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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余甘(三十七)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不通鸟语,便无法得知这话正确与否。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未免大多不尽然。尤其是死不瞑目的那种人,苟延残喘时所迸发出来的恶念,佛陀见了应该都不敢念经。

    江玉枫当年对霍家是个什么心思,说来复杂,但里头肯定是有佩服在。薛家先是故布疑阵,找人冒充薛凌,真正护送薛凌的人,又全是薛弋寒从平城带回来的亲信。这种情况下,霍家竟然有薛凌潜逃的准确路线。

    那一路是颇废功夫,却并没花多少时间在找人上头。虽不可大张旗鼓,霍云昇还是尽可能多的带了人马。每次探得动向,霍云昇也并没瞒着江玉枫。他好几次都听得众人准备埋伏追截,都觉得薛凌死定了。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死?不过就是刀剑水火。他既对于当年霍云昇扔了一截焦黑尸体司空见惯,自然对着薛凌李代桃僵也能镇定自若。

    这些事本也如此寻常,寻常到当年江家都没在暗地里皱个眉以示不忍,就更没心思去猜到底是谁放了这把火。不过你死我活,猜它作甚?

    你死,我活。

    薛凌既然活下来了,总有人要死的。霍家追的那么紧,价钱出的那么高。见色不忘义,则色不够美,见财不起心,则财不够重。区区一村渔夫,如何能免俗。

    可惜这么多银子,未必能拿到手。拿到手了,也未必能过夜。以那些狗腿子的一贯尿性,事后抢人钱财已是起了菩萨心肠,一并害命灭口才是理所当然。

    只如今瞧来,是性命终止在了没能拿到钱的那步。江玉枫看向薛凌道:“做的甚好,当年霍家正是从明县处失去了你的行踪。”

    霍云昇当然失去了薛凌的行踪,薛弋寒给的路线,是一路到岭南。薛凌年幼,京中已无立足之地,霍家自也猜她多半会去投奔薛家旧友,却不想薛凌绕道,径直回京。

    虽路上霍家亦有部署,到底眼线少些。更何况她改了女儿家装扮,霍云昇哪里还能找到人。可这些破事,说出来,也没几人信了。

    江玉枫夸的颇有几分真心实意,薛凌稍微松了口气。她当年躲在小山上,将村里境况几乎一览无余,确定是没见到江玉枫的身影。

    不仅他,霍云昇也没到过现场。虽说距离远,人脸瞧不清晰,但几位公子哥的衣着服饰和村里人有天壤之别,色彩上就能一眼瞧出不同,是故薛凌断定自己不会认错。

    这种事,霍云昇时候应该也犯不上和江玉枫炫耀说自己屠了个村子,所以那场火大概成了个无头公案,甚至薛凌都不知这种祸事在官府如何结案。她不如宋沧能翻阅案卷,就算有,也未必能存到甲库里去,她仅是多有留意明县传闻轶事。

    什么也没传出来。

    果然江玉枫并不知其中内幕..薛凌并不肯定,却庆幸不已。她强制冷静去端茶碗道:“你们要什么都行,我只要宋沧性命,就算他出狱之后废作白丁也无妨。”

    “京中众人,你们要送谁上去我都没意见。江伯父能否放我去歇息,等明日信到了,才有精力为瑞王鞍前马后。”

    江闳挥了挥手,薛凌便忙不迭的站起来道:“承蒙伯父体恤,若无不便,我找个避风的长廊即可,不牢江少爷费神。”

    江玉枫起了身,道:“随我来吧,府里客房常年备着,你以后长住也方便。”

    长住.....薛凌要笑,却什么也没说,跟在江玉枫身后出了门。又是七拐八拐一段路,屋里收拾倒是雅致干净,薛凌毫不避忌,进了门,便直直往床前走,临近了恍若脱力般正面扣在床上,咕哝喊江玉枫:“带山门。”

    江玉枫退的悄无声息,倒是关门的“吱吖声”在屋内回荡了好久。薛凌手移至胸口,感受到一颗心还在狂跳,似要蹦出胸腔。她无法凝神去听门外动静,也就不能辨别江玉枫走了没,故而不敢大声喘气来缓解这种紧张感。

    哪里是怕江闳父子不信这鬼话连篇,是她自己不信,不信到了心虚的地步。无心插柳,这种心虚感或许让江闳二人更加相信她做过,只是薛凌俯在这里,有忍泪之态。

    她向来自傲,咽不下半点委屈,就算做过的事,还受不得别人说自己半点不是,更何况是这种脏水泼上来。她瞧着江玉枫二人默不作声,毫无怀疑,好像自己是这种人根本不足为奇,哪里还有半点能歇下去的心。

    长春宫里烛火也还燃着,霍云婉早就倚在床上,却并未合眼。倒不是为着魏塱没来,雪娘子有孕后,那位帝王应是找着了某种雄性自信,三宫六院轮着宠,严格按照太后的叮嘱开枝散叶,好些日子不来也正常,倒乐的清闲。

    和自己恶心的生物有呼吸相触,那种感觉,霍云婉总想跟谁说说。但一直没个人选,她便日复一日的去推敲措辞,唯恐哪日能说的时候,用词不够精妙,想到今日还没能想出个拍案叫绝的来,好在能让她诉说的人也还没出现。

    这半夜不眠的缘由,自然是薛凌走的太急了些。宫女守在门口都打了好几回瞌睡,她就是不能入梦。辗转几个来回,索性坐了起来。

    霍云婉对于霍家的迫切,比之薛凌之重不轻。也正因为这样,她比薛凌更谨慎些。瞧见薛凌面色有异,霍云婉虽没挑明,却确如薛凌所想,猜出此事有变,难免忡忡。

    江玉枫父子也没睡下,薛凌走后,江玉枫又绕回密室坐了稍许。一番计较,他二人对于薛凌所言,并无多大怀疑。大抵也唯有这样,才能说的通李阿牛的吉人天相。

    仁慈与残忍并不会分裂,反而大多数时候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薛凌年少,还不懂这个理,她只道江闳二人蛇蝎,却不想这个时候,江闳更像个正常人。正常人不高举道德,他只是认为这是个悲剧。

    而悲剧,不过是人生的影子,无处不在。

余甘(三十八)

    薛凌到底等到了那封信,江闳二人虽说着不急,实则飞速遣了人去催信。本是要午间才到的纸张,天蒙蒙亮就到了薛凌手上。虽说相差不大,数个时辰也够良驹跑上百里路的。一同回来的,还有个粗木盒子。

    江玉枫在薛宅和存善堂时皆无男女大防之说,难得在自家的地盘上倒老老实实扣了门。薛凌一直卧在床上,只闭着眼睛假寐。听见外头脚步响就已经起了身,不等江玉枫扣第二回,门就被一把拉回内里。

    薛凌瞥了一眼江玉枫手上捏着信封,未发声,先抢了一边拆一边走回屋里。待到手忙脚乱的将纸张展开,上头内容不过就是让她把骨印还回去。

    她还以为这东西上头该是洋洋洒洒一大篇,不管拓跋铣是两面三刀,还是另有所图,都该要编点像模像样的理由骗骗自个儿,这么一句话,能是为着什么?

    那枚骨印一直系在内衣腰间,薛凌并不避讳,伸手解了外衫,取出来在眼前晃了一圈。江玉枫虽未回身,却是侧了些脸,道:“信上说了些什么。”

    说胡人的手艺烂的很,现下瞧来也不尽然。薛凌看着应是被打磨过的骨节,泛着姣好油润,上头金线纵横扭曲盘旋交错,翻来覆去,仍是瞧不出写的是个什么东西。她又将信拿到眼前来回读了一遍,确然只是“将原骨印交还于我”。

    薛凌犹在皱眉,江玉枫将手上盒子递给她道:“这也是给你的。”

    瞧着有半尺见方,看江玉枫托着的力道不大,料来里头的东西并不重。但薛凌仍不敢掉以轻心,停了片刻才接过来放到桌子上,滑出平意道:“站的远些。”

    江玉枫退了两步,薛凌掩着口鼻,剑尖不如以往直直劈了盒子,而是极小心的切了锁,再沿着缝隙挑开的。她对拓跋铣用过毒,又见此人让自己把骨印还回去,一时之间难免怀疑拓跋铣是起了一拍两散的心,临走还要借着送东西的名义使诈。

    什么东西也没冒出来,薛凌缓缓凑近,霎时想到霍云婉那个买椟还珠的盒子来。这盒子里的东西,原该跟那个盒子更配些。

    她在平城外跑了那么多年,也没见到过这么好看的皮子。一尺见方的一块,平平整整的铺在盒子底部。薛凌呼吸本就轻微,又被袖沿掩着,带起的这一丁点气息,就让那些毛发开始光泽流动,宛如还鲜活如生般。

    上头托着的一节骨印明显比她手上拎着的要尊贵不少,除却纹路中间染了不知名的星星点点朱红,骨节两头也以纯金铸了狼头作饰,体态虽小,却纤毫毕现。

    江玉枫也跟了过来,看到里头景象,又问了一遍:“信上怎么说。”

    薛凌皱了一下眉,顺手将信塞给江玉枫,然后一面试探着去拿骨印,一面道:“他让我将原来的还回去”。话音未落,她倒忍不住笑了一回。

    并不是为着已经猜透了拓跋铣所示,而是记起刚刚江玉枫再问的时候,语气间半点起伏也没有。活到老,学到老........她就做不到这般没皮没脸。凡问个别人什么东西,第一次不答,若不是个聋子没听见,那就必然是和自己过不去。

    可这会,她并非与江玉枫过不去的,可见以前的错处,着实多。那骨印在手上摸了两下并无异样,薛凌自忱还有陶弘之的保命药在,便一把抓了起来。

    天未大明,光线不如午间充足。薛凌走了两步到桌边,将两枚骨印并排放在烛火之下。纹路的不同之处肯定是瞧出来了些,只是摸不透各种关窍。江玉枫跟过来站在身后也瞧见了,仍是那语调问:“这是何意?”

    薛凌仍不死心,将其分抓在两只手中,拿之间摩挲,想看看感觉上有什么不对。终未得其法,便死了心,丢回桌子上。道:“不知,你瞧见信了,就那么一句。”

    江玉枫将骨印拾起来,道:“倒是精细,不若拓印下来,找个会胡语的瞧瞧便知”。他对着火光也仔细辨认了一会,又道:“不过这种东西,多半不是寻常胡语,能否辨认的出来也未知。”

    “他既开口要,给与不给总要回个话。你怎么看”?江玉枫将那枚旧印举到薛凌面前。

    “可有信得过的?就算拓印下来,能习胡语的,应该一眼就能瞧出这是印信类物件,走了风声反倒节外升枝”。薛凌觉得江玉枫提议甚好,若这两枚骨印有异,问题就该出在内容上。

    江玉枫便将那枚新的也丢还给薛凌道:“你再看看,我去寻个人来。稍后府上会有人送饭食过来,你若不愿意出门,便在此歇着。你.....玉璃也还未还朝,得空去瞧瞧也无妨,只是注意身份,遇着人盘问,说是江府表亲即可,我已经知会下去了。”

    薛凌小有古怪,为何如今自己还要冒充表亲了,光明正大的江少夫人当不成了?不过她心思都被那两枚骨印牵住,没工夫与江玉枫说这些闲事。在不在江府久留还是未知,什么身份并不重要。

    江玉枫出了门,便有丫鬟来添了茶水点心,薛凌撩了衣襟坐下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仍瞧不出个所以然,也就绝了心思,等着江玉枫找人来。

    事不该这么复杂,她不过是想让拓跋铣将霍云昇骗出京。如此的话,拓跋铣要什么,给他就是了。只是大家不在一处,相互之间又完全没个牵制,要的东西还这么奇怪,不到万不得已,薛凌与江家都不想轻易就范。

    要说拓跋铣也并非善茬,他既想的到薛凌不可能胡人共事,大可光明正大的说清楚要石亓的印鉴。然他讨了个巧,只说要原骨印拿回去,无非是想试探一下,薛凌救了那俩蠢货,是早早就安排的局,还是当真天神显灵下凡,那个汉女顺手把天神给绑走了。

    若是薛凌不明就里直接将骨印还回去,那此事就纯属凑巧,拓跋铣只会认为她压根不知道骨印被掉包了,那世事又是另一番走向。

    若薛凌已经知道印是石亓的,盖在信上就确实是自己猜想的那样,给鲜卑一个下马威,明显又得换个说法。

    薛凌与江玉枫都急,急到取了信就换人换马往回赶,若是那去鲜卑那俩人亲自跟薛凌复命,她或许会早一刻知道哪出了问题。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晚了片刻并不耽误事。点心才咬了两口,薛凌便将鲜卑之行在脑子过了一遍。人到底是免不了头痛医脚的毛病,看见拓跋铣的信说是要骨印,她就只顾盯着骨印不放。等到一无所获,江玉枫又走了后,薛凌才记起,或许该想想是不是人出了什么问题。

