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甘(二十二)
然她那些愤懑与无奈,又确有其事。这些五颜六色的过往,不知道还好,一经倾泻出来,梁所谓太平盛世,已然可见一斑。
上有江玉枫讲科举买官卖爵,下有李阿牛说卒子造谋布阱。帝后同床异梦,将相一朝二心。氏族外戚尽是专权跋扈,帝王胡人悉数狼子野心。梁成帝几十年的安宁,未必不是风雨欲来前的压抑。
所谓绝于外,多半是,溃于内。
薛凌坐在那,不喜江玉枫,却无法控制脑子里的念头终还是与他不谋而合。这是个什么世道?这个世道,这个梁国.....自上而下.......
烂透了。
她不知道,腐烂如同瘟疫,是个会传染的东西。何况她本身就是个梁人,如果当真是自上而下烂透了,那她奇经八脉应该也在出血流脓,只是她却还没有发觉。就像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三五蛆虫附在身上,轻而快,根本不给人发觉的机会。
江玉枫在前几日,走出存善堂时,还回头忘了一眼牌匾,想试图揣度些什么。而今走出薛宅,连迟疑都没生起,正如去年薛凌前往安城的干脆与决绝。
她那句“不行就杀了他”,其实是说给门内申屠易听的,申屠易听没听见未可知,但江玉枫听的分明。纵薛凌这句狠话说的波澜不惊,恍若杀人灭口已经习以为常。然她几日前没下得手,如今未必就能像说的这般轻而易举。
可惜江玉枫会错了意,也正如当年薛凌会错了意。
口舌之利,袖里平意着实差了十万八千里。又或者,其实薛凌当初本就想要一把火烧了安城,而今江玉枫也打定了主意一条道走到黑。只是他二人到底当初所学正统,所以反其道而行时,迈步便有些艰难,需要谁来推一把。
申屠易推了薛凌,薛凌推了江玉枫。
不行就杀了他,管他后事如何呢。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此一时,彼一时。至人无己,圣人无名。江府辅佐瑞王上位,从此君圣臣良,仁被苍生。在这之前,情义道德牵绊,反倒优柔寡断。
当初宫内所授,杀伐之事不多,可也是研习过的。
纵薛凌还没许了宋沧死期,但此事已没什么余地,江玉枫觉得可以着手了,想来后天薛凌过江府的时候,鲜卑那封信应该也到了江府。
四座城啊,不知是西北的哪四座。薛凌图谋的是霍家,大概率最后给的先霍家的地头,应是是宁城兼邻近三城,实在太可惜了。
可惜之处,是没让沈家出。
薛凌到最后已经双手环抱,下巴枕在膝盖之上,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不知又坐了多久,方听得身后“吱吖”门响。
她瞬间直了腰,胳膊垂至地面,却又渐渐缓了力道,重新缩回去。身后步履轻浮飘摇,不是申屠易。出来的大概是含焉,但她也懒得去想。
直至那人迟迟疑疑坐到薛凌身边,给她披了件外衫,嗫喏着嗓子喊:“薛姑娘,早间凉。”
薛凌没答话,抖了一下肩想将衫子给抖下去,却不知那是含焉哪里翻出来的粗糙料子,完全比不得锦绸丝滑,经历了一哆嗦,还稳稳当当的挂在肩上。她没有继续抖,反而愈加陷在天旋地转里。
她逃不开那些往事,连这件衫子都没逃开。
含焉却是以为薛凌受了她的好意,颇有几分欣喜,又伸手将那件衫子替她往上扯了扯,转而坐到了薛凌一侧,道:“薛姑娘,是不是我以后都能住在这?”
住在这,住在这做什么呢?
薛凌不解也不耐烦,更不愿意多花心思在这上面,仍是呆坐着没说话。含焉停了一会,似是觉得薛凌没出言拒绝就是应了此事,便试探着说了些好话。无外乎自己识文断字,看的懂账本,洗衣做饭也可,只要能在这里有个落脚处,为奴为婢当牛做马都行。
薛凌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只当是个虫子嗡鸣,一直没答话。含焉声音便由低到高,逐渐欢欣。人要显摆自己能耐,总是要拿些证据,她少不得要提起幼年家中境况,膝下承欢,父慈母爱。
她说起小时候活在平城,只有她家不缺零嘴。那些粗糙东西远比不得京中的吃**贵,寻常人却也是逢年过节才添些回家图个喜气。有这么一点甜头,多数孩童都要围着她转。阿娘也好脾性,拿了小锤子和秤杆,跟她说一定要分的公平。
大多数时候是薛凌吃过的那种奶驼子,敲下来的碎块大小不一,分多分少,都容易引起不合。这时候便要按照价钱称斤两,她一边敲一边称,到最后,无论是谁一定皆大欢喜。
院里阿嫂阿公都知道她有一手算账的好本事,每每阿爹回来,听到四邻夸赞,都要额外给她好多新鲜玩意当奖励,偶尔还能拿到成串的铜板,说是帮着阿娘操持家用,实则都做了小姑娘的私房钱。
这些事,是该欢欣一些。
她雀跃里带着炫耀,唯恐薛凌赶她走,语调活泼又清脆,变着法的说着自己多能耐,将一丝心酸掩的严严实实。似乎,和在鲜卑为妓的时候,也没多大区别,都是等着别人开口说要。
可这些或真或假的欢欣,于薛凌仍然致命。
含焉如此循循顾复之恩,薛凌难免想起薛弋寒,想起她的父亲,她的父亲要千方百计的去做一件本该天经地义的事情。
没有如果没有帝王猜忌,那半块兵符就该老老实实的在平城某处吃灰。那半块兵符若在,不管是哪个狗要篡位,她的父亲也不至于手无寸铁回京等死。退一万步,那半块兵符没了,这朝堂之上若有一个好东西,结局不该是如今这个模样。
她将“烂透了”了这个想法又咀嚼了一遍,她仍然觉得江闳所说“薛弋寒有违臣道”是对的,可这一刻她开始给薛弋寒开脱。
圣人有言:君不正,则臣投外国。
明明薛家一心侍忠,皇帝却要以骨肉为质才肯罢休,还回去,何止该是那块兵符。换了自己来,应该是整个盔甲大印全部丢回去,还要骂一句“去泥嘛的江山社稷。”
既然如此,那阿爹也不算什么错处,追根溯源,这口锅不该让薛家来背。然最后,江山仍在,魏姓还存。
可是,阿爹死了,那个没错的人死了。
含焉的阿爹也死了,死了之后她还能絮絮叨叨的说出一堆好来。可薛凌想了想,她什么也说不出来,阿爹也没给她买过糖,也没给过成串的铜板。她酸了鼻翼,赶紧去想鲁文安,这些东西,鲁文安都是给过的,给的更多。
可她一记起鲁文安,脑子里不是平城一马平川,而是明县山高水阔。鲁文安人影在侧,跟着她重重砸进水里,转眼之间,余温散尽,只余陶记一柄“无主之物”。
她拿给李阿牛之前,抱在怀里那么久,都没焐热。
于是思绪又兜回“烂透了”三个字。烂透了,烂透了。这些烂透了的东西,该一把火全烧了才能落个干净。
红日已挂在了天边,薛凌侧头,盯着含焉,后者本还断断续续的说着废话,瞧见薛凌一脸冰霜,立马噤了声,先是与薛凌四目相对,少卿便躲闪着垂了眼睑,不敢直视薛凌,也未出声哀求。
又过了片刻,她听得薛凌开口道:“那年...”。含焉飞快的抬起头,望着薛凌惊喜又期待,这个平城故人,总算提起了过往。那年.....那年是哪一年?又是什么事?想来应和自己差不多,多是亲朋俱欢,官民同乐。
二人天涯沦落,自此相逢相识,管他是薛小少爷,还是布衣孤女,只要有个抱头痛哭,她应该就能留在这了。可惜这些场景并没发生,薛凌先移开目光,复而回了脸庞,只是冷冷淡淡问了一句:
“那年四月,平城下雪了吗?”
余甘(二十三)
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当初烽火何燃?事后民生何敝?家中父老存否,四邻乡亲安在?原草可有复春绿?山花可有染新红?旧林故渊,倦鸟闲鱼......
你,回过平城吗?
她有千钧思念无从安放,却什么问都没出口。她记得三年前一路回京,薛弋寒伏诛,宋柏认罪,满门待斩。适逢京中飘雪,明明是下在暮春的不祥之兆,偏还有人高呼瑞雪丰年。
那个时候,平城下雪了吗?
纵是平安二城开春极晚,但在她十几年的记忆中,四月初,虽有积雪未消融,却很少会有新雪再落下来了。
所以,拓跋铣马踏平城的时候,平城下雪了吗?
含焉一愣,继而大颗泪水滑过脸庞,一声呜咽强行哽在喉头。她手忙脚乱的想去擦脸上泪水,又唯恐动作太大暴露自己情绪,手拿起来又放回地上。放回去又怕自己无动于衷的样子惹了薛凌不喜,便又拿起来在空中失措般来回摆动。
“没有的...”
“没有的....”
“没有下雪。”
“那年开春后再没来过倒寒天,三月就没雪了,太阳也好...”
“原子上的兔子出窝都早.....太阳好...”
“没有下雪....胡人过来的时候....”
胡人过来的时候,太阳也好,金灿灿的铺了一地,春水初生,万物盈盈。她偷眼看着薛凌似乎压根就没注意自己,便飞快的去抹了一把泪水,又接着道:“胡人过来的时候....”
胡人过来怎么样,薛凌终未听见。她本也就没听的多认真,含焉几句话还说的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唯一说清楚的,就是那年拓跋铣过境之时,平城晴空万里。
这天地之间的一切,都见了鬼了。该下雪的地方不下,不该下雪的地方冰冻三尺,薛凌挑着眉恨恨的想。身后又是轻微门响,她便“噌”的一声起了身,手里平意滑出半截。此地就那么几人,含焉坐在身边,出来的是申屠易无疑。
倚在门框上的确然正是申屠易,几日不见,这个人更加的消瘦邋遢,胡子弯曲了乱七八糟贴在脸上,眼框处一团黑气都快晕染了半张脸,眼窝也深深的陷下去。薛凌下意识将目光移到他右手处,瞧见包扎的甚好,那只手掌却是握了个半拳,看不清手指状况。
既然申屠易没扛着刀,她便卸下一些防备,指尖摸了一下袖里平意,又将目光移回申屠易脸上,无笑无怒的看着。“杀了他”这种事不好主动做,但如果申屠易自己扑上来,就怨不得谁。
孰料申屠易良久都没开口,反是含焉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扯着薛凌衣襟焦急道:“薛姑娘,屠大哥是个好人,你让他留在这吧。”
她语速极快,薛凌都没来得及将衣襟从她手里扯出来,听得含焉如此说,薛凌气急反笑。她记得申屠易说过申屠这个姓氏少见,所以常人都叫他屠易,如此含焉喊屠大哥倒是合情合理。
好笑的是,昨晚江玉枫说住在这的两人夫唱妇随,良辰美景,果然所言非虚。若是含焉求着自己放申屠易走,也许还没那么好笑,偏偏她是求着自己让申屠易留下来。
薛凌昨晚听着申屠易还在这,对这人已有鄙薄轻视。当天两人闹成那样,就算申屠易顾惜自己性命,不敢鱼死网破,起码也该离自己远点。现今又要含焉开口乞怜,她就更瞧不上。
纵是知道申屠易现在被通缉,无处可安身,苏府也不会再花力气保着个毫无作用的烫手山芋,薛凌仍不想这俩蠢货在这碍眼。她不喜申屠易,对含焉也没什么别样感情,冷的像平城封了一冬的雪。
她能给申屠易留在这找的唯一理由,就是死在这。
薛凌轻微旋转了一下手腕,仍盯着申屠易,手却往后去推含焉,道:“我这不是窑子。”
含焉被她推的跌倒在地,顺着台阶滚了好几圈,申屠易飞身而下用左手将人抱起来看着薛凌,颇有些火气:“薛凌,她伤还没好全。”
薛凌听见异响已知含焉要倒,她本没用什么力,只是忘了含焉是个寻常女儿家,身子弱,前儿还伤的颇重。然她看见申屠易跃起,只当是冲着她自己来的,习惯性的闪身到一旁要避开,便耽误了去拉含焉。
含焉在申屠易怀里咳的喘不过气,还双手抓着申屠易连连道:“不要紧,不要紧的。”
薛凌既不耐烦,又气恼手重了些,侧了脸道:“你们走吧”。她想威胁两句申屠易,张了张嘴终还是哑然,只甩了手要往屋里走。
含焉大惊,一边喊着薛姑娘,一边挣扎着要起来。薛凌将平意推回袖笼,转身往屋里走,猛听得背后申屠易喊:“薛凌。”
她只道是这个人也要像含焉一样说些什么好话,或者编些大家都是一路人的借口。反正不管是什么巧舌如簧的,终归就是想留下来。真是蠢货,蠢的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她头也不回,只忍无可忍的大吼了一声。
“滚。”
她以为吼完这个字就能义无反顾的回屋,收拾东西,先去永乐公主处走一遭。按江玉枫所说,魏塱指了黄承宣为驸马,并非是为着什么一往情深,母族荣耀,那永乐公主想必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倒不是要救人于水火,她是赶着去灭火,让那个疯子消停点。
永乐公主的事办完了,若是还没等到霍云婉的信,自己就得进宫走一趟,这些人向来拐弯抹角,含沙射影。苏府都有信了,薛宅却还没有,多半是霍云婉有什么顾忌,在等着自己上门。
然她吼完了,步履却停在当下,口中喘气声粗,直愣愣的等着听着身后动静。她得听见这俩蠢货滚了,或者这俩蠢货再编些什么天花乱坠的理由出来。嬉笑怒骂都行,反正她得让这俩蠢货滚出院门才能罢休。
却不想身后声音再次传来时,薛凌瞳孔有一瞬间的放大,她抬头咽了一口口水。昨晚申屠易究竟睡没睡着,她和江玉枫都是心里有数的。就像她避讳着薛璃的名字,江玉枫对魏塱的身份也多有遮掩,只是薛凌放肆,将皇帝二字多次挑破了而已。
她料着含焉还要哀求,申屠易可能是会威胁,可能要晓之以情。她已经打了一些腹稿,催促这两人早些滚蛋,她没料到的,是申屠易诘问:
“薛凌,你怎么敢把四座城给胡人?”
