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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余甘(五十二)

    霍云婉便也跟着笑了一回,她几次见薛凌,都得哄着这小姑娘性子,没曾想一朝到了,二人掉了个头。不过这插曲也就笑笑的功夫,薛凌尚能在吃顿饭的时间里恢复如常,又遑论霍云婉早已万种风云过眼。

    随手将薛凌递回来的信搁到一旁,道:“哪里就勤了,家中慈母年长,院里胞妹稚龄,就是一日一问,还诉不尽情深,何况是几日呢。”

    “今日叫你来,是想说说苏姈如那头的事,本想打着个运不过去的幌子讨价还价,不料...朝廷不日就要下令征粮,如此一来,往宁城那边塞点东西,就光明正大。所以,怕是得将苏家的家底尽数赔进去。”

    “怎么突然起了征粮的心思”?薛凌关注点并没太放在苏家上头,一来,她对苏姈如的情感复杂,二来她对钱财之物远不如旁人上心,一时之间还难以体会到尽数家底是个什么概念。更多的,是征粮这个词来的格外严重。

    自古以来,养军都是件花钱如流水的事。薛凌在平城时远不到管事的年纪,却深知平安二城缺钱的困境,要是富的流油,大手一挥就能山珍海味掉下来,也轮不到她见天跟鲁文安往原子上弄点东西换钱。

    问,就是无战不得要粮。

    不得要粮确然不假,但年年需要朝廷补贴些银子也是真的。即使常年无战,平安二城军作民用,省了衣食住行这一大项,间或还能弄出些盈余来,但该发的那几文钱军饷,若想按月发足,总是得从别处要些来。若发不足,这兵就跟真的民夫无异。

    那还不如等战起时挨家挨户抽丁,反正都是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薛弋寒显是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只能老老实实问兵部要钱。几万人的月银发下去,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更不要说,一朝战事起来,原本散作备丁的人转为常役,要多上数倍开支。没人拨粮的话,不等战败,孤城被困之下估计就要落得个易子而食。

    薛凌再是缺钱,她却没经历过短吃少穿,且目之所及,只要她想要,都能弄到手。这样的日子,哪里就能理解薛弋寒平日里忧心劳神。

    说的好听,是十几年太平盛世,说的难听,就是十几年寸功未建。朝堂一众大小官员只见得白花花的银子砸到西北,连个响声都没回去,折子上能写些什么,其实闭着眼睛都能窥见一斑。

    可建功与不建功,并非薛弋寒一人能说了算。自古未闻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何况他遇上的并非是权臣,而是权帝。

    薛凌不在京中为质,梁成帝怎敢许薛弋寒开疆拓土。

    也不算全然没有好处,至少西北那带的百姓安生了十几年,也由着薛凌在平城撒了十几年欢。更多的就是朝堂君臣情深,千古美谈。

    有了这些事做底子,她理不理解薛弋寒无关紧要,但肯定知道日常朝廷拨下去的那点军需,能让养着的将士吃饱穿暖已是不易,要说仓廪囤满显然是不现实。再说需要粮的地方多了去,哪怕让其在民间流通也有利于百姓生计,断无可能堆着大批黍米等发霉。

    薛凌那次去安城,到纯属撞上了运气。年底正值朝廷收了新粮,平安二城的粮又刚刚运到不久,还没分发下去。若换个时间点儿,安城粮仓能装一半已是丰裕。

    因此,与其说起战的征兆是下军帖要各守将点兵,倒不如说,朝廷开始备粮才是真真要准备放矢。毕竟,太平无事的时候,皇帝也会一时兴起,要求底下的人交个实数,看看自家养了多少马蹄子。各年节时,还有开支账目核查,这都需要在位名册。

    征粮就不一样,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先准备物资,刀枪戟剑一来,再吃不上饭,哪还有心思拼命。且此举有损民生,若是朝廷无故征粮,恐有民怨,稍微正常一点的皇帝,也不至于冒天下之不韪。

    这事儿多是就地开征,山长水远运送不易,押送的物资越多,需要的人工也越多,与其在路途上消耗,不如先就地征粮,实在不足,方由别的地方调运补齐。

    赶上好的年景,朝廷还会给个三五两银子权当买资。若是年景不好,全家性命一并征了去,男子扛刀,妇人炊扫,老弱孺童合力也能推个滚石。

    便是条狗,亦能牵了去,活着吠敌,亡了入锅。这种情况下,那几粒粮食,与其说征,不如说抢更为合理些。

    然西北地广人稀,又不如江南鱼米丰饶,偏偏梁一半的兵力都部署于此。不打仗还好,有六七成之数皆为备丁,这一部分人本务不在守城,也就犯不上日日吃朝廷的公粮,真打起来,人就得全召回来。

    是故,历朝历代,从没有过单凭西北就能将粮食筹够的,至少半数以上都要仰仗朝廷拨过去,就这还得速战速决。

    所以,确实如霍云婉所说,只要下了令征粮,那往霍家的地头上运东西就属于光明正大。虽然必然有人监管征粮的数量,可于霍准之势,自己做主征粮不行,私底下做一下数量的假账,还不是手到擒来。所以这监管不过就是睁眼瞎子,一句空谈。

    问题是,怎么会要征粮?

    征粮就是要打起来了,平城城外是鲜卑,拓跋铣一门心思在羯族,怎么可能跟梁交战。就算他打着凭那枚印不会吹灰拿下羯族后立马攻梁的算盘,魏塱巴不得霍家全军覆灭,又怎么可能先给备粮,要备也是往沈元州那头送。

    然薛凌问霍云婉,霍云婉却也没能答出来,只说霍准提了一嘴,不日就会有征粮的旨意,到时候往宁城一线便畅通无阻,让霍云婉只管全力筹钱,无需担心其他。

    霍云婉不比薛凌担忧疆域战事,又无法对着霍准追问,而魏塱也多有藏着掖着,有些事又还在筹谋之中没有发生,所以她确实是不晓内情。而薛凌却是分外在意,她来时本是自在,这会却添了稍许愁容。

    近来江府并没说起什么朝事,由着宋沧也在狱里的原因,她也没怎么关注金銮殿上有什么新花样。就算霍准一手遮天,征粮也得师出有名,不弄清楚原因,薛凌觉得自己坐立难安。

    “这令什么时候下的,可是密旨”?若是密旨的话,江府那蠢狗不知倒是正常。随着江闳卸任,薛璃就是站上去凑个人头的。

    “还没下呢,不过你说的倒有道理,到时候,多半是密旨,要那边的人自己个儿想办法呗。此事于你我重要吗”?霍云婉不解薛凌为何一直追问不休,她提起这个,仅是想薛凌去提点一下苏姈如。

    银子没了可以再赚,儿子没了.......好像也能再生一个.....但命没了,那就是真没了。

    薛凌道:“平城城外是鲜卑,拓跋铣没可能这会打起来的,魏塱怎么会允许霍准征粮?”

    霍云婉仍有些不以为然,道:“不能真要打起来,还不让人假装要打起来么”,她眉角上挑,嗔怪薛凌:“你忘了,如今那人和老东西还假意交好,没准就是老东西授意假装要起战,给自己找个征粮的名头,逼着魏塱同意,这样就能顺利运过去了”

    薛凌摇头道:“必然不会,但凡鲜卑有一丁点要踏我大梁疆土的迹象,魏塱只会想办法撤霍家的开支。平城有万余守将,一直是宁城的前锋防线,这两座城池皆是重地,城内机巧器械精良,多是精兵悍将,哪怕放条狗上去,只要它老实呆着不乱吠,怎么都能守上一旬有余。魏塱有绝对正当的理由阻止霍准在开战之前就征粮,所以,断无可能是鲜卑要和梁打起来了。”

    她说了这一长串,霍云婉托着腮貌似听的仔细,实则不过慵懒回了一句:“你说的这般厉害,三年前也不见得守了几日。没准龙椅那位怕旧事重演,亏心之下先自乱阵脚呢。征便征吧,怎么?你心疼那苏夫人,当真是生出母女情谊来啦。”

    薛凌脸色骤变,虽她知道自己克制不住赶紧低了头,霍云婉仍能察觉其身上阴郁,还以为自己调侃苏姈如的事惹恼了薛凌,虽心有微词,却马上哄着薛凌道:“怎么突然就恼了,我就是逗趣儿一说,你要真心疼,大不了,我再周旋周旋,给她多留点还不成。”

    薛凌尚没恢复过来,霍云婉伸手似要推她,指尖点到空中又缩了回去,娇声哄着道:“罢了罢了,都留给她,都留给她,快别气了”,她忽而换了个语调,天真又邪恶,快速嘟囔了一句:“命也留给她,成了吧。”

    薛凌鼻翼鼓了鼓,出完肺里一口长气,冷道:“我没心思管她”。她确实没心思管苏姈如,她只是听得霍云婉说三年前的平城与宁城不堪一击,便蓦地记起.....

    记起薛弋寒的那枚兵符还不知去向。

余甘(五十三)

    只是薛凌不情不愿的语气,霍云婉不知内情,还以为她是与苏姈如在赌气,又赶紧哄着道:“真儿个心疼也不要紧,终归是骗着那老东西的,少些也就少些。我这还不是为着你我着想。”

    薛凌未答,霍云婉尚不死心,又道:“但此事一过,再想从苏姈如手里拿东西可就难了。日后用银子的地方还多了去,你就不再思量思量?不善财事也不要紧,我挑几个好用的人给你,你呀,只管....”

    “征粮就是要打起来了,你死盯着苏家做什么”。薛凌打断霍云婉话语,当她是宫里呆久了不晓得这些用军之事,虽是不耐,却也没太过恶气。

    霍云婉似不可置信,哑然失笑在场,片刻回神过来,道:“打便打吧,不打起来,朝中势力如何重新开局,本就是要让它打起来的,最好啊,这京中也打一场。”她又恍然间明白过来一般,看着薛凌道:“你是怕西北局势影响到你我所谋?”

    薛凌快速眨眼缓解了一下眉间酸楚,偏过头佯装被说中,疲惫不堪的吐出一个字:“对。”

    霍云婉便瞬间兴高采烈,又复先前眉飞色舞的样子,掰着手上长长护甲给薛凌念叨:“不必这么早,只要那人出了京,我就去递罪书,你嘛....所以打不打起来,无关紧要。”

    所以打不打起来,无关紧要。

    薛凌摸了一把手腕,挤出个笑容对上霍云婉,道:“你不是说....宫中几月之后就要有位太子么,西北从来都是重地,怎么会无关紧要。我本是在想良策拿到自己人手里,万一打起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什么良策,霍家的东西,沾不得”。霍云婉稍停,上下打量几眼薛凌,略带怀疑到:“谁是你的自己人,不是江府吧。他们想把霍家的兵权接过去?江闳是这几年装蠢装多了变真蠢了吧。”

    “此话何解?”

    “不是江府”...霍云婉没回答薛凌,先将自己先前的话推翻了,道:“江府现在在朝堂不过猢狲一只,能稳住京中已是不易,怎么也不会想到要把爪子伸到西北去。当晚你大婚,有瑞王的人在.....是瑞王?”

    不等薛凌作答,她先笑的前俯后仰,好一会停住,说话还犹带喘气,道:“你说......你说一家子里生出来,..怎么其他几个就那么蠢。”

    说完了郑重其事的瞧着薛凌道:“霍家的东西,你别动,我自有去处。打起来也好,不打起来也好,都不该是你我沾手的东西。起码现在不是。”

    “尤其是.....是....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要帮着那位瑞王吧。”

    “我谁也不帮,我只办我自己的事”。薛凌老老实实的答道。

    霍云婉道:“既然如此,霍家之后的事你就不必再管了。”

    薛凌思索了一会,还是将李阿牛的事和盘托出,言外之意,京中御林卫,自己要了。霍云婉不怒反喜,她不比江府去细查了宋沧底细,故而对李阿牛了解不透,既知李阿牛是薛凌放上去的,先假意嗔怪了一会那次的事不跟她商量,转而便夸薛凌此计甚好。

    李阿牛是魏塱信任之人,又有雪娘子的肚子作保,拿多点东西,并不会招来祸事。想是薛凌交付真心,霍云婉有投桃报李之意,又细细讲了些不可去拿宁城一线的原因。

    其实薛凌本也知道,不然她也不会对江玉枫说,就不怕捏到手里烫死自个儿。魏塱多疑,霍准树大根深,死的如此顺利,难免要引起怀疑,谁拿了霍家的东西,谁就是最大的主谋。

    狡兔死,走狗烹。

    就算这个主谋跪在魏塱面前高喊效忠,未必就能换个好下场,更不要说江府是先帝的遗臣,瑞王是魏姓王爷。她如此纠结这事,不也就是考虑到了这些么。

    而京中的禁卫权敢去拿,完全是因为李阿牛是个异数。他因雪娘子一事领功,唯一能让魏塱生疑的,就是此事是不是霍云昇自导自演,顺手将李阿牛培植了起来。但李阿牛又与苏凔有牵连,多少能打消这个疑虑。

    假如,霍云昇的人头再由李阿牛送上去的话......

