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人(四)
待一切收拾妥当,丫鬟把薛凌俩人一路领到了茶厅。永乐公主正在软塌上翻着一本不知什么书卷,听到人进来也没抬头。
苏远蘅接过薛凌手里碟子,示意薛凌停步即可。然后自己亲自端了上去。
薛凌站在离永乐公主五尺左右的距离,已经能看清其云鬓上的珠钗花样。那张脸,不知和皇帝魏塱有几分相像?
她自然不能此刻血溅五步,可还是觉得衣袖里的平意剑开始躁动嘶鸣,渴望着破袖而出。
这柄剑,是她在苏家库房里翻出来的。长不过一尺,宽不过一寸。但霜刃凛冽,吹毛断发。
由于分外小巧,就一直装在右胳膊袖子里。日常多得是不能带武器的地儿,这个就正合适藏器于身。
平意平意,此身如许恨,何时意能平?
苏远蘅将碟子搁在案桌上,退至与薛凌齐平的位置,重重的跪了下去,把头埋在地上:“公主请”。薛凌也就赶紧跟着屈了膝盖。
永乐公主丢了手上本子,抬头道:“起来吧,怎么是你来了”。似乎是格外不满,又重复念叨了一句:“怎么是你。”
薛凌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永乐公主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点惊慌。可此情此景,她有什么好惊慌的?
也不知苏远蘅是不是没听出来,还是那潭春水样子跟永乐公主陪着不是。无非就是苏夫人生病,忧公主胃口,特遣他来看看。过几日定会亲自来赔罪。
永乐公主似乎才反应过来,去夹了箸子鱼肉,以手绢掩着放嘴里,然后就把桌子上一应物品掀了个干净。
吼道:“什么天下奇珍,你苏家如今都欺到本宫头上来了”。又对身边丫鬟道,“速去厨房给我端碗杏仁茶来漱漱口”。
丫鬟似乎也吓住了,愣了一下才退出去。
苏远蘅早已把头磕在地上,连呼“小民不敢。”
薛凌终于确定,永乐公主真的在怕。而且这种惧怕已经无法掩饰,以至于对着个庶民责难时,声音都微微发抖。
不知道的人,可能还以为是气急了。可她曾经清晰的体会过,人在内心极度恐惧时,呼吸是个什么样子。
果然眼看着丫鬟出了门,永乐公主竟直接从榻上下来跑到了苏远蘅面前道:“本宫不想与你计较,你且先滚回去,明日叫你娘来见我。”
她话说的又重又急,苏远蘅都不能装作没事人,只得摆出十二分关心的样子回话:“娘亲实在抱恙,公主若有什么吩咐,小民一定事无巨细告知娘亲的。”
“不行”。永乐公主尖利的回了一声。然后又压低了嗓子:“你叫……你娘亲…..过来……..只能她来。……就说……。”
说一半又停顿着喘了好几口气,才咬牙说:“就说….有人想………。”
有人想做什么?永乐公主这一生都没把这句话说完。
她刚说到有人想,身旁哐当一声,薛凌的手不知如何碰了一扇屏风,倒地上砸的四分五裂。
“啊。。。。。。。。”永乐公主被这响动吓的尖叫了一声,上前两步给了薛凌结实的一耳光,然后气急败坏的喊:“把这个狗奴才拉出去打死。”
薛凌又重重的跪了下去,有人要,有人要怎样?不管要怎样,都不是苏家该听的事儿。
不过是个木架子倒了,何以吓成这样?总不至于堂堂公主心疼这点小玩意儿吧。
门外有家丁冲了进来。
苏远蘅总算做了件人事,跟着喊:“公主息怒,这个小厮新来的手脚笨,您开开恩回去我罚他。”
永乐公主似乎也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看了两眼苏远蘅,却没继续说有人想怎样。只强装着镇定道:“算了,别脏了我府上地儿。你们且滚回去,叫你娘亲自过来。不然,这京城也别呆了。”
苏远蘅拉了薛凌起身,唯唯诺诺的告退。抱着剩下的六块鱼冻上了马车,又换上那副家里死了人的表情。
摇摇晃晃中,薛凌把平意从袖子里取出来,指甲轻弹了一下,剑声蜂鸣,分外好听。
脸上指印犹在,她盯了盯苏远蘅,心里头想问一句“你家祖坟被刨了吗”?但嘴上还是老实的跟苏远蘅说道:“公主今日古怪的很,似乎在怕些什么。”
可惜苏远蘅还是没话讲,闭着眼睛看都懒得看薛凌。
回到苏府,午膳时间已过。苏夫人吩咐着上了几样茶点让薛凌两人且先垫垫肚子。
苏远蘅把几块鱼冻扔桌子上,撂了一句“并没什么问题,不知是谁出了岔子”。转身就要离去。
苏夫人把他拦了下来,薛凌只好也跟着坐那看苏夫人轻手轻脚的拆鱼冻封纸。
反正她说话做事都这幅样子,仿若天塌下都挡不住要慢来,拆了封绳,又拿小刀翘了蜡印,再一层层展开油纸。
又换了一把小刀仔细着切了一小块,对着光看了半天。才道:“确实没什么问题。”
苏远蘅早就不耐烦了:“没问题我去吃东西。”
苏夫人慢悠悠的坐下来,就着桌上茶水清洗了下指尖油脂,才看着苏远蘅道:“既是没什么问题,你今儿下午就放出话去。
说苏府今年的鮆鱼在捕捞时,混了鲚鱼进去,自家已全部毁了。已经拿了货的客主,三倍赔偿。晚间再送一千金去公主府上赔个不是。”
饶是不懂生意,薛凌也瞪大了眼,这鱼既这么金贵,全毁了还要三倍赔偿,苏家不知道要亏多少银子出去。
既然鱼没问题,实在不知道苏夫人打的什么算盘。讨好永乐公主也犯不上把剩下的全毁了吧。
苏远蘅亦嗤笑:“娘亲可是急疯了,虽说隆冬未至,苏家还有三分之二的没卖,且不说这些要销毁,那卖出去的三分之一,三倍之数。也不是个小数目。”
苏夫人掸了掸衣上点心屑:“这才吃到嗓子眼,不赶紧抠出来。还等咽到肚子里,肠穿肚烂不成。”
又饮了了一口茶道:“也亏不了几个钱。苏家没货,其他人自然抬高价格。把库子里的拆一拆,换个商号挂出去,没准还有得赚。记得交代今年负责收鱼的老刘歇两年,去行子里哭哭穷。”
薛凌想拍手,好手段好手段。公主府摘干净了,名声也有了,银子也没少赚。
只是她脸上不动声色,有一口没一口的往嘴里塞点心。这种生意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
苏远蘅面部抽动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站起来要走,又多问了一句:“公主似乎非要您去,娘亲可要去看看。”
苏夫人总算有了点情绪,语气十分恨铁不成钢:“去看什么,一摊子浑水,沾上了洗都洗不干净,你倒还想跳进去。”
于是苏远蘅拂袖而去,薛凌站起身跟着要走。苏夫人又问:“落儿怎么看。”
薛凌摸了摸脸,老实回答道:“不知道永乐公主在怕些啥,想是叫你去有事商议。这鱼,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苏夫人便挥了挥手:“你且去吧。”
怕?金枝玉叶儿,怕些什么。该怕的不是她们这些升斗小民么。苏夫人撑着脸,连想法都是慢悠悠的。
不过,公主都怕的,她苏家更怕,躲犹不及。
不归人(五)
永乐公主确实在怕些什么,且已经怕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
数日之前,是陈王殿下生辰,由于是前太子的缘故,京中众人多有避讳,自然贺者寥寥。
但陈王既为长子,为人又温和,原在宫内时,尤宠着几个妹妹。永乐仗着自己盛宠,干脆就携驸马去喝了几杯薄酒,也算尽一点兄妹情谊。
用完膳,几个女眷聚在一起聊着些风月。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无忧公主。
陈王妃是无忧公主表姐,当场就泪湿了衣襟。幽怨的跟她说:“永乐如今在京,万般皆好。可怜无忧妹妹花一般的年纪,就成了一抔黄土。
自己有心想要求圣上给个恩典,置个衣冠冢也好惦念。可陈王怕薛家旧事惹人置喙,不许去提。都是自家兄妹,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心狠。”
一时间,气氛甚是凄凉,永乐公主也红了眼角。她与无忧不算亲热,但当时这门婚事,朝中众人都是提名她去和亲,最后却是无忧顶了这份罪。
然后人客死异乡,听说连遗体也没保住,心里总有那么些愧疚。
自恃和皇兄亲近,立个衣冠冢也不是什么过分要求。一时就夸了口,说自己去和皇兄说。
从陈王府回来,过了两日,她便进宫去见了皇兄。皇兄也并未回绝,还夸她有心了。
但后宫中事,如今有太后与皇后主理。到底无忧是女眷,须得与二位商议后再做行论。
永乐不疑有他,开开心心去自己母妃宫里用了午膳。下午要出宫只时,又绕道打算去拜会一下淑太妃,想提前说几句无忧的好话。
虽说魏塱登基未尊自己生母为太后,可这六宫谁不明白个中意味。至于皇后,人跟无忧无冤无仇,哪会管这事儿。
走到淑太妃宫里,守门的小太监见是永乐,笑脸道:“万岁爷也刚好来问安,且在寝宫歇着呢。”
太监正要通传,永乐拦住了他,把丫鬟也留在外面,自个儿一人走了进去。打算闹闹女儿家娇羞,干脆就把这事儿定下来。。
走的近了,屋内窃窃私语可闻,似乎聊得正是无忧。永乐好奇,没忍住附耳上去,然后就听到了改写她这一生的事情。
淑太妃说:“人都死了,搞这么些事。若年年岁岁的翻一翻,谁知道哪天抖落出什么事儿。”
温柔的声音是皇兄:“终归是自家兄妹,薛家已无人,衣冠冢罢了。”
淑太妃轻笑了一声:“当初陛下送她去死的时候,可不似今日这般情深。”
永乐瞪大了眼,她听到淑太妃说是皇兄送无忧去死,为什么?
皇兄自幼待人极好。无忧走了,更是把她当明珠一般捧在手上,驸马是千挑万选的才俊。
为什么是皇兄送无忧去死?她屏住呼吸,哆哆嗦嗦的等着里面有个解释。
没想到魏塱再不复和她说话的样子,语气让她不寒而栗。她的皇兄对着自己的母亲,语气却像是对着个犯错的奴才。
他说的是:“母妃当知,做过的事,不该说出来。”
做过的事,她这个皇兄,做了什么?
永乐蹑步着要退的远些,一脚踩空,摔在了台阶上。
门里的人急匆匆的冲了出来,是天子魏塱:“怎么是永乐,这是怎么了。”
永乐公主跌在地上,脑子里都是那句做过的事,她不敢去看魏塱的脸,只发抖着喊:“疼,皇兄,疼.......”
太医过来,说是扭着了关节处,好在并不严重。永乐已经记不起在等太医的当儿,淑太妃和皇兄怎样焦急心疼她的伤势。
甚至于,她听到的都忘了个七七八八,记得的,是魏塱差人送她回府时问:“是什么吓着了永乐?走个台阶都能摔着,成亲了还这么冒失。”
语气一如既往,没有半点反常。脸上满是关切,好似恨不能自己摔了替永乐。
回到府里,永乐只想把此事忘个干净,将养了一日,宫内又来了个小太监。说她的母妃听闻公主伤了,特意来交代“少走动,勿乱言”。
看着小太监远去的背影,永乐只觉得自己骨髓深处都有了冷意。她这一生,千娇百宠,封号曾被父皇定为国号。
父皇仙逝后,皇兄又许她不和亲,在京中赐了宅子。这般蜜罐子里长大的人,原是不谙世事。
可纵是不谙世事,又哪能听不出句里威胁意味。
永乐本是任性惯了,如何能藏得住这种恐惧,驸马当晚就有了疑心。
一年多的耳鬓厮磨,她正要开口说与枕边人,却猛地记起,驸马姓黄,正是淑太妃的母家。
幸好当时烛火已灭,没人看到她脸上表情。不然…..
这一夜辗转反侧,皇兄登基两年的大小事件皆在眼前。当时不觉,此番回味,就桩桩件件都不对。
太巧了,世间之事怎会如此之巧,怎会如此之巧?