余甘(二十四)
申屠易一生都未曾明白他是因为什么才能留在薛宅,来日漫长岁月,他大概多少感受到薛凌是个什么样的人,念及这一刻时,只说是薛凌终不忍赶他和含焉出门流落街头给人追杀,却没试过,去从一些后事揣度真正缘由。
他是无心的。
他无心质问薛凌为什么要给拓跋铣四座城,那点语气虽沉,却决然不是大义凛然,且这院里真正该问的人是含焉。但世事讽刺,兵戈扰攘之时,像含焉一样的妇孺,只看见马蹄从天际踏血而来。她既不知道梁是谁在迎战,也不知道胡人是谁在领兵。鲜卑辗转几年,她听不懂胡语。
时至今日,她都不知道拓跋铣是谁。
又起止是她不知道,便是京中纷繁,又有几人能说出鲜卑王的名讳呢。于申屠易而言,他是由着薛弋寒一事,多有翻阅打听,所以才能听得江玉枫和薛凌嘴里说的四座城,是要卖给胡人拓跋铣。
后头该还有一句的,比魏塱当年还少一半,魏塱是当今皇帝。
他问薛凌,仅仅只是一时之间难以置信。一个是皇帝,一个是镇北大将的儿子,这俩人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视人命如草芥,江山如儿戏。他还沉浸在薛凌前几日说的“他们骗你”没有解脱,以至于忘了自己的当务之急,是需要找个安全的容身之所。
他问薛凌,仅仅是觉得这一切荒诞无稽。
他自出生便艰难困顿,好不容易能自己混口饭吃,自问堂堂正正做人,从未伤天害理,竟然落到了现在这个下场。而临江仙的说书人,还大喊着清平盛世,长治久安。
他左手搂着含焉,右手因伤了筋脉要修养,不能自在弯曲,只能僵硬的垂直在身侧。这几日,他从未打开过拳头。只要藏起来,有些东西,就瞧不见了。
薛凌一脚将房门踢开,迅速走到里屋,想将自己在床上埋一会。然床上被收拾过,除了个瓷枕空无一物。想是其他都是布料,沾了血就不好处理,唯有这玩意略擦洗一下,便光洁如新。
纵是贴上去只触及到硌人的床板,她仍不愿起身,脸压着那点冰凉,来来回回小幅度的蹭着,仿佛昔日在原子上嗅到了好闻的青草味。如此,面部最终碾平成一张宣纸模样,五官被挤压的错位,倒恰好像是厚漆糊上去的“赵钱孙李”。
门板撞得咿咿呀呀来回,将外头两人声音遮掩,只听得含焉诡异的哭腔,薛凌不耐烦,只想着:这俩蠢货能哭这么久,怎么没能耐冲进来砍自己一刀呢。她不一样,她迟早要砍魏塱两刀。
然含焉听得申屠易这般问薛凌,不过是娇滴滴的泫然欲泣,使性子般来回嘟囔“不会的,屠大哥,不会的.....不会的......薛姑娘不会的”。她一会摆手去推申屠易,一会跺脚捂面,直至申屠易把她抱回房,失声痛哭处,还要断续嚎两句:“不会的。”
不会有什么用?她仍分不清拓跋铣是哪路胡人,她只记得薛家的小少爷从胡境回来,还有两个胡人对那小少爷恭敬的很。以她的识人手段,便是在路上时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薛凌心上,仍瞧出那个小王爷多半情根深种。
记得这些,她也没跟着一起问,只哭天抢地的在这对着申屠易喊不会。若不是薛凌抓着那个瓷枕猛地砸墙上,不知道这鬼哭狼嚎多久才能止住。
听得隔壁动静渐小,薛凌依然趴着没动,手挤开身体和床板之间的空隙,将胸口荷包费力掏了出来,闭着眼睛摇晃了半天。
里头“沙沙”之声未绝,外头申屠易又喊“薛凌”。她停了手上动作,花了约莫一口茶的功夫,才认命一般爬起来,往里屋去找衣服,想要换了去永乐公主府上走一遭。
申屠易未进来,却也没离去,只倚在门口拦住去路。薛凌平意滑出半截,装作看不见,将人挤的一个趔侧。她都下了台阶,申屠易才道:“薛凌,我与她皆有所不便,此处已无余粮。”
薛凌从怀里摸索出两张银票,看都没看,只往后头一洒,便三五步出了院子。她知申屠易不敢出去,多是因为脸上伤疤太容易让人认出来。却不知含焉是为何,看刚才架势,出去卖艺显然是不行,去买两个馒头总不是要命吧。
留这俩蠢货在这,已经用尽她所有脾气,再多实在没有了。她没惦记过花儿,既不操心这人何时走,也没操心这人要去哪了。略遗憾的,是她跨出门那一瞬,想着以后回这破地方,又没饭吃了。
吃饭是个要紧事,平城不比京中,纵横处皆是酒肉膏脂。平城外的原子,往往跑上一天,连个鬼影都见不到。要么自己带点干饼子,要么得生火烧点啥吃。但秋冬雪厚,春夏草青,生火也是不易。是故,她经常是回了城就紧赶着找点东西吃。
驸马府的光景倒是一如既往,墙也翻的顺当。本来听了江玉枫一番话,薛凌还特意谨慎了些,一边往嘴里塞了些饼子,一边额外多转了几圈。然结果仍是和她第一次探得无差,府内外皆是没什么走狗,太平的很,可见魏塱并没担心过此处能翻出什么浪花儿。
料来将永乐公主嫁给黄承宣的缘由,确然主要是为了让霍家死心。当时的朝中,唯一能让霍家不敢开口抢的,也就剩黄家了。这事后,霍云旸又与哪家大人的姑娘修了连理,江玉枫倒也顺口提了一嘴。
不过无关痛痒,薛凌也没多放在心上。相国大人的狐朋狗党遍布,多不多这一桩亲事加持,好像并无太大区别。如果是要在朝堂与霍准分庭抗礼,她可能还要仔细研究一下霍准的根枝脉叶,可惜她从来就没想过这条道儿。
然薛凌循着老路摸索到永乐公主的日常居室时,却是空空荡荡。不仅永乐公主与黄承宣不在,连个守门的洒扫婢女也瞧不着。她略微犹疑,想那疯子不好好的在这演稚童,多半是进了宫,别叫今儿个白跑一趟才好。
驸马府家阔人稀,造景又多,实在好藏人。来都来了,薛凌便遮遮掩掩的在府内多走了些时候,三五个趟儿下来,竟在一处偏僻园子里瞧见永乐公主好端端的坐着,倚在八角飞檐栏杆处,似在赏池里碧水夏荷翻遍。
黄承宣坐在她身侧,不看亭亭看婷婷。目不转睛,一往情深。
通往湖中心就那么一条人工道儿,薛凌对黄承宣多有忌惮,不敢冒充府里下人过去,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招能换永乐公主回头。瞅了一眼四下无人,便在草木掩映处找了个位置,藏住身形,想等个空档。
天黑才能去霍云婉那,她倒是有些时间能耗在这。天上白云苍狗,永乐公主跟个木雕巍然不动,黄承宣也搁那装截老树桩子稳如泰山。好一会都不见有人来,薛凌随手拔了根草叼嘴里,将自己靠在假山上,倚的舒服了些。为着她自个儿口干的缘故,暗腹诽一遍:这驸马府的下人,都不用上来添个水吗?