    这些尚在其次,李阿牛在京中毫无根基,又出身低微,除了依附君王,别无选择。这种人,在某一时间段里,远比所谓的忠义孝节可靠,至少在魏塱眼里应该如此。

    这京中本也没谁是真的蠢货,江闳若不是也看的透,哪会单凭一个毫无凭据的把柄就会主动提出将李阿牛放上去。

    薛凌只说让李阿牛去拿,霍云婉转瞬即明白其中利弊,拍手称快后又问薛凌详细计划。薛凌恐宋沧的状况再现,不敢隐瞒,将前几日自己所想列的细致,二人一道推敲,编排的更圆满了一些。

    定下之后,兴致犹未尽,也可能是霍云婉是真的相信薛凌那会冷脸仅仅是担忧起战对所谋之事有影响,而非为着苏家,且薛凌已经名言并没站在魏玹那头,她心情甚好。瞧着时辰还不到让薛凌的点,又多说了几句。

    薛凌方知,宁城一线的权,霍云婉原是打算让黄家去拿。

    黄家本就占着朝堂兵吏两部,近郊的兵权近全数也在他家手上,并且这家人和霍准并不是针锋相对,而是有来有往,宫里还有个太后颐气指使,本就与魏塱嫌隙暗生,若是宁城一线的兵权在拿过去.....

    确然是妙,但平白无故的,这功劳怎么安到黄家头上?

    李阿牛那事儿就简单,薛凌觉得有足够的把握将人骗到自己阵营。而李阿牛是御林卫,察觉有异,本想上报,不料霍云昇狗急跳墙,捉拿之中一个失手,只扛回去一句尸体,估计魏塱要乐疯了。

    但黄家并不好拉过来,若是提前跟黄家说,霍准要死了,问他家要不要扛着尸体去领个功劳,以目前两家表现出来的关系看,黄家只会飞奔去救人。毕竟这几年霍家什么样子,朝中有目共睹,黄家既然没有帮着魏塱弄死霍准,那就是黄府里的主事人不想。

    薛凌不解,霍云碗似乎也还没有好法子,但她并不甚着急,宽慰薛凌道:“你不必太操心这事儿,这天下间姓黄中最尊贵的那位,且在宫里住着呐,我来办就是了。”

    薛凌觉得这样也不错,刚好魏玹那头实在想不出能怎么交代,以此为说辞,可以拖延一阵子。只要魏玹想登基,黄家是必须要除的,霍云婉此举,分明是在给黄家挖坑,量来魏玹也不至于瞧不出来。

    她轻点了一下头,算是认了霍云婉这说法,由着霍云婉去办也好,宫外能跟黄家扯上关系的,只有永乐公主一个疯子,真要她去办,还不是跟魏玹处一样,毫无主意。

    却不想霍云婉又轻声感叹了一句,埋怨般叫着累的慌。她说:“我来办也还是个操心”,她看着薛凌一嘟嘴,宛如十四五的少女顽皮,唇齿开合间银铃作响:“真打起来就好了。”

    真打起来就好了,她许愿一般,看上去竟无比纯净虔诚。

余甘(五十四)

    薛凌只觉胸口又重了几分,她刚才还当霍云婉是不哓得征粮的重要性,这会方知,霍云婉什么都知道,不仅知道,还比自己看的更透。

    确然是薛凌长于疆域,自认对调兵遣将一事比旁人更敏感些。她却忘了,霍云婉是在魏塱与霍准身边周旋了三四年的一国之母,就算不能上阵杀敌,那也不至于连征粮意味着什么都察觉不出来。

    她分毫未提,不过就是乐见其成。

    许是今晚所谈之事甚是要紧,连个送水的宫女都没,桌上也干干净净,不如以往各种花样的点心摆了一片,叫薛凌想摔个什么东西出气,都找不着趁手的。

    可她并没拂袖而去,或许即使桌上有,她也未必会摔。确定了霍云婉的真实想法后,她反而比那会平静的多,还有强撑着附和一句:“你说的对,真要打起来就好了。”

    打起来确实好,打起来了总得有个人去拦,才有理由设计黄家的人去西北。霍云婉既是已经在想着黄家的事,不怪她巴不得打起来。

    可宁城之外,就是平城。

    那年四月,平城下雪了吗?

    没...没有..没有...胡人...胡人过来...没有..

    胡人过来的时候,太阳极好。

    薛凌全然摸不清最近遇到的事情为何如此诡异,有很多声音,她明明在当时听的乱七八糟,事后自己想回忆的时候,也是怎么也记不起来。可这些声音总会在某个时候不合时宜的跳出来,恍若是真真切切的在耳边重演。

    如那个汉妓珍珠儿的哀嚎,也如含焉语无伦次的说没有下雪。

    那年四月,胡人马踏平城,时逢艳阳,晴空万里。如今正是初秋,虽平城入冬早,但这个时候大抵也不会下雪。往年这个季节,原子上的太阳失了夏日张狂,暖洋洋的晒在人身上,整个城郭都是金色的,也能称的上极好。

    不能打起来,不能打起来,薛凌摸着手腕道:“可万一打起来收不住手怎么办,当年拓跋铣一直到渭水才停住。霍家一死,宁城又是群龙无首,就是能将黄家的人及时骗过去,兵将二心,又不熟地势城况,其后果不堪设想。”

    “倒也是,黄家当年就玩了一手,难保不玩第二次,不过那黄老爷子估摸着没几天可喘了,这事儿跟你提过没?上回你去永乐公主处,不是说驸马黄承宣走的匆忙。事后我着人去查,他家老爷子急症,宫里每日遣两位御医去轮流守着,这待遇,都快赶上殡天了。”

    霍云婉先絮叨了一回,才道:“哪里就能打的起来,既然是老东西跟我说不日会征粮,那就说明这事儿是他一手算计的,他一死,这结,不就解了么,你慌什么。”

    薛凌将手腕抓的更紧了些,江府当晚,霍云婉的人在场,不管她承不承认自己是薛弋寒的女儿,起码应该明白自己是平城的人。依霍云婉事事谨慎的性子,不该当面毫无芥蒂的说起任由平城付之于战火。

    她最近吃亏太多,难免多疑,却忘了,安城的事,正是她自己在御花园一五一十的讲给了霍云婉听,讲的志得意满,添油加醋,一付恨不得那把火烧了整个安城的样子。

    一个能将胡人带到安城放火抢粮的人,怎么会在意起不起战?

    可令人多疑的不仅仅是这个,而是霍云婉那句“黄家当年玩了一手”。当年梁胡战起,率先被遣过去的,正是黄家黄旭尧,不料宁城兵败如山倒。

    玩了一手......玩的是哪手?

    薛凌莫名忐忑,她甚至有些畏惧问出口。然而这个问题像是在平城门外孤身嚎叫的野狼,千方百计诱她出门。她大松一口气,仿佛是因为霍云婉说不会打起来,实则是在缓解心中木僵。

    继而挂上活泼笑容道:“如此甚好,真立马就打起来,我也还没个准备。不过,你说当年黄家玩了一手,是什么意思?”

    “这事儿我知道的浅,黄家一直是黄老爷子坐帐帷幄。隐约听得,当年黄家是有意将西北之地给了那老匹夫,后又帮着沈家上位分了一半走。你说,这人啊,跟个妖怪似的”。霍云婉捂着胸口,似真被吓着一般,道:“亏得几个御医都说是不行了,要不然,我都怕他算到了你我之事,特意装病躲个渔翁得利。”

    薛凌将手腕抓的生疼,却是十分自在的附和了一句:“那还真是个妖怪。”

    霍云婉笑道:“可不就是,所以啊,黄承宣这个人,你且先别打他的主意,那可是是黄老爷子一手带大的宝贝珠子。永乐公主原就是个傻的,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的味儿。”

    “知道了。”

    屋内到此便静了半晌,二人若多年老友靠在椅背上看烛摇明灭。片刻后还是薛凌先开口道:“霍准身上可有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我有用处。”

    霍云婉不假思索,道:“他有一枚扳指,紫带黄龙玉,内有‘以私胜公,衰国之政’八个小字。多年前就从不离手,家中人尽皆知。”

    “很好,娘娘可有其他要交代的。”薛凌虽改了口,却喊的并不生硬,还略有讨好之态。霍云婉便不觉她有异,还当薛凌心情极好,用此称呼以显亲热。道:“别的倒无,只是苏家那里要出多少,你总得先说与我知。不然,老匹夫那里,我没法儿编排。”

    “就倾尽全力吧,回去之后,我会去苏府走一遭。你说的对,钱还是捏在自己手里放心些。”

    “早该如此。上回与你说...”

    “娘娘,宋沧可好“?薛凌别有想法,唯恐霍云婉追问,赶紧提了旁事。她也确实担忧宋沧。

    “无妨,我且着人看着的,沈家也盯的牢实。虽是过了几遍堂,那些人多还客气。何况,老匹夫知道,与鲜卑的事是决定胜败的关键,反倒放松了些。上头有意拖着,且有日子可拖。”

    “有劳娘娘,心想事成”。薛凌站起躬身行了礼,头往门口偏了一下,示意霍云婉要走。霍云婉便也起了身,先于薛凌往门外而去。

    薛凌不敢轻举妄动,又坐了片刻,直到一宫女来喊“姑娘请”,她才跟着出了门。霍云婉却还站立在屋檐处,听见声响,回头来,对着薛凌道:

    “帮我问问他,可有后悔过。”

余甘(五十五)

    薛凌目不斜视与其擦肩而过,一个“好”字仿佛只是长大嘴呼气不小心带出来的音节,也不知霍云婉是听见没听见,终归她是再没开口叫薛凌。

    看着是风雨欲来,缺月疏星皆不可见,天空黑的一如老农烧了七八十年的锅底灰。宫女好意要将手上灯笼递给薛凌,薛凌低头谢过,却是没接,自顾往宫门外走。

    夜深人静,进出本就避人耳目,若是拉拉扯扯,恐生事非。薛凌掏出个东西的功夫,眼角余光瞧见宫女赫然已不见了人影。

    守门的太监被一顶帽子遮得严严实实,身上宫服因不甚合身,被夜风一吹,塑造成一块略显圆润的岩石模样,浑然瞧不出人形。

    令牌银子一并递过去,那岩石样物体躯干亦是纹丝不动,胳膊却是发芽一般飞快的渗出来,等伸到薛凌面前,又长成了一截干枯的老枝。

    这老枝将薛凌手上物事一并缠过去,再递回来,就只剩一张令牌。薛凌才接,那头就如灼了烈火般霎时缩手。好似薛凌若慢个瞬息的功夫,这令牌就要掉在地上。

    来了几回,遇到的太监就算称不上热情,好歹不像这般见鬼,薛凌想瞧的清些,那岩石已经挪动了几步将宫门开出一条小缝。她到底不执著,也毫无理由让别人抬起头来,一闪身,人又到了红尘之中。

    从听到霍云婉说要征粮时起就一直在堆积的郁结,终于能肆无忌惮的与无边秋霜相撞,她回身看着宫门,千头万绪说不上来,却又不敢久站,恐夜巡的人发现有异,只能咬咬牙一路回了薛宅。

    申屠易在院里坐了多时,瞧见薛凌顺当跨进门,方回了屋。薛凌换了身舒适的衣衫躺倒床上,将所见所闻尽数抛于脑后。她并不想安寝,却觉得自己必须要睡个好觉,才有足够的经历去应付明天。

    人常常要为即将到来的事情担忧许久,可等真正到来的时候,发现它也不过如此。

    有了霍云婉这一提醒,魏玹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且解的皆大欢喜。一些话唯有反复回想,方能解其意。薛凌在思忱如何对江府说起,暂时不能去拿宁城一线的时候,终于领悟到江玉枫要的交代是什么。

    她确然要给江府一个交代,毕竟江闳只关心这事儿是否能如江府意,或许他们压根就不想给魏玹。这一家子,是不是为人臣子做的不太满足了?

    一堆子事摊在前头,薛凌不能想的如此长远,既已知道江府巴不得魏玹暂时拿不到,江府的院门就更好翻了一些。理由本也充足,江闳只问如何放到黄家手里,万一黄家大权在握,直接....

    “他没那么蠢,御林卫不是黄家的,西北有个沈元州。龙椅自古好坐,怕的就是不好下。不然霍准干嘛不直接坐上去呢。能不能在这次塞到黄家手里不要紧,只要不去动他,朝中黄沈两家定然有一家是要想办法拿的,谁拿了...于你我而言,都是好事”。薛凌端茶举杯一气呵成,恭敬里有别样狷狂,问道:“不用我去魏玹处说道吧!”