若她听到的,是真的。魏塱,不是要送无忧去死,是要送薛家,是要送西北。那场生灵涂炭,即使她是个公主,也刻骨铭心。
若是真的,魏塱不会放过她。
一时之间,永乐不知找何人商量,她怎么看驸马,都觉得是魏塱的人。太子已成废人,三哥四哥难保没参合此事。朝中大臣皆夸魏塱是个明君。
她甚至不敢再进宫去找母妃说道,生怕给母妃也惹祸上身。
进退维谷的时候,苏府竟送了鱼来。永乐就记起了苏夫人。她从未想过要问责魏塱,起码不是现在。
相反,她想的是如何让魏塱相信自己什么也没听到。或者说,听到了也不要紧。
思前想后,就愈发觉得苏夫人合适解答这个问题。她自出宫结识了这位苏夫人,就真心真意的觉得苏夫人虽是个商贾,却不逊那些达官贵人。
见多识广又八面玲珑,于她既像个好友,又像个娘亲。平常有什么事儿难做决断,问问苏夫人总有好方法。
于是等厨房送了鱼来,永乐当场就掀了桌子,说这鱼吃着有问题。佯装怒火把自身恐惧一并藏了起来。
没想到,来的不是苏夫人,竟然是其儿子苏远蘅。永乐打发走他,又陷入恐惧里。
明天,明天苏夫人究竟会不会来。她急需一个人,来告诉她如何打消旁人疑虑。举国上下,再也找不到比苏夫人更合适的了。
可她并未等来苏夫人,苏府送来那一千金的时候,永乐终于从惊慌中反应过来,是她一急,就乱了方寸。苏夫人何等七窍心,她不会再来了。
驸马府里,永乐公主捏着那本书卷来回踱步,今天驸马被皇兄叫进了宫,傍晚还没回,这使她更加不安。
只觉得自己处处都做的不对,她不该去偷听他人谈话,这世间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儿,哪经得住听。
她原该像平常般差人直接闹上苏家门去,或者就把苏夫人直接请过来。起码在外人眼里,她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前后都得一起蹦跶着。
可惜,时不再来。
暖阁里炉火未弱过,永乐看了两眼,便将手上书卷拆成一页页的放了进去。
烟雾缭绕,惹得丫鬟都忍不住问:“公主这是怎么了,烧书撕卷也该到宽阔些的地儿去,这儿熏着了可不好。”
“没事,怪好玩的。”
是夜,永乐公主落水,捞上来已人事不醒,就一口气还没出完。
驸马爷发了性,将其一众贴身婢子打杀了个干净。
可惜丫鬟没仔细瞧,永乐公主烧掉的绘本子,是一册《郑伯克段于鄢》。
不归人(六)
医官守了两三日,永乐公主才悠悠醒转。人是保住了,前尘旧事却忘了个干净,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一双眸子里尽是空白。
侯门密事,原不足为外人道也。但世上何来不透风的墙,况苏家有意盯着。
消息递来时,苏家大少爷刚宠完新来的柳枝儿,在浴盆里舒缓着身子骨。
薛凌与苏远蘅一帘之隔,在那描着一本百家姓,力透纸背。
她描的专注,没注意去听来人与苏远蘅说了些什么。描着描着,忽觉有人盯着她。
抬起头来,才看见苏远蘅不知何时已经从浴盆子里爬了出来,穿着件里衣站那,正是目光来源。
她见惯了苏远蘅不修边幅的样子,也不觉得尴尬。只搁了笔,看回过去,有什么事值得他苏远蘅这般盯着自己?
正思索着,苏远蘅拿了旁边一坛子万古愁迎面砸来。这是翠羽楼的招牌好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薛凌未躲,只拿右胳膊挡了一下,袖子里仍是那柄平意剑。酒坛子应声而碎,湿了桌上笔墨。
还没等薛凌问又发的哪门子疯,苏远蘅已经自个儿去批了外衣,眼瞅着是要回苏府了。
车马摇到一半,苏远蘅半醉半醒的问:“你怎么还不滚。你看,苏家的人,没有半分情谊”。囫囵着舌头话说完,整个人又瘫了下去。
薛凌也不知道他是问自己,还是在讲胡话。
永乐公主之事自然早已传到宫中。
淑太妃瞧着指甲上蔻丹,问魏塱:“这可赶了个巧,当真记不得了?”
“母妃的侄子非说是不记得了,那自然是不记得了。”
“那孩子就是个情种,早知这般不成事儿。哀家也就不替她求了永乐。塱儿是天子,不该这般拖泥带水,今儿记不得,哪天想起来也未可知。”
“无端丢个公主总是不好。何况,朕亦怜惜永乐”。他都自称好久朕了,奈何淑太妃还要喊自己塱儿。
有些称呼,愈听愈是刺耳。
淑太妃也深觉如此,母妃二字,她也刺耳。本一个公主不值得争辩,她偏要多加置喙几句:“那也总要找个人去看看。”
魏塱沉吟了稍许道:“母妃说的有理,那就去报个丧吧。
娴太嫔身子惯来娇弱,经不起吓。听闻公主出了这般祸事,今下午没了。若是永乐连生身母亲也不记得,那应该是真的不记得了。”
“若是她记得呢?”
“鬼门关捞回来的人,禁不住丧母之痛。天家不幸,朕亦无可奈何。”
宫里的太监紧赶慢赶才赶到驸马府邸:“公主....太嫔.........娘娘......她去了。”
“太嫔?哪个太嫔”?桃李年华的姑娘歪了脑袋,一脸不解的问。病态中透出些天真。
太监擦了把汗,这可不就是个傻子了吗?:“就是。就是您的生母啊......娴太嫔啊...她一听说您....就.....就去了。”
“啊。我的生母,我的生母是太嫔吗”?不知道是不是没注意到太监说人走了,永乐仿佛沉浸在知道自己生母是谁的喜悦中。
“哎哟…我的公主哟。。这可怎么是好.........这这这......娴太嫔她,她归天了。”
“啊.我的生母归天了,那…可是要我去看看”?永乐捏着手上汗巾,不见悲伤,只是手足无措的样子。
太监拍了拍自己脑袋,这公主,是真傻了。
“公主身子不适,我看就罢了吧,还请公公且先回宫替公主操劳。带过几日永乐好些,我再亲自带她去谢罪。”
“驸马爷辛苦了,我这回宫给万岁爷回个话儿。这好好一人儿,怎么这样了。”
回到苏府,薛凌才知。永乐公主落水失忆了。仔细着想了一想,居然不是丢了命。也不知是永乐自己保住的,还是谁保住的。
苏夫人,逃的倒是快。昔日锦上添花易,而今雪中送炭难。苏远蘅那句苏家人没有情谊,不知道说的是不是这事儿?
原来高高在上,不过也是一叶浮萍。
第二日早膳,薛凌吃到一半,便搁了筷子看着苏夫人:“我已经还了苏府一条命,只欠一条了。”
话说完,惊觉自己的交谈方式竟然和苏夫人十分相像,都是说个一半等人猜。
苏夫人显然也听出了其中相似,停下手中动作,看着薛凌笑:“落儿如今也长大了。”
薛凌有意要把那天在永乐公主府上的事儿说一遍,却被苏远蘅抢了先:““如今生意好做了,一个巴掌就可以换条人命。
虽不知永乐公主那天要说什么,可听了又如何。焉知我苏远蘅不能全身而退,要你来救。”
苏夫人又把目光移到薛凌身上,只笑着不说话。
薛凌愣了一下,她原以为苏远蘅并不知道那天是她故意推了屏风,打断永乐公主说的事。今儿一瞧,原来苏远蘅是知道的。
但还是细细的把当日经过说了一遍,末了加上一句:“我不知永乐公主要说什么,但此事让她连自己都保不住,苏家知道了,未必不是同一个下场。夫人总不会以为,刀剑之下,才算救人命吧。”
苏夫人手指敲着桌子,思考了良久才回话:“落儿说的是,并不是刀剑之下,才算救人命。”
桌上气氛沉默了半晌,又听的苏夫人道:“既然落儿已经还了一条命,苏府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今日之后,你来去自由,剩下那条,他日,苏府有人上门讨要。”
薛凌和苏远蘅皆是惊讶的抬起来头来盯着苏夫人。薛凌实在没想到,苏夫人肯让她离去。
这两年来,若她要走,苏府自然拦不住。可宋沧被送去了哪,她一无所知。
苏姈如将人捏在手上,迫她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今日苏夫人竟肯轻易放自己离去。
苏远蘅也有些不解,虽然他从来就摸不透自己娘亲的行事。但自薛凌入了薛府,苏夫人基本是照着第二个自己养着,他还以为要困薛凌长久,没想到今日就丢了手。
看两人都盯着自己,苏夫人便笑道:“落儿终不是苏府的,这两年,也把远蘅护的很好。
所以我有份厚礼给你,不过要些时间拾掇。你且再留一晚,正好明儿冬至,一起吃顿圆饭吧。”
惊讶过后,便是狂喜。纵是这两年日日强迫自己喜怒不形于色,此时薛凌还是忍不住露了笑脸。
她是真的开心,此去经年,多少事迫不及待啊。
她行着自己不熟的弯腰礼,笑的开怀:“多谢夫人。”
当日,苏远蘅已不再让薛凌跟着。薛凌便换了换了衣服,一个人出了门。
从城南转到城北,路过旧时薛府,又途径如今霍家。吃了茶,又绕着道,去国公江府门前转了一圈。
俱往矣,是非恩怨俱往矣。
她记起来临别时,薛弋寒说:“这辈子山长水阔,做个普通人即可”。
热闹处,行人熙攘,叫卖声此起彼伏。临江仙仍然是宾客盈门,可不就是普通人的样子。
等她找到薛璃,再一路北上回平城。定国,安邦。来日方长,她总能把薛宋两家的清白拿回来。
明日便可离开苏家,此间疾,无归期。
广陵散(一)
当晚苏远蘅惯常性的不在苏府,薛凌一个人乐得自在。有心要打包一下行李,才发现两年前的衣物,基本都不合身了,只剩一枚发冠还用的上。
这两年蝇营狗苟,时而小姐模样,时而小厮身份,唯独不是昔日那个平城少年
薛凌愣了愣神,就着幽微烛火,束上头发,长剑在手,总算依稀从铜镜里找回些旧时光来。
世事无常,从前的岁月里,她总要穿着男装偷摸着梳些女儿家发饰。到如今,一切掉了个头。竟穿着女装,束了男子发冠。
略有相同的是,总感觉自己的脸,不是那么像自己的。
第二日便是冬至,这也算梁国的一个大日子,家家都要囤冬粮,而后老少吃圆饭,祈求一冬饱暖安康。
苏府也不例外,眼瞧着上下奴仆杂役进出忙碌,说是晚间苏老爷也要回来。
薛凌已经好久没有这般自在心境,站在檐子下,伸了手心去接初冬寒意,
这是小时候在平城养成的乐子。冬至时分,平城城内已经很冷了,早上雾尤大。薛弋寒亦会带着一众将士囤冬,求个吉利。
每年这天,鲁文安一大早就抱着小小的薛凌纵马到一片浓雾里。伸开手掌,就能看见雾色在手上翻腾,略一哈气,更是如梦如幻。
“抓的越多,天爷给的福气就越多啊。你这崽子能不能恭敬点,双手捧。”
“爹爹说世间本无鬼神,行事全凭人心。”
可惜京城这几天还没有雾,也没有鲁文安。自落水一别,世间再无鲁伯伯,她什么也没护住。
苏远蘅进门之时,就看见碧玉般的少女站在那,虽然只看得见侧脸。却再不是这两年的阴郁表情。青丝及腰,笑颜姣好。
极好,这府里少一个是一个。
午膳用到一半,苏银就把一个雕花锦盒并一兜碎银子放到了薛凌手上。紫檀镶着螺贝,约一尺见方有余。
薛凌不知里面都放了些啥,也不怎么在意。只看见封条上正正经经的用簪花楷写着:“京城苏家,恭迎大驾。”
把盒子拨到一边,薛凌问了一句:“宋沧可好。”
“文武皆不曾落下,是个可造之才。”
三人再未做言语,用完膳,薛凌就出了苏府门。
今日虽冬至,天气却晴好,街上也还热闹。薛凌挑了一柄长剑,又置了一套紧袖的夜行服,在离江府颇近的一家客栈落了脚。
这两年,她也曾去过两次江家,可江家人来人往,却从未看见过薛璃的影子。
薛凌打算今晚再去一次,若再寻不着,干脆就劫持一个人问问。也许是把薛璃送到远离天家的地方了也未可知。
防着晚上没精神,下午就匆匆的补了眠,醒来吃了些东西,看天色应是戊时了。
此时去江家还过早,又没什么地儿值得去。百无聊赖,薛凌就拆了苏夫人给的盒子。
最上头放着的,竟然是平意剑和一枚银质香囊。香囊正是当初薛凌拦路苏夫人给的那枚。如今又送给她,不知是何意。
不过平意剑倒是叫人好生惊喜,这毕竟是苏家的东西,薛凌前一晚思索再三还是还了回去。今日复得,让人忍不住雀跃。
再往下,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苏家倒是好大的手笔。
揭开银票,便是一叠信笺。薛凌不辨字迹,读完一封才识得是宋沧的。
这一叠有数十封之数,看来这两年宋沧的信一直没断过,只是被苏夫人扣下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信的顺序竟然是被打乱的,薛凌循着落款日期排了好半天才理出个头绪。
确实是宋沧的亲笔,她与宋沧约定过。若太平,沧字少一水。
一封封读着,便能看见远方故人的变化。最初的信,是横平竖直的隶书。这是文人最爱的字体,当初父亲也曾让自己练过一阵的。
这些信里,少年的心思稚嫩,无非是思父念兄。再往下,字迹就一点点变化,最终成为笔走龙蛇的狂草。
“念宋家之祸,恒度日如年。”
最后几封,竟然又变回隶书,只是与最初对比,完全不像是一个人的手笔。想来,也是活成了另外一具躯壳。
翻完宋沧的信,薛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总算,这两年总算抓住了点什么。
再往盒子里看,却已经到底了。可从盒子外面的宽度来看,这才到盒身的一半高度,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了?
薛凌拿起来摇晃了两下,里面有些淅淅索索的声音。她向来不爱物,直接拿剑把盒子削去了一角。
果然是有夹层,下面还有一叠书函,废了些功夫拿出来,才发现,这些书函信笺皆已经被拆过了。很明显,原并不是给薛凌的。
最上面的一封,似乎颇为名贵。纸是上好的描金笺,折了好几折,只剩一个筹子大小。
薛凌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她分明不知道信笺内容是什么,手却抖的慌。
越慌就越拆不开,越拆不开就越慌。好在这描金笺颇为结实,不然怕是直接让她给撕碎了。
纸张一点点的展开,窄窄一条既无信头,也无落款,寥寥数字而已。
“薛弋寒卒于桃月二十。”
薛凌顾不得多想,扔了条子手忙脚乱的去拆盒子剩下的一堆纸条。
这一拆,昔日断肠事,尽到眼前来。
社日夜宴,帝后崩。六皇子继位。----百官守灵,薛弋寒不归。新帝震怒----战事未起,拓跋铣求亲于梁。----无忧公主芳心暗许。----国公参薛弋寒挟军功以令天子,仗势行凶。----宰相参薛弋寒谎报军情,国丧不回,目无尊卑。----西北十六城无战。----无忧公主和亲----薛弋寒连手宋柏暗害无忧公主,阻梁胡秦晋,以固自身之威。----兵刑吏三部共审薛弋寒大不韪余百条,九族同罪。----宋柏拱手平安二城,致宁城失守,西北焦土。
赐薛弋寒自尽,宋柏满门抄斩。
那些她没参与的过往,终于以另一种方式点点滴滴的侵入脑中。
可是,怎么会?当日先帝驾崩,明明是胡族囤兵城外。怎么会过了几日,拓跋铣就到了京城?
