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笏(二)
申屠易伸手拿了过来,上下翻面瞧的仔细,嘴里却道:“我替你跑一趟,我为的什么要替你跑一趟”?他并没瞧出个所以然来。一张摸不清什么牲畜的皮,都没切出个方正样,右下角盖了一枚印鉴样朱砂记,弯七倒八的认不出内容,就又扬手递还给薛凌。
薛凌没接,反将自己手里剩下的塞过来,连同申屠易的手一同按他胸口上道:“这是羯族小王爷的正身印,我要找个人送到石亓本人手里去,你若是不愿意跑一趟,我也找不出旁人来。”
她略沉吟,又道:“不过,我回来想了这些时候,又觉得送不送无关紧要,这天底下,尽是濯足之辈,死了倒干净。所以,你不愿意跑就罢了,留着擦个手也行。李阿牛回来了吗?”
申屠易挣脱薛凌手,将一摞皮子尽数捏在手里道:“未曾与我同行,你一会鲜卑王,一会羯人爷,与我无关的事儿,我是不愿意冒险出去。可这个天底下怎么了,你说清楚点,我听不明白。”
“那你非要跟着我去追姓霍的做什么,既然不愿意,就不要挡我的道儿。”
“你说”,申屠易瞬间将一叠皮子扬了,张开右手举在薛凌眼前,道:“我为什么跟着你?”
薛凌看着那四根手指在眼前晃了又晃,她说着要罢了,终还是低头将皮子一张张捡起来,想着不若自己先往羯人处跑一趟,再往宁城去。怕的就是去了要被缠住身,耽误时日,万一霍云旸真举了反旗,再想进那几座城,困难重重。就算他束手就擒,被魏塱抓了去,不能亲手刃之,总是遗憾。
不过这些事且只是个担忧,不管如何这几张皮子得带在身上,出了怀远关是用是丢再作定论。她将皮子掸了掸灰,想放进行囊里,又觉得不妥,还是塞在了衣襟里。
又对着申屠易道:“那你在京中万事小心,等霍家尘埃落定,苏凔就会出狱,你就不会有事了。”
“等等,你送那玩意做什么”?看着薛凌拎了包袱要走,申屠易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薛凌停住脚步,突然难过的很,道:“你看,假如拓跋铣能不会吹灰将羯人拿下,又故布疑阵攻安城。实则他早知宁城将帅有异,备足兵马,趁虚从宁城一线南下。魏塱忌惮沈家趁此占据整个西北,肯定会派另外的主将去守城。”
她压抑着心酸,幸灾乐祸般笑了一声,嘟囔道:“平城又要完了。”
“那你作什么要我去,这么大的事儿”。申屠易骤然一惊,回正身子看着薛凌,厉声道。
薛凌望着地面眨了眨眼,为的什么要申屠易去?
她捏了捏剑柄,道:“你看,当初我说许了四座城给拓跋铣。只有你问过我,问我怎么敢许城给胡人。”
“昨天我说我要去找拓跋铣,只有你问我去找他做什么。”
她又将那几张皮子掏出来,道:“鹞子飞行极快,若是这一路畅通无阻,我昨儿给那几个鲜卑人的拓印,三天就能到拓跋铣手上。他知道我会杀了霍准,若当真对宁城一带起了心思,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屠了羯人王族,然后立马调头攻梁。”
“要去的话,这一路得走快些。如果我没记错,羯族的小王爷应该在安城里,就算不在,也不会离的太远”。薛凌抬头,再次将伸手将皮子递到申屠易面前。
近日来朝堂上的动向,她一直分外上心,知道羯人有意送石亓到大梁为质,以换取梁在羯与鲜卑的战事中出兵援羯,这也是为什么霍家能上钩那么快的原因。
而石亓此时还没动身来京,是因为大家都不想输了阵,只要拓跋铣一日没纵马过境,羯皇就不乐意让自己小儿子捏人手里。万一事态还有得回旋,真就五部一家了呢。
所以石亓被放在安城处,至于哪个位置,城里还是城外,江家也不得而知。终归是不远罢了,等鲜卑与羯一打起来,就启程前往梁京。但得他过了乌州,质子的身份就坐实了,所以目前来说对梁与羯双方都算公平。
薛凌一开始,还真打算让江府去干这活儿。她早早便有了这打算,原是要去复刻一枚石亓的印来,但是要造一枚赝品出来,着实不易。而且就算造出来了,她也不能保证二者严丝合缝的相同。
倒是拓跋铣给了灵感,干脆就省了倒腾功夫,去寻了几方皮子来,将石亓的印盖了好些留着。只等霍家的事一了,就让江府的人带着往安城跑一趟。
可这些天江府的表现,实在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以至于薛凌近乎认定,江府会巴不得拓跋铣踏破平城。如此朝中才会派武将过去,江府和瑞王才有在幕后动手脚的可能性。
与其让她赌江府会不会这么做,她宁愿赌申屠易愿不愿意跑这一趟。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无比的心安。倒不是觉得申屠易肯定会去,而是她终于不用说半个字的假话了。她跟申屠易所讲句句属实,字字剖心。她站在这,苍天日月可鉴。
她其实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去跟江闳谈谈这事儿,她是怕江府万一不赞成,会千方百计的阻挠。她更怕在那些人面前讲这些家国大义,仿佛自己在江闳面前是个恶贯满盈的奸佞邪魔,却不自知的摇头晃脑喊着旁人忠君体国。
她瞧着申屠易笑笑道:“其实我也懒得管那块破地了...只是...只是....”,她左右瞧瞧,只是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薛凌“,申屠易低声道:“你会追回来的。”
薛凌本是语塞,听见申屠易这般说,一时不知这人指的是什么,下意识道:“啊?”
“有人偷了你的东西,你会追回来的。”
“对,我回追回来的”。薛凌记起去年前往平城的路上,遇到申屠易,是给他说有人偷了自己东西,霎时明白他说的什么。同时把手上皮子给了申屠易道:“你先拿着,去跟含焉说一声,就走吧。”
申屠易且没细问,接了随口道:“你既摸不准他究竟在何处,我要往哪送?”
“等他老爹和兄长死了,你自然就知道他在何处了。”
袍笏(三)
“我还得去找他老爹”?申屠易停了手上动作,瞧着薛凌狐疑着问,刚问完又回头往含焉屋里瞅,想是觉得自己声音太大怕吓着人,看完才低声道:“胡人的地头我从没去过,到时候找不着可怎么好。”
薛凌被他的动作带着,下意识跟着往里看。她是最近疑心多了,总怕着出事,等回过神明白申屠易看的是含焉,略生了些不耐烦道:“我在路上与你细说,你先收拾了赶紧跟我走。”
申屠易拉了她一把,凑到近处,轻声道:“你再等些时辰,江府特意让我带句话给你,过了巳时再出门,便可畅通无阻。”
薛凌皱眉瞧了他片刻,道:“怎这般晚。”
“这我就不清楚,你且自个儿瞧着,我去拾掇些”。申屠易又晃了晃一叠皮子,依着薛凌样塞进胸口。走出两步又回转来对薛凌道:“咱这一去不得大半月才能回来,你让含焉一个弱女子往哪活去。”
薛凌本已甩了手,想出门采买些马上吃食顺便瞧瞧城里情况。昨晚回来乌漆嘛黑瞧不出个究竟,这会离巳时尚有一段时间,街上却该是行人熙攘了。
她并不太担忧江府那头,也没有要去问现状的打算,只是想从巡逻衙役和来往百姓身上推测一点点魏塱的反应。更多的,是对那几个死人的反应。
尤其是那个刘五,刘五爷。
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家院子里,颈上刀剑屠戮,能在京中闹出个什么动静来?
听得申屠易问,只能收了脚,她有些奇怪的念头,却说不清是什么,像是嫉妒,又或者嫌弃,总之她瞧着申屠易道:“你跟那女人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她以前是个什么?”
“你说的什么话”,申屠易跳脚冲过来推了薛凌一掌,看她要倒又有点惊讶,赶紧拉扯了一下,上赶着两步站到半寸距离提溜着薛凌衣服咬牙道:“你说的什么狗屁话,她又不是自愿给人当畜生。”
说完可能觉得自己失了分寸,缓缓松了手道:“你救她一命,她就愿意还你一命。你就当给自己积点德吧你,以后再别说这些浑话。”
薛凌掸了掸衣上皱褶,笑道:“那极好,我就怕你不知道,日后翻了脸,再找我的不是。我就动了你手,可没动过你女人,咱可提前算明白了。我出去买些东西,稍后就回来,你赶早洗洗,还能抱着在床上滚一趟儿”。说罢她转身,后头申屠易“你”字只吐了个气,就换了个喘法,脚步声往含焉房里头走去。
薛凌行至门口,一闭眼,是刘五爷磕头作揖的解释“夫人,身不由己。”
她分不清了,她什么也分不清了。她分不清含焉身不由己,为何申屠易还能护的像命,刘五爷身不由己,到头来送了命。她分不清了,她分不清阎王和恶鬼,怎么同样龇牙咧嘴。
她分不清自己,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她定了心绪,往街外走了些,果然京中全程禁严。虽平日里的贩夫走卒也还在,却再不见以前闹哄哄的摩肩接踵样,连成群结队的人都少了好些,大多是神色匆匆,低着脑袋走的飞快。
御林卫一队跟着一队,离的极近,有个风吹草动,立马就围了上去。薛凌学着众人样提了一包点心,在两三条主街上走马观花溜达了个来回,并没看见什么地方贴着出了人命的告示。
当晚江府一直有人暗中跟着,她是知道的,事后有人处理也是意料之中。只是皇帝眼皮子底下死了这么多人,她以为总要有个说辞出来。
没有,什么也没有。
一如当年薛宋两家事,她以为总有一两句公正的声音发出来。
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既庆幸江府做的妥帖,半点波澜都没起,又惶恐于这些事原是如此轻而易举,半点波澜都没起。
妨我者,杀之,原是一件十分顺手的事。
她回了薛宅,申屠易已装好了行囊,听见院门响即冲了出来,见是薛凌才将手上紧握的刀放松了些,上前道:“外头如何。”
薛凌一边往屋里走着,一边道:“一切正常,快巳时了,走吧,还得去挑两匹好马。”
“谁守着这?”
“江府瞧着呢,你宽慰她两句便罢了。”
“多带些面粉上,脸上的疤...一日得用好些才能糊上”。申屠易道。他前些天缩在薛宅里不肯出门,更多是因为无人庇护,容易胆怯。和江府走了一趟发现所谓的通缉也不过如此,与薛凌说起来就不甚郑重,语间停滞许是念及那道疤的来源。
薛凌到看的开,随口答了是,进到屋里将包袱拎出来,转身进了侧屋。又混不顾申屠易警告的目光,直直走到含焉面前道:“你放些银子在手上,若我们回来的晚,若有什么事要人帮忙,就在正午往院门外走。谁出来拦住你,就只管吩咐他去,别的一概不要搭理就好了。”
含焉戚戚接过银票,看了申屠易一眼,见他点头,才低着头来对着薛凌道:“那你们路上可千万小心...我...”她抬头要再说,瞧见薛凌已出了门,申屠易过来扶了一下肩膀道:“且安心带着,等我回来,就寻处宅子,光明正大过日子去”。说罢跟在了薛凌身后。
京中最大马市在城南,二人正走着。人还没到,忽大街上所有人往城北处呼啸而去,挤的薛凌一个趔侧。站稳了瞧着那人走了老远,才脸色极不善的转了身,再要走,旁边申屠易低声道:“巳时了。”
薛凌脚步微顿,接走往前,脑袋却是抬了稍许看天,差不多是巳时了。她貌若随口道:“怎么,又走北城门?”