    江闳瞧出薛凌与往日不同,但薛家的东西这幅唯我独尊的样子,也见了好几次,只是在那晚大婚之后多有收敛。真个论起来,只能算故态萌发,称不上反常

    他挥了挥手,还没讲话,薛凌便丢下茶碗起身道:“既是伯父坐阵,晚辈另有杂务在身,且容我先行告退。”

    谁也没出声,便显得薛凌离去的脚步声格外大。江玉枫亦起身行了礼走出密室,他未开口多话,却颇有自知。谁让魏玹爱玩蝈蝈呢,只能辛劳多跑几趟。

    江闳坐了良久,手指来回摸索桌上一只翡翠粒珠壶,鹅蛋大小,仅够一人做品茗之用。壶身却是整副的狮滚绣球,匠心之妙,就在于恰好以壶盖珠子作了绣球,瞬间将死物活了过来。

    翡翠生花不易,是琉璃郎江玉璃的手笔。看似终日浪荡,实则性情温和,纯善至孝。江闳将壶搁回桌上,这也算一枚极好的棋吧。

    苏姈如处就更为容易些,跨过心中那道坎,二人是有几分母女情谊在。苏姈如并不知兵符之事,但得薛凌一口咬死了拓跋铣要那么多,为着苏远蘅性命,苏姈如也无二话可讲。只是薛凌并不知所谓的苏家倾家之数究竟有多少,她也懒得去算。

    她瞧着苏姈如脸上不可置信,将二人拉回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只是这次是理所当然的打劫,再不是五十两银子,也不说来日十倍奉还,当时的方寸大乱更是无从说起,她坐在那娓娓相邀:“我知道夫人有办法,这梁国上下大小商家都与苏家有个交情。要不到可以借,借不到可以骗,骗不到,可以抢嘛。”

    她终于比过往的苏姈如笑的要好看,抬头处双颦相媚弯如翦,问:“对不对?”

    她无意针对苏姈如。原用不上这么多,拓跋铣要的如此之急,大可一文钱都不用给他。但拓跋铣什么都不要,只要霍云昇离京,肯定会惹霍准生疑,所以多少还是要假装给点。

    如此便该够了,即使霍准想要借此机会囤些东西在宁城一线,但霍云婉咬死了没有,想必霍准总不能让皇后变卖家产。

    然而薛凌慌,她从听到征粮那一刻就开始慌。

    假如拓跋铣集结兵马,假说要与羯一战,实际凭着那枚印不费吹灰拿下羯人后,立马掉头攻梁,如何是好?

    不给印是决然不可能,那几个鲜卑人就在京中,若是不给,随时都能拦下霍云昇。而一给出去,鹰就飞到了天上,自己却是不能再拿回来。

    以拓跋铣的处事方式,绝不会在霍家死掉之前起战。那就会将霍家与鲜卑勾结的罪证推翻,而且霍云旸很大可能会以戴罪之身守死城。霍家九族在京,为求翻盘,霍云旸自然也会不遗余力,这样并不利于战事。所以,要打,只能是霍家伏诛之后。

    但那时候宁城一线的新帅必然已经到任了,不管换了谁,想去打仗还是容易。若是自己手里再有些钱粮.......

    没准到时候魏塱都死了,管它朝中如何,只要杀了拓跋铣,这三年来的噩梦,就能彻底终结。而另一个当年刀指平城的石恒,应该早已死在鲜卑与羯的权势之争中,算他捡了便宜。

    可这些钱粮,如霍云婉所言,霍家的事一过,苏姈如必定不会再出,尤其不会出在那种毫无回报的事上。

    她确实无意针对苏姈如,甚至来的分外纠结。她清晨坐在院里想了半个早上,仍找不出第二个选择。即使苏姈如承诺事后全力帮扶,能信么?

    即使当年薛弋寒说要真心与魏塱为臣,能信么?

余甘(五十六)

    即便魏塱信了,薛弋寒与先帝的情谊在,真能几十年如一日,事事以魏塱为先么。

    即使薛凌信了,现今情势逼人,苏姈如不得不为,一朝时过境迁,她那些心计手段,真的能生出大义,倾力解西北之困么?

    薛凌自是没能去想薛弋寒与魏塱的纠葛,她默不作声的问了自己数次,自答仍是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苏姈如这人完全靠不住。还是霍云婉说的对,钱放在自己手里.....更安心一些。

    这远比当年登堂入室要容易,虽二者都是皆为强取,然当年是为自身性命,如今却是为了保梁土不失。苏家世代财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算功德无量。苏姈如不自己站出来,那就只好以母女情分替她多担待些。

    薛凌向来执拗,拿定了主意绝不会回头,更何况那方院里,还坐着两个活人。她明知故问:“假如胡人要打过来,守城的将士缺衣少粮,有一家商贾囤有金银满仓,对其晓以大义仍不肯舍之一文,该当如何?”

    申屠易多少能猜到是苏家,他本与苏姈如有恩怨在内,手掌开合了一下,道:“匹夫当死。”

    那是个抓刀柄的动作,薛凌借着晨间太阳瞧的格外分明。含焉不似申屠易义愤填膺状,却也咬咬牙轻声道“定要让他交出来”。这二人附和,更甚征前旌鼓声,薛凌再坐到苏姈如面前时,也确然是杀伐果断的将军。

    她不惜代价,她只要赢。

    这些事,若是成了,后世的话本子里要如何去写?于魏塱,大概是圣主铁腕擒国贼,于薛凌,没准是神将巧计拿奸商。

    而此刻,不过是苏姈如正襟危坐,道:“你先前说用不到十一之数,何以现今突然改口。要骗要抢,总得我能出门。你可瞧见了,门外围的滴水不漏,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借钱给苏府。”

    薛凌将责任推得干净,道:“怎么个滴水不漏,我进进出出,分外容易。先前只说拓跋铣吃不下这么多,却不料相国大人胃里能撑船,他非要趁此机会在宁城一线囤些东西,我有什么办法。夫人前些日子上赶着去贴,此时不表忠心,更待何时?”

    “霍家要....”?苏姈如话说一半,脸上有惊慌之色。

    霍家要点粮,当不至于将人吓成这样,所以她整话应是“霍家要造反”?薛凌心照不宣,没否认,只笑着宽慰:“此事又不会成,夫人何苦吓成这样。只管暂时丢些东西出去,权益之计罢了。账目做的准些,等霍准一死,该是谁的,不还是谁的么。”

    “少爷在牢里一切都好,霍家忙于西北的事,对宋沧一案松懈许多。若是西北不顺,就只能在朝堂多给沈元州找不愉快。生死之事,瞬息而已,夫人不用我多说吧。”

    苏姈如笑笑倚了身子,又复往日风情模样,语带飘忽道:“你威胁我?”

    “威胁什么,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只是来请夫人和我一起伸腿,别我跳起来了,夫人却不跳,连累大家都被夫人拖死在沟里。”

    “你就不怕我一封告密信给霍准,这么大的功劳,他总能暂且绕了苏府几条性命。反正都是个散尽家财,就当是拿去买了个乐子。大家皆是个徒劳无功,好过我一人倒霉啊。”

    说话间帘子被掀开,是苏银捧了两碟瓜果来。今日薛凌到的突然,脚一沾地就随着苏姈如进了房。普通丫鬟不好上前,便是苏银跑前跑后的当个小厮。

    她既有备而来,完事游刃有余,心绪也闲暇,非但没拿苏姈如的话当回事,还有工夫跟着苏银的手往桌子上瞧去,想拿个什么东西来润润嗓子。

    苏姈如也不恼,笑吟吟的由着旁人随意,一如以往面带慈色,不忘柔声让苏银“去歇着就好,小姐又不是外人”。

    薛凌手伸在半空,忽觉桌上少了点什么,左右看了下,是她每次过来都有的桃花酥撤了。一时间分不清是苏姈如有意为之,还是今儿个她来的不巧,苏府没备。

    挑挑拣拣拈了一片瓜起来,莫名语调就软了一些,一边吃一边道:“一个是他亲女儿,一个是鲜卑的皇帝,夫人......。”

    夫人算什么东西,霍准会在这个时候信你。

    她吃相不雅,一手都是汁子,苏姈如及时将手上帕子递过来,薛凌接的顺手,揩着指尖残渍,没接上半句,而是举着瓜看着苏姈如认认真真道:“我定会保住苏远蘅性命,事成之后,只要是没花出去的,一定悉数奉还给苏家。若是花了,我也想办法从别处找来赔给苏府,请夫人先帮我一回。”

    她甚少在苏姈如面前放低身态,合着手上小动作,誓言半是撒娇,半是顽劣。纵然废话不过就是个换了花样的威胁,起码听起来悦耳许多。苏姈如联想起前几日那句“是我不应”,多还是有所触动,也亲热回了一句:“好啊,就帮你一回。”

    她笑,薛凌亦跟着笑的目不转睛,手却移到拿了一片瓜递给苏姈如,喊着“多谢夫人”。苏姈如没接,只是张口咬了小块,闭着嘴唇囫囵咽了,道:“就在苏府用个午膳,要偷要抢,总也是有数,我与落儿仔细点点。以后再多要,那可确实没了。”

    那啃了一口的瓜被拿回来,又搁到盘子里,薛凌起身甩了甩手,道:“夫人能给多少,只管给了就是,经手之人是霍云婉,我对银钱向来没数,就懒得参合。”

    她想了想,又道:“有舍才有得,夫人不多送些过去塞在霍家,我拿什么证明霍准有二心。霍准一死,西北那片地多半是沈家的。以夫人和沈家的关系,只要宋沧一日见不得光,我便一日不敢妄动。余下的话,还要我多说么。”

    “不用。”

    苏姈如答的欢喜,薛凌退的也干脆。只她人前意气,回到薛宅时却是困惑难解。这些事,怎么会做的如此容易?容易到让人觉得先前所有的不安与纠结都像是作茧自缚,杞人忧天。

    容易的好像一切都是本该如此,所以众人已经习以为常。

    所谓的征粮令也来的飞快,朝廷上的消息近乎一日三传,霍云婉处一份,江府一份,另一份,却是来自那几个鲜卑人。地址应是江府给的,薛凌不喜,暂时也没办法,只暗自腹诽,等此事一过,就重新买处宅子。

    如果说霍家的尽头是地狱,那众人的砖,终于全数铺到了黄泉路上。如薛凌所想,征粮确然算的密旨,甚至算不得旨意,只能说是密令。虽有好几位大臣在场见证,却并没有发出来,江府自是无从得知。

    征粮的缘由,是羯人飞书求援,不日羯族的小王爷就会亲自来京,说是臣服之心,实有为质之意。如此恭敬,几位肱骨大臣连魏塱上下一心觉得务必借此扬大梁国威,灭鲜卑志气。

    援.必须得援。

    旁人是否一心为国不得知,然魏塱要援,自然是已经决定以攻鲜卑后方为由,让霍家先行出兵,另一头沈元州与羯合力,围捉拓跋。

    这种伎俩,想瞒过霍准实属不易。魏塱唯恐霍准强行压下,拉近御书房议事的,尽可能避着霍家势力挑。说来丢脸,书房里站了五六位,除却黄家和稀泥的不算,剩下沈家一位,其余尽是霍准的人。

    如此已是勉强为之,沈家那位本还不够资格进入到此,不过疆域战事,武将深陷其中,非要将人拉进来,霍准也无说辞。

    开篇一如魏塱预料,虽然大家都说要援,霍准一脉却是坚决不同意过早援羯,非我族类,胡人蛮夷,若是大梁将鲜卑击溃,羯人定然又要生祸患,倒不如让两方打个不可开交,梁坐收渔利。

    除却沈家的一位,众人连连应和,魏塱拂袖拍案,高喊:“朕尝闻,为人君者,志在九州,德服四海。羯既真心归顺,又愿奉掌珠为质,今日弃之于不顾,难道要梁世代忍胡患之苦,受教化之罪?”

    “陛下仁德”。跪的是沈家那位,转而黄家的臣子也跪的快。虽然在朝堂上黄霍互通往来,但黄家到底是天子的母家,真打起来还能跟霍家一脉不成。既是皇帝声高,那先喊两声万岁肯定错不到哪儿去。

    且皇帝说的在理,于仁,是该援羯。

    当然相国说的也有理,于人,暂时不援比较妥当。

    大家都是为了大梁,谁争赢了都行。古往今来,主战主和,结果都是大同小异,从未听过有一劳永逸的办法,除非胡人死绝。既然如此,说后患无穷又有什么意义。

    这人跪了一半,剩下的就算不同意,也得先跟着喊两声万岁仁德。到底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霍准的“非我族类”十分不合孔孟之道,于是争论到最后,魏塱金口一开,此事便板上钉钉。

    只要战事一起,就出兵援羯。

余甘(五十七)

    可战事究竟哪天起来?并没个定数。但魏塱为求力压霍准,自然将鲜卑与羯的情势说的紧急万分,仿佛已经打起来了似的。

    然魏塱虽猜到霍准多半不同意,却没有猜到霍准在勉强同意之后,立马反手要求在西北点兵清粮。有道是既然已经紧急万分,梁又决定要在战事刚起就出兵,那确实应该趁早准备,查漏补缺,厉兵秣马。

    便是沈家的人亦无反对的理由,且霍准请的又是整个西北,为国之情拳拳殷殷,即使魏塱有疑,面上仍要夸两句相国高论。

    反正话到了此处,仿佛是事态发展催人,而非人推动事情发展一般,魏塱原打算将计划分几次视线,既然霍准卖了个激灵。他便顺着杆子道:“当年拓跋辱我公主,屠我子民,朕心之恨,食肉寝皮犹甚。”

    “这几年来,早欲取其项上人头。然西北之祸至民生凋敝,不敢冒进。如今他既自寻死路,朕有一计,说与诸位大人参议。”

    “鲜卑既妄图吞羯,战事一起,其与梁接壤处必然防力甚弱,若梁趁此机会伐胡,直捣鲜卑王都,既解羯人之困,又雪我大梁前耻,各位以为如何?”

