薛凌还真没没多想。她向来自信的近乎狂妄,觉得自己一路赶来宁城,霍云旸必死无疑。

    只要这蠢狗死了,由得他长了几颗牙,也咬不着谁去。所以她对拓跋铣那头担忧颇多,反而对霍云旸这头放松了警惕。或者说,三年前的薛宋事件,她只承担了后果,并没去经历过程,故而并没留下多深刻的教训。

    她既没想到霍云旸比魏塱还不如,更加没想到有些事,并不是谁喊了开始,谁就能喊结束。甚至于都没想想假如申屠易无法将石亓捞出去,拖不住拓跋铣要怎么办。

    人在无休止的重复错误,就像那晚她撇下齐清猗一个人,近乎愚蠢的去消解眼前的固执。更令人绝望的是,江府在助长这份固执。

    江玉枫催着薛凌来宁城,自然有他的道理。江闳对于行兵打仗事可能不如薛凌,对人心黑暗挣扎,却是强了百倍不止。他只霍云旸不会坐以待毙,却不肯好好想对策,而是寄希望于薛凌早些杀了霍云旸。

    杀了还阻止不了呢?

    那就算了。

    深究起来,二者也没多大差别。真正衡量过得失,薛凌也未必就肯舍了心结。

    鲁文安之于平城的情感,比之薛凌其实不遑多让。他在平城里本就和众人混的热络,安城粮案后更得霍悭信任,再到恢复巡防一事给霍悭长了极大的脸面,鲁文安在平城地位更上层楼。

    且这个人志不再做官,霍悭几次说要给他请个身份下来,都被直接拒绝。唯一的毛病就是对来往胡地的人扒皮扒的狠点,可扒下来的,从来也没少了霍悭那份。剩下的,就全部分给了底下人,要他们早晚巡防操练。

    一开始还怀疑有异,偷偷问了几个人,合着这人明面上练兵,暗地里天天交代人去胡地帮他找儿子。霍悭彻底放下心来,卒子的大小事儿都丢给了鲁文安,乐得天天自在。

    他不知鲁文安的本事如何,但平城这地本就是个放哨的,既盯着胡人,又能对安城那边借着公务的名义套些口风。真打起来,自有真正的霍家人带着大军过来。因此这安鱼乐意折腾就随便折腾去,折腾出点好东西,他还能拿去领个赏。

    魏塱收到的那封胡人兵马压境的消息,说是假,也为真,正是鲁文安亲口所述,霍悭改了措辞呈上去的。

    鲁文安随薛弋寒真正上过战场,一看胡人装备就知那些蠢狗是真的要来抢东西,连探两日,发现其距离平城越来越近,急忙催着霍悭向宁城求援。

    平城这些年无平民,驻兵比之薛弋寒在任是也大打折扣。更要命的是,平城城内无余粮。

    有些因,种下的时候好像没多大影响,却不想一粒粒累积到最后,自食其果能将人噎死。

    薛凌火烧安城后,附近粮价连月居高不下,平安二城又在梁最边境处,从别的地方运粮势必大动干戈。故而前几月,安城的亏空一直没能补上,眼见要往平城分发军粮,主事的只能找借口拖延。

    以前是三月一送,现在规矩改成了一月一送,月初交付。数额少了两层,当时才勉强度过了那次难关。后梁与羯通商,苏家站到沈元州身后,总算有了光明正大的路子补足了安城所缺之数。

    可规矩改都改了,沈家巴不得有理由每月来一次平城,又怎会再改回来。鲁文安深知这对平城极不利,万一胡人突然围城,外头想要送粮进来难如登天。

    可他毫无办法,霍悭又说宁城近在咫尺,援军跑过来不过大半天的功夫,操心这档子做什么。话说完还没几个月,拓跋铣就到了跟前。

    薛凌中元节次日杀了霍准,又在京中多耽搁昼夜,到达宁城时正是七月下旬,逢平城余粮不多。

    霍悭收到霍云旸的消息,急急忙忙招了鲁文安来要他领兵往宁城撤退。鲁文安先是一愣,反问道:“撤什么?”

    这人向来慢半拍,霍悭跺着脚催促道:“你就别问了,拾掇拾掇,跟爷回吧”。原他手底下也有的是人用,轮不着让安鱼来干活。但大家都是拿平城当个养老地儿,连练兵都没出过几回场,这会要去领人估计还不如这安鱼何事。

    鲁文安并不是没听明白霍悭说什么,他只是有些无法接受罢了。这蠢狗平日里犯蠢也就罢了。妈的胡人还没打上来,就喊着要退,这是什么狗东西?

    他手上剑未丢,捏的青筋暴起,一改往日孙子样,盯着霍悭怒火中烧道:“回哪,回你妈娘胎?”

    他犯急的时候常有,说话经常不带脑子,霍悭也是知道的。不过那些时候,是能明显瞧出这个人只是有口无心的一句拧巴,他从没见过安鱼这样,也是登时噎住没顾上答话。

    鲁文安来回走了两步,又道:“胡狗还没打上来你就要退,你骨头是面团捏的吗?”

    霍悭半天回过神,抓起桌上茶碗砸过去,大喝道:“你在跟谁说话。”

    鲁文安避过茶碗,并没如以往一样立即服软讨好,而是将剑一横,坚定道:“要滚你滚,我这就去安排人守城迎战”。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你守城,真把自己当个东西啊,你手上有芝麻大块令牌吗你就安排?”

    鲁文安人到门口又停了脚步,霍悭说的极是,他根本无权调动任何一个人。平日称兄道弟,赤胆忠心,可单凭几句话就要人视死如归,怕也没几个能跟着。更何况霍悭要跑,剩下的哪还有士气去撑这座城。

    “安鱼,爷叫你退是为你好,你都不问问前因后果,你说你,爷害过你吗?你有今天,还不是爷一手把你给提上来的”。看鲁文安停了脚步,霍悭倚了身子,懒洋洋道。

    他实则已经动了怒,然霍云旸要求两日之内撤空平城,霍悭恐鲁文安真回去煽动一群人闹起来,凭白添不自在。反正此人好哄,先忽悠着将此事过去了,冤仇日后再提。

    鲁文安也有别的计较,强忍了一口气,回头咬牙道:“我要在这等我儿子。”

袍笏(三十六)

    霍悭火气又退下去些,同鲁文安打了将近半年交道,他自认将此人看的通透。平日里生死富贵皆不是个事儿,唯有找儿子是死穴,谁踩跟谁拼命,好像当初来平城耗着就是为了等儿子。

    人耗了两三年啥也不图,就为那么一点命根子,猛地叫走,说两句蠢话也就由得去了。反正自从来了这破地,也没谁嘴里能吐出个好鸟。

    霍悭撤了脚,起身小跑两步赶上来,拉着鲁文安道:“你说你,我一说走你就急眼了不是。跟爷这么久,爷什么人你不知道?”

    鲁文安鼻子里粗气没喘完,只将手中剑一横,道:“我不能走,你...”,他一跺脚,也换了个口吻喊:“爷,你也不能走,你一走城就完了。”

    霍悭目光在鲁文安抓着的剑上打了个转,猛记起这人身手还踏马不错,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他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更浓了一些,急道:“走啥啊走,兵法读过没,那叫诱敌深入。”

    “我就实话给你说了吧,城内粮食就够撑几天的了,安城那头跟爷不对付,你也不是不知道。指望那边提前送粮过来,你他吗还不如指望老天爷掉元宝呢。万一胡人......”

    “宁城呢,霍云旸不派兵增援吗?两地相距又不远,粮草过来就一日的功夫”。鲁文安急不可耐,抢着打断霍悭道。

    他本不是个讲礼的,对霍云旸也全无敬重,平日里还能违心喊声霍将军,今日便是直呼其名。霍悭原是不让他开口,被他这一喊,又愣了半晌,恰好让鲁文安说了句完整话。

    “宁....霍将军的名讳是你喊的吗”?霍悭伸手想打,看自己手头没东西,盯了盯鲁文安还横着的剑,手又放了下来,耐着性子道:“你歇歇,爷赶紧说完了你去拾掇着准尽早带人撤兵。”

    不等鲁文安反驳,他又急道:“这是爷抬举你,别蹬鼻子上脸啊,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天边残月将退,霍悭随意一瞥,只觉身上凉意更甚,刚才也没顺手抓个大氅盖上。他斜眼瞅着鲁文安道:“边关的事儿传回去不知道得几日,要提前派兵过来,又恐胡人玩花招子虚晃一枪。送粮来吧,这不是给安城那边留话柄么。所以霍将军决定将平城的兵马全部撤回宁城。”

    “我..”

    “你你你,你闭嘴吧你。宁城那兵肥马壮,粮草也足,用不着受安城限制。反正平城也是连个鬼都没有,胡人过来也没啥可抢的。人往宁城走,不比宁城的人和粮一起往平城来的容易啊。“

    霍悭走了两步,背对着鲁文安将手撑到栏杆上,仿佛是在等鲁文安自己想透。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咱就是先撤回去,诱敌深入,等胡人行至宁城,到时候杀他个人仰马翻。”

    后头鲁文安半晌才憋出几个字:“真他妈窝囊”。说完也不跟霍悭再答话,拎着剑大踏步的走了。

    霍悭盯着背影,狠拍了两下栏杆,转身冲进屋子里,从柜子最底层翻出个盒子,又小跑着到床头寻了把精致钥匙,屏息凝神将盒子打开,里头银票珠玉满满当当,是他来这几年所有的积蓄。

    他还真没对鲁文安说谎,霍云旸又怎会把撤兵的真正目的告诉霍悭。他不仅不信任这个霍家旁系,更恐平城内部有安城的探子。

    平城无粮,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如果报上去说胡人即刻围城,要求安城加急将粮草送过来,皇帝肯定也不能驳斥。但平城兵马直接撤往宁城,确实来的更快些,而且这昭示了霍云旸并非有挟战事而令天子之心,他自然做的乐此不疲。

    霍家与皇帝的关系,鲁文安看不透,但这几月平城常有胡人,霍悭免不了要拿霍家说事遮掩,是故他多少知道霍云旸不似以前薛弋寒和皇帝那样心无芥蒂。因此霍悭说不能由宁城给平城提前送粮,虽有愤愤,却也只能认了。

