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落身(三)
“这个狗崽子不好哄啊”。霍云昇叹着气走到崖边,却连个衣角也见不着了。
瞅得几眼,随即对着下属吩咐道:“赶紧弄俩个体重大小相当的人偶来从这给我丢下去,在下游处发出告示,凡捞到人偶上缴者赏银千两。”
他搓了一下指尖上的一点血迹,轻嗤了声念叨了道:“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太吓人了。”
停顿片刻,又不带任何声调加了一句:“给我盯着那俩人偶在哪出现,若有,错杀三千皆可。”
薛凌转瞬即跌落崖底,她倒是没猜错,下面确实是滚滚江水。但她忘了,长期的戈壁生活,她并不懂浮水。
从高处落下的冲击让她一跌倒水里,就与鲁文安失散。涛涛江水汹涌进口鼻,想叫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随之而来是猛烈的呛水。
她屏住呼吸随着水流沉浮,额头不知道撞到了什么,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却马上又被刺骨的江水冲散。
那一点余温散开来和回忆一样缥缈,薛凌毫无章法的挥舞着手臂,既想逃脱困住自己的混沌,又想将鲁文安寻回。
然两样皆是不得,人片刻后就开始有些窒息。她不敢呼吸,眼睛也闭上,忍不住在这时候想起了薛璃。
先想着,不该是她,不该是她薛凌,落到今日地步的不应该是她薛凌!
可愤恨了几秒,又开始庆幸。幸好是她,幸好是她薛凌。起码她现在还活着,若是换了薛璃那个病秧子,这一路,不知道已经死多少回了。
过去的生活开始在眼前来回交叠,有人喊她崽子。戈壁、兔子、鲁文安、薛璃被她一掌推的吐了血、丁一死在她面前、然后是薛弋寒在书房叫她“落儿快走”,而她对着薛弋寒拔了剑。
她记起七八岁的时候,也曾欢快叫着薛弋寒“阿爹”。此时此刻,阿爹去了哪儿呢?去了哪儿呢?薛凌终于彻底失去意识。
这一刻,薛璃刚喝完一碗燕窝粥,乖巧的喊江玉枫:“大哥明日可还会来瞧我?”
江玉枫一改在霍云昇面前的癫狂样子,对薛璃笑的宠溺:“不来了,天天来璃儿总不见好。想是我不来,会好的快些。”
“大哥怎么能这么说我,又不是我想生病。”
“好好好,不是璃儿想生病,是大哥照顾的不好。大哥天天来瞧着你。等璃儿身子好了,大哥带你出城玩。”
这一刻,薛璃,原是江玉璃的。
薛凌念着的那个人世上是没有的。
可薛凌念着的另一个人,世上,也是没有的
薛弋寒已死,死在薛凌第一次被追杀的当夜。
当今天子在那天踏进牢门的时候,薛弋寒还在饮茶。毕竟天子仁厚,没查清楚之前,不能亏待将军。
魏塱问的开门见山:“将军好手段,是把薛凌藏去了哪儿。”
薛弋寒答的也直来直去:“我儿并无官位在身,天高海阔自有去处,陛下总不是动了薛家九族的心思。”
“拓跋铣愿结秦晋,求取无忧公主”
“臣恭喜陛下。”
“何喜之有?”
“遣妹一身,西北可安。”
魏塱的嘴,瞬间凑到了薛弋寒耳边。他今年弱冠,正是年少风流模样。后妃女子,又有哪个不美,自然皇家子嗣皆是一张俊脸,几句悄悄话也讲的动听。
“薛家不死,我怎敢让西北安。这十万大军皆是将军亲兵,不防胡族,不就要腾出手妨碍我吗?”
薛弋寒握着茶杯的手徐徐抖开:“你。。你要卖国?”
“怎就成了我卖国,是将军怜子。让别人代替自己的儿子去死不说,还要弃西北不顾。朕深信宋柏为人,若战事将起,十个薛凌该也不能让他做别的。”
魏塱头颅退后些许,轻声问:“将军茶可合口?这是今年新供的二月春茶”。又道:“霍家那儿,此时尚且没有的。”
“陛下,薛家只余一六十老妪,还请陛下垂怜。”
“将军莫要多心,薛家是我朝三代忠良,朕不许薛家有不白之事”。门外狱卒走动,魏塱言辞凛然。
第二日夜,薛弋寒自尽。
魏塱以西北战事相逼,这位天子与朝堂之上判若两人,说着那些通敌卖国之事平淡的如同谈起昨夜星辰,语气中带着些撒娇的样子求着薛弋寒。
“让你儿子死了吧,若薛凌不死,怕是要去带着西北亲兵造反于我呢。”
薛弋寒事无巨细,将薛凌一行人的路线拱手送上。他弃了他儿子,弃了薛凌,弃了他唯一的儿子,他觉得自己此生再无站着的理由。
眼前是柳玉柔呢喃“女儿好,女儿不知弋戈寒”。然后又狰狞的喊“不要让他当将军,我的儿子不能当将军”。
他想起街头初遇柳玉柔,娴静的女子涨红了脸问“可是公子的荷包落了”。
他想回到那一日,回去跟那个女子说:“柔儿,我亦,不想当个将军。”
从来太平将军定,哪有将军,见太平。
光是照不进刑部大牢的,所以,也没有人可以看见这里发生了什么。最好的二月春茶还在一日日的往大牢里送。刑部兵部吏部还在孜孜不倦的翻阅薛弋寒的案卷,收集各地呈上来的相关折子,准备十日后的三堂公审。
天子仍在龙椅上掩面,追忆先帝与将军手足情深:“纵是身在牢里,亦不得怠慢将军。”
金銮殿上,还是乌压压的跪着一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薛府里头薛老太端着茶喊:“今日天气晴好,且去把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请出来供奉一番吧!”
她啜了一口,感念道:“陛下当真仁德,这,是梁国最好的二月春茶啊”。话落却老泪纵横:“我一把老骨头,哪儿受得起这些。”
平城城内,宋柏将京城来的家书看了两遍才缓缓放下。上头说“薛将军虽人在大狱,然其待遇与往日一般无二。
当是拓跋铣在朝,陛下做与其看的缓兵之计。待无忧公主大婚之后,将军既可官复原职,你亦可心安。”
真好啊,他想。真好,平城还冰雪未消,京都已经能冲一壶二月春茶了。
不过,待将军回城之日,这雪,应该也就化了。
寥落身(四)
薛凌在不甚清醒中听到有雨声,只淅淅沥沥的不真切。平城常年无雨,一下雨,就是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
可此时躺在床上,不在平城,又在哪呢?这不是平城,她终于瞬间睁开眼睛。
顺着光亮透过窗看出去,窗外确实是迷迷蒙蒙的烟雨。一树柳枝儿刚冒了新芽,摇摇曳曳的翠绿,像是要滴下来。
只看了几眼,京城、南下、追杀,这几日的记忆在一瞬间飞快的划过去眼前,刺激的薛凌翻身坐起。
门外妇人正好推门进来,看见薛凌坐着。惊喜的问:“咦,你醒啦。”
薛凌见人来,这几日的惶恐不安让她下意识的要去摸剑,只身边空空如也。这才发现,身上的,是一套女儿家衣服,居然颇为合身。只一看便知,布料粗糙,是寻常百姓家姑娘穿的。
妇人走到床前又问:“这好好的三月,怎么掉江里啦。亏得我男人捞你上来,再过些时候,不淹死也要冻死的。”
薛凌垂了眼睑:“我与父亲是生意人,路上遇了匪人,慌不择路,就掉下去了。”
眼前的妇人登时就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等事,这里往北十里就是城镇县衙,可要婶子带你去报官。我男人可只捞着你一个,没见着你爹。”
薛凌抚了一下额头,应是江中被石头划了一道口子,想着路上情况不明,又不知鲁文安可在附近,还是先别立马就走,便问到:“婶婶可否容我住一两日,我有心要等等父亲消息。”
妇人心疼不已:“也对,也对。是我太急了。你且在我家养养,咱这渔村都姓李,你叫我李婶就行。”
跟着打量几眼,笑的爽朗道:“怪不得你要穿男人的衣服,原是跟父亲做生意,我还以为我男人捞了个儿子回来。”
此处应是暂时无碍吧,薛凌暗暗的舒了一口气,江水将身上味道也尽数洗去,便是霍家有上好的猎犬,应该也难追过来。
念及此,对着妇人笑了一笑,道:“多些婶婶救命之恩,待我寻得父亲,一定好好报答李婶。”
“说什么报答不报答,这江里哪年哪月不捞人上来呢。我闺女还在,也是和你一般大的。”妇人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又道:“你睡了好些时辰,当是饿了。我且去做点饭,我男人和儿子也快回来了。”
说着妇人指了一下屋角凳子,道:“你身上衣服我烤干了,放在凳子上哩,还有物件儿也在。”
说完起身往外走,临了又嘀咕了一句:“这青天白日,太平盛世。怎么发生了这档子事儿。”
薛凌听见了,只是觉得想要笑。这个盛世,哪里太平了。
又看了一下凳子上,原来的衣服是还在。却没什么物件,只有一枚鬼工玲珑球的腰佩。拿起来掂量了两下,是薛璃送她的小玩意儿。
当时的薛璃很是得意,跟她讲“鬼工球多是用巨兽的牙或者骨雕,因为玉质较硬,镂空的鬼工球实在很难雕刻。他花了近三月才雕成这一颗,想要送给大哥”。
薛凌瞧着层层叠叠的是很好玩,便干脆挂了坠子,做了个随身腰佩日日带着,没曾想,这次其他的物品一应落尽。这玩意还在。
她又歪头看像窗外,这般烟雨迷离的样子,她以前没见过。这种安宁的感觉,明明过往多的是,却让觉得仿佛是前世才有。
磨蹭了会,干脆又躺了下去。听着窗外偶有滴答,只想着,如果是梦,那干脆也不要醒了。
期间,李婶又端来一碗姜汤,问薛凌叫什么,哄着薛凌喝了。只说小女儿家体弱,可经不得风寒。
带到晚间时分,来敲薛凌房门的,却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年,薛凌隔着门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朝气。“听说妹妹醒啦,可能出屋吃晚饭呢,不能我叫阿娘给你送进去?”