    这骨印,曾经脱手过。

    是被那石亓蠢狗拿去藏了小一月,还还的不情不愿,不情不愿处似乎还带点惴惴不安。好像是怕石恒反对,又好像不是。他当时在不安些什么?薛凌将两枚骨印又举到了眼前。

    管拓跋铣居心何在,他总有个认知是对的,起码现在是对的。

    薛弋寒的儿子,不可能跟胡人连手的。

余甘(三十九)

    她仍然认不出上面究竟刻了些什么东西,却已然十分断定两枚印拓出来的东西绝对不一样。不过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就书法而言,甲骨钟鼎草篆隶,不同的笔体写出来的字,就算是同一个,也是截然不同的笔画。

    若为防人仿制,拓跋铣的印也是千变万化来一套,似乎也说的过去。但如果他脑子没被马踩过,犯不上用这种花样来迷惑人。

    薛凌在啃点心,整晚来回奔波虽是有些疲乏,但她不喜甜,昨晚本就在霍云婉那塞了一肚子,早间江府送来的又是这些玩意儿。原是吃不下去,只是她饿的紧,又有事压在心头,就不想出门,只得小口小口塞着,权当以往在原子上啃干饼子。

    她止不住一个念头,直觉般的认为,这两枚印中,应该有一枚不是鲜卑的东西。

    这种拿不定的期待感更让人觉得刺激,即将到手,而又还没能紧紧握住,兴奋中带有一点忐忑,人身上的血液流速都快了一些。

    江玉枫并没去多长时间,但他回来时,已瞧见薛凌脸带喜悦。虽有疑惑,却没多问,只指着身后一人道:“让他瞧瞧吧。”

    薛凌打量过去,正见那男子躬身抬起来头,十分普通的长相,估摸着见上百十来次仍旧不记得面容。看身上服饰,也是极普通的一袭深黑蓝粗布长衫,唯唯诺诺下人模样。能瞧出识文断字的样子,但跟博览群书决计搭不上半点关系。

    “你通胡语”?薛凌捏着印扬了扬。

    “王儒是府上门客,熟悉胡务,你拓下来给他瞧瞧便是。”

    那人没答话,江玉枫抢了先,又指着椅子道:“先生请坐。”

    依薛凌的性子,本该直接拓了叫人辨认,通不通一瞧便知。多问这句既显的不尊重,也白耗时间。江玉枫临走分明还瞧见薛凌急的很,人来了倒不疾不徐,猜也是他走之后薛凌又想到了些什么。

    但既然人都找来了,看一眼也好。那王儒并没因薛凌无礼有所不喜,向江玉枫施礼道:“江少爷折煞小人”。说罢行至薛凌身边,仍是站着躬身道:“请小姐借光。”

    薛凌回眼看了两枚印片刻,才递过去道:“未必需要辨认出什么东西,你只需确认这两枚印的内容是否为相同即可。”

    王儒小心接了,先夸了一句:“这必是胡人王族的东西,京中工艺极好的也有,但上头纹路却是没有这般讲究。”

    他二人来时又另备了纸墨,防着黑色不好辨认,江玉枫还特意拿了一盒朱砂。王儒两枚印滚在一张纸上,横竖翻腾瞧了片刻道:“是胡语中的字,但具体是哪个字,我仓促间也是读不出来。”

    他看向江玉枫道:“如果江少爷不介怀,可容我拿回去比兑一番。”

    薛凌一把将纸扯了过来道:“介怀。”

    王儒立马倒退三步,躬身抱拳连连道:“冒犯小姐。”

    江玉枫扶起他道:“先生勿怪,我表妹自幼骄纵”。他看了一眼薛凌,示意此人值得信任,就算要防备些,完全不值当如此大惊小怪,失了人心。

    他当是觉得薛凌担忧出岔子,却不想薛凌根本就没这种畏手畏脚的心理。她哪里是怕此人不可靠,她就是不想让不知情的人识破她在和拓跋铣来往。

    薛凌将纸揉成一团,道:“对了,是我骄纵。我也不想知道这上头内容是什么。你只需告诉我,它写的东西,是不是同一桩?”

    不是同一桩。

    王儒连连摆手,说绝对不是,继而分析的头头是道。薛凌所期待的猜想得到证实,狂喜之处竟没打断这人喋喋不休,只多问了几句是否因为胡人说书字体不同,故而才看起来不一样。

    王儒恨不得从胡人祖宗十八代来分析,一面贬低胡人文化简单,一面又大肆称赞符号文字有趣,待到王儒口干舌燥停下之后,薛凌自认屈尊降贵,亲自去续了茶水推到人面前道:“先生劳神。”

    王儒一愣,又躬身喏喏道:“不敢不敢。”

    江玉枫道:“先生请先回去吧。”

    王儒抬头,扫了两人一圈,视线又落回那两枚印,道:“小姐能否借我把玩两日,非有意逾越,只是这铭文,小生见所未见。”

    薛凌挑眉看向江玉枫,江玉枫道:“请先生稍后两日,表妹也是新得,爱不释手,见怪了。”

    那人退的一脸不舍,薛凌看向江玉枫,江玉枫看着王儒且走且回望,干脆送了人出门,将门掩了才回来对着薛凌道:“有什么说法。”

    薛凌心下得意,连点心都不那么难以入口了,先冲着江玉枫道:“你着人去临江仙给我买些汤包回来,捡着好肉也切一篮子,天天吃这这玩意儿,跟啃沙子似的。”她眉眼处终生出些姑娘姣皎烂漫,虽不能动了江玉枫的人,看着总比前几日活泼可喜。

    江玉枫道:“稍后再去吧”。他指了指印,道:“如何回复?”

    “我执笔,你们送信就行。不妨事,有人自作聪明,帮了大忙。”

    “还是说的清楚些,我与父亲参详一二,空有遗漏之处。”

    薛凌捏着点心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又飞快的递到嘴里,咕哝着舌头道:“我从鲜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两个蠢狗,他们大概对我与拓跋铣有来往十分不满,竟然敢暗中调换我的东西。”

    她当然知道江玉枫不是为了什么参详不参详,而是要知道所有事。本是不耐烦,但此时高兴,又为着前些日的教训,忍忍还是假装没听出来。

    话说到此处,她多少又有些后怕。万一自己真的不知道印的事,还说不准要出什么乱子。只是弄拙成巧,她还是喜悦多些,不快转眼就丢到了脑后,骂了一句蠢狗犹不满足,吃完手上东西,意犹未尽又补了一句道:“真是蠢狗。”

    江玉枫道:“第一枚印不是拓跋铣的?那是谁的?”

    薛凌挑挑拣拣,想选块看起来好吃点的往嘴里塞,应付般到:“你管它是谁的,反正都是蠢狗,他想要,就丢给他。”

    “不行你自己写一封送回去,就写霍狗离京之日,完璧归赵之时”。

    江玉枫仍在迟疑,薛凌已经将点心塞到嘴里,还没咽下去,又急急忙忙道:“不行,不行,不能这么写”。她抓起那枚印,眼神狂热,分明是像盯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却十分嫌弃道:

    “什么破烂儿,也配跟和氏璧比。”

余甘(四十)

    她看江玉枫又要张嘴,觉得此人聒噪不休也是烦人,赶紧补道:“多半是羯人的,我去的时候,赶上鲜卑打鬃节,有羯人过来。我临行出了点岔子,与那些蠢狗扯了几天交集。”

    “多半是他们以为我与拓跋铣有来往,会对羯族不利,所以暗中调换了我的东西。大概以为拓跋铣见着骨印不对,就要跟我翻脸吧”。她一嘟嘴,仍是嫌弃着道:“蠢的一无是处。”

    江玉枫略思索,想透了个中缘由,道:“既然如此,拓跋铣是想要那枚印?羯人部落分散,若是有印做凭证,他便能找些好手潜入部落杀人见血,是这样吗?”

    薛凌将印提起来,绕着指尖甩了几圈,印上红绳直直缠道末尾。再对上江玉枫,神色间多了几分自傲。道:“他早就想要将羯人收入囊中,什么钱什么粮,不都为着这一桩。若不是我拿拖住沈家的做诱饵,他的狮子口恨不能将整个西北吞进去。”

    “蠢狗还想吞月亮”。她本想再多说一句,根本没有四座城的事,又觉得犯不着跟江玉枫解释,只道:“我原本是骗他的,就从苏家搜刮点银子塞过去,等他把霍云昇骗出京之后,就....”

    “就想办法宰了他。“

    “没想到居然有蠢狗自己送上门来,这下苏家钱都不用出了,肉包子再小,不还是个肉包子,自己啃了还能长点膘”。她放松下来,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喊饿,伸手又去拿了块点心。

    啃了一口,就着点心手对着门外扬了一扬道:“你怎么还不去,早一刻把信送到他手上,他就早一刻骗霍云昇出京,记得顺路去临江仙替我采买两屉汤包。”

    江玉枫微一点头,没急着退出去,道:“印是羯人王族的吗?普通人的印,他拿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该如此大费周章。”

    “对,得是几个魏姓王爷那种身份。总之挺好用的,给他还有些可惜”。薛凌皱眉,略有所思,或许应该在这里头玩个什么花招?这念头只是转瞬,细想得等自己闲下来找个无人处,现下是赶紧用这块肉去忽悠拓跋铣加快动作,她又催了江玉枫一句。

    江玉枫仍站着没动,道:“若是身份贵重,平日里见的事多,不该有儿戏之举。贴身的东西落到外人手里,无异于君子立于危墙。”

    “他是个蠢狗”。薛凌脑子都没过,就紧赶着答了江玉枫的话。说完在兀自回忆了一下石亓是什么模样,安城粮事,京中来往,到鲜卑逃命。

    江玉枫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既然石亓二人知道自己和拓跋铣有来往,要插一脚,也该找个好点的办法。但她由来瞧不上石亓,只觉这人蠢的连马也不如。何况,那时候,她救了二人的性命,没准是石亓两人不想公开翻脸?

    那也算是报了大恩了,她欢欢喜喜收回思绪,道:“我与那人有过三两次交集,有这种举动不足为奇,倒是我当时大意了。老天帮忙,歪打正着。”

    江玉枫又道:“此事拓跋铣知道否?”

    薛凌摇头:“他肯定不知,没准还以为是我一手策划的”。她拍手道:“对,你吓唬他一下,将这事说成原就是我的计划,耽误的那些时间就为着这事儿,不必说清楚,他知道的。”

    都到了这份上,不骗白不骗。

    见薛凌十分笃定,江玉枫自觉再多追问不过多添不快,他亦觉得先着人去回个信比较好。京中不比宁城霍家,无论是鹰是鸽从城郊飞起,这一路都不能确保太平。江府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人马共行,六条腿跑着去,来往一趟都是个费时活儿。

    所以当初薛凌苦等霍云婉的消息,而不是死守着江家这慢半拍的。霍家与拓跋铣来往是鹰,宁城与京中通信又是用的官府信鸽,不管是谁,只要见了那飞禽脚上套环,非但不得伤杀,还要好吃好喝的供着。若是凑巧捡了个死的,也得赶紧带着信筒送到最近的衙门去。

    一天一地,自然没有可比性。

    他倒是没忘了薛凌对吃食怨念颇深,走后片刻就有人送来些咸口的粥水鱼羊炙,薛凌捧着碗唏哩呼噜趴桌子上喝了个肚圆,倚着椅背半天才直起腰。要说回来后来往也是几家富贵的,这还是第一顿舒心饭。

    她吃饱了百无聊赖,先将石亓那枚骨印拿在手上绕来绕去,又将拓跋铣新递来的移到眼前来回欣赏。王儒说的没错,这工艺确实极好。如果她没记错,拓跋铣第一次给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骨印,上头什么装饰也没有。

    莫非胡人也跟汉人似的,手里印鉴还得分个三六九等,有金有玉,有铜有石?薛凌倒不是好奇,只是对拓跋铣多有鄙嗤。只说那蠢狗第一次瞧不上自个儿,随便捡了个印给自己就是了。如今知道自己手里有羯人的东西,就巴巴的贴上来,赶最好的送。

    最好的送,薛凌咂舌,她最不喜欢的就是狼这种东西。

    指尖用力,黄金质软,骨印左方的狼头霎时凹进去一块。刚还耀武扬威的样子,转眼就成了老弱病残相。印信识别只依赖于骨印上的纹路,装饰毁了也无关紧要。薛凌摸索了一下,想将整个狼头拔下来。

