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之(七)
石亓一愣,而后不知是自己接慢了,还是薛凌故意先松了手,粥碗跌在地上,洒了一片。
地上毡毛铺的厚,碗倒是没碎,在那轱辘着转了几圈才停下来。
“你这个杂。。。。”。石亓到底没把这个词说完,反倒是一瞬间红了脸,不与薛凌吵闹,飞快的蹲下去用手拢归拢那些粥米。
刚盛出来的粥水还还有些烫,薛凌看他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吹气,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那句杂种马上就要说出来,她是听见了的。
薛凌弯下腰去,轻声道:“你以为你算什么?
这不过是我与人在桌面上打架,丢了几块不要的骨头,才轮的到你捡。你悄悄吃便罢了,叫唤什么?”
她说话处事已是集军中苏府两家之长,唇齿之间尽是尖酸刻薄,眉眼勾勒的却是笑意盈盈。
一边说着,一边伸直了右胳膊。打算石亓敢有一丁点动作,平意就会滑到手心。
一旁的侍卫听不懂汉语,还以为两人无意打翻了粥在说些道歉的话,竟是一个都没过来。
出乎薛凌意料的是,石亓并没立马跳起来,还在那一点点的收拾着。直到把最后一粒米也装进碗里,才抬头看着薛凌:“你果然是个汉人。”
他突然就没了前几日的骄纵样子,薛凌到是有些不习惯。开合了一下手指,又不动声色的把平意往袖子里拢了一拢。
她办完事本是要直接回京,但那匹马却不太好,经不得连日跋涉。念及羯人马壮,就想回来讨好一下石亓要匹良驹。
这一回才发现,自己的厌恶真是丁点都藏不下去了。
若时光倒退回三年前,二人相遇,她在平城纵马,石亓这种蛮夷该在自己脚下叩头求饶才,此刻居然还使唤自己端碗。
若非这三年颠沛,她能直接把那一罐子扣石亓头上。
石亓将碗放回桌子上,他对价值千金的夜明珠不屑一顾,却对这碗粥水被洒勃然大怒。就这么一点点米粮,有些羯人可能一生都没吃过。
同样是个人,汉人占据南方,有最精致的丝绸瓷器,吃的是精米细面。
但羯人的地头,盐碱地连颗菜都种不出来。费尽心思养出来的牛羊马匹还要被鲜卑剥去一层才能交换到梁朝的东西。
有的选的话,有谁愿意天生做个强盗?这个女人进来,他就看不到一点羯人的样子,却又抱着一丁点希望,没准这个杂种能和汉人也说上话呢?
“是啊”,薛凌后退几步,把长剑也抓在手里,摸索着那两只兔子:“你还能拿我怎样?”
“你既是个汉人,又毁他们粮食做什么”
“我想要,有人死。”
这场对话并没能长久,薛凌不可能跟个胡人说自己要啥,石亓也完全不够格问梁人如和。
双方分道扬镳,薛凌五日就到了京城。果然是好马,这一路基本没停歇。石亓还给了一件紫貂的大氅,说是粮食贵重,毛皮不值几个钱。
薛凌不知道这个蛮子怎么捡了一碗粥就变了性子,但也懒得管,不用动手反而省事。
回京就直接到了苏府。小厮见是薛凌,忙不迭的去通传。
出来的却是苏远蘅,见薛凌回来了,没什么故人之情,还格外冷漠道:“怎么是你,外面日子不好过,就来苏家讨饭?”
“我找苏夫人,跟你没什么关系”。反正呆了两年多,大家都没好脸色,薛凌也见怪不怪。
“她去了永乐公主府上,怕是深夜才回。你是去大街上,还是想去我床上?要留下来的话这种手段比较快。”
薛凌愣了一下,当日永乐公主之事,苏夫人不算落井下石,怎么也算见死不救。居然还能成为座上宾,这也是手段了。
又仔细一想,永乐公主思忆了,自然不再记得先前之事,苏夫人再凑上去倒也容易。
可世事难料,就怕哪天永乐公主一个醒神。不知道是什么天大的甜头,让苏夫人去干这种看起来像是火中取粟的事儿。
这个女人,有时聪明,有时又觉她蠢的天怒人怨。
见薛凌低着头不说话,苏远蘅反而疑惑了。追问道:“你出去几日冻傻了?”
薛凌反应过来看着苏远蘅:“你是站到一边让我进去,还是我从你身上踩过去”?说着把手横到了胸前,手上抓着的是那把轻鸿。
苏远蘅第一次看薛凌配长剑,单看剑鞘花纹,已知出自名家,剑柄上挂着的两只玉雕兔子也是价值不菲。
这个女人,以前一副泥菩萨样,死气沉沉。今天突然就成了金身佛,手足之间都是凌厉。
他自知不是对手,让到一边,尖着嗓子道:“薛少爷请,没准以后苏府是你的,我反倒要求你开门让路呢。”
薛凌也不客气,随便找了间客房躺了下去,直睡到苏夫人差人来唤。
苏夫人摆了一局棋在那,见薛凌进来。伸手招呼道:“落儿快些”。语气好像唤自家女儿。
薛凌步子略有停滞,当初走时,她并未说要回。可今日回了,苏夫人表现的就好像算准了她会回。
这种感觉总是叫人无端生厌。半月不见,谁也没变。又好像,谁都变了。
坐到苏夫人对面,薛凌拈起一颗棋子道:“我不会这玩意。”
她并未撒谎,当时那太傅老头是教了些,但她学时如坐针毡,军中又少有人对弈,实在算不得会。
苏夫人也不恼:“落儿去了这般久才回,着实让我想念,刚交代厨房制些桃花酥给你,怕是还要等会才有的吃。这些下人越发不会做事,知你回来也不早些动手”
薛凌不想寒暄,直接道:“我要苏家在西北的米粮之物价格提高三倍。”
苏夫人敲着棋子道:“苏家是个商人,生意这种事,卖高卖低,不是商人说了算。
薛凌道:“我听说,胡人掳了安城粮草。这等失职之事,将帅当罪。可有些人,罪不得。”
“朝堂之事,更不是商人说了算,可落儿想要什么,得说出来才算。不然,这生意不好做。”
薛凌噤了声,她想要什么?她没什么想要的,只有一堆不想要的。
以前看这世间事事如意,如今再看,只觉得处处不如意,万物都不该出现在她面前才对。
如意之时,她捶足顿胸“我刨谁家祖坟啦”,而今不如意了,却笑的满脸无邪:
“我想,送些东西给霍家。”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原来落儿,想要从霍家拿走一些东西。”
黄雀(一)
沈元州到达京城的时间,倒比薛凌晚了好些日子。
安城损失的,是平安二城近三月的口粮。主事的吓的几乎要自尽,先自查了两日才惶惶上报。
沈元州觉得事有蹊跷,先行压了下来。恰逢年底,以年节为由,自己快马回京
早朝散罢,魏塱将这位年轻的武将召到了御书房。
“元州一切可好”?这句话,他问的多少有几分真切。
如今登基已快三年,百官虽未必全数心,起码没人跳出来说他得位不正。
可当初刚刚登基之时,他甚至不敢正眼去打量自己的母妃。
从龙之功,原是霍黄两家为首。一朝事成,霍准贵为相国。
黄家女儿名为太妃,实则统领后宫,近乎垂帘。按辈分算,他还得叫当今的黄老爷子一声外公,吏部黄靖愢一声舅舅。
两家势力,表面看着平衡,偏西北战起,黄家无武将可用,最终霍家二儿子霍云旸力挽狂澜。
魏塱庆幸之时,又如坐针毡。西北那块地,于梁国而言,外镇胡族,内胁朝纲。
若尽数给了霍家,此后文武两道,无疑尽在霍准之手。他这个皇帝,只怕活的还不如个木偶。
此番水深火热,唯有沈家沈元州上书道“西北兵败是防线单薄,兵力不便调动,请将平安二城割据自成一线。”
新帝登基,正是用人之际,可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胆子,明面往霍准脸上扇耳光。
再因一桩不为人知的理由,魏塱力排众议,将没有带兵经验的沈元州送去了乌州。
好在这几年都无战,他又明里暗里大力扶持沈家势力。沈元州肩挑大梁,却也没辜负他一番信任。
此行虽风尘仆仆,但脸上仍不掩饰坚毅之色,魏塱瞧着多少有些欣慰。
细说起来,当年之事无非君臣之道,但雪中送炭的情谊,人总是分外惦记。
何况,沈家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既不姓黄,也不姓霍。
这个天下,可能来的不正。那又何妨,他坐稳了,他应当是天子。
沈元州先行了大礼:“臣有罪。”
魏塱一挥手,小太监自觉的退了出去。他才看着沈元州道:“起来吧,书信朕已看过了,朕要你亲自讲讲。”
胡人、粮仓、暗道、平城。沈元州早就草拟过对话,将事发经过和一些疑点飞快的说了一遍。
魏塱皱了眉头:“确定是胡人所为?”
沈元州道:“臣不敢妄言,此次事件中,一名守卒身死,尸身送至乌州。
臣亲自看过,确实为胡人所用的弯刀。另一名受伤的口供也是说胡人所为。”
“那元州有何疑虑”。魏塱脑中念头已经过了千帆,脸色却丝毫未改,拿手指敲着桌子问沈元州。
“凡城镇密道,皆为机密,军机要道尤其如此,非一城之主不可得知。
此次胡人却是从安城密道进入,若非城主监守自盗,那就是谁泄漏了密道图。
臣只怕平安二城的部署一样,陛下要查,不能只查安城。”
沈州记得这个皇帝刚登基的样子,天家风范之下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生涩。
沈家也曾想过,原太子之事有何蹊跷。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去捧这位新的九五之尊?还是堵上身家性命去拉一个残废,这个选择,其实很好做。
魏塱道:“刚刚元州说胡人并未劫走所有粮草。”
沈元州没想到皇帝又问回这个问题,小心的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答:“是,事后清点,粮仓只空了一座半。
但贼人歹毒,离去之时,放置了大量白砒石,又以烟火熏之,故而剩下的尽数沾染了剧毒。
臣怀疑,胡人是个幌子,分明是有人故意算计安城粮草。不管此人是谁,他原可以直接用白砒石毁了所有,却要自作聪明,带胡人来搬。”
魏塱道:“你讲的有道理,但也不能排除胡人拿不完,所以放了把火。
安城境外,应该是羯人的地头,他们部落分散,非战不集,所以这事倒也难说。”
沈元州赶紧又跪了下去:“陛下圣明,臣罪无可恕。”
“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着。胜败常事,安城也不是你守着,元州不必自责”。魏塱顿了一顿又道:“霍家可知道这件事?”
“应是不知,当日火势未起,离下一次往平城送粮的时间还有一月余,陛下的意思是…?”
“那就不必让他知道了。
平安二城驻兵加起来也才两万之数,口粮亏空,你想办法把它补上,我自会派人给你。”
“陛下怀疑霍家?”
“元州不也有此疑虑?不然何必提醒朕平安二城部署一样。
霍准这个老狐狸,不管是不是他算计。此事若张扬开来,朝堂怕会众口一词请朕将安城一并交给霍云旸。他也不怕噎死自己。”
“陛下,臣..........”
“你找信的过的人,早些去办就是了,尽量就近筹粮。
此事也要继续往下查,把安城主事的人换换,暗道也早些改了。若有下次,朕也保不了你。”
“臣遵旨”。沈元州未多言,退出了御书房,才发现里衣都湿透。
他并非推卸责任,而是真真切切的怀疑霍家。
密道这种要事,几颗脑袋都不够砍,安城主事绝对没那个胆子勾结胡人。查了几日,也没什么人有细作嫌疑。
最大的可能,就只能是霍家探得安城密道和平城部署一样,想借粮草之事参他失职,再寻机把持军权。
可有些事,皇帝说得,他沈家说不得。何况皇帝和霍家表面还是一片祥和之气,万一还想继续维持这君贤臣忠,拿他沈家开刀也未尝不可能。
他沈元州看似坦荡,实则连个唾沫星子,都怕吐错了。
魏塱看着沈元州离去的背影,重重的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发现茶水都凉透了。
当日那个爽朗少年,如今也会和他玩心眼了。字字句句怀疑霍家,偏口口声声不提霍家,非要自个儿揣测。
他不是不想动霍家,可惜无人可用,当真是无人。
他并非原太子,为皇子时结党营私是为大罪,故而当初与朝臣亲信者寥寥。
登基之后,自己殚心竭虑,可霍家也没停下。自己的母族黄家是个世代文臣,一些老将,又要防着薛弋寒死而不僵。
所以这几年他只能拼命去提拔一些年轻武将为己所用。但太平盛世,无功可建,加之霍家打压,更是走的走的步履维艰。
代天牧民啊!怎么以前,瞧着父皇自在的很?
