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甘(七)
只是他并未在这点小疑惑里沉沦太久,小二一声高呼掌柜的,陶弘之便转身径直往陶记二楼去。多是来了大买卖才犯得上要他亲自招呼,故而无需在一楼大堂里浪费光阴。
事做的多了,就习惯成自然。他偏安于闹市,低眉顺眼迎来送往,所求不过自在日子。上次与薛凌的事儿,已经让陶弘之悔了好一阵。恰又赶上薛凌这近两月没来陶记,免不了让他更添懊恼。
今日骤然见薛凌出现,除却惊喜,更多的,也算长出一口气。他就是个开铺子的,说是顶了个响当当的京中老号,不过也就是祖宗积德,留了一口饭吃罢了。他只想老实着把碗捧的紧点,其他的,只能顺手,不能多心。
几阶木梯爬完,陶弘之轻整理了一下衣衫,瞧着客人已站那挑着,堆上满脸热情迎了上去,恭敬道:“小公子贵姓”,喊的十分娴熟。
薛凌的墙也翻地轻车熟路,即使苏府表面上被围的铜墙铁壁。主要是她进苏府,也没几次是走门。这园子太大,从正门入,得七拐八拐才能回房。倒不如她一个翻身,走一段屋檐,直捣黄龙。其次,那些看守的官兵,也没几个正经守着的。
按了官府正常行事,苏家一干子人都该在大狱里头受审。薛凌不知为何苏远蘅进去了,苏姈如还能在外面晃荡。但也见怪不怪了,这件事本就是几方势力一同插手,谁死谁活本就不能按常理来推算。
且苏远蘅目前是被参,还未正式定罪。苏姈如是个女流,非说自己不参与家中生意也没谁能怎样。既然没到抄家灭族砍头分尸的日子,苏府仍旧花团锦簇倒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何况,霍云婉要的东西还没到手,只怕有意将苏姈如放在外头的。不然,她也进去了。霍家要的东西从哪拿啊。薛凌站在墙底下,胡天胡地的想了一档子。
她倒是不想来苏姈如这,可仔细想想,自己还真的来。薛宅那是不能立马回去,江府....她失了些底气,暂时也不想去。剩下就这一个苏府,反正也是要来找苏姈如议事,早一日便早一日。
最重要的,霍云婉的信可能最早到的是苏府,而不是薛宅。
却不想她行至会客处时,苏银似乎已经在那等了很久,一瞧见薛凌身影,一拍大腿,三两步小跑着上来道:“小姐可算来了,夫人都等你半个晌午了。”
他仍是叫薛凌“小姐”,是薛凌以前住在苏府时的称呼。脸上焦急与欣喜也是发自内心般,说完犹不够,还要上赶着邀功道:“就连菜都是一遍遍新做的,就怕重复着温热失了鲜味,不合小姐胃口。”
薛凌站着瞧了他两眼没答话,她在府中许久,对苏银在熟悉不过。有时候会想,这个人是为了什么呢?可想不出来也便罢了,她并不怎么喜欢此人,自然也不想多花心思在此人身上。
但这会听得苏银如此说,方知苏姈如竟然是在等自己。心头小有奇怪,苏姈如和江府通过气,又知道自己和霍云婉有了牵扯,那必然就是知道自己不可能这么快来苏府的。因为鲜卑的回信还没到,在江府大家聚散都不愉快,她怎么会觉得自己一大早就要来苏府?
眉峰本只是微聚,片刻后彻底拧作一团。薛凌记起估摸着还在薛宅装死的申屠易,她猜是苏姈如指使申屠易去薛宅的,但生死之间却没工夫细想苏姈如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大家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两看相厌,但这个时候明着扯别人腿,实在不像苏姈如能做出来的事情。
去了陶记后,跟着陶弘之一堆胡言乱语,心头舒展大半,一时半会更加忘了这桩事的正主,可不就是这宅子里闭月羞花的苏夫人。可现下,薛凌已堪堪明了大半,为何申屠易出现在薛宅。
走进屋里时,果不然苏姈如坐在椅子上,斜托粉腮,金翠罗绮处盈盈浅笑着,见薛凌进来,赶紧招手道:“落儿过来”,全不似昨晚在江府处的恶毒妇人。
薛凌不欲与她争辩,只瞧见桌上玉盘珍馐果然是还热气升腾,想想在陶弘之那几口茶水点心不过是勉强解了乏,这会不上赶着补补,还要等什么时候。于是便直直走到桌边坐下,拿了筷子去捡自己喜欢的吃食。
苏姈如变戏法般将一叠粉嫩花样点心往薛凌面前推了推,道:“厨娘新做的。”
薛凌手上微停,却仍是没什么反应。桃花酥桃花酥,苏府也就这玩意拿的出手。可拿的次数多了,就没那么灵了。她目不斜视,仍是吃的畅快。
许是没能达到想要的效果,苏姈如施施然退了身子,依在椅背上,手帕拟过嘴角,得意又带些娇嗔道:“我知他拿不住你,怎来的这般晚?”