    那沈家臣子不提,黄家的人倒是老老实实的思考了一会道:“陛下此计甚好,既显我大梁仁心,又防羯人无感恩之情”。他看向霍准道:“相国然否?”

    霍准躬身行了一礼,道:“围魏救赵,陛下熟读兵书,臣深感拜服。只鲜卑更临近宁城一线,不知陛下属意何人带兵?”

    魏塱哈哈大笑,赫然是得了夸赞的少年天子。他登基之初适逢胡人大破北境,直到今日,才有底气与臣子商议战事,所言又找不出半点纰漏,确然自得。

    笑完道:“当年云旸不负众望,今又长守宁城,所谓举贤不避亲,相国如何自谦起来了。朕稍后下一道密旨去,让云旸尽早暗中部署,只等拓跋铣攻羯,梁便出其不意拔寨起营,务必替朕将拓跋铣的人头带回来,以祭父皇在天之灵。”

    他原说的豪气,话到末尾,平添几分伤感,有垂泪之相。又苦笑了一声,连连摇头道:“父皇在世,极疼无忧。当年...当年是朕轻信胡人。是朕......是朕....”

    “无忧为国而死,陛下不必太过自责,龙体要紧”。一众人喊的赤诚,唯霍准上前抱拳道:“臣,定然不负陛下所托。”

    这一屋子散尽,出门之时各有疑惑,却又人尽庆幸。沈家的人是来帮腔的,只说是难免要和相国面红耳赤。然霍准虽如预料之中的不同意,却并没如想象中争个以头抢地,事情顺当的不可思议。以至于魏塱怀疑霍准是否顺水推舟,想趁此事将西北之权尽揽于手。

    霍家与鲜卑必然有所来往,他是知道的。只是如今让霍云旸领兵出征,不信霍家敢抗旨不遵。就算阳奉阴违也不要紧,反正他也没打算要拓跋铣的人头。假如霍准真有此意,那只能说正中下怀。

    黄家的人,是来拉架的,其中就有魏塱的舅舅黄靖愢。自己的外甥和霍准不对付,已经非一朝一夕,偏偏西北那里又是重地。谁输谁赢与黄家而言,暂时影响不大,关键是别让相国与皇帝吵出个贻笑大方。

    所以今儿也算顺,就算霍准一开始几句话声音大了点,最后也是恭恭敬敬喊了万岁。家里老爷子还喘了上口没下口,黄靖愢只想赶紧回去伺候着。胡人的事,远轮不到他来顶着。要说塱儿也是,当初是人霍家扶着的,不说感恩戴德,起码不能卸磨杀驴吧。

    于霍准而言,这事就来的格外顺,一切尽在掌握。他知羯人会来求援,知魏塱会趁此要霍家领兵。立功不立功的先放开,打,就是霍云旸战死疆场,不打,就是霍家与鲜卑互通有无。

    怎么看,他都该不惜一切驳斥魏塱要援羯的打算。就算要援,也不能让战火烧到宁城一线。只是,霍准还知道,鲜卑与羯并不会有那场战事,有的,只是一场屠杀而已。

    薛凌已从苏府回到薛宅院里,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的晒太阳。她与江府皆是明白那几个鲜卑人,除了来拿印,更重要的事是找霍家。她不明白的,是那群人,本是来送印的。

    最好的京中楮练,白如丝,滑如帛,上头印章月余仍点墨未散,除此之外空无一字,正是薛凌送往拓跋铣的那一张。难得胡地转了一圈,再到霍准手上,仍是光洁如新,未染半分牲畜气。

    拓跋铣当日看过之后作何未丢不得而知,只是鲜卑人死在羯人地头之后,说两族打不起来,估计普天之下再无一人会信。便是白丁庶子,亦要仗三分酒气喊两句“此仇不报枉为人”,又何况一众身在局中的。

    鲜卑说不打,难保羯人要以此为由,绑梁上船。羯人说要忍了,谁知拓跋铣会不会借题发挥。霍准本是焦头烂额,直到这封盖着骨印的白信到手,他早过轻狂年岁,仍要急走几步,抵御内心狂喜。

    天助霍家,是天助。

    几个鲜卑人道:“霍相寻个找个懂行的一瞧便知,这拓印是石氏小儿子的正身印,印如今就在我家王上手里,拿着印去取石氏一族性命不过如探囊之易,霍相还有何惧?”

    薛凌仍摇的自在,她前后拿了拓跋铣两枚骨印,只说华丽度不相同,并未去深究里头门道。中原名人雅士人均有个百八十颗印也不是大事,金的银的玉的,谁还没个嗜好呢。

    而胡人凭证不多,骨头类占了一大半。印各有其用,故而说是同属一人,却又细中有差。石亓随身带着的,说不得多重要,却是他身份凭证。

    她没深究,霍准却是再三核验,即便他知道鲜卑人敢拿出来,就必定找不出假。

余甘(五十八)

    霍府与鲜卑惯有往来,府中自是常年养有通晓胡文之人,且全然不是江玉枫拉出来的半吊子。只是正如霍准所想,拓跋铣既然敢拿出来,就多半查不出个所以然,又何况,那张拓印本就是真的。不过事关重大,他不敢凭猜忌行事,换了人再三确认,也说不上多此一举。

    这张京中送出去的纸,又毫发无伤的被送回京中来。

    薛凌在将印盖上去时,还未经历江府喜事,亦不知宋沧下狱,申屠易也没找上门。她刚从鲜卑回来,正值春风得意,自是墨浓力足,一枚印上的纹路盖的分毫不缺。

    那鲜卑人大大方方递与霍府,也未要收回去,霍准与霍云昇仔细参详,这上头的印应是在不慌不忙的情况下盖在纸上的,盖印之人心绪颇喜,带自傲之意。

    古说字如其人,这拓印之事如不如人,则见仁见智。只印上内容确实能辨明应属羯人正身印,花纹走向也是羯皇室一脉专用。

    以霍准所想,若果不是印真的在拓跋铣手上,必然是用一次少一次,拿两张盖有印的皮子来证明一下,再把皮子拿回去还能废物利用,犯不上白白浪费。除非这印....能让他随便瞎盖。而且这纸,胡地少用,应是拓跋铣特意用给自己看的。

    另外,霍府的粮还没运过去,拓跋铣就敢蓄意杀人栽赃,找借口起战,只能说明他已经有足够的把握,没有霍家的支持,羯亦是鲜卑的掌中之物。

    这两族兵力,梁难有详数,霍准也就无从评估胜负谁手。只是加上一个沈元州,鲜卑还敢有这个胆子,必然是法宝在手,所以他才有恃无恐,压根不管霍家如何,先把死人塞去羯帐子里再说。

    有了这一重猜想,便是纸上空无一字,霍准仍能瞧出拓跋铣洋洋乎不可一世,于是乎觉得那盖印之人欣喜自傲也是有据可依。

    这拓跋小儿......今年年岁几何来着?

    他瞧向霍云昇,又想起魏塱,这几个人的年岁虽有参差,却相差不大。几年前,拓跋铣来京,也是着汉衣,行汉礼,恭喊了自个儿一声相国大人的,果然方兴未艾,来轸方遒。

    胡人生来分化,至今未改,若拓跋铣能统而治之,确然有物可傲。只是如此一来,鲜卑与霍家,现况便无商量一说,唯剩通知之实罢了。

    拓跋铣凭印屠光石氏一族不成问题,但胡人是全员皆兵。石氏一族死了固然元气大伤,群龙无首,但要使其尽数臣服,必然也需要好一段时间。若梁趁此出兵,虽不是说鲜卑必败,却足以给拓跋铣添好大的乱子。他遣人来京,喊一声求助确属正常。

    但霍准若不制止住魏塱,到时羯族已强弩之末,救无可救。鲜卑就舍了那点地先搁着,兵马全数对梁,霍沈两家谁上,都是个死。

    不是死在鲜卑手里,便是死在另一家手里。

    这情况拓跋铣都知道,没理由霍准不知道。等与梁的战事结束,鲜卑再慢慢去处理羯人那头也来的及。反正两将不合,仗也打不了多久,拓跋铣登位以后又不是没南下过,再下一次,他不见得就要一败涂地。

    所以拓跋铣遣人来京,反倒来出了些施恩于霍家的味道。毕竟众所周知,真打起来了,要死的那个多半是霍家。

    霍准不好说惶恐,却也非十分骇惧。拓跋铣确实能撇开霍家,就博个刀光剑影。可谁不想尽可能以最小的代价去换取最大的收获。鲜卑如此花功夫,自然是不希望梁人打扰,好一口气彻底吃掉羯。

    那几个鲜卑人来京亦是诚意十足,终还是怕羯死而不僵,想要霍家支持些。且鲜卑与霍家还有后事一说,这天下又不止那一片原子。拓跋铣肯定不想与霍家闹翻了,让梁人西北合二为一。

    这生意....得做。

    这做的理由当然是有怕死的成分在,更多的,未必不是霍家想活的更好些。

    鲜卑吞掉羯后,就直接壤临沈家。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沈元州就需要出战,那时候处理沈家,就简单许多。先不说霍家与鲜卑的关系,大不了,学着当今天子,许他几座城池出去又何妨。

    要阻止梁出兵也容易,便是现在,若霍准强求,魏塱未必就能让群臣同意尽早援羯。不过就是霍准表面故作姿态,实际顺水推舟,给自己找个合理往宁城囤粮的理由罢了。有了这旨密令,他将霍家所能搜刮来的财物尽数运过去又有何难。

    现在犹是如此,羯皇一死就更不用说了。援羯已无意义,若说趁此出征,而成帝在位十余年未兴战事,今国泰民安,不求将军卸甲,陛下何起黩武之念?

    非得要打,那也是沈家领兵走安城一线。羯本有附庸之心,又逢王上新丧,投身梁的可能性肯定比归顺鲜卑的可能大吧,沈元州此时不去收复,更待何时?

    不等事到眼前,谏词都已经在霍准脑子里过了三五句。

    易如反掌,罢了。

    拓跋铣的野心来的恰是时候,手段也玩的恰到好处。只要此时霍家施恩,就算日后翻脸,起码也不会翻在沈家身丧之前。

    结束之后,清洗羯人整合五部肯定需要一段时间,等他清洗的差不多,再对付沈元州,沈家一死,黄家不足为惧。这些事一一办下来,太子也该能张嘴吃奶了。

    唯一令霍准不满的,就只剩下拓跋铣定要霍云昇往宁城一事。理由并不甚充分,霍准又无可反驳。

    “当年尔皇与本王有约,却又自食其言。若霍相再玩一次,鲜卑防不胜防。羯人往梁求援一事,本王已知,亦知沈元州乌州在点兵备粮。事实摆在眼前,单凭霍相一句可阻,未免将本王作三岁小儿戏之。莫不是霍相巴不得沈家先行出兵,借本王之手除心腹大患?”