    他又并非薛凌那般固执,以当前局势,撤往宁城却是是上策。胡人虽劫掠,但安城无平民,这几年周遭也基本没有百姓定居,一座空城剩在这,哪怕受些烟熏火燎,总好过万余条性命被困在城里等死。

    他到了大营不久,霍悭几个狗腿子也从被窝爬了起来跟着他吆喝。一番动员,定了第二日启程。可能由着鲁文安带了一段时间的兵,听说胡人要打过来,这座城里居然有了些许沸腾感。

    霍悭抱着那箱子点了又点,他也对霍云旸说的理由深信不疑,只是另有想法。看霍云旸的架势,胡人是真要打过来了。

    这场仗一打完,平城就是霍家重地,再轮不到安城那边时不时的指手画脚。那这么块肥缺肯定就不是他的了啊。回去也好,回去也好,有了这几年功劳傍身,回了京中就是一辈子清福享不完。

    他搂着箱子,放哪都觉得显眼,又担心鲁文安将最后的差事给办砸了,莫说睡觉,躺都躺不踏实。

    说是尽早,下令收拾行囊,折腾完已是第二日黄昏。兵贵神速,鲁文安又探得胡人离平城不足二十里,只怕天明就要攻城。索性是决定了要撤,还不如连夜走人。

    亲信听鲁文安说一切就绪,就跑上来对着霍悭道:“爷,一切都妥了,等您一声令下。”

    “妥了”?霍悭顶着老大一双黑眼圈跳起来喊,又连敲两下床板自喜道:“妥了妥了”。说罢披了外衣跟着人往底下走。

    鲁文安已换了衣服,见霍悭出来,上前行了礼,正色道:“请大人下令”。这是一场出逃,弄的跟出征似的。

    霍悭也是相同感慨,城内人皆列队,拄长枪齐喊:“请大人下令”,他哪见过这阵仗,干咳了两声,才一挥旗,鲁文安翻身上马,大喊道:“开城门。”

    他以前也喊了不少次,只是从来没开过平城的南门。

    宁城的城门开的倒没那么正式,只是北城门就在瞭望台之下。薛凌睡不好,早早起了站上城墙,看着不少人推着车往外走,不禁有些奇怪。宁城往北,这几年已经罕有人烟,这些人去干什么?

    她惦记着这事儿,反正也不忌讳霍云旸,干脆多跑了几趟,发现这运东西的人陆陆续续基本没断过。这么大规模,往宁城北面运.....

    霍云旸在往平城运什么?

袍笏(三十七)

    城墙高有数丈,往下看去只能瞧见巴掌大个点,所以她也不好猜车上究竟装的什么东西。想下去走近了瞧,又觉此举太冒险了些。

    本想抓着霍云旸旁敲侧击套个话,孰料一直见不着人。找上书房去,也有守卫看的严实不让她进。薛凌因名单一事束手束脚的,便没强闯。这一上午犹疑不定过的甚是焦灼,终没敢直接去那些车上划一刀看看是啥。

    到后头干脆就懒得再看,反正霍云旸要死了,她想。

    令薛凌小有诧异的是,霍云旸给的午膳十分简单,甚至称得上寒酸,不过一碗糙米配两三样小菜,和昨晚的丰盛有天壤之别。

    她不明这里头是什么花样,嚼巴了几口,连水也不敢多喝,丢了筷子要出门寻些放心的吃食。守卫伸手要拦,薛凌刀就亮了出来。

    霍云旸一直派人跟着暗地里看着她,见起了冲突,立马现身道:“姑娘,请勿多事。”

    薛凌早知自己一举一动皆在别人眼睛里,转身翻了刀刃道:“霍云旸不乐意见我,当我乐意见他?你且去告诉他,我现在就要离开宁城。霍家的信,我不带也罢。但如今京中上下翻遍,别想找出第二个人能跟霍云婉会面。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霍家的御林卫现在就是一群猢狲,聚不起来的。”

    那二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个道:“姑娘稍后”,说罢转身离去,另一人对薛凌赔笑,手却垂在腰间连个施礼的基本样子都没有。

    薛凌跃起坐到横栏上,那人刀就抽出来一半,见薛凌并无要伤人的架势,悻悻又收了回去,低声道:“姑娘不要令在下为难。”

    薛凌晃着腿笑笑道:“不为难,我就是随便走走,不如你也去传个话,问问霍云旸,以前宁城旧将埋骨于何处,我也去烧堆火,赶不上头七,还不能赶个晚节么。”

    她知战后有人清理死者遗骨,树碑立传一般不太现实,因为大多都是断臂残肢,压根分不清谁是谁。又或者烧成焦炭,只剩一颗头颅之类的,总之都是些人间惨剧。

    所以后人就将所有死于战乱而又无人认领的性命丢于一处,垒一座圆坟起来。官民不论,老少不分,这些人,未同生,但同死,同穴也是应当的。

    那人低头不语,薛凌嗤笑一声,继续晃着她的腿,没有继续说话。先前走的那人很快便回来道:“将军请姑娘过去一趟。”

    守门的抹了一把汗,两人识趣让开路,薛凌跳下来,一溜烟到了霍云旸房里,先道:“霍将军好大的架子,信不信的无所谓,总不至于要把我也挂到城墙上去吧。”

    霍云旸抬头道:“今日事多”,又对那两人道:“你们退下吧。”

    薛凌不等人走,即换了脸色,冷道:“今日我一定要离开宁城,你要不要我带信?”

    “要的,我在拟,今晚便好,你是要连夜赶路,还是明儿启程皆可自便。”

    “几个人名,几桩小事而已,要霍将军费神这一整天?”

    “确实有些费神,姑娘就多担待些。不过令人费神的并非京中之事,我比较担心姑娘拿到名单之后,就立即对我卸磨杀驴,然后拿着这份名单回京哄骗我家姐找机会行刺皇帝,这可如何是好?”

    心思被人说中,薛凌并无尴尬,反而勾了嘴角。她开怀于,真难得,难得全然不必再装样子了。她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跟天下人炫耀,她想杀了魏塱和霍云昇一家,可惜一直只能藏着掖着,在霍准和霍云昇面前,也没讨到半分便宜。

    所以霍云旸这般直接,她反而更添自得,笑道:“怎么会,宁城全是霍家兵马,莫说卸磨杀驴,就是你霍将军掉了一根头发,我也插翅难逃。你怕什么?”

    你怕什么?怕死吗?

    “你说的是,但你知道这么多事,只怕不是孤身一人查出来的。拿了名单递出去,拼死跟我同归于尽,宁城纵有天兵天将,也救不得我的命去。所以....”。霍云旸递了一张纸给薛凌。

    趁着她读上面内容的功夫继续道:“你瞧,这信上内容,不过普通家书,要想读出真正的意思,唯有我霍家几个主事的知道怎么解。”

    薛凌已将上头文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然就是聊了些饮食起居,问问京中近况,连个人名都没有。又听得霍云旸所言,只能翻了个白眼等着他说下文。

    看薛凌一脸无奈,霍云旸心满意足,道:“你且带着信回去,到了京中让我家姐给我回信,她知道怎么做。”

    “姑娘,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时也,利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过去的事儿,不如放放。先杀了那个最该死又最难杀的,再来与我计较,岂不皆大欢喜。”

    薛凌无声抿了嘴唇,将纸揉作一团,道:“你说的是,时也利也。你写你的家书,我想去城里转转。”

    “近日城中戒严,你还是不要随意走动。”

    “戒严”?薛凌反问了一嘴,又瞬间想到霍家跟魏塱肯定是闹起来了,霍云旸看严点也正常。

    “嗯,来往都查的仔细,不过无妨,不耽误你回程,你且就在居处转转吧,看些旧时风景也是一大乐趣”。霍云旸又提了笔,埋头间随口道。

    薛凌顿了片刻,沉着嗓子道:“宁城旧将的坟在哪,我去补个头七。”

    “城南外十里处,有一大片松林,地底下都是,不过算算时间,赶上命不好的,伺胎都重投好几次了,你给谁补”?听出薛凌话里讥讽,霍云旸停了手上笔,反讽道。

    问完大概又觉得薛凌这要求并不反常,他刚还说了两人要皆大欢喜的话,继续道:“罢了,你去吧,早去早回。”

    薛凌转身出门,寻了匹马来,牵着慢悠悠的往南门而去。身后有人不远不近的跟着,她也没在意。她自不是为所谓祭祀而去,人死灯灭,薛凌并不看重这些。她只是想瞧瞧城中街道建筑,好谋划一下杀了霍云旸之后怎样脱身。

    这蠢狗在信上做文章的手段倒是高明,可他死活也想不到霍云婉才是最想霍家死的那个吧。然即使没有霍云婉,拼了京中御林卫不要,薛凌也不会放手。

    她不是个看以后的,她既来了宁城,不杀了霍云旸绝不罢休。

袍笏(三十八)

    街道走向和旧时不差,她这一年往来胡地也在宁城打了两转,只一直不曾花太多心思留意市集全貌而已。

    但霍云旸所言不差,宁城似乎全程戒严,上两回来瞧见的那些吃食玩物店一概打了烊,连个贩夫走卒都少见,只寥寥数家还有人进进出出的,看模样是在收拾行囊。

    走出城北住处好远,还这般冷清,薛凌小有诧异。霍云旸居然让百姓关门闭户,这不是无端落人口实么。

    后头人还跟着,她不便随手拉个人打听。何况谎也撒了,干脆停下脚步,等了片刻,转身道:“两位那么好雅兴,不如出来站的近些,遇着孤魂野鬼,也壮壮胆不是。”

    那俩人原一直在马背上,防着薛凌突然纵马而去,听见她说话,犹疑片刻,便下了马,随即上前对着薛凌微躬身,却并不说话。薛凌道:“我原想买些黄纸金箔,这城里是怎么了,离过年还好些时候,就缩在家里守岁么。”

    其中一人道:“近日城中戒严,姑娘所需,遣我这位兄弟去便是,将军想必等的急,不如请姑娘与我先行驱马前去忠义塚,请”。说着伸手往前,示意薛凌先走。

    “忠义塚...”。薛凌嘀咕了一声,笑的有些不屑,道:“他等的急,是他的事,我又不急”。说罢仍是牵了马缓步往前走。

    那人一愣,应是没料到薛凌完全不给台阶下。但马上就牵着马跟了上来,一路小声指着方向。另一个在街角处却走了反方向,薛凌猜是被遣去买黄纸等东西,也没回头问。

    昨日来时,街上分明还热闹,不过歇了一宿,就成了这个鬼样子。除了猜不透,更多的是担忧杀了霍云旸之后找不到地方藏身。

    一路走,都没看到合适的地儿能停留,薛凌走的越发缓慢,到最后那人忍不住前催促了一句,倒是表达的委婉,只说“想必已买好了香烛纸钱在等着姑娘,久候对逝者不敬。”

    薛凌没答话,翻身上马往南门疾驰而去。她杀了霍云旸,断无可能招摇过市走到这里来,所以看了也是白看。先前那一段路的模样,基本都记在了脑子里,只能回去再定下如何出逃,好在可以明日才出发。

    城南门一直开着,那人见薛凌上了马,也立即追上来,老远就亮了牌子。几个守门的往两旁推开一大截,由着薛凌快马掠出门外。

    都离城门好几个马身远,她蓦地回头,见那倒霉鬼还被悬于城墙之上,于风声中问道:“他犯了何罪?”