申屠易道:“这我可不知。”
今日马市生意极冷清,城里头这个情况,由得是买马出行,还是租马办事,都得思量着改天,掌柜的东张西望看着也是要去凑个热闹,突而薛凌二人闯进来,上下打量了半天,估摸是个大主顾,这才安奈了心思问:“两位是挑点什么啊。”
“最好的牵几匹出来,我们自个儿挑”,薛凌随手扔了一个银锭子在桌上,砸的咯嘣一声。
另一头,李阿牛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砸在地上。
袍笏(四)
他其实已经在城门外转悠了约莫一刻的功夫,说是他转悠,实则是马匹不安的绕着圈,李阿牛趴在马背上,血不停的往地下滴,周遭看热闹的人一片骇然。
那会只见老远瞧着一匹马飞奔而来,寥寥几个行人识趣的缩往路边,几个守卫以为此人要冲门,悉数拔刀严阵以待,孰料马冲到离门约莫两丈远的地方骤然急停,直颠的马背上人喷了一马脑袋血,糊得那马眼睛上都是。
守卫试探着要上前,又见马背上的人瞬间直起腰,吓的几人立马后退数步。但瞧那人哪哪都是血,一手横了剑,一手拎着个包袱,看轮廓,里头是个圆不溜秋的物事。众守卫面面相觑,有人手极快的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另几人忙不迭点头如捣蒜。
那布包的底面尽数暗红色,还有些粘腻液体在时不时的往下滴,十成十的不是个好东西。再看人一脸杀气,谁也不敢先往上冲了去,只碎碎的挪着步子一点点围着马靠近。
忽听得上头人有气无力的喊:“我是李阿牛,去宫里传皇上身边王公公来,除了他,一概不得上前”。说着还将手里包袱提高晃了两下。
守卫皆听得大惊,一个急上前凑拢一看,还人还真是李阿牛。以前大家都是卒子,兜转着搭过队伍巡街,而今一个在守门,一个骑着高头大马奔来了。
“李.....李大人”,他伸手要扶,却又不敢接那包袱,还没下定决心,李阿牛剑就刺了过来,动作虽然不快,也将那守卫吓了一跳,当即跳开还没说话,李阿牛先道:“让开。”
“让开,去传王公公来”。他扔下个血咕啷当的令牌,说话已经十分吃力,道:“我为皇上办差。去,去传王公公来,晚了你...你担待不起。”
那人两根手指捏起令牌,看看一圈人皆是躲闪着目光,没奈何自己擦了擦,递到站在最末的两人手上去了,嗫喏道:“大人,您看..看这个。”
那两人只是魏塱亲信,几个城门处皆有人站着。远远看见李阿牛来,两人却是先在后头瞧着,并没立即上前问话,此刻接了令牌,相视一点头,往李阿牛走了几步,不知用意何为。
李阿牛仍是指着剑道:“退后,我只与王公公说话。旁人一概不得上前。”
其中一人开口道:“李大人出了何事,皇上身边的人岂可轻易出宫,且让再下扶你下马吧。”
“退后,我为皇上追那霍家逆贼,今霍云昇人头在此,让......让王公公出来.....”,他咳嗽连连,剑也抓不稳,喊得却敞亮。说完伏在马背上,催着马似乎要转身后逃的样子。
此刻城门口已多了好些看热闹的百姓,京中有些时候没见过这等大事儿了,得闲不得闲的都来图个新鲜。便是御林卫得到消息即可调人过来,亦拦不住两旁茶楼酒肆阁楼上探出无数脑袋。
那两人上前要再劝,李阿牛终于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栽倒下来,正和薛凌的银子砸出个大同小异,一般声响。
薛凌的银锭子晃了马市掌柜的眼珠子,而李阿牛一直拎着的包袱这在落下的那刻撒了手。纵是魏塱的人飞快要去接,仍由得那包袱在地上滚了两滚,露出一蓬杂乱的人头发和些许死白皮子。
顺手探了探鼻息,确定李阿牛还喘气,二人相视点了下头,立刻招呼人找了架马车来,一列御林卫跟着浩浩荡荡进了宫门。
不多时,大批人马抄了相国霍府,霍家一干人等尽数下狱。
这事儿早有兆头,昨儿一大早,霍府就被围了起来。但那时候人还客气,文武百官又没上朝,初听说御林卫去围了霍府,只私下让书童仆役之类的递个书信,旁敲侧击问点缘由。但霍准之死本就算不得朝堂之争,又有谁能说明了去。
然约莫一个时辰后,宫内有消息递出来,皇后赤足自罪于御书房外,揭发自己的父亲相国霍准勾结胡人,妄图谋反。
不少人吓的从被窝里一蹦三尺高,原是罢朝了偷个懒,听得此话,哪还有心思安眠。惶惶者有之,要进宫探探皇帝口风的有之,只魏塱一概没见。
彼时恐惧的气氛还没蔓延到城中,现在众官员的家中四散开来。霍准这些年,同气连枝的党羽不少,哪能坐视此事往下发展。
说辞想了一大堆,就要在今日早朝之时与魏塱一辩。不料皇帝在朝堂上绝口不提霍相如何,仿佛是瞧不见那本该霍准站着的位置空空如有。
一阵交头接耳后,有人明知故问:“为何今日迟迟不见霍相?”
一人擦了擦汗水道:“霍.....霍相恐....恐途中....有....有事耽搁.....。”
“对对对,霍相向来极重礼仪时序,必属无心之过。”
黄靖愢比众人都自持身份些,他自认黄霍两家所交匪浅,站出来直问道:“昨日陛下拍御林卫围了霍相国的府邸,所谓何事?”
霍云婉自罪在深宫禁院,说出来不太好听,他便没提。黄老爷子重病在床,有时日无多之相,魏塱却没顾忌这茬儿,冷道:“怎么,朕调遣御林卫前往何处,还要向黄卿家请示不成?”
“陛下...”,黄靖愢大惊,最近魏塱对他态度是不怎么地,却从未有过如此不尊重,正要再说,魏塱起身喊:“退朝”,一摔袖子人影就进到了幕后,留了满殿人冷汗涔涔喊“黄大人。”
黄靖愢强颜欢笑安慰了一圈,无非是霍准劳苦功高,里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皇上如今只是围了霍府,还不成拿人下狱,必然就是没有确凿证据。
万一真有这回事,他又义正言辞了一回:“霍大人自寻死路,诸位又何必替他伤神。”
此时站着的还无人得知霍准已死,更加无人知道,不久后,霍云昇的人头被摔了出来。
袍笏(五)
街上吩嚷,迅速散入万家,或许这正是江闳要的效果,薛凌进出了好几次的北城门,不知是江府何时就在布置。
魏塱自退了朝便一直呆在御书房里,只有寥寥几个大臣被传唤。现回来一个昏迷不醒的李阿牛,就更是大门紧闭,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
长春宫从昨日皇帝离开,就换了颜色。依着皇帝的吩咐,一切待遇照旧,虽宫人不敢怠慢,却再无一人开口多说句话。宫檐下一具顶好的掐丝缠金枝鸟架子上站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往日最是爱学舌,逗得一众人又爱又恨,今日也将头缩在翅羽里,跟吃了长霉的谷子似的。
原说是封了长春宫,可太后非要进,几个太监也拦不住。眼瞧着圣慈昭淑太后下了轿辇往屋里去,飞快的跑到御书房想给皇帝报个信吧,人也不让见。
想是时日不长,寂静还没给长春宫糊上霉味,栀子的醉人香气仍是从主宫了飘过来。守着的宫人见太后进来,正要大喊,昭淑太后只一个挑眉,众人便噤若寒蝉,都没谁去给霍云婉传一声。
她其实过得还算的安逸,今日御膳房呈上来的吃食比之往日好像还更精致了些。早膳用罢,又有人赶着进了点心来。茶是六月间新得的云雾盏,虽是夏茶,实则生在西南高山上,终年云雾寒烟缭绕的,也就夏末一点热气熏得出来,既兼春茶之清气,又添夏茶之浓郁,可见下头并没人糊弄。
圣慈昭淑太后走进来,霍云婉仍懒懒在床榻上坐着,倚在床头处并未起身下拜,她昨日素衣未换,只搭了一件裘皮在身上,满脸倦容未改。一双赤足点在地上,脚背处多有青紫,与裘皮的油光水滑相较,透露出些旖旎风情来。
下人极识趣的退了个干净,昭淑太后先干咳了一声,才道:“这是怎么了?”
霍云婉仿佛是才瞧见有人进来,目光缓缓转过来在昭淑太后脸上来回瞧了片刻,笑笑又移了回去,漫不经心道:“都昨儿的事了,太后今儿才来问,何必呢?”
“你向来是个知事的,哀家来瞧瞧你,且先说说,一会皇帝回了,想说便也说不得了。”
“太后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可是皇上没有追到妾的长兄,又遣了太后来当说客?”
“果真是塱儿派人去追的霍云昇?霍准怎么了”。昭淑太后上前两步凑到霍云婉旁,捏着她下巴转过脸来,急声道。
霍云婉只“嗤嗤”的笑,任由昭淑太后捏着自己,并不答话。片刻后昭淑太后当知自己失态,松了手,缓了口气道:“霍家出了何事,我不信你能做出这般蠢事来。早些说了,没准还有挽救的余地,再耗些时辰,且去路口拾你霍家人的脑袋吧。”
霍云婉瞬间站起,惊道:“什么霍家人的脑袋,皇上说要保我霍家性命的,皇上他说要保我霍家性命的”。她推开昭淑太后要往外走,又被后者一把拉了回来。
昭淑太后瞧着霍云婉,这是她当初亲自挑选的儿媳。
以前觉着,是个十全十美的。
她原也想过是不是霍家父女合伙演了那出戏,但她是个女儿家,女儿家知道女人家,有些事和反应装不出来。她瞧着当初霍云婉的神色,不管霍准是有意还是无心,反正霍云婉决计是个不知情的。
霍家在朝中,与江齐两府之清流贵胄肯定无法相提并论,但另外两家怎么也不可能睁眼瞧了自己儿子啊。即使上天开眼收了魏熠,都轮不到魏塱去。
而且霍家有个非常大的优势,霍家的两个儿子皆在御林卫当差,大儿子霍云昇尤得皇帝信赖。如果魏塱与霍家的女儿结了秦晋.......
霍云婉的闺名在京中也不差,明媒正娶配个皇子亦是当得起,真要开口去求,霍准那老东西还未必肯许,既然天赐良机,背口黑锅不过是被皇帝斥责两句罢了。
等到霍云婉过了门,依着民间礼在无人处喊了几声娘亲,昭淑太后对这小姑娘更添满意。聪慧有余,人情也足,不愧是大家里头教养出来的。
成婚后的皇子皆是赐了府邸在宫外,魏塱当时虽未封王,却依然依礼如此。为着别的原因,却也多少是为着昭淑太后三令五申,每次回宫觐见,必然都是带着霍云婉的。
有些事,能一辈子不知道其实是好事。霍云婉若真帮着霍准造反又另说,但没这事儿之前,昭淑太后还真就希望自己的儿子与霍云婉长久点,一来笼络霍家,而来这姑娘镇定住后宫。
此时再见霍云婉方寸大乱,顿觉一腔心血付之东流。霍家又不再是必争之势,原先不怎么在意的东西忽而都变得膈应起来,只觉塞个这样的女人给自己儿子,好像也是有点委屈。
她拉了霍云婉道:“且与哀家说说出了何事,哀家向来是疼你的。”
霍云婉猛地推开她,坐回床上,掩面痛哭不能自已,片刻强忍住悲痛,道:“娘亲。”
“我也是喊过你娘亲的。”
“皇上曾喊过家父一声岳父,喊过家兄一声兄长。”
“而今天子借羯族之事往宁城一线暗调大批粮草,炮制证据诬陷我父亲囤兵造反。”
“太后,家父霍准,前晚就已经死了。”
“皇上又以我九族性命相挟,逼我自罪于众人面前,好骗过天下悠悠众口。”
“霍家是什么地方对不住天子?”
“太后....”