    当时魏塱还没说要援羯,拓跋铣就于信上说沈元州已经在备粮点兵,这等大事,霍准不该被一句话骗过去,可惜,宋沧案发,沈元州为求清白,免不了要喊两句朝廷称严查乌州一脉上下,魏塱准奏。

    他决然没点兵备马,然与羯来往本就是粮米甲胄居多,还能查别的什么。再来拓跋铣这一提醒,在霍准眼里,有和没有,都是有。

我收到了84张推荐票

    这是一篇应该写在百万字的随笔,但是今天我收到了开文以来最多的单个读者推荐票——一次84张,所以就提前扛起了键盘。

    如果投票的那位大佬看到了这篇随笔,请把裤子脱下来然后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因为我是个成年扑街了,大家都懂得……有些快感,尝过一次,就想…我想…天天都有……

    都有您的84张…以及我不是变态…只是脱掉裤子后抱大腿来的更快更准更到位…隔着布料的话……我怕您无法感受到我炽热的诚意。

    如果是小姐姐…那就算了……我怕烫伤您。

    另外那些票少的大佬,请不要误会,我没有挑肥拣瘦,小孩子才说喜欢谁,我成年了,我身体好,我全都要。

    但是他腿粗,让我先把他撂倒了再说。

    如果现在写到了百万字,霍家应该死了。这是个注定的结局,只要看了初卷就会有概念,所以算不得剧透。可惜还没写到,以至于另一个点不能说。也挺好,这样就能遏止住我狂躁不安的那什么,压抑住我蓬勃跳动的那什么。

    此处没有开车,请不要误会…我是有点激动的语无伦次,想来大家都懂,我说的是克制自己码字的手和想剧透的心脏,尽量避免在此篇内容里给新读者留下阴影…如果未来会有的话。

    至于老读者……emmm……什么?看到这里…你们心中还有光明?给我把灯关掉!…关死…电闸一并拉了…(此处小声BB……老读者也没几个…实在不好意思…写到这里…内容越来越不爽了…但是大家不要弃文啊!我磕南瓜子对天发誓…以后…以后一定……一定更不爽。)

    另外一直跟我说百万字必神的人请上前一步,我马上就要百万字了,如果你们不把神补给我…我…我就再写一百万字。

    开文的时候,我在想,要写个什么样的故事,才能描述出我所有的愚蠢无能自私虚荣狂妄偏激猜忌恶毒狡诈虚伪冷漠和……和勇气。

    一路下来,写到…卧槽…原来我这么愚蠢无能自私虚荣狂妄偏激猜忌恶毒狡诈虚伪冷漠……而且根本没有勇气。

    实不相瞒,写到很多情节时,我根本就不想那么写。我知道那是错的…是24K纯傻逼的自己。

    如今我还在执着的想要扭回不可能扭回的事情,连写个沙雕文都不敢给点天马行空的粉饰。

    我有一个读者说…(我真的有个读者,且那个读者真的不是我自己)也许这个文放在历史分类里成绩会好些。可能大概也许会,毕竟王侯将相事,大家都那么的八卦。

    然而截止目前为止,书中我连国都的名字都没起一个,官位制度尽数也是一带而过(搞的好像我能写出来一样)。所以没放过去也好,免得连累我祖宗十八代的黄泉安宁,毕竟我有妈者有畏。

    B站知名鬼畜主角大佬—罗翔教授曾经说过(真不是鲁迅说的),“我们这一生,有95%的事情都无法控制,从出生开始,就要登上并非自己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自己选择的剧本,你只有努力把你自己的剧本给演好。虽然很痛苦,但只要努力演好你的剧本,在痛苦中一定有精彩。”

    为什么要引用他的话呢,主要就是…我写作文的终极奥义就在于…堆两句名人名言上去可以拉高逼格。

    如果那段名言看起来与上下文没有直接关系,那逼格level呈指数级上升。

    因为语文老师会觉得你悟了……你将原文的灵魂升华了,凭着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绝技………我的语文从未及格过。

    大多数人刚刚落地的那一年里,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外界,都是为了他而旋转,他无所不能。

    而后随着慢慢成长,这个属于他一个人的宇宙,开始逐渐崩塌。

    得不到想要的玩具,吃不到喜欢的零食,身边人不再无条件的让着他,眼前的景色眼花缭乱,一双手居然拿不下看到的一切,挫败与颠覆洪水一样往生命里充斥。

    普通人的人生,越往后,越无力。

    所以,我写了这篇文吖!愿所有读者拨云见日,而不是推波助澜。

    我想你与黑夜和解,尽可能的趁机做个美梦,而不是在黑暗里惊惧失眠。

    我想你期待明天和获得,而不是执着于昨日和失去。

    我想你所有的血与泪都该给一个美好的梦想,而不是赋予厌恶的人和事。

    我想你这一生坚定无畏,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

    如果喜欢翅膀,就不要因为在喝水时被鱼咬了一口,从此因愤怒和仇恨而将自己困于湖泽。甚至要往自己脸上割一条口子当腮,好去到淤泥里,就为了和那条鱼一并腐烂消磨。

    更不要在不能飞翔时,被奔跑的野兽调笑,就被两条腿吸引,从此依赖于海底的巫婆。

    如果能,就能。如果不能,还要欢喜的笑着,毕竟你身上永远都不缺独一无二的颜色。

    我想我自己能直面内心的愚蠢无能自私虚荣狂妄偏激猜忌恶毒狡诈虚伪冷漠,有足够的勇气去允许他们存在,最好是死缠烂打追着菜场阿姨抹掉整整999块钱的零头,给熟睡的猫子一脚让它知道人世险恶。

    而这一切的关键在于,我并没有做。

    如果我能理解自己,那理解旁人应该也无不可。

    如果我能防着自己,那防着旁人应该也无不可。

    所以,你看,我希望任何一个读者,都不要成为书里的任何一个角色,我想你能轻而易举的快落。

    无论此时是弱小还是强大,无论身处坦途还是坎坷。

    我想你在回忆过去时,都是心甘情愿。

    在享受当下时,都是心安理得。

    我想你豁达,只管去成为自己喜欢的人,不畏未来如何。

    我想你,仅凭天真与善良,就能跨越所有的崩竭丘壑。

    我想你在读完这本书后,庆幸自己还可以不那么过,而不是懊恼于自己不能那么过。

    我还想立个牌坊,我宁愿你无法理解书里角色。

    就像,我实在无法理解放了三天的馊馒头居然还能吃。

    这源自于我不曾有过濒临死亡的饥饿以及逼不得已的落魄。

余甘(六十)

    所以拓跋铣要霍云昇离京往宁城,不过是算计周全,并无半分牵强之处。万一他正在羯族的土地上大肆挥刀,霍准在背后想办法逼迫沈家出兵,坐山观虎斗。鲜卑这么辛苦,岂不是为人作嫁。到时候羯人也没了,沈家也没了,鲜卑又大伤元气,霍家还不得乐到睡觉都能笑醒。

    信上当然没写的这么直白,不过用词也十分的不客气。霍准皱眉想嫌一句胡狗小人之心,转过头自忱也没几个人君子之腹,且就免了牢骚,暂定让霍云昇走一趟。

    他也确实想过按拓跋铣信上的猜想路子走,只是这难度就大了些。不让沈家出兵,多的是理由,让沈元州讨胡,就复杂的多。不到万不得已,何必走那步险棋。

    而且这样就把拓跋铣得罪失了,此人心思亦深不可测,万一到时以退为近,干脆就将羯人的几块土地丢给沈家,那就鸡飞蛋打。

    倒不如暂时迎合鲜卑,既能趁此往宁城一线囤些东西,又与拓跋铣交好。等到羯族消失,鲜卑接壤安城时,让拓跋铣挑起战事,总比鼓动沈元州出兵要容易。

    霍准有了计较,信就递给了霍云婉,日子说是逢十五,一来送东西总需要些日子。当然十来天要将大量米粮运往宁城肯定纯属天方夜谭,但霍家并非急着起战,更多的是在筹银。

    而小部分需要用作明面上充数的粮,亦无需达到宁城,只需到达离京三百里左右的怀远关即可。那里已经属于宁城一线的八座主城之一,纵然还在皇威之内,但钱粮这种小事,估摸着霍家的人给个眼神便能遮掩过去,都犯不上与地方官叮嘱。

    二来,霍云昇离京事关重大,霍准虽已跟霍云婉说了要去,却还没有正式答应拓跋铣。多留几天回旋的余地,可以再看看京中局势,也让霍云婉有时间试探一下魏塱最近有什么打算,若是有个什么不对,尚来得及将霍云昇留下。

    故而霍云婉跟薛凌说,霍云昇确定中元离京,实际并不尽然。若非需要她留意魏塱,霍准未必会将这个想法告知于自己的女儿,他与霍云昇讨论时,也不过是说先做好去的准备,有变数也无妨。

    这个变数,并没来。

    霍云婉巴不得霍云昇尽早离京,绞尽脑汁的虚构各种发生与没发生的事件,不遗余力向霍准灌输:大可放心离京。

    理由亦是滴水不漏,如今皇帝只想骗霍家领兵出征鲜卑,明面上会给予霍家一切信任,绝不会趁着霍云昇离开就对霍家怎样。且只要随便编个理由,魏塱必然会求之不得的放他离开。

    既能在朝臣面前显示他对霍家的一腔赤诚,还能让霍云昇放下兵权,这种好事还能去哪找。没准和鲜卑一打起来,趁着霍云昇还在宁城没回来,随便给他封个什么号,让他和霍云旸一并战死疆场,霍家的门楣不就更光耀了么。

    这些事,魏塱确然干的得心应手。说起来,当年还是霍准跟着一起干的,他自然知道霍云婉所说非虚。按目前的情况,霍云昇出京并不会引起什么变动,除非他回不来。另一头,霍家领旨在宁城一线点粮备战,多半也瞒不过拓跋铣,这就更容易引起误会。

    若不是想等沈家和鲜卑打完了,你来收拾残局,现在准备起战是在做什么?就算没有那心思,谁能保证你到时候就换了一个心思?

    不用拓跋铣回信,霍准便能猜到那小儿说辞。一个劲儿的解释反落得个心虚,更重要的,解释与保证在权力面前,不过是谈空说幻。是只有让霍云昇走一趟,如此大家互有掣肘。

    拓跋铣放心,霍家也放心。

    苏家的账目过霍云婉手,又递到霍准面前。他小有惊讶,道:“这么多?”

    来人擦着额头大汗,低着头唯诺:“为相国大人办事,不敢不尽心。”

    霍准犹疑片刻,终将那本子放在一旁,道:“极好,既然你家主子举荐了你,那这事就一并交由你去。先在府上住下,别处的人办事还没回来,晚些让云昇说与你知些细节,免得出了岔子,银子没沾手,脑袋先掉到地上”。他招手唤了下人进来将人带走,那人连喊谢相国提拔却一直未曾抬起头。

    这诸多事情处理完,霍云昇开始染病,体表红光大作,有惊热之相。本是撑着也还站的稳当,偏值朝时,身旁官员大呼小叫惹得魏塱想忽视也难。

    太医来一瞧,霍家的少爷心肺俱佳,指望他抽搐两下就此魂归天外肯定是不可能的。魏塱正大失所望,太医又道:“”观其表象,恐染未知疫症。还是先行病休,在相府静养一段时日为佳。”

    还真就应了霍云婉编排的那些段子,纵宫里人尽皆知这太医一直在皇后跟前打转,魏塱仍喜不自胜,他压根不关注霍家在玩什么花样,他就怕霍家不玩花样。

    于是霍云昇前往宁城一事,霍准终于与拓跋铣定了下来。他终还是怕魏塱知道霍云昇不在京中,故而使霍云昇装病。这样魏塱动手之前,多少得掂量掂量,万一霍云昇突然从床上蹦起来怎么办。

    那几个鲜卑人以顺路返胡为由,要与霍云昇随行。霍准知是监视,也没反对。拓跋铣是没有任何理由与霍家反目的,沈家是魏塱的人,还已经跟羯喝着酒了,肯定是瞧不上也没必要跟鲜卑连手。

    他觉得,再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薛凌一如既往的半躺在院子里椅背上,两条腿在裙摆里摇摇晃晃。霍云婉信上说霍云昇后日就会启程,但她并没有路线,这东西也没理由问霍准要,只能让薛凌早些去霍府守着,一路尾随了。薛凌随手揉了个团,往空中一抛不知道丢到了何处。

    魏塱亦敲着桌面,有点疑惑怎么那俩胡族还没打起来,这人都死好几天了。拓跋铣不打,要不然让羯人先吆喝两声?不赶紧打,霍家怎么出兵?