    扭了扭,又松了手,将骨印丢到了桌子上。到底是个死物,没意思的很。

    她知道原子上胡人以狼为尊,她多少年前开始就跟这狗日的东西过不去,拓跋铣要真是头狼也好。她双手枕在脑后,倚在椅背上,又笑了一回。

    反正这处事的过程确实很像猎狼,先丢两只黄羊兔子之类的东西让他跑出来,吃的得意忘形处,就悄无声息的冲上去,扯住后颈皮,匕首从下颌处插入。一定不能偏,偏了剥皮的时候要重新下刀。别说皮子有两个刀口,就是开口切线不直,都不值钱了。

    还得一刀到底,没直刀柄,快速扭转一圈,再拔出来。刀刃宽的一个口子,血转眼就能流尽。如此那狼肉还勉强能吃,不然血块淤积,则腥臭更甚,怎么煮都咽不下去。

    要说石亓二人也蠢的很啊,经历了那种事,就该知道拓跋铣对羯族有所图。看到了羯人的印鉴,只会与自己更加亲密无间,怎么可能翻脸。

    她拿着茶水懒洋洋的往嘴里灌,乱七八糟的事儿全凭感觉走了一遭,并没忙着细想。正惬意处,江玉枫又敲了门进来,递给她一张写满了的纸道:“你过过目,若有遗漏谬误之处,及时改了免生波澜。”

    薛凌伸手接过来,先暗夸了一句好字,不过基本不可能是江玉枫的亲笔,这种要命的东西,量他也不会自己写。上头内容倒是详细,江玉枫是与江闳商议过的。他二人远比薛凌长袖善舞,洋洋洒洒下来,除了事情交代的清楚,分寸也拿捏的恰到好处。

    虽没确切说印是谁的,却也道明了是羯人的东西。经过也粉饰的花团锦簇,大言不惭处,颇有叫嚣之意。整篇文张弛有度,倨恭各半,着实文采斐然。唯一让薛凌有所不满的,便是江玉枫未依她的,仍旧将“完璧归赵”四个字写到了最后。不仅写了上去,霍狗二字也改了。

    沛公离京之日,完璧归赵之时。

    江府多少防着信落入他人之手,说的委婉。薛凌不屑,骨印跟和氏璧比已是鱼目浑珠,霍云昇这狗东西,竟然要被称“沛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狗脑子不定得绕几个弯才能读出来。她捏了捏信,终没喊改,只是语间多了些没好气,挥手递还给江玉枫道:

    “文采斐然,送出去!”

余甘(四十一)

    江府的良驹出了城门,便是一骑绝尘。速度之快,仿佛能追上薛凌那句“送出去”的余音。

    江玉枫撒手放下帘子,家养的车夫一向乖觉,用不着他开口,便牵着马缓缓往回走。此事重大,江家恐城内有什么意外阻拦,江玉枫便亲自来送人出城。

    天上日头还未见红晕,从早间接人回来,到现在送人出门,中间几乎是片刻不曾耽搁。说是里头经过了千回百转的样子,实则不过半天光阴。完全出乎薛凌意料的是,送出的那封信,还真就是江玉枫的亲笔。横撇竖捺,笔墨端方。

    从京中往鲜卑一趟不易,能跟拓跋铣搭上话,就更不易。此事一了,天知道薛凌会是个什么样子。但毫无疑问的是,她并不会听江府的。

    万一.....江府还有什么事,需要跟拓跋铣讨个商量呢?总该留点熟悉的东西,来日做个凭证。字迹仿冒容易,翻脸不认账自然并非难事。上头既没有江府任何东西,江闳乐得捡个便宜先放着。

    京中地板一马平川,只能感觉前行,并无丝毫颠簸之意。既是时辰还早,轿内光线也还明朗。江玉枫倚在车厢上,翻来覆去瞧了两遍自己的手。

    他也是没少拿刀剑的,只是京中水土养人,又有一大群下人奴才的伺候,便只见得掌中白皙如玉,骨节都透露出细腻温润,远不似薛凌老茧恒生。

    到底,还是拿笔多一些。

    昨晚自薛凌去江府,到现在江玉枫都没合过眼,他收了心思,将手自然放回腿上,任由睡意席卷开来。呆会回到府上,还得哄着人去瑞王处,偷得这片刻闲暇,也算得了京中不许纵马的好处了。

    他视线逐渐飘忽,,“送出去”三字,便如眼底事物一样层层叠叠,在这方圆大地上如水纹一般荡漾开来。

    魏塱重重盖了茶碗,一招手:“送出去。”

    那团鬼魅犹疑,“主人”二字才出了个声,明黄色的少年人已经起身要走,阴晴不定的不上一句:“给元州。”

    黑影跟个幽灵一样,从案桌上将写好的纸张拖入虚空中。魏塱登基都三年多了,原府上养的死士仍没改口称呼,只是声音日趋减小,等到听不见的那天,应该就有人提醒着喊“万岁”了。

    霍准也封了信筒,递给亲信喊:“送出去。”

    送出去,送往宁城,不日将有至少五万钱粮源源不断往宁城一带。再着人告诉拓跋铣,十万旦是决计没有,短时间内能筹过去的有一万已是不易,令云昇断不可能离京。霍家一旦丢失京中权柄,鲜卑再想要什么,只能靠做梦。

    霍云旸的鹰也飞出了城,京中的信虽还没到,他却也不是个傻子。苍鹰早间扇翅,太阳下山,便能到鲜卑王宫里歇脚。多说点体己话,对双方都有好处,于是他也喊“送出去。”

    送出去,王爷不必忧心,从来英雄相惜,霍家必然全力相助,以图来日大举。

    苏府的信却是厚厚一叠,苏姈如还不知道骨印的事。十万旦没有,可就算是一层之数,也得扒层皮下来。苏家来往人众,这么大一笔支出,也得从好些产业里一齐下手才能抽出来。

    门口朝廷的狗仍旧没撤,要走的路子又多了几绕。薛凌走后,她来回斟酌,挑挑拣拣总算选定了要宰的羊,到底是自家养的,多少心疼。

    富了几辈人,比这更大的花销,她也是经历过的。可花钱与花钱与的诧异,比胡汉还大。有的钱,花出去,是为了生更多的钱,那她卖空了苏家也不手软。可惜这一遭不是,于是一分一厘都艰难。

    “送出去。”

    送出去,此事一结,苏家不会有好下场,得点几家做替死鬼。

    原子上的秋天来的早,鲜卑靠西北,羯却是往偏正北,石亓一贯不在羯皇的部落里,那老头便拉着石恒喊:“送出去。”

    送出去,要亲自送到沈元州手里。

    借着打鬃节一事,拓跋铣送了人到羯的部落里,说是要两部共事。那时石恒二人还在鲜卑手里,羯皇不敢怠慢。等到石恒二人平安返羯,他就更不敢怠慢,唯恐鲜卑的人借机生事。

    那些人倒也有自知之明,除了嫌肉不够肥嫩,酒不够可口之外,不再强硬参与羯族内务。但人一直赖着不回鲜卑,羯既一时不敢翻脸,自是无法赶人。

    或许人老了,羯皇还想善了,石恒却知两族必然要打起来,只是不知道这场仗,何时打。他回到羯后已经第一时间联络了沈元州,向梁求援。然他不便说出打鬃节被扣一事,言辞多有含糊,另一头,沈元州也是焦头烂额。

    苏凔与苏远蘅下狱,稍有不慎,霍家便要把沈家一道拖下水。沈家虽有西北半边军权,京中势力却弱的很。若非黄家目前并没偏帮霍准,或多或少的还站在皇帝这头,没准沈家和苏凔蹲一间大狱。

    何况魏塱本就无意真心拿羯当个附属,沈元州又怎会不知。他确实要援手,只是要等鲜卑和羯打得两败俱伤,再去渔翁得利,谁会再战事都还没起来就要急着要来调兵遣将准备援羯。更不要说京中还有一大群或真或假的酒囊饭袋的人整天喊“胡人自相残杀,与我大梁何干。”

    百忙之中抽空安抚石恒两句属实困难,但沈元州到底是咬着牙做了。不过也并非全是瞎话,他觉得这个节点,多半是打不起来,霍家会压着的。

    真打起来了,倒好了。

    魏塱必然力排众议金口玉言喊着要收服四海,下旨援羯,让胡人世代称臣。到时候以圣旨要霍家出兵,只要霍准不敢喊“造反”,西北的另一半,便要收回皇帝手里。

    以至于他都想挑拨两句,让这群蠢货赶紧打起来。但是,现在还不行。苏凔的事还没解决,看似是个受贿舞弊通胡,实则帝相博弈。既然输赢没分,魏塱哪敢喊沈元州负责去将战火点起来。

    万一,霍准赢了呢?

    举国上下都知道羯人狼子野心,皇帝要下旨,总还是有点为难,于是只能沈元州轻描淡写的喊石恒不必忧心,和霍云旸口吻大同小异。

    不必忧心,既羯皇称臣,便是大梁子民,帝不会弃民不顾。

余甘(四十二)

    然羯人这封信来的比上几回都要急,信到沈元州手里,上头的羊血味似乎还没完全消散。又在信筒里捂了大半天,携裹上苍鹰的羽毛腥臭,便是沈元州已在西北驻地呆了好几年,仍被这禽畜味呛的视线模糊,偏头过去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勉强瞧清第一句内容。

    是石恒客客气气的问安。

    他又侧脸深吸了一口气,这味真是熏的慌。不仅熏,还堵人脑门。有什么狗屁安可问?人都他妈快被逼死了。

    再往下看,还真就是有人被逼死了,羯帐子里添了几具尸体。沈元州心头一紧,这个节骨眼,羯人里头死了谁都不太吉利。屏息一气将信读完,原来死的不是石氏一族,而是几个鲜卑人。

    石恒在前头并没告知过沈元州有鲜卑人在羯族内部,故而他有片刻愣神。信上所述,死的有七八个。但既然不是胡人王族送命,这数目其实算不得大事。

    京中秋后算账,一次能砍七八十颗脑袋,就算民间械斗,死个十来人也常见。更莫说胡人部落冲突甚多,死了,就权当给野鹰添几天饱饭,所以这信原不该如此急切。

    关键在于,那几个人的尸体摊在地上地上还热乎着,鲜卑的信鹰就已经在空中盘旋,石恒拆了信展开来,上头鬼符一般的纹路,是胡人五部通用的仇誓。

    鲜卑感念羯皇打鬃盛事相贺之情,特遣了手足至亲带上肥羊烈酒往羯族答恩,然石氏一族让鲜血流进了酒杯,让哀嚎在宴会上响起。

    天神在上,神鹰为使,鲜卑的仇恨将和流水一样,席卷羯人的每一寸原野,直到奔跑的骏马长出锋利犄角,高贵的狼王与老鼠同吃一块生蛆腐肉。

    听上去,似乎比汉人的海枯石烂还要遥远一些,可惜石恒连这群人啥时候抹脖子都不知道,不然还能冲上去拦一拦。梁下了限市令,羯又怎会不知,起码短时间内,梁是不可能真心拿羯当个附庸的。

    故而石恒与石亓返羯以后,对那几个鲜卑人虽不再卑躬屈膝,但绝对是好吃好喝供着,只想找个合适的契机,将人送回鲜卑去。就算两族之战不可避免,对羯来说,却是能晚一阵算一阵。

    所以羯皇拨了最华丽的帐子,除了不让插手内务,其余皆由着几人来去。猛听得底下人来说血淌了一地,冲过去就只见得苍鹰盘旋嘶鸣。

    也不用石恒特意强调一定是拓跋铣自己杀了人,栽赃给羯族,要以此为借口起战。寥寥看了一下信上所述经过,沈元州自能有此猜想。但七八个鲜卑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跨越百里原子,跑到石恒父子眼皮底下把自己脖子抹了,多少还是有些难度,由不得他不再多几个念头。

    非要说是拓跋铣做的,确然合乎其理,但石恒将事儿说的天花乱坠,反让沈元州有点觉得其夸大其词。是不是羯人想趁着跟梁如胶似漆的功夫,贼喊做贼,逼得两族打起来,借梁援手,制服鲜卑,永除后患?