“小杆儿”。魏塱喊了一声,这个太监越发没眼力劲了。沈元州都走了多久了,还不知道自己滚进来伺候。
黄雀(二)
霍府里头霍云昇规规矩矩的站着问自己的父亲:“爹怎么看?”
自沈元州要回京的消息传来,霍家的人便着手将安城的事儿摸了个大概,飞鸽递到了霍府。
霍云昇收到信与霍准商讨之后,决定先按兵不动。
但此时离沈元州回京已有两日,朝堂仍未提及此事,皇帝的态度,已经明了。
父子面前不必太过遮掩,他年少沉不住气,赶紧问自己爹有何打算。
“当真是从密道丢的”?霍准是个文臣,虽把两个儿子栽培成了武将,但自身对战防之事仍是不甚了解。
看信中所言,似乎密道一事,十分重要,故而有此一问。
霍云昇道:“霍悭是这么讲。此事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圣上按下不提,儿子不解。”
霍准笑的中气十足:“皇帝不提,只怕是防着我霍家小题大做,参那安城主事一本。借机生事把安城也拿在手里,连带伤了沈家。
黄口小儿,我霍准岂是这等眼浅之人。不过巴掌大块地,能抖出多少风浪。”
“爹说的在理,儿子更忧心圣上怀疑此事,是我霍家动的手脚。”
“不必多虑,你且递书云旸,让他留意着,那边有什么异常。
两万人数月的口粮,也不是个小数。既然有人点火,那就想办法让他烧的再旺些,烧透乌州一线。”
“爹的意思是?”
“也不知当真是安城主事无能,让胡人钻了空子。
还是有人一箭双雕,想挑拨我霍家。莫不是以为这点手段,就能让人咬钩。
只怕皇帝比我还急,忙不迭的想办法补粮草亏空。商人重利,西北必然物价高涨。
丢点粮草算什么大事,民不聊生才是死罪。管他是不是计,昇儿只需将计就计。”
“是。”
门外雪下的纷纷扬扬,有些人一生的喜怒哀乐,就碎在这几句谈笑之间。
这两日左右无事,薛凌出门购了好些银针回来,想自个儿研究着把那只兔子里的空缺补上。
没曾想,这机簧看着简单,装置却甚是复杂,她试了好些时候,还没填进去。
难怪这玩意儿瞧着小巧,力道倒是不逊弓弩。摸索着着手上兔子,又想起江玉璃来,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再捡个晚上进去看看。
她正想的出神,苏夫人抱着个锦盒推门走了进来。
瞧着她手上东西笑道:“倒是两块好玉,哪儿来的,且给我瞧瞧。”
薛凌笑笑没答话,将兔子上的红绳在手指饶了两圈,去拾捡地上工具和图纸。
苏夫人不觉得尴尬,又道:“落儿出门一趟,着实富贵了。
身上这件紫貂,皇宫内院怕也没得几件。倒叫我今日送的东西,寒碜着拿不出手。”
薛凌只着了一件单衣,肩上披的正是石亓送她的那件紫貂裘。
石亓这小子还真没自夸,天寒地冻,出门若掩着这件大氅,里面一袭春衫即可。
换了在这屋内,炭火都省了几大盆。她解了系带,仅懒懒的搭在肩上,都觉得有薄汗。
苏夫人一向这么话中有话,薛凌听不出是揶揄还是夸赞,也懒得纠缠这个问题,问道:“夫人有什么要给我。”
苏夫人捡了把椅子坐着,将锦盒放在桌子上敲了敲道:“也没什么好物事儿,这都快逢春了,瞧着几件首饰好看,拿来给落儿添添喜气。
另外,这是安城一事的银子。苏家做生意一向公道,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落儿出力,苏家出人,五五之数,你且点点。”
薛凌觉得疑惑,她回来还没几天,不该这么快,就能结束那边的事儿。
走走上前拿起盒子,打开来一瞧,上层是些女儿家玩意儿。
苏夫人的眼光自是极好,她对珠环之物也确实有些偏爱,心头涌上些喜悦。
再看下头银票,却很明显不是苏夫人说的五五之数,顿时又生了嫌恶。
薛凌并非在意钱财,只是熟悉军中用度,所以安城该有多少粮草,是有数的。
若按三倍价钱算,远远不止这些钱。所以这中间,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事儿。
于是又把盒子放回桌子上,看着苏夫人道:“夫人若是周转不开,暂时不给原也没什么,何必随便拿个数来糊弄我。”
苏夫人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一问,面不改色道:“落儿这么聪明,我怎么糊弄得过去。
不过,落儿既然已经如此聪明了,就该知道:自古民不与官斗,商不与民争。我苏家活到今日,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去拿最后一枚铜板。”
薛凌没有答话,她一时想不透其中关窍。
苏夫人站起身道:“苏家在西北那块的生意已悉数撤尽,所有物资不过涨了五分利。
落儿手头的小玩意,可还是我添的私房钱呢。下次,我可就不亏本了哟”。言罢婀娜着走了出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苏夫人并未带上门。风雪灌进来,吹得薛凌通体生寒,赶紧去关上门。
这一来,薛凌就开始心神不宁,她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可又说不上来。
安城粮草被毁一事并未有风声传出来,说明事情和她预料的一样,魏塱果然处处猜忌霍家,这么一点小事都不敢拿到明面上来。
既然不敢说出来,此刻一定在想办法筹集粮草,补安城亏空。且不敢大张旗鼓运送,故而只能在乌州一线取之于民。
苏家做尽天下生意,怎会放着到嘴的肉不吃。她原以为三倍之数卖出已是低估,没想到苏夫人说只涨了五分利。
且这才过了几日,就连宁城一线的人马也撤出。怎么算,安城的粮草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筹够了。
所以,为什么?是什么事让苏夫人逃的比兔子还快,她哪儿出了问题?
思索到晚上仍是不解原由,睡意更是无从说起,薛凌研了墨,三更天还在那描一本百家姓。
这是近几年的执念,她丢不得那本百家姓。
孔曹严华,金魏陶姜。手上笔刚勾勒到魏字的弯钩,房门被一脚踹开,薛凌手一抖,落了大团墨渍在纸上。
闯进来的,是苏远蘅。不过不是她熟悉的苏远蘅。
黄雀(三)
她不喜这个人,懒得多问。只捏了笔道:“做什么。”
此时的苏远蘅满身酒气,发丝散乱,脸上怒气横生。不答薛凌的话,上来冷不丁直接掀了桌子。
薛凌顾着那本百家姓,抓起来急退几步,仍是没避开飞散的墨渍,身上染了一片。
晚间睡衣单薄,沾水就贴着肌肤。她到底是个女儿家,一时又羞有气,抓起平意指着苏远蘅道:“你发什么疯。”
不料苏远蘅浑然不顾她手上利器,走上前来扯了薛凌衣领。
酒气四溢,口不择言:“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是鬼谷重生,还是诸葛在世。
你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一连串诘问让薛凌摸不着头脑,她有心要直接把苏远蘅手剁下来,却终究不敢伤了他。
偏衣服被死抓着不放,酒后之人的力道特别大,她推了好几下还推不开。
心一横一剑下去,将苏远蘅抓着的那块衣料切了下来。而后飞快的扯起床上外衫裹在身上。
平意锋利,她下手又准,自信不会伤了苏远蘅。但在苏远蘅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还以为薛凌有心要砍他手,是自己缩的快,才堪堪避开。
这一吓,酒意总算醒了些,站在原地,瞪着薛凌没说话。
薛凌收拾好身上衣衫道:“苏少爷今晚是喝了几坛子,是哪家的姑娘不周到,要到我房里寻消遣。”
其实薛凌已经好几日未见苏远蘅了,苏家年关事多,何况她也不怎么留意这个人,自然没怎么惦记。没想到,苏远蘅一回来竟然闯到她房里胡言乱语。
苏远蘅突然满目颓然,凄怆的看着她道:“薛凌,不是我喝多了。是你喝多了,西北苦寒,冬日粮食本就奇缺,你要让多少人……。”
“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叫我”。苏远蘅话未说完,被薛凌一脚踢断。
这个名字是芒刺在背,是如鲠在喉,是她那年春雪里怎么也捡不起来的半个馒头,他苏远蘅怎敢叫的么这么理所当然?
这一脚正中苏远蘅胸口,他并未躲闪,整个人被踹的跌倒在地。
不知是起不来,还是不想起来,倒在那里半撑着身子一直咳,半分也瞧不出往日风流的苏家公子相。
薛凌思索着那句“冬日粮食奇缺”,觉得分外好笑,这苏远蘅莫不是关心起了百姓死活?
干脆问道:“多少人怎样?他们不过是蝼蚁,锦衣玉食吃得,残羹剩饭也舔得。
天子死了尚不过跪三跪,你娘亲才涨了五分利,苏大少爷操的哪门子心?”
薛凌说的云淡风轻,心头却有千斤之重。
她既催着苏夫人提高价格,自然想的到底层日子难熬,可这难熬,也不过一时半刻节衣缩食罢了。
当年西北战起,饿殍遍地,那些人不也活的好好的,事后更是记不起薛弋寒半分好来。
苏家迎来送往,什么景致没见过,这么点微末小事,何以让苏远蘅成了这般癫狂样子。
有什么事儿,是她没料到的?
“薛凌”。这一声薛凌,苏远蘅怒意犹重。
喊完停了好久,才继续道:“西北库勒的粮价,都涨到了十倍之数。再过几日,只怕那一片的商人,要血流成河。”
说着眼角竟有泪光,不等薛凌答话,苏远蘅草草抹了一把脸,站起来夺门而出,也不知是在哭谁。
这话说的如二月春雷,薛凌没去追苏远蘅,赶紧想着那句十倍之数。
怎么会这样,平安二城已不比以前,仅做瞭望只用,日常驻兵不多。
她不过想试探一下魏塱与霍家局势,所毁粮草在乌州就该能筹够,怎会波及到库勒去?而且价格之高,远远超出她想象。
越想脑子越乱,心不在焉的收拾了屋内残局,才躺到了床上。
本是打算明儿再问,门外有人敲门道:“落儿姑娘可曾睡下?”
是苏银的声音,若无要事,这个人怎么也不会来找自己。薛凌又一个翻身起来开了门:“大半夜的,何事?”
苏银满脸焦急:“扰了姑娘清梦,小的也是没法儿。劳烦姑娘且去夫人那看看,少爷喝了些酒,小的劝不住。”
薛凌转身抓了平意跟着苏银出了门,只想着苏远蘅当真是疯了。在她这没闹够,还闹到了自己亲妈那。
正好去看看,是山崩了,还是地裂了,要他在这寻死觅活。
还没走进去已经听到里面苏远蘅怒不可遏,苏银做了个手势,一溜烟不见了人。薛凌也没敲门,直接推开走了进去。
不知今日是什么良辰吉日,这一大家子居然都没睡。苏夫人妆容精致,屋里烛火高照,显然是一开始就没歇下的。
薛凌正要说话,却是苏远蘅抢了先,见她进来,更是激动:“你也来了,正好。你们大事已成,开不开心,你们就那么喜欢踩着人骨头走路?”
“远蘅”。苏夫人坐那,终于是没了平日笑意,两个字喊得有些怒其不争。
苏远蘅听见她叫,尊卑不顾,拿手指着苏夫人道:“命贱命贱,你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为什么命贱,不是别人,是你,是你苏姈如,是你苏姈如让全天底下和你一样命贱。”
话落转过身来指着薛凌道:“还有你,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当真以为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冤有头债有主,你扯着不相干的人送死。薛家这般行事,当年怕也不是谁冤了他。”
薛凌脸上冷的要凝出冰来,她不知道自己扯着谁去死了。
除了当晚那个被羯人砍死的卒子,还他妈有谁死了!死的何其凄惨才能让苏远蘅在这里大放厥词。
这屋子里的对话传出去,怕才是真的有人要死了。
她看了一眼苏夫人,无声的表示着自己的愤怒。好似远蘅再多说一个字,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来。
苏夫人避开了薛凌的目光,也没正面回答苏远蘅。
好一会才道:“到底是谁命贱,你劝了这几日,有几家愿意撤?