    一切都圆圆满满,起码在这一刻,人人都得偿所愿。

    只是,往往漏洞百出的,才是真相,因为世事荒诞,盈亏无常。

    而天衣无缝的,大多是谎言。正因为唯恐露馅,所以才挖空心思的让它听起来悦耳顺畅。

余甘(六十一)

    于生活而言,缺少谎言固然是一件十分绝望的事情,人总需要偶尔做做傻子,才能有机会暂时逃离身处深渊的恐惧。

    但如果在很长的时间里只能听到谎言,这绝望便成了永恒。即使最终谎言被拆穿,通常也已经失去了辨别真伪的能力,更失去了逃离谎言的勇气。

    不管这深渊里如何花团锦簇,它仍然是个深渊。

    江府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将李阿牛的住处告知了薛凌,顺带将此人现状也讲的详细。江玉枫并未亲自到场,不过是一个看起来了无生气的男人站在院子外大喊:“这里可是薛落小娘子的住处,你家的信。”

    薛凌一时未反应过来,又听门外一直不住口,寻思这人莫不是再喊自己,起了身子开门,那人竟骂骂咧咧不耐烦,塞给薛凌,飞快的转身离去了。

    申屠易从屋里出来瞅热闹,薛凌撕开来看,上头所述也没什么意外的。无非就是李阿牛如今是皇帝眼前红人,霍家拉拢的对象,未来太子的救命恩人。唯最后一句,竟是从未有人与她提起过。

    “自苏凔下狱始,此人言及则作泾渭之分。”

    为着这一句,她多便多瞅了两眼。将手里纸张甩了甩,方躺会椅子上。想来江府早知道自己对这些事门清,废了老多的笔墨,多还是为了提点自个儿。

    霍云婉不比江府四面楚歌,她也不忌讳宋沧是薛凌的人,自是没有额外去查李阿牛的底细。即便听得些闲言碎语,也不过是认为李阿牛举动皆是薛凌授意,毕竟在那种情况下,不帮着苏凔说话才是明智之举。

    而薛凌近日忙的团团转,她本也没有求到李阿牛的必要。或许在她印象里,李阿牛还是个微末卒子,所以还真就没想起过,要让此人去走动一二,哪怕是多睁着双眼睛看着,宋沧的性命也能多一分保障。

    如此,此间凉薄,直到江府的信递过来,才被撕出一条口子。只是薛凌瞧见里头鲜血淋漓,并没生出什么义愤填膺,反倒刹那见庆幸觉得江府这句提醒,来的十分合适。

    如今李阿牛本不需要再额外费力往上爬,哪怕是他立即请辞归乡,都是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无论怎么看,他都没必要参合到拉霍相下马的事里面。

    何况这事成了,他也不过就是更得魏塱宠信。若是不成,命都保不住。两相权衡,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不会以身犯险。

    要说以情谊打动,好像自己与他的交情也不过是泛泛而已,至少远比不得宋沧与他三年多朝夕相处。

    是该再仔细思量一些。

    她瞧着天上浮云飘忽,觉得自己的吝啬来的毫无道理。剑....都给出去数月了,才开始心疼。想报恩,总有别的方式,买把新的也好,鲁伯伯就留下那么一点东西,不该一时脑热赠与了旁人。

    这一思量,就思量到了霍云婉最后一封信前来,七月十三,霍云昇称病,于两日后秘密离京。

    薛凌捏着信,总算将自己从椅子上拔了起来。想欢呼两声,又恐扰了旁人生疑。只狠捏了一把手腕,进屋抓起笔写的龙飞凤舞,翻来覆去都是个霍字。

    杀人的棋,江府已经备好了,无需她再找。李阿牛那边,还不到去的时候。魏玹处也一切消停。苏姈如遣苏银来送过两次账目,但薛凌此时尚觉无需留意这个。宁城那边接手的是霍云婉的人,真有需要,将人拉过来问个分明就行。

    永乐公主府有霍云婉安抚着,也是风平浪静。听说霍准又开始上蹿下跳的催着人严查宋沧案,但薛凌也并不发愁,两日而已,江沈魏霍四家一起护着,再撑个十天半月全然不是问题。

    至于霍云昇前往宁城的路线,那就更不值一提。几个鲜卑人在霍大少爷身边随行,哪还需要人去额外查什么路线。另一桩心病,也有渐愈之势,药引子正是霍云婉那句“当年黄家玩了一把”。

    黄家玩的是什么?

    霍云婉说她并不知道个中细节,然薛凌这几日左右闲着。往里头一想,无非就是当年魏塱想将西北归于自己的母家,却不知为何黄家与霍准早有约定,要把西北交与霍家之手。

    所以,先去的守将黄旭尧直接作了降将。

    后事且先不提,也许是身处一方安宁,想到这些事,不过是哂笑一声,默不作声的在内心自嘲了一句:“果然是烂透了。”

    烂透了,所以怨不得她的阿爹。

    原来当年西北之祸,并非全然是那块兵符。

    她仿佛是溺于河中已久,久到无需得救。只用浪涌沉浮间,有一瞬的机会将脑袋探出水面。长时间的窒息与呛水过后,肺呼吸到空气。即使还没上岸,那顷刻间的欣喜仍让人迸发出不可言明的快感。

    三四年的噩梦也真的在这数日间消停,不仅最近晚上睡得安稳,连白天去回忆,亦觉得荒唐可笑

    哪里会有那么大的雪,能将平城城门没尽呢。

    待到手腕微酸,她终于舍得瞧瞧窗外,余晖未散。薛凌本是要去老李头处看看,却想着晚间那老头歇的早,自己又不便宿在那,如此就只能留得一顿饭的功夫,倒还不如明儿赶早,去放肆着玩一天。

    这个点,临江仙江面落日好看的紧,她出了院子,找了个雅间,一人一壶一杯,点心倒是堆了一桌子。吃喝二字,皆是人生乐事,如此薛凌一直坐到小二前来催促着要打烊,才摇晃着走回到住处。

    她并未饮酒,却微有熏熏然。十三的夜晚已初见圆月,清风入房,想着醒来就到了老李头那,她入睡就更快了一些。赶上阵风大时,床头那个荷包也发出轻微沙沙之声,却并没惊醒什么。

    隔壁两人大被同眠,亦是一夜安枕。

余甘(六十二)

    第二日晨风已有湿冷之意,想是秋雨要来了。薛凌只道自己已是醒的格外早,一到存善堂外,又赶上门口人群熙攘,想从正门挤进去,估计她得把平意亮出来才行。

    要知道是这幅模样,倒不如随缘在床上多躺一会。新置的床单被褥皆是今夏的棉花,布料也是上好的锦缎,本就让人贪眠。又赶上她最近严重缺觉,是抱了莫大的期待往这跑,没人迎一把也就罢了,居然还一群人堵着道儿。

    薛凌瞬间窜出些许少爷脾气,后退几步翻身就到了墙里头。绿栀在院子里拎着把扇子,正跟个蜜蜂似的在几只炉子间来回转,突然从天而降一个人,吓的捂住胸口要喊,“啊”字发了个音节,见是薛凌,又赶紧住了口,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那炉子上头架着的大锅早就沸了,一汪黑不溜秋的水夹杂着认不出来的根叶翻腾沉浮,带着苦味的热气朝着薛凌扑面而来。她没顾上绿栀喜悦,道:“煮的什么破烂,一院子都熏的慌”。她刚刚在门外心烦,竟没闻到,一跳进来,只觉得那苦气跟活了一般,钻进肺里,又飞快的顺着血液游走在奇经八脉之间,整个人都是苦的。

    她来这是想找些甜,谁要来闻这种破烂。

    绿栀脸上笑容便褪去一些,却仍旧迎了上来,道:“小姐在江府可好,怎么独自回来了。”

    里头又冲出个端着大簸箕的年轻男子,见薛凌站着亦是吓了一跳,大喝道:“你是什么人,医馆还没开张呐。”

    绿栀便侧过身去,笑道:“是小姐回来啦,你去告诉李伯伯一声”。又回转来对薛凌却是正了脸色低声道:“可是国公府欺了齐府老爷离京,苛待小姐,小姐只管去找大小姐与他们说道,有什么委屈不必藏在心里。”

    许是在院子里站的久了,对着那药味就习惯了些,薛凌觉得难受稍缓,也露了个浅笑道:“没有,我好的很”。她示意了一下那几个破炉子道:“煮的什么玩意。”

    听她说好,绿栀将信将疑,但并无多少担忧之态。认真盯着薛凌看了少卿,一跺脚道:“算了,小姐在哪都好,也用不上我多想。”

    她终藏不住开怀,又拎着那扇子,跑到一座炉子旁猛扇了两下风,方道:“这是四逆汤,内有甘草,干姜,附子。李伯伯说,秋来早晚气凉,而百姓于此间多忙碌,常有冷热交替于体表,易生寒症。多煮些备着,有寒驱寒,无寒亦可养身。”

    薛凌不以为然,又看向另一个道:“那又是什么玩意。”

    绿栀便飞快的起身,也是先跑过去猛扇了一阵,才道:“都是李伯伯配的方子,这一剂是黄连阿胶..”

    她话说一半,老李头拎着老大个盒子颤微微的从屋里走出来,绿栀丢下扇子大喊一声“李伯伯”,飞扑过去,接过盒子道:“都说不用李伯伯来干活儿啦”,又对着旁边石头嗔怪道:“你干站着作什么。”

    薛凌看年轻人挠头赔笑,却不作辩解,量来是和绿栀关系极好,而老李头与绿栀相处的也不错。自己抱着盒子来,多是这老头闲不住,又或是那盒子里是什么好玩意,他舍不得给别人拿着。

    果然绿栀也跟个宝贝似的接过来,小跑到锅面前,打开盒子往其中几口锅加了一二,又赶紧盖上盖子,不顾薛凌在场,抱着盒子就进了屋,都没交代一声说自己去放下就回。绿栀性子活泼,薛凌是知道的,并不觉得反常,只是见她跟谁催着似的,还是多瞧了几眼。

    那盒子里一堆薄雪样事物,绿栀洒的也飞飞扬扬。薛凌先一皱眉,又立即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她搁宁城那边买回来的人参么。当晚她切下来犹有半个巴掌大一片,定是这老李头抠搜,自己改了刀,切成个指甲盖大小。

    她喊了声“李伯伯”,讨好道:“心疼什么,明儿我再给你买个百八十根来。”

    老李头在身上搓着手,仿佛是在平城般一如既往的怕跟薛凌对上,只口齿不清的咕哝:“小少爷怎么来这么早,进屋说进屋说。”

    刚才薛凌盯着绿栀瞧,并没看到老李头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此时见他唯诺,也习惯的很,大踏步走上台阶道:“我今儿起的早,自然就来的早。”

    走到老李头跟前,她又回头道:“不如把这几锅子破烂丢出去,今天就不要开张了,难得我过来,让绿栀她娘亲做些好吃的。”

    老里头瞬间就精神百倍,也不结巴了,义正言辞的说教道:“说的什么话,医者父母心,若不是熬药不便,存善堂日夜也是开着的,小少爷你......”

    薛凌已经走了老远,绿栀已经收好了东西蹦跳着跳到了老李头旁边,连喊两声小姐仍没叫住“薛凌”。当初是她买的这个院落,自然不需要绿栀来带路。她只是突然特别想知道后院那一树石榴花谢尽了没。

    老李头早就习惯薛凌做派,面不改色喊“石头”早些去开门,绿栀虽有失落,但她也知道薛凌冷清,没有太放在心上,倒是石头摇着头嘟囔了两句,不过谁也没听见。

    那一树火红已经成了苟延残喘,只剩三五朵半死不活的挂在上头。地下铺着的席子也被撤走了,估摸着是花期已过,不再是每天有很多掉下来的可以做药材,绿栀也就省了这活计。

    但如今已是七月中,即使花落尽了亦不算那对老夫妻撒谎。薛凌走到树下,伸手拨开枝丫,确实一个果子都没挂。她捏着片叶子不撒手,恍惚是十七八年来少有的感慨。

    真是有意思的紧,一颗果树,花开的如堆锦积玉,到最后却只剩过眼烟云。

    她转身往厨房处走,想着今日一天都在这,叫叫绿栀的娘多弄几张饼该不是什么难事,当不至于吃一半又让江玉枫那狗给扰了兴致。人还没走到前院,便听得绿栀大喝:“你们想怎样?”

    那声音,不管怎么听都不是对着来瞧病的人说话。

余甘(六十三)

    薛凌第一反应是自己带了什么麻烦过来,一个闪身躲到角落处停步细听,墙外却是中年男音在嚷嚷些老李头治死人的话,有四五个人附和声重。

    她仍不敢立马出现,近来干多了指鹿为马之事,唯恐几个人是打着找老李头麻烦的幌子,实则是想查自己与存善堂之间的关联,还是多听些时候为上。

    那人声愈发清晰,原还有些病人在为老李头说话,渐渐就只剩那个男的大吼着要拉老李头去见官。绿栀高吼了一句:“你们还敢过来,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们,这里是前礼部侍郎齐大人的.....”

    她话没说完,薛凌气也没叹完,就听得那男子不耐烦道:“可得了吧,什么狗屁齐大人.....”