她的父亲一生荣耀,怎会拿西北玩笑?宋柏又怎会成了叛将?
信上皆是寥寥数字,可见只是传递消息,未必就是真的。薛凌握着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世事皆可查,来得及,来得及。等她找到薛璃,就回平城。总会有活人知道,那场战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脚风带着地上纸条飞扬,那张描金笺又飞到了眼前。
薛凌拾起来,是“薛弋寒卒于桃月二十”。
脑子里有惊雷炸开,桃月二十,怎么会是三月二十。自己回到京城只时,已是四月初。
当时宋家还未行刑。算起来,定罪的圣旨下了不过两三日,她的父亲怎么会卒于三月二十?
那一天,应是她和鲁文安刚刚动身不久。三部还未会审,她的父亲,怎就会卒于三月二十。
薛凌将地上碎纸尽数揉成一团投入炭盆里。拎着平意就出了门,她要问问苏夫人。这些,究竟是哪儿来的?是哪儿来的?
行事全凭人心,可,唯有人心思不得。
一念起,白日青天生厉鬼。
广陵散(二)
这一路烟火迷离,薛凌跑的跌跌撞撞。到了苏府时,心头焦急,连绕去大门几步路也顾不得多走。脚下用力,直接翻墙就进到了院里。
苏府的守卫甚好,薛凌刚一落地,立马就有人围了上来。见是薛凌,心下好奇:“怎不走正门。”
“滚开。”
守卫互相盯着看了看,领头的使了个眼色,众人还是默不作声的消失在夜色中,想是薛凌平常这般恶言恶语惯了,今日也没多反常。
这园子颇大,薛凌日常也不爱多走动,这一跳,反而不知跳到了哪。
前后辨不得方位,焦躁更甚,干脆跃到了房顶上,循着烛火最甚处而去。
苏府刚散了晚宴,一众丫鬟仆役围着归家的苏老爷巴巴的讨赏。
这位大老爷像极了笑面佛,又常年的不在家,说是走南闯北的四处打理苏家生意。一回来,都是拉着几马车的物件赏人。
薛凌闯到此处时,就看见这一幅仆主尽欢的场景来。连苏远蘅靠在椅背上,都露出几分温润公子相。
好啊,真好,天下升平,独独要她薛凌寝食难安!
从房檐上飞身而下,离苏夫人有五尺远站定。薛凌只觉得再进一步,她就再难自控。
苏老爷还是去年除夕见过薛凌一次。一瞬间应该还没认出是谁,就见苏夫人挥了挥手,立马带着下人一起散了个干净。
“落儿怎么又回了,可是舍不得苏家?”
此刻的薛凌,应是发丝儿都透出来者不善的意思,可苏夫人还是这般盈盈笑意,好似拉着家常。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活的这般恣意。
薛凌左手捏着那张描金笺,缓缓的走上前,摊开在桌子上。
“你从哪来的这张纸。”
苏夫人侧过身子瞧了好久,似乎要把那几个小字瞧出花来。迟迟不答薛凌的问话。
薛凌动了手,她仅仅想逼苏夫人快点说话,只是站旁边的苏银拦的也快。
苏银虽是苏府好手,但薛凌平常也不看在眼里。只是今日穿的,是一件袄裙。
袄裙袖沿宽大,极不适合与人打斗。平意又太过精巧,一寸短一寸险,无益于攻势。
所以一时之间竟摆脱不了苏银。人一急,狠性就越发的重。越是不能将苏银制住,薛凌就下手越狠。连自身破绽也不顾,有那么一两招,真真切切的想要杀了苏银。
此刻她才知,她并非没有杀意,只是长久无人勾起这份杀心罢了。
两人正不可开交,苏夫人总算抬起头来,懒洋洋的喊了一句:“苏银,罢了。”
苏银应声而退,薛凌却欺身而上,把平意横在了苏夫人脖子上。
一切都回到了两年前的那场雪,她千里奔波而来,最后什么也没抓住,只看得见漫天飞扬的纸片。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书中百姓,负尽我薛家!
有些疤,抠不得。里面全是污脏脓血。偏有人不仅要抠,抠破了之后还拿着棍子搅和一番。
若不是理智还存,薛凌不知道此刻苏夫人这张如花娇颜还能不能活色生香?
“我当落儿是姓宋,原来竟是姓薛”。苏夫人不急不躁,一边说着话,一边伸出根葱白般的指头去把项间利刃往外推。
平意锋利,薛凌不让力,苏夫人推上去,鲜血就开始顺着指尖往下流。她也不在意,继续一点点压着,似乎是要把自己的手指切下来。
到底是薛凌收了手,把剑扔出老远。苏夫人手无寸铁,又是个妇人,她实在狠不下来。
起码现在狠不下来。
见薛凌服了软,苏夫人脸上颇为自得,拿了手巾一点点擦拭着指尖血迹,一边问:“什么时候,薛家有个女儿。”
明明苏夫人此刻温言细语,举手投足都是一副闺门风范,只薛凌看着眼前妇人,觉得其全身上下都渗出一种病态的癫狂来。
这个女人,好像什么都不爱,什么都不在意,包括她自己。又好像什么都爱,只要对她有利的。救世济贫她做,杀人放火,她也做。
薛凌别了头:“我不姓薛,你究竟是哪来的。我…..薛弋寒究竟死在哪”。她差点就问了“我爹死在哪”,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只是,似乎毫无用处。
“好好好,你不姓薛。薛家只有一个儿子,是吧,薛凌”?终于变了腔调,把目光放到薛凌身上。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喊“薛凌”。
见薛凌不答话,苏夫人又恢复了笑脸,自顾自的往下讲:“你姓什么,都不要紧。你问什么,我也可以回答。苏家,是做生意的。
自古士农工商,商人都是些下贱坯子。要想过得自在,少不得要抱着那些老爷太太们的脚。
这一天天的,就得留意着这脚啊,下一步要踩在哪。
你得赶紧去把落脚地儿的尘土给舔干净了,人才会给你那么点好脸色,你才有机会把银子送出去。你当这送银子就容易不成。”
她说的缓慢,嗓音又好听。这些阿谀奉承之事,竟被她说的如同风月一般旖旎。换个男人听,不知道要多神魂颠倒。
可薛凌实在不想听这些废话:“我不关注苏家做什么,我只想知道薛弋寒怎么了。”
“薛落儿就这般急”。苏夫人再不喊落儿,而是自顾自的在前面加了一个薛字。
“薛将军的生死,苏家也是格外关注的。西北那块,皮毛粗酒牛羊,年年不知要给苏家带来多少银子,他若要死,就得早些备着。
这战事一起,才正是发财的当口,再加上。有些官儿也格外关注,我不就得费了心讨好着。”
“我只想知道薛弋寒怎么了,你若再不给我个准确答复,我便去砍了苏远蘅一只胳膊”
“薛家不都是大仁大义吗,何时养了泼皮来”,苏夫人擦干净指尖血迹,放到嘴里抿了一下。
她生的好看,这般动作本是有些下作,只在苏夫人身上,反倒媚态十足。
看着指尖不再渗血。苏夫人也就仰起脸,嘴角微微上扬:“你不识字吗,薛弋寒死了,应是死在他下大狱的第二日。什么和亲,什么会审,都是假的。”
薛凌恨不得将能将苏夫人这张脸撕下来,看看假笑底下到底藏着些什么东西。
可能做的只是忍了忍,道:“且莫说此事不可能,就算是真的。举国皆瞎,你怎会得知。”
“我猜的呀,你瞧,这张纸条,是我写的,从未递出去过。
因为,此事是我猜的。何况,真瞎和装瞎,你分的清吗”。苏夫人拈起那张描金笺在薛凌眼前左摇右晃。晃得薛凌视线里一片墨渍。
她伸手过去将纸条抢过来,连苏夫人的手指也一并捏住:“你怎会猜的到,你怎么猜的到,你不过是个贱民,你怎么猜的到天牢深处发生了什么。”
苏夫人将手指猛地抽回去,反倒加深了脸上笑意:“我有银子,又敬佩将军,送了大把的银票,求着最外门的看守,只求他帮我留意着薛将军每日吃食。
若有人亏待,就请他添点菜,我十倍之数补偿于他。”
“那又怎样。”
“万岁仁德,山珍海味流水一般的送,茶水点心没断过。更有几日,那是亲自提着食盒来探。”
薛凌没有答话,苏夫人显然是看出眼前的人已经没什么耐心,便压低了声音
“这世上事若有假,那就不会天衣无缝。虽直到定罪之前,将军一切待遇如旧,且皇帝几乎每日一次前去探望。
只是,自薛弋寒入狱始,前两日魏塱一共去过三次,每次皆有御林军统领霍云昇随行。三月二十日之后再去,皆是孤身一人。
我的小少爷,若不是薛弋寒死了,那就是霍家死了。可霍家,活的好好的。”
苏夫人换了种语气,像在问情郎今晚来不来,无限暧昧的问薛凌:
“小少爷,你说我猜的对不对?薛弋寒,该是卒于桃月二十。”
广陵散(三)
薛凌盯着苏夫人,看到的却是过去画面辉映,她拎着剑问薛弋寒:“我是那个饵,是不是?”
丁一大喊:“小少爷先走。”
霍云昇拿着弓弩:“薛将军让我来接你还家。”
最后人声鼎沸平息,汇聚成一句话:“那是我的馒头。”
虽然眼泪还没掉下来,但心头血红,已经爬上眼角眉梢。像极了那年她抓到的兔子。
仔细思量,苏夫人说的不无道理,这两年间,朝堂之事多有入耳,霍家权倾朝野,日常表现实在不算忠臣良将。但皇帝魏塱也不是软柿子,连同母族黄家与霍家相爱相杀。
君臣君臣,外人哪里又说的清。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登基之时,霍家与皇家正是夺权的关键时候。魏塱上位,恨不得世间再无掣肘。而霍家才捧了个皇帝,又哪里甘心鸟尽弓藏。
薛弋寒下狱,手中兵权归哪家,哪家就占了先。若霍云昇前几次皆陪着魏塱去大狱探望,突然之间不去,那就只有两个可能。
一:大家都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再去无益。二:薛弋寒已死,魏塱不过是唱一台好戏给世人看而已。
薛凌胸中念头过了万千,苏夫人的确是举世无双的聪明,盯着天牢最外层就能推测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过,这也仅仅就是猜测而已。对苏家生意而言,知道薛家大势已去就足够。但薛凌要的是个真相,所以猜测也不足为凭,自己不该在此地乱了阵脚。
想到这一层,她还是冷静下来,带着那张纸条,去捡了平意剑,回转身对苏夫人道:“你不过是猜的罢了”。言罢转身要走。
“我是猜的,可有人不是。”
苏夫人也站起了身,缓步走到薛凌身前:“薛小少爷,当今皇后霍云婉是我故交,她曾亲口对我说。薛弋寒卒于桃月二十。”
脑子里的刚松下来的那根弦,立马又直接被拉断。眼前这个女人,总有办法勾起你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薛凌伸手推了桌上茶碗,大喝道:“你撒谎,你在撒谎。你到底想要什么?霍云婉是霍家女,她怎么会告诉你这件事。”
“这世上,君臣决裂,父女成仇的事儿又不少见。你又焉知,她不想毁了霍家。”
“所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也想毁了霍家?”