有后事可念叨,便不至于困顿于前事,当务之急是盼着黄承宣去撒个尿,这远比惦记梁国上下烂透了要轻松的多。宋沧在大狱里苟延残喘,说来成事不足,却又功德无量。
为他性命奔走的这段日子里,薛凌总算学会了跟苏姈如情同母女,学会了对着江闳喊伯父。闻一,而知十,便是天下有无数苏姈如和江闳,她也无所谓了,她学会了跟所有人一团和气。唯独跟另一个自个儿,不能相见。
见则如滚水烈火相撞,引天崩地坼。
余甘(二十五)
如此又过了半晌,人身上体温都给石头渡了点暖意,薛凌才瞧见一个老奴才模样的人小跑着到黄承宣面前,隔得远也不知道二人说了些什么。只瞧见那人在主子面前,还不忘拂了一把额头汗珠。
算着是个亲近之人放肆,但也推算得出,那人来的颇急。果然见黄承宣在永乐公主耳处凑了一凑,便招呼着那老奴要走。薛凌一个醒神站了起来,瞅着二人已走到木桥尽头,眼看着上了岸。便打算走出草丛,想个法招呼一下永乐公主。
哪知黄承宣摆了摆手,示意老奴先走,自个儿调转头又坐回了永乐公主身侧。薛凌和那老奴几乎是同时跺了下脚,薛凌是坐了半天脚麻兼气的,那老奴显然是因黄承宣不分轻重急的。
然二人俱是无奈,薛凌将身子缩回枝叶之间,那老奴又一路小跑着去了,片刻便过来四五个丫鬟,花红柳绿的围到了永乐公主身旁,黄承宣这才起了身,跟着人走了。
薛凌捏着手上叶子,想着这驸马爷虽是黄家遣来的,现今却是个无任之禄,不知是什么事非得叫个泥菩萨去过江。她再看永乐公主,倒发现永乐回了头,似乎在目送黄承宣远去。后头几个丫鬟有捂嘴偷笑,远瞧着都能看出个前俯后仰来。
薛凌垂了眼睑,忽而心生恻隐。京中众家,各有各的不是,唯永乐公主,是个切切实实的倒霉鬼。就算齐清猗那档子事儿,也是齐清猗不义在先,怪不得人心狠手辣。
原薛凌不至于一口认定是齐清猗拿无忧公主去试探魏塱,只是她近日为着苏凔的事,对齐清猗有所不喜,此时难免偏颇。此站在草丛里,一时过不去,就更生犹疑。
她不知道永乐公主是否清楚黄承宣是个什么人。假如清楚.......也就罢了。假如不清楚......今日夫妻恩爱一拆穿,想来永乐公主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
可如果不拆穿,万一永乐公主说漏了什么,黄承宣是黄家的人。他会保着永乐公主,却绝对要跟黄家提及她薛凌的。此时的霍家还有可能权衡一二,黄家却绝对不会放任对魏塱有害的人活着,这种问题,完全不是冒险一试,而是纯粹的自寻死路。
打定了主意,就轻松许多,几个丫鬟颇好对付,薛凌抖了抖衣襟,信步上前,只说说是江家遣过来的小丫鬟,前来向永乐公主问个安。前儿江府大喜,承蒙公主厚礼。
这个谎扯的不惧人去查询,便是下人向黄承宣提及,江府那边也不至于出了漏子。当晚永乐公主在江府留至深夜,虽表面是个小儿玩闹强留,但黄承宣必然是有所怀疑的。此刻若是江府来人探个究竟,估摸着他非但不会去查,还要帮着永乐公主遮掩一二。
几个丫鬟虽还将信将疑,但永乐公主一见了薛凌,便起身拉着她,脆脆的跟几个丫鬟喊:“这个姐姐,我认识。”
府上虽交代要寸步不离的跟着公主,黄承宣却从没说过是要监视永乐公主动向。只说公主如今心性如幼儿,不看牢了,怕生意外。薛凌是个小姑娘,断不像个刺客的样子。又是永乐公主开了金口,那几个丫鬟也犯不上找不自在。
几人便退到一旁,由着永乐公主牵了薛凌手,行至栏杆处,念叨“今年池子里荷花开了许多,数也数不清。”
有丫鬟似想要上前,却又停了步子,只开口道:“姑娘小心些,我家公主见水就犯晕,驸马心疼,都不允许她近水的。”
薛凌尚不及答话,永乐公主便甩开她手,回身颇不高兴道:“驸马驸马,驸马说他都听我的,你们也要听我的。”
那一众丫鬟都弯了腰称是,有个伶俐的试探道:“既是国公府来的贵客,且让我去跟驸马通传一声,姑娘且在此等上一等。”
薛凌浑不在意,小幅度回了礼,道:“有劳姐姐。”
永乐公主也没拦,又指着另俩人,使唤道:“你们也去,也去,先去拿些茶点来,就拿从皇后姐姐宫里捎出来的七彩丸子”。她巴着薛凌胳膊,摇晃了一回,方撒着娇道:“我喜欢这个姐姐。”
几个丫鬟相互使了个眼色,其中俩人规矩着退出了凉亭。估摸着是瞧薛凌并不惧她们说要去通报黄承宣,又和永乐公主亲热的很,便老老实实按着吩咐去拿点心。
见还有俩人剩下,永乐公主牵着薛凌一道儿跟着,说有些好玩意儿,要回屋里玩,如此一路蹦跳着回了居室。
不等这二人散去,先前离开的那俩已经带着人捧了三五碟瓜果点心进来跟薛凌告罪,道是黄承宣有要事在身,不便过来,有劳江府挂念,公主如今顽疾,当晚也是添了麻烦了,还请国公担待,以后驸马府定会着人好生瞧着公主,免了再惹误会。
永乐公主并不理会那人念叨,自顾着各盘子都捡了一二,一并捏手上往薛凌嘴里塞,闹着要她都尝尝。外人在侧,薛凌不好胡来,只一边轻声说谢公主美意,一边躲闪着。
黄承宣带过来的话,也是有意思。说是好生瞧着公主,实则多半是警告江府自求多福,不要再来找事。薛凌一直以为黄承宣是个草包,便是有了江玉枫说的一遭,这想法也没改多少。若是个好的,黄家不至于这么大手笔,砸过来给永乐公主殉葬。
听得下人如此传话,难免小有好笑。果然这京中众人,没一个能小瞧。管他是往日扮猪,还是仅仅今儿个纯属兔子急了咬人,终归不是个好相与。但黄承宣没能亲自赶上来威胁,看来是手头事儿不小。
驸马不得过多涉政,如今永乐公主又这么个光景,就算黄家火烧房子,也不至于赶着让黄承宣回去顶大梁吧。薛凌想不出个所以然,就由着这念头过了。她今晚大概率要进宫,具体缘由,霍云婉就算不知道个十成十,八九成总是能讲出来的。
如此便也糊弄着,道是江府担忧当晚风凉,恐公主染恙,特过来问安,既是永乐公主贵体康健,便要回府复命。
底下人当然说好,永乐公主又怎肯放她走,缠着一并席地坐了,对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挑三拣四,片刻功夫,丫鬟便被打发的干干净净。不乐意走的,也支到了门口去。
永乐又欢天喜地的给薛凌介绍了好一堆玩意儿,说的唾沫横飞。兴起处,却又戛然而止,也不似上两会魔怔,只是散了眼里光泽,长出了一口气,手里几颗翠玉珠子滑落,咕噜噜滚了老远。
薛凌一一捡回来,温温柔柔往永乐公主手上放,道:“你想做个快乐的傻子,还是....当个什么都知道的聪明人?”
永乐仍未收回目光,道:“你看我快乐吗。”
她如今每天都是个傻子,她快乐吗?
薛凌顿了顿,便单刀直入,附在永乐公主耳边,轻声道:
“黄承宣是魏塱的人。”
余甘(二十六)
她恐永乐公主听了这话要跳将起来,故而手上已经蓄了力道,准备着将人按回去。不料永乐公主只是轻微一抖,片刻才缓缓看过来,道:“你不是让皇后跟我说过了么,枕边人是天边人。”
薛凌一愣,松了手,她记得霍云婉是说过永乐公主已经去了宫里好几次,却不曾听霍云婉说已经跟永乐公主提过黄承宣的事了。故而永乐公主此番说起,她方反应过来,为何这次来到驸马府,永乐公主与黄承宣在一处时,明显和上几次截然不同。
她不知霍云婉是如何把这事儿讲的详细,只是瞧过去,永乐公主脸上神色枯槁。这位金枝玉叶,显是还不懂得如何掩藏自己的心如死灰。薛凌从没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这种落寞与悲凉,诚然遇到的大部分蠢货都没有什么好日子,但那些人或许是已经习以为常吧,所以反而没几个人伤春悲秋。
连齐清猗都将血泪粉饰成玛瑙红玉,纵是机巧拙劣,一眼就让人看的不自在,可你终究没法还原出她心中苦楚是个什么模样。其他人,就更无需提了。
唯永乐公主一人,戚戚然跌坐在这。头上珠翠是数乡税,指尖美玉值十年工。这一团璀璨,原该尤显富贵,这会对比之下,反倒越发衬的永乐公主了无生机。
薛凌将手里珠子又塞回去一个,她惯来是随口喊蠢货,为了给永乐公主个缓和,已是体贴着换了个词汇,现下不免觉得多此一举。这个蠢货,知道黄承宣有问题,当晚还敢跑去江府趟浑水。
但霍云婉既然已经提过了,她便没了顾忌,只说是再叮嘱两句即可,用不着从头到尾来一遍去戳人心窝子。她道:“既然你知道了,那我..那我也无需多言。你我之事,断然不能走了风声。”
永乐公主没答,也不瞧薛凌,自顾将手里玉珠子,往屏风处一丢。那屏风是薄如蝉翼的一张折式七彩琉璃镜,上头莺飞草长,山翠春波绿。被个核桃大的玉珠子一砸,应声破出个大洞。
薛凌下意识往门口瞧去,转瞬想要回头,又转了心思继续盯着门口。果见丫鬟探了了个脑袋,见薛凌狐疑的看着,只朝着她摆了手,应是示意不要紧,人却没走进来查个究竟。
永乐公主头也没回,似是了然于胸,又一连丢了三四颗,才拍着手哈哈大笑直喊“好玩”。复又塞了两粒到薛凌手上,道:“姐姐,你也玩”。说罢冲着门口喊:“再给我取一筐来。”
薛凌故作惊慌看向门口,那俩丫鬟仍是恭着身,对着屏风处连连指点,转而退了一个下去,估摸着是取珠子了。薛凌便回了头,学着永乐公主模样,砸了一颗。那屏风破了好几处,终于受不住力,彻底散着一堆儿渣子。
门口丫鬟这才冲上来,扶着永乐公主说要去里屋,那儿的屏风更大更好看。薛凌仍是想走未走脱,一脸无可奈何的随着进了屋。丫鬟还要轻声劝慰叫她放宽了心,公主如此喜欢,驸马开口问江府要了人也是可能的,不必担心回去的事。
薛凌不奈,却又装的受宠若惊。她还确确实实无可奈何,永乐公主拉着不放人,显就是还有话说,然她过来就为着那一桩,既然霍云婉都说过了,还留在这无疑自己找罪受。
此处,她对霍云婉的感激便又多了一层。当日对霍云婉说帮忙拦了永乐公主好几遭还颇有些不以为然,现今想想,若是永乐公主死活找不到人,对着她的听话驸马一撒娇,只怕京中局势,又是令一番模样。
进了屋,连带着薛凌也叹气,一见丫鬟离的远了些,便轻声道:“公主稍安勿躁”....她记起苏姈如的事儿,想哄一回永乐公主,道:“我答应的事会办的。”
永乐并没因这句话添些活泛,仅仅只是嗓子不似刚才有气无力,仍是恹恹着道:“不为她”
“不为她。”
“我的二王兄,是不是要篡位?”
薛凌余光看了一眼丫鬟,去倒了一杯茶水,递到永乐公主手上,借着这个二人挨的极近的功夫,才若有似无的答了一声:“是。”
永乐公主远比听到黄承宣的事要惊慌,她知薛凌端茶水只为掩饰,不得不接,只是手指哆哆嗦嗦,快要将茶汤晃的洒出来。
薛凌捏着她手稳了一把,有些不忍,又有些愤愤。她想起魏家的狗个个人畜无害样,实则都是张口啃人骨髓的主。不过就是说说杀人放火,永乐公主慌个什么。
永乐公主手在薛凌手心里停了好一会,才将杯子接过去。若不是黄承宣和她以前一一直情比金坚,出事之后也没额外吩咐什么,下人全都不疑有它。就此刻她与薛凌这些反常举动,老早就出乱子了。
见永乐公主没说话,薛凌又道:“不管谁坐那个位置,你都是公主,何须在意。你当晚到江府找我,我知道为哪一桩的,不必着急。但这种行径,只会惹祸上身,切莫再做。”
永乐公主将水送到嘴前没喝,却仍是不答话,也不看薛凌,只愣愣的坐在那。薛凌轻推了一把,道:“黄承宣若回来见到我,终归麻烦,若你无事,我便要回去了。”
永乐公主这才反应过来,撒手了杯子,扯住薛凌,急切道:“你不能走,你不要走”。难为她倒还记着压低嗓子。
薛凌没奈何,又按了一把永乐公主肩膀,道:“我总是要走的,我来就为黄承宣,既是你已经知道了,也无需我多提。”
永乐公主听到黄承宣,恍然大悟般松了手,又是那副行将就木的样子,道:“他知道我是装的。”
“你们都说晚了,他早就知道了。”
“皇..魏塱也知道了..他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别担心此事,魏塱不会的”,薛凌说的极有把握。这倒不是忽悠永乐公主,魏塱确实不会拿永乐公主怎样,他压根不在意永乐公主失不失忆,一如当年他压根不在意江府是不是演戏。
永乐却又起了疯癫状,扯着薛凌,干哑着嗓子喊“薛凌”,眼泪还未漫及眼眶,她就手忙脚乱的去擦,唯恐给人看出来。擦完了又糊道薛凌身上,语无伦次的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余甘(二十七)
她喊的急,短短一瞬重复了三五次。然不等薛凌安抚,她又赶紧换了口吻,提高了声音,问薛凌:“怎么会这样”?是小儿初遇天地造化那般不可置信的惊叹与喜悦。
怎么会这样?她涕泗横流,同时又眉开眼笑。
门口丫鬟听见,便相视着也带了笑意,她们一天到晚哄着永乐公主实在辛苦,难得有个人能让公主如此开怀。依驸马的性子,估计千金也要将这人从江府采买过来。哪怕公主两三日后就厌弃了,府上的人,不也能躲两三日的清闲么。
薛凌把自己衣袖也盖到永乐公主脸上抹了一把,道:“我与黄承宣见过的,就在...”她顿了一下,不太想提起,却又继续道:“就在你生日宴当晚。”
“他若是回来了,未必认不出我。刚才不惧丫鬟去通报,不过是看他走的急,短时间必然回不来罢了。”
永乐公主还未住口,喃喃“怎么会这样”,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成了这样,她不仅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她连个可以问的人都没有。她开始喜欢各式佛像,可她并不知道那些佛像是否真的能听见自己在问什么。
她抓着薛凌这样一个鲜活温热的人,比抓着那些木胎泥塑更为迫切。
薛凌回忆着上回来见永乐公主的模样,她虽疯魔,却是跋扈居多,确然是能做出杀了齐清猗腹中胎儿的恶毒样子。而这次再来,就只剩眼前这张万事皆休的脸。
薛凌抿了抿嘴唇,附耳上去道:“我帮你杀了黄承宣。”
这话果然有奇效,永乐公主霎时回神,不可置信般瞪着薛凌,只一瞬间,又慌张的去抹脸上泪迹。局促之间,轻声问:“怎么会这样,他不是这样,驸马他不是这样的。”
她早早和黄承宣熟识,后者倾心之举在多年以前就端倪初现,并不是在魏塱登基之后突如其来的炽热。可她不敢问霍云婉详情,她不是薛凌,既不知霍云婉旧事,也没有无法无天的胆子和一身功夫仰仗。霍云婉既是魏塱的皇后,她如今怕死了魏塱,怎敢对着霍云婉开口质疑。
也正因为这个怕死了魏塱,一听得黄承宣可能是魏塱的人,这数月来最后一丝依赖便顷刻飞灰。她想起自己在黄承宣面前的肆意妄为,包括齐清猗那件事,也是黄承宣帮着做的。
如果黄承宣是魏塱的人.......她都不敢继续往下想。
更让人绝望的是,她怕魏塱,起码还不用朝夕相对。然她怕黄承宣,黄承宣却要寸步不离的跟着,如影随形。这种恐惧,在江府见到薛凌时已经要汹涌而出。只是当时人多,不得已。现今二人独处,她早就是个惶惶惊弓之鸟,哪还能有什么所谓跋扈可言。
要说这世间还能找出唯一一个她不怕的,估计就只剩眼前薛凌了。薛凌是薛弋寒的儿子,决然不可能是魏塱的人。于是她卸下一身装模作样,回退成为未经风霜的永乐公主,对着这才漏了冰山一角的人间险恶作穷途之哭。
薛凌倒决然没有要拿黄承宣怎样的打算,只是现今这个状况,估计能让永乐公主醒醒神的招儿,就是杀人。她极想说两句狠话叫这蠢货快点克制一下,偏她记起自己在江府的模样。
她知道世界天翻地覆,是个什么感觉。
她便没过多讽刺,只轻声道:“当年,霍准想让二儿子娶你,魏塱没奈何....加之另一个公主死了...剩下的你自己琢磨吧。”
“你当晚在江府留了那么久,是如何跟黄承宣说的?”