    这法子似乎太过铤而走险,但近些年鲜卑声势咄咄,没准是那俩父子已经无路可退也未知。魏塱的信还没到,沈元州也喊了“送出去”。送出去,鲜卑与羯人的这场仗应该比梁国预计的要早些。牵一发而动全身,京中死局说不准有另一个解法。

    送出去,送出去,拓跋铣也高喊“送出去”,当初遣往羯的,大多是他贴身臣子,一朝割舍了,还是亏得慌。趁着心疼的功夫,给霍家的信一蹴而就,随着鹰翼直上九霄。

    他知道想要的那枚骨印一定会到手,却也深知不会那么快。当天江府的信差走后,拓跋铣对信上所书内容多有懊恼。念及与薛凌那几日相处,他猜即使薛凌对骨印之事一无所知,拿到信后也能弄明白那骨印究竟是谁的。

    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大大方方点名道姓的要。但信已经寄走了,多想无益。即使自个儿已经递信骗霍云昇离京,但拓跋铣明白,薛凌绝不会单凭一封信就将骨印送回来,还得加把火才行。

    强逼霍准,决然不太现实,真逼急了,反倒要让那老东西起疑。唯有把假的做成真的,举世皆被骗过去。

    何况,本也没什么假的,鲜卑本就要吞掉羯族。这种丑事,先炮制出个借口来,博点人心十分有必要。毕竟原上其他三部只是归顺鲜卑,并未收服于鲜卑。

    信送出去,送到霍云旸手上,羯人屠我鲜卑王族,荒原焚尸宣战。沈元州已在囤兵点马,霍相若不顾忌唇齿之意,萧墙之祸近在咫尺。

    渭河奔流不息,白云卷舒聚散,有八九稚龄的童子扶着老妪,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跺着脚也大喊一声:“送出去”。喊完从腰上解下一个荷包,拿在手心捏了好一会才解开来,尽数倒在手心里,也不过五枚铜板。

    她数了三枚连带着一封信递给摊前的年轻人,再不似刚才斩钉截铁,而是有些局促道:“请先生将这封信带往京中,上有住址姓名”。说完停顿片刻又往信封上加了一枚钱,道:“我与爹都未上过多少学,信是请村里先生写的,爹不一定看的懂,请先生再帮我说句话。”

    “就说.....我与祖母等他早些回家。”

    那年轻人当是寻常生意,笑眯眯接了过来,答着一定办到,待到祖孙二人走远,一看信封上的所谓地址,“散作青烟即可”被各种字体重复了三五遍,确然很像详细的记载着京中某处。

    他一声叹气,将信丢进身后一只篓子里。近两年,总有这样的信经手。西北之劫,转眼三年半了。当初流民四散,时过境迁之后,有人回到了原地,有人再也不见。

    细瞧过去,那篓子里的信,已积了厚厚一叠。

余甘(四十三)

    江玉枫捏着信出了门后,就再没人来打扰薛凌。安置她的地方,似乎是江府里颇为僻静的地方,除却窗门外偶有鸟鸣,其余时间静的能让人听见桌上壶里茶叶舒展的声音。

    昨夜的忐忑与晨间惊喜随着时间慢慢褪去,薛凌靠在椅子上,一面让心情归于平静,一面闭目养神。消磨了好些时辰,碟子里吃剩下的东西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丝热气,江府仍是连个添水的都没来,更别说收拾一下那堆残羹剩饭,也不知江玉枫是怎么交代的照顾这位表亲。

    倒不是薛凌在意这些虚礼,只是那会江府分外周到,前后一对比,难免让人觉得,江闳父子过河拆桥,解决了骨印的事,就翻脸不是人。

    好在她只是略嫌这些人狗的很,却并没想着要为这个念头去找谁说道。搭了一把手腕,觉着精神头好了一些,她便起了身想自个在江府走走,闷在屋子里,图生心魔尔。

    换了往日,原该是早已出了江府的院墙,今日也并非赖着江府不放,只是去魏玹那,还得江府带个路。虽多有不情愿,但宋沧命悬一线,薛凌自然不会在某些事没办成之前跟江闳对着干。

    今日京中天气倒好,应了个秋高气爽,难得和平城的空气有些接近。江府到底是业经几代,说是薛凌落脚处僻静,门外花树石水却是精心打理过的,人巧犹夺天工。纵薛凌对这种靡靡精致不屑一顾,仍承认确然是美。

    和平城截然不同,仍然是美。

    她从来无谨小慎微之习,二来,念及自己反正是闲着,不如去找薛璃,一并将事了了,省了多往江府跑一趟。反正江玉枫也是提过,是可以去瞧瞧的薛璃的。

    出了院门,又随意走了几段回廊,便有江府的下人擦肩。有瞧她面生的,虽眼光狐疑,却也没上来问。薛凌记得薛璃居住的院子叫“他山居”,抓着个丫鬟不甚客气,只道:“府上二少爷的他山居怎么走?”

    那丫鬟手里还端着个托盘,被薛凌拉扯着一个不稳,不知是什么汤汁略洒了些出来,瞬间带了不喜。上下打量了两眼薛凌,似要开口责骂,却又记起什么似的,惊讶道:“你是表小姐。”

    不等薛凌作答,便老老实实指了路,后恭敬着低头让薛凌先走。这态度着实太过良好,以至于让薛凌觉得先前是否误会了江玉枫为人。她依着丫鬟所指,拐了七八个弯摸到他山居院门口,还没叫门,便听得里头莺莺燕燕笑作一团。

    薛凌举在空中的手缓缓缩回去,手腕放置于左手掌心,摸索了一会才走到一边,找了个空缺口做贼般窥视里头情况。

    并无什么结果,除了薛璃脸上面具醒目的标明了身份,其他一个也不认得。里头案桌朝阳而放,上有焚香氤氲。薛璃坐在椅子上,说是拿了笔,实则在小心翼翼的扶着身侧女子描眉,旁边还围了一圈粉黛七嘴八舌的指挥或叫好。

    薛凌是来过此地的,印象也颇深,那晚薛璃也是这般与下头丫鬟纠缠。她经常去翠羽楼扛苏远蘅,前十四年混在鲁文安身侧,混账事也见得多。只说男女之事,人之常情,见怪不怪处,自是生不出什么礼义廉耻,不过是皱了一下眉,算是鄙夷这蠢货形骸放浪。

    然多看了两眼,她忽地认出了薛璃扶着的那个姑娘。

    薛凌仍不知怜音的名字,但前几日才在陈王府见过,见面的过程又不太愉快,再加上那张脸实在很好辨认,一经记起,她便无半丝怀疑,薛璃扶着的,确实是江府原来择好的那个待嫁新娘。

    只是...那姑娘的脸,比自己当晚卡着她脖子时还要苍白,里头透露出来的灰败之气,隔着数十步,仍瞧的一清二楚。

    薛凌一捏手腕,院里头薛璃换了只笔替怜音点丹蔻,又是一众拍掌笑闹。

    薛凌收回视线,转了个面,将身子靠在墙上,张大嘴狠吸了两口气。歇了少卿,才直起腰,冷着脸沿原路回到了住处。桌上茶还是冷的,碗碟剩菜也在,她重重坐在椅子上,握起杯子一饮而尽后,走到里屋躺到了床上。

    她终于明白昨夜江玉枫所言从根源处拔了是什么意思。江府所有事情的根源,是娶了一个根本经不起查的齐三小姐

    如果齐三小姐死了,那便是从根源处终结。

    “齐三小姐自嫁过来就抱恙...舍弟现还衣不解带的守着.....若是不治...也是生死有命。”

    若是不治,齐三小姐便从世间消失,再不会有人通过蛛丝马迹翻出,原来江府娶了薛家的小少爷。

    是该死个人,薛凌摸着胸口荷包想。死在江府里,也能堵住悠悠众口,往恶毒了说,不过就是江府受不了这桩亲事,将人给弄死了。

    她翻了个身,料来江府打的也是这个主意,早死早安心,只是没奈何不能死的太早,所以今天还有那人一口气。

    她记起当晚在陈王府,怜音张狂跋扈的恶心样,对这个人并无多少怜悯。只是当初这场婚事是自己搅和来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江府没必要非得赔上条人命才能把隐患消除。

    多少,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她又困在烦躁里不能自拔,归根究底还是齐世言那老东西,若不是为着那蠢狗,也不至于如此。真要是死个人,这债不该自己来背吧。

    江玉枫再来找薛凌时,她仍和衣卧在床上未起。江玉枫放下手上东西,依礼背对着她,说是稍后一并去问个安。

    薛凌只是叫自己一道儿去魏玹处,僵了片刻,认命般爬了起来。听见动静,江玉枫道:“衣衫在桌上,你且换上,府里用过晚膳再去”。说罢便往外走。

    薛凌没依言去拿衣服,而是叫住江玉枫道:“京中的人,你们打算放谁上去?”

    江玉枫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瞧着薛凌,又垂眼似是思索了一下,再看回薛凌时,方答道:

    “就李阿牛吧。”

余甘(四十四)

    薛凌避开江玉枫目光,佯装不屑道:“怎地选了他,糊墙也不挑块好泥巴,府上挑不出人了么。”

    语间逞强的意味分外明显,江玉枫却好似不察,并未没有追问其他的,道:“东西确实烫手,与其让好东西烧化了,倒不如随便丢个烂泥进去,看看能不能锻具名瓷出来。”

    他又略微笑了一下,道:“待去过瑞王府之后,再与你从长计议此事,如今沛公还在京中,何必急着让项庄把剑舞起来呢。你更衣吧,免得稍后误了时辰。”

    薛凌将视线移回江玉枫脸上,嘴唇抽动了几下,近乎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你以为我不知道江府打的什么主意?”

    江玉枫只作未闻,信步出了门。薛凌坐在椅子上屏息良久,听着门外确实没了丝毫动静,才缓缓喘了一口粗气,站起来去拿江玉枫送过来的衣物。

    薛凌到底是紧张,不仅仅因为事关宋沧性命,还为着江闳父子奸诈如狐狸,要骗二人上当实属难事。且她习惯了万事强求,成竹在胸,所以在面临这种结局难料的场景时,生涩的如初出茅庐。

    捏着手上布料,她想刚刚应该脸上神色应是破绽百出,江玉枫背对自己瞧不出也就罢了,但说话分明也有局促咬舌,何以江玉枫竟然也没怀疑自己?

    然就算恐其中有诈,也只能先把李阿牛放上去再说,起码江玉枫确实说的是要把李阿牛放上去。普天之下,再找不出谁比这个人更合适去接手御林卫的权了。

    能堵住百官之口,能消魏塱心头大患,是宋沧的手足至交,还....。薛凌换了衣衫,将关于李阿牛的思绪掐灭在最后一个念头:还跟霍家和魏塱有仇。

    她并不担忧给江府撒的那个谎言,且先借着这个谎言蒙蔽住江闳,让他以为可以拿捏自己。待到李阿牛拿到京中权柄,宋沧从牢里出来,江府会落到什么光景,薛凌还没去细想。但随便找个时节,告知李阿牛真相即可,无需担忧惹出误会重重。

    江玉枫自是对薛凌那会的慌乱了如指掌,也知薛凌傲慢口气不过是在遮掩内心不情愿。但他并不知薛凌是担忧谎言被拆穿,他只是以为,薛凌非大奸之人,做了这等恶事,即便当初是为了逃命不得已而为之,仍免不了午夜梦回之时,要因惊惧而汗流浃背。

    如他,如他当年心怀鬼胎去看薛府的小丫鬟。

    可惜的是,这种事做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不过正因为经历过,他便认为自己或多或少理解薛凌身上的恐慌,这也正是昨晚江闳听着薛凌语调生硬却并未起疑的缘由。不过就是一个自以为是英雄少年被生活所迫作了鸡鸣狗盗之事,耻于和旁人说起,表现怪异些也实属情理之中。

    他们不拆穿,是大发慈悲的怜悯。

    怜悯当然不是坏事,有了这点怜悯,江闳父子便不曾研讨过,有没可能薛凌根本就是在撒谎。他二人心照不宣,当年江府为了保命,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烧个村子又算得什么?