    后头的话薛凌没听清,存善堂的几个人似乎都在外头,伴随着“咚”的一声,齐齐大喊“绿栀....”。转而就是老李头连连赔罪道:“好汉行个方便,行个方便,老朽本意只是治病救人,好汉等着......。”

    他恭着身子回屋,手才摸上盒子,薛凌从墙后窜出来,一脚将那人从门口直直踹到老李头面前,仰面俯在地上,嘴角已有鲜血。

    绿栀被她娘扶着惊呼“小姐”,原站在一旁的三四个男的,先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薛凌,又大喊着:“五爷”,跑进去俩将那个叫五爷的男子从地上扶了起来,另一个先在腰间摸了一把,却又两手空空,对着薛凌比了个招式。还有一个人在屋檐下,将石头踩的牢实。

    而先前的一大群病人,早就鸟兽般散了个干净。

    听得石头骂咧,薛凌倒也没赶着喊放开,而是眯缝一下眼睛,刚刚这人的动作,分明是个拿惯刀的,只是今天来这没随身配着而已,所以下意识的去拔了个空。旁边绿栀又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小姐”,转而对着檐下喊:“你们放开他。”

    她知薛凌有些功夫在身,正好给这些地痞流氓点颜色看看。齐府出来的家生丫鬟,比普通百姓的女儿要好过不少,确实没受过这种委屈。

    存善堂开了两月余,这伙人从二十天前开始上门找不自在。是齐府的谁谁谁这种话早该说出口了,只是老李头深谙息事宁人之道,他手里又有不少薛凌给的银子。打发了好几次,直到那根人参露了出来。

    按说银子也能买到人参,要搁了薛凌,肯定不会干出舍了银子舍不得人参的事。然老李头熟知世故。这种天灵地宝,普通人,通常是有钱也买不到,运气差点的,钱都不能剩下。

    那满满一盒,不知道能救多少人的命,他说什么也不给出去。几番纠缠,绿栀才将齐府的名头搬出来。礼部侍郎的官着实大,当时这几人便退了。如今再找上门来,分明有高人指点,再提齐世言的名头,哪里还能灵光。

    里头五爷撑着旁边下属站的艰难,老李头退了老远,将手里盒子跟个起死回生的仙丹一般抱着,看着焦急的很,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只顾连连叹气。

    薛凌看他这幅模样就烦,目光往那五爷身上瞟了一眼,缓缓道:“什么好汉?”

    绿栀一甩手将她娘甩开,跺着脚跑到薛凌身边,指着那五爷道:“他们就是一群恶霸,看不过病人都来存善堂里,隔三差五就来捣乱,上次看见小姐你送的参,还诬赖李伯伯是偷的”。她又看向那几个人道:“你们倒是抓人啊,这是我家小姐,江国公府的二少夫人。”

    薛凌要阻止已是来不及,只疲倦的开合了一下眼睑算是默认。那五爷想是已经回过神来,推开下属,道:“什么二少夫人”,他看向跟着的那几个人哈哈大笑,对着薛凌道:“兄弟们可都打听过了,不就是齐世言在外搞出来的娼货么,太子都死了,江国公算哪座坟上的草。”

    “爷也不为难你,实话说了吧”。他挥手比划了一下屋子,道:“这堂子,我家主人看上了,包括里头东西,你们开个价,今儿就走人。”

    绿栀要往里冲,被薛凌拉住挣脱不得,脸涨的通红,还指着那五爷道:“你说的什么浑话,你敢侮辱我家小姐...”

    她并没说出侮辱了薛凌会怎样,五马分尸,九族不保,这些话,她想都没想过,连一句不得好死样的粗鄙之言也没骂出来。她不是千金小姐,却也是齐府里未经风霜的娇嫩姑娘家,口里实在生不出龌龊。

    那恍然已是用尽全身力气的上蹿下跳也毫无威胁力度,反倒更像是博人一笑的艺人杂耍。果然屋里五爷一副酒色欲相问:“怎么,你不想走?那你留这也行,爷一并给钱啊。”

    薛凌没回话,只一点点想把平意滑出来。她看的分明,那五爷站的随意,却是个实打实的起招式,说不得藏器于身,起码会个三招两式。

    倒也不意外,齐世言确然退了,但是大女儿还是个被供着的泥菩萨,二女儿是江府刚取的新娇娘,吓唬个宵小蟊贼该是轻而易举。既然吓不住,那就肯定是大有来头。

    且不说那人自然而然的摸刀习惯,听绿栀的意思,这伙人上次是被齐世言的身份吓退过的,再次找上门来,应该是幕后之人指点过。

    对所谓的齐府现状了若指掌且毫不在意,官位应该不低,作何跟区区一个存善堂过不去?

    薛凌还真就没想出来,这些人只想将老李头逼走,显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这破院子又不是很值钱,还犯得上让一个连陈王妃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来抢?

    她想不明白,绿栀的娘亲两口子也摸不着缘由,老李头却是了然于心。在未跟随薛弋寒之前,他本也有个小铺子。三教九流,都有自己的规矩门道,在哪能做生意,做谁的生意,怎么做生意,实际都是有规矩的。

    只是,他没想到,京中比当年西北更甚。

    那些人第一次来时,老李头依着礼,银子茶水面子都奉的足,不仅仅是想求个太平,更想借此结交一下京中良医。不料来人所提,却是要老李头与各大医馆药房沆瀣霸市,控制药价,抬高诊金。

    只要这存善堂听话,亏盈自有上头的贴补着,免了一天到晚忙的脚不沾地,才赚几钱银子。那人唾沫横飞,老李头嗫喏着问医者仁心。

    “仁心,怎么不仁心,等他没钱了,咱不就给免费治了么。城东那癞头和尚庄子,初一十五.....那药.都是咱哥几个去布施的。”

    城东庄子,是个义庄。

余甘(六十四)

    老李头当下心凉了半截,却不敢明面反驳,只多番讨好说存善堂就是行个方便,自己医术不精,不过是在京中艰难凑活,治好了是祖师爷保佑,惹了人命是自个儿猪油蒙心,断不会污了哪家大爷招牌。

    他一直拦着绿栀几人,话间诚恳卑微,银子又给的极尽痛快,原该能落个善了,多不过是每月多出些买路钱。毕竟存善堂只是一偏僻馆子,陈设简陋,也无什么名医问诊,招来的,又都是榨不出油水的白丁。扯开嗓子吓唬几句,管事的听话就行了。

    偏偏老李头又不舍得把那根人参放着生虫,底层的人,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费钱抓药问医。所以来存善堂的,好些已是身子亏空的厉害,叮嘱其回去好生补养,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倒不如,每日由堂子里调些参汤,看着熬煮,药效也好,大锅里分出去又不至于浪费,一两文钱,谁都买得起。只当是物尽其用积个德。用完了也不打紧,再采买些小而贱的参须,虽药效有差,总还是聊胜于无。

    贵的东西,总有那么点理由。药价低廉,免费布施本就让存善堂小有名声,再来这么几大锅子补气固元之物。喝的一众人形容枯槁的进来,红光满面的出去,夸老李头有妙手回春之术,显是不足以言表那些人感激之情,怪力乱神之说便一日烈过一日。

    事,就这么砸了。

    有个行业规矩确然是值得称道,纵医馆连成一片也能夸一句同气连枝,真个有什么疑难杂症,人命关天,大家聚在一起参详问案,多一个人多一个法子。可惜树大必生风,况且是生老病死这种万物皆不能避免的.....去处.。

    京中大夫是被谁收罗在一起,初衷又是为了什么,不得而知。只是发展到了今天,心有戚戚的不仅仅是老李头这种无依无靠,却满腔赤忱的医师,还有一群或迫于无奈,或妄图富贵而去依附了幕后之人的医馆。

    五爷亏盈自有上头贴补确也合乎其实,众小医馆旱涝保收,赶上哪年上头的发了大财,多分两个子儿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天长地久的累积下来,好像医术高明就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谁上缴的银子更多,谁炮制的药材更廉价,谁马屁拍的更好,更能决定他在京中医师中的地位。

    倒也多的是人怒,却无一人言。许是得罪不起高官权贵,更多的,或许是因为那怒气来源,仅仅是因为自己分得不够多。小医馆不过就是养来做条狗,残羹剩饭管饱,骨头哪能个个都有呢。

    但分的不够多,总还有个盼头。若是闹起来,小胳膊拧不过人大腿,最后连个饱也难捞着,倒不如背后骂两声,平日里尾巴摇的更欢一些。莫说医者仁心,何以兼济天下?达,则兼济天下。

    不达,如何济?

    反正于,目前与医药这个行当而言,也能称一句太平盛世。

    无人作乱,不就是太平么。

    是存善堂挑破了太平。有了这些传闻,来抓药买方子的,逐渐多了些锦衣绣服,谁家会嫌银子烫手呢。更有甚者,是先在别处瞧病,听说是要花大银子,便推辞不受,老远要来求老李头给看看。

    那些愤怒总算找到一些宣泄口,好些早就不想交银子的医馆联合起来,对着上头哭穷:“存善堂扰了行规,屡屡砸别家的饭碗,这生意,怎么做?”

    老李头说断不会污了招牌,他许是不能料到,这情无人应承。旁人说起来,不过是再直白不过的“生意”二字。

    如薛凌所想,存善堂确实换不了几两银子,可它这么开着,有人就得不自在。五爷拿人钱财,消灾消的十分乐意。这种小地方,上头根本看不上眼,捞多捞少,都是他自个儿的。且退且逼,是想将这里收刮的更干净些,直到绿栀说与齐世言有些渊源,方消停了几天。

    没准上头也想就此作罢,可那些人怎么肯停,好不容易找到的说辞如何能轻易放过。京中往来通气,稍微盯个几日,就知道绿栀微不足道,这破地方跟齐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何况如今齐世言都不知去向。

    解决一个一个存善堂远比去重新分配利益要容易得多,交代了几句,那五爷就又砸上了门。老李头一看见薛凌就发慌,为的就是唯恐这几人撞上,事有不巧..薛凌一来就撞上。

    而那几个人,也确实是御林卫的微末卒子,没准以前还和李阿牛打过照面。幕后之人连个地痞都懒得去寻,随口就指了俩吃皇粮的来办事,虽说有乔装之举,但其胆大程度,仍可见一斑。

    几个老东西总算有了点动静,绿栀的娘上来拉着绿栀往后躲,她几十岁的老人,总比绿栀知事些。而老李头则抱着盒子一便喊:“小少爷”,一边要绕过那五爷往门口走,多半是想挡着点薛凌。

    可惜五爷没从刚才薛凌那一脚上吸取到丁点教训,只当是自己大意被人偷袭,如今正面当着,他还奈何不了一个小妇人?

    薛凌只看见老李头要被扯到在地,瞬移般就到了面前,拦腰扶了一把,没等站直,脚就到了五爷脸上。

    人躲的到快,他本就防着薛凌。倒并施觉得薛凌有武艺傍身,而是听绿栀说薛凌正是导致齐世言罢官的主角。

    如今江府的二少夫人,骂就随便骂,就算拎到衙门里去,这说过的话哪有什么凭据。无凭无据之事,打两个滚就过去了。碰却是碰不得,这小娘子掉了一根头发,他就得脱层皮。人精堆里混迹那么久,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

    所以,先前话说的难听,现在却是一见薛凌身形有动,就赶紧撒了手闪到一边,就怕打起来有个闪失。立定了却是心底一惊,这踏马的哪来的小妇人这么快,要不是自己全神贯注,刚刚那下能不能闪开,还是句二话。

    薛凌本是要趁机将平意横上去,这个狗东西今天不留点什么在这难消她心头恶心。孰料老李头将她衣角扯的牢实,脸上皱纹跟嘴一起开合,一个劲喊:“小少爷,小少爷让他走.....”。而那盒子早就跌在地上,锁扣摔开,装着的参片散了一地。

    外头绿栀哭的越发大声,抽抽噎噎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石头倒是被放开了,但他出了劝着绿栀,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倒是五爷那几个跟班,全进到了屋子里,将薛凌二人围在中间。这房间本就不怎么大,如此越发拥挤。

    薛凌见人有威胁之意,脸上已带了狠戾,但她不敢大力挣脱,恐摔了老李头,抬了好几次脚仍没没迈出去,便强忍着罢了休,垂手道:“早点滚出去.....”

    “你个老东西,给脸不要脸。”

    说话的不是五爷,他已瞧出薛凌怕是有问题,奈何底下的眼色不怎么好。薛凌话再没能说下去,一甩袖子,将老李头推的一个趔侧,回手就将平意扔了出去。

    剑到人到,果然五爷这次再没反应过来,虽说是偏了一下头,没被扎个对穿,可等他想回头的时候,薛凌已经握着剑柄站在他面前。剑锋稍顿,又毫不迟疑的往前挪了一分。

    他尚来不及呼痛,那几人齐声喊五爷,只迫于薛凌利器在手,不敢上前来救。不过这一声大喝总给这不知姓甚名五的卒子提了个醒,他僵着脖子不敢低头,小心翼翼道:“姑娘....不是.....夫人...刀剑无眼...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薛凌冷笑了一下,剑又往前走了些,血珠子已经开始往外冒。门外绿栀哭声消停,转为惊恐的“小...姐....”二字。

    那人退后一步,却十分识相的没试着躲开,仍好声讨着饶道:“夫人,在下只是替人跑腿,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薛凌松开中食二指第一个关节,在剑柄上轻微敲打了两下,漫不经心道:“你威胁我?什么佛的面子那么大......”

    “配的上...我去看?”

余甘(六十五)

    老李头又一副死了人的样子,焦急着喊:“小少爷,小少爷不要意气用事,让这位好汉走吧,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薛凌目光瞥到他身上,歇了良久,终还是将平意拿了下来。道:“罢了,我懒得问你们是谁,以后也不要再来找麻烦”。说完便转了身往门外走。

    老李头参也不捡了,小跑着跟上薛凌道:“小少爷,你去后院歇着,先不要出来”。绿栀也跟着抽抽噎噎的喊,薛凌加快脚步,不想跟这些人拉扯,她出来个屁,她再不走,非得连这房子一起拆了。

    偏那五爷还不甘休,许是见薛凌收了手,底气又足了些。刚才薛凌分明不是跋扈,而是习惯性的凛然盛气,他该瞧出来面前的所谓妇人并不是从别处听说说的那般不堪。可他却推己及人,只当是薛凌一朝得势,就嚣张无俩,问都不问,就大放厥词。

    五爷道:“既是夫人的产业,是小人行为不周,但夫人总得给旁人留条活路,有银子大家一起分不好吗?”