“不是,我想毁了这个天下”。苏夫人挣脱了薛凌的手,留下一个诡异的笑,自顾自的走出了门,将薛凌一个人留在了茶厅里。
四下无人,无边孤寂汹涌而来。薛凌想与谁说一说这些无头乱麻。
只是天地之间,似乎就只剩她一个会喘气的了。明明此刻不在梦里,但那种被雪埋着的窒息感却一点点的出现在脑际。
她踉跄着想要走出苏府,却连大门的方位都分不清,最后又翻墙到了外面。接着在几条小巷里翻来覆去的迷路,回到客栈已经是快三更。
桌上一叠宋沧的书信还摆着没收,亏得也没人看见。一封一封的喂进烛火里,灰烬翩飞间,薛凌终于缓和了些。
唤小二送了壶热水来,梳洗了一下。薛凌还是决定去江府看看。事总要一件件的办,当务之急,是把薛璃找到带走。
换上夜行衣,薛凌就摸到了江府院墙下。她已经踩过好几次点,对府里路线守卫都十分熟悉。只要不惊动暗卫,自信不会出什么乱子。
事情倒是很顺利,冬至节,江府这样的大户总是格外热闹。想是晚膳散的晚,这都三更天了,还见有人影走动。
挑了个侍卫换班的时刻,薛凌纵身进去,按原计划敲晕了一个值夜的丫鬟。换上衣服,光明正大的行走在了园子里。
其实薛璃在不在江家,薛凌还真有点不敢确定,虽然薛弋寒说从此姓江,但那其他事情,不过都是薛凌自己揣测。
最重要的,最后给薛弋寒定罪,江家也居功至伟。她实在想不透其中关窍,对自身又多有愤恨,毕竟,那天是她上门动手。
据说,江玉枫的腿从此废了。江闳参薛弋寒仗势行凶,实则参的是她薛凌。
固以,薛凌对江家,总是没对霍家那么大怨气。今晚她想要挟持江家二少爷江玉璃,问问江闳,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位江二少爷,名动京城也正是在两年前。
薛弋寒事平之后,新帝论功行赏。江闳在殿前老泪纵横。
道是“自己已痛失长子前程,本不想觊觎皇家宝物,但请陛下垂恩老臣怜子之心。
江府有一幼儿生来带疾,密养到十六岁,实在是无力回天。求陛下赐麒麟露为引,权当死马做活马医。”
这麒麟露,原是御用圣药,据说是神兽麒麟的血流入灵芝草根。第二日,灵芝草叶尖就会有露珠状物分泌出来。
其色血红,却又晶莹剔透。百十年间难见,有活死人的功效,梁国上下也不过屈指之数。
江闳在朝堂之上公然索要此物,百官哗然。没想到魏塱一口应下,还遣了御医去江府守了半月有余。
这份恩宠,让京城之人对江玉璃未见其人,先闻其名。也不知真的是这麒麟露有奇效,还是御医名不虚传,反正江玉璃半年之后就能行走于闹市了。
只是,常年以一副极薄的白玉面具覆着脸庞,说是病根伤了身,脸上有红色状脉络退不下。少年爱俏,就以白玉为面。
这位公子风流雅致,喜香爱玉,文冠京城,常年一身天青色。不出几月,琉璃公子的雅号已经是世人皆知。
生来带病,喜玉。薛凌不是没怀疑过江玉璃就是薛璃。
但她抽空跟踪了两日,一是江府给的年龄对不上,二是两人行事作风实在相距甚远。
换句话说,就江玉璃这幅德行,薛弋寒能亲自动手将他打死。
薛凌曾亲眼见江玉璃出入青楼酒肆,一掷千金。举止轻佻处,搂着三四个艳姬不放,怎么也不可能是平城后院那病秧子。
几番对比下来,也就绝了这份心思。但正由于江玉璃生来带病,所以身子文弱,不宜习武。整个江府,应该是他最好下手了。
摸着到了他山居,这是江府里江玉璃的独院。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薛凌觉得连院子的名儿都透着些文人恶臭。
进了院,听到屋里还有些侍女笑闹声。薛凌蹑了手脚翻到了房梁上。
里头莺莺燕燕一屋,薛凌在房梁上等的昏昏欲睡,这个浪荡子将三四个丫鬟都调戏了一遍才自顾自的脱衣。
那个叫红袖的丫鬟招呼着几个姑娘都退了下去,二少爷睡觉时不喜身边有人,说是怕脸吓着姑娘家。
江家都是知道的。曾有好事的故意去扯了面具,那张脸,确实有些恐怖,也不怪二少爷心中有疙瘩。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江玉璃坐到铜镜前,缓缓摘了面具。
此刻薛凌只能瞧见他一个后脑勺。铜镜又被挡着,只能看见一点脸的边缘,是有些红色脉络交错着印到了耳根。
薛凌正想跳下去,却见江玉璃站了起来。一转身,那张脸,就让在房梁上的薛凌一览无余。
广陵散(四)
仿佛是脸上的筋脉膨胀开来,尽数攀爬在表皮上。
颜色青紫暗红交错着,少年的皮肤又格外白皙,对比之下更显狰狞,不怪日常以面具遮掩。
只是,这张脸,就算血肉模糊,薛凌亦不会认不出,那是和她铜镜里一般无二的眉眼。
两年半前的薛璃,比她矮了足足一个头。而今的江玉璃,看身量,似乎比她还高一些。
为什么,为什么江玉璃会是薛璃?
这两年次次试探,皆无破绽。薛凌既失望,又实在庆幸。
她始终觉得,江玉璃的命,是江闳踩着薛弋寒的尸骨换来的。
所以她甚至不敢去掀了他的面具仔细瞧一瞧。只尽可能的从为人处世去推断那个人不是薛璃。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突然就成了薛璃。
以前,薛凌只道是薛江两家合谋,结果出了岔子。而今刚得知薛弋寒早已死在大狱,又看见江玉璃这般样子,心中突然就有了别的计较。
如果苏夫人所言不虚,那父亲早已身死。但魏塱还日复一日的做给天下人看,说明薛弋寒的死,是个意外。
当今天子并没有动手,起码没打算在他死的那天动手。那父亲究竟出了何事?
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觉得薛家不保,就不惜一死来换薛璃的命。如此才能说通,为什么薛家有免死金牌在手,却难保父亲一条命。
一切都是为了眼前这个病秧子,为了他赔上自己,为了他赔上鲁文安,为了他赔上整个平城。
原来所谓君,不过不正,所谓臣,也不见得就忠。讲什么礼义廉耻,说什么三纲五常。
薛凌盯着屋子里的江玉璃,突然想到了幼年推他的那一掌。
明明咳血了,他当时,怎么没死?
怎么没死?
江玉璃走到门口,插上门闩,才开始解衣。这是他的习惯,睡觉前一定要检查下门窗,保证其只能从内里打开,方才能安心睡觉。
一转身,发现屋子里又多了个侍女背对着他,吓了一跳。忙又手掩了自己脸问:“你是谁,怎么还没退下,不知道本少爷要就寝了吗?”
薛凌压低了嗓子问:“你究竟是谁。”
他究竟是谁,他未必就是薛璃。这世上相似之人万千,何况这张脸近乎毁容,自己认错也未尝可知。
他未必就是薛璃,他不能是薛璃。
“你不是江家的人”。江玉璃一听问话,立马朝着门外大叫“有贼”!
薛凌早已割了半截衣襟蒙在脸上,听到江玉璃大喊,立马回转身,近到江玉璃身边,平意戳到江玉璃心口问:“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是谁。”
江玉璃似乎颇为在意自己的脸,右手掩着不肯拿下来。左手却摸到了腰间。
薛凌听到声音,反应极快的撤了剑去挡。但两人距离太近。还是有数枚针状物扎入右边肩胛骨。
她实在没料到江玉璃身上竟然有暗器防身,也不知道上面有没有淬毒。赶紧拔了出来,顺手把表皮血全部挤了出来。
江玉璃趁此机会把门闩打开,飞奔了出去。
江府侍卫已经开始围上来,她听见江玉璃轻佻的喊:“是个女贼,是个女贼。也不知是不是觊觎少爷美色,你们不要下重手。”
右手已经不能灵活用剑,薛凌将平意缓缓换到左手。这是当年为了哄鲁文安练的本事,虽不能与右手平分秋色,好歹能挡一挡。
她两年前在江府栽过一次,今日上来便是死手。不过,似乎并无江府暗卫出动,围过来的,不过是寻常家丁。
愤怒之下,刀剑无眼,交手就有人见了血。七八个人躺了一地之后,薛凌才看见江玉璃竟然吓瘫在地上。
也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屋了带上了他的白玉面具,坐地上捏着不知道什么玩意对着薛凌,战战兢兢的喊:“你….你…你…..不…..要过来。”
薛凌猜想他手上是发射暗器的东西,也不多惧。刚刚不过是她不防备,两人离的又近,才让其得了手。此时两人面对面,实在没什么好怕的。
她一步步逼近了问:“你到底是谁。”
门外突然有人喊:“璃儿怎么回事,快开门。”
江玉璃才记起,自己院门没开。暗道“这群狗奴才真是蠢啊。”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薛凌,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个女人结了梁子,还是个这样子的女人,天地良心,他从来没赖过账啊。
情急之下,又要闭着眼睛按手里的东西。只是还没来得及,手腕突然被人捏住,剧痛迫使他五指伸开,手里东西跳到了地上,只得赶紧求饶:“你….你先松开….有话好说。”
薛凌拾起了地上东西,院门已经被强行推开,又是一堆人围了过来,她看到江玉枫也在其列。应是看江玉璃在她手上,所以未轻举妄动。
“你是谁,你.......你...莫伤我儿。”
说话的,似乎是江夫人,可当年一面,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姑娘是谁,可是舍弟有何唐突之处。在下先在这代为赔不是了,舍弟自幼体弱,还请姑娘手下留情。”
开口的是江玉枫,她倒是印象深刻。
“大哥救我。”
江玉璃在地上喊得惶惶然。像极了当年薛璃喊薛凌“大哥,你快来。”
这一院子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独她一人神憎鬼厌,恍如世间冤孽。
薛凌捏着平意,抖的不成样子,深怕下一刻就给江玉璃几剑,或者,将自己刺个透穿。
恶,从心头起。
“江府好儿郎,江大少爷逼死良家家,江二少爷始乱终弃。不知他要赔哪条腿。”
薛凌提起当年旧事,江玉枫当年逼死薛家义女,被薛家儿子断了一条腿这事儿,在京城人尽皆知,却又人人讳莫如深。
此刻被如此毫不留情的说出来。江夫人立马就变了脸色:“你...你是哪家的女子,这般不知羞耻,三更半夜闯人宅院,这是....要见官的。”
薛凌把江玉璃推向人群,转身跃上屋顶。回头看到江玉枫拦了要追的家丁,也不多做留恋,跳出了江家院门。
此番闹腾,只恐江府查人。薛凌回客栈跟小二说是要连夜启程,匆匆结了账,打算换个地住。
一路漫无目的的走着,一边看着捡起来的暗器。说来并不是什么稀奇之物,不过是个机簧,里面装着银针罢了。
不寻常的是,外观是一对儿兔子。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肚子里已经空了,另一只透过光还能隐约看见里面有数十枚针。
两只兔子都是上好的白玉所铸,触手生温,雕工精巧。兔眼处刚好是红色的玉籽皮,更显得栩栩如生。
此处也被做成暗器的发射点。整个设计,颇为风雅。
刚刚中针的地方,隐约开始有了酥麻感。薛凌思量,估摸着是涂了什么。这年头,病秧子也不可小瞧了。
可惜这京城之大,她似乎无处可去,兜兜转转又到了苏府大门口。
广陵散(五)
这一番折腾,也不知四更过了没有,不过,天总是快要亮了吧。
靠着门坐了下来,肩上麻痒之感更重。幸亏当时挤了不少血出来,不然估摸着在江府就要发作。
薛凌把一对儿兔子举在眼前,一边摇摇晃晃的看,一边乱七八糟的想。
兔子,哪来的兔子?
是她当年抓的那两只吗,可是那两只兔子,被鲁伯伯炖了呀。
当日她在薛弋寒书房高烧不退,此后,心病就再没好过。
只是那时还哭的出来,她在马上抽抽噎噎的跟鲁文安说“平城虽大,可是都抓不着白色的兔子了,凭什么东西都要让出去”。
当晚她睡得迷糊,鲁文安摸进来喊:“崽子快起来。”
等她跟着蹑手蹑脚出了城,就看见一口锅子架着,底下火烧的正旺。
“你要的兔子,你非要这玩意做啥,这白色的跟灰色的吃着能有啥区别。”
“啊!”
“这不就是你要的兔子吗?”
“我不要吃这个,我要来养的,你怎么能去偷.…..”
“哎,我的祖宗,你爹咋能让你养呢,我不都是给你偷的。
呸呸呸….这咋能叫偷,这不就是你的吗,这是自个儿的,拿回自个儿的东西,这个不叫偷。
你不要学你爹,你爹那个脑子…”
天上开始飘雨,薛凌觉得自己眼睛也开始迷蒙。
拿回自个儿的东西,真的不算偷吗?她怔怔的想。
苏府早上开门时,就看见薛凌斜倒在门口,右边肩膀衣上一大片暗红,忙喊了苏银。
跟着一起出来的还有苏远蘅。
眼前的少女,发丝上已经挂了冰霜。抱起来,身上已经没多少热气了。
昨夜冬雨寒凉,不知道是在门外睡了多久。将薛凌丢在床上,苏远蘅发现自己外衣都被印湿了一大片。
京城又多了新的谈资。琉璃郎君惹了情债,被姑娘三更追到院里要嫁,连当家主母都惊动了。
听说国公爷气的动了家法,勒令其在家严读。无功名之前,不得出门。这番举动,叫京中少女好生气恼。
此时的薛凌,正坐在苏家床上,看着苏夫人将碗里汤药翻来覆去的吹。
她在苏家呆了两年有余,基本都是睡在地上守苏远蘅。而今说着要和苏府一别两宽了,居然有幸躺到了苏府绣床。
手里摸索着那对儿兔子,薛凌突然想起霍云婉的事儿来。问道:“皇后,当今皇后,怎么会想毁了霍家。”
苏夫人似乎是愣了一愣,这几日薛凌一言不发,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没想到开口第一句是这个。
只是她又飞快的换了笑容:“来日方长,落儿先把药喝了。好在肩膀上不是什么致命的毒,几日也就清了”。这么一柄利刃,毁了,她是真的舍不得。
薛凌接过碗一饮而尽,这种苦不溜丢的玩意儿,她自小不爱,喝的也少。这般一口下去,差点又要反胃吐出来。
只她从小耐力极佳,一口唾沫压了下去,追问道:“当今皇后怎么了。”
“云婉是霍家的大女儿,当今霍相的掌上明珠,与皇帝伉俪情深。”
“所以她怎么了”。薛凌将药碗丢出去砸了个粉碎。
“落儿这般聪明,你瞧,圣上登基两年有余了,说是为先帝国丧三年不选秀,可宫中嫔妃也有好几位的,但膝下至今无所出。”
“是魏塱忌惮霍家。”
“非也,是霍家忌惮天子。”
“哈哈哈哈………”薛凌只呆了半晌,就飞快的反应过来。
世事荒唐,果然世事皆荒唐,这世间荒唐的不止她一个。
“霍家最小的女儿,今年还不足十岁。一月总有半月去宫里呆着,说是让长姐教养着,落儿你瞧,这又是为的什么。”苏夫人看薛凌笑的开怀,索性多问了一句。
薛凌转了头,并未作答,只是心中明白。魏塱不敢让皇后生孩子,恐霍家有二心。殊不知,霍家也不敢让当今皇后生孩子,免得天子忌惮。
其次,毕竟天子盛年,就算生了,也难保不出意外。
最好,就是再等等,等到皇帝年迈,再让小女儿送上去,留个血脉,然后顺理成章。所以,现在就忙不迭的日日将小女儿养在皇帝面前。
皇后尚无所出,可想而知后宫其他人是什么光景。
霍准真是步步为营。唯一没想过的,大概就是大女儿霍云婉这一生要如何过活。
她听闻霍云婉十七即嫁与魏塱为妻,当时魏塱还是个皇子。这些年来,帝后和睦,百官称赞。
原来一揭开,都是腐臭。怪不得,苏夫人说霍云婉想毁了霍家。
这几年郎君不同德,家人皆离心。看似人间富贵享尽,焉知不是世事冷暖尝透?