    坏事是,这根本就不是怜悯,他们从未怜悯过薛凌,他们只是在为过去的自己开脱。他们觉得薛凌做这些事情理所当然,接受的顺利成章,仅仅是希望薛凌早点收起那副良心刺痛的样子。

    免得,照出他们他们空无一物的胸膛。

    反正薛凌当年确实被霍家追到了明县处,确实有个村子被燃了个精光。那李阿牛能站到那个位置上的原因,也只能是确实。

    这个人,在玉璃大喜之日也是到过府上的。如今他既是京中红人,江府的帖子自然不会少了他一份,且江府当时还没与薛凌对质,本有心借此机会探探此人和薛凌的渊源。

    然李阿牛虽今非昔比,但终不过才数月光景,还远没到混迹官场如鱼得水的地步。他自从宋沧处知道了薛凌的真实身份,这事儿便像根刺般扎在心里,他想要亲自与薛凌问个明白,却又从未试图找寻过薛凌的下落。

    哪怕苏凔还未入狱时,李阿牛亦下意识回避了这个问题。而宋沧本是酒后失言,酒醒了后怕不已,巴不得李阿牛不再提起,又怎会主动再说起此事。

    荣华富贵过眼,皇恩官运加身,权力与金钱带来的快感,人一旦沾手,就舍不得丢,更遑论李阿牛是个黎庶乍起。他既惦记着薛凌,又唯恐自己去找薛凌闹出什么动静,将来宋薛二人的身份败露,牵连到自己,拥有的一切,转头就要烟消云散。

    甚至于,他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宋沧。倒也没刻意躲着,只是以繁忙为由,再不如以前亲热,且多有在人前高谈和宋沧认识的经过。

    二人非亲非故,纯属缘分,相识于书院,今又同朝为官。

    如薛凌在江玉枫面前说起李阿牛时有所不自在,李阿牛本也不擅长在众人面前引颈阔论,他别有用心,诗书也读的少,说起那些往事时就更添滑稽。

    只是众人也作了“江玉枫”,只当李阿牛把结识宋沧的经过挂在嘴边,是想沾当朝状元爷的光,将从天而降的富贵再抓牢些。谁也没怀疑,这人讲的如此亲热,是唯恐别人误会他和宋沧知根知底。

    假如一朝宋沧东窗事发,他只是个不知情的,不知者不罪啊。

    宋沧下狱之后,他惶惶之情更甚,哪敢在江府问起什么齐三小姐,不等江闳去答话,李阿牛饮了几杯酒早早便退了去。

    若是多说两句,没准当晚江府密室,江闳要多添一把椅子。所以如今他颇为懊恼,早知李阿牛与薛凌是这么回事,当晚怎么也得把此人留下。

    江闳二人不曾纠结于薛凌是否撒谎,却是讨论了好一阵要不要用李阿牛这个人。江玉枫并不赞同,他觉得李阿牛现在炙手可热,霍家与皇帝双方都在笼络,至少表面上是。

    而据近几日的观察,此人颇有小人得志之态,所思所为粗鄙,不堪大用。别的不提,这种人目光短浅,若江府胜券在握也就罢了。偏此时无论是选皇帝还是选霍家,单看眼前利益,皆胜过江府百倍,李阿牛又怎么可能为江府办事。

    就算将薛凌杀了他全家的事说出来,这种愚夫绝不会有只寻罪魁祸首的理智与胸襟。要暂时骗他说是霍家与皇帝干的,成功概率也不大。如今魏塱是李阿牛的夺予主宰,瞧他也不是个有勇气冲冠一怒的人,再者这样就失去了薛凌的把柄,一件事反复改口,真的也成了假的。

    江玉枫所虑甚多,对着自己父亲也不作隐瞒,担忧与疑惑之处都问的详细。江闳只听着,一直未答,待到江玉枫完全住了口,才道:

    “要他来江府做什么,用他拘着薛凌在江府就行了。”

余甘(四十五)

    江玉枫垂头沉默了片刻,近乎狡辩般多劝了一句:“此人非材,怕是挑不起这么大的担子。”

    “与他何干,这担子自有薛凌来挑。此事无需再议,你去备着瑞王那头的事吧,务必办的妥帖些”。江闳本是答的不迟疑,说完停了稍许,却又教诲道:“也并非全然如此,他才来京中几月,比起世家子弟,少些风度也是正常。切不可以其一时之困,定终身之福。”

    “江府暂时不宜在明面上与此人走的太近,你且着人好生待着。若他有什么不周之处,诚心帮扶一二亦可。挑不挑得起,日后再说,还是薛凌要紧。”

    江玉枫喊了告退,头仍未抬起来,就这般盯着地面转身走出门又走了好长一段距离,才扬了视线去瞧四周光景。

    如同对薛凌说的,本不该这么早考虑让谁去做项庄,只是江闳在听完李阿牛与薛凌的渊源后,主动与江玉枫说起了这事。倒非是为了薛凌,而是江闳让江玉枫提前在魏玹处周旋一二。

    毕竟是将京中权柄交给薛凌的人,而江府又不愿意让魏玹知道此举的真相,若不早做准备,到时无法跟魏玹解释的清。

    更重要的,如果真是想让李阿牛上位,就得让薛凌对魏玹格外恭敬些。若有半点不妥,魏玹绝无可能允许一个不臣之人接受这么重要的东西,那江府的打算就要落空了。

    江玉枫本是要等薛凌换好衣服后去密室详说此事,不料薛凌主动问起,只能说歪打正着,他便先给了个预告。

    想让一个人听话,利诱确然是个好方法,只是这个好方法比起威胁,就要逊色的多。与其去跟一个两手空空的人说要让她得偿所愿,还不如去对已经得偿所愿的人说要让她一无所有。

    毕竟还没能得偿所愿的话,那种舒爽只能靠幻想,虽然确实能让人麻痹到听之任之,但总有很多人能清醒过来。但一无所有的滋味,却是已经真实体验过了,没有人愿意回到那个状态,故而常有世人成魔。

    是该把御林卫交给薛凌,让她尝尝大权在握的滋味,弹指可定人生死,说笑间取人性命。若是她早早有了这个权柄,所谓霍家不过区区而已,哪里用的上千里来回,夙兴夜寐?

    就看看薛家的小少爷享受过这种支配世人的快感,还能否忍受自己连想保一个人的性命都要靠哀求?

    这些细节,无需江闳说出口,江玉枫便深知其意。他知,薛凌也知,所以那句“你以为我不知道江府打的什么主意”并非就全是假话。

    她就是知江闳大概要打这个主意,所以才千方百计甚至不惜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编排出这些过往。将御林卫的权给自己,却又随时能毁掉,还能将江府置身事外,再不会有比这更完美的法子了。

    本来为求稳妥,薛凌是想过几日再问江玉枫。但她想这一遭是在情急之间,且她玩这种伎俩终还是稚嫩,忍不住现下就开了口。只是御林卫的权柄落到哪,关乎宋沧性命,薛凌急着问,并不与她性子相悖,江玉枫也就不觉得异常。

    然江闳再没与江玉枫提起过宋沧,江玉枫与薛凌也十分默契的缄口不言。如果江府随时能毁掉薛凌手中御林卫的权,那宋沧就不值一提。纵江玉枫为着不用李阿牛一事置喙良久,可江闳只语片言,他便偃旗息鼓。

    这些人,原本就什么都懂。

    有了这么个插曲,江玉枫和薛凌往魏玹处拜谒就分外顺利。在江府用过晚膳后,有马车来接人,走的都是些小道。路上江玉枫提了几句关于李阿牛的担忧,薛凌转眼心领神会。按捺住喜悦,佯装不耐道:“只要你们放过....,我很乐意今晚就给那位嗑个头喊万岁。”

    江玉枫听她语气不善,然说的却是十分肯定,不亚于指天发誓为了宋沧什么都肯做,道:“他在朝堂虽一帆风顺,也不见得就比得上江府几代心血,你就非要挑他?”

    薛凌冷笑一声,道:“我挑他作甚,分明是江府不想挑我。”

    二人在马车里的气氛本还和谐,因着这一讽刺,瞬间就烟消云散。江玉枫偏了头不再说话,薛凌却又补道:“千万不要想着弄死他以后,我就不得不依附于江府。”

    “若是死了.....”

    “他若是死了,你就鱼死网破...让江府陪葬?说这些狠话作甚,无趣的很。很多事,说出来就不灵了。”

    薛凌收口瞧着江玉枫,后者却是未回头,倚在车厢上,神色淡漠,既无动于衷宋沧的生死,也无关紧要于薛凌的态度。

    马蹄又踩了几方石板,薛凌突而生硬道:“我去将头嗑的响些,你将薛璃院子里的蠢货送走吧。”

    虽夜色已然不浅,然行走在外,薛凌习惯性避讳了宋沧和魏玹的名讳,反倒是江玉枫不怎么在意将江府挂在嘴边。但薛璃二字不算禁忌,薛凌就没用人称代替。

    江玉枫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哪个蠢货?”

    薛凌砸了砸嘴唇,学着江玉枫的样子,将语速放平放缓,轻声道:“你们娶回来的那个。”

    她想,是该学着些。她第一次见人说“蠢货”,神态都像在读圣贤。那种从容不迫,波澜不惊,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苏姈如的笑容太过轻佻,不管她怎么演,薛凌都觉得虚假。然江玉枫倚在那,她就生出些自愧弗如来,是得有这么副架子,才不至于像近两日总是无端露怯。

    “哦,你去瞧过了?”

    薛凌也别开脸,挑了帘子,半天才漫不经心的回:“是啊,你今儿去了好久不回,闲着转过去。我还活着就要办葬礼,是不是有点不吉利?”

    “这有什么不吉利,升棺发材,不是有现成的例子么。”

    帘外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薛凌仍瞧的仔细,她知江玉枫说的是薛璃当年藏在棺材里的事儿,一时也不好反驳。

    江玉枫又道:“你见过吊死的人没?自己想不开还好。若是被人所迫,那基本先勒毙,再挂上去,往往脖颈断了大半。”

    薛凌呼吸一滞,转瞬即恢复正常。她以为江玉枫提起薛璃进江府的事纯属为了反驳那个不吉利的说法,听了后半段,才知说的是当年薛府死的那个小丫鬟。

    她看着眼前黑暗,想着当时情形。小姑娘被江家的大少爷调戏,挂在了房梁上,薛老夫人呼天抢地砸了碗,薛弋寒跪在一地碎瓷间装模作样。

    果然她学什么都快,转眼就将江玉枫的语气学的分毫不差,连脸上笑意都挂上了,即使二人背对着,无需做给江玉枫看。

    她仍是弯了一下嘴角,道:“是吗?我没见过。”

    “量来也不过如此,最后都是烂肉一摊。”

余甘(四十六)

    江玉枫轻哼出声,似是在笑,余音转眼被车轮吱吖碾碎。以至于薛凌恍惚,甚至怀疑是自己幻听,等了一会不见有下文,便也再未作回应。

    什么小桃儿,什么怜音,她用足了力气,仍不能在脑海里回忆起这两人长什么模样。即使那个怜音,和自己颇为相像。可自己的脸又不常看,所以仍是无法拼出来。

    越不得其法,她越欲罢不能,千头万绪间,都没对江玉枫吼一句“当年你们干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的事我不知道,现今的事我仍然不知道。

    车厢内便就此归于沉默,直到马车停住,车夫撩了帘子探头低声说到了。薛凌将身子回正,正赶上江玉枫眼神示意她先请。

    纵她向来不顾礼仪尊卑一说,仍是觉得江玉枫此举惹人嫌。瑞王府本是江府在联络,于情于理,都该是江玉枫下去确认了虚实再让她离开车厢。

    如今江玉枫直言要她先下去,若是有个万一.....然薛凌不欲在霍家的事未结束之前与江玉枫有所争执,再是揣度,她仍回神的快,立马起了身弯着腰往外走。脚一落地,平意就冒了尖。

    倒并没什么意外,瞧着地段也不是瑞王府的大门,天知道是哪个破洞口。有家奴拎着个灯笼,火光刚够照亮脚前三步,迎上来递给薛凌一袭袍子,让她披着。

    她刚接了手,江玉枫也钻了出来,同是接过袍子随手披在肩上,对着薛凌道:“走吧,也无大防,无需太过矫饰”。说完对着后头一招手,跟上来的那车夫捧着老大个盒子样事物。

    天黑本是连事物外貌都瞧不清,要得知里面是什么就更加无从说起,只是走了几步,薛凌听得里头“唧唧”声,猛地想起来,多半是蝈蝈。

    这个在原子草皮里也能翻出来些,只是远不如京中收罗来的大且好斗罢了。她不精于此道,却听过魏玹好此物。好到逼良为娼,杀人越货,好到魏塱三令五申给瑞王府呈蝈蝈者罪。

    这么严重的事,是得偷摸着做。

    薛凌悬着的心放了些下来,也不知是为何,她对旁人有了一种下意识的不信任感。如果换她一人来瑞王府,没准还无所畏惧,正因为是江府一手安排。这种不知后续会发什么的未知感,像极了那年逃命。

    现既得知江府是装作自己来送蝈蝈的,就安稳许多,哪怕真被人抓个正着,江府的人总不至于要给几只虫子送命。

    如此说来,江玉枫让她先行,确然是成竹在胸,君子风度,毕竟薛凌不是寻常大家闺秀,需要先下去个人扶着她才能落步。

    可惜薛凌只想了开头,并没想到这个后来。又或许是夜色太沉,她不自觉的想起和鲁文安同行的那些过往。不管什么时候,尤其是最后一次,她的鲁伯伯都是先下车确认四周无碍,才喊她出车帘。再小一些时候,都是抱着的。

    两相对比,就越显得江玉枫其心可诛。

    他拿自己探路?

    这误会倒没时间想太久,瑞王府虽大,她们走的快,片刻也就到了屋内。既是说好了要将头嗑的响些,薛凌一改在江府密室的样子,对着魏玹啼笑皆是恰到好处。一说要洗父亲冤屈,二说愿为天下择明主。

    “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说着说着,好像自己都信了,慷慨激昂处,江玉枫拉了一把,她才堪堪住口,看向江玉枫,居然眼中带泪,问了一句:“我说错了什么?”