“你疯了”,昭淑太后看着霍云婉如见鬼一般,招呼轿辇匆匆离开了长春宫。
门外宫人躬身相互推挤谁也不敢进到屋里看看皇后是个什么情况,霍云婉乐得自在。瞧昭淑太后确实是走了,便继续倚在床头,拉扯了裘皮掩在身上,旁边茶水凉的恰到好处。
魏塱处心积虑,不折手段的对霍家斩尽杀绝,不知这事儿能不能吓死黄家那老东西?
袍笏(六)
不过黄家的老东西还能不能听清人间事,尚且令人存疑,黄老爷子前半月得了急症,瘫倒床上,依着霍云婉的消息,早就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若非黄家有全梁最顶尖的太医日夜守着,估计都用不着她操心这一回事儿。但与昭淑太后讲些鬼话,重点也不在于吓死这老东西。
霍云婉还没这个自信去与黄老爷子掰手腕,但吏部黄靖愢,她已有过好些交集,此人好似不是黄老爷子亲生的。
纵是宫里的千年人参比薛凌采买的还要贵重,但灌了两三碗下去,李阿牛仍没能醒来。衣服一割开,里头伤势惊人,光肩胛骨处就嵌了两三根箭簇,太医叩了两三个响头才敢拿刀往外清理。
魏塱并不甚关心李阿牛能否起死回生,但喊的是不惜一切要救活。宫里人均长着七八只耳朵,又兼李阿牛以前是个什么地位有目共睹,就算没皇帝交代,也不敢怠慢了去。
他提着的那个布包在魏塱面前缓缓打开,难得霍云昇双眼紧闭,按祖宗说法,这是走的安详。人头旁还有一叠书信,已被鲜血浸透,又给捂干了。
暗卫瞧着冲上来先将书信捡出,魏塱掩住口鼻,招了招手,后头人捏了湿帕子小心翼翼将人头面上血污拭去。梁人以白为美,死亡的苍白让这位御林郎看着好些比往日还更俊逸些。确实安详,跟睡着了一般。
几个暗卫站在魏塱背后相视一点头,确认这是霍云昇没错。狐疑之处且先不表,但人回来了,他们就省事许多。
魏塱弯腰凑的近些,左右偏着脑袋看的仔细,半晌才直起腰来,轻声感叹道:“还真是云昇啊,这是怎么了。”
说完又道:“人醒了没?”
暗卫知是问的李阿牛,忙道:“方才太医说,怕是...救不过来了,若是醒了,必然第一时间过来通传,这会没来,想是没醒。”
“没醒也好”,魏塱又盯了那人头两眼,才道:“这头自个儿掉下来了,朕到时候砍谁的去。”
说罢回到椅子上,见人将人头拿走,才道:“消息都封严实了吗?”
“霍家公子已死这事儿想必是瞒不住了,那么多人瞧见,但霍大人的事,应该还没人知道。”
“那极好”,魏塱偏头瞧刚才拿了书信的人已拆了好几封,道:信上是些什么内容?”
“大多是关于粮草往来账目之事,偶有与胡人互通,皆是霍大人亲笔,与胡人的书信,则有拓跋铣大印,小人对这样物事皆是熟悉,应当不会瞧错”。此人跟了魏塱数十年,确实经历过很多事,说话也随意些。
“大概是霍云昇随身携带的东西,被李阿牛一并给带了回来。”
魏塱伸手,那人挑捡了一封稍微干净的信递给他。看了两眼,魏塱笑着将信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这事儿,你们信吗?”
不等人答话,他又道:“李阿牛能杀了云昇?还能单枪匹马的从你们眼皮子底下回来?”
信被重重扔桌子上,魏塱道:“死了也就罢了,将人召回来些,其余的尽快前往宁城,将霍云旸带回来”。他顿了顿,道:“能带回来认罪固然最好,若是不行,学着那包裹样子也行。就是宁城路远,怕是要洒点石灰,免得回来认不出原样。”
底下人喊了“告退”,魏塱仰在椅子上歇了片刻,敲了两下桌子,影子从黑暗处无声的冒出来喊:“陛下。”
“你怎么看这事儿?”
桌上无声的多出个箭簇,那团影子低着头道:“是霍家的东西,虽这个没带标记。但霍家弓弩常用的箭簇是从营里拿去的,很容易辨认。”
魏塱自嘲般笑道:“谁还不能从营里随手摸个三瓜两枣了,万一有人借着这东西陷害霍家,那还不易如反掌了去。”
“陛下自有圣断。”
“朕就是不太信,天底下难道真有这种洪福齐天的人,什么美事儿都能让他赶上。”
“既然李阿牛的福全在陛下一念之间,那陛下才是真正洪福齐天的人。”
“哈哈哈”,魏塱挥手退了人,唤了太监续茶,进来的正是李阿牛吵着要见的王公公。借着给魏塱奉茶的功夫,轻声说了句“太后往长春宫去过了,宫人们也拦不住。仆想早些告与皇上拿个主意,但这大人们议事,也不敢惊扰了去。”
魏塱一愣,接过茶水,道:“无妨”,任何人求见皆不允,也不得前来通传是他亲下的令,自是不会也犯不着迁怒个太监。
何况王公公自登基开始便一路跟着他,也算半个贴心人。另外半个嘛,自是贴到太后那头去了。这太监原是在昭淑太后为淑妃时,就为黄姓办事。一朝魏塱登基,当是伺候的格外尽力。
听见皇帝神色声音如常,王公公暗松了一口气,绕过那封带血的书信,拾掇完桌上冷茶,三步并两步出了殿。
以前为淑妃办事,那是人给的银子足。后宫妇人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留意留意天子今儿吃的啥,喝的啥,明儿想吃啥,想喝啥。
他哪料到,一朝儿是六皇子魏塱登了基啊。这事儿就跟天老爷开眼让他脱胎换骨,重振雄风一样不现实。但他的雄风没震,魏塱是确确实实登基了,还把龙椅坐的倍儿稳。
以前皇帝身边说的上话的太监殉葬的殉葬,打发的打发,独独他一人早早抱了淑妃大腿,成为了宫人里头最大的角儿。既是太后的心头好,又是皇帝的眼前人儿,这才是个洪福齐天的。
只是初日子过的顺利,魏塱登基年弱,忌惮霍家,依赖黄家,和当时淑太妃有商有量,连带着王公公也好过。
渐渐的,母子之间,他就有了不愉快。上头两尊大佛不愉快,他这夹在中间的虾米哪能愉快起来,今天怕得罪了那个,明儿怕得罪了这个,外头看着还是个荣华富贵的,实则要了老命了。
就今天这事儿,万一皇帝问起太后去干了啥,可叫他怎么答?
袍笏(七)
好在皇帝没问,他三步并两步往外走。一出了御书房门儿,有小太监乖巧的凑上喊“师傅”,王公公学着魏塱的样子挥了下手,便见那小太监灵巧的退了去,瞅瞅四周无人,径直往太后的宫里跑。
房里魏塱蹙眉,太后往长春宫跑,倒也情理之中。黄家那舅舅没在朝堂上讨到半分便宜,总是要从别处想办法问问霍家出了什么事。
霍家的事,霍云婉肯定清楚,太后去问两句好回复自家兄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去就由得她去。
雪娘子的事也只是略过了一下心头,只魏塱拿起桌上洗净的箭簇多看了两眼。弓弩轻便杀伤力又强,且无需像其他的兵刃需要勤学苦练,所以多的是人备个两把防身。
民间肯定也有箭矢售卖,只远不如军用精良。他仍是笑笑,这东西,还真是谁都能从军营里头薅两把,但别家薅去也没那个胆子用。真正不当回事的,京中其实就那么几家人。
片刻后有底下人来报,但凡跟霍家有点纠葛的,已尽数在狱中。魏塱长出一口气,昨儿霍准一死,原就该直接拿了霍家。
但他暂时不想将消息走漏出去,又恐御林卫垂死生变,只能先下令围着霍家,为的就是给霍家走狗一个念想,没准皇帝并不打算打算拿霍家怎样,先喊了“造反”可就没回头路了。
另外再趁着这个空档布置一下宫里头防御,万一起了内乱,不至于坐以待毙。而霍云昇的人头一甩出来,再无拖延的机会,他又已经准备充分,圣旨自是下的雷厉风行。
虽御林卫基本是在霍云昇手里,魏塱却也不至于连个去传令的人都调不出来。底下的卒子本是听上头人指哪去哪,如今霍云昇已死,霍准又没露面,谁也不敢抗了圣旨去。饶是如此,仍有数人被以霍家同党为由一道下狱。
霍家心腹大患已久,魏塱总是有所担忧,听得一切顺利,才算稍微放心了些。起码目前一切顺利,罪当时是暂时定不得的,还得借着霍准没死的由头,昭霍云旸回京受审,要说霍云昇之死本也该再瞒一瞒,可惜没法儿。
街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假话也圆不过去。想到此处,魏塱不由得再感叹了一回,李阿牛当真洪福齐天,若是此人醒着,免不了要出来说道说道。霍家的罪还没定呢,谁给他的胆子将霍家公子的脑袋砍了。
那可是皇帝的手足兄弟,便真是犯了死罪,也要法外开恩的,如今的开恩,就是只能找个稻草身子给缝上去再下葬了。
李阿牛啊李阿牛,这人的事,得从头到尾好好理理。
明日早朝也还有一大堆瞎话要编,他刚提了笔,外头王公公跑进来,还隔着老远就在屏风后停下尖着嗓子喊:“皇上,陈王妃求见,您看....”
魏塱听得一愣,捏了笔杆道:“谁?上前说话?”
王公公上前无奈道:“是陈王的夫人陈王妃,跪在殿外说今儿一定要陛下给她主持个公道,不然就长跪不起。”
魏塱摇了摇头,笑的莫名其妙,捏着笔杆子道:“她要的什么公道?”
今儿谁来求见都不意外,原还作好了太后冲进来的准备,没曾想齐清猗先来添了乱。是这个名字吧,魏塱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出这女人有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闯到宫里头来,还跪上了,莫不是要给魏熠迁个坟头。
王公公道:“这,陈王妃说,她家三妹妹自嫁去江府,就不成回门。遣了人去瞧,江府说嫁过去就一病不起,已经不能起身了....还.”,他看了看魏塱脸色,道:“还不让陈王妃上门探望。王妃说这是陛下做主赐的姻缘,如今也请陛下.....”
“请陛下退了去。“
“真是荒唐,江府做的什么人事儿,将人带进来。”
魏塱想想似乎江府大婚还不足一月,他赐了这桩婚不假,可他也没诚心赐啊,不就是为了赶紧让齐家那老东西趁早滚蛋么。齐家老东西一去,他哪还有功夫关注这事儿。何况江府吉日当天,他还和他的云婉帝后情深,给先帝老臣送礼一事,自也是皇后去办的妥当。
这会惦记起来,貌似是江二少爷对齐家的外室之女爱的死去活来,但江闳夫妻对一个来历不明的烟花之女恨的咬牙且此。这看上去,就是人嫁过去之后,儿子没能玩过老子,红颜要成枯骨了。
齐清猗万年不变的凄凄样子跪在魏塱面前行了礼,哀哀道:“三妹妹与臣妇虽非一母所生,却也是父亲骨血。临行前殷殷叮嘱臣妇要护她太平,而今江国公欺我齐府无人,陛下,若三妹妹当真不配国公家宅,请陛下下旨允臣妇将她接回。”
“王公公,你亲自送陈王妃去江府上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凡江家有人敢拦,按抗旨处理。”
“哎”,王公公一躬身,对着齐清猗道:“夫人,您这边请”。
宫里头的轿辇直直往江府而去,京中又是另一番说辞。人是见到了,躺在堆金积玉的床榻上形销骨枯分外刺眼,陈王妃瞬间飞扑上去哭的肝肠寸断。
王公公是宫里头人,来了江府,免不了江闳要以身作陪。女眷内室他入不得,便在门外等候。江夫人跟着上前劝慰齐清猗道:“早早与王妃说了,这病来无法子,王妃保重身体......”