    “姑娘不必挂怀。”

    或然是马跑的太快,她感觉不出上面的人死活。但昨儿入城时,就见人似乎已经挂了许久,又过去了昼夜,死了也是正常。

    她没多迫切要救人的心思,只有些轻微不适。就算这人刨了霍云旸祖坟,杀人不过头点地,做这档子龌龊活计无端添恶心。

    马跑十里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听闻“忠义”这么重的嘉许,还当坟茔垒的有多高。到了才知霍云旸所言不虚,不过一片松木已成林,郁郁葱葱的,让人分不清是松给死人作祭呢,还是死人给松添肥。

    另一个人果然已经拎着一大袋东西在那等候,瞧薛凌来了,指了指林子中一块碑文道:“姑娘请。”

    薛凌丢了缰绳,走上前去,看石碑占地方圆不过数尺,碑文已被青苔覆盖大半,能辨认出的字迹寥寥无几。

    且宁城已是初冬,这些地藓类植物早失了翠色,黄不拉几的糊在上头,她手指动了两下,终没覆上去描摹一下看看写的是什么内容,而是绕到袋子里,抓了慢慢一把纸钱,洒的漫天都是。

    一人掏出个火折子来道:“姑娘小心。”

    近日西北风大却未落雨,林间干燥的很,火苗一起来,碑前厚厚一层松针跟着烧的噼里啪啦,那两人及时清理出一圈土地,阻止了火势蔓延。

    地下埋的都有谁呢?

    宁城的人,她只见过几个副将数面,记也记不起来了。

    可宁城离平城那么近,当时有不少平城的人逃到此处吧。宋柏是个极好的人,他既然知道了皇帝要丢掉平城,那必然想办法遣散了很多人。那时候,他肯定以为宁城是安全的。

    她向来与宋柏不对付,可这会想起来,也是满满的好,一想到宋柏,便记起宋沧还在狱中。得快点杀了霍云旸这蠢狗,他早一日死,宋沧便早一日太平无事。

    她看手中黄纸,居然和昨晚霍云旸烧的是一样的。

    最后一把烧完,薛凌长呼一口气,踌躇满志道:“走”!一切都很满意,就剩霍云旸了,且这人已是囊中之物。

    那二人不知这姑娘为何突然变得欢快,往来祭祀旧将的也有,年岁时节,将军也得做个表面功夫。谁不是一脸深沉的来,满腔悲戚的去。

    和死人打交道,还能打出个神采飞扬么。

    进门时薛凌再未关注挂着的那个人是谁,难得靠近城门处居然有位卖奶坨子的妇人。她下马敲了一大块抱在怀里,回了霍云旸处。

    由着要想杀了人之后怎么走,她懒得去见人,霍云旸巴不得不见她,二人各自得偿所愿。

    霍悭等人正式往宁城行兵,他身为平城主事,本应行将帅之职。只他不善御马,恐闹了笑话,便歇在马车里,走在最前头。

    鲁文安一路来回照看队伍,走了不多时便入夜。下弦月华光微弱,但官道平坦也不碍事,因此每十人方燃一只火把。饶是如此,他仍能时不时的看见人马往平城而去。

    大家都往宁城撤,这些人往平城去做什么。走了二三十里,遇到好几波人,鲁文安赶紧跑到马车前,拦停霍悭问个究竟。

    霍悭摇摇晃晃的正打盹,瞧是鲁文安,不耐烦道:“上头的事,你操心这么多干啥,看好人,天亮之前赶到宁城,爷......。”

    话没说完,鲁文安就扔了帘子。出发前他又去探了一次,胡人几乎就在平城门外了,眼看战事在即,这蠢狗跟个没事人似的,他实在是忍不下去。

    交代了几个佰夫长继续前行,鲁文安摸黑躲到了路旁草丛里,想着若是直到队伍全部人过去,还没有再那些运东西的人,这事儿就这么罢了。他到时候随着队伍最末再追到前头去,被人问起,也可以说是查探后头有没掉队的。

    若是运东西的人再来,他就冒险滚到车底下去往袋子上划一刀,看看里头究竟装的什么玩意。

    然鲁文安运气着实不佳,依着他的想法实施了好几遍,还是没逮着个何时的契机。那些人三三两两的,偶尔有,偶尔没有。他又得顾着去查探队伍的前行情况,拖到三四更时分,眼看离宁城没几十里了,那些人彻底失去了踪影。虽百般不解,也只能暂时放放。

    五更时分,薛凌原还未醒,她回来便一直算计着要怎么走。因此晚间霍云旸既没遣人来传,她便乐得清净着谋划到半夜。

    朦胧躺下不多时,便听得外头喧嚷。虽不惧霍云旸取她性命,但到底怕城内有何意外影响计划。起身披衣出了门,某些事无需刻意打听,薛凌便知道,是北城门开了。

    北城门面向胡地,开的如此早已是反常,更让她不解的是,一站上城墙,看到的是大批兵马进城。哪来的兵马从北方往宁城来?底下点点火光往北绵延至平城.....

    她忽而全身汗毛倒竖,人差点跌下墙去。

袍笏(三十九)

    堪堪稳住身形,鼻翼因紧张瞬间扩大,晨风呼啸着侵入脾肺里,她从来是个不畏寒的,此时站在城墙上,居然开始打冷颤。

    底下人声隐约可闻欢笑,皆是血肉常人,行了一夜的路,又平安到达宁城,重担卸下,找两句乐子再正常不过。只薛凌听来,就另有滋味。捏着刀柄一口气冲回屋里,在被子里暖了好久,才感觉微微有了些热气。

    霍云旸为什么要将平城的兵马尽数撤往宁城?

    他要举旗造反,即可挥师南下跟魏塱一决高下?

    不对,昨日出门宁城虽戒严,却无任何风声说天子失德。纵然魏塱从来就没有过这玩意,但古往今来就这么回事。所谓师出有名,无名的话,编也得编一个出来,不然先失了人心所向。

    尤其是霍云旸手里只有半块麟符,他要造反,“名”之一字更是重中之重。看城中情况,还没走到这一步,所以平城的兵马并不是为了与宁城集结然后向京中行军。

    那是为了什么?

    他白日里往平城运过东西,薛凌扯了头发,懊恼自己没冲上去瞧瞧究竟运的是啥,可她其实是想得到的。

    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她猜到霍云旸是在往平城运粮草。

    天色转眼大亮,下人来传薛凌时,她还如一座木雕呆坐在床头,一床锦被将自己盖的严实。外头敲了两次门仍无人回应,不得已喊道:“鲁姑娘,烦您起身梳洗,将军传你过去。”

    她茫然看着手上一大把断发,从无边恐惧里回神,拼命想将发丝接回自己脑袋上而不得。听得外头又催,捏着嗓子答道:“知道了。”

    直到脚步声远去,她挣扎着起身站到床前,发丝跌了一地。

    行囊里有换洗的衣物,式样颜色与来时所穿迥异。原是防备返程的时候运气不好遇到了相同的人盘查,打扮相近的话容易被抓去盘问。

    现逗留了两天本不用太注意这个问题,但薛凌还是换了套极显眼的姑娘襦裙。凭着在苏家那些年的记忆,勉强给自己挽了螺髻,衣带翩飞的站到了霍云旸面前。

    日常居处连婢女都极少,一路过去免不了人皆侧目,霍云旸见到也略顿了下目光,方由下人手递过来一个极厚的信封给薛凌道:“我吩咐了人送你出城,去吧。”

    薛凌先捏了一下手上东西,不知是霍云旸编排的多,还是牵涉的人多,这么厚一叠,怕不是有个百八十张纸。

    宽大外衫下是紧窄袖口的里衣,撩袖沿的功夫,顺便捏了一下手腕,薛凌上前几步道:“昨夜睡的不稳,原来是宁城变了天。既然如此,我要重新议价,是让这些人下去呢,还是你我换个地儿?”

    霍云旸蹙眉,半晌才道:“议什么价。”

    “为什么平城的兵马会撤往宁城?”

    霍云旸挥了挥手,示意下人先行撤退,待人出了门,才好整以暇看着薛凌道:“怎么就是平城的人,万一是安城的,乌州的,哪的兵马不行,非得是平城的。是平城的,又与你何干。”

    桌上东西被一扫而空,霍云旸起身越过桌面,站到薛凌面前,微眯了眼,看着她道:“我劝你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带着这封信赶紧滚出宁城。”

    “拿了半块麟符,就真当自己是个将军了。皇帝的旨意没来,你只有三城防守权,连兵都出不得。说什么安城乌州,你只能以守城的名义将平城守将撤回来”,薛凌手指抠在袖口处不肯放,直视霍云旸道:“你为什么将平城的兵马撤回来?”

    霍云旸并不退让,他比薛凌高出半个头,又是穷途末路之徒,气势更凌人一些。二人四目相对好一会,霍云旸才大笑着收了身子,退后几步道:“你还真是宁城守将的女儿,对军中之事这般熟悉。”

    “是,我是将平城的兵马撤回来了,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与你何干。怎么,这复打扮是什么意思,投怀送抱,红颜祸水?知道最令人生厌的,是哪种人么?就是你这样的,自作聪明。”

    “以为你于我是救命的稻草?我不得不与你同舟共度”?霍云旸从薛凌手里抢过信封,一手将里头纸张扯出来洒了一地,冷道:“不是的,是你来我霍家门上求援,我就当你是丧家之犬,收进来去咬皇帝一口也好,可你要是三翻四次坐地起价,这么不听话的东西,还不到你我兵刃相见呢,就对我龇牙?”