薛凌知这个“他”说的是申屠易,将嘴里一口笋丝嚼了又嚼,还是不想回应,苏姈如却又欢快的问道:“死的可干净?”
薛凌牙齿一个冷颤,仿佛是咬着了申屠易那根被切下来的小指头,胃里一阵翻滚,只想吐个昏天暗地。手脚也瞬间跃跃欲试,要离了躯干自个儿舞动起来,掀了这一桌子锅碗瓢盆。
可她停顿片刻,所作所为不过是,用力将嚼着的笋丝悉数吞了下去,又拿了一盏茶水,喝了好几口,才瞧着苏姈如,也是那般好整以暇道:“作什么要他命?”
她漫不经心的去拨茶叶,和在江府一模一样。实则体内有另一个薛凌已经将剑横在了苏姈如脖子上,发狂一般叫嚣:
“作什么要他命?作什么要他的命?”
她知道苏姈如为何遣了申屠易去薛宅,先不管这两人有什么狗屁纠葛牵绊,苏姈如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早点来苏府。
是苏远蘅撑不住了?还是苏姈如自己等不及?还是想算算霍云婉的账?薛凌放下茶水,又夹了一箸笋丝。平城不产笋,这玩意在夏末又是稀罕物,她确实是喜欢吃。塞进嘴里咽下后,见苏姈如未答,便又道:“你想我早些来,找个人知会一声就是了。”
许是薛凌太过反常,苏姈如刚刚是有些愣神,脸上也有一丝绷不住,却又瞬间恢复笑脸,戚戚哀哀道:“国公家的少夫人,哪里就是我想请就请的动。”
“哪里是我想要他的命呢,谁让他上赶着找薛小少爷的不自在。”
余甘(八)
苏姈如仍是一贯的亲热又怜惜,恭维的也恰到好处,倒好像真的是说薛家的小少爷得罪不起。但按她的说话风格,这里该喊一声落儿才是。绕了口舌非得称一句少爷,不过就是提醒薛凌一句,申屠易已经知道她身份了。
薛凌又怎会听不出来,但她不想在这事上多作纠缠,只继续吃着不答话,佯装心无旁骛。有些事,做过了,原不该去多想。可苏姈如上赶着提起,薛凌便免不了要去惦记。
苏姈如说的也没什么错,申屠易已经知道自己身份了。以前不去见官,今日不去见官,并不能保证明日也不去。苏江齐三家手上东西太多,自然是舍不得丢。可申屠易孑然一身,烂命一条。
万一...起了鱼死网破的心。
夏日的藕带也是一绝,脆生生的清甜不腻,她又夹了一截丢嘴里。宽慰自个儿,申屠易也是决绝的,能为了几条人命不死不休的追着自己,必然也要去追着别人的,断不会轻易自寻死路。
她手腕微顿,想起那只胳膊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何苦这么行事,留着给旁人添添堵也好。转而又想,是该这么行事,不然先堵了自己。
念及此,薛凌抬头笑着瞧了苏姈如一眼,缓缓放了筷子。道:“夫人这么急着要我过来,有何见教?”