永乐公主稳了稳身形,推开薛凌,自己坐回床上,道:“我说我要杀了姓齐的全家,哪怕是个义女也要死,最好就死在新婚夜”。她抬头直直看着薛凌,似问似怨,咕哝了一句:“齐清猗怎么还不死。”
薛凌久没答话,永乐公主便又补了一句:“她不死也好,生不如死。”
永乐公主说的这理由倒是合情合理,想来黄承宣不会生疑。但薛凌到底怕和他撞上,那会听得下人传话威胁,已感觉这人不是个善茬,真面对面,乱子更多。
说来也怪,上次生日宴与黄承宣也是有过几句是非的,当时并不觉得此人有什么异处,一脸的草包相。薛凌有一瞬怀疑自己多心,听惯了苏姈如一众话里有话,就觉得世人皆有两幅舌头。
黄承宣那般交代,也属正常,未必有什么不对。但她却又赶紧转了念头,只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管怎样,这个人都马虎不得。
而齐清猗与永乐公主之事,只能算报应不爽,她自己尚要找魏塱报仇雪恨,没理由拦着不让永乐公主恩怨分明。是故这二人什么来往,薛凌实在懒得多想,反正不是当着自己面你死我活,权就眼不见为静。
见永乐公主情绪稍缓,她道:“等黄承宣回来,你让他去江府买个小丫鬟吧,只说是当晚碰上了,喜欢的很”。薛凌记得方才丫鬟说的,只让永乐公主戏演的全些。
永乐公主到底聪慧,听她如此说,便了然于胸道:“如今的江府,竟是你说了算么。”
“你们要帮着我二王兄篡位。”
薛凌一贯说魏塱是篡位,对于魏玹要抢椅子,她也并非是真心相拥,听到江闳他们说的一脸义正言辞相,只觉得鄙夷。此时听得永乐公主念叨“篡位”,忽而就明白了江闳等人的心态。
这俩字听起来,是有些刺耳。
她便学着江闳的口吻道:“如何是篡位,于礼于法,当属瑞王。”
永乐公主对这事儿显然比薛凌更认同些,她生于皇家,对那些长嫡之事滚瓜烂熟且深表认同,加之有对魏塱的厌恶。薛凌话音刚落,她便心里嘴上都忙不迭承认着改了口。
于是忧惧之中升起些喜悦与责任,附和着道:“对,是二哥,是该二哥”。她复又抬起头,瞧着薛凌:“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登基?你们什么时候让他登基?”
她虽聪慧,却终归是个公主,既不知用兵,亦不懂弄权。纵梁成帝再三忌惮,皇子却免不了接触一些政事,总是要替国分忧的。然俩个公主,就确确实实的是大梁的公主。盛开于御花园之间,饮朝露而食余晖,栖梧桐而枕云霞。
偏这一切,并非得益于她自个儿。一朝梁成帝人死灯灭,剩下的便是烂泥一摊。
所以她抓着薛凌问:“什么时候登基”?好像最好就是明天。明天还太晚了,就今儿。现在,现在她就可以梳洗盛装,去参加魏玹的登基大典。
薛凌恨不能直接堵住这蠢货的嘴,但她记起霍云婉的那个盒子。买椟,还珠。她顾不上安抚永乐公主,而是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能不能帮我先解决一下黄家?”
余甘(二十八)
话说出口,她便轻微咂舌。关于霍云婉的黄家之说,薛凌是颇为认可。不过,她近日并未深究。霍家一死,就只需要了结魏塱一人。以现今身边的人,想走到魏塱三步之内,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是个决绝的人,但凡能让达到目的,玉石俱焚只会觉得分外畅快。所以,只要能接近魏塱,落个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无妨。之所以对霍家来的如此复杂,不过是人只能死一次。若是跟霍家同归于尽,这种事不是让魏塱做梦都能笑醒么。
既如此,其实黄家怎么样,并无太大意义。
薛凌亦深知,霍云婉在意黄家如何,是因为雪娘子肚子里怀着个太子,而并不是为了什么薛家的事。但她发现,道不同,未必不能与谋。
于今日之永乐公主,也是一样。
不仅仅是给自己先养个人放到黄家去,更重要的,是给这疯子找点盼头和希望。多年久病成良医,她知道人总得有点什么支撑,才能把某些事儿硬吞下去。
恐永乐公主不解,薛凌又道:“黄家有近京兵权,朝中也是大权在握,后宫又有太后坐阵。他在一日,瑞王就一日登不了基。”
“你让丫鬟去传个话,叫黄承宣回来,就说你现在就得把我留下来,不许我回江府了。”
永乐公主看了一眼薛凌,她对前几句有所不解,对后一句却反应的飞快,整理了一下情绪,便招了门口丫鬟,让她赶紧去找驸马办。
那丫鬟为难道:“是驸马怕是一时半刻回不来,不然公主且让姑娘回去复个命.....”
她看永乐公主表情不对,立马转了口道:“不若公主将人留下来,我差人先去国公府送个口信,想来江国公也不会有二话。”
永乐公主抓着床头安枕往地下丢,只闹着道:“驸马去哪了,他出门怎不带上我。”
“你们现在就去把他给我叫回来。”
丫鬟不敢起身,道:“驸马家里过来人,走的急,此刻应到.....”
“去请回来,现在就去...你们都去。“
那丫鬟瞧了一眼薛凌,薛凌便也一脸难色的对着她,终还是退了去寻人。却也并未走光,门口仍是站着俩,但薛凌也不为这个,她只想试探一下黄承宣究竟是去了哪,大概什么时候才回来。
民间出嫁从夫,驸马却是随妻。虽这宅子叫驸马府,但也就是个名头了。她本以为什么要紧事,拉着黄承宣在驸马府里说两句也就罢了,没想到是直接将人接走了。先不管后头的话,眼前却是天赐良机。
薛凌看着永乐公主,沉默了片刻,尽可能让气氛凝重些。她本也有些迟疑要不要将永乐公主拉进来,这个人用的好,什么都好。用不好,反而添乱。
但永乐公主显然是对魏塱已无半分情谊,下一任帝王的话,江府打算捧的又是魏玹,料来她也不会太过排斥。与黄承宣,有些裂痕.....补不起来的。
薛凌回忆着那句“杀了黄承宣”,永乐公主的回复是她的驸马并不是这样,而并非,不能杀了她的驸马。
“即使短时间内黄承宣回不来,你我也要长话短说。”
“如今魏塱有黄沈两家支持,霍家虽与皇帝不对付,但一门三父子位高权重。我跟江府商议的,是要先除掉霍准。”
“但是之后的事,没有公主你........只怕瑞王难以成事。”
“我....”,永乐公主才要开口,薛凌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如果不将近京黄家的兵权拿过来,瑞王登基后,不过就是死城天子。京中御林卫,撑不到西北大军救驾,更不要说,西北还有沈家的一半。”
“而且,你想看梁国上下打起来吗?”
“你去帮我把黄家的权拿过来。”
“王土之内,朝堂之上。”
永乐公主从没听过这些东西,真真应了那句惊叹,她确然一时忘了喜怒哀乐,只怔怔瞧着薛凌,道“我怎么拿的过来?”
薛凌长出一口气,她从没蛊惑过别人做什么。说完话,连自己都觉得有种脱力感,更重要的,永乐公主问的是怎么拿。
她仍不忘瞥了一眼门口,道:“你是唯一能跟黄家说上话的人,你拿不到,总不能让我去拿。”
“继续哄着黄承宣,以前是个什么模样,以后就是个什么模样。”
“有事,我会想办法再来。不要担心,我们不能离了你。事成之后,你也会得偿所愿。”
“若有紧急,就去宫里找霍云婉,但不要去的太勤,魏塱疑心重。”
薛凌觉得已经交代的差不多了,便退后几步,说着要走。永乐公主还有些拉扯,她是缓和许多,却还是无法爽快的放人。薛凌只能好言哄了两句,终于得了永乐松口朝着门外丫鬟喊送人,特意交代了要送到江府,喊江闳给好生养着。
薛凌走的飞快,她固然是想快点摆脱这蠢货,另一面,却是无端亏心不已,只觉面红耳赤。那丫鬟不解,还以为是薛凌被永乐公主吓的,也是紧赶着迈步子追上,劝慰道:“不要紧的,公主落水后,就是个小孩子。”
“等过几日,驸马将你买过来。公主厌了反倒是好事,必然是打发了大笔银子,过过下半辈子富贵去。”
薛凌对富贵没兴趣,但她显然不能让这丫鬟将自己送到江府去。虽去了并不会穿帮,但晚间还有事做,她并不想去江府绕个路。只得附和道:“还有这等好事,万一公主七八十年才厌呢,我不是一辈子不嫁人了。姐姐你不必送我,我自个儿回去便罢。”
“你倒想美了去,我倒想在这吃喝个七八十年。以前也没这等好事”,她往左右瞧了瞧,才低声对着薛凌道:“我也才进府不久,听说公主落水后,性情大变。人和物都贪新鲜,喜欢的,就要时时搂着,不喜欢的,就一眼都不能瞧。”
“所以府上就经常放了丫鬟当良人,驸马都是给了大笔银子让她们找地儿终老的”。她追薛凌有些吃力,央求道:“你怎么走的这般快,我总是要跟你到府上禀报一声的。难为她竟然肯让你回去......”
薛凌不想等她,脚步却停了下来,那点亏心瞬间瓦解。找地儿终老.....黄承宣找的哪儿?
应是阎王殿罢。
余甘(二十九)
她喊的是声姐姐,但眼前姑娘明媚模样不过十五六,应是比自个儿还小些。薛凌抿了一下嘴角,复又接着往回走。
她在陈王府呆了好些时候,哪怕就是苏府,也少有下人称呼主家为“她”,刚刚这丫鬟措辞有所反常,还只说是永乐公主成了个傻子,底下人便也多有欺瞒。
这境况,不知都是谁瞒谁。
这个梁国,烂透了。
她终没让那丫鬟送到江府,连哄带吓,只说自己回去会好生交代,哪有让一个下人去知会国公的道理,到时候姐姐被落了脸面,没准自个儿也丢了命去,反倒砸了事。
若真是永乐公主身边养出来的人,断不能被个江闳的名头吓了去。可惜,这都不知是黄承宣上哪买回来的呆子,一听得王公贵族规矩森严,只反过来叫薛凌姐姐,千恩万谢的打道儿回了府。
薛凌想想齐世言打算毒死自己的那一晚,齐清猗分明是说过,永乐公主伙同几个婆子给她灌的药。对比今天一瞧,人多半不是永乐公主的亲信。就算是,如今估计也去过下半辈子富贵了。
但黄承宣并没找一个知道真相的人盯着永乐公主,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能说此人太过谨慎。宁可一批又一批的杀人灭口,也不愿意让宫里或者黄家确认永乐公主未失忆。
跳出院墙,薛凌仍心有惮意,前几次来还是对黄承宣太过轻心。不过也没办法,在江府夜话之前,她对谁也没太过上心,所以黄承宣并不算个例外。
京中黄家啊,会不会正面撞上?就像霍家那样?