薛凌拿一根带子将头发束在脑后,开了门。便对上一张少年气十足的笑脸,皮肤有些黝黑。只是咧着大大的嘴,衬托的牙齿格外白。
她恐追兵贴了画像找自己,与来人从来对视一眼,即了头,防止面容被瞧了去。片刻才轻声道:“不牢李婶费心的,我已经添许多麻烦了。”
她想,此时此刻,估计自己的模样像极小姑娘怯生生样子
李阿牛的笑容就定格在脸上,而后突然就慌了神。
他跟爹在河里打鱼的时候,一网捞起来个人,也没这么慌。这条江一眼看不到对岸,养活了整个村子,啥时候不能捞起来个人呢。
一摸心口还有热气,就抗回来打算捂着。一扒衣服,居然是个姑娘,只得赶紧把阿娘叫了来。可当时薛凌面色惨白,头发湿淋淋的贴在脸上。额头又有一道口子。他只觉得和捞了条鱼没什么两样。
此时此刻,薛凌站在他面前,他突然就开始结巴:“…妹…妹…你可好些了…阿娘让我唤你去吃饭….”他一想又觉得唤这个词不好,赶紧学着私塾先生教的改口道:“请..你去吃饭。”
薛凌走出门,才来得及打量环境。这应该是一间三进的院子,屋内陈设大多是竹柳编成的物件儿,但干干净净,收拾的整整齐齐。
桌上是一碗蒸鱼肚,一碟翠绿色的不知道什么青菜,一碟儿咸菜,又一碗白米粥还飘着些蛋花,另三碗却是些杂粮汤水。
李婶见她出来颇为开心:“落儿起来了,快来,快来”。然后把薛凌按到那碗蛋花白米粥面前。薛凌尚有些愣神,少年已经伸了筷子要去夹那碗鱼肉。
只是还没夹到,便被李婶呵斥:“让妹妹先吃。”
少年涨红了脸:“我原是要夹给妹妹的。”
另一旁的中年人到底是发了话:“快吃吧,一会凉了不好。”
少年又雀跃着看向薛凌:“妹妹吃这个,这是我去后山挖的野菜,这两天马兰菜可好吃了,过季就吃不着了。”
“你这崽子知道什么叫苦,人饿极了,后山的野菜树皮草根,啥都被吃尽”。一听到吃野菜,鲁文安不着调的样子便在眼前晃,薛凌又湿了眼。
没想到却是李婶慌了神,冲过来忙不迭的给薛凌擦眼泪:“这是咋了,好端端的咋哭了这是,可是不爱吃这个。”
薛凌强行把自己从回忆里拉出来,哽咽道:“我只是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想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家中娘亲该急了”。
听到这句话,却是李婶哭出了声音。
中年男人带些愧疚又不耐烦的问:“你哭哭哭的哭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哭,我女儿要是还在,也是这般大了。我哪像你,那么冷心肠,从来就没惦记过女儿”。李婶颇为失控。
“好了,好了。都多少年了。赶紧吃饭吧”
这一顿饭,吃的薛凌颇为不习惯,李婶一家竟把桌上的好菜全拨到了她碗里。她活了那么久,从来没有过。
饭桌上,她知道了这是个渔村。她知道了中年男人叫李大壮,少年叫李阿牛,两人打鱼的时候把她给捞了上来。
原李婶该有个女儿,按岁数比她略大。却在一场寒疾中送了命。李婶又伤了身子,不能生育。只年复一年的给失去的女儿做新衣裳。薛凌身上穿的,正是李婶做给她女儿的。
其实,姓甚名谁也并不重要的,他们只是过客。
薛凌决定,若无异状,呆两日便走。
寥落身(五)
又平淡着过了一日,第三日晴好。吃过午饭,薛凌出了门坐在院子里,听着树上燕语莺啼。
李家的院子,能远远的看到江面。船儿来往,小小的像一片叶子,她突而有些不想走了。
人在溺水的时候,抓住一根稻草,尚且不舍得丢手。何况,突逢横祸之后,她抓到的是这两三年来耿耿于怀的东西。
她真的够到了,够到了话本里看到的姑娘,青丝绵软,笑容浅浅。
昨夜睡前,她看见了铜镜里的脸。再不是京城里穿着男儿服装,涂脂抹粉的怪异样子。
镜子里里眉眼玲珑,她咧咧嘴角,镜子里的人也就跟着明媚起来,明媚的让她要忘了这几天的生死存亡。
只要不走,那些事就能就此终结。终结的不仅仅是连日惊惧,还有对父亲不情不愿的妥协。
她喜欢有人把她捧在了手上,除了李大壮不爱说话,李婶恨不能把自己给女儿准备的所有东西都给薛凌试一遍,还抹着眼泪跟她说“就算回去了,一定要来看看”。
李阿牛声声叫着她“妹妹”,喊得她才不想去见丁一喊什么“小少爷”。
为什么呢,为什么明明是一个人,却那么的分裂呢?薛凌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想。
烦死了,她想。
她想的正出神,院门打开。李阿牛风一样冲了进来。看见薛凌在院子坐着,先是一愣,转而又换了一副斯文模样。
跟着捧出一手雪白递给薛凌“这是茅草根,妹妹..你..你可要吃些,很甜的”。
薛凌的眼里又有了愁绪。
李阿牛看见了薛凌眼里的哀伤,他只觉得自己手脚都没地放。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看村里任何一个姑娘都无动于衷,原本阿娘都惦记着给他说亲了,他觉得花儿草儿都好。
可他昨儿推门一看见捞起来的那个姑娘,瞬间跳的飞快。好似在水里捞鱼闭气久了些,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的要炸开。
他听见阿娘说姑娘叫落儿,就觉得这名字真好。不像村里都是些翠花,阿芬。
“落儿,落儿”。怎么叫,他都觉得柔软,就像门口刚发芽的柳枝,风一吹,就能飘起来。
但李阿牛知道这个落儿很忧伤,他除了吃饭,就把自己泡江里,希望能把落儿的老爹也捞起来。这样落儿肯定就会笑。
但他没捞到落儿的爹,只捞到个木头人偶。人偶有什么用,一千两银子…行吧,也是很多钱。
爹欣喜若狂的叫他回来把阿娘唤去,但是他耽搁了,他去挖了一把茅草根,拿江水洗了好几遍才一路小跑回来。村里的姑娘都爱吃甜,也不知道落儿爱不爱。
“谢谢大哥”。薛凌接过茅草根往嘴里塞了一根,是好甜。
反正比鲁文安巴拉出来的要甜的多。
李阿牛的心又飘到了天上,落儿说甜。果然是喜欢的。一会他就要去城镇,等领了赏银,一定要去最好的糖果铺子买许多糖回来。反正不缺钱了。真好啊,真好啊。他说不上来哪儿好,但就觉得哪哪哪都好。
想到这里,李阿牛赶紧唤李婶:“娘,捞到了,捞到了。和三伯家一块儿捞到的。爹叫你一起去呢,也好顺路买几件衣裳。”
李婶冲出来满脸的不敢相信:“老天,真的捞到了。我还以为是流传的胡话,这得多少钱啊。”
薛凌不知道她们捞到了什么,只看着两人都很高兴,便问了一句:“婶婶捞到了什么。”
李婶走到她身边,连语气都软下来:“捞着人偶呐,昨儿有人来村里说,有商贾丢了名贵的木人偶,找着了送到县衙老爷那去。给一千两银子呐!我还以为是诓人的,今儿一个村子都在捞。”
“还有这等事。”
“可不是,据说这条江,沿岸好几个村子都有人说,我的天,不晓得是什么木料这么金贵。落儿你且在家歇着。婶婶给你带吃的。顺便帮你问问有没你爹的消息。”
“多谢婶婶。”薛凌看着李婶跟李阿牛出了门。
春日的阳光真的让人昏昏欲睡,薛凌在椅子上闭了眼。她不舍得进屋,这种懒洋洋的舒适,太过诱人了。在平城也是没有过的。
这一贪图,就到了日暮时分。算着李婶他们也该回来了。来去二十里,两个时辰,怎么也是够的,估摸着在城镇上采买又耽搁了些。
薛凌站起身子想要进屋,脑子里的弦就在一瞬间炸裂。
不对,那个人偶不对。
她下意识的要摸剑,却记起自己根本没什么剑。一闪身就进了屋,抓起自己原来的衣服就跃出了李家院门。
只回头看了一眼,薛凌就再没犹豫。想来该不会拿几个渔夫怎样吧。
有三五人群急匆匆而来,七手八脚比划着似说的很是兴起。
“官爷,前面就是我们村了。这人偶就是在这捞起来的。这江从山上下来,这一带最为平缓。所以我们经常捞着东西。”
“生人?没有呢。”
“落水的人,经常捞着落水的人咧。”
“这个就没有,这几日没见着十四五的男娃呢,不知道别家捞起来没”。李大壮隐约记起了捞上来的那个男装小姑娘,只是老婆狠捏了自己一把。
“咱,哪敢欺瞒官爷啊,这是真没瞧着啊。”
“官爷….官爷.……官爷…..我们不要赏钱了”
“娃他娘!…………….”
李大壮在努力的辩解着什么,只是声音太渺小了。像一缕烟,转眼就消散在风中,而后就是无边的沉寂。
薛凌从李家院子出来之后,忙不迭的去了山上,再不敢动身。如果她猜测不错,这路上定然有人,近两日都走不得,只能呆在山上等等再说。
这一番折腾,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山顶地势高,薛凌发现竟隐约能看见李家村。
真好啊,能看着她十四年来少有的女儿家岁月。薛凌又往嘴里塞了一根茅草根。李阿牛给她的,她还没吃完。
火,漫天的火,突如其来。
李家村着火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照得本来暮色四沉的周围一片明亮。
可笑的是,火光百米之处便是江水泱泱。只是,没有一滴能浇到李家村的大火上。
火烧的劈啪作响,只是死人能有什么感觉呢。
有感觉的是正吃着茅草根的薛凌,她看的目不转睛,从火起,到火熄。
一边往嘴里塞草根,一边看着这场大火张牙舞爪,像是能把八百里江水烤干,也能把自己烧成灰。
她终于看见了有人影往余烬中奔去,不知道是谁发现了这场大火。只是,她并没看到有人从余烬里出来。
想是离得太远,所以看不见吧。
终于吃完了最后一根,只是吃着吃着,就不甜了,苦的的人满脸都是眼泪。
薛凌突然也想问李婶:“青天白日,太平盛世。怎么就发生了这档子事儿啊。”
无忧女(一)
第二日,霍云昇将一具焦黑的尸体扔在了魏塱面前。这屋内一应物件儿色彩都是明黄,衬托的这一截焦黑格外刺目。
魏塱掩了口鼻,认真的看了两眼,可惜实在看不出长什么模样。
其实看不看的出也没什么打紧,他根本没见过薛凌,便是来个活人在面前,他也是分不出真假的。
只是怎么看,这团疙瘩,怎么不像真的,免不得要问一句:“当真死了?”
霍云昇弯腰道:“自然是死了,也没什么东西在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当日追的急,丢了。”
“这死的也容易了些,倒是对不起盛传的名声了。”
“近三百人围捕一人,这又不是西北。能跑到哪儿去。”
魏塱上前几步踢了一脚焦炭,抬起头来看着霍云昇:“云昇一向谨慎,怎么今儿,倒弄回来个分不清身份的。万一薛弋寒那老贼临死还摆一道儿,明儿又窜出个薛凌来。”
霍云昇仍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语调:“这一路多山,薛凌颇有些武艺,躲洞里不出来,弓弩也进不去。
臣,干脆放了把火。人是江家确认过的,是薛凌无疑”。他一面说着原由,一面不动声色的将责任推给江家。
好在天子并未继续追问,脸上又露了寻常笑容:“那可好,总算是干净了,这位子也坐稳了点。”
霍云昇问起别的事:“陛下打算什么时候昭告薛弋寒死讯。”
“此番喜事,定然是要无忧公主大婚当日。也好喜上加喜。”
“陛下圣明,若无其他事,臣先行告退。”
待霍云昇走出房门,房间角落里冒出来一个黑色的影子:“霍云昇只怕有诈,是否需要我去查探一番。”
魏塱浑不在意:“诈不诈的又怎样。若死了,便是死了。若没死,他霍家只怕比我还急,自然会日日盯着。
无非是怕我对霍家有想法,拿点事物来试探下我罢了。霍准这个老狐狸啊,既想着我早些当皇帝,又巴不得我一辈子不是个皇帝,给他当狗才好。”
影子带着地上一团焦黑又无声的缩了回去。这里依然是明晃晃的一片。
新帝登基,已是快要有一月了。朝野上下,无不赞扬。减赋税,轻徭役,赦天下,又与鲜卑结了秦晋。悬安悬安,悬事皆安。梁国,当真是春日了。
御花园也开的一片绚烂。贵妃椅上,无忧公主魏斓堪堪卧着。鹅黄色的宫衣勾勒出清瘦身段,双螺髻上系着精致的银铃玉珠儿。十六七的少女捏了柄团扇,漫不经心的摇着。容颜昳丽,不逊春色。
昨日母妃过来,哭的厉害,可此刻,无忧并无恐惧的。她几日前得知了自己要远去鲜卑和亲的事情,再过三日,便要启程了。
旁人说“塞外苦寒,胡人粗鲁,会生吃牛羊。这一去,只怕再也难回故土”。
这宫里,原是两位公主待嫁,一是姐姐永乐,剩下那位便是她无忧。论年岁,永乐更合适些。听说拓跋铣来朝求亲,永乐公主就再未踏出过房门。最后旨意传来,和亲的人选,竟然是无忧公主。
无忧摇着扇子,摇着摇着,便红了脸。
她是梁国上下,皇宠最盛的小公主。父皇在时,几乎日日都要昭见,陪着看书下棋。
后来母妃的侄女又嫁与了太子为妃,太子哥哥自然也就更宠着她些。无忧无忧,她这一生,无虑无忧。
可是,父皇突然就去了,太子哥哥也出了意外。母妃从那天起便惶惶不可终日。其实无忧觉得还好。六皇兄登基为帝,也并未为难于谁,偏总有人暗地里说他谋朝。
登基不过数日,鲜卑拓跋铣亲自进京求取梁国公主,六哥,现在的皇兄便来问她“可愿嫁与拓跋铣为正妃”。
她,她愿意。
她在第一日晚宴上便遇上了拓跋铣。鲜卑族的长相与汉人截然不同,她看过去,便移不开眼。
原来那些胡话,都是吓唬人的。
拓跋铣说“胡杨挺拔,红柳摇曳”。
拓跋铣说“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拓跋铣说“奶酒千杯不醉,良驹万里仍疾”。
拓跋铣说“鲜卑族人,一生一世只娶一个正妃。公主在他们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少女就动了心,这宫里,本就无甚男子来往。今日金枝玉叶,明儿花落谁家安可知。
终不过是郎情妾意一生,去哪不是去。何况,何况皇兄与她说“无忧,若你能去,可保梁国数十年太平。梁国上下,皆因你,从此无忧”。
是了,她生来无忧。
梁国相府里,霍云昇递了一碗茶给自己老爹:“没抓到便是没抓到。想来皇上暂时也不会与霍家计较。爹何苦非要我找个人说是抓到了。日后再找人都要偷摸着。”
霍准已是天命之年,如今的霍家,也算是一人之下。大女儿为正宫皇后,大儿子为御林军统领,小儿子霍云旸虽尚无官职,但也颇为人称道,官爵不过指日,小女儿云瑶尚未及笄,盛名已是京中无人不知。
多年苦心经营,总是有了回报。只是,伴君如伴虎啊。
霍准呷了一口茶,冷笑着道:“咱这位天子的手段啊!若是登基之前知晓,只怕你爹我,也不敢让他做上龙椅。若不留点啥给他抓着,薛家之后多半是我霍家。”
霍云昇不以为意:“爹揣测的是不是严重了些,陛下,毕竟是我霍家和黄家扶上去的。”
“正因为是我霍家扶上去的,就怕他日日惦记着我霍家能把他拉下来。”
“京城的兵权大多在我霍家手上,黄家远水难解近渴。人忌惮点什么是好事,爹又何必多虑。”
“你我与座上君王,除了忠心之外,总得有个制衡。今日之事,便是与圣上说道说道。我霍准,不是那薛弋寒。”
“爹教训的是,只为人臣子,孩儿以为:当今陛下,不比先皇,霍家总不宜太过放肆。”
霍准放下茶碗,叹了口气:先皇若有一半,今日哪有你我说话的份儿。你看,轮年岁,当数永乐公主更合适些,何以定了无忧公主?”