苏姈如对上薛凌眼神,本也是柔柔笑着想再说几句场面亲热话,却莫名觉得现在的薛凌比以往吓人的多。腹诽了两句,强撑着道:“落儿去了这般久,念想都不留一个,回京了也不来苏府转转,倒好像往日苏家苛待了你一般。”
她叹了口气,垂了头,哀伤道:“远蘅就不说了,远凔也是苏家瞧着长大的,如今出了这等祸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赶紧找了落儿来商量,又能找谁去。”
薛凌理了理衣衫,盯着苏姈如不答话。
静默良久,苏姈如终于从若有若无的啜泣中抬起头,瞧了几眼薛凌,忽而“噗呲”笑出声来,娇声道:“罢了罢了,如今落儿大了,不似往日有趣儿了”。她轻点了一下指甲蔻丹,挑眼斜过来,略作骄纵道:“我还当你取了他性命,就要巴巴赶过来与我再论个生死呢。”
“哎,这事儿,没意思。”
这事儿,没意思。在苏凔处的事,苏远蘅本就事无巨细告知了苏姈如,更不用说申屠易事后还绑了苏家大少爷去兴师问罪。
苏远蘅本是颇喜申屠易,为着这份喜好,苏家原有意重用申屠易。但将与沈家打交道的事全权交与一个才认识了短短数月的人,显然不是苏姈如能干出来的事。终不过,他是苏家顺水推舟选出来的替死鬼罢了。
给生人,不放心。给心腹,万一出了什么事,又太可惜了。而且事情传出去,手底下谁还敢卖命。申屠易出现的恰到好处,若后事一切无虞,就将此人收为己用,若霍沈两家打起来了需要找个人挡刀,此人刚好身高体壮,能多挡几柄。
苏远蘅知否,他知道的。
申屠易一行人不知道,只当自己是千里马遇了伯乐,跑的分外卖力。虽申屠易也有自己的图谋,但对苏家总也称得上忠心不二。
只是苏姈如没想到霍沈两家没打起来,皇帝和相国先打起来了。城门失火,池鱼早些跑远一点躲躲也就是了。偏这把火竟然是苏凔把自个点了去引燃的,连带着苏家一起烧的噼啪作响。
苏家都烧透了,申屠易一行人哪还能幸免。可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必须要死的理由,如薛凌所想,申屠易没有去叫官府来拿人,无非是苏姈如编了些薛凌当年如何被追杀,如何躲到她这里的胡话。
也算不得全部杜撰,总有那么三五句是真的,其余也不过就是夸大其词,说到底,意思只有一个。朝廷从来没打算放过薛凌,如果申屠易去官府报官,无凭无据无人证,第一个死的,并不会是薛凌,而是他申屠易。最好的,是先行想办法拿了薛凌,大张旗鼓的送去官府,击鼓喊冤。众目睽睽之下,便不好有人动手脚。
以申屠易的脑子,搁几年以前苏姈如这般说,他未必会信。虽知道官宦多有龌龊,然底层的人,能见识多少事,断然没想过还会有人能瞒天过海,指鹿为马。可是,他的养父母的那亲儿子,确实是......
确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虽然抓了人去,未必就能如愿,总好过红口白牙空话。而且,晚间虽有巡役,衙门主事的却是在家作春秋大梦。这种事,说给普通衙役一点狗屁用都没有。他如此心急,更多的,是怀揣些许不服,念着那次在苏凔处能用刀压着薛凌三分,便独自上门铤而走险。
苏姈如自问对申屠易有些许了解,却不太敢在这个关节口冒险。申屠易出门之后,苏家原是有人尾随,确定了是他一人前往薛宅,才放任他在那里等着的。
显然含焉是个天大的意外。在苏姈如眼里,薛凌虽性子冲动易怒,但大事上到底称的上妥帖,断不会将自己的容身之所随便透露给旁人。和江府闲谈中,也确认过薛宅那里从未有过人到访,连陈王妃亦不知其所在。
申屠易的身手,苏府有数,决然不是薛凌对手,仗着那点熟练,又刚好能压住薛凌一阵。以薛小少爷的性子,这个人,该不能活着回来了。
作什么要他性命?
哪里就是想要他的命呢?一个人的生死,是一件要考虑良久的事,就申屠易这么个人,实在还不够分量。
他被捞进苏府数日,其实可以死的悄无声息,和他那些把兄弟一样。苏姈如从来不想救人,死人才安全。尤其这个是在京中的,万一被霍家捞了去,开不开口,并不重要。
所以,对苏家而言,乌州那一干人等死了没什么不好,自然也包括申屠易在内。苏府已经先抢到了人,哪里需要送到薛凌面前去。只是薛凌一日未归,这个人就还有点用处。
苏姈如既然找上了江府,就做好了要苏凔死的准备。无论如何,不能牵连到苏远蘅。有什么事...能把苏凔和苏府割开?