她往回走,顺手在街边买了些点心。只说是熬过下午,晚间去了霍云婉处,必然要塞一肚子,倒用不着愁吃什么。若是信来了,不用去。那更好,明儿才去江府,一晚清闲不如去临江仙吹个风。说起来,从当日去了胡地到现在,都没去过。
薛宅仍是大门紧闭,她滑了平意想挑开门栓,刚要动作,记起府里还有个见不得光的,莫名又收了手。四周瞥了一圈,没见着人影,才退到一边翻了墙。
跳到里头,申屠易就明晃晃的坐在院里,面前摊了竹篾簸箕,里头摊着两个分不清什么玩意儿的饼状物体,已然在烈日下有徐徐生烟之势。
薛凌气不打一处来,她刚跳的时候,就在想。以前自以为是个过街老鼠的时候,行事也没这般小心翼翼。现在已然知道压根没人认识自己了,还要因为这些蠢货束手束脚。
这也就算了,竟然一进来就看见这蠢货,既然在院子里蹲着,大白天的锁门做什么。她盯了两眼,侧着走了几步,想绕开。不料申屠易叫住她道:“薛凌,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薛凌回头道:“你要留在这就留,要死要活都随便,能不能不要见我一次叫我一次...我.....”,她瞧着申屠易那只仍然垂着的手,本是想问我刨了你家祖坟吗?却生生改了口道:“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他日再要论个死活,也他日再说好吧。”
申屠易不知是坐了多久,做的肢体都有些麻木,笑容生硬的很,薛凌不知这么多事后这蠢货为什么还笑的出来,见他不说话,扬了扬手上纸包,整个丢了过去,道:“你喜欢,都拿去。”
许是薛凌出手大方,那摊贩打包的分外扎实,上头捆绳估计都多绕了好几圈。这一摔下来,只听到里头淅淅索索响,却没散开来。薛凌丢的准,就落在申屠易身侧。
他几乎毫不迟疑,就拿了起来。右手托着底,左手手指灵动的去拆,一边道:“向来人人自谦,阳关道都是让人走,独木桥留给自己。”
“第一次见,自己占了阳关道,要别人过桥的。”
点心包挡着手,薛凌怎么也瞧不见那只右手是个什么模样,头上动作虽轻微,却是左右侧了好了几个来回,终是有所泄气。道:“你们要住便住,很快你就不会被通缉了。到时候再滚.....走吧。”
申屠易已然将纸包拆开,将里头点心捞起一块,吃的颇急,呛了几声才道:“你去捡些药材回来吧,顺便叫人送些炭火米粮”,他反手指着屋里道:“她身子弱,要养些日子。”
薛凌火气又起,道:“她自个儿怎么不去。”
申屠易吃着没停,并不高声反驳,只含糊着嘴道:“那种刀口,一被人发现,多不过半刻,官府人就来了。你看她那样子,能撑得住扛点啥回来么。”
薛凌想踹个什么东西,偏脚前空无一物,便回身踢了一脚门。她没人伺候已经是老大的难处了,如今还要倒过来伺候别人。憋着气走到门口,申屠易又叫喊着交代:“千万别明说养伤,就说家里要死人了,买些养气的回来。”
薛凌卸了门栓出门,采买东西到快的很。只说是家里要来远亲投奔,提前备着物事。银子洒出去,多的是劳力帮着一并儿送到院门口。她留了个心眼,先进了瞧着申屠易已不在院里,才叫人一并送到厨房处堆着。
人走光了,申屠易仍没出来。薛凌看着房门想叫,却终只是扣了几声。里头是含焉有气无力喊来了来了,而后薛凌自己回了房,再没管这两人如何。
只是双方已经默契的达成一致,以后,就得这么处着了。
薛凌趴床板上,烦躁于刚刚忘了买些床间被褥塞下面。她看不透世事,连自己都看不清。将这俩蠢货留着做什么呢?除了添乱一无是处。而且.......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右手尾指......片刻后,将胸口那个荷包郑重其事的挂到了床头去。
下午困乏,桌前百家姓新描了一摞,垫着居然也睡的安稳。迷糊间听见谁在喊,薛凌一个醒神,恐是有信来,开了门,却是含焉遥遥欲倒的站那,见了她,讨好着喊:“薛姑娘,屠大哥炖了汤,你过来一起吧,你们有误会....”
薛凌看了一眼天时,还得等会再出发。她盯了半晌,认命一般去了偏屋。其实今儿买了啥,她也不知道,只喊老板各配个三五十斤一并送了,又找了屠户处,死的活的鸡鸭鹅各提了些扔院里。
桌上杯碗无论与她呆过的哪家比,都差的远,里头油盐酱醋黑乎乎一团,看着就没什么胃口,她不想坐过去,含焉却伸手来拉,喊着屠大哥,十分欢喜。
薛凌记起早间一推,不敢大力,极不耐烦的跟了过去。申屠易先盛了汤往含焉面前放着,口气心疼的很:“你就不该起来走动。”
像极了苏远蘅哄翠羽楼的头牌。
余甘(三十)
与驸马府一般无二,宫也进的顺当,霍云婉大势仍在,自然没什么不顺当。申屠易的手艺比老李头还差些,反正薛凌是没吃进多少。二来那俩人你来我往,郎情妾意,对着也影响食欲,草草拨了几口,薛凌便出了门。
这几日暑热未散,街头仍有卖梅子汤的,盛在一截翠竹里,又拿细线扎了或干或鲜的荷叶封盖,麦秸戳进去吸着喝。多加几文钱,还能买着冰过的,算是个极好的玩意儿,她捏在手上一直吸溜到宫门口。
看着到了时辰,银票令牌一并递了去,太监便眉开眼笑放了人。等到了地儿,不出意外,雪娘子又在,少不得又等了些时候。待到一堆人前呼后拥的出了门,不等宫女过来宣,薛凌就已躲着人自个儿进了屋。
霍云婉半躺在榻上揉脑子,听见声响,瞧是薛凌,也没过多动作,只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身边去,像是整个人颇为疲乏。
薛凌深出了口气,稍微放松了些,虽说不上紧张,但在皇宫里行走,总有点紧绷感。见到了霍云婉,多少有个着落。另外和霍云婉共事,比之旁人,愉快的多。她坐至榻上,道:“怎么递了信给苏家,还没给我透个风。”
霍云婉仍半闭着眼,呢喃着撒娇般:“就知你和她亲如母女,我前脚才去,你后脚就找上门。说不是,谁信呢。”
听得这话,薛凌只当霍云婉是想试探一下自己和苏家现今的关系,松下去的那口气瞬间又提了起来。关于苏姈如,她对霍云婉实在毫无隐瞒,且她也不想跟霍云婉起什么嫌隙。
宋沧一事,已是个前车之鉴,再犯就显得蠢了。虽确实是自己是在苏府等信,薛凌还是紧着解释了一句:“她担心苏远蘅性命,用了些手段逼我去了苏府,刚好我住的地方出了些乱子,便在苏府多住了几天,恰巧赶上你的信。”
她总是不擅长掩饰情绪,语间稍许焦急一听便明,霍云婉“噗嗤”笑着睁了眼,道:“逗你的,逗你的”。
她冲着门外吩咐了送茶,又对着薛凌道:“真是狗急乱跳墙,逼得你去又能怎么地。多半是知道咱俩凑到了一路,气的慌。”
“你的信且还没到呢,怎么又赶着进来了,太频繁了总是容易出乱子。”
“不过罢了,既然是来了,说说趣事儿也好,她可有问宫内之事?”
薛凌不辨霍云婉话里真假,但她既然这么说了,便只能默认是真的。苏夫人是提过两声霍云婉,却并没多问。但在苏府几天,见了好几次苏姈如欲言又止,多半是想问的。
她道:“提了两句,但我懒得答,她也没过多追问。何以都让苏家备着东西了,我的信却还没到,拓跋铣怎么跟霍家说的?”
“她倒是一如既往的乖觉,知道问出来了也没多大意思。你既已瞧见苏家的信了,还问我为什么。那么多东西,一瞧就是个幌子,何必冒着风险知会你。且再等个三五日,瞧瞧正主是谁吧。事儿是你谈出来的,怎么到了被人牵着鼻子走,急些什么。”
薛凌低了头,并未因霍云婉言语生气,她也确实急得慌。苏府收到的信上,内容过于令人咂舌,因此她恐拓跋铣处生变,难免有些急功近利。
离上次进宫也才七八日,那时本是与霍云婉商议的,拓跋铣的信一到霍家,就先行着人去苏家筹备着东西,另一边递个消息到薛宅,她好在心里有个数。
故而薛凌想要躲开申屠易俩人时,才顺路去苏府消磨了几天,她想两边消息应该相差不久,不料苏夫人处拿了信过去一昼夜,薛宅还没个动静,这才打定主意来跑一趟问个究竟。另外,永乐公主的事,也需要跟霍云婉提提。
所以,也并非就全然是愚蠢行径。
薛凌道:“是我谈出来的,可惜拓跋铣为人反复,千里之外的变数谁说的准。你开口问苏家要那么多东西,我怕是那蠢狗又要玩什么花样,赶早进来问问。”
霍云婉又笑了两声,刚好宫女托着茶盘过来搁下一桌子,她往薛凌处推了推,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也该着个人去瞧瞧你。谁让近日宫内外打的厉害,昏天暗地的,旁人出门都找不着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躲了个懒。”
她分明是在哄着薛凌,应是听出薛凌刚才变了语气。倒也不怪薛凌喜欢霍云婉多些,她二人身份有别,但薛凌由来没什么高低贵贱,多数时候都是凭着喜恶行事。初几次还不忘喊霍云婉一声娘娘,到后头自认算个熟人,便悉数你我相称。
霍云婉只作不闻,轻易随了这称呼不说,连带自己着也改了口。瞧见薛凌半点不喜,就赶紧换了副嗓子,刚告了罪,又邀功般道:“当晚在江府,不也由着你了么,如今就由我一回。原是想吓吓姓苏的,谁知道吓到你去了呢。”
“逸白是你的人”?薛凌脱口道,却没等霍云婉答,自言道:“也是了,算来梁国上下也不会有谁去江府说要护我一把。”
无论这个“护”字是真是假,总能让人嘴上软三分,且刚霍云婉已是先低了身段,薛凌又着实好哄,便由着事过去,只略有埋怨道:“何苦在这个时候跟苏家过不去,浪费精力。拓跋铣究竟要的是什么?”
“谁和我过不去,我就和谁过不去。何况来信真就要的是这个,我就是转了个手,总不好让我担了恶名吧。”
“他敢开口要十万旦?绝无可能。是不是.....”
薛凌话虽未说尽,霍云婉自是知道她问的是不是霍准打算早些筹谋,也想借此机会囤些粮草在宁城军中。
霍云婉道:“不是,都还没疯呢。要个拿不出来的东西做什么,就算拿出来了,运过去又做什么,宫里的肚子,还得有个七八月才能消。”
薛凌亦觉自己这番猜疑来的毫无把握,连苏姈如都知道是个花招,没理由霍准耍这么烂的伎俩。何况表面上,出钱的并非苏家,而是霍云婉。她没答话,霍云婉却仍是好脾气,道:“你呀,是不是这趟行事不如嘴上说的顺利,所以心里没底?”
“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儿。”
余甘(三十一)
真论起来,霍云婉与苏姈如言语上相差不大,只是她从未逼迫过薛凌行事,虽说着薛凌的不是,却又不是全然讥讽,而带了两三分关切之感。
说的那般顺利.....薛凌摸了一把左腕处旧疤硌手,她回来后自然是跟所有人说的一切顺利。实则那趟鲜卑之行.....
既然不怎么顺利,就算霍云婉的关切未必有多真心,薛凌仍然从这轻微关切里生出一些异样感动,便没如对待旁人一般针锋相对,而是略低了头,移开视线,有稍许被说中的不好意思,道:“你沉的住气,不过就是已经从霍家拿到了消息。”
她到底要强,承认了,还要争上一二,道:“若不是江闳养的蠢货手脚慢,我自然不至于这般沉不住气。”
霍云婉兴致愈高,抢着话头道:“是是是,终归是我占了便宜”,她忽而站了起来,不顾身份,张开双臂在薛凌面前十分愉悦的转了一圈。
袖沿轻纱浮光掠影,带着暗香往薛凌眼里款款而来,一拢烟霞飘荡散尽,霍云婉笑颜近在眼前,伸手抬了薛凌下巴,道:“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
薛凌见她动作,本是下意识抬了手要挡,略迟疑,却没拿起来。
霍云婉停了片刻,缩回去,又娇声重复了一回:“天大的便宜”。字字错落,声清语脆,念完了似还回味无穷,意犹未尽的咂了一声嘴,叫薛凌听的一清二楚。
薛凌终还是有些不自在,伸手去擦了擦自己下巴。霍云婉便回过神瞧着她,道:“说来,我还未亲自问过你,你跟姓薛的什么关系。”
说完她又忍俊不禁,自言自语道:“天大的便宜。”
薛凌手还没拿下来,突而力道一重,捏的下巴骨“咯吱”一声,瞬间变了脸色。只片刻,她又缓和了些,瞧着还在掩面欢笑的霍云婉道:“我是他故人。”
霍云婉听得此话,正了神色,复又大笑,道:“故人,什么故人,那晚江家不是说....你是他儿子?”