贱不贱都是自个儿给的,背后翻云覆雨的,不是我苏家手脚。”
苏远蘅像是突然被谁拿走了全身力气,再没有刚才狠戾,面上全是哀伤。
喃喃道:“你说的对,你说的对,都是自找的,自找的。”
声如蚊吶,分不清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屋内两人,完便摇晃着走了。
薛凌盯着苏夫人不说话,这二人吵的太过诡异。加之这两日她忙着别的事儿,实在不知怎么了,一时之间问都不知道从哪问起。
“落儿早些去睡吧,不必盯着这事儿,圣人不仁罢了。”
黄雀(四)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风停雪住,冬日寂静。屋内炭火正旺,床上罗衾锦褥,正合如梦佳期。只是,还有谁睡得着。
薛凌在床上辗转了半宿,仍是未得一刻安眠,一大早就爬起来要找苏远蘅问个究竟,却并未找到,连苏夫人也没了人影。
便只得回了房,拾掇着自家东西。安城事一了,她不该再留苏家。
罢了!洪水滔天,也随便吧。
婢女送来早膳,匆匆用了些。雪霁初晴,苏家园子里几株早梅都带了花苞,点着残雪,倒是好看的很。
中午时分,还不见苏夫人人影,薛凌却撞上回府取东西的苏银,抓住了问道:“来来回回的做什么,出了何事。”
“此事跟姑娘干系不大,夫人说…”,苏银结巴着不肯回。
“你家少爷都半夜踹我房门了,说什么干系不大。纵是寄人篱下,好歹我也是清白女儿家”。薛凌摸着袖口,这几年学的油滑,便拿这些礼仪之事为难着苏银。
“。这。这个。具体小的也不知。今早圣上下了斩奸令。
这不,人都忙着呢,我得赶紧取了东西去夫人那,可一堆人等着”。苏银一边擦着汗想“你算个什么女儿家”,一边忙不迭的找理由逃了。
斩奸令,能有什么奸斩。最近也没听说什么人下了狱了。薛凌把玩着平意,回屋子批了件衣服出了苏府门。
街上早就人生鼎沸,南来北往,茶楼酒肆,无一不在夸当今圣上雷霆手段,救万民于水火。
她没站在金銮殿上,听不见百官陈词。只是那个年轻天子的声音从四方传来,震耳发聩。
“朕,殚心竭虑,唯恐有负苍生。
而今西北之地,天灾未平,人祸又起。奸商当道,致民不聊生。传朕旨意与地方官,凡此次粮案中价盈三倍者,不必报,立斩之。没其所得,还之于民。”
当不必报,立斩之!
薛凌灌了一口热茶入喉,压下那一点心头惧意。
她回来满打满算不过十日,这个粮价,一天一翻,也到不了十倍之数。便是到了,哪有皇帝强令商人罢市的道理。
如何这个西北,就真成了苏远蘅所言,血流成河。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当局者迷,薛霍魏苏,无一家预料的到,安城那一点星火,最终成了燎原之势。
薛凌不仅仅是为胸中愤懑烧了粮草,更多的,一来为试探天子与霍家关系,看看魏塱敢不敢在明面上与霍家不和。
二来借此让宁乌一带百姓吃点苦头,出出那句“薛弋寒该早些死”的恶气,才快马回来让苏夫人抬高粮价。
苏夫人听薛凌如此说,有意占个先机,先涨了一成收市面上存粮,打算赚一笔。
魏塱并不惧霍准能借这两万人粮草拿走安城,只想着扶持沈家不易,能少点事端就少点事端,走了私账拨给沈元州一大笔银子。
沈元州一心惦记着快点筹够,连夜递书回去叫人两倍价暗中收粮。
霍准无非也就是想往沈家头上多泼点脏水。非战期间,丢粮事小,欺君却是大罪。
最好罪加一等,为掩自身之过,不顾百姓生计。于是也派了人四处哄抬粮价,想嫁祸沈家。
这淌浑水,谁也无意让它决堤。偏四只手一起伸进去搅和,加上地方势力推波助澜,一瞬间,就是滔天巨浪。
苏家有霍云婉在后宫盯着,肯定最先察觉危机。趁着这块烫手山芋还有人争先恐后的接,险境之中仍是利涨五分全抛了出去。
沈元州也开始坐不住,他自然不敢在一处购入大批粮食,特意叫人分散着采买,更加惹得谣言四起。
加之前有苏家看似马失前蹄,低价卖了,许多粮商干脆捏着存粮不放,一日三涨,唯恐自己少赚。
到最后霍准也发现自己无法收场,他纵横官场多年,却不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哪块地不是官商勾结,衙门里的人一坐实缺粮的事儿,更是肆无忌惮连手市井从中渔利。
短短数日,奏章就递到了魏塱面前。
人人不得独善其身,亦人人惶恐。
苏夫人看似稳坐军中帐,眼线却一时也不得闲。怕朝廷下令从源头查起,替罪羔羊只能是她苏家。
沈元州站在金銮殿上,冷汗涔涔,他这几日在京中,不知这事儿如何就成了今日之局。
魏塱左右为难,这事查不得,细查下去,沈家被霍准党羽参一本的话,自己多年经营前功尽弃。
霍准亦皱了眉头,这一纸诉状原该他递上去,宰相体恤民情,请皇上一查到底。竟是沈元州粮草丢失之过,为掩自身罪行,不顾西北之安。
只是,此时他不敢,安城只丢了那么点粮食,怎能导致西北十倍数额之巨。查,就是查他霍家暗中动了手脚。
于是多方不谋而合,要快些,死几个人,这事儿就过去了。
死,就死商吧,此事无关众人,是奸商利令智昏,当杀。
于是一纸令下,县衙官兵成列闯进粮铺,但凡账本有丁点不对,立时血溅三尺。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上者行之,下者效之,连那些微末小贩,十有八九都没避过这场祸事。
西北几城的主街上,血水凝成冰印在地上,几天几夜都褪不下去。
苏远蘅在翠羽楼醉的不醒人事,前几日他还在四处奔走,一刻不得歇。
“刘伯,退吧,不行赶紧让家里歇几天,不能再拖了”。
“苏少爷,我晓得你是好心,可那几个儿子不听啊,就是听,哪里退的了。
你知道王大人放了多少石粮在我刘家名下,你瞧瞧这世道,这十分利,上面的拿走九分,剩下一分,都是咱脑袋换的呢。”
乌州寻常总领家里有人邀功:“老爷,拿回来了拿回来了。
你说现今儿卖点粮,万岁爷咋动这么大火,幸亏咱没自己干,刘家也抹干净了”
寿康宫魏塱有些失言:“母妃,朕......”。平白无故的,他不想落个昏君当。
还是霍准权力过大,不然,这事儿一查到底就行,那用的着自己吃个哑巴亏。
“塱儿,天子不会有错”。淑太妃倒不以为意,反倒觉得指甲上的豆蔻,今日尤其的艳。
她喊自己的儿子:“塱儿,天子不会有错”。塱儿在前,天子在后。
相国府里霍云昇确有几分自责,好像当初喊出“错杀三千”的不是他一样。
说来也对,毕竟今日死的人与霍家并无利益冲突,难免就生了几分怜惜,总归西北也是霍家一亩三分地。
皇帝威逼杀自家人,可不就心疼上了。
霍准自问求的是权,并非佞。故而也略有戚戚,却还是安慰自己儿子道:“云昇不必自责,有云暘在那边,不会造就太多人命的。”
或然,还能趁机除掉一些。
苏夫人落了笔,簪花小楷还未干透,远方魏塱与霍准也刚把锦盒扣上。三人所书,竟是同一内容:安城粮案。
原今日皆不过扬汤止沸,明朝仍要釜底抽薪。长街之上,尸骨未寒,这些人已经惦记着何时才能借此事令对手毙命。
薛凌巴巴的做了回螳螂,于是人人皆想当黄雀。
却不知他日事起,谁才是那只蝉?
春沉(一)
山雨欲来之时,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头埋沙子里。而今尘埃落定,魑魅魍魉便逐一昂首阔步的登台。
还有两日,便是除夕了,苏府仍旧空无一人。
祸兮福之所倚,一下子没了那么多异己,安知苏远蘅那几滴眼泪不是喜极而泣?
魏塱忙着收集当日证据,有,是霍家放了那把火。无,也必须是霍家放了那把火。
霍云旸上书,为固边防,当设平安二城监察史一职,天子准奏。
霍家借此不动声色的把人塞进了安城,丢粮一事,不能一击毙命,那也要务必成为压倒沈家的一根稻草。
沈家岂可坐以待毙,言说此次粮案未必没有胡人从中作乱。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平安二城防线百里,当日夜寻防,以保稳固,天子亦准。
反正是人要来往,自此平城粮草一月一送,沈元州的人可以堂而皇之月月入平城,算是与霍准打了个不相伯仲。
薛凌描了一夜的百家姓。手里书的是赵钱孙李,口中念的却是匡君扶国,只希望这翻来覆去的催眠能压住自己那一点邪念。
纵是岁月磋磨,到底丹心仍存。她怎能为了一己之私,让生灵涂炭。
然而两地实在相距太远,她终究无法对那场腥风血雨感同身受,偏这几年颠沛流离,想来都是切肤之痛。
周吴郑王,描着描着,恶意不减反增。当年她父亲、她薛家、她平城上下,是不是都如同今日商人,不过是人掌中玩物。
原来别人能做的事情,我薛凌,也做得。
天色将明,一本薄薄的百家姓早已描了好几遍。推开册子,郑重的铺了一张纸。
苏家所用,无一不是好东西,练手也是名贵的松烟墨。里头兑了杜衡汁,入纸不晕,落笔生香。
薛凌学的,本大多是兵法战道,偏逢太傅退隐,便很是学了些文人玩意。
她以为这一生除了用来挤兑鲁文安再无用处,不曾想,有朝一日,用到了自己身上。
她薛家一门忠烈,在皇帝眼里,不过指尖小丑,可以随意拿捏。
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
描了几年百家姓,笔力倒是大涨,几个字写的龙飞凤舞,不逊宋沧信上狂草。
那本就不多的一点点愧意,也被这一夜回忆消磨殆尽。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那又如何。从来时势造英雄,她薛凌,当造时势。
酉时两刻,礼部侍郎官宅的侧门被人扣响。
小厮嘟嘟囔囔的从屋檐下火盆旁站起来去开门:“这大晚上的,谁啊,也不走正门,平白添晦气。”
才开了一条缝,更觉得晦气了。门外一个佝偻妇人,面色灰白,捏着个帕子捂着嘴咳,也不知是不是肺痨。
小厮虽是嘴厉,倒是心善,看这架势,后退两步问:“这谁啊,讨饭也不选个正街,让人发现窜到小巷侧门来,不当贼子打死就是福气,还敢在这扣门。
也就是遇上小爷我,你且等等,我看看有啥剩饭。”
“小爷,小爷,咱俩不是讨饭的呢,我想见见你家老爷”。妇人说的气若游丝。
小厮瞪大了眼睛:“你是个什么身份,开口就要见我家老爷。看清楚了,这可是齐府,你要是站正门口,早被人打出去了。”
正说着话,妇人身后冒出个明媚少女来。
但瞧衫子朴素,一袭鸭黄色罗裙,水绿带子束了腰,外头裹着棉布大氅,双手缩在袖笼里,好奇的盯着小厮看。
虽不如府上几个小姐娇俏,但眼神灵动,夸一句秀色也当得起。
妇人递上一枚象牙佩给小厮:“劳烦小爷,若你家老爷回绝,老妇转身就走,不纠缠小爷的。”
说完又慌乱的从身上摸出一大把散银子来,讨好道:“请小爷喝茶。”
小厮瞧着那一捧银子碎的跟沙粒似的,也不知这寡母样的妇人攒了多久。一半心疼一半嫌弃,只接了腰佩:“算了算了,不要你臭钱。”
谁料把腰佩接过来一看,小厮就愣了一下。这枚象牙配贵不贵重的先不说,但上头那个“礼”字,府里没人不认识的。
礼部侍郎齐世言,在朝中,原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弱冠高中状元之时,先帝曾笑言“礼记有言,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爱卿生来齐家,当能治国”,一时传为朝野美谈。
齐世言更深以为傲,不少随身爱物都上书“礼”字,以示自己修身,齐家,平天下之心。
后世事无常,此间不表。但这枚象牙佩,镂空处玲珑剔透,雕镌细如游丝,“礼”字刻的铁画银钩。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吓的小厮赶紧把两人叫了进来道:“你俩委屈着且在这避一下风,我这就去请老爷。”
少女扶着妇人颤颤巍巍进了门,妇人道:“你且去,也不知老爷记不记得这位故人,我们在这等等就行了。”
“那您老歇着。”小厮一溜烟没了影。老爷忠义,这要是什么贵客,自己也与有荣焉。
“梅娘演的极好。”小厮一走,少女就换了一副面容,再不是刚刚怯生生的模样。
在陌生的地方,左手下意识的抚了右小臂,那一点冰凉仍在,才能安心下来。
有这种习惯的,不是薛凌,又是谁呢?