王公公瞅了两眼退到门外,江闳赔了礼道:“有劳公公回去,还要帮江府美言几句”。说着袖间递过一张银票。
“生老病死事,何来美言,陛下慧眼,岂能蒙蔽啊”。他收的不露痕迹,却随口说了句棱模两可的话。又道“事儿成了先回去向皇上复命”,招呼着就出了江府。
“人怕是不行了”,王公公语气多少有几分怜惜,且不论是装的还是真的。然魏塱皱眉,只骂了一嘴“江闳这老东西是晕了头了”便算揭过此事。
他看着是闲了些,实则还一堆东西等着收尾。然魏熠死了才几个月,陈王妃跪到宫里头来,实在也没办法。
这破事儿办的,江府如今像个什么样。
袍笏(八)
皇宫的车马在大街上百无禁忌,去得快回的也快,王公公跑这一趟并没耽搁太多时间。只这个把时辰的功夫,将江府不着痕迹的从魏塱脑子里抹了去。
虽说成婚没多久,新娘子就要死了这事儿必定是有缘由,可江府上赶着不要脸,怎么也跟霍家扯不到一起去。他本对江府疑心不重,被这一打岔,只留意到江闳在忙着家宅里头的龌龊事,更难把江府往朝堂上想。
埋头之间又交代了一句道:“遣个人去瞧瞧,朕亲赐的婚,江闳是什么意思”?人死早了,万一陈王妃又见天的跪过来,也是难看。这苍蝇都给江闳塞嘴里了,恶心他也得再忍个一年半载才能吐。
王公公又溜着脚往外跑,刚才那会的闲工夫,底下人将李阿牛的全部往事尽数呈了上来,合着近两日来消息全部汇于一处,魏塱还是花心思理了一理。
这个人,他不喜欢,也称不上厌恶。但霍家事一了,京中的权总要找个人接。魏塱当然没想过要给,李阿牛的脑袋怕也顶不起这么大的帽子。
若此人没有问题,找个说出去极好听实则手无一兵的就官位就极合适了。这事儿本是容易,李阿牛出身低微,功夫又不怎样,且许了他下半辈子富贵,也当得起一句论功行赏。
怕就怕在,有人想抢霍家的东西。
这个皇帝,当的着实不甚至尊,霍家在时,得有七八成之数的事自己说了不算。现在霍家算是没了,预计也还得剩个一半。五五之数,就是拿不准。
既然拿不准,他就得备着一个人,可以力排众议去接京中的权,哪怕只是表面去接。如此来看,倒是李阿牛最合适。天时地利,且他人蠢。
当真要暂时放一个不能完全信任的人的上去,那自然是越蠢越好。
看完桌上一堆纸张,李阿牛是昨日卯时初许闯宫,说他杀了霍准,关于事情经过,唯一的疑点就是霍准出门,竟然没多带几个护卫,能让李阿牛得手。但霍准是去见胡人,人多口杂,只有俩贴身的也说的过去。下人去验了霍准尸体,死亡时间和伤痕亦是没什么异样。
约辰时过半,李阿牛一行人出城往寿陵追拿霍云昇,直至今日巳时带着霍云昇的人头出现在北城门,这中间的经历尤为重要。魏塱与霍云昇情非泛泛,李阿牛的身手这两月间也是有所耳闻,并不觉得他是霍云昇的对手。
但是,天下间所有的巧合都逃不过一个但时。
昨日下午靠晚间,去追拿霍云昇的人有书信递回来,信上所言是他们在寿陵前头追上了霍云昇。霍家少爷表面上只有寥寥下人,与三胡人共乘两辆马车作商人样出行,实则暗处有数量不明的暗卫在跟随。
双方一经交手,霍家的暗卫即杀到,霍云昇先行逃走,但是身上带了伤,与之随行的只有一个护卫。李阿牛率先追了上去,后又正土追了上去。正土是这一批人里头最好的杀手,他能将霍云昇的人头带回来倒是不足为奇。
为什么是李阿牛先追了上去?魏塱也为这个问题皱了下眉头。他不在当场,一时难以想到那群杀手所思,是李阿牛功夫太差,别人不屑为难他。但这个问题你非得求出个答案,实际就是已经默认了李阿牛是在做戏。
魏塱聪慧,转瞬即从这念头里逃出去,他的正土追的,李阿牛也确实追得,所以就是这两人近乎同时去追霍云昇,剩下的人拖住了已经出现的霍家暗卫。
而下一封信,内容恰是关于正土。此人遇上的是薛凌,没工夫细写,只发了信号给旁人,代表他已经追上了霍云昇。旁人上报时,自是没有遗漏这个信息。
正土与李阿牛是一后一前去追的人,没想到居然是正土先追上了。魏塱稍有疑惑,又瞬间开悟。李阿牛驭马不行,必然是会被反超。
他在此刻也想到了那一层,为何李阿牛能率先从霍家暗卫手里逃出去,此人一无是处,别人估计懒得管他,一得空,就被遣去先追人。而正土武艺高强,很快杀出重围,且驭马娴熟,所以最后先追到了霍云昇。
但是正土死了,身上伤口凌厉,必然是被霍云昇身边的护卫所杀。
事情又变的合理了起来,正土与霍云昇的护卫两败俱伤,霍云昇又重伤在身,李阿牛赶上去,捡了个现成。
至于为何后面的人遍搜他不得,他又是如何带着霍云昇的人头回了京,这问题只能等人醒了之后再详问。
若是有半点不对,魏塱当不想冒险,反正李阿牛现在死了也找不出半点不对。但从前到后,哪处都能圆过去,他看看桌上放着的箭簇,还是决定李阿牛的生死由老天说了算去。
齐清猗自王公公离开就早早换了脸色,江夫人拉着她手连声劝慰道:“就恐夫人要伤情,这才不敢据实告知,夫人保重自身,是三姑娘她福薄。”
床上怜音一直双目紧闭,瘦的只剩一付骨架子,齐清猗道:“福薄怎么嫁的进江府”?她起身理了理妆容,道:“去厅里说吧,屋里药味晦气。”
江夫人一愣,也赶紧起了身,谦让着齐清猗先行。齐清猗一改往日温驯姿态,怒目跨了门槛,随小厮坐到江府厅里,端着茶碗冷了脸再不与江夫人言语,等好一会江玉枫才回转来。
他与江闳一道去送了王公公,瘸子走路总是辛苦些。进门见齐清猗先恭敬道:“有劳夫人跑一趟。”
齐清猗“哼”了一声,偏了偏脸,先道:“你我二人说些闲话,不相干的且先退了吧”。江夫人又是一愣,求助般看向自己儿子,见江玉枫点头,没说什么退了出去。
她还没走远,齐清猗便有些迫不及待道:“江府作得什么勾当,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参与。以后这种事,江少爷胆敢再登陈王府的大门,我就鱼死网破。反正我现在孑然一身,不惧你江府满门荣华。”
江玉枫又躬身赔了不是,道:“夫人见谅,无奈之举”。虽料到魏塱不太可能疑心江家,但江闳谨慎,于昨夜去陈王府请齐清猗演了这么一出。除了把江府扯的远点,还为着一点别的计较。
齐清猗自是不乐意趟这趟浑水,可江玉枫晓之以情,说人一死,就能将江府与齐家的关系彻底割了,她总还是在意薛凌的身份是个大麻烦,便跑了这一趟。
此刻话说开,江玉枫还是那几句陈词滥调,人一死,大家都好过,没死之前,您陈王妃就多担待。可能她担待的确实不耐烦,齐清猗问的毫不遮掩。
“那究竟哪天才死?”
袍笏(九)
江玉枫心中也愣了下,只他不比江夫人流于表象。齐清猗确然过于反常了些,便是魏熠刚死,也不见她如此气势凌人。
而今陈王府的日子应该是顺当了些,妇人脸上反多风霜,江玉枫本不想节外生枝,但心有余念,也想将话题岔开,所以多嘴问了一句:“夫人府上安否?”
“人死了,我就安”。齐清猗直盯着江玉枫毫不避忌,道:“只是真正该死的人去了哪?既然请了我来,不如一道儿见见。”
怜音与薛凌并不十分相像,不过是京中压根没多少人见过几回所谓齐三小姐真颜,江府较为随意的挑拣了一个身形差不多的去凑数罢了,齐清猗自是一眼认出非薛凌。便是认不出来其实也没差,她压根不信薛凌能半死不活的躺床上。
听闻齐清猗句句带刺,江玉枫歇了心思,道:“我送夫人回去吧。”
“薛凌去哪了”。齐清猗终摆出几分大家养出的架子来,她脾性虽好,却也并不是由人随意欺了的。这几年的唯诺,不过生死时时悬在头上。她唯恐有个纰漏,陈王府和齐府上下都保不住。而今陈王府和齐府都没了,她还怕什么?
所以,她不怕了。
确然还有个清霏在,可她有恃无恐。她若要死,一堆人跟着完蛋。那晚从江府回去,齐清猗将屋子里的人理了理,一个个的名字都画在了草宣上。
她的清霏有个好歹,她就拉着这些人一起下地狱好了。
“夫人”,江玉枫微变了脸色,语调亦有不善。二人说话是在大厅,他以为齐清猗在陈王府谨慎惯了,不至于祸从口出,没想今日全不似当初。虽府上也算太平,总也还是要防着些隔墙有耳。
齐清猗看他紧张,便换了往日温婉笑意,道:“罢了,我来瞧瞧三妹妹,总得顺了心才走,病的那般重,我怎么顺心?”
这话就是见不着薛凌不走了,江玉枫恐越拖二人越说的没边了去,起身道:“夫人请”,说罢先行至门口。
齐清猗也知此处不便说话,便跟着起了身跟在江玉枫后头,一路走着,回廊僻静处,江玉枫道:“夫人早些回吧,姑娘不在京中”。说着压低了声音道:“夫人再拖着不走,估摸着得帮着江府办丧事。”
怜音今日就要死?然齐清猗并不关心这些。她在陈王府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霍家之事还一无所知。听得薛凌不在京中,念及宋沧还在牢里,急道:“她去了哪?”
江玉枫看看左右,见齐清猗这般关心,也是奇怪。他原以为齐清猗巴不得早点和薛凌撇清关系,此时见她不似作假,恐有什么事是江府不知道的,无奈多问了两句。
偏齐清猗又无法明言是为着清霏之故,只能随口编了有事要找她,二人唇枪舌战了半晌,就听见下人来传,说是齐府的三小姐没了。此时,王公公带着宫里的御医还在来江府的路上。
等他来了,齐清猗已经哭晕了过去,御医往怜音手腕上一搭脉,脑袋都懒得摇,直接就翻了白眼。
哎,这事儿赶得。王公公往门外一退,想这陈王妃是不是哭过头了点,这一外室女,不至于啊。后又想想,虽是个外室女,也是齐世言开口认了的。嫁到江府没满月就送了命,这还不就是欺了齐家无人。
那陈王妃哭的惨点也正常。
再看江家的二少爷也是伏在床一侧起不了身,这个情种啊。好在梁丧假甚是长,够他好生歇一阵。
刚好,把霍家的事儿歇过去。
薛凌挑了马匹,她知北城门处的乱象估摸着跟江府脱不了关系,想去问一遭又嫌多事,想立即启程又恐漏了什么,便没跟申屠易赶着走。
将路上吃用备足了后,在临江仙楼下大厅里捡了个正中间的位置,坐了不多时,便有进来的面色凝重,偶尔压低嗓子说一嘴。
薛凌捡了块碎银子,凑过去往桌上一丢,笑笑道:“两位的酒钱我结了,说的什么事与我一道儿听听。”
两人面面相觑,翻身就要走。那会看热闹的是多,但能毫无顾忌乱编排的,也走不到临江仙来。能到这喝完茶的,又不会随便置喙霍家与皇帝的事。而且看薛凌就是个打探消息的,谁也不想拎着脑袋赚哪几两银。
薛凌伸手按住一人,低声道:“你前脚跨出这个门,我立马送你去见官,给我一五一十说清楚,北城门是何事,不然咱大狱里头走一遭”。说着偏了些身子,腰间剑柄抵在了人背上。
那人缓缓坐下,招呼着另一人也别走,薛凌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小二再来一屉桃花酥。”
后头小二应声,并没谁瞧出这桌子有何异常。坐着那人只想尽快脱身,低声道:“霍家少爷的头被人扔地上了。”
此事不足为奇,薛凌又不是不知道,只李阿牛能将人头扔在北城门,这有点古怪,她下意识问了句:“你亲眼看见的?”