“这天下还能跳出来个故人”。她拍掌不休,又念叨了一回:“天大的便宜。”
薛凌塞了一块点心在嘴里,慢吞吞嚼了两口,笑着道:“娘娘如此开心,必是已经得偿所愿,不若再护我一护,早些说与我知吧,也叫我分一分这便宜。”
应是听她语有不善,又改了称呼,霍云婉瞬间收了恣睢,笑着来拉薛凌手,薛凌缩了一把道:“我不喜与人接触过密。”
霍云婉手指改道,落到了自己唇上,蜻蜓点水般小沾了一下,侧了个身子坐回榻上,目光往扫了一圈后,将身子懒懒依回榻背,忽而眉间威严毕生,道:“成了。”
薛凌手心一紧,刚看到霍云婉喜不自胜的样子,已知多半是事情非常顺利,但听到霍云婉肯定的答案后还是有些欣喜若狂。
为着石亓两人,中间耽误了快月余,再是叫江府盯死霍家,她仍怕这中间生了变数。回京之后,又是宋沧之事心力交瘁。一件事到了最后关头,远比还没开始更令人挂心。
虽还没尘埃落定,有霍云婉的“成了”二字,意味着一切事态还在掌握之中。
她不顾刚才令人不喜的想法,稳了稳心神,问霍云婉:“信上怎么说的。”
霍云婉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他要十万旦粮,霍云昇前往宁城共事”。说完退回去去,看着薛凌喜不自胜,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很好,我当初怎么没想到。”
“是该将他骗的远些。”
薛凌喘气声粗,缓缓将身子坐正。霍云婉只当她高兴疯了,没作它想,也倚回去,欣赏起自己的护甲。
她知薛凌要去找胡人,却以为这姑娘是想将计就计,伙同拓跋铣参一个相国通胡谋逆。等霍准站到她面前,开口便是问她养的人全力是否能准备五万旦粮,她便知,事没这么简单。
魏塱的皇后,朝事多少过了一些。这么多的东西,国库还得调上十天半月,区区一个商人,哪有那个能力在不惊动官府的情况下经宁城送往鲜卑。洒了一斗泪珠,忍着恶心喊了好几声爹,霍云婉才从霍准口里套出事态的全貌。
鲜卑打鬃盛事,羯族派两位小王爷到场相贺。哪知拓跋铣昏了头,将人扣下之后,递了个话要羯皇俯首听令。自家的种捏在别人手里,本也就罢了。孰料鲜卑还没完全将羯族拿下,那俩小王爷不翼而飞,安然反羯。
按拓跋铣的说法,没奈何,估计立马得打一场。到时候羯族必然向梁求援,沈家是一定会出人的。若不让霍家早点支援点,等真打起来了,霍相国敢不敢在那个时候暗通曲款啊。
说辞毫无漏洞,虽石恒等人被扣时,拓跋铣遣去羯族的人严防死守,故而羯族没能传出风声,但薛凌一将两人捞出,羯族的信就已经递到了沈家面前。后石恒二人又比薛凌先到目的地,鲜卑与羯族水深火热的事免不了传回朝堂,霍家自是有所耳闻。
然羯族显然不会说自己的小王爷被人掳了去,只说是鲜卑欺人太甚,恐不日有祸,请梁援手。羯人一带邦临沈家,传回来的消息又美化了一层。魏塱也不是真心拿羯人当儿子爱护,这事在朝堂不过三言两语,听一众蠢货吼两声“异族内乱,天佑大梁。”
但是这些信息已足够证明拓跋铣说的多半不假,霍准一面找了人去打探详细经过,一面试着跟拓跋铣讨价还价。霍云昇决然不能离京,钱粮也没那么多。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他亦知拓跋铣狮子大开口,仅仅是为了打折方便。
人就这样,你直接开口要十,他大抵不会给。但你如一开始说要取百,让他痛断肝肠时,再说要十,他就瞬间给的感恩戴德。
霍准显然没蠢到痛断肝肠,倒是拓跋铣蠢到要的太多,张口就漏了破绽。终也是草原上吃的都是牲口干肉,少有算计米粮钱银之事,对军务差了梁十万八千里。又何况他本就是个幌子,更随性了些。
只是这些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写给霍家的勒索缘由,拓跋铣并无半句虚言,不惧霍准查验。于霍准而言,只当是拓跋铣昏了头,狮子口张开又不足以,犹拿刀划了一道,尽可能的大。
但只要两族嫌隙是真的,就那些胡人的脑子,怕两族是真的要立马能打起来。这个时候,最好两败俱伤,一并没了,那霍家跟沈家也就势力平衡,到省事了。
可惜这情况明显不可能,皇帝分明想除掉霍家,定会让沈家暗中援羯。且目前胡人鲜卑势头大,能趁机扼制一下也好,魏塱那个好皇帝也不会错过机会。
毫无办法,箭在弦上。于霍家而言,鲜卑只能赢,不能输。他也确如拓跋铣所言,不可能在真打起来才干起送粮的准备。万一到时候,圣旨命令援羯呢。
起码得早点将东西放到宁城那去,暂时不给也无妨。到时候来往是自己的地头,远比山长水远的安全。
拓跋铣大概没想到,这是唯一的一次,霍准真心实意要帮他一把。
余甘(三十二)
相府朱门里,便是霍准明知道拓跋铣要不了那么多,仍是决心要早作筹谋,除了霍云婉处,他亦拟了好些旁门左道权当备署。
只是这种事到底是要命的勾当,若自己女儿手里的人拿得出来,还是尽可能不要惊动外人的好。于是拓跋铣玩过的花招,又原封不动的玩到了霍云婉面前,仅略变了个表象
父慈女孝,霍准开口为难:“婉儿能否...”,霍云婉答的奋不顾身:“爹爹今日怎么用起了能否,为人儿女,哪有否字一说。”
“五万旦?胡....他疯了吧。”
“如今霍家水深火热,怕是此子有意相欺。然战事一起,沈家那边必是会有所打点,婉儿该知个中凶险,爹也是别无他路,但得.....”
“如此,也断无可能。”
霍准打断她说话道:“为父有数,五万已是打了个对折,再少...怕也不能了。”
霍云婉沉吟处,霍准便躬身要退。朝臣与后宫相交多有不便,便是父女人伦,却也不好太过逾矩。霍云婉急急将桌上茶水递过去,泫然欲泣:“爹爹好久不来,如今杯子里茶水未凉就要走。就算是臣道问安,总也还有个寅卯点数,家里娘亲可康健,瑶儿又长高了么,怎地好久不来?”
霍准伸手将杯子接过来,指尖蓦然一抖,这茶水是还余温烫手。他瞥了一眼远处站着的宫女,想说皇宫里的人倒不如自家伶俐,又想起自己才坐下来,霍云婉便紧赶着将人遣开,自个儿亲自斟的茶,似乎也怨不得旁人。
向来霍家的事,多是让夫人带着小女儿进宫拜谒递个书信就罢了,他一个大男人到底避嫌。但自己也是亲自来过几次,云婉虽爹爹喊的亲热,却远不如今日.....。今日,似乎十分着急。
许是胡人的事儿...确实吓着了?
他吹了吹茶碗,不忍拂了霍云婉心意,小饮了一口,安慰道:“不妨事,索性趁着这次,一并都处理了。再过几个月,你...”
一并处理了,就全力协助拓跋铣将羯人拿下。再连拓跋铣,除掉沈家,坐拥西北,合京中御林卫。梁国的天儿,又可以变一变。
索性如今宫里是有个肚子,不用等到瓜熟蒂落,还不许妇人早产么。刚好霍府里也有个肚子鼓起来了,算算时间,至多还有五六月。
霍云婉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扯着一片衣袖,颤声道:“爹,这是.....谋”
霍准赶紧将手猛地抽出来,怒喝:“娘娘自重身份,而今乃为天下之母,岂可作儿女态,臣告退。”
他才刚迈了一步,霍云婉瞬间变了脸色,泪还挂在腮边未落,眼里已然是厌恶丛生,杀机毫不遮掩,一直冷笑着直到霍准背影消失。她丝毫不担心霍准会突然回头,看见一双刺心彻骨。
她的爹,从来就没回头过。
连习惯都一成不变,用的着时候,喊“婉儿”,用不着的时候,喊“皇后”。
贴身宫女走上来,贴心递了帕子。霍云婉不抹脸上泪迹,反大力搓着刚才扯过霍准衣襟的手。搓完犹不足以,还要去蘸了茶水,再次揩过,方交给宫女,道:“烧干净些”。又指着桌上杯碗道:“一并碎了丢的远些。”
她起身回房,铺了笔墨。此事不同往常,断然不是霍准开口说要什么东西,霍云婉就能罢休。霍准到家不久,霍云婉的信也随着就到了,仍是惊惧忧心,恐霍家大祸,定要霍准将经过来往讲的明白些,她也好见机行事,免得再魏塱面前有所错漏。
霍准犹豫再三,还是将信原封不动的递到了霍云婉手上。他倒不是怕落入他人之手,那信并非是拓跋铣的原迹。鲜卑与霍准互通,一概是飞鹰到宁城,再由霍云旸润色成问安的家书,给人拿着也抓不出个什么把柄。
仅仅是,他贯来觉得拿给霍云婉毫无必要罢了。
然这次确实兹事体大,又见霍云婉苦苦相求,便觉得说的清楚点也好,一知半解,反让人风声鹤唳,皇后那个位置,到底重要。且这次的很多关节,还要女儿来办。除却一封书信,霍准又亲写了些一并递到了霍云婉手里。
霍云婉给苏姈如的信,五万二字本已落了墨,哪只霍家的信回的这般快,她还以为那个爹要一如既往的搪塞过去,得花上好些心思打探呢。
于是换了个字体,又写了一张。还真如对薛凌说的,拓跋铣信上要的就是十万旦,她只是顺手传了个话,并未特意翻个几倍去吓唬苏姈如。
钱粮之事,根本不值一提。管它最后要出多少,反正她跟薛凌都不是苦主。真正让霍云婉上心的,是那句“何日家兄使宁城,共挽雕弓远胡狼。”
下头还有拳拳情意数句,不难读出是要霍云昇前往宁城。她略奇怪霍准竟没提起过此事,稍后又反应过来,霍准必然不可能让霍云昇离京,所以提都懒得提这一茬。
也许在霍准心里,拓跋铣提这个要求,是为了让他尽快筹粮援手,根本不是真的要霍云昇去宁城。实则二者掉了个头,霍云婉转瞬想到:那十万旦粮确实是个幌子,可惜不是为了讨价还价...而是为了最后要霍云昇离京。
京中御林卫,私自离京,权柄旁落......那个小姑娘.....。
她在那一刻格外想薛凌,捏着手上笔杆,恨不能立刻让薛凌进宫,却又沉住气没随心所欲,她唯恐霍家这边要的东西还没定数,跟薛凌说起时二人添了不快,想等霍家这边定下来再找薛凌。故而便先去苏家传了个信,吓唬的同时,也提醒苏姈如可以先备着了。
哪知薛凌自个儿沉不住气。
沉不住气好,果然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事事皆是便宜。
天子与霍家反目是捡了便宜,苏家登朝为官是捡了便宜,陈王妃滑胎是捡了便宜,胡人内忧外患都是捡了便宜,这些便宜一股脑的砸到头上,让她已经数年如一日的不露声色瞬间破功,巧笑嫣然的在薛凌面前翩然起舞。
得意忘形处,就没能多想想,这些天大的便宜,归根结底,是由着一件事带来的。
是.....薛家之死。
余甘(三十三)
不知是哪宫起了丝竹弄弦,薛凌狂喜转瞬殆尽。不对,有哪里不对。她恐露怯让霍云婉有所怀疑,便附和了一句:“那确实是成了。”
霍云婉犹自顾盼生辉,并未注意到薛凌细小变化,又道:“他什么时候离京?你回来时竟不成告知我还编排了这一出”。她仰脸对着薛凌,又嗔怪之意:“两人共事,最是忌讳二心。”
“你这般事事瞒着我,叫人好生难过。”
薛凌捏了一把手腕,她回来却未对霍云婉说详细经过。可跟拓跋铣那么多事,说也说不来。现霍云婉如此作态,她亦不知道怎么回。
但是,太快了。
是拓跋铣太快了,此人是见了兔子还指望不撒鹰就能到手,他本就是要借着这事敲诈一笔,怎么可能还没到手就已经着手要骗霍云昇出京。
她又瞧向霍云婉,终明白这人今晚的讨好之意哪来的。以前和霍云婉确然算得上愉快,但二人皆有自负,说起共事间难免有伯仲之意。这次进来,却是霍云婉矮了一截,无疑是拓跋铣这封信,已然将胜负揭开。
一方参霍家通胡谋逆,一方将霍云昇诓骗出京。便是霍云婉养作妇人,身居后宫,亦知事成之日,霍准再无翻身的可能。然她并不知道这些事中间又多了几重人心,还以为这封信是薛凌独身入胡境,一己之力拿过来的。
能让拓跋铣站在一个小姑娘那边已是不易,而这个胡人的皇帝,竟然是不遗余力的在帮她。情窦初开?芳心暗许?霍云婉从来不想这些风花雪月,她甚至都懒得想薛凌许了什么给拓跋铣。
有什么关系,她见过皇帝通胡,见过相国通胡,见过这梁国上下,数以万计的龌龊,再多一桩,也没什么要紧。她只要一桩,只要霍准死。
何况,哪里有什么龌龊,借他山之石,攻玉尔。
霍云婉不明就里,薛凌却是心知肚明,拓跋铣绝不可能在这时候提出让霍云昇离京的。就算这事儿难办,他亦不会因想要磋磨霍准而提前提前开口,因为这不利于他和自己拉锯。
原本薛凌最好的指望,是拓跋铣要的东西到了宁城,那人才会松口。当然肯定没有十万旦那么多,但薛凌也确实做好了拓跋铣会勒索一笔的打算,。
如今八字还没一撇,拓跋铣就已然点名要了霍云昇,太快了。快到反让薛凌忧心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她随口编了句胡话,算了冒领了功劳,道:“事没成,我也不好说的太细。反正到头来,你也是知道的。”
“但他是个蠢货,十万旦张口就来,霍准要五万旦是什么意思?”