“小姐谬赞了,我们干了半辈子迎来送往的生计,这点又算什么”。妇人咳的与刚刚一般无二。
这几日连着下雪,天空灰蒙蒙的,星星也瞧不见。薛凌干脆倚在墙上,一边等,一边琢磨着齐世言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一早就决定不会在苏家长留,但来齐家,也就是近几日的决定。安城一事,多少给了她个教训。
静下心来想想便知,她弄丢的那点东西,怎能搅的如此天翻地覆,分明还有其他人暗中添油加醋。
天子魏塱还急不可耐的息事宁人,那个幕后黑手,该在朝中才对。
当务之急,该有个身份和那些权贵光明正大的打交道,商人显然不够格。这一来二去,就选了齐家。
从表面上来看,齐家一门早已败落,礼部侍郎也就是个虚名了,但薛凌对这个门里的事情格外感兴趣。
齐世言的大女儿齐清猗是现如今陈王妃,以前的太子妃。外甥女,正是死在平城的无忧公主。
按薛弋寒的例子,薛凌想了千回百转,先帝心腹之中,江家靠的是咬了薛弋寒一口。
可齐世言作为前太子岳父,还顶着个一口唾沫压死人的“礼”字,是凭什么保住的他满门荣耀?
除非,无忧公主是齐世言主动送过去的。
春沉(二)
这猜测真假难说,但齐世言,左脚踏的是太子惊马,右脚踩的,是无忧死国,脑门上明晃晃先帝亲家四个大字。
如此风口浪尖,齐府仍能如履平地,可见人情练达。
要进齐府,本也不易。可谁没个风流韵事,何况当初名噪一时的状元爷。
京中最大的红粉之地翠羽楼一直是苏家产业。物尽其用,除了当个销金窟,自然也包括收集点老爷公子的床上密事,薛凌解闷之时就刚好翻到过齐世言的露水恩爱。
十多年前,翠羽楼出了两位才貌双绝的美人:梅香雪色。梅香善舞,雪色善音。双姝并蒂,名动京城,千金难买一笑。
达官贵人争相竞逐之时,雪色却突然消失。翠羽楼只对外说是恶疾,暗本上却对往事记得清楚。
双姝原是卖艺不卖身,却不知如何,齐世言偶入翠羽楼,当夜就做了雪色的入幕之宾。
那时的齐世言已有家室,且为高门贵女。记不记得这一夜多情另说,总之雪色并未等来心上人,来的是齐夫人。
二人聊了什么不知,然后雪色不顾自己与梅香姐妹情谊,一定要为自己赎身,远走他乡,再无音讯。
如今的翠羽楼,已经完全是苏夫人当家,薛凌找梅香自然轻而易举。
只是美人迟暮,不过十来年,当时的才貌双绝,就成了今日的佝偻妇人。
然而事情出奇的顺利,甚至比薛凌想象的还要好一些。
雪色当年一门心思要赎身,竟然是有了齐世言的骨肉。可惜她没等来昔日情郎,来的,却是情郎的夫人。
离了翠羽楼,雪色又没什么谋生手段,对一个柔弱女子,美貌反而成了累赘。
数月之后,即将临盆,只能又遣人偷偷求了当时的姐妹梅香。
梅香怒不可遏,却也心有不忍,仍是前往照看。但人算不如天算,雪色难产,香消玉殒,孩子也没活下来。
临死之前,将那枚象牙配给了梅香,请她有机会向齐世言带一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然而梅香并未在翠羽楼再见过齐世言,她跟雪色哪知所谓文人风骨。
齐世言当日只是和几个公子哥赌酒失言,事后自责不已,再未踏入过风月之地一步。
她一介烟花,更不可能来齐府问个明白,直到薛凌找上门。
其实,事过多年,海誓山盟怕都已成过眼云烟,又遑论她二人姊妹之情。
不过,她需要银子。
刚好,薛凌手上捏着大把银子,且不问她缘由,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梅香花了一整天细细的给薛凌讲雪色的往事,直到晚间才来到齐府门前。
也不知这齐府园子有多大,齐世言还没过来,这个时辰,没理由不在府里的。
“梅娘有几分把握”。薛凌又问。此事若不成,再进齐府实在困难。
只是齐家小姐的身份远比杂役奴婢好使,她实在忍不住铤而走险。
“小姐交代的事儿,老妇都已经照着做了,谋事在人,且小姐音容,与雪色有差。只盼小姐勿要食言。”
薛凌笑了一下,这位梅香话说的好生委婉。
一面提醒着自己外貌与那位便宜娘亲相差太远,一面说着不成功也是要付银子的。
果然是迎来送往的事儿做多了,这般有趣。
她懒得再回话,却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脸。姑娘家,总还是爱俏。
可惜这张皮相说美人已经是勉强,要说是绝色,实在是眼瞎了才行。
终于有了灯火向着这边来,薛凌赶紧站到梅香背后,接着把手缩进袖笼里。
来的正是齐世言,脸上表情青紫交加。薛凌偷偷瞅着,觉得实在担不起一个礼字。只是此时人在屋檐下,没有抬头的份。
“你是谁,怎会有我的贴身之物。”齐世言语气不太好。
他本是在书房忙着,小厮突而递上这东西。当年荒唐,霎时映上心头,当即赶了过来,怕惊动了夫人。
文人墨客,风流原是雅事,但被人闹到家宅,那真是无颜见同僚。
“老爷好记性,还记得是自己贴身之物,却不知当年贴身之人,老爷心中可还有一点余念。”
梅香突然悲凉起来,事隔多年,她也历经冷暖。薄情寡义见的多了,还以为自己对雪色一事没什么执念。
可到齐世言才知,自己哪里放的下。这句话,是帮雪色问,何尝不是帮自己问啊。
“阿爹”。齐世言没有答话,薛凌抢先露出半个脑袋脆生生的喊了一声。
若是进了齐府,不就得这般天真作态,不如早些演着,早些入戏。
齐世言吓的不轻,指着薛凌犯了结巴:“你...你....你..你胡乱叫什么,你是谁?”
剧情发展过快,梅香有些跟不上节奏,她当是还得纠缠一会,不料薛凌喊爹喊的这么顺嘴。
赶紧上前拉了一把薛凌,对着齐世言道:“齐老爷不记得她也不要紧,雪色妹妹早已香消玉殒多年,我原无意扰了老爷清誉。
只是…咳...咳...咳..您瞧我这身子,撑不得几日的。落儿已经是嫁龄了,今日上门,是想求老爷开恩,为奴为婢给她指个清白人家。”
“她…她是...她是什么..”。齐世言越发语无伦次。两年他齐家祸事不断,此刻再来个青楼女儿,实在是担当不起。
“她是您的骨肉,老爷。”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当日..我当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齐老爷,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找上门的。她一介孤女,又是...咳..咳....又是...她活不下去的...。
老爷...我不能负了雪色妹妹所托”。梅香咳了半天,也没把那句烟花出身说出来。
薛凌站一旁,瞧着齐世言不说话。
齐世言终于无话可说,面前这个姑娘是不是他骨血尚无定论,然而来人确实是当年知情人无疑。
佳人曼妙,如在眼前。当年他不过与几位同僚把酒,谈及食色性也,被人嘲惧内。
春风得意之际,又是薄酒下肚,怎经的起这般激将,恍惚中就踏进了翠羽楼。
正逢双姝舞罢,梅香已经退了,雪色抱着琵琶回眸一笑。这一眼,惊为天人。
才子佳人,金风玉露一相逢。当夜窗外云雨,窗内亦云雨。
红烛账暖,雪色用指尖摸索着齐世言胸口问:“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君子可知,胡不喜?”
齐世言当时已酒醒,他知,他故作不知。
春沉(三)
天色微明,齐世言留下一枚象牙配,忙不迭的出了翠羽楼。
那枚腰佩价值不菲,是自身爱物,应该够这一夜春宵了吧。
两月之后,名动京城的翠羽双姝只余其一。说是快二十年,想起来,似乎也就是弹指一挥间。
齐世言呐呐道:“怎会.我当日…我当日……”
“老爷如何,外人怎能得知。雪色妹妹曾遣人上门找过老爷,怕是想要言及她有孕一事。
可惜齐夫人…..”。梅娘想起了雪色,若不是齐夫人出言侮辱,只怕自己的妹妹也不至于寻了绝路。
“你说她是我女儿,有什么证据。”
“时过境迁,民妇又能有何证据,齐老爷是要滴血验亲还是怎样都自便。
民妇时日无多,不敢求让落儿认祖归宗,只求老爷您日后多多照拂一二,不要让她一人孤苦无依。”
“梅娘不要这样说,我不稀罕齐家的”薛扶着梅香摇摇欲坠的身子,想着戏文里那些生离死别的场景,幽怨的补了一句,内心觉得莫名好笑。
齐世言又问了些生辰八字,半真半假实在难有破绽。最终这位礼仪大家没把薛凌赶出去,安排了一间客房说明儿见见夫人。
梅香却死活不肯同住,道“既然老爷已经知道落儿的存在,是留是去,都与她无关,她不想见到害死自己好姐妹的齐夫人”。言罢转身离去。
薛凌跟着个小厮在齐府里绕来绕去,这个齐世言跟她想象中的样子不太像,若是老谋深算,行为举止不该是今晚的样子。
当然,也有可能是伪装的毫无破绽。
想是冬日人歇的早,这一晚也就没旁人打扰。齐家的床反而没苏家的舒服了,硌的慌。
客房惯常没人住,也没炭火。小厮不知从哪移了几个炭盆,半天暖不起来。
以前在平城冷惯了不怕,这两年养的娇贵。刚躺床上时,竟冻的直哆嗦,以至于她忍不住有些想那件貂裘。
后半夜总算暖了些,刚睡了个囫囵觉,就有人把门敲的山响。
薛凌眯缝着眼从门缝里瞧了瞧,正是昨晚那个小厮,哭丧着脸叫她:“我的小姐,您可快点起,夫人传您呐。”
小厮觉得自个儿实在委屈,昨夜他只当是有故人找上门来。谁料得到,这不仅有故人,还有新人啊。
这几日,府里忙着筹备除夕夜,晚间歇的早,所以昨晚夫人不在。
不知老爷回房跟夫人怎么说的,这天儿才麻麻亮,他就被人提到大厅好一阵骂,然后亲自过来请这位大神。
薛凌觉得自己有点不清醒,家人情冷漠,又常年有人在外,自然从不请人用饭。爱吃就吃,不吃拉倒,所以贪睡也没人催。
为着安城的事儿,好几天都没睡着过。好不容易昨儿放下了,偏齐府那个屋子凉的跟冰窖样,又睡得极晚。
这般早就来叫,要不是常年习武的意志力,她都不一定爬的起来。
呵欠连天的到了主厅,看见主位上坐了个华服妇人,赶紧按学得施了一礼:“夫人好。”
“你是什么东西,敢站着跟夫人说话,一点规矩都没有”。齐夫人身边的嫲嫲是乳娘,一早听说了这事儿,气的七窍生烟。
他齐世言是状元之才,自家小姐也是侯门贵女。先帝爷亲指的婚,这两年,齐家不是侯府余威在,就凭着和前太子那层关系,哪还有什么侍郎当。
狗屁的诗书传家,衣冠礼乐,清清白白的纳个妾也就罢了,居然和个妓暗通曲款,还弄出个孽种来作践自己小姐。
薛凌困的迷迷糊糊的,半眯着眼睛。只听得敢站着三个字,莫名觉得自己又回了平城,薛弋寒冷着个脸喊“你还有脸敢站着。”
下意识间想不到别的,赶紧跪下去撒娇般喃喃道:“我知道错了。”
她生的不美,却十分秀气,此番卸下心头诸多防备,睡意里带着憨相,实在可爱的紧。
“你….”。嫲嫲本来是准备了一堆说辞,看薛凌满脸诚恳,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卖可怜。
一时之间全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赶紧拼命的给齐夫人使眼色。
这个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没点手腕。当年若不是自己跟着,没准让个烟花进了门,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既然这姑娘好拿捏,三言两语赶出去就是了。
齐夫人极不自在,她生在富贵之家,自幼双亲疼爱,婚配又是以礼闻名的状元郎。
若说有那么丁点不顺,就是前太子事件了。可大女儿现在夫妻恩爱,做个闲散王妃,她也觉得挺好。
当年老爷说是醉了酒,她有些芥蒂,也转眼就去了。
高门大户三妻四妾又不少见,何况自己膝下无子,只有几个女儿。可自己找去的时候,那个女子也没说有孕了啊。
乳娘说娶烟花,娘家夫家的清誉都要丢进了,才草草打发了走,今天怎么又冒出个女儿来。
昨晚老爷回房说的吞吞吐吐,她吓的都慌了神,等天明夫君上朝一走,就赶紧叫了乳娘商量。
好在是个女儿,若是个儿子,更是天都要塌了。与嫲嫲计较了一番就赶紧遣人把薛凌叫了过来。还以为十分难缠,看到这幅场景,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情急之下更加误会了嫲嫲示意,还以为要维持自己当家主母的风度,咽了咽口水,和颜悦色的对薛凌道:“起来吧,坐着说话。”
嫲嫲捂了脸暗暗道:“我的小姐啊,你当是贵客啊。”
“坐着说话,坐着说话”。薛凌念了两遍,这是个什么问题。
薛弋寒开场白一直是那几句,她都已经准备了一堆答案了,怎么突然来个新问题。
然后是猛的一激灵,下意识的就要摸平意。不料今日着实困的厉害,平意居然不在袖子里,一下子吓的睡意全无,才看清自己身在齐府。
“夫人叫你起来,你还跪着做什么”。嫲嫲不耐烦,这个姑娘莫不是个傻子。
“多谢夫人”。薛凌揉了一下膝盖,实在太难堪了,自己是有几日没睡了,困成这样。
与嫲嫲商量好的那些场景一个都没出现,齐夫人实在不知道自己该问啥,赶紧喝了一口茶,艰难的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无姓,娘亲唤我落儿。”
春沉(四)
薛凌站起来,清醒着很识趣的没找椅子坐,站在那分外恭敬。
“可不就是个破落户,也不知从哪得了我家老爷贴身之物,就巴巴的赶着上门来攀高接贵。
也不看看这是哪儿,夫人问你,要是有一句虚话,一准叫人拔了你舌头”。一看自家小姐那样子,嫲嫲就知道只能指望自己了,赶紧硬了口气吓着薛凌。
“嫲嫲不用这样说,我生下来就不知父亲是谁,过了这么些年岁,知不知道又有何妨呢。
不过是梅娘她病的糊涂了,我来齐府,只是想求老爷留我几日,了了梅姨心愿,她没几日了。
夫人是顶好的贵人,求求您开开恩,许我睡几日柴房也行,挑水劈柴,我什么活儿都会的。”
薛伸出手示意给齐夫人看,把梅娘给的台本子背的一字不差。她常年拿剑,手上自然老茧横生,还真是像极了干粗活的人。
在梅娘嘴里,齐夫人是个极厉害的绝色,撒泼这条路不好走,还是讨巧稳妥些。
但今日瞧着,也不过尔尔,倒是旁边的嫲嫲嘴皮子十分厉害。
学凌这般想着,又乖乖的补上一句:“便是钱粮开销,我也愿意自己出的。
梅娘她,实在是苦的很,求夫人当我是个阿猫阿狗,不过半月罢了。”
“你这..你这..你这就是…..”嫲嫲气的指着薛凌说不出话。
刚刚还觉得这姑娘是个傻子,这一瞧,哪里是个傻子,分明是个人精。原以为说自己生娘艰难也就罢了,倒拿个将死之人做文章。
传出去,倒说得齐府辱没外室之女不算,连个将死之人也不肯垂帘三分,这以后小姐的脸往哪搁。
可惜嫲嫲是个明人,齐夫人却不是,她看薛凌说的委屈,心头一下子诸多不忍。
昨晚老爷又说姑娘家生母已去,看那双手,也知道这些年过的实在苦。而今养母又快不行了,找上门来,怕也是着实没什么出路了。
这府里家大业大,养几日闲人也没什么,就算老爷真要留下来,一个女儿家,又能争些什么。
齐夫人,是阳光雨露下的三月春花,没经历过严冬的人,心能险恶到哪里去呢?