    袖里短剑硌手,薛凌瞥了一眼地上纸张,笑道:“谁要与你同舟共度,是我在船上问你需不需要我救你狗命。”

    说着她从胸中摸出那些扳指,道:“千万别指望你派回去的人能联系上霍云婉,非但如此,我骗了她,先从她那得到了一份霍家党羽的名单,如果我没活着回到京城.......。”

    薛凌对着扳指轻吹了一口气,狠道:“等着那东西送到魏塱面前吧,你霍家勾结拓跋铣,在京中福禄阁子和胡人合谋,借羯族之事往宁城一线囤粮妄图造反。霍云昇名为养病,实则往宁城会见拓跋铣。听闻霍家的院里又有了个孽种,和宫里雪娘子的胎儿差不多大,霍府可是暗中叫他小太子啊。”

    “证据都在我手里,你是放我回去,还是跟我一起死在这,然后等着霍家满门下地狱。”

    霍云旸坐回椅子,挺直了脊背,半晌才道:“你与谁合谋陷害霍家?”

    “天理”。薛凌退了外袍,一身月牙白的骑装露了出来,腰间佩剑明晃晃的挂在那。

    “我无意与你纠缠,只想知道平城的兵撤回来做什么。终归霍将军要做,问的清楚些,早做准备,免得日后兵刃相见,打我一个措手不及”。说罢薛凌躬身一张张去捡拾地上信纸。

    左右无旁事,顺便瞅了些上头内容,果然还是什么都读不出来。等她捡了好几张厚,霍云旸的声音才传过来道:“皇帝召我回京自证其罪,我岂能回去,只能邀拓跋铣过来演场戏。”

    演戏,还是真的?

    薛凌手一抖,抬起来,却是两眼发亮,赞许道:“高明呀”。她又捏着纸拍了一回巴掌,接着夸了一句:

    “总也没浪费你霍家与胡狗的深情厚谊。”

袍笏(四十)

    她抬头看霍云旸,是妙龄少女该有的骄纵恣意,闹脾气一般带着若有似无的埋怨和嗔怪:“可拓跋铣又不是个傻子,他怎会带着白白带着千军万马,就为和你霍云旸演一场戏呢?”

    “你敢将骗来的十万旦粮草拱手让人?”

    她又低头去捡地上纸张,自言自语道:“平城装不下那么多东西,原霍准筹到的东西也没有十万旦那么多,运到宁城的,应该还不足一成之数。所以你是全数送到平城,与拓跋铣达成交易,以大退胡人的功绩,换一个师出有名,昏君无道。”

    她碎碎念叨,到最后声不可闻,一叠信表面几张已被攥出裂痕。霍云旸一直未答话,等薛凌拾完地上所有信,抬起头来看他时,才道:“是啊,既然你心知肚明,就省了我多费唇舌。不如你早日回去,到时候我退胡人,你诛昏君,如此大家平起平坐,斗起来也更有意思些。”

    薛凌退回椅子上,小心将手中信放回信封,贴身带着,方低着头叹道:“你往平城放了多少粮草,拓跋铣其人唯利是图,阴险贪婪,区区一个平城给他,怕是填不了胃口。”

    “你似乎对拓跋铣很了解啊”。霍云旸变了声调,身子也坐直了些。他一直在想薛凌究竟是谁的人,京中能同时在霍家与皇帝眼前周旋的,首当其冲自然是黄家和沈家。黄家是魏塱的母族,犯不着较劲,沈家的话,本就是魏塱一手扶起来的,有野心也不该是这个时候下套。

    这两日冥思苦香将有可能的猜了个遍,可无论是谁,要想接触鲜卑,都要经过宁城一线,所以他从没想过薛凌以及薛凌的背后势力可以跟拓跋铣勾结上。

    且拓跋铣大小也是鲜卑的皇帝,寻常东西入不了眼。在梁境内,出了皇帝,还有谁能比霍家许给拓跋铣的东西更多?许了要拿到手,也得霍家点头才行啊。

    猛听见薛凌评判拓跋铣为人,他不由得恐是自己所料有误,难免霎时紧张。薛凌亦瞬间反应过来话里不足,拓跋铣于霍云旸是最后一着棋,若是此时戳破了,此人必然万念俱灰,先杀了自己以泄愤。

    她抬头看霍云旸,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怎么不了解,当年拓跋铣与你霍家连魏塱苟合,假意囤兵拖住先朝将军薛弋寒。后霍家与魏塱出尔反尔,不愿意割让四城给他。他便大起兵戈,但总应该见识到你们是群什么人。如今却又重蹈覆辙,与虎谋皮。”

    “不过我忘了,你们本就一丘之貉,利尽则散,利来则再聚,倒也不足为奇。”

    霍云旸身子又舒缓了些,重新倚回椅子上,道:“所以你在这做什么,你不就是为了利来找我么,鲁姑娘。如你所言,我与你有杀父之仇,灭师之恨。如今你登我的室,饮我的茶,求我的信,你以为你为的什么与我相聚?”

    他张开双臂,胸膛大露,抬眼道:“莫不是为了仇?那且来刺上一刀。一刀下去,三日之后,京中霍家就是勾结胡人,谋逆篡位,九族不保。黄家是皇帝的母族,沈家是皇帝的亲信,满朝皆是帝王手眼。你是哪家的,且报个名来,我替你算算,有几分可能得偿所愿。”

    薛凌不答,霍云旸又道:“哪家的也罢了,朝中能与薛弋寒沾上边的,这几年都被洗得干净。剩下的,当年可全是喝着北境鲜血活下来的啊,这不也跟我没什么两样。你去投靠他们?啧啧,鲁姑娘,何必呢。”

    “宁城事多,我不欲与你置气,我只说最后一遍,你要走,我立即着人送你出城”。他变了脸色,手掌盖在桌面上,青筋毕露,盯着薛凌道:“不走的话,城门上还有好位置。”

    薛凌未避让,笑得娇俏道:“我知城门上有好位置,所以邀你一去瞧瞧”。说着似乎当真有几分期待,她摸了腰间剑道:“霍将军误会了我的意思。”

    “原我来宁城,还以为你要直接就地造反,端得是没意思。如今眼见胡人要来,方知你技高一筹。不如你我从长计议,事成之后,各凭本事。”

    “怎么个各凭本事法”。霍云旸看薛凌摸剑,手立即滑到了刀柄上。见她并没拔剑出鞘,语调也轻快,又不似先前恶语相向,虽诧异于其翻脸如翻书,却还是免不了被薛凌牵着鼻子走。

    这种无能为力比所谓的仇恨更令人火大,不管他说的多云淡风轻,实际上两人都知道,他就是迫切的需要一个人给霍云婉送信,不然她也不会有恃无恐。

    比起说两句狠话威胁薛凌快点回京,霍云旸巴不得薛凌开口谈合作。甚至于他毫不怀疑薛凌在玩花招,一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轻而易举就信了别人也没有下限。

    “你瞧,难得我恶心的人聚在一堆,真是老天开眼,你们谁死了我都欢喜。不如这样,你给我杀了拓跋铣,到时候,霍大将军大败胡人归来,竟然发现自家父兄被狗皇帝无辜冤死。此等事情说出去,必然天下英雄为之扼腕,终有豪杰义士愤愤而起,怒刺君王,你看我这段,说的怎么样”?薛凌翘首,真心实意的讨赏。

    “你说的倒容易,如何能取拓跋铣首级?”

    “我来我来”,薛凌拍手站起,双眼眯成一条缝,兴高采烈走到霍云旸面前,支手在桌,满脸期待道:“我告诉你个秘密。”

    “城楼上有机关,设置好了,只要能将拓跋铣哄到特定位置,保管他死无全尸”。薛凌褪了笑容,说的斩钉截铁。

    霍云旸起了疑,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事。”

    薛凌转身走了几步道:“这本不是朝廷的安排,我长在宁城那些年,太平无事。城里将士闲的慌,天天捣鼓些怪东西,就不知还有用没有。”

    霍云旸道:“拓跋铣多疑,拿了平城的粮草后,未必肯再往宁城来。”

    薛凌坐回椅子上,笑道:“所以你原打算,他不来,你发兵去追,驱胡百里,打声而归,是么。万一,他来了呢?”

    “来也无妨,宁城连平城驻军五万,胡人一来,我即刻向朝廷要求增兵。乌州援军......”

    薛凌抢过话头道:“乌州援军不到,你就说皇帝借胡人之手杀害忠良,乌州援军到了,你就杀几个将士,贼喊做贼,说沈家陷害霍家,还能打出个清君侧的名义。”

    霍云旸张口欲辩,薛凌抬手止住他话头又道:“罢了,是我多言。我不与你绕弯子,以你霍家与拓跋铣的关系,必然能将拓跋铣引到宁城城下,我告诉你机关所在,你给我杀了他。拓跋铣死讯何日传到京中,我就何日将信递到霍云婉手里。”

    “好,依你所言。”

    “我回房收拾行囊,稍后与你去城墙上,完事后便启程回京”。说完薛凌起身走出房门,身后霍云旸望着背影皱眉没多说话。

    薛凌恐暗处还有人跟随,进到房里仍是一脸欢天喜地模样。她本没几件东西要整理,心不在焉折腾一会,唯一牢牢抓着的,只有那柄短剑。

    城墙上,从来就没什么机关。

袍笏(四十一)

    这谎言听上去便让人觉得蹩脚,倘若真有这种好东西,十里八城一并装上,哪用的着人去骗,只管用几条不值钱的贱命以挑战主将的名义将人拖到指定点位就行,何愁这城守不住。

    霍云旸在此地三年于,也是真正领过兵的人,按理说不该被薛凌骗了去。可当年宋柏于平城战死,拓跋铣未作丝毫停留,随即发兵宁城。

    鲁文安等人撤兵过来,行走了整晚合半个白昼。原是汉人骑兵多不过不过十之有二三,平城驻军又是为守,远远没有这个数。因此马匹严重不足,步行过来免不了耗费时日。

    胡人却是几乎人人行马,平城城破之后,前阵杀到宁城不过数个时辰。那个时候,魏塱已经登基,黄旭尧在宁城,本是为了无忧公主的亲事尚未返回。

    战事一起,薛宋被打为反贼,黄旭尧临危受命。新帝登基的第一桩军机要事,底下自是没人反对,且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