是宋沧,两个不同的姓,才能彻底割开。
余甘(九)
既是要姓宋,就必须有个人去说道说道,这个宋字是如何写出来的。苏家显然不能出这个人,要花点银子买一个,短时间内也不能打点的妥帖。
申屠易合适,三年前的押囚之人,又和薛凌交过手。连找上苏家的缘由都合情合理,就说一路追查宋家余孽下落,追到了苏家。只是没有确凿证据,便忍辱负重这些时日,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
至于宋沧如何到的薛家,自然是被薛贼劫出去后丧心病狂,杀了苏家某姑婆家的二女儿她三姑爷家的侄儿的表亲,后摇身顶替,来苏府求个活路。
苏家家大业大,也不差这一口吃食,又见那小子虽样貌寥落,却是举止有度,起了个爱才之心,收留了送去一故人家好生教养着。后又听其天资聪颖,花了巨资请得名师教习。
哪里就晓得,竟然是朝廷钦犯?怪不得,要暗中通胡。
这等颠倒黑白,已在苏姈如心里过了好几个转。要是薛凌再拖个几日,江闳打定主意下手,申屠易怕是就要走到霍准面前了。
听上去,好像编的十分圆溜,细细想,也不过是鬼话连篇。但比起坐以待毙,这法子显然是好的多。有江府的把柄在手里,江闳暂时不得不保着苏家。霍家那头,还有个霍云婉指望苏家给钱,再把薛凌的事一抖搂出来,怕那位皇后也舍不得苏家死。
但得周旋几句,霍家一时半会该不会觉得苏家是窝藏宋沧的罪魁祸首。何况,苏家和沈元州来往甚密,只需编造点什么。起码短时间内,霍准装也要装个心花怒放出来。
有这三人力保,在苏凔这事儿里不说安然无恙,起码能落个性命无忧。至于后事如何.....真真个笑死人了,眼前的事儿要是过不去,哪还有什么后事。
固然人人都想步步为营,实则个个皆免不了要兵来将挡。
至于申屠易会不会随了自己心意,任由苏家拿捏?这实在不值得考量。苏玲如昼夜辗转,尽可能的想把这些事编排的圆满。申屠易一进了苏家大门,除了住地冷清荒凉些,其他衣食都是赶好了送。近水楼台,翠羽楼的姑娘也是塞了好几位在他房里,可不是就是防着这位义薄云天的侠士怒火没地儿发去。
恩重如山实在算不得什么筹码,但如果能投奔上霍家,又助朝廷拿下重犯,还破了胡人奸计,这等富贵逼人。苏姈如实在想不出世间有什么人能拒绝,就不信区区一个申屠易能免了俗去,何况还有什么一雪前耻,报效朝廷,为国为名的各种添油加醋。
人只要对一件事有丁点动心,风吹草动都是说服他的理由。
这些事终未发生,所以成不成的,自然也没个定论。只是既然薛凌已经回来了,申屠易便一无是处。苏姈如倒是想留着求个保险,但申屠易和薛凌俩人实在没有可比性。
就说江府和霍云婉处,也不可能想将薛家的儿子在京一事抖搂出去。霍云婉既然不想,霍家的路子也就断了。没了这些人作保,就算把光天化日之下把宋沧丢出去,苏府只能是个殉葬的。
那还养这个人做什么。
且他还有苏家在乌州一带的大半账簿,虽不说必须要死,但没了也挺好。须知这世上大多数丢了性命的,并不是一定要死了才行,仅仅是,他并没什么理由一定要活着。
苏府的园子,边边角角的都凑上,也得有个两三亩地。就算外头铜墙铁壁,可真要死个人,估摸着也翻不出来什么水花。但不到最后,苏姈如并不见得想多桩破事儿,反正目前为止,申屠易还在对苏府感恩戴德外加义愤填膺。
然而,她在江府和薛凌闹的十分不愉快,又知道鲜卑的信还得等个三五日。依那位小少爷的性子,怕是不到最后关头,不会登门。这已是好的了,就怕到了最后关头,薛凌还不登门,直直就让霍云婉或者江府的人来开口要钱,苏府还得笑的好看点捧上去。
苏远蘅还在狱里,为人母,不要个准话来,怎么放心的下。
她终是还不敢问江府要,也不敢问霍云婉要。纵然已经明晃晃的欺到了江闳头上,终究她还是不敢出了恶言,要这俩人保苏远蘅分毫不少。谁都知道,只要苏远蘅一条命仍在,苏家就不可能真的玉石俱焚。