“既如此,你且住着吧。其他事儿等老爷下朝回来再说”。她看着嫲嫲挤眉弄眼,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问点啥。
片刻前,是说好了先给这外室女一个下马威,再找理由赶出去罢了,可一开始说的那些对话一句也没出现啊。
嫲嫲实在拿自己的小姐没办法,赶紧扶着走了,对着薛凌恶狠狠的念叨了一句:“好好呆房里别出来,老爷下朝自然能识破你。”
这就结束了?薛凌有点不可置信,按自己得到的信息,齐府不该这么简单才对。
可齐夫人已经出了门,齐世言还没下朝回来,自己站着实在没意思。
心思一闲,又开始犯困,赶紧找了个侍女带着自己回房。这会炭火倒是把房内熏得极暖了,她倒床上就再没挪过位置。
再醒的时候,窗棱的影子都调转了个方向,屋里不知啥时候多出几碟点心干果来,一壶茶水尚有余温。
这齐府的待客之道倒是很好嘛,估计是看她睡得熟,都没叫她。
昨晚起就没吃什么东西,睡足就饿得很,捻了一块软糕要吃,直觉窗外有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几乎是本能,薛凌抓起盘子里瓜子,分辨了一下方位,腕上带力,瓜子就破窗而出。
“哎呀”。窗外却是她没料到的一声姑娘家娇呼,听嗓音最多不过十五六。
赶紧抓了平意塞袖里开门走出去,窗子下果真是两个粉装玉琢的小姑娘,其中一个正帮另一个揉额头。
见薛凌走出来,脸上分明是惊慌之色,却叉了腰指着薛凌,故作霸道的问:“你怎么敢在齐府打人。”
薛凌盯了半晌仍未说话,平城自然无姑娘,苏家都是婢女,翠羽楼的更不必提。她以为,她十二三岁看的那些话本子都是假的。
原来,遇上方知有。这世上,真的有女儿家皎皎如明月,濯濯如清泉,连无礼都是赏心悦目的姿态。
若薛璃无恙,是不是,自己也该是这幅模样?
“你…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敢打人”?齐清雨见薛凌不答话,赶紧又追问了一句。她与齐清霏一母同胞,只大了一刻不到。
府上什么事儿哪能瞒过自家小姐,好奇心作祟,不顾娘亲禁令,偷偷来瞧薛凌,没想到被抓个正着。
齐家最重礼仪之事,一时又羞又急,只想快点把薛凌哄回去。这个人一眼看上去比冰还冷,不像个姐姐,倒像某些个哥哥。
“我还以为是坏人,不是故意的”。薛凌回过神来,赶紧把笑容挂脸上。
幸亏刚刚下手不重,按苏府的日子,她哪能扔瓜子,应该是直接把平意扔了出去。
“谁是坏人,谁是坏人,嫲嫲说你才不是好人….你”。齐清雨涨红了脸,急不可耐的辩解着。这偷窥之事说出去,爹不知道要板脸多久。
她话没说完,背后齐清霏露出脑袋来,额头红了一小块,倒也没破皮,亏得没打着眼睛。
先扯着齐清雨道:“三姐姐快不要说了”。又看着薛凌,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更多的却是好奇。
眨巴着一双眼睛道:“有人说,府上来了个三姐姐,原来的三姐姐只怕要成四姐姐了。三姐气的很,非要拉着我来看….我们….”.
齐清霏本是要辩解说“我们原是要走门的”,齐清雨却先急了,推了她一把道:“怎么是我拉着你来看,明明是你拉着我来看。
你从小就这样,一惹了祸事就往我身上推。这个人打着你,我帮你说话,你倒是把自个儿摘的飞快。”
说着停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头看着薛凌问:“你拿什么打的清霏。”
这两人争吵实在有意思,薛凌本是假笑,此刻都忍不住真的咧了嘴角。齐家有哪些人,自然是查过的,这也不是什么密事。
齐夫人膝下无子,只有四个女儿,大女儿齐清猗,便是那位陈王妃了。
二女儿齐清蔓,应该比雪色的真正孩子大些,实际却和薛凌差不多,已经许了人家,过几月,就要完婚了。
剩下一堆双生女儿清雨清霏,大概就是眼前这两位,年岁还不足十五。
薛凌将右手上瓜子往空中一洒,左手伸出去全部接住,笑道:“这个。跟戏班子学的杂耍。
原能打碎碗的,刚刚可是没用什么力道。”
春沉(五)
“你竟这般厉害,再打一颗我瞧瞧”。清霏整个人都探出来,上前一步满怀期待的盯着薛凌。
她跟清雨一般年岁,可占了个晚生少许的便宜。齐家最小的女儿,性子更是活泼些。
薛凌瞧了瞧手上瓜子,想捡颗大的打院子里树叶。齐清雨却板了脸,扯着清霏要走。
声调颇有些没好气:“瞧什么瞧,还夸上她了不是,一会娘来了才有好瞧的。”
看着两人远去,清霏似有不舍,还巴巴的回头望了一眼。
薛凌觉得这齐府的人还真是个个都随性,齐夫人也就看着色厉,实际上跟苏夫人截然相反。
这两个小姐,也就是娇蛮多些,对她这个外室之女,谁也没有上前为难。
倒是齐世言,为何迟迟不来找自个儿呢。看日头,这个点早该下朝回来了,没理由就这么认了自己这个便宜女儿吧。
又或者,是真的打算随便自己住几日,梅娘一死就丢出门,所以懒得管了?
胡思乱想也没什么答案,用了些茶水点心,干脆又倒在床上补眠。
迷糊着有人在外扣门:“姑娘可醒着?”
薛凌起身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开了门,见丫鬟提着个食盒道:“姑娘可算是醒了。
且用些东西,老爷唤你稍后去书房问话。用完了叫我便成,奴婢名叫叫绿栀。”
薛凌接过食盒,搁到桌子上打开瞧,倒也不算寒酸。除了饭食,还有一碟子鲜果。她赶着见齐世言,三两下吃完了,跟着就到了书房。
昨夜侧门口灯火晦暗,两人其实都没仔细瞧过对方。
今日书房亮堂,齐世言盯着薛凌良久才道:“你似乎不像我,也不像那位。”
薛凌并未低头,反而直视着将齐世言看了个遍。她倒是有些明白了雪色为何对齐世言一见倾心。
状元郎的名头,在京中本不逊于她绝色双姝,又是这般的美髯郎君。按书中所言,世间女儿一瞧,只怕都要予取予求。
然而多年之后,齐世言提起,连名字都懒得说出口,“那位”两字概括了所有。
两幅顶好的皮相,生出了她,实在是说不过去啊。这个问题,梅娘一早就说过了,果然齐世言问的委婉。
“女儿家多的是改头换面之术,犀玉满头花满面,负妾一双偷泪眼。
娘亲她说,希望我这辈子貌若无盐,无灾无难。”
软刀子功夫,谁能及的上苏夫人。薛凌早就想了答案,暗暗把雪色说的极是凄苦。
效果似乎颇好。负妾一双偷泪眼,齐世言终于想起了些什么。
那夜无边春色,怀中女子云鬓花颜,知书识礼。喜欢,他怎不喜欢。只是,他如何喜欢。
买笑为雅,娶妓为俗,俗不可耐,愧对圣贤。事后只敢说杜康误己事,如何能言,原是东风动人情?
那个女子是怎样的心如死灰,才隐姓埋名,连女儿的容貌也要遮掩。
不由得有些心酸道:“原是如此,你娘亲她善音律,可曾教你些什么。”
“一样也不曾,此物娱人,不能娱己,且娘亲去得早,我与梅姨给人干些粗活为生,没时间学习这些。”
“可曾识字?”
“只念的一本百家姓,娘说,爹爹便在其中,叫我记着即可。”
“这样,原是这样,你且先住下来。我自会安排下去。”
齐世言终于问不下去了,毁其容貌,夺其才华,连识文断字也少有。
可想而知,那个女子,是恨到了什么地步。终究,是他愧她。
再看着眼前薛凌,只觉得亏欠实多,又巴巴解释道:“非是我不关心这事,下朝就该来瞧你。
只是羯族不日就要来访,朝中礼仪之事繁多,等忙完了..忙完了自会..自会看着你的。”
他一时还没完全接受这事,没能把那句入家记谱说出来。等忙完从长计议也好,总不能顶着个烟花之女的名头活着吧。
薛凌是这么个想法,躬身喊了“多谢”。
这个场合,齐世言叫不出女儿,她也实在难喊出爹爹二字,皱着眉退出了书房。
比起这便宜老爹,更重要的是…她刚刚没听错吧,齐世言说的是羯族。
羯族一直附鲜卑,怎会独自来访梁,也不知来的是谁。
明日便是除夕,这对汉人是个大日子。对羯族来说却算不得啥,既是不日就要到,那多不过初四五。
怪不得齐世言今天回来的如此晚,算算最近这个礼部侍郎的事儿还真多,既要接待使臣,又要准备着先帝三年大祭。
薛凌一跨出门,绿栀就迎了上来,夫人早就交代着,如果老爷没叫赶人,那就是打算留着了。
人自然不必再住客房,府里已经收拾了没人住的独间别院,直接带过去。
这八九成要当府上的小姐了,乌鸦变凤凰。赶紧讨好道:“姑娘不须回客房了,夫人吩咐收拾了别院给您。
离三四小姐的院儿不远,您且去瞧瞧,哪儿不合心意,再叫奴婢改。”
薛凌没答话,只低着头跟着走。这事太顺了些,以至于让她有了奇怪的想法。
这齐府能保下来,该不会就是因为,这齐世言太蠢了吧。
蠢的毫无威胁,一心只读圣贤,丝毫不闻明争暗斗。如果是这样,那真是最大的笑话。
世间哪有这种道理,机关算尽才得一二,这一园子顺其自然的,反而占尽人间富贵。
怕是这齐世言藏得太深,一两日看不出来?