    黄家亦武将出身,近京兵马自先帝在时就是黄家人在执掌,黄旭尧也是他这代翘楚,恰好又在宁城,再合适不过。

    不料当日黄旭尧以出城迎敌为由,吩咐将士城门大开,双方一经交战,此人便不知去向。皇帝本想再调黄家人过来接手西北兵权,不料霍家上了人证,义愤填膺指责黄旭尧向鲜卑王跪地请降,诸多将士亲眼所见。

    原胜败兵家事不期,梁十几年安稳,黄家小儿出师不利,顶多是个笑柄,算不得重罪。可这么被人一参,端的是赔了自家性命,又辱天家威严。黄老爷子再不敢上蹿下跳,又逢霍家请命,霍云旸这才杀到了渭水。

    而沈元州一脉又是后话,于霍云旸来讲,此刻不值一提。他在意的是,黄旭尧吩咐开城门当日,宁城原守将尽数身亡,报给朝廷的当然是为薛宋所累,血染疆场,可真正这些人是为什么而死,又是怎么死的,霍云旸心里有数。

    所以他难免会想,会不会那些人真藏着什么秘密没来得及说,就被黄家人给弄死了。宁城那么久没打仗也是事实,自己在这呆了三年已是觉得无趣之极,十来年的闲人什么东西弄不出来。

    再不济,就这位“鲁姑娘”的言谈举止,说墙上有啥取敌狗头的神兵利器或许夸大,但有点什么半瓶水的小东西藏着应该是真有其事。

    她想杀了拓跋铣也是情理之中,当年确实是皇帝拜托拓跋铣拖住薛弋寒,不让其在先帝死后立即回京。既然她连皇帝都想杀,多杀个鲜卑番王,根本不值一提。

    况且,去城楼上去看看,似乎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霍云旸还在揣度薛凌用意,但思绪总是时不时的被打断,平城兵马撤过来,大事小事底下人都在上报,屋里少有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刻。

    不等彻底消停,薛凌又走到了面前,霍云旸只当是来邀他一起上城楼,多留了个心眼,借着手上还有一堆活儿要安排的理由,道:“我指派个人与你去吧,平城的人撤过来,稍后我要亲自去瞧瞧。”

    薛凌放下包袱道:“不急,方才是我想漏了一着。平城的人马是连夜撤过来,你为防出错,绝不会提前撤人。也就是说,必然是拓跋铣已经兵临城下,他们才会撤的如此急。”

    “是有如何。”

    薛凌上前几步,郑重道:“平城是座空城,拓跋铣断不会多花功夫在那享受战果。胡人纵马过来,至多半个上午。也就是说,如果他要来的话,今天中午就应该在宁城附近扎营。”

    霍云旸正要继续问,薛凌摆了摆手止住他话头,道:“他若就此打道回府,你就以夺回平城的名义发兵去追,这与我无关。不过,我猜他一定回来。索性我在你这已浪费了两天,不如就再耗上半日。”

    她手放到剑柄上,一咬牙道:“我要亲手杀了他”。说完看着霍云旸,眼底坚决,似乎霍云旸若说半个不准,她就要当场把霍云旸也劈开。

    但霍云旸又怎会不准,他求之不得。若说开始还对薛凌的机关一说有些不信,现几乎不疑有它。且薛凌说的不差,拓跋铣若是要往宁城来,今日未必会攻城,但一定会在离城不远处扎营。

    只要人来了,想办法将他哄到城下就容易得多,霍云旸当即欲拒还迎道:“好啊,你有兴趣,人归你。但事先说好,午时一过,若是拓跋铣未到,你即可启程返京。”

    薛凌退后笑道:“一言为定,你给我准备些东西,我要去城墙上检查一下,那机关年久失修,得抢着准备一下。”

    霍云旸招了下人来,吩咐但凡薛凌要,一并给了,自己则起身去安排平城兵马。他一开始当然是想空手白狼骗得拓跋铣前来,然拓跋铣也不是个蠢货,只道“霍少爷先行给一半放在平城,反正我鲜卑铁骑只要踏过平城,戏就算演过了。若是霍少爷不满意,我们再往宁城拿另一半。”

    此言有理无理,霍云旸都不得不照着办。他其实更希望拓跋铣拿了那些就打马回程,这样他只佯装追击就能坐实军功。但他也知道,以拓跋铣的行事作风,只会趁火打劫,绝不会见好就收。

    这仗,一开始就是要打的,和那年薛宋没什么两样。

    他其实很少记起这俩人,即使前几天皇帝的圣旨到来,他也没想想霍家落到了跟薛家一样的下场。直到薛凌前来,将那些旧事毫不避讳的翻出来,霍云旸才勉强回忆了一些当年经过。

    可他那年还只是个听从父兄安排的家中幼子,说得难听些,一具傀儡罢了。当时的自己或许连在做什么都不太明白,只能零零碎碎从父兄的交谈中去揣度霍家大计。

    如今从别人嘴里听到,竟然有些心惊肉跳。但他没工夫去计较前尘是非,霍家如今危在旦夕,假如以前是错的,那就得一路错下去。

    拓跋铣要真的能死在三军阵前,当然是喜从天降,可他绝不能把所有赌注压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更莫说这小姑娘绝不是什么菩萨。

    薛凌由下人领着,并没额外要什么,只特意寻了一条带勾爪的绳索,先行去了城墙上。旁人只见她由勾爪吊着在城墙半腰处鼓捣了一会,具体在做什么却是没看清。

    再上来时,薛凌雀跃着下人道:“去告诉霍云旸,一切都还稳妥,让他带人过来,我演示一遍给你们瞧瞧”。下人皱了皱眉头依言前去,薛凌瞬间狠了脸色,靠在石墙上咬了下唇吹风,静静等等霍云旸来。

    她在等霍云旸来,而不是等拓跋铣。

    拓跋铣怎么可能会今日来,拓跋铣根本不会来。拓跋铣这狗东西知道霍云旸时日无多,肯定是在等着他死了之后才会来,到时候宁城无帅....

    她抓着剑,她顾不得这些,她站在墙头,看着城门下还有寥寥兵马在进城,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咆哮着要撕裂血肉,折断筋骨冲出来。

    她要杀了霍云旸,就在城楼上最好的位置,一刻都等不得。

袍笏(四十二)

    许是霍云旸有事耽搁,并没尽快过来,薛凌防有人起疑,摸索着护栏边缘慢吞吞的踱步,竟也走出老远。

    霍云旸上来时,瞧见薛凌并不在跟前,借着这个空儿,对着守城的卒子问了几句,听说人确实是吊着绳索下去检查了什么,对薛凌要杀了拓跋铣这事儿就更添信任。

    成不成的在其次,只要不是耍花招就行。

    他扬了下手,贴身跟着的人立即心领神会冲薛凌背影高喊:“鲁姑娘”。秋日晨间雾大且浓,几十步外已只能隐隐瞧见个轮廓。

    霍云旸盯着薛凌,恍惚见她先回了身,似乎是停着迟疑了一下,片刻即转身朝着自己小跑过来。走的近了,才发现少女脸上笑意明媚,额前碎发露气如珠,荧荧点点的甚是可爱。

    世间芸芸万物,不看嗔痴爱恨,大抵都是一副天真模样惹人怜。如他霍云旸今日甲胄加身,雄姿英发的站在那,身后旗子猎猎作响。单看表象,与当年薛弋寒该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他知所谓佳人不过骷髅镀红粉,生不起丝毫怜惜,薛凌自也知这所谓英雄不过禽兽着衣冠,泛不起半点仰慕。

    幸亏大家都长了一副端庄皮囊,将诸多丑恶包裹的严严实实。

    薛凌走近站定道:“可有二尺来长的铜铁棍子,我与你去悄悄。好几年不来,记不得是哪块砖,刚摸索了好一阵,找不准,也许是长久不用,机关处让灰尘给凝住了。”

    底下人不等吩咐,转身便去。霍云旸挪了两步,贴着两旁护栏,朝着平城方向看了些许,微微笑道:“稍后便来。”

    薛凌也走上前来,颇有些伤感道:“我方才去查过,里头箭矢还是新的,一根未少。”

    这事不足为奇,霍云旸正诧异她为何突然落寞,又听得薛凌道:“是不是...当年宁城守将并非死于胡狗。”

    方明白她原是为这一出,霍云旸笑了一声却并不作答,只是无形中对城墙上有机关的事再添信任。然薛凌除却有意欺他,更多是,是想证实自己一些揣测。

    当年明明胡人囤兵,早早就报与了西北十六城,后来在苏姈如那看到的东西,竟然是朝廷说收到的文书一律未曾报战。

    远了不提,宁城乌州皆在平安二城的身后,这两地全不设主将,都是薛弋寒亲信,要背信弃义,也不能齐整整全部站到魏塱那头。这也就罢了,后来拓跋铣南下,黄旭尧虽降,但宁城历来精兵秣马,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等她再去翻了些东西,竟发现离平城近的几个城池,但凡能叫上名的将士悉数战死,反倒是离平城远些的活了下来,被污成薛弋寒同党。

    分明是,魏塱恐离的近了立了战功,后续无法弄死,干脆就先下手为强。

    这个揣测不比薛弋寒之死,她既没人证,也不知从何查起,或者说,她没那么大执念,只是今日站在这,顺便给霍云旸多加一个该死的理由。

    虽霍云旸不答,薛凌已知自己猜的是对的。如她所编的瞎话,城墙上有这么好用的机关,居然一箭未发。

    哪怕当年没把拓跋铣骗到点位,城破之时孤注一掷碰碰运气,随便杀两个胡狗也是不错。然机关未动,只能说明,知道这个机关所在的人,根本就.....没有与胡人交手的机会。

    这些蠢狗,这些狗。

    许是见薛凌沉默,霍云旸慢悠悠道:“今日你我二人同心,何苦去惦记不相关的人呢。”

    “说的也是,他日事,他日提。走,带你去瞧瞧。”

    薛凌指的是城门方向,从霍云旸居处上的瞭望台,离城门正上方有一段距离,刚刚薛凌也是从那边过来。两军对垒,主帅一般会在城门下,箭矢类机关设在那倒是很合理。

    霍云旸侧目看她道:“你要的东西还没来,急什么。”

    薛凌将腰间勾爪甩了两圈,笑道:“过去等也一样,你是宁城主帅,一会拓跋铣到了,你去叫阵。”

    霍云旸站直身子,走在前头,也如薛凌玩笑般道:“我去叫阵,鲁姑娘在墙头上一箭双雕,确实妙哉。”

    薛凌上前几步,倒退着一边走边甩着勾爪,道:“被人看穿了真是没意思”。说完回身再不理霍云旸,一直到了城门正上方的台子方停下,接着手就覆上了砌墙的砖块。

    她手上没听,嘴里嘟囔道:“刚刚我已经摸过一遍了,怎么也找不出哪块砖是活动的。当年胡狗进城,没准放过火,泥浆融了,这砖石就混作一块,认也认不出来,真是耽误事。”

    霍云旸看她架势认真,又想及要棍子的事,道:“所以你想拿东西来瞧瞧,看看空心处在何处?”