“听说是无忧自愿嫁往鲜卑,拓跋铣对她也颇为倾心。虽然年岁尚小,但终归,也是二八了。”
“你倒忘了,无忧公主的生母齐妃,乃是礼部尚书齐世言的妹妹”。霍准哈哈大笑
笑完好一会,又饮了口茶,起身要出门,又回头对霍云昇道:
“梁国哪有什么亲事,再过几日,准备着办丧事吧”!
无忧女(二)
霍准这个过几日来的飞快。
三月农耕已暮,梁国朝野终于迎来了近日第一桩喜事,无忧公主大婚。
按时间算,亲事是仓促了些。按人伦算,先帝新丧还不足百日。
不过,正如薛弋寒所言,遣妾一身安社稷,远比用将军来的划算些。是尔朝野上下力求愈快愈好,哪有嫌早的道理。
凤冠由宫里最年长的嬷嬷戴在头上,齐妃亲手披上霞帔。二八芳华,十里红妆。
一拜父母君王,二别文武百官,三辞黎民百姓。
送亲的车马自巳时从宫门出发,未时初仍有人往外踏步。金银玉器,玩物吃食,绫罗缎带,皆是公主日常所好。
幼妹远嫁,当今天子哽咽:“盼无忧此生无忧,许梁国无忧。”
出了宫门,出了皇城,又出了京城。原是春色已暮,这一路向西北,却越走越寒。
然无忧的马车里日日暖着炭盆,外头风霜凌厉,帘内却与宫内寝房一般无二。虽礼仪嬷嬷再三教导,头盖不可摘,但从未出过宫门,无忧倒忍不住的时时挑帘贪看外头风景。
从宫内到平城,连夜赶路,仍有近十日车马距离。鲜卑催的急,公主与几位随侍宫人礼官先行,陪嫁物资再慢慢来。
前两日,路还平坦。再走着,虽说是官道,也还是偶有些颠簸。
好在车内甚为宽敞,又铺了上好的软垫,再以锦缎覆之,斜倚在上面,倒也不会难受。宫内禁寻常纵马,无忧反而觉得新鲜。
等最后几日的时候,无忧再看,四周的绿色已基本消退殆尽,举目尽是枯黄银白。前方宦官儿来说“再过一日,应该就到平城了”,她将在那等拓跋铣来接亲。
马车内还搁着个大白玉瓶儿,里面插着好几只牡丹花苞。原是临行前,她见御花园的牡丹已是含了苞,就交代花房奴才特意剪了几只好的品种来,一并带上了马车。
日日的炭火养着,一点也没受到寒气侵袭,今儿瞧着,已经是要绽了。
待拓跋铣来迎,应是开的正好,名花倾国,两相欢。
正娇羞想着,侍女突然挑了帘,颇有些惊喜:“公主,前儿个竟还有雪未化呢。”
无忧呵了一下手。可不是,快到梁国最北了,也,快到她人生的最南了。
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出关就此不回头。
平城已洒扫干净,夜幕时分,公主入城。明日一早,拓跋铣便会来迎亲了。
宋柏看着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长舒一口气,想着这事儿到底了结了。不知盖头下的那个姑娘可是甘心。
然人生在世,又有几人身由己了?
待和亲完成,薛将军的事儿,也该了了吧。平城已有近一月无主。虽说是太平无事,但宋柏总觉得自己不能把心放下来。
一夜无眠,早上却得了个晴空万里。宋柏起身整装,看着几个侍女将无忧公主扶上城楼,他便横刀立马率下属集于城门口。
只待拓跋铣前来,天地为证,日月为鉴,三军将士在前,成这一桩天赐姻缘。
无忧已经站在了城楼上,居高临下,刚好从盖头的缝隙下看着拓跋铣骑着马盛装前来。
她抿了嘴角,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手便不自觉的攥紧了牡丹花枝儿。
花真的开了,抱在她怀里,尽态极妍。她听见了有人高喊,“开城门~~”。
声音拖得老长。她看见拓跋铣抬头望向她,然后就羞红了脸。痴痴的想:愿这一生,长乐无忧。
只下一刻,她就成了御花园的蝴蝶,被人一掌推落,从城墙上飘摇而下。
“开城门~~~”。原来是守门将把声音拖得老长。
宋柏下马躬身:“请拓跋王卸甲。”
他话音未落,一只翩飞的蝴蝶就断了翅膀,重重的跌在他眼前。提前清洗过的地上霎时涂抹大片血色,腥味带着热气氤氲在雾里。
“我梁国公主,许死,不许番邦。”
城楼上的声音荡气回肠,然后就是数只蝴蝶飘在了北国,飘的冰雪之地春意盎然。
宋柏顾不得走十步出门,把无忧公主的尸首拖回来。他已经看见了拓跋铣扬手,看见拓跋铣身后一众人已是箭在弦上。
他本能性后退,同时把一句“关城门”喊的声嘶力竭。
高高的攀云梯已经搭上了平城城墙,厚重的城门能挡住人,却挡不住木突猛烈撞门的声音,带着火的箭矢已经在平城城内如雨点般往下落。
拓跋铣看了一眼脚下无忧,由于数人经过,尸身上已经沾了尘土。但有几片牡丹花瓣沾着血迹贴在脸上,竟有点好看。只是,这好看,比起眼前这座城差远了。
宋柏飞快的站上城楼,才看见城外敌军绵延,远不是迎亲队伍之数。
此事有诈,可是谁使诈?是谁使诈?是拓跋铣本就心怀鬼胎,还是无忧公主宁死不嫁?
自从接了朝廷和亲圣旨,出城巡防便暂停,今日之事所料不及。好在薛弋寒城内布置也颇为严谨,城头滚石器械一应不缺。饶是如此,仍是伤亡惨重。
最后还是城里备下的大量喜酒起了作用,一桶接一桶的自楼上淋下。一碰到胡人射过来的火种,烧的连石头都劈啪作响。才暂时扼住了这一波攻城之势。
宋柏站在城头看着胡人攻城暂停,此种变故太急,且战且忧。他脸上镇定,已是强撑。
城下拓跋铣却笑的淡然,仰脸道:“宋将军,你看这破城缺水少粮,撑的了多久?你梁国公主不远千里,以死辱我鲜卑,不如将军让个路,我且去与魏塱说道说道。”
拓跋铣一边说着话,手上的刀也伸到了无忧尸首胸口。
宋柏不忍也不敢再往下看,移开些视线,艰难道:“此事突然,请拓跋王暂且退兵,平城必定八百里加急问明京中缘由。”
刀锋向下,无忧的喜服被划开,拓跋铣挑了中衣腰带举高:“将军不必着急,我知你平城定能再撑个数日”。话落间一扬手,缎带便被劈成两半,飘飘荡荡的落回无忧身上。
而后拓跋铣便退了两里围城。宋柏深知,他在等平城粮尽水绝。
平城与安城双生并蒂,共镇此地。城内常守将士不过三万,安城有两万余人。余下五万薛家亲兵常年分散在诸边小城,需以军令调之。
但此时此刻,谁出得了城调兵。只求战事传回朝中,皇上下旨支援。
城内信鸽已尽数飞出,一半飞往京都,一半却是飞往安城。宋柏只恐胡族此刻五部联合,若平城被围,安城那边也要起战。
数十位武艺颇好的将士已收拾好行囊,即刻便从城内暗门出城,不知能有几人能活着去报信,亦不知道此番战事,几日才能传到朝野。
更不知的是,若无粮草援军,平城还能撑几日。
月朗星稀之时,平城的城门方才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宋柏亲自出门将无忧公主的尸首抱进了城内。
战火纷飞,无忧的脸上早已污渍斑驳,若不是平城天还微寒,只怕连尸臭都有了。
宋柏思索了良久,终于还是扔了火把。和今日战死的将士一起,埋骨此地。此番情况,他实在没有能力送一具尸体回京城了。
朝作红颜,暮为飞灰。天下何人能无忧?
无忧女(三)
无忧公主一路往北的时候,薛凌也在往北。在山上蹲了两日,终究是要想办法离开。
她想了想,仍是穿着李婶家的女儿衣服,提着两只抓来的山鸡和一只兔子,索性沿着官道走。
脸上泥沙扑面,只说是要去城镇里卖猎物。一路遇到人,竟也无人盘查。
本是遇到一卖酒的老人家赶着牛车要捎薛凌一程,但她一想到李家村的大火,实在不敢与人扯上关系。
这般孤身一人走着,待看到城墙时,天日头已只剩一点残光了。
好在这个小城似乎并无宵禁,薛凌不知此时身处何地,只瞧着城头上写着两个大字:明县。一咬牙,就走进了城门。
傍晚街道上,行人倒还颇多,如此瞧来,此地应该还算繁华。但她不知哪有集市之类的场合,也没工夫提着去找。
这两日,少了鲁文安,兔子肉也不知如何处理,植物不敢乱吃,全凭一点水撑着。
又走了这数十里路,看见一间小酒馆,就问老板随便换了些吃食,蹲在街道角落,狼吞虎咽的吃完才勉强恢复一点精神。
咽下嘴里东西,薛凌坐地上摸索着自己原来的衣服,想着是换回来好,还是暂且不换好。
正不知何去何从,却在自己原来的衣服兜里摸到一颗核桃大小的东西。扯出来一看,正是薛璃给她的那枚鬼工玲珑球。
薛凌对这玩意不甚了解,但对玉却是认识的,这是一块上好的带糖羊脂白。
一掂量,这一路总是要花钱,还得买点什么防身。这颗球应该能换点银子,便站起了身,一路问着此处最大的当铺。
问到了路之后,薛凌还是把衣服换了回来。主要是以往跟鲁文安见得多,知这些买卖营生皆是看人下菜碟。
一身破烂去,给人蒙了不说,没准还被怀疑贫穷人家不该有这般贵重。
她如今最忌与人起争执,自是换回原来的好。毕竟即使是逃命,当日穿的也是锦绣金缕。
上头血迹经过江水浸泡,早已难觅其踪。李婶应该是又细细的浆洗过,更是看不出半点异样。
一换回来,挽了个男性发髻,好像又成了那个恣意少年郎。
只是扯了两下衣角,眼睛便有些酸涩,李婶…….原不过是捞了个人而已。
“小公子是要典当这颗鬼工玲珑球”?此处的当铺倒颇大,一头发花白的老头,拿着薛凌的腰佩在烛火下照了半天才问。
“是的,我丢了荷包。家人还要过几日才到,想换些银子。”
“公子这颗球,可当不了什么银子啊。”
薛凌笑了笑,想来天下生意人都这么说话,也不以为恼,带着点倨傲道:“掌柜的可是不识货,这是上好的带糖羊脂白。便是去京城,也是王孙公侯抢着的。”
“小公子是个富贵人,说的也不错。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可这玉件,讲的就是个名儿。这雕工虽也称得上精细,老朽做这一行也几十年了。看的出来,这并不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小公子若需甚多,这个..小店是无能为力的。”
薛璃确实不是什么大家,那点半吊子技术还是自个琢磨的,薛凌平常也不爱研究这些,还真难分辨出真假。
略一思量,想省着点花就是了。薛凌道道:“那掌柜的出价吧。只够我这几日盘缠就行。”
老头却拐弯抹角起来:“小公子若真是急需银子,这鬼工球又不是心头爱物,老朽便做个好人。公子可以死当,权当本行买这块玉了。”
对薛凌而言,这实在不是啥爱物。就算是,此刻也没有在意的必要。一听这般提议,当即一口就应了下来:“死当就死当,这就随身一玩物罢了。”
“公子您收好,这是五十两现银。”
薛凌刚踏出当铺大门,当铺就打了烊。铺内是老头狂喜不已:“发财了,发财了,发财了”。连喊了三声才停下来,将那枚鬼工玲珑球翻来覆去的举着看。
当铺伙计在一旁不解的问:“师傅,您不是说这不值钱吗?”
“你这个呆子啊,我要说值钱,怎么忽悠那小子死当啊。活当过两天赎回去,咱这铺子还开不开。”
“那这颗球有啥值钱的,我看您说的挺对啊,这也就是玉值钱点。咱五十两银子的本,也赚不了多少。”
“对你个头,你小子要学的东西,还多了去了。玉质脆,玉雕的鬼工玲珑球本就不多见。
这颗球不过核桃大小,玉质是上好的羊脂白不说,套球竟七层之多,雕工实在罕见,比之名家也不遑多让。”
老头咂舌半天下才接着往下讲:“然最值钱的,不是这些。这颗球里面,装了一棵九死还魂草。”
伙计颇为好奇:“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仙草,那不都是话本子里的吗?”