焦头烂额不得解,又莫名想起石亓来,不知道他在羯族是个什么身份,这次会不会来?
羯族既独自来访,莫不是跟鲜卑有了嫌隙,来寻求梁援手。
薛凌想的入神,脸上表情冷了些,吓的旁边绿栀也不敢再说话。只走到院落门口才道:“姑娘,我们到了。”
薛凌抬起头,才瞧见确实是到了门口,赶紧挂了笑对绿栀道:“多谢姐姐,刚刚想梅姨病情挂念的很。”
绿栀这才放下心来,瞧着是个好说话的主儿,倒没旁人说的那样难缠。
推了门道:“姑娘也莫急,明日秉了夫人且去瞧瞧就是了,屋里备了热水,您先梳洗梳洗,奴婢给您瞧瞧晚膳去。”
走出几步,绿侄又转身回来低声道:“四小姐的院儿离得最近,她最受老爷夫人宠着,万一有什么冲突,姑娘您可先躲着点。”
薛凌点头称是,心里却大为疑惑,何以齐府里头,连个丫鬟都这么古道热心?
“薛凌不明,人既不为恶,何以学恶?”
“世间恶者,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为者,尤高。知恶以防,不以攻,凡不知恶者,亦难抵他人之恶也。”
太傅之言尤在耳。这个齐府,是不知恶,还是知而不为?
春沉(六)
她进了进了院门,发现倒是清幽的很,几颗矮松还有残雪未尽。
主屋没落锁,里面香汤冒着热气,旁边凳子上还搁着好几套换洗的衣物,瞧着布料并不比今儿遇见的那两位正经小姐差。
既来之,则安之,沐浴最能使人心静。就当是刀光剑影里求得一点安宁,骗几日富贵千金做做。
这人生,总该有点甜头吧。
这般想着,便解了衣衫。在浴桶里正闲适着,绿栀又巴巴跑了进来,薛凌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把整个人都浸入进水里。
在平城,身份缘故,这等私密之事就不得不小心再小心,苏家虽是放肆了些,也就是下人准备下热水罢了。
此刻突然有人闯进来,手头又没个防身的,就觉得惊慌不已。
倒让绿栀也愣了一愣,回过神来,想是穷苦家的女子没人伺候过,第一次觉得羞涩罢了。
赶紧哄道:“姑娘害臊,奴婢进来瞧瞧水温合不合适罢了。你且先探出头来,别呛着自己。”
薛凌探出头来,抹了一把脸,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惊弓之鸟。这个齐府,一时半会总不会有什么大事。
又笑着对绿栀道:“多谢姐姐,我一个人惯了。”
“这都是奴婢该做的,哪有什么多谢不多谢。唤我绿栀就成,以后,绿栀还要姑娘眷顾着呢”。
其实绿栀比薛凌还小些,人总有自己的一点私心。几个正经小姐已经有了贴身丫鬟,万一这位成了主子,以老爷夫人的为人,总不会亏待到哪儿去。
自己跟着,总比日夜洒扫的强吧。此刻不好好伺候着,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薛凌将手肘支在在浴桶沿上,瞧着绿栀,突然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真好看,人好看,心也好看。如果,她自己是这个样子就好了。
“姑娘笑什么。”
“没什么,你且将我旧衣递来一下。”
接过旧衣,薛凌从里衣袋子里掏出个锦缎荷包来递给绿栀道:“梅姨说,走到哪,都要知恩图报。绿栀既对我好,我送你个小玩意。”
荷包里是十八粒金珠,颗颗有拇指头大,上头雕的正是十八位永驻世间阿罗汉。
金珠两侧又极精巧的以所雕丘壑为暗扣,使十八粒珠子可以首尾相连成一串念珠。
薛凌第一次瞧着,就觉得极有意思。干脆问苏夫人讨了来,把玩了好些时候,又拆了放荷包里,必要时刻还能伤个人。
绿栀接过荷包打开一瞧,瞬间花了眼。这么贵重的东西,府上倒不是没见过,但谁也不会拿来赏给下人。
这新来的姑娘又是出身寒微,怎么会有这等金银,赶紧双手递还给薛凌道:“这个奴婢不敢收,怕是姑娘贴身的,还是好好留着。”
薛凌也不奇怪,苏府库子里的东西,随便挑一件都能砸死一众当铺当家的,绿栀这等反应也在预料之中。
当下笑着道:“不是什么贴身的,不过是娘亲以前一些玩物罢了,何况,我有求于绿栀姐姐,这个,权当给你的谢礼。”
绿栀狐疑的盯着薛凌,雪色这等私事自然不能叫个下人听了去,府上只说来了个小姐,以前过的苦的很。
她听这语气,不像是苦到哪里去,更加不敢开罪了薛凌,道:“姑娘有什么事吩咐就是了,奴婢能办的,肯定帮你办妥当。用不上这个的。”
“这些不过身外之物,女儿家把玩正适合,你拿去吧。
我想求绿栀姐姐替我想想办法,我有心每日出府去照料一下梅姨,又怕没了齐府名声,夫人不喜。”
薛凌把下巴也搁在浴桶沿上,糯糯的说道。这个女儿家也有女儿家的难处啊,出个门还得家中首肯,她要耐住也属实不易。
绿栀被逗的发笑,薛凌送这么贵的礼,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就这个。
这位姑娘在桶里泡了半晌,脸上红润,五官柔和,说话也软软的。并不是传言那般普通,反倒叫人越看越喜,真真有点像府上的小姐了。
做人也好,进了齐府还不忘病重的养母。她心中喜欢,便对薛凌道:“原是这样,姑娘怎不求求夫人,接了养母进来便是了。夫人极好,不会容不下的。”
“生母嫌隙,梅姨她,不愿意踏入齐府,何况,做人怎可得寸进尺。”
有个便宜爹已经艰难,再来个便宜娘喊着,薛凌自问实难接受,干紧拒了绿栀好意。最主要的,她出门也不是真为了照顾谁啊。
“我们做下人的,怎敢替主子拿主意。不过我且帮你与夫人提提,姑娘也莫太过焦心。”
绿栀终是收了那一荷包珠子,薛凌在桶里也泡的开心。晚膳是清粥并了鱼羊炙,这一日过的,好像比这三年加起来都舒心。
今天的房间里,炭盆放的早,这会已经暖了许久了。左右无事,拿出平意想舞一舞,院门处却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齐府不该有什么人找自己才对,还敲的这般鬼祟。薛凌捏着平意开了门,才发现是齐清霏站门口,左右瞅了瞅才进来。
齐清雨和齐清霏长的一般无二,下人搞错也是常有的。薛凌本是认不出,开门的时候瞧见来人两只手捂着个碗抱胸口就猜,这肯定是清霏。
薛凌猜的不错,清霏脚才跨进来就压低了声音道:“你赶紧把门关上。”
她是偷摸着来的,娘亲和三姐姐没说什么狠话,可都在自己房里生闷气。自个儿生气就罢了,还嫌自己不生气,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气可生。
少女一点也不顾忌,自己先跑进了屋里坐着。一看到薛凌走到屋门口就开心的指着桌子上碗道:“快快快,你快打给我瞧瞧。”
薛凌顺着手指看过去,这可不就是个板上钉钉的齐清霏。桌上多出一只海碗,碗里装着大半碗瓜子。旁边少女满脸期待,眼睛里全是星光。
“大哥,大哥,你快来瞧”。每次薛璃有什么好玩意儿,也是这般表情。
可惜大多时候她都不屑一顾,整日关在屋子里的人,能拿出什么好东西啊,除了那年的两只兔子。
薛凌笑笑走上前把瓜子尽数倒出来,抓了一把在手上,自己退了十来步。
都站到门外了,又笑看着清霏道:“你也退的远些,碎片莫伤着了。”
“你等等,你等等”。齐清霏喊着跑了出来,站在薛凌身后,抓着薛凌腰间衣襟,只露出个脑袋看。
薛凌觉得自己身子僵硬了一下,这两年,她已经极不习惯与人这般接触了。只得咬了一下牙忍着,四五颗瓜子依次弹出。
最先一颗将桌子上碗打的四分五裂,碎片弹到空中,余下的几颗又飞快的打中空中大块一点的。
刚刚还是一只青瓷好碗,现在叮叮当当掉了一桌子,拼都拼不起来。
齐清霏看的呆住,手都忘记松开。薛凌伸手到腰间,重重的扯了一下,才把衣服从清霏手里扯出来,回转头问道:“好看吗?”
清霏先拍了手掌,然后才道:“好看!好看!你真厉害。我只在戏台子上看过,可三姐姐说那是假的。
是碎碗拼着的,一扯就散啦,原来是竟是真的。你是在哪家戏园子,明儿我就叫府里请来唱。”
“怎么样?怎么样”?由于经常给薛璃捡石头,薛凌身上总有碎石,天长日久就喜欢当暗器打。
薛弋寒不屑这些旁门左道,鲁文安却专门寻了铁弹子来给她玩,练了小半年,准头就好的很,她也这般雀跃的炫耀给鲁文安看。
“崽子真厉害,劲儿再大点,瞅准那个羊脖子,不行咱扔匕首,以后出来打羊都不用拿弓,省的你爹念叨。”
很久没人这样毫无遮掩的夸自己厉害了,薛凌瞅着清霏,半晌双手一摊:“请不来啦!我呆的那个戏班子,台主死了,散了都快三年了。
她薛家在皇帝眼里,可不就是唱戏的么。
春沉(七)
齐清霏一张小脸快速垮下去,似十分失望,却又不肯走,直缠着薛凌不放。
昔日哄薛璃那些把戏,今日都用到了齐清霏身上,这姑娘从刀枪棍棒问到斧钺钩叉。
好在薛凌虽没用过,却大多见过,随便忽悠两句也惹得齐清霏羡慕不已,道“爹爹不许女儿家失了德行”,言语之间多有落寞。
薛凌看了看自己手,又觉得可笑起来,她羡慕着齐清霏,却不知齐清霏居然觉得她活的自在。
这世间种种,是真喜欢,还是不曾得到,所以意难平?
绿栀进来续了三四遍茶,见齐清霏还在,实在忍不住催:“四小姐,这都快亥时啦”才把她给催走。
薛凌白天睡得久些,倒也不困,只没什么事,也就收拾了靠坐在床上盯着那本百家姓出神。
绿栀收拾了桌上碎片,欣喜的过来道:“姑娘,夫人许了,只说注意些,莫出了什么丢人的事,以后进不得门。”
这一家子好说话的程度极大的超越了薛凌预料,既许了自己出门,那还是早些歇下。明儿虽是年三十,白日里总是能去看看的,正好说是给梅姨送些吃的。
这一夜合着窗外落雪声,薛凌睡得极安稳。梦深处,平意都丢了手,跌出老远,这是好久没有的事儿了。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想趁着天还未完全明偷摸着出门。没想到今儿年三十,齐府的人早就忙活开了,薛凌倒是晚起的那个。
绿栀捂着嘴笑道:“我见姑娘睡得熟,左右也是无事的。早点都热着呢,奴婢伺候您梳洗了再用”。说着去侧屋拿了巾帕等物过来。
薛凌想说自己来就成,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道:“你且帮我挽个发髻就好,其他我自己来,以后也是如此,不必事事替我,我原是一个人惯了。”
绿栀停了正拧帕子的手,脆脆的答应了一声“是”,也没多问,便去收拾了头油梳子。又捡了根红玉的钗子来,说“图个吉利”。
薛凌确实是事事自己惯了,唯独对于女子发髻一事,怎么也学不好。今日假手与人,妆罢对着铜镜,觉得自己,好像离什么东西又近了些。
没想到是姑娘家早起的事儿这么多,以前她不过洗洗脸罢了。今日描眉涂粉,七七八八的一堆事下来,又用了早膳,出门已经不早了。
除夕夜才是一家团聚之时,白天街上反而热闹。确定身后没人跟着,薛凌才叫了马车,先去钱庄兑了银子,又行到城郊梅姨住处。
土院里老远就闻到药味,其实说梅姨时日无多,这话还真没骗人。
薛凌不懂医,但也看的出来,梅香咳血,很明显是不治之症。就不知道快死的人,要这么多银子有何用。
门没上闩,不过这种栅栏编的门上不上也没啥区别。
薛凌推门进去,循着一丝热气,才看见梅香已经卧床不起。旁药罐子下的炉火倒还燃着,也不知药熬了多久。
听见有人进来,梅香虚弱的喊了一声“雪儿”。是询问的语气。
薛凌停了脚步,脸也瞬间冷下来。这个名字明显不是喊她,可她找到梅香的时候,梅香说她孤身一人。
梅香见无人应答,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才看见是薛凌。
眼里登时闪过一丝惊慌,急忙咳着掩饰道:“咳咳….原来是姑娘,我以为姑娘昨日不来,就不来了。
老婆子..也找不得你。没想到姑娘...姑娘是个好人。”
薛凌知她在说谎,顿了片刻,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必要跟将死之人计较。便把身上包袱解下来道:“分文不少,梅娘自重。”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姑娘这一生定会飞黄腾达。”
“娘亲”。门外有人喊着掀了帘子进来。
“不要进来”。几乎是同时,梅香不顾身子,吼了一声,吼完又咳的气都喘不过来。
薛凌转身,对上一张倾城容颜。明明不着脂粉,身无饰物,身上外袍洗的发白,还带着补丁。偏只是站那,能让春日百花失色。
进来的人显然没料到屋里还有旁人,愣愣的看着薛凌道:“你是谁呀!”