薛凌直呼其名,霍云婉内心涟漪都没泛起,道:“谁知道呢,也许是让我尽可能往多了备着吧”。她轻唾了一口:“老匹夫”。这个老匹夫,分明巴不得自己给他凑个十万,却要先说五万,后又装模作样的说出全数,显得的他自个儿多为难似的。
霍家的信已经没了,就算还在,薛凌也看不懂。所以她自是不能明白拓跋铣用的什么借口。但霍准要这么多东西往西北送,野心昭然若揭。她略迟疑,还是问了一句道:“太子....”
两字便已停口,霍云婉必然知道她想问什么,却故意等了少卿下文,方“嗤嗤”笑着轻声到:“这东西,霍府也有了一个”。说罢身子退回去,恢复了寻常声调,道:“操心这些事儿作甚,既闲着,得空去催催一下苏府。”
霍府里有什么?薛凌只稍过了一下脑子,不欲在这多想。她更担心拓跋铣处有什么问题,于是急着想去看江府的人回京了没有。早一刻知道答案,早一刻心安。
如此,她捡了些重要关节给霍云婉叙述了一些,这一离宫,多半是直到事成才会再进来。霍云婉倒不以为意,霍准一日没死,她往宫外递信的举动近乎光明正大,根本不避讳人。若是霍准死了,递不递书信已无关要紧。
仿佛行至此处,人事已尽,余下的都是天命。而最近的天命,似乎皆归于她,所以犯不上患得患失,坐看云起即可。
永乐公主目前还是个犯不上动的死棋,不值得大书特书,薛凌只寥寥说了几句,霍云婉笑意愈浓,却并无无太多惊喜处,反颇有轻蔑,道:“合着她今儿个才知?”
薛凌赶着走,断无功夫为了永乐公主在这与人瞎掰扯。其实时辰还不到,但她强走,霍云婉只能交代了人小心带路。
薛凌起身,却又记起什么似的,无比郑重道:“替我保着宋沧,苏远蘅死了都无关紧要,一定要替我保着宋沧。”
霍云婉只拉着她,看似亲热,实则推她一般将人送出门,喃喃道:“保着保着,既是赶着走,那就早些去吧,挂怀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薛凌猜是自己不擅掩饰,叫霍云婉哪里生了疑,故也巴不得自己赶紧去处理一下。她到底不想得罪霍云婉,解释道:“拓跋铣的动作比计划的快,我得回去查查,你谨慎一些。”
霍云婉明显小愣了一下,又转瞬堆上笑颜:“快点好,你回去吧,有什么要紧事儿,就往苏府走一趟。她是雪娘子的落魄亲戚,偶尔往宫里递个家书也是寻常事”。说着又推着薛凌要走。
有宫女早就候在一侧,薛凌又道:“江府对宋沧颇有微词,无论如何,你得给我保着他”。她怕霍云婉不上心,又低声道:“未来的太子总需要几个说话的文臣吧”。说罢方转身跟着宫女七转八拐的到了宫门口。
全不似上次活泼,这次送她的宫女跟个哑巴似的。薛凌本心事重重,也乐得假装自己被拔了舌头。难得此人直接将她送出了门,连盘查都省了。
夜深人静,长街空荡,她一路往江府连飞带跑,怨念全是江府的蠢货怎么这么慢。若是她到了江府,这人还没回来。就问江闳要了人带路,自己骑马亲自去接那传信的蠢货。
江闳老早就歇了,倒是江玉枫没睡下。薛凌本是要省事点,直接去房里提人,然到了江府,才发现她压根不知江玉枫歇在何处。国公府也占了那么一亩三分地,一间间找去就没意思了,倒不如拎个下人喊传。
好死不死的,又是那个顺才守门。薛凌恐二人面熟,随手在墙瓦黝黑处抹了两把泥灰到脸上,喊着苏府前来拜谒江大少爷。她知苏姈如跟江闳走到一处,下人之间必是有个说头,管他半夜还是三更,随他孤男还是寡女,这人必然会去传的。
倒也巧了,换个人没准还要为难两句,扯点姑娘是谁,明日赶早之类的场面话。顺才则是连气儿都没多喘,先将薛凌请到内院,然后一路小跑着就去了。
江玉枫何等通透,他和苏姈如已是有过来往,知苏家绝不可能如此行事,定是有人冒充。他披了件外衫,就匆匆迎了过来。虽薛凌一脸灰,又背对着他,但薛凌身形高出普通姑娘不少,又是这个点找上来的,才瞧见个轮廓,他就断定是薛凌无疑。
果不其然,听得声响,薛凌自己转了身,疾步朝他而来。瞧见薛凌脸色不佳,又知她本不乐意来江府,江玉枫瞬间也略有忐忑,一挥手遣退了下人,赶着上前道:“出了何事。”
薛凌道:“信回来了没?”
余甘(三十四)
听得她这般问,江玉枫知是此事有变。但他多年修身,远不是薛凌那般万事风火,故而还有工夫安抚薛凌道:“稍安勿躁,去屋里说。”
薛凌烦躁不堪,倒不是真为着江府人脚程慢。她觉得自己出了漏子,昨夜江玉枫分明说过江府拿着回信在路上,但当初和拓跋铣讲的是薛字为凭,不必节外生枝,她等着霍家的信就行了。这句话也是为了提醒拓跋铣,她的人已经能截住拓跋铣和霍准的所有来往。
所以,江府不该有什么信带回来才对。自己明明已经听见反常,却没去深究。若是那时启程,这会早就拿到手。就算信上内容不会变化,总能早一刻应对。
她道:“找匹马来,指个带路的,我去寻人。”
“多不过明日,便回了,何事这么急,院里风凉,去屋里吧。”
纵多惦记是自己的不是,瞧见江玉枫这种慢吞吞的性子仍是来气。更多的也是她过惯了吩咐一声旁人就照着做的日子,便更觉得江玉枫语焉敷衍。倒难得她克制了些,只是没好气道:“拓跋铣那边有所反常,我要早些看到信。”
江玉枫觉得自己已经暗示的十分明显,不料薛凌还是没个回应,一点不像昨晚和他哑谜打的游刃有余那个人,只能直言道:“院里说话不便,我着人去请爹,你随我到屋里说话。”
“回来再说,我见信才知出了何事。”
“无需急在这一时,不行在回信的时候多累死几匹马也就是了。倒比不上你到屋里说说京中现状,操斧伐柯,先取其近。就算胡地有失,好歹先稳住眼前。”
薛凌盯着江玉枫脸,纠结片刻,拂袖走在前面。虽她不知怎么走,但近几步走廊无岔路,也算是给她铺了个台阶下了。她自来要强,这几年也是独来独往,惯常想要一己之力将事情扭回来。然江玉枫说的在理,就算要给拓跋铣回信,也是千里之遥,还不如让江府看看能不能力保京中不失。
终究,现在是共事。
江玉枫一面跟着,一面问了个大概,奈何薛凌本不知个中细节,只说是和拓跋铣原定下的内容有出入。虽目前是看来结果对己方更有利,但依她的看法,拓跋铣无利不起早,绝不会主动做这种事。
若是为了利,也还好了,但凡他想要,总有办法先哄着。就怕此人又调了个头,别是又回了霍家一头,到最后众人要落个全盘皆输。
听她说的严重,江玉枫也皱了眉,以领路为由脚步渐急走到了薛凌前头。许是心理作祟,薛凌觉得路程比自己哪次来都长,直催着江玉枫道:“随便找间屋子不成么,绕那么远,怎么不搬把梯子爬月亮上去算了。”
江玉枫真真就回到了三年前那次见面的模样,听得薛凌如此问也没半点情绪,还特意等了薛凌两步到直至二人并肩,方平静着道:“京中不比平城,江府也不如苏家,到底要多留神。”
薛凌没答话,两人又走了一段,行到一燃着灯火的小厅,江玉枫安置了她,只说自己去请江闳。又道深夜给人瞧着恐留话柄,就不喊人送茶过来,让薛凌且小候一回儿。
薛凌扯了把椅子,重重坐下,整个人倚了上去,闭着眼睛算是默认。堂内清风过耳,若非心里有事,也算个消夜的好去处。但她烦恼着,就只觉得时光分外难熬,想养个神都不踏实。好半天听到脚步声,急急再睁眼看,依然是江玉枫一人。
料来是又为着什么避讳,江玉枫所言其实细思甚是。平城就不提了,单说她在苏府那几年放肆,并不见得就全是因为苏府固若金汤,谁闲的没事去商贾府上安插眼线呢。苏姈如自也明白,故而更随意些。
而江家,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就算江闳退了,现今的局势,也难保此地清净,谨慎些并无坏处。虽说处处存疑属小人之心,也未免不是薛凌过于匹夫之勇。
但勇又有何不好?由来君子坦荡。
可惜她日渐不坦荡,想骂一声江闳屁事真多,还是缄口跟着江玉枫身侧进了屋里,又不知摸索着何处,见着密室开了门,江闳已经在里头坐着了。
外头走动家奴虽不好招呼,但府上总有那么俩个贴心的人可使唤。里头茶水已备,还摆了两碟点心,这动作倒是快。薛凌与江玉枫进门动静不算小,然江闳手里拖着茶碗头都没抬。
倒省了薛凌装笑脸,她走的近了才发现,这屋子竟是她来过的,非她大婚那晚,而是那夜过来江府替齐府讨个说法。桌上那个洞,正是她被平意扎出来的。不知为何,竟然还没修补。奇怪处难免多停留了两眼,没能及时坐下。
江玉枫礼数未失,摊手喊“请”,江闳方慢吞吞问了句:“何事这么着急?”
这句话两父子加起来已然问了好几遍,薛凌腹诽措辞不雅,人却是老实坐到椅子上。只当江玉枫没能与江闳说清前因后果,又将那点事说了一遍大概,结束后道:“不该这么快,我与拓跋铣商定的,是他拿到了东西才会帮我骗霍云昇出京。而后.....的事情再说。”
江玉枫道:“这不是好事么,也许他另有打算。”
薛凌摇了一下头,有些气馁,道:“那个狗东西没拿到东西之前,绝无可能这么做,你不知道他...总之,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信到底什么时候才到?”
江玉枫道:“快则明早,慢则明晚。当务之急,不是信的问题。而是要想着假如拓跋铣从头到尾都只愿意跟霍家处事,我们这边要如何脱身。”
薛凌本还好,但他这么一说,愈加气急败坏。此事谋划至今,江府论功就在于递了个信,行赏却拿走京中御林卫的权。这也罢了,主意还趁此机会打到了宋沧头上。偏事态才现了个失败的苗头,不想着如何补救,深夜将她留在这就为了问如何脱身。这群蠢狗,蠢的人恨不能立刻让其灰飞烟灭。
她犹在压抑烦闷,江闳道:“平日都是与霍家哪些人来往,可有把柄留在他人手上。理的细致点,等明儿信一到....若真是有异,立刻着人去收拾的干净些。瑞王那边....”