薛凌本意是问此人是不是亲眼看见李阿牛扔的头,不料此人慌忙中会错了意,还以为薛凌问的是是否亲眼瞧见人头是霍云昇的。赶紧道:“没有,那人自己喊的,说手里拿的是霍家少爷人头,为宫里皇帝办差,喊完跟着从马上跌下来了。”
薛凌笑了一声,回头冲一直盯着这边的申屠易一扬脖子,示意走人,这才松了手,道:“两位吃好喝好”,说着跟申屠易一道儿出了门。
她想不透也就是一瞬间,不等人回答完,便知李阿牛总要找个合适的路子把功劳往自己身上背着。江闳还真是玩的妙,让李阿牛当着那么多人面邀功,后头讨赏要容易许多。
听得人说是从马上跌了下来,她也不甚担忧,不弄点伤回去,总不能说霍云昇脑袋自己掉了下来。想江府也不至于最后一步失了手,让李阿牛就此咽了气。
她理了这一档子,又觉江闳确实深谋远虑,想想宋沧还在狱里,老李头几个人也需要照拂。去宁城本也是问霍家事,现都回了京中,不差这个把时辰。忍忍往江府走一趟,商议一下再离开对双方都好。
免得回来了,又是一堆烂摊子。
袍笏(十)
两人共行,反而惹人眼,去江府带着个人也诸多不便。聊作交代,申屠易且先出了京,二人约在城北外十里的驿亭相等。那地儿显眼,极好认。
薛凌摸到江府时,府里几个大门口已经挂了白灯笼。她虽不走门,却是一眼瞧见。上次魏熠死了,也是这般一府雪光,吓的她一个激灵,江府谁死了?
紧赶着翻了墙,才见里头气氛并不苍凉,倒也偶闻哭声,只是过往下人丫鬟未有悲伤之相。循着记忆里旧路摸到主屋附近,寻了几间房,便见着江玉枫在里头好端端的坐着饮茶。
府上大小事,少有要瘸子去主张。王公公已走,连客套活儿也省了。齐清猗倒是还没离开,有江夫人陪着,妇人死活,原也轮不到他个少爷操心。
薛凌脚踩到房梁上,江玉枫手中茶碗就顿了一下,却故作不觉。薛凌在上头也看的仔细,她来时已留意了一番,江府暗处并无什么盯着。因此不多防备,直直跳到江玉枫面前,道:“谁死了。”
江玉枫适才抬眼,身影辨别出是薛凌,胳膊上袖箭又收了回去。听得她问,又翻了一页书,才信口答:“你死了啊。”
说罢搁下手中书,桌上捡了杯子,替薛凌斟了茶水,轻声道:“怎么这会过来,还当你已经离京百里地了。”
“我倒是想”。薛凌一时没记起怜音这个人,只听得江玉枫没说薛璃有事,旁的她就不甚忧心,故而并不急躁。道:“本是要赶早走,遇见屠易说你们巳时回,叫我晚些,北城门处一闹腾,我觉着还是来一趟好。”
“你说谁死了”?她猛地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然江玉枫还没答,她就先扯了扯嘴角,笑的不由衷。
那倒霉鬼死了。
那个代替她嫁到江府来的倒霉鬼,到这个点,她还不知道其人叫什么名字。无法替人抱屈,只略嘲讽了一声:“这才一月不到,人就死了,傻子也能瞧出不对来。”
“这两日朝堂定是争的厉害,找个由头避过去,免得一不留神给人做了陪葬。你过来是要交代些什么?还是早些去宁城稳妥,再晚些怕是难以近身。”
江玉枫倒是劝的真心实意,霍云旸早些死了,魏塱才会下手分霍家的权,这一着棋才能算功德圆满。
昨儿叫薛凌回是想着万一事没成,有个现成的替罪羊给魏塱拿,而现在李阿牛已在宫里躺了两三个时辰,并无异样,那薛凌留在京中也就没用了,自是早去早好。
当晚薛凌从霍准手上收了没扳指去,弓匕与江玉枫报备的清楚。因此他对薛凌前往宁城要办的事儿十拿九稳,并无太多提防,因此也就不打算问其计划。
而薛凌顿口,她原以为江府弄死那倒霉鬼仅仅是想找点和齐府把关系撇清,免得齐三小姐的身份被翻出疑点来。没料到此人之死,是在这等着。
霍准死的如此蹊跷,魏塱定不会轻易放下。江府借丧事连朝都懒得上,不说置身事外,起码魏塱顶多猜猜齐家义女怎么死的,严重点再随便塞个人查查,却很难再想起江府是不是和霍家的事儿有什么瓜葛。
一条贱命换个万全,很划算。
她也觉得划算,她记起怜音在陈王府令人厌恶的嚣张劲儿,当时就觉得这蠢狗早死早安生。如今听得人死了,她并没觉得大快人心,还要拼命跟自个儿暗暗说道。
这事儿很划算。
她笑笑道:“人就在京中,走一趟不过耽误须臾,天大的事儿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过来主要是为着宋沧还在狱中,我怕等我回来时,他人在黄泉,特来请江伯伯帮我担待一二。”
说着薛凌往左右瞧了一圈,道:“没想今日江府事忙,料来也抽不开身。既然我赶时间,说与江少爷也一样。”
“宋沧这个人,是我要留给沈家的。如今宁城一线算是倒了,可会落到谁手里,还不得而知。依着魏塱的性子,给沈家的可能性极小,但也不是没有。万一沈家拿了去,总得找个由头拿回不是。便是没给,此家亦不可小觑。”
“在宋沧没下狱之前,魏塱有意让宋沧娶沈家女,江少爷掂量掂量。若是宋沧没了,沈家瞧不瞧的上给江二少爷做续弦。”
“如此说来,威胁岂不更大了”,江玉枫淡淡道。他知薛凌说这些是恐江府趁她不在,让宋沧丢了命,所以提前说些宋沧还有大用的话。可宋沧若真与沈家连手,又站在薛凌那头,便是有个李阿牛捏手上,江府也不敢拿薛凌怎样,那还不如让宋沧死在牢里好。
薛凌道:“江少爷何必呢,我对你们要的又没什么兴趣。五万两的状元爷让给你们又何妨”。她饮了碗中茶又道:“苏家的东西,而今尽在霍云婉之手。魏塱追查霍家钱粮去向肯定要吐出来一些,但剩下的,也算是江府的”
“霍家倒是死了,可朝中还有两家是天子死党。且说黄家如今是有点嫌隙,可真个论起来,别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要是有外人想参一脚,必然是要帮着魏塱的。我有永乐公主与霍云婉在手,所以这家多少有点希望。”
“沈家却是难办,便是瑞王与江府就是花尽心思塞个人进去,未必能作得十全十美,何不干脆留着宋沧。”
“他一番冤狱,难免要得点东西补偿。沈家拿不到宁城,也要吃颗丸子定心。魏塱手里最好的还魂丹,当然就是给蒙难的状元爷塞一个二八佳人,给寒心的边城将觅一桩天作秦晋。从此文官有武官依仗,武官有文官抬举,皆大欢喜。”
“你看这顺理成章的事儿,江少爷总不至于天赐良机不要,就为了我一人鲁莽,无端端毁人姻亲不是。”
“说的极是,你去吧,那么多人保着,又能奈何”。江玉枫略沉吟,终没告诉薛凌,齐清猗也在府上。方才问了几句,陈王妃似乎并无什么大事,他恐是因为齐府旧故,薛凌一见了要耽搁,便擅自瞒了下来。
宋沧是还有好些人保着,只要江府不暗中动手,当是出不了问题。薛凌一改先前乖张威胁,而是换了以利诱之。当然确然如江玉枫所言,好似威胁更大,不过她既服了软,沈家又确实需要先行布局,量来江家不至于看不清形势。
江玉枫答的爽快,她一来无甚疑虑,二是不想说的太多反显心虚,便不再提此人,另道:“存善堂那头,也有劳江少爷帮我瞧着些。我家伯伯经不住事,最好是来往都莫惊动他。”
瞅着江玉枫也点了头,薛凌这才彻底定了心。
袍笏(十一)
她一住口,江玉枫也再没言语。沉默比往日针锋相对来的更令人尴尬,薛凌觉得江玉枫也反常,又退了一步,好声道:“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交代?这一去不知何时才回。”
江玉枫似想了想,才道:“别的倒无妨,只是你不在,若有什么事需要和宫中搭话,该怎么进去?”
“我亦无法,先前霍云婉曾给过我一块牌子,但上回进去之后,她说用不得了。以后自会有人寻我。她既知道我在江府,肯定会自己找上门来。”
看江玉枫意犹未尽,薛凌又道:“永乐公主那头,最好也暂时不要惊动。你且只管了了霍家事,旁的等我回来再做定夺。”
“也好,路上小心。”
“那我走了?”
“去吧”。江玉枫原是披了件外衫在身上,他在府里头除非必要场合,其余时间多是歇在自己屋里。静坐着不动,难免体寒,秋凉渐深,说着话,手指便跟着去扯了扯衫子衣襟,而后顺势放到了腿上。
弓匕回来之后,将薛凌的言行汇报的极细,那句“三年前江玉枫连手霍云昇追杀我,想来你在场”也一字不漏的传到了江玉枫耳朵里。
其实还能解释两句,但霍准临死的多舌,弓匕也没遗漏。他说,霍相临死前对薛家姑娘喊“江府小儿想砍你一条腿去都没许。”
江府小儿,指的自然是江玉枫。说与江玉枫听时,弓匕恐词不达意,就原封未动的重述了一遍,并没换个称呼。
江玉枫原以为至少得小半月后才会与薛凌相见,薛家姑娘从来咄咄逼人,他得提前打个腹稿,免得到时场面难看。不想弓匕退下不久,薛凌就从房梁上踩到面前。还一改这半年性情做派,突而举止有度。
反倒是他有了些许心悸,毕竟当年,他曾当真认为那截焦炭是薛弋寒的儿子。
然薛凌来回奔波,这会并没记起这回事,她只当江府办丧事,江玉枫装装样子,又叮嘱了一句:“江少爷,我在京中就剩这么两个人,若是都没了....”