“你先出去...咳咳..先...咳咳..出去”。梅娘抢着答。
“娘亲,你别急啦,我先出去”。姑娘似乎很是明白梅香的身子,完全不敢违背她的意思,转身就退到了外面。
薛凌回头盯着梅娘不说话,她猜到了,只是没打定主意要怎样。
“她,她是我的女儿,许…许了人家,姑娘莫误会...你莫误会..耽误不了姑娘的....”
“梅娘家事,与我何干”。薛凌也挑了帘子出门,未看旁边少女,径直走出了院门。
只是站到院门外,一时间却再没挪步。
那个叫雪儿的姑娘,才是雪色真正的孩子吧。她并未死去,反倒是被梅香藏起来了。
“你好厉害,好厉害!”
薛凌想起昨晚拍手的齐清霏来,左手不知觉得搭上了右手手腕。
有些东西,拿到了,就不想丢。何况齐三小姐这个身份不知道还要用到哪天,谁知道梅香临死会不会说些什么。
院子里的两个人,手无缚鸡之力,此处也没什么人。
最好是杀了,以绝后患。
她动了恶念,可此生从未有预谋的去杀过一个人,何况还是这样的老弱妇孺。
薛凌被自己这个想法吓的心惊肉跳。越想越觉得不能再停留于此处,不然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赶紧见鬼似的的离开了这。
直走到人多处才平复了心情,暗暗念叨:“慈不掌兵,慈不掌兵。自己不过是起了恶念,并未伤人。”
逛了些街市,又绕道苏家取了东西。苏夫人已回了府,两人相视一笑却并未多言。这一圈子兜下来,才从侧门回了齐府。
没人来烦她,她也懒得出门烦人。也不知齐府里人想的啥,明知自己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倒件件给她备齐了。
唯一能碰碰的就是那根笔杆子了,纸上写写画画的算计着如今的局势,打发了一个下午。
晚间还以为又要一个人吃饭,绿栀却极为开心的跑来叫:“姑娘,夫人说叫您一并吃个团饭。”
丫鬟自然是得意不已,夫人肯定不会自作主张,这必然是老爷交代的,说明老爷已经默认这新来的姑娘迟早要入族谱的。
薛凌跟着绿栀走到主厅,发现还真是有俩空位,主位显然是留给齐世言的。梁朝朝例,除夕百官也有个小夜宴,怕是还得等会。
最末位自然就是她的了。桌上齐夫人,三个小姐,还有一个银发老太太,应该是齐老太,看着神智不太好。
齐清霏看见薛凌就很开心道:“快过来,快过来。”
其他人谁也不说话,这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好久,齐世言才大踏步的走了进来,先与齐老夫人问安道:“母亲夫人久等了。”
旁儿齐夫人温声道:“老爷回来就好,早些入座吧。”
丫鬟布了菜,又递上洗漱的水盆。薛凌瞧着众人模样来了一遍,这的规矩,倒比苏府还讲究。
好不容易齐世言总算开了口:“大家都饿了,快吃吧。”
薛凌抄起筷子就要扒饭,齐老太又拍着桌子站起来:“都别吃,都别吃,祖母还没发压岁钱。”
齐夫人有些哭笑不得:“母亲急着了,该是一会守岁才发呢。”
齐老太一听把桌子拍的更响:“我没糊涂,你们老说我糊涂,我早早就给我孙女备着呢,来来来。”
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三个荷包来,一个清一个清的叫着。给完了开心的拍着手道:“哎,可是人人都有了吧,祖母疼你们吧,咱齐府的丫头,都是祖母的心尖肉。”
薛凌捏了筷子不知道该往哪下,这个齐老太有些痴呆,可红包没她的,终归是有些下不来台。
“母亲,儿子收了个义女,烦您老人家再添一份。”
春沉(八)
“啥,又生了一女”?齐老太听力也不大好,瞪大了眼睛问齐世言
“不是一女,是义女。”
“哦,是一女,这,这我真是老糊涂了,你等等,你等等,我得找个东西补上。”
一桌子谁也拦不住这个老太,只能哭笑不得的看她在身上摸索。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枚金币来,红绳编了结串着,上书平安喜乐四个字。
看着不值什么钱,但应当是齐老太日常把玩的物件儿,面上都摸出油性光泽了。
“快快快,快去给我去个顶好看的荷包来”。齐老太一边拆着上面的系绳,一面指使着身边丫鬟。
好容易把金币拆出来,丫鬟也拿了荷包来,齐老太又郑重其事的挥着手道:“这放压岁钱,不能给人瞧着,你们都把眼闭上。”
一桌子人乖乖闭了眼,直到听见她念叨:“来来来,快拿给给我新的孙女,祖母明年肯定记着,偷偷再给补个大的。”
薛凌睁开眼,站起身子,伸手从齐世言手里接了过来,捏了捏,放进袖子里,乖巧的道了声:“多谢祖母。”
城中已有烟花爆竹声响,其他几人脸色各异,齐清霏却浑然不觉,催着:“快些吃,快些吃,都饿好久了,一会我也还去燃爆竹呢。”
似乎生来就不曾吃过一家人的年夜饭,在平城自然是三军将士尽欢,薛璃又见不得外人,苏府那一桌子那不如自个儿吃。
今晚虽小有嫌隙,但好歹气氛融洽。齐世言说些朝野趣事,又谈及清蔓的过门之期,最后不忘叮嘱清雨清霏两姐妹克己守礼,女德女戒。
三个齐家女儿开始还顾忌着薛凌,后来饮了些果酒,也就欢欢喜喜聊些小女儿心思。
齐夫人也看着薛凌道:“老爷既开了口,我也不会薄待了她,衣食起居权按作小姐的份例来,以后倒不要说我这个当家主母的不是。”
薛凌正要回话,齐清霏抢先揶揄齐清雨:“果然三姐姐不是三姐姐了,以后都要叫四姐姐。”
齐清蔓长些年岁,又是待嫁之身,言行就温柔许多,赶紧道:“清霏莫要胡言。”
齐世言举起杯子对着齐夫人一饮而尽道:“齐某三生有幸,才得迎娶夫人。”
齐老太吃一半就乏了,让人扶下去了。席还未散,齐清霏又扯着薛凌要走,不忘跟齐世言讨饶:“今日除夕,百无禁忌,爹爹不能板着脸的。”
京中烟花的样式实在繁多,齐清霏又精力无穷,以守岁的名义直拉着薛凌玩到后半夜才放她回自己院。
绿栀早就用汤婆子暖好了床榻,薛凌解了衣衫,袖子里同时滑出两样东西来:一是平意,而是薛老太给的那个压岁荷包。
隔着荷包摸索着里面那枚金币,隐约能摸得出平安喜乐四个字的轮廓。薛凌捏着荷包站床前沉思良久,一阵风进来,才惊觉门没关。
旁边桌子上那本百家姓被吹的页面翻飞,赵钱孙李,一闪而过。
城郊农家院里,梅香房中最后一点炭火也熄了。凭着身上不多的热气,她艰难的把薛凌给的包袱塞到雪儿手里。
包袱她拆开看过的,果然按照她的要求。一百两的碎银子,剩下的全部是五百两一张的银票,共计五千两。
“雪儿,娘亲....死后..不要声张,随便葬了就罢了。
你要是找不到人,求义庄的管事收去也行。财不露白,你找个钱庄存起来,寻个靠谱的人,再拿出来做个小营生。”
“娘亲哪来的这么多银子,怎么不早些拿出来,我们就有钱买药材了。
娘亲你撑一撑,这会怕是没人来,我天明就去请大夫”。雪儿在梅香床前守了半夜,脸上泪水就没断过。
梨花一枝春带雨,更显其清丽无双。
梅香神思都有些涣散了,那个姑娘看样子是进了齐府,也许,也许齐世言还念旧情?
也许自己不该瞒着雪儿?不行的,不行的,负心多是读书人。雪儿被自己保护的这般单纯,经不起豪门后院。
还有苏家,苏家...苏家..雪儿最好不要留在京城了,有了这笔钱,这一生总该衣食无忧吧。
“娘亲,娘亲不行了,雪儿,你答应娘亲,此生不做有违心意之事,你答应娘亲,娘亲才能瞑目,你发誓给娘亲。”
梅香撑着最后一口气,看着雪儿三指顶天,终于闭上了眼。
深夜不敢出门,雪儿直守着梅香的尸体到天明,才一家家去求壮年帮忙处理一下后事。偏年初一,家家忌讳。直至正午,还没一个人肯伸出援手。
“死了”?苏府张灯结彩,焕然一新。苏夫人却不改往日神色,漫不经心的问着。
“死了,人一直守着呢。”
“落儿给了多少银子。”
“钱庄老板说是兑了五千两的散碎银票,是不是全给了就不知。”
“看着点,找个机会带回来。那么一张脸,这辈子五千两就埋没了,这生意真是要亏死。
梅香也是犟,荣华富贵不要,死无所葬倒是喜欢,找个人去帮忙埋了吧,好歹送了个人进齐府,也算间接帮我办事了。”
“是,夫人。”
京中又有了新鲜事,礼部侍郎新收了个义女,家中排行第三,原是故人遗孤。这齐府,当真是一门金花儿。
年例期间,百官原都是有假的。只是羯族使臣立马就要到了,齐世言是忙的马不停蹄,一日也未在家里呆,带着礼部的人各种忙活。
这是梁羯第一次避开鲜卑直接会面,也是新帝登基以来,胡人第一次来朝。他力求既不失大国风范,又兼顾着求和之心。
而薛凌跟着转了两日才知,这后院的事情也这般多且杂,全是磨人心性的东西。
今日没有齐夫人要求,说什么也不跟清霏出门了,自己搬了把椅子在院里磕着瓜子,懒懒散散的发呆。
她原以为,齐府身牵先帝、无忧、前太子三位重要人物,必然是龙潭虎穴,自己进来总能抓着点什么。
偏偏这几日瞧下来,这府里是浅且静,一眼见底,什么龌龊事也抓不着。
齐府安然,要拿什么事儿,去搅动朝堂的太平呢?
若一直这么风平浪静,潜龙如何起?
碗里瓜子都见底了,就剩七八颗,薛凌瞧了一下,端起来一扬手尽数泼到空中,碗往地上一丢,平意顺势滑到手里。
起身挑剑,寒光凛冽,每一粒瓜子连仁带壳都被对半劈开,洋洋洒洒的落在地上。
把剑收回袖子里,蹲下来去拾地上残片,一边拾一边想:天下之事,也不过这几粒瓜子。再好的模样,仍然经不起刀剑。
风平浪静,既如此,若羯族使臣死在梁国,就该起风了吧。
年过即是春,这举国上下的春色沉沉,东风不起怎得意?
故人来(一)
混乱不是深渊,混乱是一把梯子。
不爬上去,怎么把上面的人扯下来?拾完了地上瓜子和破碗碎片,薛凌也定了主意。
懒得从这齐家找东西了,不论羯族来的是谁,总会出街体验一下风土人情。
既然出门在外,自然难免旦夕祸福。
据齐世言的动向,应该还有个两三日才到,时间倒也充足。
慢悠悠的拎着椅子进屋,这院里静的能听见叶落的声音。早早交代了绿栀管个膳食即可,倒乐得她一天天逍遥自在。
那日去梅香那,顺道把轻鸿也取了回来,一直藏在褥子下面。
此刻无人,薛凌伸手去摸了出来,拿在手中瞧了瞧,想着还是该练练。
平意太短,擅防不善攻。有些场合,还是长剑好使。
正算计的出神,有人敲门。薛凌扶了一下脑袋,赶紧把轻鸿塞回褥子下面。
住了几天,自然知道来的是谁,这般知礼的只有绿栀一个,天知道那个齐夫人又有什么破事要诸女儿齐聚一堂了。
果然是绿栀站门外,脸上却带着点惊慌,进来就道:“三小姐,有人递了信,说是故人相邀。”
不怪神色有异,清白姑娘家无论与什么人有牵扯,都有碍名声,这才新进了府,就这档子事,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薛凌怔了一下,这倒是她没料到的。故人,这个京中有她什么狗屁的故人,总不能是苏夫人吧。
一手撕了封皮,扯出来瞧。纸上只有两字:苏凔。
瞧了瞧好几眼,嘴角便有了笑意,这还真是故人。
不仅是故人,还是个与她同病相怜的倒霉鬼。若真是宋沧回了京,以后倒是有了个能说话的人。
便问绿栀道:“原是梅姨侄儿,来人如何说?”