“你知道什么,日日的不上进,叫你多看书也不看。这只是一种普通的草而已,他有个俗名叫卷柏。
在咱这是决计没有的。只有在荒漠戈壁深处才有。采摘来,可以晒成一团枯枝,年不死。
若以清水浸泡,不出两日,又会复活过来。不知道是怎样的巧妙心思,又是怎样的机缘,竟有人把这草放在这枚鬼工球里。
天啊,只要一泡足水。这九死还魂草,就会从球里开出来。我的天,发财了”。老者念叨的唾沫横飞,完全停不下来。
“你快点叫人,选最快的马,送至京城总行去拍卖,只怕这一年。咱都不愁吃喝了。”
老头把鬼工球小心的收起来,又道:“先飞鸽传书,告诉总行,这鬼工球的绝妙之处,也好吸引一下那些富贵人。”
薛凌从未仔细看过那枚球,只做好玩,时常配在了腰间。更不知那颗球里,薛璃竟放进去了一株西北独有的什么劳什子野草。此刻已经被快马递至京城。
从当铺出来,天也就完全黑透了,身上有了银子,也算有了光亮。
五十两放在以前,实在看不上眼,但在这里,购买力居然也超出了薛凌想象。
她买了一柄上好的短剑,又精心挑选了一套女儿家衣服换上。想着这一路回去,干脆就做女儿家装扮,更容易掩人耳目些,索性把原来衣物弃了个干净
等所需收拾妥当,才找了家客栈住进去。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薛凌却迟迟不能入睡。
李家村的大火在她脑海里还烧的一片通红,鲁文安下落不明,父亲生死未卜。
这一切都像刺,扎的人翻来覆去的只想求个解脱。
无忧女(四)
第二天,薛凌早早便起了。街上人声鼎沸,看起来远比昨日傍晚要繁华些。
她选了一间十分热闹的茶楼,不动声色的坐在一角细细吃着点心,耳朵却无时不在听来往之人闲谈。
并非不急着走,只是,太过关心了。关心则乱。这几日,与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又一直在荒野中穿梭。
一到了市井之地,薛凌实在忍不住,想要打探一下京城之事。好在这县城里,并未有什么人说起薛家获罪。
便是薛凌有意挑起,旁人嘴里叫着的,仍是镇北将军。虽说是离京城有些距离,但以薛弋寒的地位,若有什么不测,应该是天下皆知。此刻尚无人谈起,薛凌反而觉得安心了些。
用完早饭,又胡乱走着,逛了好几条街,确实没什么朝廷相关告示说薛弋寒获罪。又禁不住的想,这几日追杀她的究竟是谁呢,是霍家有心陷害,还是天子暗地里参与。
等这一圈逛下来,回客栈已是晌午了,千头万绪无从理起,薛凌干脆倒了过去,昨夜一夜无眠,今日总算有些好的迹象,困意便遮掩不住。
直睡到晚间才醒。饭也未出门吃,只叫了小二送到房里。打算明日一早去挑匹快马,赶回京城去。
她,实在是,很想阿爹。想到过去的一切都可以不在意。哪怕是阿爹拿她换了薛璃,她此刻还是想的慌,尤其是还弄丢了鲁文安。就算知道京城水深火热,她也还是想要回去。
只这县城虽繁华,却没什么马市,且大多的马匹都是训了拉车的。薛凌挑挑拣拣好些时候,才勉强找到一匹不错的,等走到城门口,却被拦了下来。
说是上头急令走了有死犯,得明儿个上头来人严查才能开始放行。薛凌怕暴露身份不敢强来,只得退了回去,继续找了间茶楼听人闲聊。
当日深夜,当铺老头被人从被窝里拖到地上。看着自己送出去的那枚鬼工球在他眼前晃荡的滴流乱转。
“什么人当给你的。”
老头子只当是坑错了人,正主来寻仇,吓得话都说不清楚:“是个看起来颇为富贵的小公子。老头我没坑他啊….老头我一开始瞎了狗眼没看见里面有棵草。您大人有大量”他把头在地上嗑的砰砰作响,都没注意人走好久了。
待薛凌再次走到城门口时,老远看见了城门搜查的人,然后就是一身的冷汗。
那张脸,她认得。在江家的时候,霍云昇带来的人,就有这张脸。
原一面之缘不该如此印象深刻。只是当时鲁文安踹了一脚江玉枫的腿,被此人看见。薛凌有心要赔不是,却发现此人什么反应都没,觉得狐疑,多看了好几眼。嘴角那颗痣,又太过醒目了些。
什么狗屁逃犯,来人要找的,是她薛凌无疑。
薛凌迟疑了半刻,她现在是个寻常女儿家,有心想要混过去。便是混不过去,搜查的人不过三四人,她有短剑在手,胜负未可知。
但一慎重思索,还是不敢冒险,明处三四人,暗处不知道有多少,一旦失败,就全完了。这一想,便立即回转了身。
唯恐出事,连马也弃了,客栈亦不敢回。来此县城两日有多,她却不知自己究竟哪里露了身份。此刻城门严查,寻常手段断然出不去,又不知能去哪里,心头便有了焦躁。
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就走的偏了,直走到城边缘处发现前头有座宅子破败,内有衣衫褴褛的小儿打闹。走近些看,发现是些无家可归的人聚集着。
门内味道腐臭不堪,薛凌往身上抹了些泥土,仍是窜了进去。
里面的流浪汉似乎见惯了人来人走,有些人甚至都懒得翻身起来看一下。倒是有俩近处的看着薛凌,嘴里不怀好意:“这么标致的妞怎么也来这了,我还以为都是去窑子里呢。”
这种浑话,薛凌小时候不知道听了多少,根本顾不上在意,找了个角落,重重的坐了下来。一面想着哪儿出了问题,一面想着要如何脱身。
情况却愈发的糟糕,除了城门宽进严出,城内也开始有人搜查,连这个乞丐窝都被搜了两三次。
好的就是对女孩子没那么紧要,查的都是些十四五岁男孩子,一问是这几日来的,立马就提溜走了。
如此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躲无可躲。而且薛凌惊讶的发现,乞丐间的消息竟然比普通人多些。她已经知道薛弋寒身在大狱。更是急不可耐的要回京城。虽然父亲叫她在平城等她。但她此刻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独回平城。
薛凌又来来回回仔细着查看了一番,这县城,原是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最终,薛凌还是决定从东门出去。
虽出去之后要绕回北向,但她看了一下,东门门外能看见大片林子,且守门的她从未见过。
如果是要抓她,应该也是对着画像。她若以女儿家身份出城,再把脸弄的脏些,应该是能出去的。
思量了以后,薛凌还是决定晚些再走,虽说城里已经开始宵禁,不允许晚上出城。但她看着身边的乞丐,还是决定赌一把。晚间光线不太好。这张脸,被认出来的几率更小些。
日色还早,薛凌躺在稻草堆上,突然又爬了起来。她身上是有一柄短剑防身的,但突然想起,若是被搜身,只怕更容易出事。
纠结一会弃了剑,将头上束发的簪子拿下来在地上来回的磨。若有万一,不知道能插进谁的喉咙。
正起劲处,身边起了小女孩哭声。薛凌本无心看顾,又听见清脆的巴掌声,然后是不堪入耳的辱骂。
心头火起,便站起来走过去,发现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死抱着一兜不知道什么东西不放,另一个流浪汉打了好几个耳光还不松手。
饶是薛凌现在自顾已不暇,仍是没忍住把小女孩扯到了身后,盯着那个流浪汉问:“你打她做什么。”
流浪汉指着薛凌:“咋,婊子还想充大头啊,你叫这的兄弟来评评理。咱这谁不是有东西大家分,这小娼货自个儿吃独食哩。”
小女孩哭的更大声,抽抽噎噎的喊:“这是我的馒头。这是我的馒头,我要留给我哥哥的。”
她跟她哥哥流浪自此才两三天,没想到她哥昨儿被人提走,现在都没回来。
薛凌也不回头看,只从身上摸出些一点散银子:“不要为难她,我还有些积蓄,你们拿去吧。”
流浪汉顿时两眼放光,却没有立马接手,只盯着薛凌身上来回看。
薛凌把银子扔地上:“我就这些,不用看了”。言毕仍然躺回了角落一堆稻草上。幸好她小时候不挑环境,满地乱躺,不然真的在这一刻也呆不下去。
不知道今晚会是什么样,薛凌想的出神,有人扯她衣角,她才看到刚刚那个被打的小女孩子在她身边半跪着。
见薛凌看向她,便颤巍巍的把那个布兜打开,拿起一个馒头,怯生生的问:“姐姐吃不吃?”
薛凌看了一眼小女孩脸上的巴掌印,又去看她拿着的馒头。不知道是放了几日,已有了霉点,再看布兜里,根本也没一个好的。
有的被人啃了几口还沾着泥,有的应该是从泔水桶里捞出来,上面还沾着菜末油荤。大多都长了绿霉。
小女孩看薛凌不接,便低了头:“这个,还没坏呢。我哥哥回来,还能吃呢。”
薛凌没有接话,自顾着转了身。明明鲁文安不在,她却清晰的感觉鲁文安拍她头“你这崽子知道什么,人饿极了,草根都挖出来吃尽呢。”
无忧女(五)
可这没有草根可挖,也没有…鲁文安。
日头一点点的西斜,薛凌就越发的急不可耐,甚至于想要拿着那柄短剑冲出去算了,生死了然。
只是她强压着这个念头,她还要回去看阿爹,还要回去把薛璃那个病秧子带走。
终于最后一缕阳光也照不进院子了,薛凌站起来,看见那个抱着馒头的小女孩还在她身边坐着。
略一动念,就把小女孩的一包馒头全部拿了过来。然后趁小女孩来抢,偷偷把身上剩下的银子全给了小女孩,叫她赶紧离开这。
还未到正式宵禁的点,但已经没人出城了。普通百姓,该出的,都赶了个早,这会本来也没什么人。
天色沉沉,薛凌看见盘查的人也只剩下两个,另两个不知是去了哪。
她认真的看了一下自己,身上并无外套,只留了一件单衣和亵衣。
这两日都睡在泥上,已经不成样子,又拔下簪子划了几下,扯得毛毛躁躁,一眼瞧着,确实和乞丐没什么差别。
薛凌又涂了些泥在脸上和裸露的皮肤处,连头发也撒上了尘土。深吸了一口气,便抱着一袋子馒头往门口走,宛若看不见守着那里的两个人。
直到其中一个将她拦下来,高声道:“这个点不得出城”。见薛凌没有要停的意思,赶紧伸手将她制住。
薛凌并不敢反抗,只扭动着身子,奋力往门外走,嘴里只翻来覆去的念叨:“我的馒头………这是我的馒头。”
想是惹怒了其中一人,走过来直接将薛凌抱着布袋的手扯开来,几个馒头叽里咕噜的滚了一地。霉臭味四散,两人都忍不住的掩了一下鼻子。
薛凌趁此挣脱了束缚,却不敢往外走,只跪下来在地上爬行着去捡那几个馒头,一边捡仍是一边念叨:“我的馒头…”
霍家的家奴一直是以雨字为号,在这守着的是雨东和雨西。雨西想把薛凌从地上提起来,薛凌身上的衣服却破烂不堪,这一拉扯,后背就被撕下一大块,雨西突然就觉得喉头一热。
薛凌捡完了馒头,浑不顾衣衫破烂,仍是哭哭啼啼的往外走,雨西拦住她:“宵禁了不许出城,不知道吗?”