她唯一能肆无忌惮的,反倒是薛凌。她自问了解薛凌,所以有恃无恐。昨晚在江府处,脸面给的如此难看,并非就是真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苏家的夫人,哪能在众人面前这副德行呢。
不过就是,做给江闳看,表示苏府跟薛凌也不是同心同德的一路人罢了。纵然薛凌手腕通天,这京中众人都要受她摆布,实则个个心怀鬼胎,翻脸只是早晚的事。苏姈如觉得,要选一个站队,怎么也选不到薛凌身上。
而且,她知道薛凌其实重恩的很,假如将来翻盘,大概是不会让苏家万劫不复。其他几方,那就难说了。所以,由不得她不选江府,起码明面上要选。
你看,这个世道。
既然不能死等,就必须得找个由头早点让薛凌到苏府来。请必然是没用的,要挟.....苏府现今也没什么东西能要挟到薛凌。她能指望的,也就薛家小少爷那受不得丁点气的小性子了。
就为着这点小性子,苏姈如笃定薛凌不可能宿在江府。她亦知存善堂的所在,却也猜薛凌不可能回去。京中便只剩一处可容身,薛宅。只管哄了申屠易去等着,三五句打起来。就算申屠易不说,薛凌多半也能猜到是自个儿。毕竟,她知道申屠易在为苏家做事。
如此,等申屠易死了,只怕薛小少爷的气还没出完,早早就要来苏家找人算账的。她昨晚都没歇息好,翻了几个身便催着底下人赶紧备茶点吃食。没曾想,竟是左等右等,还不见薛凌来。
应该是要死的啊,那么个人不可能的拦的住薛凌,应该不能这么费事啊。她等的有几分心焦,手指关节轻敲着桌子,并不担忧申屠易真的能将薛凌扛去见官。她担忧的是....
怎么?死个人这种大事,薛家小少爷都无动于衷了?
余甘(十)
可薛凌真真到了她面前,心头大石悉数化为志得意满。还没等薛凌进门,但听得苏银冲出去寒暄,所谓大事瞬间就变成了微不足道。果然还是薛家那个小少爷,不过死了个把人而已,就能让她上蹿下跳。
苏姈如完全未想过申屠易还活着,虽薛凌性子阴晴不定,实则软的很。二人既有过相与,真比划起来,确实是有可能留手。但人被逼急了那片刻,大多是从力不从心,本能只求你死,我活。
既然薛凌活着过来了,那申屠易必然是死了。
苏姈如觉得没意思,薛凌也觉得没意思,没意思到她都懒得回一句“让夫人失望了,申屠易还能喘气”。她以前一向见不得苏姈如这样明目张胆拿人当傻子逗着乐的样子,碰上就要想法设法的撕了那张千娇百媚的脸,现下却也只是尽量气定神闲的往上翘了嘴角。
空气凝滞稍许,苏姈如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犹不死心,关切道:“收拾的可妥帖?这个时节儿,上头查的紧。落儿可不好像在驸马府那般,直直将个大活人丢园子里,好好的将个公主都吓魔怔了,你瞧瞧昨儿在江府.....。”
说着又将那碟子桃花酥往薛凌面前推了一推,指尖捻了一个递到薛凌嘴边道:“消消食儿。”
她这么一提,薛凌难免记起了杀掉的那狗,若有所思却并没大的波澜丛生,也知苏姈如不过在撩拨自己情绪。冷静是一回事,但厌恶也是真的。只是那一定点粉色在眼前晃荡,她终没不耐烦的去打落,而是轻接了过来咬了一口。
有一些畏惧,如同小时候在平城原子上被不知名的虫子叮了那样。不是畏惧苏姈如,而是畏惧自己。
畏惧的来源是,她突然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怎么在意申屠易死活。假如含焉不曾出现,一切就会按照苏姈如的想法走。申屠易跟自己打起来,逼着自己去见官。而自己手里只有平意,情势逼人。依着自己惯来的为人处事,不杀了申屠易不会罢休的。
可申屠易死了,自己并不会为一条交浅言深的人命懊恼太多,只会懊恼自己被人算计。所以,那条人命并不重要。如此的话,作什么要他性命,其实自个儿也是没资格问的。
或许,只能问,作什么要让我去取他性命?