    “魏塱不是个贼吗!”

    这表现与慕厌从江府回来那晚所述截然不同,然现在慕厌就站在一侧,魏玹却连个狐疑的眼神都没往他身上瞟,只焦急的喊了一声:“薛姑娘......将军他....”。

    他怎么样?

    他怎么样,魏玹哪能说的出来。魏熠在,他就是个捧哏的。魏熠没了,魏塱的哏都轮不到他捧。好在此时说不出话,犹显的情深。眼见魏玹掩面,薛凌就赶紧停了哭腔。

    “王爷不必挂怀,我自会手刃魏塱,还我父亲一个公道,还大梁乾坤朗朗。”

    她说的如此坚定,掷地有声。衣袖之下的魏玹五官反在这时有轻微触动,慕厌跟了他五六年,就算会有不信任的时候,那也绝不是现在。若不是慕厌在撒谎,就是这薛家姑娘戏演的太好了点,唱的他都接不住腔。

    幸而旁边还站着个江玉枫,站出来说了两句薛姑娘在外流落,生计艰辛,先前也是受人蒙蔽,还以为瑞王与当今皇帝.....,故而多有愤懑之处。虽对着魏玹,话却明显是说给慕厌听的。

    后者自是上赶着站出来替自家主子说了好话,不外乎魏玹也是故作荒唐,实则一心赤诚,瑞王恰到好处的打断,复而感慨薛家祸事,连连宽慰薛凌。

    旧情叙的差不多了,薛凌本以为要说霍家之事,江玉枫却是抱拳说夜深告退。魏玹犹连连拍案,捶足顿胸道:“知薛将军有后人在世,本王也有脸告父皇在天之灵..当初..”。看其架势,若非薛凌是个姑娘家,他能扑上来抱着哭的涕泗横流。

    江玉枫喊了一声“王爷”,魏玹仍未抬头,只无力的摆了摆手,慕厌躬身道:“薛姑娘和江少爷随我走吧,今亲眼见薛姑娘安好,王爷也就放心了。来日方长,王爷定不会负了二位。”

    薛凌看向江玉枫,江玉枫微点了一下头,她方跟着一道走。似乎并未沿着原路返回,但出口仍是那一个,马车还在,江玉枫仍是示意薛凌先请,二人上了车亦是无话,回到江府,还不到三更。

    在魏玹处未提起任何关于霍家的事,薛凌在马车上略作过脑,猜想其中缘由。第一大概是江府与魏玹算计的东西,有些不想让自己听到。第二是时间还没到,魏玹并不急着用自己,所以今晚就全然只叙旧情,防止意图太过明显,让自己心生反感。

    她与魏玹无前尘往事瓜葛,还说不上爱恨来,除了嗤笑一下其欲盖弥彰,并未多作嫌恶。如今人也见完了,便无什么必要理由需要留在江府。江玉枫自然不愿,说是在江府更为方便,然薛凌说要回去等霍云婉的信。

    这理由十分正当,禀明了江闳,他亦不好阻拦。江府人多眼杂,霍云婉的信要往这送,行与不行的另说,反正他父子二人是万万不敢接。

    于是薛凌又趁着夜色回了薛宅,躺在床上再去想瑞王府的光景,好像魏玹与江玉枫都没承认魏塱是个贼吧。她翻身合眼,将荷包捂在怀里要睡,腹诽着这些蠢狗,承认一下能怎么着。她哄的魏玹心花怒放,这蠢狗就不能再哄自己两句。

    是贼又能怎样呢,窃钩者诛,窃国者.....候。

余甘(四十七)

    然这些零碎愁绪,终抵不过即将得偿所愿带来的解脱感,她连日奔波,一朝卸下担子,迷糊翻了几个身,继而睡的安稳。

    至少,比最近的日子都安稳。

    一墙之隔,薛凌回来时并没缩着手脚,加之申屠易本就分外警惕,故而知道她已经回来了,便起了好意早间让含焉来叫人起床用饭食。

    薛凌睡的正香,随手扯了什么东西捂住脑袋不想搭理。不料门外连声不休,又是哀求,又是询问,她便抽出头下瓷枕估摸着往门的方向砸了过去。

    虽说闭着眼没个准头,但门关着,所以不惧砸着了谁,且她是反手仍出去,又随意的很,力道不大。果然并没砸到门上,只跌落在地,落得“咣当”一声。

    又溅起来的碎片又在地上乱跳,待到停住时,外头也归于万籁俱寂。薛凌心满意足,又翻了个面,继续盖着脸,只当还在深夜。

    许是申屠易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就歇了心思,顺道拉了含焉躲着薛凌。此举正中薛凌下怀,她囤了一堆零嘴,连着两三日睡得昏天暗地,直到霍云婉的信再次递来。

    上头只说拓跋铣那边逼的急,但霍准还没透露是否打算让霍云昇出京,至于钱粮的数量,则是根本没提。

    说是霍云婉不在乎苏家要出多少也有理,但令两条信息无关紧要,所以这封信并无必要送来。薛凌咬着肉干咬了一会,猜是霍云婉有些担心,想探探自己的口风。毕竟上次二人商议到最后,自己因拓跋铣反常而有所失态,回到江府查明缘由后也没给霍云婉回个信息。

    想想是该给她吃个定心丸,此事容易,传句话即可,都用不上废笔墨。那送信的本还没走,连苏府都不用去了。

    难得薛凌这会十分坦荡,不惧霍云婉生疑。本也就越随意,反而更能让霍云婉放心些,若是薛凌为着这个特意往宫里跑一趟解释,没准霍云婉倒还要怕故作谨慎。

    近几日天气极好,万里无云,又不比夏日暑热。虽然立秋刚过不久,还无金风玉露值得称道,却已经能感叹一句天凉好个秋了。

    薛凌本已势在必得,见霍云婉信上说逼的急,就更添自在。送走了霍云婉的人,瞧见申屠易和含焉在院子里情意绵绵都顺眼了很多。

    江府也还没人来找,算时间,去往鲜卑的信还得要几天才能回,所以江玉枫暂时是不会出现,这日子好似瞬间就天遂人意了。

    像,回到了平城,薛凌仰躺回床上,漫不经心的想,或许也该趁着这几日空闲去老李头那踢点破烂。

    除了薛凌,旁人亦是心想事成。今年梁风调雨顺,乡野硕果压枝,黎民籉笠就绪,仓箱可期,庙堂也香火鼎沸,合该是个人人心满意足的季节。

    江府的信慢,旁人的却是都快,沈元州的信尤其快,毕竟他的信是公文,于是魏塱最先知道羯族和鲜卑已经势如水火。

    不管是拓跋铣杀了自己的人栽赃嫁祸给姓石的,还是羯人心狠手辣将人蒙骗过去宰了之后到沈元州面前贼喊做贼,终究这俩胡蛮是要打起来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日思夜想怎么才能让羯跟鲜卑打起来,毕竟羯一直在缩在角落里装孙子,孰料突然这俩就自己就喊着要打要杀了。为的是什么无所谓,只要能趁着这个机会卸掉霍家在西北的权,其他都是次要。

    战事一起,朝廷决定援羯,便能令霍云旸领命从平城出兵鲜卑。兵法有言,围魏救赵嘛,量来也无人质疑。

    断其粮草,斩其后援,总有个方法能让人死在那,陪葬的人多点也不要紧。若是死不了,只要羯没有胜过鲜卑,那必然就是霍云旸通胡。若是羯最终胜了鲜卑,那霍云旸死与不死,又有何所谓。

    石恒想过大梁不会一心一意护着羯,但魏塱必然是要留着羯的,若他早些屈膝,也许可以换得沈元州早一日出兵,或者给的粮草更丰厚些。

    这样,总能换取羯人少一些损失。可惜他从来没想过,沈元州何须援羯,沈元州怎么可能去援羯。

    沈元州,一直都是用来去援霍的。

    魏塱坐着椅子上,捏着这一册折子,体内分明已经狂笑出声,面上却是眉头深锁,坐在那良久没有下笔批。这一仗打起来,霍准唯一的出路是造反。

    他敢吗?

    霍家的信也快,而且还接二连三。拓跋铣往宁城的信几乎一日一封,霍云旸接到后又飞快的换成家书或别的信函往京中传来。

    最开始那封于霍准而言,倒没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确然要打起来了,霍家必须援手。他当然知道要援手,但这援手也不是拓跋铣说了算,催的再急,终归是霍家思虑周祥后才能定夺。

    转机来在最后一封,拓跋铣说他有了兵不血刃的方法,有把握一击制敌,无需千军万马,数十人即可,若是霍相有心,帮他拖着沈元州些,就算天大的恩德了。

    霍准免不了疑惑,更多的却是万分期待。若拓跋铣当真不费吹灰转眼一统五部,那目前霍家在京中的困局就土崩瓦解,待到宫里太子落地.....

    然霍云旸的信本就经过伪饰,拓跋铣也有意迷惑,故而霍准无法知道细节。但这已足够,因为,鲜卑和羯确实要打起来。

    原霍准一开始多少有些担心拓跋铣是另有所图,直到鲜卑人死在羯人帐子里这事在朝堂传出风声,相国大人自然没错过。

    旁人说不准谁是谁非,只拓跋铣既然说他能兵不血刃,霍准立马就断定此事必是鲜卑自导自演。可见并非羯人挑事,而是拓跋铣狼子野心。

    拿下羯族后,原上就是鲜卑一家独大,他定会刀指中原。可霍准此刻根本不曾想过这些,他只跟魏塱一般畅快。除却此事意味着鲜卑与羯族战事并非拓跋铣撒谎,更重要的,是给了霍准一个提示,那就是拓跋铣的人确实能畅通无阻的近到羯皇身边。

    能近到身边去自杀,自然也能去杀人。

余甘(四十八)

    他对这些门道如此了然于心,却又有稍许不解,怎么这些人没直接杀了羯族的谁,莫不是胡蛮都开始讲究个师出有名了?

    目前看来,拓跋铣信上的内容并无虚假,朝廷上的消息与其所述大同小异。然这些事对于霍家而言,九族性命犹不够形容分量,他虽有计较,却也还没定下决心。只是霍在云婉处,仍是五万旦的粮草催的急。

    这些人如何机关迂回先不提,薛凌却是老老实实的晒了几天太阳。远虑还为时过早,又没什么事再值得近忧,恣意处就又成了那个少爷模样。

    申屠易的胳膊好了个七七八八,也不知他是起了个什么心思,就坐在檐下给断指处清洗包扎。虽说左手不灵活,但那么几圈纱布缠了快半个时辰总还是有所反常。

    前几日,薛凌对这事总还有些戚戚,这两日放浪,万事都豪气的很。只觉着申屠易要是有意见,就各凭本事,大不了十个手指头都赔给他。

    因此申屠易既然不藏着掖着,她也就仰躺在院子中间,翘着脚尖瞧的大大方方。唯一有些疑惑的就是,这事含焉不上赶着来做就罢了,还躲在屋里装死,简直对不起平日里的郎情妾意。

    这会的薛凌自是难以想到,含焉见不得断肢残臂,即使申屠易的伤口早就结痂了。

    薛小少爷本也不是个体恤入微的人,更莫说院子里这俩活着的跟她非亲非故。说是已经能直视申屠易的手,但这个人能早点滚蛋,仍然是一件十分欣喜的事。可惜,现在梁国上下都是他的通缉令,除非宋沧的事结束,不然这蠢货还的赖着好久。

    他赖着,另一位自然也就不会走了。

    申屠易缠完了布,又用牙齿咬着打了结,意味深长的盯了一眼薛凌,转身回了屋,里头就是含焉亲热的喊“屠大哥”。

    薛凌并没去想申屠易意欲何为,直接半闭了眼,权当自己是在平城外的原子。近几日的光景大多如此,直至江府的信回来。

    说信有些不恰当,准确点是来了个暗卫让薛凌跟着走一趟。此人面生,又没带什么信物,最关键的是一副公子哥儿潇洒扮相,十足的寻常富家子。薛凌有所迟疑,多问了两句,直到那人提了霍云婉,她才确定是江府的人。

    倒也非江府有所纰漏,江玉枫等人和薛凌原并未约定有何凭证,刚好薛凌熟悉的那个人又被遣去了别处,且江玉枫自忱薛宅这里只有薛凌的亲信和熟悉之人才知道,便是来个陌生人,也不至于让薛凌误判。