薛凌满脸眼泪,冲刷着黏上去的泥土,使一张脸分外诡异,仿佛听不见雨西说什么一样仍是往外走,嘴里还是那句:“这是我的馒头。”
雨西一脚把薛凌刚捡起来的馒头又踢得到处乱滚。一边把薛凌的双手反到背后,一边问雨东:“这玩意咋处理。”
雨东看了一眼,被抓着的人十二三,一张脸虽看不清本来颜色,但无疑是个姑娘模样,跟要找的人决计搭不上边,便也没多看,捂着鼻子道:“快些丢出去算了,又不是咱要的,去哪没多大干系。”
雨西拎着薛凌走到门外,却没立马松手,少女穿的单薄,身上冰凉。他此刻颇热,一握着这冰凉,就觉得呼吸都急不可耐起来。干脆拎了薛凌走到门角处,重重的把薛凌摔在了地上。
薛凌翻身起来也不跑,还是跪着想爬去捡那几个馒头,嘴里仍旧抽抽噎噎的念叨:“我的馒头。。”
雨西又一脚把薛凌踹回地上,然后就压了上来。脏是脏了些,可初生黄花儿的皮肤与身段啊,触手凉滑,他觉得自己连血液都在沸腾。
身上的衣衫毫无抵抗能力,直接被撕了个粉碎,眼前少女,就只剩下一件亵衣。想是哭的多了,脸上泥土都被冲走了些,更露出些娇嫩来。
看着是个傻子模样,竟也知道发抖。雨西在这守了两日,连个屁也没捞着,此刻解着自己衣衫,才总算觉得有几分畅快,他生来爱吃个鲜,这种强攀,更是觉得分外有意思。
薛凌一边抖,手已经摸到了头上发簪。她想过千万种,独独没想过这种状况,只且悲且怒。
然后是男性身躯重重的压了下来。薛凌的簪子已在手上,正要动手,却身上一轻,发现是身上的人被人提起来扔出好几步远。她又重重的把簪子插了回去,力道之大,只恐头皮都有了血迹。
来的是另外两个人,雨南雨北,动手的正是雨北,扔完雨西也没管薛凌,只盯着雨西问:“你能不能干点人事,还他妈是个娃。”
薛凌赶紧翻身起来,连蔽体的碎布都没捡,就穿着亵衣,去捡那四五个发霉的馒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捡了。
只此时此刻,不去捡。她觉得自己就要控制不住去抢剑杀了这四个人,杀了这附近所有带眼睛的生物,方才能罢休。
可她不能,她还要回京城去,于是她又连滚带爬的去捡那几个馒头,就好像真的没这几个馒头就活不下去。
捡着捡着,便爬到了雨北脚下,半个发霉的馒头在那,伸手就够得到,又好像,远的如同此刻的薛弋寒。薛凌跪坐在那,不敢伸手。
雨北却蹲下来,捡起那半个馒头问薛凌:“你拿这个去哪,都不能吃了。”
眼前的少女抬起了脸,软软的喊:“能的,哥哥,能吃的”。仿佛为了说服雨北,抓着自己捡起来的馒头就咬了一大口。
然后又天真的看着雨北:“我得给我娘送去呢,我不回去,娘就没饭吃了”。明明是一身腌臢破落,此刻也透出几分惹人怜来。
雨北摸了摸身上,就几两散碎银子,又脱了外套一并给了薛凌,叫她赶紧出城。
薛凌只微一咬牙,眼泪破天荒的没掉下来。然后伸手抢了雨北手上半个馒头,飞也是的跑往了城外。
身后污言秽语还隐约听的到。
雨西极气愤:“主子说入夜一只虫子都不让放,你充好人,回去只怕不要脑袋了
雨北看雨西惯常不顺眼,此人若不是一点武艺,哪配在霍家做事:“主子找什么人,咱不知道吗,那小子还能把卵子切了按胸口上?你要不服回去找十个八个,钱我出了。你在这干他妈什么事儿。
薛凌抱着一堆馒头,连头也不敢回。一直跑到林子深处,才找了棵树靠着坐下来。人一放松,手上几个馒头又分散着滚出老远。
恐惧与愤怒夹杂,薛凌觉得自己控制不住的发抖,抱着膝盖缓了好一会还停不下来。干脆重重的给了自己一耳光,才冷静了些。
然而情绪却仍是止不住的僵硬,连思考都做不到。条件反射般的伸手去捡了一个馒头,一点点的掰开往嘴里送,什么霉味,什么潲水,一点都吃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李家村的后山上。在那一根接一根的嚼草根,嚼的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等一个馒头塞完,脸上竟扯出个笑容来,薛凌又不自觉的念叨了一句:“这是我的馒头。”
大悲大喜之后,脸上就只剩下无悲无喜。月光已经透过树丛打了下来,看不见脸上泥泞,反而在月色的映照下,肌肤如雪。
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似乎瘫坐在这的,也是个无忧的少女。
四月雪(一)
在树下坐了好一会,薛凌才站起来。此刻她身上就一件单薄亵衣,好在常年习武,也不甚畏寒,只羞愤心思不能自抑。
所想一多,就无法安静下来。薛凌循着月色又狂奔出好长一段距离,想缓和一下这种情绪,却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有些念头,就如同鬼魅一般,从幽暗之处,张牙舞爪的跳到了眼前。
此处从城镇出来不远,零零碎碎总有人家。有些灯火已熄,有些还燃着昏黄荧光。薛凌站的近了,还能听到妇人哄儿呓语。
遇见了一家,又遇见了一家,再遇见了一家。薛凌在院门旁站立良久,就未离开。围栏不过三五尺,一个翻身。她就站到了院里。拿头上簪子伸进门里轻微一挑门后的门闩。门应声而开。
只薛凌没想到的是,农家门廊破旧,她又不擅长做贼,这一推,门发出一声老大的“吱呀”。
此刻入夜并不久。想是主人家只刚刚浅眠。当时屋内就有中年男人问:“是谁”
薛凌吓了一大跳,血都冲上了脑门。数日来的围追堵截,那种惊弓之鸟的心态被这一声喝问全部勾出。
先下手为强。她脑子就只有这一个念头。
循着声音来的方位,飞身过去,伸手一探,薛凌就碰触到了说话的人,连犹豫都没,一记手刀砍在脖子上,就听见男人重重的栽倒下去。
屋内又响起妇人的尖叫以及隔壁屋子老者的询问:“儿子咋了。”
然后就是一片亮堂。有五六十岁的老妪划着了烛台,肝胆俱裂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儿子,还有被薛凌扣在手里的妇人。一枚四五寸长的银簪就抵在妇人脖子上。
薛凌已随手摸了一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布片披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让人看不出身形。头发又散乱着,脸上全是尘土。她不说话,屋里几人竟也不敢说话。
还是老妇人最先忍不住,扑倒地上:“你……你把我儿……怎么了……..。”
其实,这屋里,最紧张的其实是薛凌。她这一生,学的是君子坦荡、定国安邦。
没想到先做的,尽是些男盗女娼。
她手上挟持着妇人,既不敢放手,也不敢把人怎么样。脚下瘫倒的男人,也不过是晕过去了而已。但她也不能就此离去。她既无衣物,也无粮钱。
偷些钱财,这个事,必须要做。她从林子里出来就一直在想。只是内心那一点正直让她实在难以下手,路过了好几家还不能说服自己,直到越走越偏,只怕错过了这家,前面再难有人烟。
薛凌哑了嗓子学着男子声音:“我是个逃犯,只求财,你儿子只是晕过去了。”
她说的咬牙切齿,吓唬着跪在地上的老妪,也吓唬着自己。
老妪当即就叩起了头:“好汉稍等,好汉稍等,你不要伤我儿媳。她有三个月身孕了”。又转身向旁边的老头哭:“快去把家里的银子都给好汉….都给好汉。”
慌乱之中薛凌根本没顾忌妇人样子,听老妪这样说,才看了一眼,幽微烛火之下,自己扣着的人小腹是有些微微隆起,还不太明显,但确实是孕相了。只此刻被薛凌勒着上身,脖子上又有一点冰凉刺骨,抖的如同筛糠。
薛凌喘了一口粗气,松开了妇人。一低头,让发丝把脸遮的更严实了些,才继续开口:“我不伤人,你们不要叫喊。”
老妪扶着妇人颤巍巍的在一旁坐下。一时间屋内静的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薛凌坐在床上,却迟迟不见老者拿银子来。她本就心虚,久等就更急躁。却又不能拿屋里的人怎么样,干脆就打算不要了,看见屋内一角放着衣物,也不管合不合身,随手拿了几件就要走。刚要出门,门外已经火光冲天。
原此处虽是独居,不远却有村落。老者根本没打算拿什么银子,出了这个门就去叫了一村的后生,举着火把就堵住了门。朝廷对于逃犯的奖赏是非常丰厚的。何况老者说是个年轻的独身逃犯,身上也没凶器。
薛凌扫了一眼屋内几个人,一个孕妇,一个头发皆白的老妪,还有个就是瘫地上的男人,哪个她都下不了手。只通红了眼盯着老妪,恶狠狠的说道:“你儿子至多一炷香就会醒。”
然后随手拿了一根木棍,霍家走狗难说,但普通人,要困住她薛凌实在异想天开。只是打起来才发现,她实在太过瞻前顾后,生怕伤了人。来来回回,身上就多了好些扁担竹杖痕迹。
虽无得到钱财,但是拿了好些衣服。薛凌又跌跌撞撞的走出老远。这些时日,好像就一直在逃命,从来没停下来过。哪儿出了问题,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呢。
此处不比平城风沙,到处都是青山绿水,夜深了,月色之下更显静谧。薛凌走着走着。就看见一方野池子,波光粼粼。连自己不会浮水也顾不得,一步步摸索着把自己泡了进去。
四月初水温还低,浸到伤口处更是有些痒麻难耐。借着月光,薛凌粗粗看了一眼身上,被霍家狗踢的那一脚是最重的,皮下都有了些淤血。刚刚那一伙乌合之众反而没伤到个啥,就是些淤青。
看着看着,就有些想笑,她薛凌在平城之日,剑挑数十个将士,数十招之内仍能不落下风。今日一堆普通人打的毫无章法反而弄伤了自己。蚁多咬死象,古人诚不欺我。
这般想着,好胜心又起。自己若有剑在手,有剑在手…………她重重的撩了一下水,有剑在手又能怎样。
她已经翻墙入室,难不成还敢杀人放火?
此时身体上的难受反而成了心头解药。薛凌干脆将头也没入水中,从山上跳进江里那种窒息感又回到意识里。
她做了些什么,她今晚都做了些什么。她做娼妓模样在城门口吃一个馊了的馒头,又看着五六十岁的老妪给自己磕头高喊“饶命”。
一个月前还不是这个样子,她白衣仗剑,天地勒马,少年风流。听人喊自己神将。可突然又有人喊她
“小少爷啊,这世上哪有什么神功盖世”。
四月雪(二)
“原攻不过剑走偏锋,守不过熟能生巧”。
这世上有没有神功盖世,现在的薛凌还不能断言,可熟能生巧这事儿,她已经体会了个十成十。
纵是那夜逼得她把自己整个人埋进水里,才能从罪恶感中解脱。可此时此刻,薛凌站在一辆富贵模样的马车前,拿一柄长剑,拦人拦的轻车熟路。
这一路,终究是要吃饭喝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从第一次开门开的胆战心惊,到了后面。薛凌已经能进屋翻个底朝天尚不惊动院子里睡着的狗。
如是农家,就只拿些吃食。如还算富贵,就顺几两银子。她一路跟自己说着能屈能伸,一路鸡鸣狗盗。
如此日夜赶路,累了便在杂草从里睡一会。再未停留,四五日后。总算到了京城近郊。她有心要早些进去,只看了一眼身上,便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官道路口躺了下来。
虽是一路不择手段,但到底未多取。薛弋寒身在大狱,情况未明,薛凌只恐进了城也不能回薛家。自己身上除了一柄废铁般的剑,基本身无分文。心一横,就想拦个过路的人,讨几两银子。
此处过往人寥寥,而且看上去多为平民百姓,没什么钱。薛凌躺了好几个时辰,才听见马车声由远而近。翻身起来,难得的露出了笑意。
她自幼在军里长大,最熟悉的就是马匹,来的马车两匹马远远看去俱是高昂雄俊、四蹄稳健,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马车上雕花画月,后面还跟着四个保镖样的家丁,身下坐骑也不是凡品。想来应是哪家的富家小姐。
由于知道奔跑着的马停下来还要好长一段距离,薛凌扯了一截衣襟捂住脸,就站到了路中间,丢了剑鞘在地上,拦住去路。
驾车的老头御马之术娴熟,看着有人站在路中间,老远就抖了缰绳,还驾着马缓走了几步,才凑到薛凌跟前
薛凌还是那冷冷的声调:“我只求财,不想伤人。”
车后面的人驾着马缓缓的走出来,看了两眼薛凌。就笑出声:“你是哪家不长眼的,不知道这是谁家的车?”
薛凌确实不知道这是谁家的车,最重要的,她身量比马上的大汉矮了不止一头,一看就知还在稚龄。而且手上的剑有些锈迹斑斑。这不过是她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与人一比,确实有些可笑。
虽说并不惧,但如打起来也只恐个没完。薛凌踢了一脚地上剑鞘,一跃而起,踩着剑鞘就站到大汉的马身上。
锈剑无刃,根本没什么生命危险,薛凌也就毫不留手,直取大汉颈项间。她已打定主意,她攻的急,如果大汉挡的住,她左手就用银簪伤马,然后把这个人踹下去。如果挡不住,那这个人就是人质。
薛凌常年不在京城,日常所习不过几大武将世家,对这些人来客往,完全不知谁是谁。更不知她今儿拦的,是梁国巨贾苏家。
自古士农工商,商排末尾,可钱,又有谁不喜欢,有钱能使磨推鬼。嘴上说着贱民,日常行事,哪个巨富做的又不是上宾。
此刻马车里坐着的是苏家当家夫人,刚去探亲回来。后边跟着的便是贴身的侍卫。马上的那个原是叫苏银,是苏家的家生子。
苏银万没想到这个半大孩子来的如此气势汹汹,而且武艺还不错。也是拔刀便挡。做为夫人贴身的人,他功夫自是不弱,挡薛凌这一剑也是轻而易举。
然后又一个刀锋偏转将薛凌的剑架开,正打算扯着薛凌下马。还没来得及,就见自己爱骑血溅出一尺高,一个心疼的功夫,人已经被薛凌一脚踹到了马下。
马吃痛,狂性大作,嘶鸣着跑了两步扬前蹄踩下来。苏银忙不迭的在地上翻了两个滚才避开。只是这个当口,薛凌就从马上飞身跃下,剑顺势架到了他脖子上。
其他人一瞬间都下了马把薛凌围在中间。忌惮着薛凌伤人,一时没攻上来。
“我知道这柄剑杀不了人,但我手上的东西可以。”一枚银簪在薛凌手里亮着寒光。“我只要五十两银子。”
苏银又气又好笑,这小子不知道是个什么路数,拿把破铜烂铁,打劫苏家。一亮身手,他还以为碰着硬茬,结果就要五十两银子。他连自己被制住都不怕了,干脆指着脖子喊薛凌:“来来来,往这戳。爷今儿栽你手里。”
薛凌本是眼无波澜的模样,此刻就变了脸色。她记起那夜老头说要拿银子给她,转而叫了一大批人要拿她见官。
她看着地上的人一脸不屑一顾的样子,阴郁就逐渐爬上了心头。行动比脑子里的念头还快,自己鞋子已经踩在了苏银胸口,阴恻恻的问:“你当我不敢?”