这天是真的冷了,薛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握了握手里兔子。
苏夫人见她不说话,一扬眉:“落儿,到底是谁?”
真是风水轮流转,薛凌想起那晚逼问江玉璃来“你究竟是谁”。而今就想问自己“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只是,两个人都没法给出答案,她撤了身后靠枕,看着苏夫人:
“薛弋寒只有一个儿子,可惜,不是我”。言罢又躺了下去。
身上其实没什么伤了,高热带来的眩晕也早已退去,但她还不想起。
好像天地之间唯有这一方软塌,才是真实而又简单的事物,不必绞尽脑汁的去想原由。
一觉睡醒,听见些铮铮之声。薛凌慢悠悠穿了衣服循着声音而去,瞧见苏夫人正抹着古琴。
精彩之处,杀伐之气破弦而出。和着屋内熏香袅袅,此景甚雅。
她认识这玩意,却从没碰过。这两日胸中郁结,行为就散漫,也不跟苏夫人打招呼,径直走过去,伸手随便拨弄了俩下琴弦。
苏夫人看了一阵,笑了一下。用手按住所有琴弦,温声道:“琴不可这般乱。”
“有什么事情乱不得”。薛凌答的懒散而自然。
这个天下,还有什么事儿乱不得?
苏夫人将薛凌的手拨开,又飞快的弹了几个调子,然后停下看着薛凌:“这首曲子,名为广陵散。”
“与我何干?”
“它讲的,是勇士聂政刺王的故事,落儿若是喜欢,我可以教你。”
薛凌盯着苏夫人的脸。学什么?学琴,还是学聂政刺王?
这个日子,就没一天安生过,从她回了京,就从没安生过。手上动作飞快,眼前名琴已毁,七弦皆断。
薛凌将平意钉在琴身上:“我自幼就学,岂轮的到你来教。”
是的,她平生所学,不都是些杀人放火之事,怎么以前,自己就把这些想的那么德政昭彰?
华叶衰
苏夫人思索片刻,突然拔起平意朝着薛凌刺来。
只二人中间隔着一张琴,苏夫人又没什么武艺,这一刺实在没什么力度。
薛凌不知她要做什么,避开剑尖,以手为刃,击中苏夫人小胳膊处。然后顺势接住掉落的平意,又死死的钉回琴上。
苏夫人一撩衣袖,看见胳膊上已有了一块青紫,却只揉着伤痛处不说话。
剑还在琴上微微颤动,薛凌道:“我说了我自幼就学,轮不到你来教。”
苏夫人笑了一下,又把平意拔了出来,拿在手上缓缓翻转着看,不作言语。一时间,两人气氛诡异。
“我不知道你苏家要什么,可我,只是打算拿回自己的东西,你我道不同,不相与谋”。薛凌说着话,退了两步。养了这两日,也该离开了。
苏夫人却突然握着平意刺向自己胸口。
薛凌吓了一大跳,方向不对,不好强抢。她只能一把握住苏夫人手腕,往旁边拉扯。如此,顶多划伤,不会致命。
却不料她刚打算把苏夫人手拉开,苏夫人就手腕一转。平意登时换了个方向,斜过薛凌胳膊,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薛凌连忙松手,后退几步才看,伤的不深。但是左手捂上去,血还是从指间渗出来,滴滴答答的往地上掉。
“你这个疯子。”
苏夫人将平意“叮”的一声丢在地上,在琴身上轻轻拍了一下掌心。薛凌看见黑色的琴木上多出一点细细的白色粉末。
而后苏夫人抬起头来道:“你瞧,你学的不好,你死了。”
剑上当然没毒。但很明显,苏夫人想让它有毒的话,此刻薛凌真的死了。
见薛凌不答话,苏夫人一根根的去缕琴弦,自顾自的说话:“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知道,当着你面寻死的人,救不得。
你既不知道我要什么,又如何知道你我道不同。可道同不同,又有什么关系。你难道没看出来,你我人是相同的?”
薛凌捡了平意:“我跟你没什么相同,宋沧在哪,我要去看看他。”
“他好好的,该看的时候,你自然就瞧见了。苏家生意一言九鼎。薛凌,你随时可以走,但迟早有一天,苏家的门,你还要踏进来。”
“我不是薛弋寒的儿子,你苏家做尽天下生意,自然有一天我可能踏进来。那又怎样呢?”
“哈哈哈…,真是好”。苏夫人大笑着抱琴离去,走到薛凌身边时,耳语几不可闻:“我若有落儿一半本事,金銮殿上坐着的,没准姓苏。”
薛凌抖了一下,可也就是抖了一下。这话若放在以前的自己听到,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苏夫人当真就不管她几时走,非但不管几时走,吃喝拉撒一律懒得管,反正苏府随她来去。
薛凌也懒得计较,想是年底将近,苏府事也多,连苏远蘅也成天不见人。
好在手头握着苏夫人一开始给的五千两,薛凌权当苏家是个落脚客栈,一门心思办着自己的事。
京城当真繁华。
胭脂水粉,绫罗绸缎,茶水饮食,一日日的玩下来,世间再无薛凌。
只心中荒芜。
名剑良驹,毒药暗器,奇珍异宝,一件件的买下来,世间就只剩薛凌。
燃了红烛,将头发用桂花水沾湿,再缓缓梳顺。将前两侧青丝少量挽起,以玉簪固定,缀一枚翠玉璎珞,后脑自然垂下,这是街上少女最常见的发饰了。
绕是如此,薛凌也向着着府上丫鬟学了好久,才能在自己头上挽出来。
指尖挑了一点唇脂,在嘴上轻轻抹匀。十六七的少女,脸上无需胭脂提色,只一点香粉就开始明艳。
瞧了瞧妆奁里,薛凌又捡了一对石榴色耳珰挂着。铜镜里,芙蓉面,柳叶眉,乌云鬓。不是倾城色,好歹称的上好年华罢。她痴痴的想。
薛凌走的悄无声息。苏夫人听苏银来报时,神色未改一丝,好似府上本无这个人。
这几日,京中已开始落碎雪。
庶人闹市不得行马,薛凌只能牵了慢悠悠的走着。城门口侍卫瞪大了眼睛:“小公子这是哪儿淘来的飞黄马,好些年没瞧见了。”
“原是家中重金淘来的,可性子还烈着,此番送去城外马厩训训呢”。薛凌笑道,还伸手往马脑袋上捋了两下。
“好马性烈…….好马性烈。”
走出几丈,城内喧哗声渐远。薛凌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应该,还赶的上回来过除夕吧。
鹿山院里有青烟袅袅。有人惊呼:“你,你怎么能在这烧纸钱。”
“嘘,还请小哥不要告诉先生。今日..是家母冥寿,我实在无处可寄哀思”。宋沧开始有些哽咽。
“啊…你还这般小,阿娘,也不在了?”
“家中横祸,只..只余我一人了。”
“那咱俩真是同病相怜,不过你好歹还能读书求学,我只能给人干苦力换些饭吃。”
“世事皆学问,不知小哥如何称呼。”
“李阿牛。”
“在下苏凔”。
御书房里灯火未熄,淑太妃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红参煨鸽子。劝道:“塱儿最近勤勉了些,国事为大,龙体也要紧。”
“儿子心中自有计较,多谢母妃关心。”
“再过几月,先帝逝去也满三年了,宫中也该添些新人。”
“添与不添有个什么差,也不急这事。”
“帝后深情,可这皇嗣,也总要考虑。”
永春宫里冬至月贴下的窗花还未撤,霍准把请安礼行的一丝不苟:“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此处又无外人,父亲总与女儿这般生分,家中一切可好?”
“礼仪不可缺,家中都好,你母亲也惦记你。过几日送云瑶宫,就一并来瞧瞧你。小丫头才回去住了几日,就吵着要回宫。”
“宫里新鲜玩意儿多,皇上也宠着瑶儿,她许是嫌家里没有玩伴闷着呢。等年岁长些,就知道家里头的好。”
“这一天天的看着她,娘娘也辛苦了。”
“云婉是霍家女儿,又是长姐,自然该多担待些。爹爹,才是最辛苦的那个。”
国公府江夫人扯着国公衣襟不肯丢手,嗔怪连连:“老爷,璃儿跪了一个时辰了,你让他起来,你让他起来吧,他是个什么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慈母多败儿,玉枫仕途无望,你想让江家断在这,还是让二房三房那几个不成器的去?你看看他一天到晚什么样子,什么样子?薛…..我江闳怎么会生出这种儿子!”
苏家苏姈如一贯躺椅子上,端着茶碗问:“走到哪了”
“夫人,落儿姑娘身手实在超出下人太多。出了城,几里路就跟丢了。不过看方向,是往北。”
疾驰了一天,薛凌让马歇着,自己也漫不经心的啃着饼子。天上乌压压的,今晚怕是有暴雪,得赶紧找个地儿避避。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此时都是严冬了,不知道当是南下的那个小村,是否还有绿意?
予之(一)
这一路风霜雨雪,薛凌却觉得比当年南下风和日丽之时更为惬意。
连续几日行马,按舆图上标注的看,宁城已是咫尺之遥。
过了宁城,平城,就不远了。
收起手上舆图,薛凌轻拍了一下马屁股。身下飞黄颇通人意,感受到主人喜悦,更是四蹄生风。
恰今日晴好,除了化些雪水饮马,她就再未停歇,终于在酉时末踏进了宁城城门。
此处,她以前来过数次的。
有时是随薛弋寒公干,有时,却是鲁文安带她来吃喝。虽远不如平城亲切,可还是升起故地之感。
以前和鲁文安住过的那家客栈还开着,要了一间上房,洗去一身疲惫
又交代了小二好生照顾爱马,薛凌提着剑,缓慢了步调在宁城街道上转悠,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许多。
去时说着多不过一月,还,却用了她快整三年。
近乡情怯之时,觉得动作大些,都会惊醒这一场久别重逢。
天冷的缘故,人歇的也早。时辰还不算晚,街上却已经是空荡荡的了。
逛了老远,才瞧着一家食楼,门窗缝里还透着光,旁边旗帜上书了个大大的“羊”字。
走上前敲了敲门,出来个小二,瞧了薛凌两眼就满脸堆笑:“哟,这是哪儿的公子爷,这般晚了,小店还以为没客了。”
京中虽也偏北,但来往之人多富贵,保暖多以锦缎丝绵为常。
此处自然难与之相比,居民大多以毛皮御寒,穷苦人家多用些羊兔之物,奢豪的也有狐裘貂皮。
她还没来得及入乡随俗,一身绫罗裹着大氅,小二一眼就瞧出不是常来之人。
薛凌往屋里瞧了瞧,也没什么客人,就七八个客商模样的汉子围了一桌,便问小二道:“我一个人,不知能不能与那几位拼个桌子?”