“你且等等“。江玉枫打断话头,站起来走往桌前,抽出个暗格,从里面拿了张令牌递与薛凌道:“拿着路上用,虽是个鱼目,但千万宁城的人多,沿途也无人细查。”
薛凌接过来塞入怀里,摸了剑柄,起身从窗沿借力,仍是走了房梁。上去之后再看,江玉枫又坐回椅子上,拿着那卷书,恍如薛凌未曾来过。
不久前的婚事办的名动京城,这场丧事却极尽冷清。人在高处,将府内景色一览无余,她瞧见好些下人,连件素服都没换。直站到墙外,看见惨白色灯笼刺眼,才能真真切切的知道,江府里确实死了位主家。
她依然不悲天悯人,她知道是自个儿把那蠢狗给扯到了阎王面前,可她并不喜欢那蠢狗,死了就死了。
只是她站在那,难得想起了齐府的光景。
她想这桩婚事,还是给齐府的小姐求来的。她摸不清京中稀奇古怪的尊卑贵贱,只听说齐家....齐家的谁啊,被夫家退了婚,她就冲到了江府,非要江夫人上门提亲,只说国公名头听起来总要响亮些。
她明明就不喜欢齐世言那个狗东西。
她站在这,忽而伸手在身上乱七八糟摸了一圈,什么也没摸出来,她从来就没有带荷包的习惯。可齐府那晚年饭,齐家老太给了每位姑娘一枚精致岁币,上刻平安喜乐,说这一年都要带着,就能平安喜乐。
她当时一回到屋里,就撒手不知去向。
齐府的三小姐死了。
申屠易在驿亭已等了小半个时辰,霍云昇的人头一送进宫,进京的人虽困难,出京却变得分外容易,尤其是申屠易这种独身行马的。
魏塱只恐有人混到京中作乱,却巴不得京里头人去给霍云旸通风报信。他既怕霍云旸乱来,更怕霍云旸不来。
若霍云旸老老实实被人押解上京,朝中那么多霍家嫡系,兼霍云婉自罪,到最后众口一词应该饶了霍云旸性命,他这个当皇帝的,就算暗中将人弄死,传出去也不好听。
所以放几个人过去,让霍云旸知道霍云昇已死,甚至知道霍准死了也不要紧,反正他拿不出证据。只等宁城先闹出点什么动静,立即着人前去以抗旨不尊的名义就地格杀,那就很名正言顺。
故而进京官道已有大批马蹄生风,遇到的人皆避之不及。申屠易本是跑冬的,这三四年里头跟薛凌幼时一样,一年有得有十一个半月都在马背上过,御马比之薛凌不遑多让。
他又怕在路上多生事端,一路不要命的催马,飞快的赶到驿亭,扣了顶帽子在脸上佯作歇脚,马匹则拴在远些处饮水休息。
薛凌裹了件极宽大的袍子在身上,直到下了马走入驿亭,申屠易方认出人来。起身看了看左右道:“怎么才来。”
薛凌道:“你的马呢,走吧,赶往寿陵歇脚。”
申屠易将帽沿压的低了些,去牵回自己的马,与薛凌理了理行囊,再次上马前行。依旧是昨日的路,只是大雨过后,再行至山谷处时,除了道路两旁些许断草,什么痕迹也瞧不出来了。
他二人皆丝毫未停,转眼出谷。薛凌手上有令牌,并不愁宵禁之后进不了城。但要想连夜赶路,进了城之后得赶紧去马市换马。若是晚了,没地儿找马。
如此紧赶着,到达的时间比昨日还早些。天色未晚,守城的已得了令,搜查松了许多,薛凌没亮牌子,直接就进了城。
这地儿她反倒不如申屠易熟,正瞅着地形要问,申屠易即轻声道:“是不是要换马,你随我来。”
薛凌狐疑“嗯”了一声,方记起申屠易以前的营生,常在京中和宁城之间往来,必然没少在寿陵打转,当下不再多问,又“嗯”了一声,示意申屠易带路。
昨日严峻形势似乎并未给这地方带来多大影响,街头巷尾还是欢声一片。薛凌牵着马跟着申屠易往马市去,突听得他道:
“还真不想往那边去,沈元州怕是能认出我来。”
袍笏(十二)
薛凌斜眼看周遭人群,没接话,申屠易凑的近了些道:“没事儿,南来北往多的是说人是非,不忌口。”
他声音不大,但擦肩而过的人应该能顺耳听到。薛凌见其果面无异色,脚步未丝毫停顿便匆匆而去,稍微放松了些,却也没顺着申屠易话头答,只道:“稍后歇脚再说。”
申屠易还不识得此行艰难,只说送封信该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宋沧案发,他在京中成日不敢外出,而今霍家已死眼看翻身有望,又难得跑了一日马,耳旁风声吹的豪情又出来好些。
等霍准罪行昭告于天下,他就有脸给死去的兄弟遥祝下辈子投个好胎了。
因此虽不再说起沈元州的事儿,人却依然没个消停,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收了一囊,不时跟薛凌嘀咕:“这东西拿去宁城能翻三倍的价。”
薛凌只低着头走的专注,一直到马市补了银子,旧马换成新马,二人要了客栈雅间坐定,薛凌才道:“你见过沈元州?”
“见得不多,两三次而已。但他曾问话于我,此人开口就让人觉得他....就是高高在上的感觉,怕是再见到,我要露怯。”
“如何会有这种感觉?他是个仗势欺人的”?薛凌听得奇怪,她生来矜贵,又活的潇洒,很难理解申屠易这种想法,只当沈元州是个张牙舞爪的狗东西,借着官位曾吓唬了人。
“不是,他待人极有礼,长的也一副白面相,但你与他说话就不自觉,哎,我也不知如何说与你,这么说吧,就跟乞丐见着皇帝似的”。他书读的不多,搜肠刮肚不知如何形容这种心境。
磕绊了一阵,艰难道:“你看我一条贱命,见了那种贵人,总有不自在之感。即使跟在苏远蘅身后,仍旧是不自在。可能正是因为这种不自在,他才注意到了我,特问了姓名过往,就那么几句话。”
“你是跟着苏远蘅去见的沈元州”?薛凌狐疑道,却又记起是这么回事,那次在宋沧住处,申屠易确实与苏远蘅站在一起,所以才惹了误会。
苏远蘅原是与羯人通商的互使,肯定要和沈元州打交道,申屠易因此与沈元州见过确实没啥问题。
且申屠易既然见过沈元州,必定是没少往乌州一带跑,不说了若指掌,起码比江府两眼一抹黑好了千万倍,真是歪打正着,那给石亓送点东西就更容易了。
她一时一时颇喜,多问了一句:“我记得你是在宁城一带走动,那是霍家的地头,怎么突而跑乌州边去了。”
“往年也往乌州边走,我分不清胡人都是哪些但乌州的胡人比宁城少些。京中带往西北的东西虽能卖出高价,西北的东西带回去就卖不出什么了,好东西都让大客商收走了,我们这种人只能指望一点稀奇玩意带回去让人看新鲜,所以来往宁城更划算。”
“今年年初时候,原来一起当差的告诉我,朝廷下令与羯人往来贸易,一开始无人前去,我就随便碰碰运气,后来遇着了苏远蘅”。申屠易咂了咂嘴,去捡桌上菜肴往嘴里放。
他本一直喊苏远蘅少爷,且十分感念当初苏家的提携之恩。然薛凌跟他说了苏姈如这女人蛇蝎心肠,再提起苏远蘅也就失了客气。吃了两口,就再没说话,他总不能明说,我当初一直往宁城跑是想找找你爹薛弋寒干了什么瞎几把蠢事吧。
薛凌快速理了一下,时间经过都对的上,原来申屠易是如此到的苏家。以苏姈如的性子,不会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就如此重用一个外人。说到底,还是因为乌州那边凶险,想找个不心疼的棋子防着,随时可以舍弃。
见申屠易吃的甚是欢快,她也识趣没提这茬,伸手抓了筷子道:“那正好,你对那边熟悉,也就不用我多做介绍了,不如吃完这顿饭就分道扬镳,早去早回,万一真打起来了,躲的远些省的出事。”
“送的什么信,我去了如何找人,找到了说什么啊。”
“皮子你带着了吗?”
“在这”,申屠易从胸襟里掏出来,抖了抖扔桌子上,继续吃着东西道:“是这玩意吧。”
薛凌拿起来仔细核对了一下,确认无误才推回去,见申屠易往衣服里塞得随意,叮嘱道:“你小心些,万一被人搜出来,就算识不得内容,一看到跟胡人相关,怕是难以脱身。”
“没事,这上面啥也没有,说是拿来卖的就行了,这事儿我熟,你且说给谁就行了。只要不遇见沈元州,别的都不要紧。”
“你这般怕沈元州”。薛凌笑着调侃了一句,她没见过这人,无法给申屠易意见,只宽慰了一句“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怕他作甚”。
说完嗓子低了些,道:“你那皮子上头是羯人小王爷的正身印”,申屠易略有不耐:“你不是说过了么,我也不知道这东西干啥使啊。”
薛凌哑口,停了半晌突觉她太过谨慎了些,反不如申屠易自在。或许关心则乱,这几张皮子送不过去,拓跋铣十有八九不日就会马踏平城。她这几年养成了个不信任旁人的性子,一朝交代他人去做事,竟开始啰嗦起来。
反应过来,就努力克制了一下,道:“说与你知了吗,我倒是忘了。那我长话短说。”
“六月初,为了杀掉霍准,我往鲜卑跑了一趟,无意之间拿了羯族小王爷的正身印。拓跋铣答应我,只要我帮他把羯族拿下,他就帮我杀了霍准。”
“你看,这皮子,那几个人昨日已经让鹞子给拓跋铣带了几张回去。他一拿到就能以此为凭证,近到羯族几个老东西身侧,借亲近之时,擒贼擒王。羯人住的又分散,等杀光掌权人,整个羯族都是囊中之物。”
“那你又让我去送几张做什么,霍准都死了,用不着再管他”。申屠易不解道。
“我原也是这样想,只待霍家死了,由得他谁是谁。不料世事有变,但拓跋铣那个人,贪婪狡诈,他知霍家死了,必会生事。这个时候,多半是会在羯人里头选个蠢狗当王,以五部一家的说辞安抚住羯族,没准准还会把羯皇之死栽赃到梁头上,让羯人当送死的先行攻梁。”
“最好的人选,便是是石亓了,我怕他被蒙蔽,所以送两张皮子去提醒一下”,薛凌在杯子里蘸了些水,往桌上画了两条痕迹,继续道:“以那蠢狗的性子,知道人是拓跋铣杀的,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拓跋铣要花心思在羯人的怒火上头,平城会安全些。”
“所以你这皮子既不能晚到,也不能早到。到早了,眼见拿下羯人无望,拓跋铣肯定先攻梁,趁乱捞得一点是一点。送晚了,石亓被囚,就于事无补了”。她一挑眉,看向申屠易道:“我见你驭马极佳,早日往安城去等着。”
“等羯族几条老狗一死,就把皮子给我送到石亓手上。”
袍笏(十三)
她怕自己说的太过笼统,申屠易听不明白,话毕瞧着他道:“听明白了吗?”
申屠易为难着摇头又点头,似乎甚是纠结,筷子也丢了,道:“你说的事儿太多,我乱的很,只知道这东西要给羯族的小王爷送去,不然胡人要打过来。”
“这两桩不乱就行了,我估计石亓现在应该在安城里。既然我知道这事儿,拓跋铣肯定也是知道。他知道,沈元州也知道。所以你去了之后找人会十分好找,因为大家都在找他,你只用在安城的北城门外守着就是了。”
薛弋寒一死,平安二城就不许百姓居住,少有人往来。申屠易又很少往乌州一带跑,薛凌怕说不清楚北城门是哪个门,手指又沾了些水,在桌上画了个简易的安城舆图。
画完指着几道门一一给申屠易说了一遍,道:“你看这个北城门,出去之后就是草皮子,至多往前百里就能遇上散居的羯人。所以假如石亓在安城的话,他要回去,一定会走北城门。”
申屠易盯着桌上水渍没抬头,道:“那万一他不在安城呢,你自己也说是估计。”
“魏塱疑心甚重,羯人又上赶着讨好,所以十有八九石亓都在安城等着启程来京。如果他不在,也不要紧。按规矩,他既然是要为质,至少是两日一报行程。你在城门外等着,看见有胡人进出,跟上去就是了,如果有人拦你,就亮一张皮子出来,定能顺利找到他。”
“听你说的好像容易的很”。申屠易翻了个白眼,直起身子,摸了摸胸口,看着薛凌来了一句:“你这会跟沈元州倒是很像,颐指气使的理所当然。”
薛凌不解他为何这样说,也懒得解释。用袖口将桌上舆图擦的模糊了些,才道:“倒也不是十分容易,等你去了,那蠢狗已经成了个香馍馍,估计是大家都在抢。你动作慢些,就抢不到了。所以吃完饭,就赶紧走吧。”
申屠易重新拿起筷子,道:“我东西给他,总得说点啥啊。”
“就说所有人都是拓跋铣杀的,他手里有同样的皮子,好几十块呢。如果那蠢狗听到这些还想不过来,那也没法儿。不过你千万别说你认识我啊,不然当场就得送命。”
“那我这皮子哪来的啊,你不早些说,到时候我一个人如何脱身”。申屠易又丢了筷子,
“这倒是个麻烦事,不然你就说是抢来的,随得怎么编,总之不要扯上我”。薛凌猛扒了几口饭,突而跟想起什么似的,将怀里江玉枫给的那块牌子摸了出来丢给申屠易道:“这东西你带上,万一路上有什么麻烦,拿出来亮亮,骗些蠢狗不成问题。”
申屠易本是还要问,一见那金灿灿的东西,注意力被吸引大半,伸手拿过来一瞧,上头龙纹遒劲,吓的双手遮住,急道:“你哪来的?”