    薛凌抬头喜道:“是啊”,说罢又弯腰继续摸索道:“那会只惦记着去查看箭矢,倒忘了这茬儿,这砖石太厚了,手指也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等等了。”

    霍云旸本想上前试着一起找找,又觉大可不必,底下人去取个趁手的棍子一会就来了,拓跋铣又没杀到面前,不急于一时。

    薛凌似完全没找出头绪,悻悻抬起来道:“算了”,她忽而眼前一亮,瞧向霍云旸腰间大刀道:“诶,那壳儿借我用用。不是,一并给我吧。”

    霍家两个儿子都曾在御林卫混饭吃,霍云旸习惯用刀,来了宁城也没改。城内战事在即,他方才又去点过平常撤来的兵马,佩刀在身未解。

    猛听见薛凌要,先皱了眉,又反应过来她是要拿去敲敲砖块。但解了兵刃这种事,难免有所迟疑,手搭上去,却没立即解下来给薛凌。

    那姑娘好像甚是着急,毫不客气使性子般伸手来拿。霍云旸盘算着要躲,又见薛凌空着手,那日在书房用的小腰刀也还好好的挂在姑娘家束带上,并没冲着他来。

    当下只略侧了个身,意在告诉薛凌他并不想将保命的东西拱手让人,顺便也提醒她一下,大家的关系还没到这一步。

    却不想薛凌手没到,而是袖子里一柄短剑先探了个尖出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到他手腕之上。

    霍云旸对薛凌的武艺一开始就出了偏差,他在书房是扔了块镇纸,看薛凌那用刀的架势和路子,只说这姑娘有两把刷子,却并不是惯常用刀。

    武将家的女儿会两招不足为奇,但说能以一当十怕又夸大了些。故而他时时确有防着薛凌不假,却没想到薛凌日常所用本不是刀,她一直在袖里藏剑。

    来宁城时,为着平意的原因,特意寻了把小刀防身,实则包袱里一直防着柄极好的短剑。霍云旸本掉了轻心,为着机关一说更是被哄的大意,又见她空手过来,越发走了神。

    而薛凌袖中出剑练的炉火纯青,她为了骗过霍云旸,上半身弯了大半,似是当真要拿他的刀。剑切上去,喷薄的血液涂了她一脸。

    还是差了些,平意在的话,这蠢狗的爪子应该在地上了才对。

袍笏(四十三)

    剑刃触及皮肤,霍云旸瞬间明白过来薛凌是要他的命,忍痛要抽刀出来,手指才握上去,手腕已被薛凌劈开大半,骨上切痕清晰可见。

    人脑子来不及接受肢体残缺的反馈,还下意识觉得已经拿到了刀柄,往上使力时,刀身却没跟着出来,反倒是扯得那伤处剩下皮肉又被撕开一些。

    终归也是重金淘来的物件,好东西可能不一定贵,但贵的必然差不到哪儿去。薛凌抱怨着不如平意,实则是腕骨处骨缝甚窄。她出剑又急,落剑免不了有些失准头。即使是平意在手,也未必就能真真将骨头也彻底切断。

    但这一下已经足够,看霍云旸没能将刀带出,薛凌便知霍云旸右手已废,手上剑未收,直接戳入霍云旸腰身,发力往右,在其下腹部处划了长长一道。虽有甲胄在身,灼热腥气仍是扑面而来,可见入剑之深。

    跟着霍云旸的人总算反应过来不对,其中一人来不及抽刀,看薛凌站在边缘处,护墙本只有半人高,翻身就能跌出去。直接上前抬脚,想将薛凌踹落到城墙下去。

    薛凌听见后头风声,恐自己回头挡被霍云旸临死咬一口,干脆就遂了那人愿,硬挨了一脚,看似整个人要仰跌到墙外。

    然她手就在霍云旸身前方寸,岂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被踢飞瞬间,手就稳稳抓住了霍云旸衣襟,借势转到了此人身后。真要倒下去了,大家一起下,翻个面,要死也是这蠢狗先死,就怕剩下那俩蠢狗舍不得。

    果然那两人齐喊“将军”,伸手将霍云旸抓牢扯了一把稳住身形。薛凌不松手,自也没掉下去。且她早知这两人要拉回霍云旸,不等站稳,就已然将剑横到霍云旸脖子上,自己站在霍云旸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

    那二人立马松手退了数步,迟疑道:“姑娘。”

    城楼上的卒子围过来大半,皆拿长枪刀剑围着薛凌却不敢攻过来。霍云旸回神,感受着脖子之间压迫,犹有挣扎道:“你杀我何用,你跑不掉的。”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让自己喘息声急,带动着腹部起伏,血水涌的越发急。薛凌扯着霍云旸发根,迫使其将脖颈扬的笔直,逼着他退了几步,那些人也亦步亦趋的跟过来。

    薛凌又露出些身子,大声道:“我奉皇命而来,谁敢拦我。”

    果然天子的名头好用,那些卒子本是因霍云旸被挟持而不敢上前,但其显然是一心要来相救,救不到肯定是要杀了她薛凌无疑,现听得她喊,皆开始面面相觑,握着兵刃的手也不似先前坚定。

    霍云旸亲信却不如这般好骗,大声道:“天子御笔亲旨尚且是召我家将军自行回京,尔敢口出狂言,陷圣君不仁,忠臣不义。速速.....”

    他话未说完,四散的血珠子迎面而来,落在尚未闭上的嘴里。舌尖上头是极轻微的咸味炸开,像是添了一口年久生锈的废铁。

    薛凌剑硬往霍云旸脖子里压了一半,只听得他一声呛咳,带着薛凌整个小臂都被染成红色。这个伤势,明眼人都知道。耗下去的话,不出一盏茶,神仙来了也难救。

    城墙上一堆人急且怕,谁也不敢上前。倒是那会下去取棍子的人搞不清状况,找着了何时的急急冲过来,当场呆住,试探道:“这是....。”

    撇开卒子不提,那两人见薛凌已然下了杀手,再说什么狠话显然无用,赶紧换了策略道:“姑娘,便是皇命在身,也要给我家将军开口的权利。难道皇命便是不问青红皂白,草菅人命吗”。话像是在劝薛凌,手上刀却不知何时已经拔了出来。

    霍云旸已伤了气管,不知为何,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但是身子使不上半点力气。看似还站着,实则是半瘫倒在薛凌身上。

    他还想强撑,却只余几声听不明白的咕哝,问的是:“皇帝没死,拓跋铣没死,你杀我何用?”

    直到这一刻,他还坚信薛凌不是魏塱的人。或者说开始还没那么信,现在薛凌动了手,他反而深信不疑。皇帝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杀了他的。

    可是,倘若鲁落真是宁城的人,不应该啊,现在杀了他,除了一时之快,什么也得不到。

    不应该啊。

    薛凌拖着人又后退了几步,她以为霍云旸在说些什么狗屁时也利也的废话来证明杀不得他。她凑在霍云旸耳边,轻声道:“你以为我山高水远的跑过来是为了杀魏塱?”

    她脸上血迹未干,这种炽热滚烫的液体,将如花笑靥腐蚀殆尽,底下阴鸷狠毒七手八脚的迅速爬到脸上,摇曳生姿如群魔乱舞。

    剑又往里头狠压了一把,霍云旸喉管被直接切断,他失去意识前听见薛凌喊:“我来只为杀了你,我姓薛。”

    可他还惦记着薛凌是宁城的人,怎么也没想出来,宁城哪来的守将姓薛?

    那俩下人也干过不少刀口舔血的活计,看薛凌剑陷入脖颈的深度,已知霍云旸没救,相视一眼,轻摇了下头,握紧了刀柄,没敢急着冲上来。

    主子已死,抢过来,有什么用?