小二往里回头瞧了瞧:“这个就得公子自个问问啊,小的只是个打杂的,哪敢替各位大爷做主。”
薛凌大踏步的迈了进去,走到桌子边,看到桌上已经有了十来个空酒坛子,也不拘泥,偏头含笑道:“各位大哥能否行个方便,与我拼口饭吃,这酒钱我付了,也免了店家另起炉灶。”
她长相清秀,穿着又斯文,往这一站,倒是十分显眼。
一个刀疤汉子看了两眼,笑了笑道:“出门在外,都是兄弟,不嫌弃就坐”。一边说着一边拿刀柄推了一碗酒过来。
薛凌端起来一饮而尽:“真是好酒。”
以前在平城,薛弋寒是不许饮酒的。偶尔鲁文安会给一小杯。
去了京城,酒水又细腻醇厚,带着各种花香果味。此处却粗狂的辣人喉咙。一碗下去,眼睛里都透出火来。
有人挪了挪屁股,让出个位置。薛凌解了大氅,也不疼惜,直接扔出老远,才坐下来。捡了一块也不知道谁切的肉,肆意的塞进嘴里。
桌子中间是一口大大的暖锅,里面汤水雪白,应是煮了很久了。沸腾之间,隐约可见羔羊骨架。
暖锅这种东西,京城自然常吃,只是吃法风雅,与此地截然不同。
大多是一锅清水,鸡鸭牛羊一应肉类切作纸片薄,汆烫之后放入精心调制的蘸料里蜻蜓点水般掠过,然后送入口中,既美味,又不失情趣。
但普通人哪有这副心思生活。这一带的暖锅,基本是一口锅子架着,刚出生的小羔羊剁成块丢进去,咕咕的炖着。再捡食客喜好的块子肉丢进去,熟了捞出来,拿小刀切了,蘸些粗盐就吃。
羊肉未经处理,总有些腥膻味。薛凌好久不吃,猛然间一大口,咽下去,就涌起一阵呕吐感。赶忙又灌了一大碗酒,呛的咳嗽连连。
桌上的人早就没了动作,瞧着她笑道:“这是第一次来这儿吧,这般吃法,有几个人受的住,你切的薄一些,再蘸些盐巴。”
小二早就添了一副刀具碗筷来,身边的人在锅子里捞了一块腿肉放薛凌碗里。
她迫不及待的拿了刀要去切,左手才放上去,被烫的一抖,赶紧缩回来,摸到自己耳垂上。惹一桌子哄堂大笑。
有人戏谑到:“我说小兄弟从哪来的,这是在宁城第一顿饭吧。”
薛凌吹着手指,她不是第一次来了。可以前,这等东西,薛弋寒不会单独带她来吃。
其他时候,无论在哪,鲁文安一向是切好满满一碟子给她,哪儿有需要自己动手的机会。
水雾热气熏的人眼微红:“是啊,可不就是第一次,几位大哥呢。”
“怪不得。嗨,看你是个富贵样的,这个季节来这受啥罪,六七月过来,才美呢。我们都是跑冬的,就吃这口饭,没办法,不过年年如此也习惯了。”
薛凌扬了扬眉,尽显执拗,道:“我有东西被人偷走了,一路追到这。”
“这调调,咱就不懂了哈。啥玩意儿这么重要,不报官府,自个儿追来了,看你细皮嫩肉的,你家人咋也舍得你一个人出来。”
薛凌总算切得几片羊肉,直接拿手拈起去蘸了盐巴塞近嘴里,囫囵着说“我偷跑出来的,阿爹不许的。这肉真好吃,酒也好喝。”
是真的好吃啊,是她念了近三年的那口热气,是她心头仅存的一点念想。就快要到眼前了,快到了。
吃完一根腿骨,干脆抱着酒坛子又饮了几大口,薛凌才抹了抹嘴,看一桌子人都盯着自己,拱了拱手:“见笑了,这一路,都是吃些干饼子,几日没见油腥了。”
刀疤脸道:“年纪虽小,酒量倒是不错,早些回去吧,家里人怕是要担心死了。这地儿,又不是啥好地方。”
有人抢话:“我看小兄弟倒是个爽快人,不像那些高门子弟。我们货物也办的差不多了,过几日就要启程回。
你要不要与我们一道走,路上也好多个照应。你这一身唇红齿白的,遇上个土匪,都不知道被扒几层皮。”
“我?我还要去平城的,我不怕”。薛凌拿起剑来晃了一下,剑穗上两只兔子碰撞着,格外可爱。
桌上人变了脸色:“平城,你去平城做什么,那地儿自从薛弋寒造反之后,只作军守,平民尽数迁出了。这两年,我们跑冬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薛凌摸了摸剑身,又饮了一口酒:“有人偷了我的东西。”
“嗨,我说小兄弟,我像你这么大,也有些玩意儿丢不下,但我劝你莫去,过了宁城,十里之内还稍有人烟,再往前就不太平了。”
“是怎么个不太平法?”薛凌用手肘支在桌子上,托着脑袋问。
她真的想知道,是怎么个不太平法儿?她生长于平城十四年,究竟是怎么个不太平法儿?
“还不是上任镇北薛弋寒,你说这好好的日子不过。据说,无忧公主,是被人从城墙上推下去的。”
话说到一半即被刀疤脸打断:“胡狗子,你喝了几两,就在那管不住舌头。”
“这这...这这事儿有谁不知道啊,你问问这一带,谁不知道啊。”那个叫胡狗子的真的有点管不住自己舌头了。
“有没可能,薛将军是被陷害的,我听说他镇守平城多年,无一纰漏”。薛凌睁大了眼睛,怕自己错过回答里的哪怕是一声叹气。
刀疤脸盯着薛凌,不复初进门时的热情:“陷不陷害,不是我等升斗小民该关心的事儿。善用刀剑者,必死于刀剑之下。
他既惹出滔天之祸,又在这场祸事中成为败军之将,自然就该死。若死的再早些,没准不至于西北战火绵延。”
桌上多人附和:“老大说的对,咱刀口舔血的人,也是这个想法,生死各有命,半点不怨人。若真有个一二三,早死了,对大家都好。”
又有人劝薛凌:“你这小娃,这话也就在这说说,以后回了,稍不注意,九族都得赔上。”
“难道是非皆无足轻重?”
“有个什么轻重,皇帝死了跪三跪,起来又是无名人。你瞧谁家日子不是照常了过。来来来,干一个。”
几轮推杯换盏之后,薛凌盛了一碗汤,闷着脑袋喝完。从口袋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丢桌子上道:“
与各位大哥一见如故,这顿饭我请了,山水有相逢”言抱着剑,捡起地上大氅出了门。
她的阿爹,在旁人口中,该死的再早些。可她的阿爹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死的那般早,也是什么也没保住。
予之(二)
城内已没什么有火光,薛凌摸着路,跌跌撞撞走回客栈里。先去马厩里看了一眼,觉得草料着实不错,才爬回楼上房间,栽倒在床上。
酒意上涌,分不清是胃里灼热,还是心头怒意难平,只觉得口干舌燥,连唤小二送了好几次茶水仍不得解。
她至今还没弄清楚为何父亲死在狱中数日才被公开,又逢人对薛弋寒之事无半点不平。
辗转难眠到半夜,薛凌握着剑穗上两只兔子,仍止不住问自己:
“这个世道,何时成了这样。
既然成了这样,还能成什么样?”
问了千百遍,终于有了回响。身体里血液涌动处,每一寸都在咆哮:“怎能独我一人伸手不见五指,干脆让世人都瞎了眼。”
遥远京中霍府,霍云昇终于能把两只眼睛都睁开,虽然房内早熄了烛火,但好歹不是刚刚那种化不开的黑暗。
他罕见的做了噩梦,梦里看不清面容,只一双红了的眼眶格外引人注目,站在那里字字锥心。
“我薛凌,文从三朝太傅,武随定国将军。今日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诸位睡觉,且不要忘了睁着一只眼睛!”
转而场景一换,他被困在某处山谷,崖上有人拿着弓弩直指自己项间。那种凛冽的寒意,惊的他脑子一激灵,马上跟自己说“是梦是梦”。
偏眼皮沉重,废了好大劲,把右眼睁开一条缝,又在满身冷汗中挣扎了好久,才把左眼也艰难睁开。
在床上躺了片刻,人完全清醒过来,惧意才勉强消退。
霍云昇摸了摸床沿,记忆已经有些遥远了。何况他和薛凌也没打过几次照面,此时此刻,就算站到自己面前,也未必就认的出来。偏那几句话实在太过深刻。
有时候回想,他不是不觉得后怕。但薛凌真的就如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霍家动用了一切手段,都再没找到这个人。
他是霍家长子,霍准一手栽培出来的御林将。随着六皇子登位,更是少年意气巅峰。仿佛世间之事,尽在股掌。
最初追杀薛凌之时,曾觉得此人不过如此,若不是皇帝和爹再三交代,他怎么可能亲自出马。三四次交手,也不见薛凌有什么特殊。连几句狠话都说的哭哭啼啼,叫人发笑。
可等宋家行刑当日劫囚一事,才真正有了心中刺。他算着薛凌可能会来,早早做了准备,竟然还是没抓住那个劫囚的人。而后宋家儿子也就此失去踪迹。
他顾不得平息皇帝怒火,虽然也没什么可平息的,毕竟当今那位巴不得霍家出点啥事。夜以继日的带着人守着这座城,风吹草动立即过去查个人仰马翻。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失手了一次,那一次可以说穷寇莫追。数日之后又失手了第二次。
这一次,是闹市劫人,于天罗地网中全身而退。虽然这两次未必就是同一人,但又有谁能肯定不是呢。
既搜不出被劫走的宋沧,也找不到薛凌,霍云昇就加强了霍府守卫,一心等着薛凌自投罗网。
前几月,确实有异,可什么都没抓住。然后,一切就归于平静。
仿佛薛家从未存在过,连父亲也不在惦记薛凌是否还在逃。日子一天天的过,那场猎杀也从自己的记忆里退却。
直至今日,大梦方觉。原来“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这八个字早已是跗骨之蛆。
世间何来鬼神可惧,唯人心称得阿鼻刀山。
薛凌半夜睡去后,就睡得极沉。第二日小二敲门才醒。
本是计划着一路赶到平城,她只要了一晚客栈,睡到日头三竿还不起,店家就忙不迭的来赶人。
薛凌赶紧递了银子过去:“实在不好意思,昨儿耽搁了事没办完,劳烦小二哥再帮我续一晚,顺便送些点心来,剩下的请你喝茶。”
她身上钱多,出手也不看数目,小二眉开眼笑的出了门。
此家客栈开在比较热闹的街上,推开窗,街上人流说不上来往如织,吆喝声也算此起彼伏。薛凌干脆坐上窗台子看。
这下面的人,是不是也在心里想着薛弋寒该早些死?
小二送来的是几个羊肉饼,配着一壶滚烫的马奶茶。三两下吃了,薛凌下了楼,走到街上。
买得几件毛皮衣物,又添了些适合存放的干粮,外加一副上好的弓箭。那卖家自夸,连野牛都能猎。
薛凌摸着弓,又来来去去的逛了好久,捡着自己喜欢的玩意买。晚间仍旧歇在宁城。
可能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她来此,原是想要个结果,此刻,却只想要个开始。
第二日早早就起了身出发,因平城南门朝向是梁国境内,北门外才是胡族地头,薛凌又特意绕路到了到北门城外。
看见城门轮廓之时,日头已开始西斜,薛凌驭马放慢了步子,缓缓走的近了些站定。白衣赤马,此地风大,袍子被吹的猎猎作响。
平城的城门,似乎被加高了。那些石头上,火烧的痕迹,还未完全消失。
城门上的守卒也发现了这一人一马,大声喝道:“城下何人。”
楼高,城上城下的人皆相互瞧不清脸。相互对峙了少卿,见薛凌不答话,又扯了嗓子喊:“城下来者何人。”
终于看够了,身后是昨日买来的猎弓。薛凌取出来,搭上箭矢,努力瞄着城墙上面插着的一面小令旗。
弓箭不适合近战,平时练习又多是草把子,她不喜欢的很,就是跟鲁文安出去巡防猎黄羊才带着。这两年不碰更是手生,瞄来瞄来都觉得准头不好。
这般动作在上头的人看来,已是明显挑衅。派了人去禀报,但没做什么反击准备。几个守卒凑一起站那一脸不解的盯着薛凌。
说攻城吧,这一个人能做个啥。说不是吧,这弯弓又是什么意思。
寒芒终于还是划破长空,正中一面旗帜,力道之大,直接把飞扬的布条带起钉死在身后墙上。
薛凌看的开心。这个城,是平城没错,但不是她的平城。
扔了弓,也不管城墙上还有人问话,自顾自拍了马转身离去。
鲁文安刚去撒了泡尿,上来就听说了这件奇事。站到边缘处一瞅,刚好看见了他的崽子消失在眼前。
其实看的不清晰,那个人骑在马上,已经走的远了,只能看见个巴掌大的背影。
可那一定是他的崽子回来了,他等了两年的崽子。
他飞奔下城楼要追出去,可惜他早已不是镇北将军的心腹大将,他只是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卒子。门口有人把他拦了下来:“恐是有诈,先别追出去。”
“滚你妈的”,死了好几年的重剑无锋,又重生在平城。
他落水之后丢了薛凌,他只能听别人说薛弋寒已死,又没赶上去救宋柏满门。他什么都来不及,只能沿着那条河岸,翻来覆去的找他的崽子。
薛凌不会浮水,他是知道的。可他没办法,他从春找到第二年盛夏,上百里河道沿岸尽数走了三四遍。
最后,又像条狗一样爬到了平城。他的崽子若还在,肯定回平城了,肯定会啊。
打倒了十来个拦着的人,鲁文安就赶紧追出了城。但门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接着就是两三日不眠不休,都没回城换马,看马体力不支就下来,自己走着,等马歇够又漫无目的的转。
只是,他什么也没遇见。甚至于,他去了当年找薛凌之时遇到狼群的地带。然而天寒地冻,连狼都没了。
他这个副将,丢了两个将军。
而薛凌,丢的是仅剩的救赎。
予之(三)
鲁文安还是牵着那匹马回了平城,见是他,居然也没人计较当日之事,爽快的开了城门道:“哟,回来了,爷叫你赶紧去。”
鲁文安瞪了他一眼没说话,顾不得这几天什么也没吃,满城找当天当值的那个守卒。
找到之后一把抓住衣领把整个人提了起来:“你说了什么,他怎么不进来,你他娘的跟他说了什么?”
这安鱼,是霍爷征军来报名的。一直是个无名小卒,天天守城门,平常不见有什么脾气,谁都能欺负一把。此刻却双眼血红,脸上胡须杂乱,唾沫星子喷了人一脸。
吓得那个守卒直哆嗦:“我…我什么也没说啊。”
“你没说他为什么不进来,你说了什么,你对他说了什么”。鲁文安脑子开始不清醒。
他的崽子怎么会到了平城门下不进来,这群烂人日常就口无遮拦,一定是他们把崽子怎么了。
他握着手上剑,觉得自己废了多年的左手都有了灼热。突然自己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狠敲了一下,再醒来时,就已经被五花大绑在牢里木架子上。
这个牢,他也熟悉,以前基本空着没啥用,没成想今儿自己进来了。
平城早就是霍家的地儿,但已不复当年薛弋寒在时之地位。霍家将主要守军力量后撤至宁城,此处不过就是个看胡族动向的地头。
固以常驻在这的,只是霍家旁系霍悭,因官位只是个节度使,下属日常干脆就称了爷,此刻正坐在鲁文安面前笑着瞧他:“你在等谁?”