到了这地头,他一直比薛凌自在的多,突而小心翼翼,难免好笑。只薛凌无心玩闹,立马打断他瞎想,直白道:“假的。”
“假”,申屠易大喊了一声,又瞬间低下声音念叨:“不应该啊,我见过”。说着张开双手,又仔细上下看了几遍,仍不太相信的样子。
他以前当差,是会看到上头人举着个令牌大喊,但那一晃眼的功夫,不敢一直盯着瞧。江府本也有的是真东西,无非是不敢拿出来用,塞个一模一样的假的给薛凌,便是偏远些的品级官员都未必能分辨,蒙骗申屠易自是轻而易举。
薛凌也不解释,道:“你晃晃得了,别拿给人细验,架子摆的足些,料来那些蠢狗也不敢来。”
看申屠易还在翻来覆去研究,她又催道:“赶紧吃完走吧,我倒不怕你命丢在那,就怕去晚了,人已经被送回去了,更担心怕拓跋铣这狗东西先将石亓拿了,再去杀人放火。”
“不过估计也不会,他不知道我是怎么得来的印,肯定怕先上门去找石亓会打草惊蛇。而且石亓基本能肯定是在安城,他想提前将人带走也没那么容易。”
申屠易似终于死心那牌子是假的,擦了两下塞进了包袱里,正要吃饭,又疑惑道:“既然羯人的小王爷在安城里,为什么要把他送回去?照你的说法,让胡人打起来,拓跋铣就没有余力攻梁,沈元州完全可以效仿啊,拿羯人的小王爷当个傀儡,去给羯人散布消息,让他们直接打就好了。他是个聪明人,何必非得我跑一趟?”
薛凌变了脸色,看桌上剩菜还多,又吃了好几口,才冷道:“对,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大概会早点把石亓给拓跋铣送回去。你赶紧吃了走吧,路上不要耽搁。如果去了之后,两日之内见不到胡人进城,就自个儿想办法找人。找得着命好,找不着算倒霉。”
她觉得胃口突然极差,吃什么都如同嚼蜡,一撒手丢了筷子,拿着旁边的茶水饮尽,拎了包袱要走人。
申屠易急忙跟着起了身,贴在后头下楼,低声道:“我可没得罪你吧。”
薛凌递了两张银票给他,道:“捡好的马买,尽早过去。”
小二热忱的冲上来喊“两位下次再来”,申屠易接了银票,走到马厩处,一道儿上了路。晚间出城放在别处可能算的稀罕,但寿陵多的是人赶路,守城的也见怪不怪。
说是分道扬镳,实则二人皆往西北这个大方向,还能同行好长一段路子。这一晚也基本是在马背上度过,只偶尔让马歇脚饮水。
薛凌愈发沉默,然她性子惯来阴晴不定,申屠易倒也没太过搭理。枕月宿风,如果不问前方的话,倒是一件浪漫之极的事。直至凌晨岔路,前方正式要分开,申屠易勒住缰绳道:“一路顺利。”
薛凌回了头,道:“你要办的事儿,沈元州不会赞许。不管你出了什么情况,皆不可求助于他,也不能求助于乌州那一带的任何官员。最好是不到绝境,不要漏了身份。万一漏了,就说是为着宋沧案混进城的,想给自己求条活路。身上东西一概丢干净些,别提京城。”
她提绳要走,又极不情愿的交代了一句,声音几不可闻:“实在找不到人就罢了,命要紧。”
袍笏(十四)
晨间风大,申屠易在马背上只看见薛凌嘴唇开合,模糊猜出她最后说的是人命之类的,想再问,薛凌已抖了缰绳,马撒开蹄子跑了老远。
他看少女背影转瞬就只剩个轮廓,身上宽大袍子被风灌满,一团灰扑扑的膨胀起来,很容易让人想到脑满肥肠。
可他去想初见薛凌,只觉精致的很。
是他在宁城时,错认的皮娇肉嫩小公子,也是在苏状元处,看着的玲珑讨喜娇小姐。无论是哪个形象,好像都都无法跟薛弋寒的儿子联系起来。直到他提缰绳,右手尾指处空空荡荡。
他伸手捂了捂怀里东西,还是搞不懂几块破皮子能做什么事。可马并不懂人在想什么,它只感觉到背上的人在催着自己走。申屠易将衣襟拉的紧了些,防着途中东西掉出来了自个儿没察觉。
薛凌是跟沈元州很像,分明是个女的,一绷紧了脸,居然跟个男的很像。还是薛宅里的小妇人讨喜,他一想到含焉,嘴角都弯了些,只觉这一生总算有了个着落。以前都是去追寻,唯这次是在等待归家。
李阿牛到底是醒了,在宫里躺了一天一夜,灵丹妙药灌下去百十种,他一睁眼,满屋子太医宫娥瞬间围上来喊苍天开眼。
魏塱并没能立马出现,这个时间,他已整了衣冠坐在龙椅上听朝臣走马观花似的进言。倒没听出个新鲜,风调雨顺,秋高气爽,找不出旁的说。值得嚼舌几句的,无非就是霍家事。
先有人跳出来,双手举牒道:“臣有本,蒙陛下圣恩,主宋沧一案,昨日新得证据,述此事皆为霍相一手炮制,陷害同僚,枉顾社稷。案卷口供皆详录于此,请陛下明鉴。”
太监小跑着接了来递给魏塱,皇帝并未细看,只粗扫了两眼,搁到一旁,又问:“众卿家还有何事要奏?”
朝臣相顾私语,又有人站出来道:“霍相贵为百官之首,已有两日未朝。昨日霍家满门下狱,所犯何事,罪者何人。所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陛下为天下范,诛赏不可谬,岂能一言以蔽之?天子藏语,则江山水浊,水浊则鱼困,请陛下三思。”
“何大人说的极是,霍相所犯何罪,昨日北门喧闹是真是假,城内谣言四起,还请陛下明示,早作定论,以安民心。”
好像是回到了他初初登基的那一刹,魏塱看着殿堂上乌压压跪了一片,齐呼万岁,后异口同声,喊:“陛下三思。”
唯一不同的,到底剩了几个人,虽没说话,却没跟着跪下去。
魏塱由得这些人跪了片刻,伸手将太监手上托盘里的信笺拿起在手上拍了两拍,道:“拿下去,给他们都瞧瞧,瞧的仔细些,来回换着瞧瞧,有什么瞧不明白的,再来问朕。诸位都是梁之肱骨,起来说话。”
众人喊了谢恩,依言起身,却不敢抬头,只看着太监脚尖到了自己面前,才高举双手去接。拿到手的,正是跟着霍云昇人头一起回来的那些血信。
怕不够分,魏塱还贴心多描了几封。
红纸黑字将所有事情记载的清清楚楚,时间由远及近。霍准觊觎西北兵权,妄图连勾结鲜卑,陷害沈家。不料羯人称臣,扰乱霍家计划。
于是霍准便一手炮制了苏凔一案,后又让拓跋铣假意要与羯起战,实则借此往宁城囤粮,意欲谋反。而霍云昇名为养病,实则暗中与胡人一道前往宁城,以此向拓跋铣证明霍家诚意。
人皆冷汗涔涔,更有霍家旁系栽倒在地,高喊“陛下,臣被霍相所惑。”
魏塱一直闭口不言,殿内声喧渐熄,直至噤若寒蝉。黄靖愢是一直站着的那个,他犯不着向魏塱表忠心,却也不必随大流跪着为霍家讨个说法,更不用装出一副圣人千古的模样劝皇帝明言。
太监拿下来的信,有七八封都在他手里转了一趟。上头写的桩桩件件,其实他都知道。不仅仅是他知道,站着的也没谁不知道。
知道霍准不赞成跟羯通商,知道霍准在往宁城筹粮,也知道霍云昇称病。只要这些是明晃晃的事实,那其余他不知道的事也就板上钉钉。
若黄老爷子这会在朝,定然有的是胆子冲自己的外孙喊一句“有道是物证人证,请陛下允臣面见霍准,亲自审问”。他为吏部主事人,便是天子也要让三分去。
且不论霍准死没死,霍家又如何,只要皇帝没昭告天下霍准已伏诛,那就得先顺着皇帝的路子当人还活着,先把主动权抓自己手里再说。
然黄靖愢踌蹴半天不敢张口,昨日太后往霍云婉处一去,消息就传回了黄家。可惜凭后人乱作一团,黄老爷子双目紧闭,啥也听不见。
关键就在于,谁也不知道谁说的才是真的。昭淑太后并不完全相信霍云婉的话,再传回黄家,可信度又低了几分。黄靖愢左思右想,仍不敢肯定霍准到底死了没。
他恐信上所言皆是真,当年魏塱登基,背后污七糟八的他多少知道些。所以霍准想要谋反,不过是故伎重演,完全有可能。可惜魏塱棋高一着,在没惊动任何人的情况就不费吹灰拿下了霍准。
只他更恐信上所言大部分是假,也是当年魏塱登基,背后的污七糟八他多少知道些。所以魏塱想杀了霍准,不过是兔死狗烹,更加有可能。还是魏塱棋高一着,在没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不费吹灰就拿下了霍准。
但不管是那种情况,他都吓的不轻。霍准手握重权,又兼儿子京中御林卫在身,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至于他一时只顾着后怕皇帝雷霆手腕,倒忘了黄家跟这事儿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大大方方跳出来明哲保身就是,且管它真假是非。
偏他站在那,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给魏塱瞧在眼里,又是别有一番想法。所谓儿大不由母,登基这么久,他难免与昭淑太后有些分歧。
偏太后与黄家互为依仗,与太后有分歧,那就是和黄家有分歧。对自己的母族,总有几分情分在。纵是不喜,也还称不上嫌恶。且黄家要的东西,就是点官禄权势,忍一忍,多能过去。
直到雪娘子出宫一事,黄家表现出来的举止,大大超出了魏塱预料。他不见得有多在意自己的亲娘非要争个太后的位置,想起这事儿,甚至还有几分愧疚。人活一世,图的就那些东西。
以往父皇三宫六院女人按夜换,哪个妃子心里头不想要个凤袍。为了自己的名声好些,登基时硬是尊了一个死人为太后,做儿子的,说完全不在意也未免太狼心狗肺了点。便是感激之情,也是想把亲娘放上去的。
可问题是,当初不让尊淑妃为太后,那是她亲爹黄老爷子的主意啊。
袍笏(十五)
长者慈祥和煦,言犹在耳。先帝驾崩,皇后又去了,原太子还没了,已经有一大把窟窿要想办法糊一层窗户纸,何苦要去再捅一个。虚名而已,且在太妃位子上呆几年,天下稳定万民归心了放上去不迟。
文人言辞拐弯抹角,但话摊开来,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初初登基之时,自是感恩戴德,黄老爷子这提议是一心为自己着想。椅子坐的久了些,便觉事情也不全然见得。黄家人和霍准虽不似蜜里调油,但双方在朝堂之上是井水不犯河水,真有什么大事,还能同仇敌忾一下。
既然如此,后宫里头交由霍云婉说了算,未必不是黄老爷子跟霍准有什么秘密约定。每逢黄家帮着霍准说话一次,这疑惑就要加深一层。等雪娘子事发,魏塱对这位舅舅的不满已经到了登峰造极。
原还有些疑惑,以那位外公的行事手段,坐阵黄家,不该能干出逼迫自己的事儿。可黄老爷子病来如山倒,皇帝虽不得随意出宫,底下人却是一日要跑两三趟,所以那黄家里是个什么模样,魏塱心知肚明。
他开始暗猜,是不是几月前,那位外公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任由黄靖愢蠢蠢欲动,与霍家同谋演了场戏。霍云昇归位,淑太妃偿愿,仍是各得其所,一换一的买卖,谁也不亏。
事成之后,就算他黄老爷子去了,黄家有个太后供着,又卖了这份人情给霍准,是能保得一堆阿斗多活两年。
且如今霍家一出事,即便是他亲自下令封了长春宫,昭淑太后还要强冲进去。为的是哪般且先不提,但黄靖愢在朝堂之上缄口不言,分明是已经得到了霍准已死的消息,所以才局促不安。
霍准死了这事儿,身边王公公都不知道,宫里会张嘴的只有霍云婉一人。若非昭淑太后与霍家早有往来,想必霍云婉怎么也不可能说起这事儿。
魏塱从黄靖愢身上移开目光,对着百官道:“朕与霍相,国为君臣,民为翁婿。于公与私,霍相所行,朕不敢置身事外。是故霍家一案,皆由朕亲自主理,刑部范如瀚录卷行令。真相大白之后,自会有昭于天,有告于地。谁还有本,再奏。”
殿内片刻无人答话,魏塱又换了个口气,对着那会喊冤的人,温和道:“刘爱卿适才喊为霍相所迷,何事所迷?上前说来听听。”
那刘爱卿登时汗如雨下,颤颤巍巍往前走了几步,硬着头皮道:“臣,臣,臣......臣不知霍相往宁城运粮是为造...臣,臣糊涂...“。他再次跪倒在地,说不出话。
“刘大人是户部度支,梁国上下的统计支调都得您过眼,您糊涂,这天下还能有不糊涂的人?”