绿栀稍微放了下心,原来是亲戚。便道:“来人说苏家恭迎大驾,姑娘现儿是齐府的小姐呐,那人说话也恭敬。
可是要赶着出门?我替小姐梳个时兴的发髻来,再找俩小厮丫鬟跟着去。”
京城苏家,恭迎大驾。苏夫人这句台词还真是三年未变。
薛凌一听和苏家有牵扯就烦的很,更不想带诸多人去瞧热闹,对着绿栀道:“我自己去就行,不用劳师动众的。”
“这,小姐独自去,怕是老爷夫人不喜”。绿栀是真心替薛凌想,她喜欢这个小姐。
性子软,也不多事,赏赐又大方。给她的东西,比那几个正室小姐手底下的丫鬟贵重好些。万一惹了老爷不喜,自己也落不着好。
“就说我是去梅姨那,爹爹知道的,我同他说过”。薛凌已经习惯了在外人面前把齐世言喊爹。
说完这句,没多做停留,就出了院,还是走了侧门出府,径直赶往苏家。
夜深人静之时,薛凌不是没想过苏夫人要啥。这一次的安城事件,更让她明白苏府汲汲营营的在谋求什么。
十四岁之前,所学不过排兵布阵,杀敌自保,她哪儿接触过三教九流。这两年在苏家见的多了,也觉得世间不公之事,不止她薛家。
倒也说不得赞同,却并不十分反感。只是…人活着,到底图一个什么,是在上位者手里挣扎求生吗?
也不知道苏府是不是算准她要来,连门都没关,都没个小厮守着。今年的苏府布置的格外喜庆,灯笼彩条挂满了院子。
薛凌没瞧见人,但知道她一进府,肯定有人看着的。果然才走了几步,苏银就迎了出来,亲热道:“小姐回来了,夫人都等好久了。”
进了主厅,苏夫人居然在揉着面团,旁边馅料,模子放了一堆,显然是在制点心。
瞧见薛凌,就放下手上东西,在帕子上抹了两抹,笑眯眯的道:“齐三小姐来了”。又对旁边丫鬟道:“收下去吧,不必放着了,你们捏完了蒸着就行。”
齐府收了个三小姐的事儿,已经不是什么秘闻。只苏夫人这么肆无忌惮的叫,总让人有种故意揭你老底的感觉。
大家是什么东西,彼此心知肚明,偏她就非要膈应你一下。
“宋沧呢”?薛凌不想多言。
“嘘”。苏夫人将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谨言的手势,放下来又道:“落儿莫要胡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虽然天下重名之人众多,苏家也不想惹上杀身之祸。再说了,落儿就不想我?”
“姐姐。”
薛凌正要说话,后头突然有人不可置信的叫。
她转身过去,一个靛蓝色衣衫的少年映入眼帘,身上有金丝绣了暗纹,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手里还捏着卷书本没丢。
十四五正是往开了长的年级,一别三年,加之苏夫人应该有意调整其容貌,她已经认不太出这是那个抱着她腿的宋家二少爷了,只那一声“姐姐”还依稀能听出当日颤抖。
她捏着剑,两眼血红,因早已打听过消息,知道是霍云昇押囚,以至于到最后分不清自己是想杀人还是想救人。
抓住宋家两兄弟之后,本就难以同时带着俩个不会武的人走。加之一直想着霍云晟会不会亲自来战,故以一直困在那,盲了心只顾让剑听声而动,恨不能让街上伏尸千里。
直到宋沧惊叫了一声大哥,才看清宋汜中箭,胸口位置,断然是活不成了。
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到底要做啥。当时仓皇逃窜的半月让自己心硬如铁。
当下不顾宋汜还有一口气吊着,直接将其一脚踹出老远。扯了宋沧,接连纵起,跑了好几条小巷才勉强甩开追兵。
脱了身上带血衣衫,又散了头发。宋沧似乎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突然变了个女子,也是这样颤抖着喊了一声:“姐姐….”又哭哭啼啼的说:“我大哥..我大哥他…”。
薛凌对于哄这种小孩子,本是极有经验,只当下情况哪儿还有心情。
不等宋沧说完,一边脱他衣服,一边口不择言道:“你哥死透了,我扛不起。”
接下来的几天,宋沧就再没说过话,直到苏府说要送他见官,才又抖了嗓子喊薛凌“姐姐”。
其实薛凌也没比宋沧大多少,但她身量高出平常姑娘家一些,当时又蓬头乱发的,宋沧误以为她年长好几岁。
薛凌瞧了片刻,是宋沧没错,这是她一手保住的人,可以和她分享所有的过往。聊一聊当年之事因何而起,谈一谈明日之事如何了结。
她回忆了无数次的平城故梦,终于有个人能来告诉她。真的,那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不是一场臆想。
该有个人,真情实意的喊她薛凌了吧。
走了几步到檐下,满腔热烈到嘴边,却是极寻常的一句:“别来无恙啊”。她笑着对苏凔道。
故人来(二)
宋沧也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来,刚刚薛凌背对着自己,他还是能直觉的感知到这就是当年带着自己九死一生的那个姐姐。
等薛凌转过身走到自己面前,却反而不敢认了。
宋家几代人在京中不过是个芝麻言官,家训一直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族里人人习文,科举仕途才是正道。唯有自己的父亲叛逆,远走边关。
虽然最后官拜副将,给家里带来诸多荣耀,可长辈提起,总要说一句“匹夫之勇”。爷爷更是日夜监督着他跟大哥手不释卷,唯恐这俩孙子也入了歧途。
原这般太平着,似乎这一生也不错。良师请着,明书读着。
十三四的稚子还没什么远大抱负,只想着就算他宋沧不能高中三甲,总能在二十岁前混个榜上有名,捞点笔墨饭吃。
直至那日祸起萧墙,不等皇帝问斩,宋汜和宋沧先成了众矢之的。家中人人恨不得食其皮肉,连狱卒都不敢把他俩和其他人关在一起。
牢门能隔绝行动,却止不住那些粗鄙之语。所谓诗书传家,所谓怀瑾握瑜,在人头将要落地面前,全部成了一纸空谈。
宋汜年长一些,一开始还尽力捂住宋沧耳朵,后来也懒得管了。
大家都要死,多说两句,多听两句,又有什么干系。而宋沧自被抓就一副木然的样子,他甚至思索不清发生了什么。
直到从狱里被提出去的那一刻,这几日因惶恐失去的神智又因为更大的惶恐回到了脑海里。
他要死了,是被人把脑袋砍下来那种。
一路有民众扔砂石烂菜,言语里都是各种刻薄的侮辱,祸国、殃民、凌迟、喂狗。
好像全天下都已经知道他的父亲做了什么,而他尚且不知。
突而一声巨响,烟雾弥漫,吸入鼻中让人昏昏欲睡。真是好运气啊,晕过去一会就感觉不到疼了,他痴痴的想。
偏他没能如愿,晕晕沉沉之间,宋沧瞧见囚禁自己的牢笼被寒光劈开。
随后一块湿帕捂上自己嘴鼻,人一个激灵,立马就清醒了过来。有黑衣人扯了自己和大哥跃下马车。刀光剑影之处,全是鲜血。
然后,大哥就倒在自己身旁,又被一脚踢出老远。自己被带着走,只觉得胃里胆汁都要吐出来。
他哪儿经历过这种场面,好几次都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实在跑不动了。
然而又死不了,那个黑衣男子,突然就成了个姑娘,与他府上姐姐截然不同。带着他东躲西藏,最后混入苏家商队出了京。
再回,就无宋沧,只有苏凔。
原是除夕就到了的,苏夫人格外温柔,说是好生歇两天,就带他见见故人。
他猜是那日救她的姐姐,今日果然是。只是那几天薛凌尘霜满面,神色凄苦,换了女子衣服也不伦不类,今天来的却是齐府的三小姐。
绣花罗裙套着金丝小袄,胭脂水粉样样妥帖,明眸皓齿的站在他面前,瞧着倒比他小些。
“姐姐”。苏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正经拱手施礼又叫了一声。
“落儿倒与我这远家侄子一见如故,午膳在苏府里用吧,厨房已经备着了,你们且聊些闲话,我这个碍眼的退的远些。”
苏夫人识趣找了个理由离开,留下薛凌和苏凔俩人站那。
苏凔正了正神,这几年,他也不是当初那个无知稚子了,压住心头百般情绪对薛凌道:“檐下有风,姐姐还是坐着饮茶吧。”
薛凌也回过神来,原是她失了体面,说是喜怒不形于色,到底难敌他乡遇故。
两人一道回了厅里坐着,苏凔把书本合上放在一旁,洗了茶碗,沏了一杯双手奉至薛凌面前道:“还未请教齐三小姐芳名。”
薛凌未接,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道:“苏府的调子,你学的倒是快。”
她在此住了几年,自然知道无外人,轻哼了一声道:“我姓薛,单名一个凌字。”
言罢自己拎过茶壶倒了一杯水,面上已经有了不喜。只当是自己拼死拼活把这个宋沧扯出来,今日一见面居然阴阳怪气
宋沧自是远非薛凌所想,实是文人举止,谨言慎行惯了。
然听得薛凌此话,吓得一抖,杯中水洒了一桌子。
宋家出事之日,他还小。但薛凌的名头,一直挂在薛弋寒身后,京中几乎人人都听过,更遑论他爹是薛弋寒的副将。
国公府江玉枫断腿一事更是让薛凌名声大振,谁不叮嘱着少惹那俩西北蛮夫。
他自然知道当时的救命恩人不可能是齐府小姐,但实在想不到如何问,这两年本是过的小心翼翼,并不是故意话里有话。
只是听到这个回答就再也控制不住,急切的问:“你怎么会是,我阿爹他..。”
他没把那句你怎会是个女儿问出来。天知道一直传着的薛家少将怎么成了个小姐。
可是他爹,是实实在在的他爹,是真真切切的因为薛弋寒一事死了。
薛凌道:“我不知宋柏…宋将军他出了何事。”
宋柏这个人老气秋横,她跟鲁文安多有不喜,一向直呼其名,今日也没改过来。
赶紧喝了口茶水掩饰了尴尬才又道:“我与阿爹一同回京,阿爹下狱之日,我即被霍家追杀,回来,只救得你。”
那一路的生离死别,本以为要千言万语才说的完,可话到嘴边,竟然是“追杀”二字就描摹殆尽。
瞧着宋沧难过,她又补了一句:“你哥当日..活不成的,我着实是..带不走他。”
当日情急,下手没个顾忌,浑话也说的顺溜。现在回忆起来,总是有点不好意思。
“我,我知道的。”苏凔没有抬头,只回应了一句。
两人一时无话。
终归不是平城人,权当是帮宋柏留了个后吧,薛凌想着。
以前本也就和宋沧没啥交集,那股子激动的感情逐渐散去,就不在那么拘束。
默默的喝了一会子茶水,薛凌道:“你回京做什么。”
苏凔也恢复了正常神色道:“男子年十六即可参加科考,春闱快要到了。夫人说早些过来,寻名师点拨一下,力求今年高中。”
“你要做官?”
“不上朝堂,怎为宋家寻个清白”。苏凔抬起头来,眼里有了光,急切的盯着薛凌。
面前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吧。薛弋寒虽死,但皇帝网开一面,祸不及薛家家人,薛凌还能光明正大的入仕。
两人连手,一定能洗清薛宋两家冤屈,给无辜枉死之人一个公道。
苏凔太过震惊薛凌是薛弋寒之子,忽略了那句“我即被霍家追杀”。还以为眼前姑娘是承蒙圣恩,才得今日顺遂。
焉知他还有命在,是薛凌失去一切之后念着宋柏恩情,才奋不顾身去救出来的
薛凌将手垂到了桌子下面,只要微微用力,平意就能滑出来。
清白?她也曾想要个清白。然而哪有什么清白,有又何用,就是天下万民三拜九叩,为她薛家修书立传,怎么换的回她的阿爹,怎么换的回她的平城。
而且,她忽然明白过来。苏姈如肯放自己走,未必是因为永乐公主一事。更多的可能,没准是宋沧这傻狗回京了。
至于公道么……
“他攻你上身,你光闪开有什么用。你还手啊,哎这个蠢。
人打你不知道快点打回去。等他给你认错是不是”。鲁文安急的在一旁直拍大腿,这个崽子咋不知道还手啊。
心头愤怒终究没有发作,薛凌又把手放回桌上。拿着点心一边掰碎一边跟苏凔道:
“等人认错这种事,我五岁起就不会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