鲁文安动了动,才发现身上湿透,显然是被泼醒的,也不惧:“我在等我儿子。”
霍悭拿起旁边鞭子晃了晃:“当真?”
“当然是真的,我等了他快两年了。”
鞭柄伸到了鲁文安下巴上:“你叫安鱼,两年前征军来的,一直是个看城墙的,哪来的武艺。”
鲁文安谎话编了两年,早就在心中默念了千百遍,此刻气都不带喘,流利道:“我是个猎户,自小就会些拳脚,后来左胳膊被狼叼了,又当了铁匠替人打剑,天天练。”
“哦,所以你来这等你儿子?”
“三年前薛弋寒造反,胡人打过来,我老婆儿子都被掳走了。我想我儿子,这座城里不许留平民,我没得办法。
爷,我太想我儿子了,我就那么一个儿子,我看着离去的背影像他。爷,我不是有意伤人”。此话半真半假,鲁文安说的情急处,拼命挣扎着,任凭绳子深深勒进肉里。
霍悭一时间反倒摸不准了,他不是第一次审人,自然知道真话和假话的区别。看着面前安鱼的神态,实在不像在撒谎。
“你儿子?你儿子张弓射了城上令旗,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鲁文安愣了一下,他当日是听说有人对城墙上射了一箭,但一看背影像薛凌,马上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顿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讪讪道:“这个小的不知…小的,已经三年没见过我儿子了。”
霍悭也跟着愣了一下,他原以为安鱼又什么新说辞,没想到此人就直接说不知道,更让他分不清真假。
思索了一下,丢了鞭子:“行吧,我去查查,若是真的,你也有几分本事,当个卒子可惜了。不过,若是假的,想死怕都没那么容易。”
“谢谢霍爷,谢谢霍爷,爷,小的求你,若他再来,你让我去看看他,你让我去,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小的愿意给你当牛做马”。鲁文安还在絮叨。
霍悭走出牢门,皱了一下眉。安鱼这个人,说的如果不是真的,那就是演戏太好。
这种人用刑估摸着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干脆关两天放出来多留意着,没准还能把那人再引过来。是鬼还是神,到时候就知道了。
霍悭又去询问了一下这两年鲁文安的日常,发现此人没啥其他异动,还真是就只喜欢趴在城墙上看。
可惜运气实在不咋地,不管当时来的人是不是他儿子,他刚好去撒尿了。想去追,又被守卫拦了一把,毛也没抓着一根。
如此过了两日,霍悭就将鲁文安放了出来,说“身手当个守卒可惜了,跟在自个身边吧,已经交代了下面若有相似之人单独前来,就先放进来。”
鲁文安千恩万谢,跪在地上把头嗑的邦邦响,他彻底改了名字,从此被人唤作安鱼。
可惜他的崽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鲁文安回平城时,薛凌正把马身上的鞍具缰绳等束缚全部解了下来,此时虽是冬季,不过马总能找到办法的。
“你去吧,此处无垠”。没什么生命不喜欢自由,马先是不可置信,转而狂喜,舔了几下薛凌,就撒开四蹄,逐渐消失在她视线里。
也不怪鲁文安怎么也找不到,他以为薛凌一定在平城周围,划着圆的来回搜寻,薛凌却狂奔了数百里到安城。
平安二城,原本双生并蒂,一个身后是宁城,一个是乌州。是薛家一手建来巩固西北,防战火绵延至梁朝境内。
三年前战起,最终由霍云旸挡住拓跋铣。魏塱却借口是西北守军过于集中,导致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兵败如山倒。
因此将平安二城划开,平城自宁城由霍家驻守,安城与乌州一线交于自己的嫡系沈元州。
理由说来义正言辞,无非也就是防着一家独大。
这其中,又尤其防着霍家。因此,日常军需,皆是走乌州线,再分到安城。平城所需,皆由安城按例三月一送。
这两座城,外面皆是胡族地头,却又有所不同。平城直走,应是鲜卑拓跋氏,安城却离羯族的部落较近。
目前胡族五部势力属鲜卑最大,但薛凌幼时常听,羯族最为凶残,这个民族不事农商,以放牧掠夺为生。
在安城城外数十公里处游荡了两三日,薛凌瞧见了好些羯族部落的帐篷,但都不是她想找的人。
直到昨日,方才遇见合适的。羯族人分散,身份多以帐顶装饰来区分。宝石蜜蜡等物堆叠层次越多,则身份越高,据说羯皇可以有九层之数。
薛凌找到的这个小族群,最华丽的那顶帐子,应该是个直系王子之类的玩意儿。
她把剑和银子埋到安城城外,换了一身毛皮料的衣服。又在身上沾满灰尘,连头发里都洒了一把泥土,才骑着马又回到了部落附近,然后赶走了马。
走到水源处,仰面重重的倒了下去。
如果她所料不错,很快就会有来取水的人发现她。
躺在地上,听着没人声走近,薛凌还有心情一根根往嘴里塞草根,那是她早上亲自挖来的,冬日里头的特别甜。
仔细瞧着,能瞧见她十指指甲盖都被一条紫色的纹路贯穿。
予之(四)
耳边是呼啸的风,地上冰霜也久久不散。好在身上羊皮的袄子十分厚实,并不觉得寒冷。
薛凌百无聊赖躺在地上,吃完了手上草根,又吹着薄薄的雾气玩,等雾散尽,又数着天上云朵。
直到中午十分才听到远处有人声,站起来一看,三四个人正在那敲碎薄冰。
真是蠢啊,自己躺的地方才是最佳的取水点啊。
薛凌一边想着,一边又揪了两把枯草合着泥水往自己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拎起那一包金锭玉珠之物往那几个人身边跑去。
跑了的近了,就踉跄栽倒在一个人脚下,包袱里东西跌出一地,晃花了几人的眼睛。
“带我….回家…..带我回家”。薛凌用羯语口齿不清的重复着这四个字,手抓住其中一人裤脚不放,指甲上一条紫色分外显眼。
她就会这一句羯语,小时候那个太傅老头会讲各种趣事,其中就包括羯族这个奇特的习俗。
传闻胡人五族在很远以前,内部争斗也十分严重。那时羯族尤其弱小,且由于其部落分散的原因,其族民经常被其他民族掳走。
为了与部落之间的人表明身份,固以会用特有的一种红曲料在指甲上刺青,平时不会显现,只有用羯族密有的一种紫浆草水浸泡,刺青才会出现。
在动乱的年代,此法给予了大量羯族人被拯救的机会。在后续五部相对和平的时候,又被用于羯族细作暗语。
薛凌当时听的兴起,把那句羯语的“带我回家”学的活灵活现。转而拿去逗薛璃,还说哪天去偷点紫浆草,看看世上是不是真有这么神奇之物。
然而直到今天,她仍不认识红曲紫浆是什么鬼东西,指甲上那一线是几日前就用颜料一点点刺上去的,估计一泡水就得露馅。
几个人显然没料到突然窜出个人来,一脚把薛凌踢开。转而用羯语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薛凌一句都听不懂,实在没什么办法,干脆又重复了几遍:“带我回家,带我回家”。然后假装晕了过去。
晕之前不忘把两只手都伸到那一堆散开的金玉之物中间。
然后就听见几个人窃窃私语,语气倒是能听出兴奋感,薛凌眯缝着眼看他们捡那些金银财宝。
终于有人咦了一声,抓起了薛凌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翻看了好久,然后又是一阵听不懂的叽里呱啦。
薛凌躺在那,想着佛祖保佑,这玩意要灵啊。
还是有人拖起了她,抗在了背上。薛凌在背上晃晃悠悠的想:胡族高地位点的人,身边总会懂汉语的。
这一大堆值钱的玩意儿,指甲上那条线,这几个傻子应该不会把她拖去哪个草丛丢了吧。
微微扭了一下手腕,感受到里面平意还在,心里惶恐才能微微缓解。
水源地自然离部落帐篷处不远,不消片刻就到了。薛凌偷偷瞧着几个人在几个篷子间绕来绕去,放下心来,应该是不会出什么乱子。
总算到了她先前看到的最华丽的那个帐篷,门口有侍卫把几人拦了下来,薛凌只得赶紧又装晕,接着被人扔在地上。
听着几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玩意,然后十个手指又被摸了一遍就半天不见动静。
薛凌正纳闷,突然感觉自己人中处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她本就是装晕,更觉得疼痛难忍,赶紧睁开眼睛,眼泪止都止不住。
摸了摸人中,上面有血珠,只得暗骂一句:“真是蛮夷。掐一下就行啊。”
正兀自痛着,突然脖子上又一凉。定睛一看,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问了一句什么。
她实在听不懂,只得把头抬起来离刀锋远点,继续惶恐的重复那句“带我回家。”
“汉人”?面前的人似乎颇为惊讶,用生硬的语气问。
羯族的长相太过明显,被看出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娘亲是羯人”。薛凌尽量让语气可怜一些,眼色飘忽的坐在地上。
面前的人脸上有了疑惑,也不知道是怀疑,还是根本听不懂。思索了片刻,拎起薛凌进了帐子。
帐内炭火熊熊,热气扑面而来。薛凌被拎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面前,又听得他们咕哝了几句。
少年人狐疑的看着薛凌:“你是羯人?”
听他讲的十分流离,薛凌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来了个说人话的。
她仍旧是那副怯生生的表情答道:“是的。”
少年围着她转了几圈,又仔细盯着她的脸,转而坐到一副狼头作装饰的椅子上。
居高临下打量了好久,才道:“我们族里哪有你这样发育不全的羔子,狼都不稀得吃。”
薛凌跪坐在地上,嗫喏道:“我娘亲是胡人”。反正她生下来也没见过老娘啥样子,先编一句是一句吧。
少年又站了起来走到薛凌面前,捏着薛凌脸抬起来左右仔细着看,眼里似乎颇为好奇:“杂种就长成这样了,好像完全是个汉人啊?”
拎薛凌进来那个人用羯语讲了一句什么,少年的神色变得凝重,看着薛凌不说话。
薛凌怕露馅,赶紧又加了一句:“娘亲,娘亲也只有一半羯族血统。”
“那就是杂种中的杂种了?怪不得”。少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用词刻薄,却没什么讽刺感,只是神态十分骄纵,仿佛自己讨论是牛羊牲畜。
但薛凌仍是有了些不快,把头低下去没说话。
少年却很雀跃,蹲下来问薛凌:“算了,你来做什么,还带着这么些东西。是偷了什么被赶出来了?
你们这些杂种就是这样,贪恋中原富贵,被人瞧不起了,又想起草原的好。”
他话语里满满都是自豪与得意,听得薛凌一阵心酸且格外火大。
曾几何时,她在平城也是这般风发无畏,背着薛弋寒口无遮拦。
眼前的少年并没想像中的那般凶恶,倒有点像还没长大的顽劣孩童。应该,十分好骗。
薛凌颤抖着道:“不是,他们害了娘亲。我想。。我想偷他们的粮草。”
“粮草?谁的粮草。”
“就是安城的。”
“你这杂种,以为偷粮草是偷这玩意呢”?少年将刚刚从薛凌那堆东西里面的拿来的一颗夜明珠丢在地上。
这东西草原少见,可他也不怎么稀罕。不能吃,不能喝,给牧民都未必能换牛羊,也就拿去讨好一下其他部落的犊子玩意儿。
不过他是羯皇最小的儿子,生下来就是老王妃的眼珠子,哪用的着讨好别人。
“我有安城的密道图。”
“你有....你有什么?”,少年一脸不可置信。
薛凌从袖子里扯出几张纸,她几天没洗澡,身上泥土又多。
屋里气温高,身上早就出了汗。袄子捂着还好,这一扯,异样的味道熏得自己都有点眩晕。
少年似乎并不很关心粮草,连图都不看了,一把把她推开道:“你先去洗洗,什么杂种味。”
薛凌心跟着抖了一下,她见少年伸手,下意识的要去拿平意,差点就露馅。
少年跟身边人交代了几句,又冲着门外喊了一声,有几个侍女进来拉着薛凌要走。
不管是蛮子还是汉人,上位者永远体会不到民间疾苦,薛凌泡在浴桶想。
此处气候环境比起梁国中原差了一大截,这沐浴之事倒是不含糊。水里还兑了大量羊奶,要不是还要办事,她觉得自己还能泡好几个时辰。
中途侍女又送来一套换洗衣物,带着浓浓的羯族特色。薛凌洗完穿在身上,发现大了一号不止,越发显得她娇小。
将头发束在脑后,又跟着几个侍女走进少年帐子,才发现帐内除了少年,还多了几个人。
少年人看见薛凌,先愣了一下。又走到薛凌面前仔细瞅着:“杂种居然长的很好看”。他还真是觉得薛凌好看,说的毫不掩饰。
羯族的人都喜欢凶狠的豹子胡狼。但眼前这个杂种白白净净,低眉顺眼,像极了被人捏住颈脖的初生羊羔子。软软嫩嫩的,他也觉得好看。
薛凌绕过他,走到桌子前,把几张图铺平,回转身道:
“小王爷,我叫薛凌。”
予之(五)
“你叫什么有什么打紧,我爱叫你什么,你就叫什么。
汉人的字稀奇古怪,大多写出来我也不认得。好端端的,非说我们姓石。
你究竟哪来的暗道图,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城镇还有暗道。”
石是羯族大姓,功勋者有,贱民也不少。薛凌猜少年应是某个王的儿子,但还是决定问的清楚些,便道:“那我要怎么称呼你呢。”
“你不是叫我小王爷吗?怎么还问上我了。难不成还敢直呼我的名字。”
少年语气有些不耐烦,但并未多恼怒,他汉名石亓,正是当今羯皇最小的儿子。
羯族部落今日在此,明日不知游牧至何方,男女之事也开放。羯皇女人无数,但正儿八经的大妃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快三十了,剩下就是这个心尖肉般的小儿子。
年满十五,就有了自己的封地。羯皇宠着这个老来子,遣了好些亲信,分的是沃土良驹,又时不时的派人照应着。
加之与同胞兄长年岁相差颇大,没什么权力之争,也经常派人送东西来。他的日子就过的分外悠哉,心性反而单纯。
薛凌笑了一下道:“那就叫小王爷好了,汉人所有的城镇一定有密道,这是为了被围城的时候,可以出城传递军情。外人自然不知。”
“这种东西,是机密之事,你一个杂种怎么拿得到。”
石亓并非有意出口伤人,其实在羯族人的观念里,这也不算侮辱,无非就是说牲口不纯。但牲口是重要财产,比一些人的地位还高。
薛凌顿了一顿,没有反驳,继续往下讲:“小王爷不必管我如何拿到的,安城的密道共有四条。
其中南门一侧,城内进出口正在一个粮仓里面。由于安城南门出去是梁国境内,所以粮仓离城门只有十步之遥,方便来往粮草运输入库。”
薛凌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纸上指出方位,身上衣服宽大,袖子也长出一些,就只露出一截指尖来。
正说的兴起,发现石亓盯着自己,神色古怪。刚要开口问,手腕被石亓一把抓住,把袖子退了一截。
薛凌立马暗道不好,果然指尖白嫩,指甲盖也是粉粉一色,那个紫颜料想是刚刚沐浴的时候已经被全部泡掉了。
石亓立马换了脸色,恶狠狠问:“你是假冒的?”