连苏银都吓了一跳,他见薛凌虽蒙着面,但眼神清冽,要的也不多。只当是事出从急。这句话却问的他心惊肉跳,明明是个孩子身量,语气却像极了恶贯满盈之徒。一时都不知道回句什么。
“我只要五十两。”薛凌已换了沙哑嗓子,踩着苏银胸口,手上的剑一点点往苏银脖子上压。未开封的剑当然伤不了人,但致命处的传来的那种压迫感仍然让苏银觉得气血上涌。
但他是个侍卫,侍卫哪有什么惜命的时候:“杀了他。”苏银冲其他人喊。
“稍等一下。”轿子里传出来的是个好听的女声“你先放开苏银,来我这取银子便罢了”
“夫人不可,这小子不是良善之辈。”苏银脖子已经被压的有点咳嗽,但还是扯着嗓子对着马车里的人喊道。
薛凌迟疑了一下,把脚从苏银身上拿下来。对着苏银嗤笑了一声。她若不是良善之辈,不知道杀了他几次。
这一刻,薛凌还以为自己不过是能屈能伸。
想是防着苏银乱来,马车里的人伸手撩起了半边帘子,露出一张如花容颜来:“苏银,你先退吧!”
薛凌再未前行一步,她自回京城,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女儿家饰物,自然就看出坐着的人身上所着,无一不是价值连城。苏银既叫她夫人,想来应该已是当家主母。
但薛凌瞧着,眼前妇人,多不过二十五六,如云秀发挽在脑后,以一顶莲花冠束着,耳边两粒珍珠,光华更胜过薛璃给她那颗鬼工球。只她对服饰这玩意不甚了解,瞧着妇人身上金丝银线,却不知是何布料。
苏夫人见薛凌愣愣的盯着自己瞧,也不以为意,露出个浅笑,柔声问:“好汉何事劫我苏家马车”
她问的清风徐来,薛凌就乱了方寸。这一路不是财狼虎豹,就是杯弓蛇影,突然有个人问她出了何事,语气就像问她早膳可有用好,薛凌就有些结巴:“..我丢了盘缠,只求个........回家路用。”
“五十两路用,你要请御林军给你护身吗?我瞧你这架子也用不着。”苏银在背后没好气的呛声。五十两对于苏家这样的人来说,可能就是局牌九,一把扇面。但对于普通百姓,那也是数年开销。这小子说拿去当路用,真是好大的口气。
薛凌噤了声,她是真不知道五十两是个什么数儿,这一路,她基本就取个饭钱,也没多拿。今日好容易逮着富的。想着要个薛璃的玉球钱总不为过吧。此番被苏银一呛,一时间不知道咋回。
“苏银不可妄言,好汉怕不是哪家公子落了难。这里有五百两银票。你且拿去应个急。”妇人仍是轻轻柔柔的唤薛凌。
薛凌踌蹴了一下,还是上前接了银票,一抬手,在妇人面前把脸上衣襟扯下一截:“你且记着我,如有将来,我定十倍奉还。”
妇人倒被这举动吓的愣一下,转而又带了笑意,干脆从身上扯下个中空的银质香囊来递给薛凌:“好汉虽年幼,我亦深信君子一诺。他日山水相逢,京城苏家,恭迎大驾。”
薛凌复又蒙上衣襟,站到了一侧,示意众人先走。
妇人也未推辞,招了一下手。马车便疾驰而去。
苏银在马上回头看了薛凌一眼,这个小崽子,年级轻轻,下的一双好黑手。
四月雪(三)
宋柏在战起第二日就接到了京城来旨,且惊且喜。还以为此处消息已经传到了朝中。
传旨太监读的又细又长,内容却只有短短数字:薛弋寒挟军功以令天子,谎报军情,妄图毁两国姻亲。已于狱中自尽,陛下仁慈,保其宗庙家族不灭。现平安二城皆托于宋柏之手,望将军自持,勿负百姓。
宋柏听的大骇,接旨也顾不得,直接把圣旨抢了过来。飞快的读了一遍,又哆嗦着再读了一遍。这不是军令,自然也无人护送。他盯着眼前来人,咽了一口口水:“城外胡族围城,你…是怎么进来的?”
“宋将军这是什么语气问的咱家,咱家奉的,是当今皇上的旨儿。方才进来,并未见什么胡族狼族。倒是宋将军您,这才升了官儿,接旨都不用跪着了。这平城,当真是个没规矩的地儿,怪不得那薛弋寒,有胆造反!”
“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宋柏扯着衣襟把太监推出门,指着那一堆堆还有余温的火堆咆哮:“公主自尽,胡族起战了,你进来怎么可能没看见,你怎么可能没看见,你回去,你现在给我回去。马上给我回去问清楚”。
他跟随薛弋寒多年,深知其为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不忠不义之事。而今好端端的公主又死在了他平城,拓跋铣分明早有预谋。京城竟在第二天就来旨说薛弋寒死了。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这么巧。
太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荒唐事,指着宋柏问:“你…你说什么……无忧公主死了。”
“死了,死的透透的。此刻烧的只剩灰了”。宋柏有了可怕的想法,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此事行将踏错一步,只怕他宋家九族上下,鸡犬难存。
“你好大的胆子,那是天家龙裔,你……….你宋家满门的脑袋………都赔不起”
宋柏已无心与这个太监争辩,松了手。往城楼上跑。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在咆哮着一句话
“君要臣死.......是君,要臣死…….君………要臣死啊”!
他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又一圈,每个口上的军需都用手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这个平城,应是再也等不来援军。
可他还要撑着,只求拖得一时是一时,能消耗拓跋铣多少兵力就消耗多少兵力,以此换取他宋家老小一点生机。
几个将士看着平常冷静的宋柏像个疯子一样将城中机关布防处巡了两三遍仍不肯停,最终还是吴青硬拖着宋柏回到书房问他“怎么回事”。
宋柏缓缓将那一道圣旨在桌面上展开,瘫倒在薛弋寒常坐的椅子上:“平城完了”
众人皆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
“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是个局。这是个局。小少爷说的对,天子逼我西北反,天子逼我西北反啊。”宋柏又哭又笑“平城不会有援军了,安城只怕也如出一辙。粮草至多撑个十日。诸位不必在此送死。今晚便零碎着从暗门离开。能走几个是几个吧,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家国大事无需提。”
“将军!”
“过了平城,便是宁城。我阻得拓跋铣一日,宁城就多准备一日。只求我宋家能落个活口。你们走吧。”
“我不走,我保得是梁国太平,不是那狗皇帝。死在这,便也罢了。若不死。我再回去将薛将军的事儿问个明白。”吴青最先开口。
眼前人人皆是热血,只所谈之事,事事如同饮冰。
城中老少已尽数驱散,宋柏不忍多年同僚在这等死,千方百计的找了理由打发出城,连寻常兵卒也所留不多,只剩下些死士。安城那边,也派人做了同样安排。
这座城,一日日的空了。自他十七岁,便长戍于此。日日风沙,年年苦寒。可心里,总是有些花在开。
宋家祖上不过是个秀才考学,做了个微末小官。到了宋柏这代,家中仍然是唯有读书高,偏他在学堂抓住刀枪就舍不得丢手。父亲多有不喜,自然日子也不甚好过。
直到有一年薛弋寒回京述职,先帝组织游猎,官宦之家的适龄男子尽数做陪。他和一众文官子弟本是在场做个猎物点数之活儿。看见薛弋寒马上英姿,当场就问能不能拜在薛弋寒门下。
这一来,已经数十载了。他从一个普通卒子,到巡防将,又成了薛弋寒的副将。举目广阔之时,也曾豪情万丈:
这大好河山。是他宋柏守着的。
时至今日,他还要继续守着。
自身虽是武将,可幼时,被家里逼着走科举之路,也没少翻书。只这几年军中坦荡。宋柏不屑玩那些阴谋诡计。直到这一旨诏书传来。
无忧公主,从和亲的那一刻,就是个死人了,死在他平城,要薛家亲兵做陪葬。
是当日薛凌一语成谶,是天子多疑。不信任薛家。不惜以胞妹和平安二城将士陷害薛弋寒。这个皇位,只怕来的当真不正。
可正不正,此刻已经不是他宋柏需要考虑的事情。他考虑的是,皇帝根本就没打算留平安二城,只是不知道,这事儿,是与拓跋铣不谋而合,还是……….狼狈为奸。他已经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平安二城身后,是梁国数万里土地,百姓无数。能稍作一战的,就只剩乌州、库勒和宁城。不知道拓跋铣,要走哪条道南下。就算皇帝欲除掉薛家,应该也不至于敢拿这三城开玩笑。
如果这事是皇帝一手策划,应该已经有亲信在此三处以逸待劳,等平安二城失守,再出兵阻拦拓跋铣。此事过后,将战事缘由尽数扣在宋薛两家身上。
真是,夺天之巧好手段啊。
城内,起风了。此处起风就有沙,好在开春气候还算湿,只呼吸有些颗粒感,并不像秋日那样眼睛都睁不开。但今日的风沙,宋柏总觉得夹杂这前日战死的将士遗骨。若世上真有黄泉,他们是否已知,自己并不是死于百姓?
宋柏仍是在一圈圈的绕着城内检查机关战需。拓跋铣已围了两日未攻城。下一波应该快了。
能撑多久呢?多撑一个时辰,乌州、库勒、宁城就多一个时辰准备。他宋家家人活命的概率也就大一些。毕竟天子仁德,若只失守平城,说不定也会保他宗庙家族不灭呢?
四日之后,平城城破。宋柏战死。
这座他守了十来年的城啊,从城墙坠落的那一瞬,血光之中他又瞧着薛弋寒冷着脸的样子。最后一个念头便只剩:“我比将军幸运些,同为武将,我死战场,将军。。身陨朝堂”
千骑呼啸而过,血肉粘腻,白骨成末。原马革裹尸,亦是奢望。碾落成泥,才是归宿。
四月雪(四)
世间聪明的人,只需一句话,便能算到发生了什么。
只世间再聪明的人,亦算不到即将发生什么。
纵谋事在人,而成事,在于天。
宋柏死守平城之时,天子魏塱,在遥远的皇宫里,也日夜盯着平城传来的密信。从无忧死国,到平城城破。
这个年轻的帝王,从坐上龙椅之时,苦心孤诣,就无法停歇。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的最多的,反而是自己的父皇,那个万民眼中的明君。记起自己第一次开蒙,第一次射猎,第一次侍朝。
自己诗书饱读,骑射亦精。父皇眼里的光芒,是他儿时最大的欢乐。只年岁渐长,就能分辨出,那光芒再盛,与太子相比,便如米粒比之皓月。
终于有一天,请完安,他忍不住问自己的母妃:“你怎么,就晚生了我几年?”
淑贵妃正把娥眉描成远山,听了这句诘问,不怒反喜,丢了螺黛,抚着他的脸,温柔的说:“塱儿是生的晚了些,但这有什么关系。我的塱儿,比其他的皇子长的都快。”
前尘旧事如同泡沫“啪嗒”一声,然后他魏塱就坐在了金銮殿上,座下是黎民万千。
他还没把那句“平身”练习的娴熟,霍准就来问他“桑榆已得,不知陛下,何日丢东隅?”
那夜天翻,他并未参与,若败,自能全身而退。而今该地覆了,霍准就急不可耐的将他拖下水。
国公府江家,文臣之首,大儿子又为前太子伴读。将军府薛家,先帝旧友。手握西北兵权。尚书令齐世言,前太子妃母家,无忧公主舅舅。这些人一个个的从幕后走到台前。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该不死。
魏塱没想到的是,江国公居然和薛弋寒起了乱子,探明事实无误,他就忙不迭的将江家留了下来。登基之前,霍准不过是个二品大员,虽为自己岳丈,但也还算有臣子本分。待到他魏塱正式登基,霍家也就鸡犬升天,霍家儿子霍云昇牢牢把握禁卫军的调兵权。朝中无人抗衡,留个江家,总有用处。
齐世言虽为前太子妃母家,但前太子已成废人,绝无登基可能。削弱即可。
唯有薛弋寒一人,留不得。不仅薛弋寒留不得,薛家尽数,留不得。
“小杆儿,你说,你手上东西要是抢来的,你是不是日日惦记着,要被别人抢走?”魏塱批了两页折子,搁了笔,笑兮兮的问眼前的太监。
“那是自然,自己做贼,可不就看人都像个偷儿。但奴才是万万不敢做这事儿的,万岁爷明鉴啊。”白皙的小太监吓的脸色绯红,赶紧跪在地上回答。
都说这位万岁爷仁德圣明又没什么脾气,可他一日日的伺候着,却从来没一刻捉摸的透天子在想什么。既是捉摸不透,又怎么判断仁不仁德。
平安二城失守,自然在魏塱算计之中。甚至于,他本就在等这一刻。只他算不到的是,拓跋铣破平城之后长驱直入。
宁城经多日部署仍不堪一击,新去的守将黄旭尧是自己表亲,居然直接做了降将。
而后乌州、库勒相继战起,自顾不暇,无军可援。胡族一路南下,直至渭河天险,霍云旸才凭借地势挡住去路。
魏塱将桌案上物件拂了一地,看着眼前的淑太妃:“母妃可满意,母妃可满意,五万兵马守不住一日,是你非要用黄家之人。”
淑太妃笑吟吟的盛了一勺银耳羹,吹凉了方才递到魏塱面前:“塱儿不用黄家,难道用霍家?还是要用薛弋寒旧部?”