    换了往日,大概确然如此,只是有了申屠易和含焉的经历,薛凌对来人难免多心,更何况她不太明白为何江府要让她去一趟,最重要的是,目的地并非江府。

    不过误会也就是几句话之间,能来请她的自然是江府心腹,知道的事多,随便透露点就能证明自己身份。更让薛凌意外的是,她才开口问了两句,申屠易从房门里走了出来。

    薛凌没回头,但她在没摸清来人是谁之前戒心颇重。听得后头声音,凝神再听,申屠易绝对是将他的刀拖着,刀尖在地上滑动,滋滋声与众不同。薛凌自小拖动兵刃,分外熟悉这种金属与石头磕绊的声音。

    她大骇,想要回头,却又恐来人突袭,只能垂了手准备将平意滑出来。好在申屠易在台阶处就停了下来,既不往前走,也没再回房。

    薛凌一面留神身后,一面飞快的辨别了来人身份,知道是江府的人后方敢回头去看。这才发现申屠易盯着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江府那个暗卫。许是见薛凌回了头,知道无碍,又拖着刀慢吞吞回屋去了。

    薛凌长出一口气,又瞬间反应过来,申屠易现在跟自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应是怕来人不善,若有个万一,好帮自己一把。她对着江府暗卫点了一下头道:“走吧”,然后跟着出了院门,并没去多想一下申屠易的好意。

    离开薛宅又绕了好几条街,那暗卫吃喝买茶端是逍遥,手上东西尽数给薛凌拿着。薛凌知是迷人眼,虽有不喜,却也顶着个笑脸陪着。好些时候才走到一处铺子,里头尽是些外域玩意,好些是胡地来的。

    她瞅过去也亮了眼,以往不知京中还有这等地方。平城离胡地近,一些东西都是相通的,见到总是有些旧情。然并无时间给她细看,暗卫张口要了个雅间,店掌柜高声喊小二赶紧将镇店的宝贝送进去,薛凌便也陪着直直上了楼。

    房里茶气缭绕,还带着些牛乳甜香。连布置都与胡地相近,席地铺了毛毡,置矮桌,上又摆陶罐铜锅等等。江玉枫坐于主位正执勺分茶,听到动静,只随口说了一句“坐吧”,并未停下手上动作,自然也没特意抬眼看薛凌。

    反倒是他身旁的胡人站起来,抱拳作揖恭恭敬敬的喊“姑娘请”,汉话说的字正腔圆。

    薛凌那会的小雀跃霎时荡然无存,来回打量了屋里好几圈,才迈步走到桌前,将羊皮垫子移了两尺来远,方坐下来,看向众人道:“什么意思?”

    江玉枫将茶水推至她的方向,道:“他们着急,非得见见你,我也拦不住。又不好在江府设宴,便着人过去请你”。说罢他又对着那两三个胡人点头示意道:“即使正主来了,各位请,在下只是个添茶的。”

    薛凌将手搭在手腕上,问的毫不客气:“怎么,他派你们来抢”?礼尚往来,那几个胡人有意略去薛姓,薛凌便十分识趣的没提拓跋铣。

    但她将自己的席位拉开,已是明晃晃的瞧不起人,说话又这般恶气,识趣与不识趣并无多大差别。说到底,双方皆是明白言多必失而已。

    局面到了这个地步,江玉枫仍是不紧不慢的煮茶,一心一意的拿着茶针在那搅和。先前喊薛凌那个胡人应是三人中主事的,举止也和薛凌印象中的胡人截然不同。

    听得薛凌问,赶紧诚心解释道:“姑娘误会,我家主人特意交代不可轻慢姑娘。只是我家主人急于求证姑娘手上之物,是否正是他要寻找的那块。姑娘不愿意在银钱未到之前易手,也是人之常情。”

    “能不能请姑娘行个方便,先拓印几张,供我家主人赏玩辨析?”

余甘(四十九)

    薛凌看着他先冷笑了一声,不屑的将视线转向一边,不做与否,只嗤之以鼻道:“羊奶喝昏头了吧。”

    话音刚落,她猛地记起自己曾寄过一张盖着旧骨印的白纸。细想了一下,幸而当时印是盖在纸张正中。虽说纸张裁剪的巧妙一些,就能让印的位置变成落款处,但偷用别人东西本就冒险,又遑论是用裁剪过的纸张来写信。

    更重要的是,自己当时用的纸,是中原上好的楮练。胡地千金难寻也就罢了,那些蠢狗互通有无也不习惯用这么贵重的东西,多半是随手剥下来的什么皮子。

    这么想着,她才彻底放下心来。带印空纸这东西可不是件小事,这意味着拿到的人可以在上面随意书写内容。这个把戏,薛凌反而相熟。远在平城时,鲁文安手上就常有盖了官印的空白公文。

    问起来,只说是世事多变,万一递上去的旧公文赶不上新天儿,同朝为官,可不得帮着遮掩一二。千里来回取信已是不及,那空白公文就派上了用场。找个技艺高超的捉刀手,便能仿得惟妙惟肖。

    当时听得薛凌连连叫好,直夸这些人实在是妙啊。今儿个再记起来,这种颠三倒四,明哲保身的事,薛弋寒又参与了多少?

    决然说不得奸佞,水远山迢,伴君如虎。昨天听说祖宗得了个灵兽要贺,信到的时候祖宗已经被那蠢货咬了趴在床上起不来,这马屁不就拍蹄子上了。有一纸可改的白信,是能省了很多麻烦事。这种不成文的规矩,就算薛弋寒自身不为,总要对旁人默许一二。

    功过暂且不论,坐在这里,薛凌也没工夫去想这些事。只是有了这些潜移默化,她连脑子都不用过,便知胡人绝不会闲的慌要拿几张拓印回去鉴赏。拓跋铣竟然是已经急到了这个地步,等不及印回去,只想先搞两张空白的信来用。

    薛凌能听出那胡人的意思,那胡人也能轻而易举的听出薛凌不愿,又陪着笑道:“姑娘无需担忧,我家主人不是空手套白狼。”

    他看了一圈周围,站起来走到薛凌面前,端起先前江玉枫斟好的茶,双手举给薛凌道:“中原人有以茶代酒一说,入乡随俗,我替主人先敬姑娘一杯,请姑娘行个方便。”

    言罢又将茶碗往薛凌脸跟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薛姑娘不必着急,王上知姑娘心思缜密。今日只需姑娘将印借我一观,来日霍云昇离京,再行落拓如何。”

    薛凌伸手将碗拨向一边,挪着身子又往后退了一些,半天才憋出两字:“好啊..”说完将两枚印都掏了出来一并丢给几人,又对着江玉枫道:“给我换一杯。”

    说话间视线却是分毫没有离开那胡人的手,江府既是让几人在这碰面,她也不惧几个胡人就此抢了去,却唯恐此人趁手掉包。

    江玉枫这会倒乖觉,茶夹夹着碗顺手就递了过来,薛凌喝到嘴里,清香甘冽,方知里头没兑牛乳。她初是有些怀念那股甜气,现在反倒觉得确实是中原的茶更甚一筹。

    那胡人接了印,并不曾细看,而是在手指在上头摸索了一圈,而后对着另外两人相视点头,说了句胡语,便把印还给了薛凌,还周到的喊了一声“姑娘仗义”。薛凌接过两枚印,却不再往贴身处放,只塞在腰带间,多花了些功夫确认不会掉出来。

    此事一了,那三人面色顿变得喜庆十足,仿佛真是来行商的胡人,不管薛凌与江玉枫神色恶劣,仍是十分爽朗和她二人说笑。

    薛凌从一进到这屋子,就颇有微词。她去过鲜卑不假,可江府竟然将胡人带到京中来议事。就算是拓跋铣发了疯,江府总该推脱一二,如今.....如今....如今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也许,这梁国上下,不仅仅是薛凌在想,如今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可即使谁都不愿走到这一步,却谁也没有停下。

    既是胡人起了欢声,薛凌也逐渐少了几分少爷气,她本就十分好哄。打成一片是决然不能,但言辞多有收敛。其余几人一直是笑骂由人,没了她针锋刻薄,这屋里转眼就真成了个雅间,就差来几个歌女吹拉弹唱。

    茶水又续了两碗,借着个由头,那胡人就说起了石亓二人从鲜卑逃脱一事。薛凌知是拓跋铣想证实一下究竟是不是自己干的,却还是忍不住有卖弄之情。

    那趟鲜卑之行,明明是先费劲功夫给拓跋铣下了药,却没占着半分便宜。她这么好胜心切的人,有机会嘲笑两声,自然不舍得放过机会。

    且聊聊自己跟羯人的渊源,多少能震慑一下拓跋铣,让他别以为自己非得巴着鲜卑不放。何况,江玉枫还坐在一旁,一起听个新鲜,也好让江府多一重忌惮。

    薛凌将所有的事儿串起来,一股脑安在自己头上,说当初自己先去胡地结识了石亓,骗着他去了鲜卑,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人带回了羯。语气虽是轻描淡写,好像此事不值一提,得意处却小有摇头晃脑。

    就连江玉枫佯装埋头,仍能借着捡拾茶碗,点水取料的功夫,瞧见她脸上飞扬自傲,截然不是这数月来凄风苦雨色厉骨狞的薛小少爷。那几个胡人却十分给面子,空隙处阿谀奉承好似此事并非鲜卑吃了暗亏,是薛凌给鲜卑带来了天大的福气一样。

    口若悬河停住时,她微抬下颌瞧着那人,有睥睨之感,道:“都是我干的,如何?”

    如何?

    那胡人拍掌连连,夸赞不绝于耳。薛凌听了一段,明知这些人必然不会全信她说的,所谓佩服不过是讨好之举,而非发自于心。可她仍有飘飘然之感,仿若身在平城。

    聪慧如她,哪能真的不知错对,便是鲁文安颠黑倒白,她依然分的清是非公道,只是从薛弋寒那得不到的偏爱,总要从另外一个人身上补回来。

    时间一长,就成了一种惯性,明知道是鲁文安是哄着玩的,平城上下多也是哄着玩的,她仍受用无穷。不仅受用无穷,还仿佛成了一种癔症,鲁文安不哄两句,她决然不肯甘休。

    直到,直到鲁文安久离,再不肯甘休,也只能甘休。可那癔症,却是深入骨髓,只是一直压着罢了。

    在连月的凄怆摧心之后,这种熟悉的自欺欺人式满足感一经胡人诱发出来,薛凌便食指大动,恨不能瞬间尽数吞下,从这些粗制滥造中去寻回一点昔日荣光。

    好在她也并没就此沦陷不可自拔,思绪一飞到平城,理智瞬间就将人扯回了现实,转而觉得自己着实落了下乘。那些破事原本不值得说道,又遑论是说与几个胡人炫耀。

    薛凌生硬打断那尚在夸着的胡人,道:“夸完了就打住,若无旁事,我先回去了”。她看向江玉枫道:“你们有旧叙旧,无旧谈新,宾主尽欢。”

    江玉枫搁下茶勺,就着桌上一方长毛裘皮擦了手,站起来道:“我既不是主,也不是客,原是沾了姑娘福气,过路人的身份来吃了碗茶,做个手上伙计,权作茶资”,又对着那俩胡人躬身行礼道:“蒙两位盛情招待”。说罢先行转身往里屋处走,不忘招呼薛凌道:“前院不便,随我走吧。”

    薛凌将平意滑了个尖出来,还没说话,那几个胡人也站起来学着汉人的样子热情送客,那个主事的仍是对她周到至极。

    她不好再发作什么,也不能跟这些人就地翻脸,却又咽不下刚才的气,索性换了个明快笑容,娇声道:“你汉话说的倒是顺溜,可惜狼在中原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说空手套白狼这个词的时候,多是嫌恶之态。你说的那么恭敬,狼字处还有生硬停顿,早就漏了马脚,装的再好又有何用?”

    装的再好又有何用?

    她就是在结尾处装了这一回,仍无法抹杀掉适才汹涌而出的道貌与虚荣。她也明白这些青面獠牙的鬼怪早就在身体里滋生良久。只是耻于承认与宣泄,却又不可自拔的沉醉偶尔逃逸出来的快感中,且贪婪一日比一日更甚,放纵一日比一日更久。

    争之一字,登峰造极处,只有输赢快意,恩仇都顾不上,又何谈善恶。

余甘(五十)

    那胡人终于变了些脸色,虽收敛的快,转瞬就恢复如初,却还是让薛凌瞧见。她心计得逞,似乎凭着这几句话就将自己重新与这些蠢狗划分的泾渭分明,追着江玉枫的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二人绕过屏风又行了一段距离,江玉枫拉开一面木质隔断,进到里头,赫然已经是另一个房间,窗外人声大作,与刚才房屋下已经不是同一条街道。

    那江府暗卫不知是从哪过来的,已经在此候着了,见俩人进来,便冲着门外大喊:“再送两壶水来。”

    江玉枫走到桌前坐下,摆弄着桌上茶具,道:“你胡诌的本事倒是日见高明。”

    薛凌将平意收拢回袖子,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未随他一起坐下,而是径直走向门口,方转回身来瞧着江玉枫,也是似笑非笑道:“怕是连三年前的江府都比不上,怎么能称高明?”