    薛凌拖着霍云旸再退几步,将自己牢牢护住,对着城墙众人道:“霍家满门勾结胡人,密谋造反,我奉圣旨而来,就地格杀奸贼。”

    “不想此贼狗急跳墙,竟将平城作定金,又许诺将西北四城许给胡狗,换取其兵马支持,妄图篡位。幸得天子圣明,今日霍家伏诛,尔等不知者不罪。皆各司其职,守我大梁河山,莫道宁城无帅,沈将军不日即到,事后有功者赏,临阵脱逃者九族皆诛。”

    霍云旸已气若游丝,软作一摊,她用力将人提的高了些,道:“宁城内有胡人内应,沈元州未到之前,除却官印文书,城内不得出城一人。立刻安排弓羽手围住城廓,凡有鹰鸽信烟等物腾空,一律射杀。”

    “此乃皇命,谁敢抗旨”?她拖着沈元州不放,剑近乎要将整个脑袋切下来,厉声道。

    几个卒子来回瞅瞅,一溜烟跑了几个,霍云旸是主帅不假,这城里却也还有别的管事的,本是在检查军需,谁都知道胡人要打过来了,不料出了这档子事。

    刚霍云旸被劫持,立即着了人去上报,只是还大家分散在城内各处,现还没赶上来。薛凌话已说完,拖着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霍云旸急退几步,直接将人推到了墙外。

    众人一口凉气没吸完,便见她勾爪挂在护墙沿上,人纵身跟着跳了下去。

袍笏(四十四)

    底下进城的兵马未听见城墙上喧哗,瞧着黑影从天而降,慌忙拉了缰绳左右闪躲,霍云旸先一步重重砸在地上。他体内鲜血已流失大半,地上并没大片洇开血迹,只溅开数朵红梅在旭日底下颇为妖艳。

    薛凌的绳索并不足以支撑她下落到地面,先前去拿时特意寻了条短些的,只有城墙一半来高。一是为了防止霍云旸的人起疑心,另外是防着她还没下落完绳索会被人切断。

    果然她一跳下去,那两人便飞扑过来,假装失手般砍了绳子。可惜绳索短,早已被下坠的薛凌扯的笔直。她悬于城墙半腰,脚尖蹬在墙面上。一看见上面人头探出来,立马在墙上借力,于半空中转了个身往外跳。

    今日宁城迎兵,城门口竖了旗帜,旗杆高约一丈,风把旗面吹的展开,像一面竖立在空中的草皮。从上头下来,伸手就能够到。

    那根杆子未必撑得起自己的下坠力道,但出了搏一把,也没其他路可走。但凡能缓冲一下,从城墙一半的高度跳下来,基本不会死人。

    她抓着了那一抹柔软,确实很像平城的草皮。本是生机无限的在天地间肆意招摇,被她这一抓,随即“哧拉”一声破开,与旗杆分离,跟随着薛凌一起往地下跌。

    听见声音薛凌便知这破布撑不住自己,干脆用了全身力道往后扯,借着这个着力点,身子向前,抓住了那根杆子。虽还是止不住飞快往地下滑,到底缓冲了一些,人落在地上,除了手心被磨的全是血,别的地方尚没传来较明显的疼痛。

    她丢下的那面碎旗飘飘荡荡落在霍云旸身上,还没干的血迅速浸上去,灰烬转眼盖住了这一方锦绣。

    变故不过转瞬,城楼上有人高喊,多半是抓着这谁谁谁之类的,但那些呆立着的卒子,大部分还没反应过来,甚至大多没认出地上躺着的尸体正是一城主帅霍云旸。

    薛凌站起看了一眼手心,瞧着血肉模糊的可惧,实则没伤着筋骨,不妨碍什么。一咬牙剑滑了出来,对着最近的那人脖子就滑了过去。

    底下拼命的人,反而多不擅武艺,且看见薛凌脸上身上哪哪都是血,站那躲都没顾上躲。她脑子里迟疑了一下,手却没停,依着原路子过去,杀了这个人,她才能抢到他身后那匹马。

    有箭矢往下落,且由她刚才说的天花乱坠,不管是沈元州还是胡人,那都是后话。但霍云旸死了就在眼前,霍家亲信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走。

    刚才薛凌拿着霍云旸挡在身前,一众人不敢轻举妄动,现在霍云旸在地上躺着,她再无屏障。城墙多的是对付胡人的装备,最好用的,自然是弓弩。

    有人扯了那倒霉鬼一把,薛凌只划了他半边肩。然而之所以叫倒霉鬼,是指他躲过了薛凌手上的锋芒,随即身上多了三五根墙上来的乱箭。

    只要薛凌能死,估计门口这一片死干净,在城墙上那几位管事的人眼里,皆是无关紧要。

    身边有七七八八的人往地上倒,她回身挡住漫天寒光,左手却摸到了缰绳,眼看着有空档,立马横跨到马背之上,绝尘而去。后背还有破风声急,反手劈下两根来,马蹄转眼就到了射程之外。

    薛凌总算喘了口气,但她仍不敢停。也顾不上将剑收回袖里,捏着就去擦脸上的血,却忘了手上血还未干,衣袖上也全是鲜红淋漓一片。

    她越擦越多,越擦越多,她手上从来就没染过这么多血。

    马又跑出老远,她终于有胆量回头看,已经只能大致瞧见宁城墙头的瞭望台。只一眼,她就转身急急催马往平城而去。

    宁城里有青烟腾空,不等散开,立马被黄烟覆盖,随即几个鬼鬼祟祟的人被就地处死。又有几只不长眼的鸽子展翅,随即也被射成筛子,有人做贼一般捡了去眉开眼笑喊妇人加个菜。

    “印拿来。”

    拿的是宁城的城印,一份往京中,一份往乌州。送信的人在军册上可查祖宗十八代,且至少有三代在京中安享富贵。如果这都是胡人内应,那就是天亡大梁。

    身后是个什么情况,薛凌不知,她骑快马往平城,只需大半日的功夫。但这一路基本不可能找地换马,就不知道这马撑不撑的住。

    可她片刻不能等待,拓跋铣不会进城的,那个蠢狗不会进城的,她不停的跟自己对话,脚下力道却越来越重,以至于奔跑的马嘶鸣一声长过一声。

    前因后果理理,霍云旸往宁城运粮,一定是拓跋铣不肯白白与他演戏,要他先将东西放到平城去,拿了再说。

    可正如薛凌同霍云旸说的那样,拓跋铣如果真心要来,那今天中午一定会杀到宁城城下。然薛凌却没告诉他,拓跋铣的确真心要来,但绝不会今日来。

    除非,你死了。

    拓跋铣这个狗东西知道自己要杀了霍云旸,一定安排了人在宁城,等霍云旸一死就发信号,然后才纵马过来。

    她能交代射杀鹰鸽信烟皆是为此,鸟羽传信直接射下来就不说了。信烟一物在空中散开就不能收回来,说射杀并不恰当。但一物降一物,此法亦能解,那便是用其他颜色的信烟将其盖过去。

    不同的烟各有信息,看见的人便无法分辨,即使第一缕被人瞧了去,也要恐后面的烟雾是为了更改信息,大多不会轻举妄动。

    薛凌怕宁城那群蠢货不知这些事,百忙之中还解释的详细,不然她实没工夫让霍云旸多喘几口气。

    拓跋铣没收到霍云旸死讯之前,多半不会动。可她怕的很,她觉得拓跋铣踏了平城之后,兵马囤于宁城城外等霍云旸死更明智。因为人一死,立刻就能攻城。

    所以拓跋铣会放着眼前的平城不拿?何况里面霍云旸还塞了大把的好东西。

    她都没工夫扯块布将右手裹一裹,皮质的缰绳吸了血液涨了一倍,在她手掌里上下起伏,像一颗跳动的人心,吹弹可破。

    他不敢的,他不敢拿平城,他怕我。

    他怕杀到宁城之后,被我发现他要南下,就会为了保住城池,而暂时不杀霍云旸了。所以他躲在平城城后,以为我不可能知道霍云旸的打算。想等到霍云旸死了之后,宁城一线百无禁忌的时候再来。

    他凭什么怕我?他凭什么认为我会因为这几座城池而暂时饶了霍云旸的命?

    薛凌摸了一把胸口,她什么都没敢带。哄着霍云旸上城墙的时候,一切都丢在了房里,好显示她根本没有走的打算。

    唯有霍云旸写的那一叠所谓“家书”裹了油纸收在胸口,此刻还好端端的放着。指尖粘腻触感极不舒服,她往地上猛甩了一下手,想将血甩干净,一握上缰绳,破皮处又涌出一大片来。

    她希望拓跋铣真的如她所想,停在平城城外。可她又希望拓跋铣仅仅是在找个吉时,她想这蠢狗过来,快点过来与她短兵相接。她要让所有人看看,她要杀了霍云旸,整个苍生下地狱都没关系。

    这几座城,算个屁。

    体内的挣扎远比与人刀剑相向更耗费力气,她伏倒在马背上,血滴了一路,实则唇齿之间念叨的一直是“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我就快到了。

    我就快到平城了。

袍笏(四十五)

    她陷在暗无天际的绝望与希望交接处,对湮灭和新生是相同的期待,也是相同的求之不得。她总以为下一秒就能跨进平城大门,可每个下一秒眼前都只有马蹄带起来的尘土。

    等平城南门真的如愿出现在眼帘里头时,薛凌却以为自己回到了宁城。好像她奔跑的这大半天都是徒劳无功,这世上出现了不可言喻的鬼神,将她拉回了原点。

    她重重扯了一下缰绳,唯恐冲过去看到霍云旸的尸体还瘫在地上。

    马匹奔跑了这般久本就疲累不堪,骤然拉紧让其收蹄不及,前腿直接跪倒在地,薛凌向前栽倒,连滚带爬跌了好几步远才勉强站起。

    城门大开,地面洁净如洗,不是宁城。

    是平城。

    又不像平城。

    在她的记忆里,平城从来没这么静过,连风声都没有意思。马也艰难的站起来,不停的喷着鼻息。薛凌回退两步,用剑将缰绳鞍配全部切断了丢在地上,哽咽道:“赶紧走吧。”

    那马摇了摇尾巴,对着突如其来的轻快不可置信,一拱薛凌,朝着远处草皮飞奔而去。直到彻底看不见了,她才收了目光,转身看着门上大大的“平城”二字,有隔世经年之感。

    手还在断断续续的渗血,薛凌看了两眼,终扯了衣襟裹了一下,左右瞧了瞧,并没急着进去,而是走到官道旁,用剑在地上刨了两个两尺见方的坑。

    平城里头现在没个动静,那就是拓跋铣还在等。天上飞的东西一定比马快,如果现在那蠢狗还没收到消息,那就说明他不会收到消息了。

    所以薛凌反而比路上自在,一进了城,发生什么不得而知。但只要她还有一丝机会回京,那怀里的东西就不能丢,想想趁早藏起来妥当。

    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个地儿埋起来,此处连个鬼影都看不到,想那些蠢狗也不至于掘地三尺找东西。且有了土壤覆盖,寻常水火皆不惧。

    她将埋下去的土壤踩结实了后犹不放心,又寻了几块石头尽量随意的压在上头,这才深吸一口气,进了城门。

    那些急切又袭上心头,霍云旸那狗东西肯定是将东西囤在粮仓里。平安二城一样,粮仓皆在南门处,入门片刻即到。薛凌早有预料,脚踩进去仍是气到全身颤抖。她在平城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这四座粮仓堆满过。