薛凌飞快的把手抽回来:“不是,梁国没有紫浆草,所以我才自己染的,娘亲告诉我的这个法子。”
她倒理直气壮,跟着恶声吼道:“你到底要不要粮草。”
石亓看着眼前姑娘,觉得这羔子实在没啥威胁性。
他部落经常要靠父王王兄救济,自然一直想证明一下自己。这一思索,又佯装怒气威胁了一句:“你快点讲,不然本王丢你去狼窝。”
“安城共有四座粮仓,皆分布南门口。夜晚每座粮仓是五人值守,南门有两人守门。
午夜会有一次轮班,轮班时会有厨役送饭。小王爷只需要入夜后带上车辆马匹守在南门,等我开门就行。
到时手脚轻点,可以搬运到五更天。我会放把火,他们顾不得来追。”
薛凌并未在安城生活过,但安城的布防,薛弋寒一日日的讲。她又怎会不熟悉。
来到安城当日,她已经从暗道进去查看过一次,与她脑中所记分毫不差。本是要一把火就能达到目的,却又想把戏做的足些。就花了两三日找到石亓。
“安城南门是梁国境内,谁知道你这杂种安的什么心。”
薛凌说的太过简单,石亓反而不信天底下有这等好事。
“是,安城是梁国境内,可是这两年,平安二城周边,鬼都没一个。
我会用火缠住城内,乌州军马过来还得大半日,你怕什么。”
“我,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就是看你满嘴谎话,不像羯人。”
“我怎么不像。”
“我们羯族人直来直往,便是要抢,那也是扛着大刀就去。
你这般下作鬼祟,真真是个汉人模样”。
石亓盯着薛凌,这个女人说起杀人放火之事面不改色,他怎么会觉得这个女人像羔子呢?
就算是满脸可怜相,那也像个最狡诈的狐狸,看着乖巧,冷不丁就露牙咬人。
“小王爷,今晚该是弦月,夜黑风高。正是好时候,你若不去,便罢了。”
“去去去我去,我羯族男儿无数,抢个粮怎么了。”
二人说了一堆,屋子里人大多听不懂。石亓又与众人商量了一阵,有人怀疑的盯着薛凌,吵的甚是厉害。
自从来了西北,绿菜叶子都很少见,石亓的帐子里居然还摆着一盆鲜果。
薛凌说的口干,也不顾忌,伸手拿了一个果子尝了一口,汁水鲜甜。干脆又拿了俩,蹲到一边啃的很是开心。
食色性也,有好东西吃,是种奢侈。
正吃着,一把大刀把旁边桌子劈下半个角来。一个大汉对着薛凌说了一大串羯语,她什么也听不懂,只得看着石亓。
石亓满脸都是嫌弃:“你真是蠢死了,也不学两句。
他说你是个黄耗子,不可信,要跟着你进城。我也觉得你不可信,跟着也好。”
“随便。”
薛凌画了路线给石亓,叫他们停在北门五里之外,入夜再绕路至南门。
自己则日暮就动了身,她好多东西都埋在城外,一路过去挖了出来。
等天地漆黑,薛凌绕至南门暗道口,撬开石板,跳了进去。
一切都算顺利,与她前两日探得没什么差别,唯那个跟着的羯族大汉有点碍手碍脚。
进到城里后,薛凌等在厨役送食物的必经之道上。
人一出现,就被她制住,强行往嘴里塞了一粒丸子,然后敲晕了过去。
又拿出备好的药放进两大桶饭食里拌匀,比划了好久才让那个羯族汉子跟的远点。
接着把厨役的外衣脱下来套上,自个儿挑着两桶饭走向守卫。
此时已经轮值过了,她将饭分发下去,又送去给守城门的卒子。
药效分外的好,真不愧是醉野马的。一炷香时间不到,人瘫了一地,看的那个羯族汉子目瞪口呆。
这事容易的像已经做了千百回,一触而就,半点乱子没生。安城如今什么光景,可见一斑。
薛凌轻手把城门打开。外面啥也没有。正奇怪,跟着的羯族汉子走出来拿出个什么放在嘴边,。一声鹰啼后,石亓才出现在面前。
“动作轻些,不要伤人”。她交代了一句。
予之(六)
石亓带来的人应该是有些功夫随身,动作颇轻。
薛凌把那些晕过去的守卒全部拖到墙角之后便走的远了些,盯着有没人突然前来。
然而事情比预料中还要顺利。想是太平日子过的久,北门到此处又很远,所以实在没什么人惦记着。
夜风又大,更是将粮仓那点微末响动也遮盖的严严实实。
安城的建筑分布与平城一般无二,连外观都有些七八分像。夜色之下,更是像了个十成十。
薛凌站的久了,就有种错觉,鲁文安马上就要跳出来喝问她:“你在做什么?”
如此心悸之下,还不到五更她就要石亓收手走人。
“不是说可以到五更么,还有些时候。有人过来了?”
石亓进到里头就戳破了一袋子,发现这里竟堆了大量精米,只恨自己带的人不够多,搬不空这儿。
“可以走了”。薛凌那股子厌烦更甚,只觉这蠢狗贪得无厌。
石亓自生下来就过的顺风顺水,想要什么从来不迟疑。
听薛凌这般一说,想早些走,又舍不得还有些车没装满。
干脆走出门一招手,让在那装车的人全部进来搬。
薛凌气的牙痒痒,偏不敢出手阻拦。怕的是打起来动静太大,只能站那眼看着一下子涌进来数十个人。
估计是来的车马已经装不下了,石亓终于招呼着人要走,薛凌走上前去,想要说“你们先走”,她尚有事情未做完。
话还在嘴边,突然听到身后有拔刀之声。猛地转头过去,发现不知道是药拌的不均匀,还是刚刚人多声杂,竟然醒了俩守卒。
大概还有些迷糊,也不叫喊,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们,一个羯人已经拔了刀想要砍上去。
薛凌低喝一声:“不要伤人”。为了行动方便,她绑了袖子,所以平意一时拿不出来,只得一手抽出身旁石亓的刀飞扑上去想拦。
还是晚了一步,羯人的刀砍下去,血溅了她一脸。另一个想是被吓的清醒了,立马张嘴要喊。
薛凌顾不得脸上血,将手卒一把推至墙上,直接将刀柄整个塞进守卒嘴里。然后手肘顺势在其胸口猛击了一下放开,看着他缓缓倒在地上。
受点伤总比丢了性命好吧,夜晚天尤其寒,地上那个血才流到地上,就没什么热气了。
“我说不要伤人”。凌擦了一把脸上血,怒视那个羯人。
可惜羯人听不懂汉语,晚间也看不清脸色,只薛凌是过来帮忙的。看她身手利落,还比了个夸赞厉害的手势。
薛凌将刀从守卒嘴里拔出来,走到石亓面前递给他道:“人过来发现有血就知道出事了,你们走的快些,我稍后自己会追上。”
“脏死了,这是本王的宝刀”。石亓一边抱怨,一边接了丢给侍卫抱着。一招手,一堆羯人就从城里散了个干净。
薛凌废了功夫才将那个已死的守卒拖到粮仓里。棉线早已浸过蜡,火石丢上去,立刻就着。
按长度,整个粮仓烧起来还需要大概两刻。那时天应该亮了,自己也已经在安全的地方。
四座粮仓被石亓带人搬空一座有多,剩下的,其中两座,薛凌放置了大量白砒石。
此物本就剧毒,一经高温,其气体散发的更快,沾染之物皆留不得。
米粮之物本不易燃透,而且天亮了,救火的人来的也快。
可就算这把火不能将安城烧不起来,她要毁的东西,那就要毁的彻底些。
就不知道是霍准能以沈元州失职为由把安城一并拿了去?还是魏塱能把这事儿瞒的滴水不漏?
不着急,不着急,来日方长,离开时,薛凌怔怔的想。
她仍旧是从暗道出去,守在远些的地方,等着有人扑灭了火势才离开。
但正如薛凌所料,凌晨时分,是看见安城城内火光烟雾,不过只持续了一会,就没了其他迹象。
挺好的,如果火势冲天,那就彻底瞒不住了,反而没意思。
薛凌将埋着的东西挖了出来。果然,她还赶得上回京过除夕。
身上胡人衣服本就不舒服,又沾了血迹,薛凌干脆找了个背风的地儿,换上那套为回京准备的衣服。
窄袖骑装,一身象牙白,翻身上马,好像又是以前在平城的模样。
回到石亓部落的时候,已有人出来迎她。
羯人冬季本就难熬,草原上米粮之物更是奇缺,今日搬回来的东西足够这个部落三四月不愁吃喝,石亓又是第一次靠自己获得物资更是格外欣喜,早早交代了人,等着薛凌。
薛凌听不懂羯语,也不多言。走到石亓帐子里,没看见石亓,便自顾自的架了一个罐子掺上些羊汤,洒了两把米下去,想煮些粥喝。
几个羯人不拦她,还凑过来兴致勃勃的看。
这里连个长柄勺也没有,她只得拿一把切羊肉的匕首缓缓的搅动着罐子防止粥糊了。
真好啊,薛凌想起薛弋寒守城的那些破日子。
无战不得要粮,所以她三四岁就去翻过土地。可即使如此,平城也少有吃到精米的时候。
西北这块地,常年风沙,哪能种什么水稻,无非就是些小麦、荞皮。做好了饼子,一口咬下去,牙都能咯掉半颗。
现如今倒好了,守城的粮仓里,老鼠该有兔子大吧。可惜自己第一次去没查查堆的什么玩意儿,不然应该多搞些白砒石丢进去。
石亓是去分装粮食了,羯人没有农耕一说。这种精致的白米细面都要靠牲畜交换,且他们很少有机会直接和梁朝换,只有供给鲜卑大量的牛羊毛皮才能喝点残羹。
今日一次得到了数百车,实在欣喜。清点完毕之后又迫不及待的分出几车给父王等人送去尝尝。
等他收拾妥当了回到帐里时,薛凌已经端了碗粥在喝。这两年在苏府养的口味刁钻,这几日不是饼子就是肉,吃的反胃,所以此刻对着粥吸溜的格外起劲。
罐子里还在咕噜噜的冒着热气,几个羯人站一堆看的眼馋,但没谁动手盛,她也懒的管。
石亓撩开帐子就看见薛凌坐在地上抱着碗,一勺勺的往嘴里送汤水样东西。
头发高高束起,身上衣物精致,连腰带都绣了祥云纹。再不是昨儿那个肮脏可怜相,反而透露出些许贵气。
“你怎么一天一个样,我都没认出来,在吃什么”。石亓走近了看着薛凌碗里。
“饭”。事已经办完,不需要再给什么脸色,薛凌连头的懒得抬。
石亓赶紧找了个碗递给薛凌,道:“你给我也来点。”
他说的理直气壮,薛凌压着火气磨了两下牙,还是放下自己手里东西,从罐子里倒出一碗给石亓。
粳米微甜,羊汤炖了几个时辰,早就鲜掉眉毛,再洒上一点盐巴。京中临江仙的滋味,也不过如此了,可惜缺了一碟酱菜。
石亓尝了一口,就喝的飞快。比薛凌还先喝完一碗,感叹了一句:“为什么咱这就缺这东西呢。”
话落又把碗递到薛凌面前喜滋滋的夸奖:“你这杂种还挺厉害,会偷东西,又会打架,这也煮的好,给我再盛一碗。”
薛凌把勺子哐当一声丢碗里,抬起头来不说话,也没接他手里的碗。
连石亓都觉得这目光有点不对劲,眨巴着眼睛道:“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薛凌嗤笑出声,接过石亓的碗,慢悠悠盛了一碗,却没马上递过去。
又拿刀切了几片薄薄的羊肉放进粥里,站起来走到两个人快要面贴面的距离,才双手递给他,态度看着恭敬的很。
石亓早就接触了大把女人,且此时薛凌身上还是男装,偏这一刻居然不知觉的吞了一口口水。
讪讪地退了半步伸手要接碗,便听见这个看着温驯的小羊羔子吐气如兰:
“你敢再叫我一声杂种,我就在你喉咙上开个洞,连碗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