    陶炉里的木炭一直泛着红色,才丢两块新炭进去,瞬间便是火光大作,江玉枫一边往上头搁壶添水,一面给薛凌赔了个不是:“是我失言,你坐吧,尚有些事值得说道,不急着走。”

    确实是他失言,那几个胡人就算能想到薛凌是在说谎,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或者说,薛凌有没有说谎其实已经干系不大,只要印是真的,就算她说跟石亓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也无关紧要,不过都是附和罢了。

    但江玉枫却是能十分笃定薛凌是在撒谎,至少有一半的谎话。若一切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划,她就该知道第一枚印是石亓的,哪会为了拓跋铣一封书信吓的夜不能寐。

    只是,他该对胡人的附和深有体会,毕竟当年,魏塱对他断腿一事,就附和的格外精彩,一言一行都恰到好处,所以轮不到他来嘲笑薛凌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些往事,薛凌已晓大半,她也知道刚才在胡人面前的编造的东西瞒不过江玉枫。但印在手上,起码能让江府知道,自己跟羯族的小王爷是确然是搭上话的。

    至于其他说辞,不过是与那些蠢狗周旋,江玉枫若要入耳,真真自作小人。再加之胡人是江府引到京中来的,两桩事合在一起,薛凌亦觉可笑,这个人,是何颜面来讽刺自己胡诌?

    虽是早早定了心要跟江府面上情深似海,可江玉枫先戳人心窝,她也还没过到忍辱负重的日子。即便江玉枫低头赔了不是,薛凌仍没收冷眼,只是听得说有事商量,无可奈何,又走了几步坐下来道:“什么事。”

    江玉枫洗好茶碗,添了茶递到她面前道:“人来的这么急,成交之日应是会比你我想象的快。只是你刚才答应的太快,不怕他拿到手后出变数么。”

    薛凌手伸至腰间,摸了一下骨印还在,瞧向江玉枫道:“只要人出了京,你我就可以动手了。不过你说的有理,我想办法到时候再拖延一天,怎么都够了。”

    “就算他拿了信......”,薛凌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道:“他们不是为你我而来,他们是为霍家来的。”

    江玉枫不置可否,蹙眉提醒薛凌道:“就着你前头的事说。”

    薛凌想了一会才继续道:“他要拿几封空白的信填上内容,冒充石亓的人近到羯几个掌权人身侧.....若是在霍出京那一日,就立马带着白信往回赶,即使日夜兼程,至少也得五日余,更何况他们没有如此多的人手早早部署换马不换人,由着马走,回去不知是哪年哪月了,估计他们也不会蠢到认为你我会帮他们送。”

    “我原以为他们是想今日就想拓印带回,这样能早点到,没曾想是要等事成之后。但你我这一方递信并不能走鹰鸽,还是要靠人去送,若是正常途径,也是差不了多少。除非.....这几方拓印是让霍来送。”

    “霍离京之日,拓印便跟着出城,走霍家的路子,最多两日就能到拓跋手中,估计那时候霍还没渡渭水,自然也不怕出什么问题”。薛凌挑眉,对着江玉枫笑了一下,才道:“这人还真是一刻都不肯耽搁。”

    说完将面前茶水一饮而尽,又将杯子往江玉枫前推了些,也算告了个罪,纵江玉枫未必需要。她一开始确实错怪江玉枫,现想过来,拿白信固然重要,只怕更重要的,是为着霍准那头。且莫说把霍云昇骗出京肯定是要花好大的功夫,而拓跋铣在霍准身上要的,肯定也不仅仅是将霍云昇骗出京。

    江玉枫挥了挥手,那暗卫悄无声息的晃了出去,屋内便沉默良久,等了片刻暗卫再进来之时,江玉枫才道:“此处安稳,你不必顾忌,说的详细些。拓跋铣不是想要西北的四座城么,急着要那么印做什么。”

    薛凌道:“他更想要羯,羯人部落分散,常年子不见父,父不见子,唯有大事或重要的节日才会聚集在一起。那枚印是羯皇亲儿子石亓的,只要拿张羊皮子一盖上,再挑十几个人扛着东西随便去哪个部落拜见,当晚必然能灌醉一帐子。”

    她又不屑的咕哝了一句:“怕得死上十天半个月,消息才能传到另一个帐子去,就不知道另一个还有没活人等着听。”

    胡人的事,到此就该讲的甚是清楚了,薛凌等着旁的,却不料江玉枫点头称是,道:“拓跋铣做事倒是很稳妥,就算你事成之后反悔,他拿到了白信也足够用了,难怪他们过来第一桩事是非得找你。”

    说是夸赞,话里又带着些感叹,薛凌听着有些古怪,但一时难以参透,只莫名其妙道:“我为什么要反悔,狗咬狗不好吗?”

    江玉枫再未置喙关于胡人的恩怨,只随口一句“你不也防着他反悔么”将这事揭过去,转了个由头说起李阿牛道:“前几日上有举棋不定之处,但现今都确认的差不多了。也该说说你从明县捞回来的那尾金鳞,要怎么给他造个风云?”

    薛凌还没搭话,江玉枫又道:“虽是非要将他送上去,可一人得道,总该带些鸡犬,江府想放个人到他身边去,此事耽搁不得,等他上了天,再去攀交,未免晚了些。”

    薛凌想了一会,她连李阿牛如今住哪都不知道,反倒是江玉枫如数家珍。商议了一小会,只得出个剑谱的路子。薛凌想起李阿牛对武艺甚是上心,重剑的剑谱本又少见,找个由头送他基本谱子,定能捂出些热情来。

    江玉枫听着也算可行,细细记下之后,说起了魏玹,无外乎是问薛凌如何将宁城一线的兵权送到瑞王府手上。

    这就属实强马饮水,先不说魏玹在朝堂无权无势,魏塱也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便是勉强拿到了手,不出几日,就得想办法给他保命。

    薛凌无可奈何,好在这事江玉枫并没要求今日就要给个说法,只道是最晚要在确定了霍云昇出京日期的时候给个交代,让薛凌且先想着,江府与魏玹也且再商议商议。

    薛凌一被人逼迫,就多有不耐烦。随口应和了打算回去再细想,并没注意到江玉枫话里有何不妥之处,分明是魏玹连个接手的人选都没给她指定......

    她能给江府什么交代?

余甘(五十一)

    江玉枫又多问了一句:“宫中的人,确定不会出乱子么。”

    江府在薛凌面前也偶有提起对霍云婉的怀疑之处,只不似这回如此郑重。霍云婉到底是霍准的女儿,如今又是功成垂败的时候,江玉枫难免慎之又慎,薛凌亦知其理。

    她想了一想霍云婉父女成仇的缘由,再回忆几次会面时霍云婉话里浓浓恨意,十分笃定此人断不会帮着霍准。虽没给江玉枫细说过往,却是让他不必担忧。

    单凭几句话肯定没有那么大的说服力,但薛凌与此事性命攸关,找不出什么撒谎的理由,江玉枫本也就是求个心安,并非是实打实的担忧霍云婉处会出问题。

    他仍遣了暗卫送薛凌回宅,自己走另一头回了江府。薛凌虽打扮寻常民女模样,但若跟在江大少爷身后,万一被谁看了去,有嘴也说不清。而暗卫带着走,不过一句看走了眼便能糊弄过去,不足为惧。

    这一来一回端的是花足了心思,再联想起那晚去瑞王府,江府人行事可见一斑。再想想自己去哪都是捡个矮墙头翻身进去,薛凌突然多了些后怕。万一哪次被抓着了,还真就是一切都完了。

    原该是,万事留点余地的。

    说是没聊出个所以然,却也耗了半日光阴。再回到宅子里,一切如旧,好似那草叶子弯曲弧度都没丝毫改变,唯一例外的是往日皆是含焉跑出来问要不要茶水,今日她刚坐下,却是申屠易站在门口。

    薛凌听得声音不对,平意跟着视线滑出一半,看着申屠易没带刀,又才将绷直的身子瘫回椅子上,破天荒的先搭了话道:“何事?”

    申屠易往里走了两步,道:“今日来的人是谁,似乎与你不熟。”

    他说话有质问之意,薛凌一眯眼,心想此人赖了几天不走,就端起主人的架子了,敢问到她头上。

    她瞧着申屠易,一脸冷笑,想等不屑够了回一句“是谁关你屁事”,不曾想盯了两眼,发现申屠易嘴唇处轻微抽动,右手也抖的颇有些厉害。她又忽而觉得这蠢货最近必然是过的战战兢兢,来个陌生人就唯恐是要抓他去换赏钱,问几句也是..也是人之常情。

    就像....就像她那年藏身于明县的乞丐窝里。

    薛凌将目光移开,侧了个身,手先探到腰带间,摸着了骨印,才缓缓道:“是朋友。”

    “什么朋友?”

    薛凌又停了好久,道:“你安心住些日子,很快这事就会过去。到时候....”

    申屠易瞬间就冲到了她身前,浑然不顾薛凌是个姑娘,两手抓住她肩膀,一面大力摇晃,一面拼命将薛凌往下按,似乎要将整个人按到椅子下面去,口中急道:“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

    薛凌坐在那,本是毫无防备,没想到申屠易突然发难,平意虽是滑了出来,肩膀关节处却被人制住,使不上劲,若是小胳膊往上挑,当时就能给申屠易一个肠穿肚烂。

    以平意之锋利,多半要回天乏术。

    她不知是心慈,还是没反应过来,也可能是知道申屠易手上无兵刃,要不了自己命,剑尖在袖口处亮了好一会还是那般亮着,并没染血。

    申屠易右胳膊到底伤愈不久,他二人对面站着,按住的便是薛凌左肩。恰薛凌左手也不是个废的,由着他摇晃了半晌,反手拿了其右腕关节处筋脉,稍一用力,申屠易就失了气势。

    只是这个动作,难免触碰到申屠易的断指处。

    薛凌一把推推开他,自己站起来退后几步道:“很快的。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她没催着申屠易走,申屠易握着手腕垂着头站了好一会,直到外头含焉喊“屠大哥”。

    他问:“是谁骗我?”

    “薛凌,是谁骗我?”

    这宅子里,终究是变了。

    桌上描好的百家姓在两日间堆了一尺来高,倒亏得当初纸墨囤的多,李阿牛三个字间或穿插在空隙处,由一开始三五行就有数次重复,到最后一整篇也不见得能找出来。

    他的事倒是好理清,更何况已经有一桩成功范例搁在那,薛凌先画了个大概路子,再将细微处补全,这个人就算落了笔。反是魏玹处让她抓耳挠腮,怎么也不得其法。一无人选,二无对策,憋了二三十个时辰,仍是一筹莫展。

    如此又沉溺其中一两天,解围的是霍云婉来信,薛凌没料到第二封信来的如此之快,还是要她想办法进宫一趟。

    天时尚早,房内也是一堆物事需要销声匿迹。含焉也不是全无用处,起码她能下地之后,这宅子里不缺炉火。

    初秋天气尚没凉到需要取暖的地步,靠着一团热气,薛凌额头细汗密布,随着写过的东西一张张化为灰烬,她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心脏和这些火焰一样,在狂跳。

    跳什么呢?是对吞噬的渴求。

    火渴求人填进去更多的纸,而她渴求着霍家,比那一刻都来的强烈。

    近在眼前,近在眼前啊。

    若不是事成定局,霍云婉决不会让自己进宫。

    她烧完了这几日墨迹,为求尽可能平复自身情绪,早早就出了门,到临江仙吃了茶点。再进宫门时,便又一切恢复如常。

    不出薛凌所料,见到霍云婉时,她比前几次都要紧绷,屏退了众人,也再不似往日眉眼笑意。反倒薛凌已经镇定许多,半是安慰,半是提醒道:“你有些反常了。”

    霍云婉道:“也不算,总有那么几个时候,是要庄重些”。她摸出一封信道:“定于中元节出京。”

    难得她这么直奔主题,一个弯子都不绕,薛凌先叹了一句:“真是个好日子”,说着屈指算了一下,还真是就是十日余。但此时那几个鲜卑人也才来京不久,居然这么快就骗得霍准定下了霍云昇出京,不知是用了什么招。

    “确实是个好日子,既然他们定下了,咱们也该定定。”

    薛凌将那封信接过来,上头是普普通通的霍家问安家书,霍云婉好似教过她门道,但拼凑起来麻烦的紧。能这么大大方方的拿出来,已足见霍云婉之诚意。

    就算这封信是假冒的,于薛凌而言,她就算读出来了,也于是无补。所以只寥寥扫了几眼,便又还了回去,笑道:“虽说是问安.....”

    “这几日一问,是不是也太勤了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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