    这么多的东西,搬也不可能搬走。薛凌拎着剑,来回巡视了一遍。这次来不比上次到安城,她什么准备也没。且她深知虽然霍云旸死讯没传到拓跋铣的耳朵里,但那人停不了多久的。

    因为霍云旸往平城运粮是在昨天,这事肯定已经知会过拓跋铣。那蠢狗最多等个两三日,一旦收不到霍云旸的信,就知道宁城的消息晚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提了沈元州,大梁能用的武将,离宁城最近的就是沈元州。只要宁城的人去传信,一天之内沈元州一定能赶到宁城坐阵。

    她只用拖住拓跋铣一日就行。

    原她有了这些交代,杀了霍云旸大可转身回京。可薛凌不知霍云旸究竟往平城放了多少粮草,万一拓跋铣拿到东西,物资充沛。沈元州又是初到宁城,且沈家的人当年只捡了些便宜,根本没正儿八经上过战场。

    真打起来,别沈元州战死宁城,这日子更加过不下去。

    她说跟自己说顾不得,她什么都在顾。

    她必须得来平城,就算拦不住拓跋铣,她也要让这蠢狗什么都得不到。既然霍云旸说往平城放了大量粮草,且拓跋铣原本的心思都放在了收服羯族上头,那他这次来梁必定没有准备太多粮草。

    只要将平城的毁掉,即使拓跋铣南下攻打宁城,他也撑不久的。

    薛凌不敢过多耽误,她知军需库里应存有大量油膏,这是打仗时的必备物资。若有敌人使用云梯攀爬城墙,便以成桶的桐油淋下去,火苗会将所有胡狗扫落。

    但她并不知道那些人撤往宁城的时候会不会把这些东西全部带走,提心吊胆劈开了锁,发现里面满满当当,一时间既喜且气。

    看角落里还有数量推车,当下冲过去清理出来一辆,先将好搬的油膏块码到板车上,一趟趟往粮仓运。

    烈日当头,城里唯有她一人。

    直到晚间,她才将所有油膏分到粮仓之类,并不够,那点东西并不足以将这些东西毁干净。能搜罗到的桐油也淋到了上面,仅剩了一下桶留作它用。

    她终于能坐在地上,这一天都没吃啥,但似乎感觉不出饿,只是渴的慌。看手上缠着的布条被血浸透,撕下来又换了一条。

    拓跋铣还是没来,那今天必然是不会来了。此处是空城,不需要什么趁黑攻城。打仗最重士气,行军一夜跑到宁城,一大早谁也没那个精神叫门。还不如一早扬刀打马,迎着朝阳横冲直撞的过去。

    薛凌知道哪有井,人活着免不了吃饭喝水,井是个重要东西。但平城的井并非常年有水,冬季原野上冰雪封冻,高山上水留不下来,井水也会干涸。不过这个季节还不至于,应该能提上来几桶。

    平城军务处和宁城一样,皆是在最北处。只宁城向来是精兵驻扎,其他备丁皆居于城外自谋营生,因此城池更小些,她脚下又快,个把钟头就到了旧居。

    这几年里去谁的住处都要翻墙入室,小到老李头那破地,大到永乐公主的驸马府,她从未觉得世上竟然有堵墙会这么难翻。

    且这堵墙,以前还翻过。

    并不是每次回来,都有门进,北城门还好,软了嗓子喊两声叔叔伯伯,或者鲁文安吼两声下次不会了,守门的总会开条缝让她进去。

    可从南边回家,就要走小门。说的好听叫回家,说的难听就是又不守规矩,无人来开门不算,翻墙被薛弋寒抓住了至少要倒霉两三天。

    她如今就从南边归来,看着那堵墙迟迟不敢伸手,似乎一翻过去,薛弋寒横眉冷脸就要与她贴个面对面。

    她站在那,愣愣看着墙,看的望眼欲穿,却是江闳跳出来大喊“薛弋寒有违臣道,死有余辜”。一纵身,人就跃到了里面。

    原来皆是妄念,里头什么也没有。

袍笏(四十六)

    她所惦记的悲欢不在此处,她曾经拥有的喜怒也荡然无存。人的感官远远没有那么灵敏,所谓能感受到某些熟悉的气息不过自欺欺人。

    假如薛凌知道鲁文安昨天还在这一方院里,没准会觉得昔日旧居什么都在。可她对此事一无所知,暮色之下,看光景只觉得什么都变了样,连那扇门,都换了一种漆。

    平城管事的,应该是个叫霍悭的。薛凌记得这个名字,她倒并未特意查过此事,只来来往往的,多看了几眼名册。

    霍云婉说是家中长辈旧交,一个没落亲眷过来混口饭吃,胆小怕事,贪财好色。一个守将该有的优点,他都没有。一个守将不该有的缺点,巧了,他全都有。

    不过平城早就没了守将,这只是薛凌一厢情愿的叫法罢了。所以霍悭为人如何,本不该用一个守将的准则去判定。不过她对霍悭也无多大厌恶,只是站在这里本想去后院的起居处瞧瞧,记起霍家的狗洞皆不咋样,下脚也是给自己找不愉快。

    水井就在院中间,为的是外出巡防的人回来补水方便。薛凌心念一动,微弯了嘴角,几步快走过去,没有急着取水,而是弯腰在石块堆砌的井沿上覆了指腹,慢吞吞往下方摸索。

    井口处免不了常年被水冲刷,所以手指触上去,并无灰烬,反添清凉之感,一直到贴近地面处,感觉到凹痕明显,她才蹲下去看的专注。

    是个隶书的“凌”字,指尖大小,刻的极精美。往年人在平城,是不是的用剑尖描一遍,拿字迹永远都是白的。而今多年未添新痕,早就恢复了寻常石头模样,非细瞧不能辨认。

    许是终找到了什么东西去安放她这些年来的流离挣扎,薛凌心安的卸了身上力道,直接就地坐着,吹了吹手上伤口,扯着井绳拉了一统水上来。

    一瓢清冽灌入胃里,院子里的风就跟着凉了许多。她记起平城的兵马今早到的宁城,按行军速度算,应是昨日下午时分离的城,料来厨房里剩下的东西还能将就吃吃。

    好生歇了一会,起身行至伙夫处,果然板上米面都还有些,水缸也是满满当当。但薛凌不敢生火,恐拓跋铣离的近,一瞧见城内有烟火气便进来查看究竟。

    左右巡视了一圈,先随手捡了能生吃的根茎物啃了几嘴,翻找间居然发现角落处存着一坛上好的肉干,应是用粗盐腌过,又以滚水沸尽血气,再挂起来风干的。

    人饿着的时候,油盐味尤其诱人。当下也顾不得是霍家谁谁谁吃的东西,整个抱在手上,一直到井边再坐着,嘴里都没停过,以至于再喝水时,牙龈因为用力过猛而有些许酸痛之感。

    吃饱喝足,薛凌仍未起身,看天光应是戌时左右了。头顶星空倒是好看,配着下弦月,迷迷蒙蒙的既不至于让城里太暗,又不至于太过明亮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那点轻微光芒刚好够她看清自己身前方圆十步,再远,就只是些光怪陆离的幻影。

    沈元州该到宁城了吧?如果自己走后宁城就去送信的话。不过大概是没那么快,宁城是霍云旸的驻地,不说底下人全部忠心不二,起码不应该有希望他死的人。所以应该会耽搁些时候,直到发现找不出别的路子,才会去请沈元州。

    剑尖描了“凌”字的一点,沈元州会去宁城吗?薛凌很郑重的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她杀了霍云旸那一刻,断定沈元州会去,这会静下来想想,答案也没改变。

    安城粮案的时候,她本来是为了试探一下魏塱跟霍家的猜忌到了什么地步,那个时候并没盯上沈家。

    但事后发展,超出了所有人预料。撇开无辜被牵连的倒霉鬼不提,薛凌试探出的并非只是魏塱跟霍准,还有一个沈元州。

    此人不是个善茬。

    她学的是堂堂正正行事,那时候初出苏家,还不如现在人尽可疑。除了讨厌薛宋案的主谋之外,其他的,都是当了忠良视之。

    所以想着安城粮仓被毁,认证物证都是指向内应胡人,要是以前薛弋寒治下,必定是公开上奏,一查到底。甚至薛凌都做好了打算,沈元州一旦递了文书,魏塱和霍家势必借此事拉锯,到时候她就对这二人的权力大小,党羽派别做个最基础的准备。

    没料到的是,沈元州居然没有上报安城粮仓失窃。即使事后粮价有异,这些人居然齐心协力,瞒天过海杀了几个商人了事。

    若非石亓那个蠢货隔三差五出现,薛凌都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烧过安城粮仓。

    魏塱与霍准原就是狗东西,干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她意料之外的是,这沈元州居然也不是个好东西。

    所以如今她断定,沈元州一定会到宁城。

    按理若无圣旨,武将肯定是不能随意接手他处军权。但胡人大军压境,他过来只为守护大梁疆土,这是名。不求胡人,只要能将这场战事的损失降到最小,事后西北的兵权就能由沈家顺理成章的接过去,这是利。

    于名于利,他都要来。

    于情于理,他都能来。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他来了魏塱非但不能拿他怎样,还只得交口称赞。何况自己已经说过无论是杀霍云旸还是去请沈元州都是皇帝授意,魏塱不可能否认的,如果他否认了去请沈元州是圣旨,就相当于也否认了自己要杀霍云旸。

    皇帝现在如何说话并不重要,但霍云旸死后,魏塱再无忌惮霍家的理由,一定会竭尽所能去将霍家塑造的罪大恶极。到时候派人来宁城暗杀霍云旸就不是什么猜忌臣子,而是陛下英明果决如神,魏塱那个狗东西怎么会否认。

    “凌”字已经描到了第二横,薛凌剑尖良久没动,她想起自己在宁城的忠义塚前烧的一叠黄纸,那些人的文书并没递到皇帝面前。会不会.....当初沈元州的文书也是没递到?

    剑尖往左又写了一笔,没递到也不要紧。若沈元州是个赤胆忠心,那他一听说胡人压境,只会更快到宁城,以求力挽狂澜。但这念头很快被打消,沈家的人,在京中也听过些名头,确然称不上她心目中的好东西。

    可她自己是个好东西吗?“凌”字收笔,薛凌站起跃出院墙往粮仓而去。她算计沈元州往宁城,是真的指望这个人能守住身后江山百姓吗?

    她都不敢说是,她在平城,她不能在平城里心无芥蒂的厚颜无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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