“平日里与皇后霍云婉来往,那晚江府夜话,逸白是受霍家女儿所托来顾着我些”。薛凌打断江闳说话,顿了片刻,道:
“此人如何收拾干净,还请江伯父赐教一二。”
余甘(三十五)
薛凌在宫里的人是霍云婉,这事儿江玉枫已经向江闳秉明过。父子二人虽有诧异之处,却决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江府急着想置身事外当然也是个事实,但这并不见得是江闳有多十恶不赦。
纵真相残酷,却不得不承认,薛凌是孤身一人。而江闳身上,除了江府九族上下,朝堂还有一干子人头也系在他身上,更别说瑞王那边。这么大个摊子,是江府几代人铺出来的,想要收回去也是不易。
他未必就是如何贪生畏死,却不得不顾全大局。不巧的是,在薛凌心中,目前还没有大局这个概念。听得江闳要逃,她就把霍云婉亮了出来。虽问的一脸诚恳,语间讥讽却是欲盖弥彰。若江府真有本事去弄死,那必然是能有手段将霍准一并了解,大家都省事了。
她本不喜江府,误会和分歧又在这些小事中越积越多,江闳与江玉枫也不明白薛凌如何突然就多了刻薄,身边众人一贯是如此行事。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拓跋铣那边暂且够不到,不赶紧把自己这边断干净,还能如何?
有所不同的是,薛凌笑意之间仍不难瞧出厌恶,他二人却是真正的云淡风轻。江玉枫道:“江府手短,伸不到宫里去。既断不了宫里,就断了经常进宫的那个人。若是那人也断不了,就从根源处拔了。”
薛凌不明此话是什么意思,瞧着江闳,后者却并不看她,她又将目光移回江玉枫脸上,江玉枫道:“齐三小姐自嫁过来就抱恙...舍弟现还衣不解带的守着.....若是不治...也是生死有命。”
“他怎么了”?薛凌甚少喊薛璃的名字,现在也是喊不出口,反正江玉枫知道所指是谁,她也就没为难自己。
“佳人在侧,他好的很。此事先搁置着,等明儿信回来再作商议。既是已经坐到了一处,聊不得宫里,不如说说牢里的事。”
薛凌一个哽舌,她本是想着从霍云婉出回来还有大半个夜晚可用,足够想清楚如何对江府说到宋沧之事,没料现今局面这么急。
她不知如何答,蓦然想起在陈王府的那些日子,一把推了眼前杯碗,佯装气急败坏道:“霍家眼看着死不了,你们还想弄死宋沧,干脆大家一道儿见阎王,下辈子猪狗不见。”
她又瞧向江玉枫道:“宋柏至死不降,宋家满门清烈,就剩这么一个人。你明明看见过宋将军的绝笔,你不想办法救人也罢,还要落井下石,敲骨吸髓,你就是这个世道。”
她本是做伪,只想用个无赖行径砸了场子,却无端越说越真,到最后脚背一勾,想将桌子也挑个翻,却被江玉枫及时按了回去,仍是那副好端端的君子相,道:“坐下说话。”
江闳捋了把胡子,道:“我不想与你说些长篇大论,当年薛弋寒自己求上门来,让老夫帮他保个儿子。故人之托,江家并未辜负”。他抬头看薛凌,道:“你看,你若不出现,整个江府,迟早要交到玉璃手上。”
“薛兄之死,我江闳以江家九族起誓,江府绝然没在暗中动过一丝一毫的手脚。便是霍家要求玉枫去认人,江府也不曾额外透露过点滴信息,仅仅是认了两次尸体,其余时候,不过是条被霍云昇牵着的狗罢了。”
“既如此,薛姑娘,江府与你本就两不相欠。而今坐在一处,是老夫与你的造化。我不为君,不为民。你也不为忠,不为义。”
“西北宁城那一线,瑞王开了口,理应是给他。京中御林卫和朝堂党羽,你总要放一个给江府,这些日子的事儿,才算江府没有白白费力。”
“若是你不想,也罢。我与弋寒兄所交匪浅,他长赴九泉,权当江府帮他照拂一下后人。行刺与递信二事,老夫皆是顶着项上人头办事。但凭你说结束,明日便各不相欠。你放江府辞京归乡,江府贺你心想事成。”
“何如?”
“你既然想保着宋沧,便把其他的拿出来换换即可,何需自己牢牢抓着不放,还要怨他人心狠手辣?”
他手上去撇茶碗,薛凌僵直坐着说不出话。人一旦脸不红心不跳的承认了自己是个奸佞,你便是骂他无赖也不能伤其分毫,只是江闳突然就不要那老脸也就罢了,江玉枫坐一旁也是神色自如。
薛凌还憋着,江闳又道:“李阿牛是你什么人?”
“他也算能耐,能在状元爷的案子里置身事外”。江闳夸的诚意十足。江府略查了些,已知这个幸运儿和宋沧关系匪浅,没理由霍家查不到。
刚好李阿牛去的又是御林卫,近来还节节高升,一看就知魏塱是想利用此人虎口夺食。霍准没趁这个机会将李阿牛一并牵连进去,真是个反常。
只能说霍家有所顾忌此人最近当红,就算给宋沧坐实罪名,多半李阿牛也能落个法外开恩。只要人活下来,就有大把机会东山再起,反给霍家树敌。
但霍准这三年行事铁腕,并非就是畏手畏脚之人,江闳难免猜疑此人是薛凌利用霍云婉在暗中力保。如今李阿牛凭着救驾的功劳,深得人心,获得提拔也是顺理成章,只要稍作编排,类似将捉拿霍准的功劳拱手给他,那京中御林卫的权,大半要落这个人头上。
再加之昨晚江玉枫回来道是已经从薛凌那确认,这个人是她一手送上的如今的位置。江闳就更加笃定,薛凌是一门心思的打算要把御林卫的权交到此人手上。
宋沧和李阿牛,确然只能剩一个,能都不剩,那就更好了。
于薛凌而言,这些时间里,连日奔波,她还真没工夫去记起李阿牛这个人。很难说在确认霍云昇出京以后,她会不会想如何替霍家安排后事,但目前为止,她确实未筹谋过要把李阿牛放上去。
诚然,这人再合适不过了,也该是她的第一人选。
是江闳给了个提醒,反正都是要有人接,为什么不是李阿牛去接?她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似有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看着江闳道:
“我杀了他全家。”
余甘(三十六)
室内无风,烛火却若有似无的晃了一下。薛凌以为江玉枫二人必然大惊失色,追问其详,不料二人还是气定神闲,江闳轻“哼”一声似早有预料,而江玉枫转着茶碗头都没抬。
她跟在鲁文安身边那么多年,从来就没拿撒谎当个事,后又经历这种种是非,胡话更是远比情真意切的时候要多的多。但“杀了人全家”,便是杜撰,她仍有所脸红。见江闳二人无动于衷,恐是他们不信,便又道:“当年霍云昇一路追我至明县,我和鲁伯伯慌不择路,跳入水里,他下落不明,我受了重伤。”
薛凌手指扶至额头,鬓角处有轻微一线白色,不凝神细看,几乎瞧不出什么。手指摸上去,和周围皮肤也并无两样,所以这伤决然不是什么致命重伤。而且伤口经冷水浸泡,血也止的快,当是可能瞧着吓人,实则也没给她带来多大影响。
非要深究起来,终还是从高处跌落,冲击力带来的伤害更大一些。更多的,还是她不会浮水,故而到最后人事不省。
只是,撒谎嘛。
手指顺势绕到了一缕发丝,柔软缠绵与李嫂院里几株柳树枝条颇像。她坐在门口,瞧着那树上嫩叶带着雨点来回摇晃,摇的人眼前一片凄迷。这种近水而发,依春而长的植物对平城来说太过金贵,养不活的,所以她看的专注而新奇。
薛凌多有惦记被霍云昇追杀的情景,那个狗东西拿着弓弩道貌岸然跟自己说阿爹要接自己还家。她午夜梦回,总能走到那处悬崖峭壁上去,惊醒之后越想忘,回忆反而越细致。
她甚至能记起,自己从鲁文安身后走出来,步子踩着的苔藓上有米粒大的鹅黄碎花,虽然小,却十分繁多,星罗棋布在秋冬还未腐烂尽的枯枝败叶里,一脚下去,能踩碾个百八十朵。
但这种清晰的记忆到了那李家那方院里,就一切戛然而止。她知道那些人和事存在,却怎么也想不起丁点面容。就连院里柳树,都不能确认究竟是三颗还是四颗。
她在宋沧住处,也是仔细盯着过李阿牛瞧的,却仍旧无法勾勒出李婶是个什么模样,泯然于京中年岁相仿的街头妇人。擦肩而过觉得很像,细看又不像。
“我受了重伤,被他爹娘捞了起来。”
薛凌目光空荡着飘向左上方,她确实在回忆,被李阿牛的父母捞起来了,然后呢?江闳似乎终于有了兴趣,目不转睛的盯着薛凌。
被捞了起来,然后众人说有人偶漂到了李家村。原也没什么异常,水里什么都有,她在平城外的流水里还捞到过骷髅。鲁伯伯说,水有脚,经常带着东西到处跑,捞到啥都不奇怪。
她对人偶没兴趣,她坐在院子里只担心鲁文安下落,担心的要命。而后是那家人欢呼声震天,原来是有商人出千金在找这个木偶。
什么人偶能值千金?
宁城常有新奇玩意,鲁伯伯掏光身上的钱也买不起。别说买了,看都没资格看,所以京中有个木偶值千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倒是那个大哥说要去买些糖果回来让人小有期待。
她又坐了些时辰。
“霍云昇丢了人偶引路,找到了那里。”
“赏金千两寻人,他爹娘纠集了一众人要拿我去换银子,我无可奈何,放了把火。”
薛凌将目光收回来,对着江闳笑了一笑,道:“你看,李阿牛不是我的人。当年事急从权,我只想补偿他点荣华富贵。非要说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就只能说他家旧居是块风水宝地,做了祖坟能福荫后人。所以他赶上了苏姈如将宋沧送去了明县,又赶上了魏塱跟霍准打的不可开交,还赶上后宫妇人肚子里多了个种。”
“江伯父怕些什么呢?我既没想过要把御林卫彻底给他,也从来没有过拿他当我的人。”
“做过的事总要重见天日,万一到时他大权在握,绝对不会放过我。倒不如就止步于此,反正这辈子已经是金玉满堂,也算我给过他父老乡亲的买命钱了。”
薛凌端水抿了一口,原来当年那场火,是烧到这里来了。
她到底心虚,除却在自身身上编排这些恶毒事,还略恐惧江闳不信。她捏着杯子不撒手,貌若无谓等着江闳反应。
应该是要信的,从她说杀人放火而江玉枫俩人没有反应开始,这二人就应该要信自己这番说辞。
她初觉得江闳父子听了无动于衷,是因为江府本身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但此时薛凌多少没拿江玉枫彻底当个狼心狗肺之徒,便是江闳能强装泰山崩而不形于色,江玉枫总该有个细小表情。
然她特意盯着人看,江玉枫确实是眼光都未颤抖过一下。若不是对这种事司空见惯,那就是早有预料。
薛凌自忱坏事做了一筐,这种恶事平生却是绝无仅有,应该不至于让江家父子如此看待自己。若说早有预料.....她倒也明白的飞快。
江府与苏家总是有所不同的,苏姈如必然是从三年点滴中知道霍云昇追杀过薛凌,但她怎么也没办法猜到薛凌和李阿牛短短的两日渊源。或者说,在薛凌上苏府之前,她决然没花功夫去关注一个半大孩子要往哪走,更不用提,薛凌夜逃本就是件密事。
但江玉枫知道,他一路与霍云昇时汇时聚,虽然没直接参与李家村事件,却是在明县附近停留过数日。既得了苏姈如告知李阿牛和宋沧在明县相识,那薛凌与李阿牛的过节...多半是当年...。
只是江府显然没跟苏姈如透露过分毫这种猜测,且没得薛凌承认之前,江家也并不就那么确定她与李阿牛已经认识。毕竟也可能是见李阿牛与宋沧二人异姓手足,起了收为己用的打算。
但既然有了这种猜测,薛凌再说起自己畜生行径,江闳父子自然没多大意外。
江玉枫知道有场火,只是并不知人是谁杀的,火又是谁放的。他既要装腿瘸,又要演仇深,还唯恐看的太多招致霍家不满,多数时候都是僵硬的躺在驻地,以示生无可恋,除非霍云昇十分为难的喊“没了江少爷不行”,他才爬起来走两步。
他默认是霍云昇,斩草除根是最稳妥的手段。闹出那么大动静,与其等着流言蜚语传遍梁国上下,不如赶紧人死债消省事。
但说是薛凌干的,也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