魏塱将递过来的汤勺一手打翻在地:“母妃机关算尽,今日这功不也给了霍准的儿子。以后西北的地儿,还是姓不了魏。还要造成西北万民被屠,母妃,母妃,朕........”。他原尽力要做个好帝王。
淑太妃放下手中碗,俯身把地上的碎瓷收起来,还是那副温柔嗓子:“今日姓不了,明儿姓不了。总有一日姓的了。薛弋寒能死,他霍准难道就不能?你这般着急,莫不是连对自家外公也急上了
魏塱仰坐在椅子上:“母妃,你看我坐在这儿,可有一日安心过。”
淑太妃拂了拂头上步摇,面不改色问:“你手握着蜜糖不放,又怪蜜蜂围着你蜇。这世间的好事儿,哪能让你一人占尽呢。”
拓跋铣并未占地,一路烧杀掠夺之后扬长而去。西北数万里,十室九空,饿殍遍地。
朝堂失声,万民流离。这场祸事,总要有人来担。魏塱下罪己诏,三日水米不进,长跪先帝陵前。
薛弋寒挟西北而令天子,暗害无忧公主,毁梁胡姻亲,后又连同下属拱手平安二城,致胡族肆掠。念薛家于大梁百年,其家族为庶人,赐薛弋寒自尽,副将宋柏,满门抄斩。
只是下旨后,京城竟有乱民冲进了薛府,待霍云昇带着御林军赶到,薛老太已气绝多时,府中仆人也做了鸟兽散。
薛凌在城内辗转数日,官家贴出的告示已被愤怒的民众撕的破烂。她只能拼拼凑凑,从市井的只语片言中来还原这些天她不曾参与的过往。
她的父亲,被人陷害负国。
她的平城,已成焦土。
宋柏满门抄斩,薛府已成荒园。
怎么会…这么快?
快到无忧公主像是飞去了平城,快到平城战事的结局再没发生之前就已经写好了递往京中。
她怎么也想不出,两地千里迢迢,如何会这么快?
街头已经开始传唱薛家不忠不义之事,巷尾已有人等着看宋家人头落地。
贩夫闲谈无忧公主可怜,走卒说薛弋寒还有个儿子可恨。想此时西北应是一片死寂,京城倒是好个熙熙攘攘。
薛凌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浑浑噩噩着,连着好几日日都把自个儿赖在临江仙里,前日她从门外经过,听见里面讲的正是薛家,便走不动道。
今日,已经讲到无忧公主之死了。
“说那,无忧公主,云鬓花颜,倒叫这薛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说书先生拍了惊堂木,台下一片叫好,转而碎语议论。
薛凌缓缓饮了一盏酒,忽听得有人大喊:“雪,下雪了。四月怎么下雪了。”
扔下些岁银子,走出门外,缓缓伸出手,掌心便落了莹莹数片。是下雪了,只雪花单薄,远比不得平城鹅毛般壮丽景色。
有三五个孩童追着雪花呼啸而过,撞薛凌身上,也没停留。继续唱着些歌谣:“教子莫做薛弋寒”。
她弯腰,拾起刚刚孩童掉落的一本书籍。破破烂烂的,前两页都已缺失。只内容倒是好辨认,启学用的百家姓氏尔。她以前念过,但也没多做诵读。
捏着书本走了好远,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薛府门前。门上一对儿金狮门环早已不知所踪,薛凌推门进去,檐下睡着几个破破烂烂的人,也没谁起身看她。
昔日雕梁画栋,今日断壁残垣。府中但凡能搬走的,已被拿了个干净,留着的的,也砸了个七七八八。
天子脚下,竟也有暴民啊。
薛凌找了个背风的角落半躺下来,摸索着那本百家姓。
孔曹严华,金魏陶姜。孔曹严华,金魏陶姜。不知那说书先生姓什么,不知那些鼓掌叫好的民众又姓什么,那几个唱歌的孩子,又姓什么?
摸索着,摸索着,就不能自控,将书撕了个粉碎,往空中一扬,和漫天的雪花交织的分外好看。
“百家姓,百家姓,书中诸姓,梁国上下,尽负我薛家!”
不归人(一)
薛凌又做了噩梦,梦里是平城百年难遇的大雪。她孤身一人跌倒在齐人深的雪里,身体僵硬,不得动弹。
城内空空荡荡,既没有薛弋寒,也没有鲁文安。天上的雪落的越来越快,最后将她整个人活埋,她想喊救命,但不管怎么努力,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却只有翻来覆去的一句话:“这是我的馒头….是我的馒头。”
直到现实中的她也喘不过气,才能把那个癫狂的灵魂从无边梦魇中扯出来。
瞥了一眼窗外,应是四更天了吧。
这样的梦,这两年间,隔三岔五就来一次。以至于薛凌一看见平城,就提醒自己,这是梦,这不过一场春秋大梦罢了。
只是毫无作用。余年虽如梦,此身仍犹惊。明知梦里都是假的,她还是免不了被那场兵荒马乱吓的通体生寒,然后愕然惊醒。发现自己窒息且冰凉,就好像,真的刚刚从雪堆里爬出来一样。
虽说是深秋了,薛凌又在地上躺着。但巨贾苏家,脚下踩的,也是千金之数的散花锦。何况屋内炉火还旺,凉意又从哪说起呢?
想是薛凌醒来时不自觉的动作大了些,几步开外的床上,是被扰了清睡的苏家大少爷,极不耐烦:“你瞎折腾什么,不行滚外面去睡。”
薛凌也并未在意,缓和了一下心中惊慌,又盯着窗外看。天高云淡,有疏星挂着。春去秋来,冬回夏转,这种日子,竟也过两年有余了。
从她恨不得生剐了当今天子,过到今儿面不改色的喊万岁。
从她看着宋柏一族血染街口,过到今儿鲜有人再提薛家。
从她一脸冰霜刀剑冷郎君,过到今儿笑靥如花娇小姐。
两年前一路回来,薛弋寒即死。罪名究竟是哪来的,谁安的,薛凌都不得而知。只从些残余告示和市井传言去拼凑。
她想暗中去杀了霍云昇,只霍府不仅守卫森严,而且地形复杂,她本就对京中不熟,仗着自身武艺,闯过两次,都没能找到霍云昇的房间,而且第二次伤了自己。
有心要不死不休,宋家的行刑之期却到了,鲜血染红了半条街。
薛凌手上拿的,是京中名剑。用的,是她平生所学。一路尾随,在闹市中撒了大量迷烟,硬是凭一人之力把宋柏的儿子宋沧和宋泗从囚车里拖了出来。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神功盖世。宋家出了宋柏这位将军,仍是不改酸腐之气,两个儿子在京皆被教的手无缚鸡之力。
最终,薛凌只护住了宋沧。宋泗从他爹身上继承来的勇武,估计都用在了为弟弟挡箭矢这事儿上。
宋家其余人人头落地之后,这整个京城的地都快被霍云昇挖开三尺,寻宋家漏网之鱼和那个不知名的劫犯。
薛凌扯着个拖油瓶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一来二去,就摸到了那枚银质中空香囊。
眼前浮现的是美貌妇人微微颔首:“京城苏家,恭迎大驾。”
她不知道苏家是个什么地儿,可除了赌一把。似乎也没什么好选择。
不是冤家不聚头,开门的居然刚好是苏银。他正奉了苏夫人的命去接苏家大少爷苏远蘅,只是他并未一眼认出薛凌来。
此时的薛凌素锦袄襟,百蝶罗裙,裹着一件绣梅大氅,头发挽起,缀着绢花,一副十足的小家碧玉模样,手上却牵着个脏兮兮的娃。
苏银呆看了两眼,还以为是府上有啥风流韵事,便问:“姑娘这是找谁。”
薛凌把香囊在苏银眼前晃了两晃:“我找你们夫人。”
苏银又仔细着看了两眼,口中能塞下个拳头:“你………你……你…”
薛凌手中握着那枚银簪子跟随苏银进府,万一有什么不对,她能挟持个人退出去。如今她对命已经无所感念,只是身边多了个宋家人,便不得不多做防范。
苏夫人却遣了所有下人散去,一个人坐那:“我倒是哪家的小少爷,不想当日竟被鹰儿啄眼了,小少爷今儿个找上门来,可是来还钱的。”
她明明看见薛凌女儿家模样,还是口口声声的喊小少爷。薛凌也不知道苏夫人安的是什么心思,心头弦又绷的紧,实在不想多作寒暄:“我是来借钱的。”
苏夫人漫不经心的吹着茶碗,眼神也不看薛凌:“小少爷这就强人所难了,我苏家虽业大,那也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出来的。小少爷这借法,天子都要皱眉的。”
薛凌的簪子已然刺破自己手心,不由自主的轻哼了一声。她这几日来,对皇家和霍云昇的憎恨已经成了执念。
一听到名,就止不住的想要冲说话的人扎上几刀。只是此刻,强行压了下去,手上力道,便戳破了自己。
“苏夫人既是不借,在下告辞。”
想是听出了薛凌语气中的情绪,苏夫人终于抬起来头来:“小少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次不借,可小少爷,上次借的,也还没还呐。”
薛凌还没来得及回答,苏夫人却凑到面前低声的问:“你手上的这个,是宋家的吧,他值五千两。如果我没猜错,你俩加一起,应该是一万两”
言罢,苏夫人又坐回去,在那神态自若的抿茶。
薛凌捏着宋家小儿子的手,看了一眼四周,确实没旁人:“夫人不要乱来,我不想伤人。”
苏姈如把手支在桌子上,托着粉鳃,笑吟吟的看着薛凌:“小少爷不要乱来,苏家也不想伤人。
咱们家,是做生意的。这生意,讲究的是个和气。有来有往,有借有还。就看,您是今儿还呐,还是明儿还。”
薛凌见惯了男人间粗鄙言语,从未遇见和风细雨般的威胁。眼前的苏夫人又国色天香,举手投足都透着娇媚。她口干舌燥不知道说什么好,牵了宋沧的手转身就要走。
身后是“叮铛”一声金玉之物碰撞脆响,然后苏夫人银铃之声又起:“小少爷且莫走,苏家略有薄产,日常总得防着贼人惦记。我这手上铃响三声,官兵过来,也就是一口气的功夫,只怕不够你跑一里路的。是吧,大小姐。”
薛凌重重的出了一口气,知道苏夫人在用“大小姐”三个字威胁她,这两日,她就是扮作寻常女子带幼弟的样子,才躲开了诸多眼睛。如果她女儿身份被捅破,更是插翅难逃。
当下只得把宋沧护在身后问苏夫人:“你想怎样?”
“呵”,苏夫人拿手绢揩了揩嘴角:“小少爷何必这么大气性,我不想怎样。
苏家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就问小少爷何时还钱。今儿还嘛,我这不是强取之家。这几日,利上利,利滚利,五千两足矣。
你们二人随便留下一个,我让苏银一会送去官府,领了赏,这账,就清了。万一你要走黄泉,也走的干净些。”
“那明儿还呢?”
不归人(二)
“明儿还嘛,你留下。你身边那个,不值当,又烫手,捏几天,没准还烧着我这苏府。”
宋沧听到这句话,先吓的不轻。数日牢狱,兄长又死在自己面前。他不知道薛凌是谁,但不管是谁,于他而言都不亚于救命稻草,抽抽噎噎的捏着薛凌手:“姐姐,你不要让我一个人走。”
薛凌自然也明白宋沧出去就是送死,她正是义薄云天当头,岂可舍了宋沧。
当即朗声道:“苏夫人这是为难我,他一个人,还不如那天来一刀轻快些。我绕不来弯子,你有话直说。”
苏夫人轻拍了一下手,:“小少爷快人快语,真是令人喜欢。你留下的话,那还可以借些东西走。苏家买卖公平,区区五千两,是埋没了小少爷。
苏府只要有的赚,什么买卖都做。今儿苏府把他的命借给你”,她指着宋沧,笑的温婉:“他日,你要还我两条。还清了,才能离开我苏家”。
“好。”
薛凌不知宋柏一家怎么也落到了这个地步,可宋沧是仅剩的一个和平城相关的人了。
其实在西北的时候,她与宋柏并不甚亲热,但她还是无法坐视宋家最后的血脉也去死,几乎是毫不迟疑应了下来。
苏夫人当即换唤来丫鬟带薛凌二人去换洗,身旁苏银道:“夫人,宋家满门抄斩,霍家追的紧。那丫头又不知来路,咱苏府不该趟这趟浑水。”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苏银你连个丫头也打不过。你看她像哪家的。”
“小的看不出来,不过不管是哪家的,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儿。”
“苏家这院子里,有什么东西是好事?”