“臣......”,他不知如何答。皇帝的态度实在太难捉摸,不公开审理霍家,意思就是生死完全皇帝一人说了算。
他这会要是把事全抖落出来,万一皇帝是要霍准活着呢。人说的没错啊,既是君臣,又是翁婿,还有个如花似玉的皇后爱的一往情深。到时候霍家没事,他们这些早早就跳出来的必然要被杀鸡儆猴。
可他不抖落出来,万一皇帝是想严查霍家。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国之相要是玩完,得多少人跟着陪葬。他现在开口,还能落个将功补过,不求活罪免了,好歹留条狗命在。
踌蹴再三,他决定还是现在就开口的好。霍家无论是在西北征粮,还是往宁城调粮,都是他给批的官文,改了数额。这些事且先一推四五六先推到霍准头上,后续如何都还有得辩白。
他没来得及。
“来人,将刘度支革去官服打入天牢,立即问审,府中家眷一概在册,不得走漏一人。”
殿外御林卫似乎早有等候,不等他改口求饶,人直接就被拖了下去。天子在座,扫过众人,道:“诸位可还有本奏?”
底下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魏塱笑笑道:“如此,无事退朝。”
太监清了清嗓子要喊,瑞王魏玹站出来,躬身道:“臣有一事,要奏请陛下,请陛下定夺。”
人皆侧目,几个王爷一向是来殿上点个卯,今天又赶上皇帝龙威大盛。这个节骨眼开口要蝈蝈,怕是瑞王戏演过头了吧。
魏塱道:“瑞王但讲无妨。”
“本不欲与陛下朝堂相论,但皇家无私事,事关已故陈王,臣不敢掩人耳目。臣要参江国公江闳一本,陈王妃之妹嫁入江府不足月,便香消玉殒,其行可诛。”
“陈王妃的妹妹死了”?江府并没发丧贴,多的是人不知道这事儿。且上朝上的心惊胆战,都没注意到江府的小儿子不在其位。瑞王这几句话更是讲的一波三折,人皆以为他要说关于霍家,不想说的却是前太子。一口冷气还没吸完,合着是陈王妃的妹妹。
齐世言的女儿嫁去江府死了,其实算不得大事,起码不值得拿到朝堂来说。但当时齐世言离京,那女儿是从陈王府上的花轿。还真如瑞王所言,算半个皇家人。虽不知道为什么死了,但怎么看,都觉得是不拿陈王当回事。
虽然大家都不拿陈王当回事,不过谁也不能说出来。
江府好像没跟魏玹有什么过节吧,魏塱也有所意料之外。他实没想到魏玹突然跳出来说这事,只觉毫无道理。
莫说江闳早就退了,江玉璃今日也不在朝,便是在朝,生老病死事,皇帝也没办法啊。要说是给魏熠找回点面子,几年前魏玹是与魏熠交好,但那个时候,谁还和魏熠不好。
魏塱是决然不信这理由,随口道昨日就遣了御医去看,说是那姑娘早些年的病了,江家亦无可奈何。
这话结合着齐家三小姐的来历,就更有意思,直接堵住魏玹的嘴,他恨恨住了口退到一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多在意陈王府被人看轻。
太监终于能喊了退朝,皇帝与大臣气氛凝重,他夹在中间也怕的慌。已经有人来报李阿牛醒了,魏塱起身往帘后走,回头看见一堆人簇拥着黄靖愢。
先拿宋沧案敲山震虎,告诉大家霍准已不足为惧。后又几封信似是而非,落实霍准罪名,但并不下旨定罪。最后找个惹得起的现场开刀,标明一下态度,他最终要杀了霍准。
他就是要让某些人急,越急,越乱。他要等人自动跳出来,撞在刀口上。以及,他要以此事为由,将刀主动伸出去多砍几条脖子。
唯有该死的人死干净了,霍家才能正式定罪,获准才能死。
袍笏(十六)
他原以为朝堂上免不了有几个人要跳出来,然今日来的无比顺利。奇怪之余,更多的是信心大增。到底是生死未卜更让人举棋不定,如果霍家的确切现状传出去,没准还没这么顺利。
想到此处,魏塱对于李阿牛的福气,忽而又多了些别的看法。昨日朝事,不过是对霍准稍作弹劾,已好些人站出来为其开脱。
恰好下朝之后,霍云昇的人头在北城门滚了两滚。这事足以吓破一些朝臣的胆子,偏霍准之死还藏着掖着,又恰好让那些人悬着一线希望,不至于狗急跳墙。
这两桩该是实实在在的巧合,便是他自己想要编排,亦不能把力道卡的如此精妙。若说有人帮李阿牛算计,就要同时勾结后宫前朝胡人三方了若指掌,还得对霍家里头洞若观火。连自己派出去的人,也要预料之内。
此事怕非人力所能及。
他迈着脚往李阿牛躺着的地儿走,并没叫宫辇。贴身王公公自只能跟着,他捧着如山的折子走的颇有些辛苦。
在金銮殿站出来说话是件难事事,但往上递文书就容易了。随口胡诌两句,旁敲侧击一下皇帝的态度十分必要。所以多的是人连夜挑灯,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
以至于王公公暗自腹诽,得出了多大的事儿,才能让百官齐齐上书?直到发现魏塱的脚步并不是往御书房里去,才止住脚步轻声道:“陛下这是要往哪啊。”
“你回去等着。”
王公公长舒一口气,一招手,后头几个小太监快步跟上魏塱。他站了好一会,瞧魏塱已不见踪影,霎时松了胳膊,一堆卷着的文书争先恐后往地上跌。
这般快,却并没沾着尘土,旁边剩下太监飞扑过来揽在怀里,喊:“爷,是小人慢了。”
王公公并未为难,只踢了踢脚道:“慢了就快着点”。在魏塱面前,他从不使唤别人,底下的都知道,所以怨不得人没早些分忧。
李阿牛宿在御林卫轮值点卯的飞羽殿,其实离魏塱寝宫颇近。京中众人,都为守护他一人而存在,权力中心自也是离的近,只是寻常时,飞羽殿几乎从不歇人罢了。
纵今日顺利,但魏塱深知,沉默只是因为措手不及。那些人当是没想到皇帝雷霆手腕,霍家没定罪,京中儿子就被砍了,所以少有人敢轻举妄动。等京中有人与宁城霍云旸互通有无后,洗清霍家要面临的问题才真正到来。
既然对李阿牛的疑惑稍减,他留下此人的意愿就更强烈了些。
行至飞羽宫外,已有太监跑着往里头传,人跪了一地。李阿牛挣扎几次,仍不得起身,龇牙咧嘴直到听见魏塱喊:“爱卿有伤在身,免了一切虚礼。”
李阿牛如今是个什么,不过一个挂名骁骑常侍,还上任不足半年,怎么也算不得爱卿。但皇帝喊了,他就依言躺着。
魏塱急步走至床前,道:“你醒了,叫朕日夜挂念”,不等李阿牛谢恩,又对着旁边太医道:“李常侍伤势如何。”
太医战战兢兢答:“用器歹毒,伤及筋骨,又经长时间水泡。能救回命已是万幸,臣竭尽所能.....”
“朕问结果。“
“李大人吉人天相,养个一年半载即可恢复如初。”
总有眼力劲儿好的知道怎么说话,李阿牛伤的也确实重,一年半载方能养好并不是太医拖延时间。
江府筹谋这么久,断不会因为心慈手软而漏了破绽。他这么一说,魏塱戒心又少了一成。
如果李阿牛真是为争权夺利而来,一年半载后黄花菜都凉了。朝中跟李阿牛有牵连的,只有苏凔一人,而苏凔在牢里,几家人盯的死死的,根本没那个能耐做文章。
“朕,锥心之痛”,他转向众人道:“务必以对朕的心思,去看护李常侍。既然说是一年半载,倾梁之力,朕要他至多三月,便能更甚从前。”
“皇上,我.....”,李阿牛仍是不会称臣,他撑着要叩谢,却被魏塱按住被子,“哎”了一声,“不可”两字刚说,一群人就以各种理由散了个干净。这般情深义重,皇帝免不了要与李常侍私话,人多在这添堵。
室内归于安静,魏塱镇定自如,李阿牛又开始局促着想起身。魏塱道:“且躺着吧。”
“皇上。”
“爱卿有伤在身,本该静养,但霍家谋逆,耽误不得片刻。你且长话短说,是如何追到的霍云昇,又是如何回的京?”
“啊”,李阿牛急着要答,不自觉动作过大,撕扯到了伤口,先痛呼出声。只这会魏塱并没再劝他好好躺着,而是手指轻扣床头,仿佛有不耐烦。
李阿牛缓和了些,依着江府所言,双目空洞,盯着头顶帐子,有些颤抖道:“我..我与诸位大人一同前去追拿霍家少爷。”
“在一处山谷,遇到了霍家马车。”
“马车里有胡人”,他停顿了一番,似在回忆。
又道:“然后就打起来了,里头是有霍家少爷,我见过的。”
“一开始霍家只有几个人,功夫也不高,眼看我们要拿下霍云昇,但突然冲出来一大批人,然后就有人护着霍云昇跑了。”
“我们被缠住了,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喊我去追。我骑马不好,又....又怕追上了也打不过霍家少爷....”,李阿牛怕魏塱责怪,目光突而飘忽不定。
“继续讲,直接说霍云昇”。魏塱道。
李阿牛声音小了许多,道:所以我一直没追上,但是霍家少...霍云昇受了伤,他们是两个人一起骑马,所以也没跟丢。我一路留记号,很快又有别的人追上来,还跑到我前面去了。”
“我就顺着路往前走,等到了的时候。”
“霍...霍云昇趴在路边,肠子都流出来了。”
魏塱打断道:“所以你砍了他脑袋带回来了?到处都是朕派出去的人,为什么没找到你?”
李阿牛瞬间想要坐起,却又无力的瘫在那,然他没有再次呼痛,而是高声道:“不是的,先追上来的是霍家的人。他们一直在追我,我根本不敢认人。我....”
“我居然真的回来了。”
躺在那的人仿佛并不是在跟皇帝讲话,而是在后怕的感慨着劫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