    薛凌仍是没停,后头又道:“夫人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小江大人考虑,我家老爷在朝廷也是熟门熟路,没准与小江大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听得此话,薛凌便定在当场。

    这人先前言行皆粗劣,现在不说出口成章,好歹句句顺溜,自称也是在下,定不是寻常歹人。再结合那熟悉的摸刀动作,又是为朝廷的老爷办事,多半是御林卫里头出来的。能直接指使御林卫来鱼肉百姓,就算不是霍家,跟霍家的关系定然也匪浅。

    如果回去说起江府的二少夫人在这大打出手,那江府里头那个半截进了土的齐三小姐就没法交代,也不知道江玉枫是否已经告知了外面府上快办丧事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绿栀,刚刚没能堵住这蠢货的嘴真是失策。既然已经知道齐世言的名头不好用,就该想到,莫说什么江二少夫人,就是陈王妃的马车来了这,也未必能讨什么好去。

    老李头总算扑了上来,拉扯着衣袖让薛凌先走。薛凌由着他推搡了两下,又看向那五爷,此人面上并无任何诧异之处,说明并没有人告诉他齐府的三小姐刚嫁去江府又要赶着嫁阎王,不然总该有点惊讶于自己现在活蹦乱跳。

    而且,明天,霍家就完了,一天而已。

    薛凌定了定神,对着老李头道:“手松开,我自己会滚。”

    话音未落,五爷跃起跳到了薛凌面前,他见薛凌刚才迟疑,只当是自己拿捏住了薛凌死穴。妇以夫为天,事关江玉璃前程,这小妇人掂量掂量也正常。

    那几个人也相视一下,围了上来,五爷道:“不打不相识,夫人身手倒是不错”。他又指了一下老李头道:“这位老人家是你什么人。”

    薛凌冷眼看着没答,甩开老李头又要走,有人快几步绕到她前头拦着道:“五爷跟你说话呢。”

    “莫唐突了江家少夫人”。五爷喊着,也绕到前头,道:“夫人,在下称你一身夫人,您今儿是不是赏个面儿。生意嘛,和气生财。我家主人也不是不讲道理,问题是你家老东西三番五次搅黄别人买卖,这京中,总得有个王法不是。”

    薛凌搓着指尖,道:“是吗,你家主人是谁,说出来听听。没准与江家相交颇深,乐意让我搅黄呢。”

    老李头吓的立马撒了手,转而去拉了那五爷,他跟薛凌在一起十几年,知道她一沉着嗓子说话就是心情极不佳。赶紧一边不停躬身叩首,一边求着道:“是小老儿初到宝地,不识规矩,以后一定按各位老爷说的,安守本分...不敢..”

    薛凌一把将人扯回来,道:“罢了,随你们吧”。又对老李头道:“回去歇着吧。”

    由着江家的缘故,她终是没办法在此处拿这几个蠢狗怎样,只想先应承下来,赶紧找个地散散这口恶气。老李头瞬间觉得苍天开了眼,这小少爷都知道审时度势了,只要今天不出事,他连夜收拾东西走人。

    绿栀上来狠瞪了五爷几眼,方扶着老李头往回走。薛凌见一群人还挡在前面,也不说话,往旁边走了几步,想绕着出远门。

    如她不敢在此地杀人放火一样,这几个人肯定也是不敢当街行凶的。只要霍家死了,御林卫就在李阿牛身上,到时候老李头要把铺子开到金銮殿上去也能想到办法。

    可惜薛凌愈退,旁人便愈当她是怕了。五爷跟着移动,依然拦着她道:“夫人休走,实不相瞒,在下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今天回去定要给主家一个交代。即使凑巧夫人也在,不如给个准话,万一下次又有什么误会,岂不是伤了大家和气。”

    他以为吃定薛凌,总还有度,底下几个人却是毫无顾忌,道:“爷,您跟她客气什么,就是江二少爷亲自来了,咱也不怕啊。不是有死人吗,把那老头带回去先啊。兄弟们的手段,不比在这废话强。”

    齐府的光景,便是这人去打探来的。一众守街的,日常行事做派与街尾市井本也相差无几,听来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江府不愿娶齐府的野种,也不算什么秘密,更何况如今齐世言还在喘气没都不知道。

    他又见识短浅,断不会想到江府要维护自家名声这种问题,所以不将薛凌放在眼里也正常。又有人附和道:“对对对,上回老爷就烦的不行,说那帮喂不饱的狗都反了天了,今儿回去没个交代,咱以后怎么替老爷办事啊,五爷您可得说句话。”

    薛凌抬头捏了一把手腕,耐心劝着自个儿,再忍两天即可。她道:“我都说了,由着你们,老李头这堂子不开了。晚些我便派人拆了它,几位满意了吧。”

    “满意满意,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兄弟们这半天累的够呛,拿个茶钱不过分吧,五爷身上的伤,就得你这铺里那盒参片养着。”

    不等薛凌答话,那人便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嘟囔道:“本来片就卖的贱,这老东西居然还给切成碎末了。”

    薛凌闭着眼睛没回头,参没了还能再买,等事一过,她去买它个十根八根,让老李头劈了当柴烧都行。

    五爷原该叫住那人,终究要给江府留个面子。但他又如手底下人所说,唯恐存善堂里再生事端,那他活命的差事就没了。便由着那人去拿,想先看看薛凌反应。

    若是薛凌阻拦,那这事就还得再谈谈,若是薛凌不阻拦,大家见好就收,别说一盒参片,银子他也一并退回来,然后带着人消失。先前威胁到位了,再给点恩情,面上都好看,路,不能走绝了。

    可他这么一等,另一人的手点到了薛凌脸上。

余甘(六十六)

    她站在那,微闭着眼睛,世间万物都是朦胧,众生大千全是负重。

    薛凌全神贯注的在与自己抗衡,下垂的右手里平意一直蠢蠢欲动。她近来是朝着好些人低头颔首,但那些人不是个王爷,大小也得是个国公,这群蠢狗算什么东西?

    她生怕控制不住,让这院里洒了血,只能强迫自己作个痴聋哑子,以至于那人的指尖在她脸上重重点了一下,再拿开。她居然还皱了一下眉头,才缓缓睁开眼睛。

    五爷亦被这动作下了一跳,恐薛凌要发难,扯着那下人赶紧退了一步。不料薛凌眼光在几人身上来回犹疑,并未动作。她刚实没瞧见是谁干的,也不知道此人用意为何。

    看见五爷拉了一把,虽猜是那人,但这么一停顿的功夫,心上刀晃了晃,终没掉下来,仍是个好好的忍字。就再忍他一天,若到时还是愤懑难平,多几个人给霍家黄泉路上当伴,岂不风光。

    她便咧了一下嘴角,尚没开口,被拉开的那人拍掌大笑:“果然是,果然是”,他对着那五爷谄媚:“爷,这小妇人板上钉钉是个雏儿,江国公的儿子都不成器,有问题啊!”

    薛凌嘴角还没收回来,听得此言,剑滑出来晃了个虚招,将几人分开,转而跃到门口,一脚将门勾起关上,反转剑柄后顺手将门栓推了进去,继而倚在门上,道:“有什么问题?”

    一边说,平意一边就缓缓转回了原位。

    又对着在墙边缩成一团的绿栀几人道:“你们先回后院,我处理好了就来寻你”。绿栀犹在拉扯,她到底没拉扯过另三个人,哭哭啼啼回了院。

    薛凌喘了口气,她实在不想干这种事。头顶青天高悬,在院子里杀几个人,实属下下策,但是这人喊着江府有问题,一路喊回去了,那也不是什么上策。

    明天霍云昇一离京,霍家就完了。朝堂上站着这么多人,再加上江府二少夫人的身份,拖个两天不是问题吧。而且这几个人拿着朝廷俸银,伪装成普通人来敲诈勒索,说是争斗中下了死手,就算魏塱有所疑,总也比现在回去说江府有问题的好。

    那人犹不知大祸临头,看见薛凌关了门,就更没个遮拦道:“这大白天怎么关起门了,瓜田李下,江府不要脸了,咱哥几个还要呢。”

    他说的江府有问题,决然不是薛凌所想的问题。一众巡城的卒子,与阎王麾下小鬼无异,说是没什么实权,却又有点微末势力,再有这么个替人消灾的油水活儿干,欢场的事,做不了皇帝三宫六院,但女人谁还没玩过八十来个,。

    新婚妇人,说不得与闺阁女子迥异,总该有点细微区别。他盯了几眼,薛凌本又偏玲珑之貌,怎么瞅,怎么像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家。

    且这皮相也算不得花容月貌,说能将江府二少爷迷得神魂颠倒,未免言过其实。联想那些风言风语,此人暗猜,莫不是这小妇人当初拿住了江玉璃什么把柄,逼得江府娶了她。

    下作手段嫁过去,自然也讨不了好,所以才落得个堂堂少夫人出门,连个跟随的丫鬟的都没有。最要命的,多半还是个黄花儿。

    江府的二少爷不举啊,说出去笑死人了。

    既然江府这么瞧不上这位少夫人,再放肆些也算不得啥。得意处本就忘形,他又有意验证自己的猜想,虽然摸一下并不能验证什么,但那根手指还是点到了薛凌脸上。

    即使薛凌关了门,他仍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不过刚刚薛凌只想逼出条道去关上大门,手上速度慢吞吞的,由着几人躲,确实不算什么好功夫。那人又没瞧见薛凌在老李头屋里的样子,不放在心上也属正常。

    倒是五爷发了怵,强自镇定了道:“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薛凌垂着剑,慢慢往前走,道:“我是国公府的二少夫人,今日来探昔日齐府旧友,竟然看见四五恶霸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强抢民女。本是要押送见官,不料失手不查,想来自有青天老爷明见。”

    “夫人....”

    “你们是御林里最末等的外卫吧,等我将尔等身份挑破,看看那位指使你们的爷,敢不敢来收尸”。薛凌笑着打断五爷说话。

    话音未落,有人就扑了上来,五爷喊着“先别动手”,一面想拦,只拦住那人收了一半,薛凌却是全然没收,人冲上去,平意指的是喉头,本是十拿九稳,但那人五爷那一拉扯开,偏了些许,只在锁骨处滑出个老长的口子。

    她要再攻,去拿参片的人已经出来了,天知道老李头怎么突然就想开了,盒子给的痛快,还点头哈腰的送着,还念叨着“好汉慈悲”。薛凌一听见老李头说话就走了点神。

    而那俩人一出来,就看见院里鲜血四溅,那人撒开盒子,冲到薛凌面前,借着她一个愣神的功夫,合着五爷一起将人往后拖了一丈,到屋檐台阶处重重坐下。

    另三人本也是瞬间围了上来,想帮个忙,没想到这小妇人伸手如此了得,手里利刃又是吹毛断发,转眼也被逼到了台阶处。

    几人聚在一起,盯着薛凌,皆是惊恐,一时之间都忘了讨饶。薛凌并不说话,只上赶着欺身过去,横过平意,想以平意之利,就势切几颗人头下来。

    反正那几人聚作一堆,能切几颗算几颗。

    要说杀人,其实适才打斗间就能办到。只是院里离门口近,她怕料理一个人,血肉附住剑,另外的趁此逃了出去。现在既然都已经到了屋檐下,便有了确切把握。跑,也就跑到门口墙边为止了。

    五爷已经糊了一身的血,薛凌手上寒光总算划出些震撼。这些人拳脚功夫本算不得佳,也没个兵刃挡挡,看见薛凌上前,立马撒了手滚作一团,往旁边逃去,只剩那五爷搂着个胸前开口的人坐着呼呼喘气。见薛凌完全没收手的迹象,也只是闭了眼,并没甩了累赘走人。

    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来,倒是旁人有人痛呼了一声“哎哟”,老李头不知是吓是急,反正摔的不轻。在台阶上咕噜噜滚了几个圈又啪嗒一声贴地,正趴在他那堆宝贝不已的参片上。

    刚被那人撒手扔了盒子,自然又是一地琐碎,只是上头多了殷红点点。薛凌平意斜的老高,她看着老李头摔了,也没顾上去扶,只想快点将这蠢狗砍了,砍完了再去拎那老头。但这狗闭着眼睛等死,又好像罪不至死。她越想快,动作反而越慢。

    “小少爷。”

    “小少爷。”

    她还没砍下去,地上趴着的老李头却变了腔调,喊的凄厉又绝望。

    “小少爷,平城没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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