当天晚上,宋沧就混在苏府商队里出了京。薛凌也不知道苏府的人是怎么能躲过城门的重重搜查,但半月之后,商队回来,确实带了她留给宋沧的暗信,她才放心下来。
随即去找了苏夫人说“听候差遣,父亲一直唤我落儿”。
苏夫人略微将苏家交了个底儿,真真是只要有的赚,苏家什么生意都做。
且苏家为了财富不分散,代代单传,若生女儿,则招婿入赘。所以苏夫人其实是正经的苏家女,现在的苏老爷反倒是个外姓。
有的没的交代了一下,便只让薛凌日夜跟着大少爷苏远蘅,也从未吩咐过其他事儿,反倒一切待遇都按着苏远蘅的给,养薛凌像个二小姐。
她想走,却一直未能如愿。
毕竟苏家当真是和气生财,苏远蘅除了吃和买笑之外,实在没什么其他爱好,更遑论有什么天怒人怨的行为。
所以两年一晃而过,薛凌连拔剑的机会都没,一日日的耗在这苏府琐事中。吃喝跑腿,以及去窑子里把喝醉的苏少爷扛回来。
苏远蘅行事也有意思,在外人面前,永远一副偏偏公子相,在相熟的人面前就形骸放浪。
第一次见她,略微打量几眼:“娘亲如今什么破烂儿也往我房里塞,我怎么带的出门。”
在日后的相处里,两人大多相顾无言。只有薛凌去窑子里扛他,他脸上才有点表情:“亏得京里几大家都是我苏家产业,不然别人看见,还以为你这幅脸也不自量力的想来卖。”
直到有次估摸着是新来的姑娘娇艳了些,苏远蘅醉的厉害。薛凌好言叫了几句,他仍是搂着床上姑娘不丢手。薛凌就拿苏夫人压了一句,苏远蘅连上衣都没穿,就与薛凌动上了手。
他醉的厉害,薛凌又极不耐烦,最后没收住,居然见了血。两人都吓的不清,后续的日子才消停些。
薛凌权当自己是条狗,日夜的跟着苏远蘅。苏远蘅也只拿薛凌当个物件,随便她摆在哪儿,只作看不见。
一开始的几月,薛凌焦躁不已。她整日跟着苏远蘅无所事事,又在满腔愤恨中走不出来,举手投足都是戾气。
可日子一长,就放下了诸多。山水相逢,她甚至在街上看到过霍云昇,只是那时候她已经灭了冲上去杀人的心思。
或者说,被消磨的没了心思。
也并非全无好处,到底苏远蘅这个人,常事放荡不羁。可在家业上并不含糊。
薛凌跟的越久,梁国上下的事儿在她面前就越发的清晰。越清晰,她就越不想见血。
杀人不过头点地,杀人有什么用呢。
她原不过一心等苏远蘅遇险,好把宋沧那条命还清。可跟着苏远蘅才发现,皇帝、世家、文臣、武将,人人都要花钱,人人总能拐弯抹角的跟苏家扯上点关系。
她开始一点点的去留意苏远蘅手上那些大小纸片。上至宫廷秘事,下于田野秋收。
这世间,最锋利的,竟然不是刀剑。
她愿意参与,奇怪的是苏夫人也并未阻拦,甚至有些时候,还刻意指导。薛凌学的极快,不出一年,说话做事就把苏夫人平时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这一来,苏远蘅日常更懒得理她。薛凌过惯了,反而安乐。日复一日的有事做事,没事习武。
同时日复一日的等着,这个梁国,出乱子。
可惜,朝野安稳,四方升平,龙椅那位,民心所向。
薛凌的噩梦也就一日比一日勤,从一开始的十来半月一次,到现在,三五日就要心悸一回。
冷汗淋漓中,薛凌也会问自己,为什么呢,明明我已经不去想了。起码,在把宋沧那条命还清之前,她是真的忘了。
可她还是要千百次从相同的梦中惊醒,避无可避。
这一夜醒了就未再睡,薛凌抱着剑缩在炉火旁静静的坐到了天亮。除了风渐渐的寒,这偌大的苏府,似乎连树叶落在地上的位置都未变过。
有丫鬟端了洗漱的用具鱼贯而入,薛凌便退出房门,看着头顶上的天空。这太平日子,什么时候才过到头呢。
早膳不过三个人用,仍是十七八碟。薛凌也仍是一如既往捡自己最近的往嘴里塞。苏夫人却反常的夹了一箸子鱼过来:“落儿你且尝尝这个。”
薛凌分不清是个什么品种,也不关注这事儿。只觉得入口格外鲜甜,冷漠道:“多谢夫人。”
苏夫人拿着汤勺,极为优雅的搅着碗里米粥,慢条斯理讲:“这是汉水的鮆鱼,清明前捕捞。
一出水面,就得赶紧料理了,先用豚油封冻,然后再储存在冰窖里。若是直接冻上,则食之如嚼蜡。
此番折腾,当季已是稀品。待到冬日粮蔬尤缺,拿出来,化了豚油,将鱼放到文火上煎至焦黄,撒些盐粒,数十金也就这一碟了。”
苏远蘅惯来不耐烦,苏夫人话音刚落,那一碟子价值不菲的鮆鱼,就整个扣在了地上。
这两母子从来没个好相与的时候,一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丫鬟面不改色的去拾地上糟乱,薛凌的手都没停顿一下,继续夹着些东西往嘴里送。
苏夫人放了手中汤勺,还是那幅笑吟吟的样子看着苏远蘅:
“苏家今年新送出的鮆鱼冻,驸马爷,说是有异呢。”
不归人(三)
苏远蘅难得在家中开口说话:“京中谁不知道,驸马是永乐公主的狗,去了也是与公主说道。
男女大防,娘亲不自个儿过去,一大早在这念叨些什么。”
“若真是东西有异,永乐公主那性子早就直接差人砸上门了,哪会抱怨几句就算完?
你吃完去一趟,看看什么光景儿。要让这绣花姑娘都玩心眼了。”
薛凌率先丢下碗离开饭桌。她最服的就是这母子俩,苏夫人能扯十句话,绝不用九句话把事情说完。苏远蘅能用眼神表达态度,绝不会张口多说一个字。
也不顾身后两人还在吃,转身径直去了库房准备见礼。反正苏家的规矩,去逛窑子都得给老鸨带个小玩意。
永乐公主身份尊贵,怕寻常物件也看不上眼。薛凌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一盒核桃大小的鲛珠,有七颗之数,成北斗排列在盒子里,流光溢彩的很是好看。
这两年间,她也很喜欢这些小玩意。虽是自己没有,但苏家库房里如尘土之数。日日把玩着,倒是养的眼光颇好。
抱着盒子出了库房,又去换了身小厮衣服。门外管家已备好了马车,她便和苏远蘅一道踩了上去。
自两年前那场祸事之后,梁国风调雨顺,京都繁华更甚先帝在时。
待先帝丧期满一年。永乐公主大婚,驸马正是皇帝的表兄,据说二人举案齐眉,羡煞旁人。
既是成了婚,就不便居住在宫内,驸马爷置了府邸,将公主迎了出来。京中突然多了这么一位贵人,自然府上的门槛都被踩破。
苏夫人,很快就成了永乐公主的座上客。二人年岁相差有些大,却引为知己。
薛凌经常见苏银往公主那搬东西,今日苏夫人不去,她也觉得奇怪,只是没同苏远蘅一般问就是了。
一路瞧着,就到了地儿,薛凌上前扣了门,门房听说是苏家来人,便去通传了一声。
隔一会想是公主的贴身丫鬟迎了出来,还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就嘴不饶人:“哟,这是苏少爷来了,公主昨日发了好大的气性。
咱这府里金贵点的吃食可都是你苏府来供应的,要不是念着苏夫人同咱公主那份情。这京城,看有谁还敢与你苏家打交道。”
她说的严重,脸上却没什么愠怒。薛凌也认不出是谁,只抱着鲛珠盒子不说话。她跟苏远蘅亦来过几次,每次给这些个下人的赏银,怕是够其两三年月例的。
果然又见苏远蘅往丫鬟手里塞银票,陪笑道:“还得劳烦姐姐来苏府透消息,苏某请各位买些胭脂。”
这种讨好人的事儿,原该是薛凌这个下人来干,但苏远蘅从来不让她插手。哪怕是个苦劳役,都要自个儿下身段去赔笑,戏做的极足。
以至于她经常在想,估计就是赔笑赔多了,才喜欢去青楼买笑平衡一下心理。
丫鬟一边领着苏远蘅去见管家,一边问:“怎么不是苏夫人亲自过来,也好跟公主说两句体己话。你这一大少爷,还能进公主闺房不成。”
苏远蘅跟在身后,连步子都特意控制着,避免越过。完全不是在苏家那副癫狂样子,反倒是笑容和煦让人觉得春风满面。
说话也得体:“娘亲这几日染了风寒,只恐误了公主千金之体。又怕苏家当真混了什么东西在鱼里,特要我先来看看。待过几日身上干净,再亲自来赔礼道歉,还请姐姐在公主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苏远蘅拿了薛凌手上盒子递过去:“这是苏家今年新得的一盒子鲛珠,虽不稀有,难得几粒大小一般无二,光生七彩。娘亲特意交代,给公主赏玩。”
丫鬟接过去看了一眼,便知苏远蘅说不稀有是自谦了。皇家虽不缺,但女儿家总是喜欢这些东西,公主看到估计也会高兴。
当即朝苏远蘅笑着道:“难为苏夫人有心,不怪得公主就抱怨了几句,谁不知道鮆鱼是公主心头好。
今年苏府送了十方鱼冻过来,一连烹了两三方都吃不下去。要不是公主最后说算了,就驸马爷那心疼公主的劲儿,十个苏家也不够砸的。”
“姐姐说的是,我这就去看看,哪儿出了问题。”
丫鬟带着薛凌两人,走到冰窖里,是还有七块鮆鱼冻在油纸里包的好好的没拆。
封口处是苏家火漆印信,并无损坏痕迹,这意味着鱼封存好后无人动过手脚。
鮆鱼虽贵,成本确高。就如同苏夫人说的,一经捕捞就得拿豚油封冻。这里豚油按方算,封进去的鱼,大小、位置皆有讲究。
待到豚油彻底凝固,再按原来放鱼时特意留下的空隙处切割成块,使每块豚油封存的鱼数目相等。再用油纸包裹,存入冰窖。
此番折腾,大多是大点的商家作奇货售卖,苏家一年出货不过数千,已算是巨量了。公主这十块说起来像是小数目,但若是全部有异,苏家招牌确实要被砸的稀碎。
外面实在没能看出什么异常,苏远蘅便仔细着拆了一块。发现猪油冻的如一块顽石,也不好下手。
干脆就不看了,与丫鬟道:“在下眼看并无异常,不知姐姐方不方便带我到贵府厨房里,且让我亲自烹了看看。”
不知道苏远蘅进门是给了多少银子,反正薛凌没看出丫鬟有半点不方便。提着一块鱼冻特意把她们带进了小厨房,然后说是要去给公主复命,让她俩且自便着。
她自己不会下厨,也没见过苏远蘅干这种烟火事儿,觉得新奇的很,捡了把椅子坐着,搁框里拿了根黄瓜在那啃着看。
温水浸泡,猪油一点点变的软化,渐渐又成了膏体,一块鱼冻里竟封了十来条鮆鱼。
文火热了陶片,苏远蘅捡了两条放上去。鱼身上本身裹着油脂,一放上去就兹拉作响,然后是鱼鲜味开始溢出,一切如常。
来回翻了几次鱼身之后,苏大少爷就熄火捻了两粒盐撒上去。微微晾了一下,筷子都不用,抓起半条鱼尾,塞到薛凌嘴里,冷声冷气的问:“和早上吃的有什么区别。”
薛凌被呛的咳了半天,脸都涨红了:“我……吃….不….出来.”。她着实想把此人砍死,可现在又着实没办法。
“真是个废物”。苏远蘅站那又等了少顷,看薛凌就是被噎了一下,没什么其他反应,冷笑着念了一句:“看来是没毒”。言罢自己捏了一条鱼腹放嘴里。
嚼了两口,又道:“确实没什么异常,只能全部先收回去再说,走吧。”
二人正要走,那会来迎的丫鬟竟急匆匆的跑了来:“苏少爷,你们还在真是太好了。公主听说你在这验查,说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叫你亲自做一份儿给她送去呢,也好瞧瞧是不是府中厨子不中用。”
于是薛凌又盯着苏远蘅把刚刚的烟火事儿重复了一遍,然后端着一碟子鱼跟着丫鬟走。
这事儿是有那么点怪,可哪儿怪,她又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