幸而这份罪孽还没背在身上,她数日之前生拉硬拽扯了个含焉回来,那个汉妓扛着数日之后的薛凌一并逃出生天。这一路走的艰难,可终归还知冷知热知自愧的活着不是么。
可惜现下薛凌没工夫去想这些因果报应,苏姈如本是好好的笑着,递了糕点后,语气突而略带嫌恶,瞧着薛凌道:“这点心也是贱的很,原是王公勋贵家里唇红齿白的娇俏厨娘才能作出来的东西,而今街头市井到处都是。真儿个论起来,还不就是沾了个薄名。”
“细翻开了,不过几点胭脂拌面粉。倒不如燕窝熊掌,是个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想学,也学不到里子去。”
薛凌指尖用力,那酥皮就簌簌落下些粉末来。她一时没能听出来苏姈如是在含沙射影些什么,也不想去猜。摸索了两下,将手上点心搁在碟子里,努力让自己的笑端方了些,还轻微躬了上身,不带任何语气道:“夫人不过就是在担心少爷的事罢了,何必故左右而言它。”
不等苏姈如作答,又道:“狱中只有...和少爷”。她想说宋沧,话到嘴边却还是忌讳,苏凔二字也喊不出来,远凔更是不用说了,略停顿就带了过去,反正苏姈如也知道说的是谁。
“既然只有这两人,夫人也知道,状元爷动不得,那受审的多半只有少爷一人。朝廷怎么审人,我还真是没见过。”
“不过....”
“当年我....下狱第二日就没了,夫人是知道的”。薛凌添了些自嘲,仍是笑看着苏姈如道:“没准就是熬不下去,所以一命呜呼了。”
“就不知如今苏家安排了多少人在大狱外头等着给少爷添菜,别连人死是活都不知道,就上赶着拉人给他黄泉路上作伴。万一先去到阎王面前参一本呢,这不是得不偿失么。”
薛凌讲话从来难听,但像这般从容自若的难听,苏姈如还是第一次见,刚要张口,薛凌又抢着道:“罢了,夫人手眼通天,哪能就活人死人都分不清,向来分不清的是我。”
她将心里那点畏惧化为道义,念及自己那句恶毒“他们骗你”,这会便目光灼灼的盯着苏姈如,道:“申屠易的人,是不是苏家下的手?”
问题有点蠢,申屠易一行人死了,拷问对象就只剩苏远蘅一个,于苏家并不是什么好事。但如果那行人不死,随便哪个屈打成招,或者被人重金收买,做了人证,再交出些有的没有的物证,那苏家的事儿就更糟。
死了,反倒干净些,真要论起来,苏姈如着人下手,好像也说的过去。就算不下手,说不准给人提供了什么帮助,毕竟人是苏家养着,更容易抓到些。
苏姈如显是被薛凌那会一番话气的不轻,还没反应过来,又听的薛凌如此问,还满脸义正言辞的样子,讽刺的笑出声来,道:“怎么,讨个公道,头七好去给人上香?”
“那还真是讨不到我身上。”
“我倒是想,轮的到我么,薛小少爷?”
“嗯?我还当是那蠢货得罪了霍家。原来不是,是不长眼惹上了天家。”
“你说天上的人打起来,我们这些人躲都来不及,难道还冲上前给人帮手?”
薛凌轻喘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唇道:“那也好,既然夫人跟江府有过来往了,个中事也无需我再讲,何必巴巴的逼着我来。大家都不想动苏凔,免得给对方把柄。主事的只剩个苏家少爷,夫人总不能强人所难,叫我生生给他在大狱里造出个养尊处优来吧?”
她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来,抽出一张放在桌子上,仍是抢了苏姈如的话头,突而一身的恭恭敬敬,道:“当年夫人援手,承蒙大恩了”。说着将银票推至苏姈如面前,停了一停,却并没久等,继续道:“可是这恩,我已经还了。”
“这里的,是当年双倍本金,今日一并结与夫人。
余甘(十一)
苏姈如当然是没接,脸色却是变了一变,张口要说什么,嘴唇却是微微蠕动了一下又停住,几不可见。转而还是挂了笑容道:“这都三四年了,落儿倒是丁点没变”。她看向那张银票,指尖移过去,点在上头小幅度摩挲着,语气玩味:“当年借是强借,今儿还也是强还。都不问问利如何算,账怎么入。”
“总也就是当苏府是自个儿家,好欺负着呗。人啊,竟欺负让着自己的。”
薛凌瞧着苏姈如指甲上丹蔻鲜红欲滴,仿佛立马就能染到自己手上来,也不想与她虚与委蛇,顺势将右手收了回来,手腕放在左手掌心轻捏着。不改语间恭敬,谦卑着道:“当年夫人坐地起价,何必嘲笑我今日趁人之危?”
“可夫人误会了,我是诚心感念苏家大恩”。
薛凌伸手端了茶水,发现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违心。她一直觉得自个对江闳对苏姈如,还有齐世言等人,除了恶心找不出第二个情绪来。一朝放下之后,发现还真是,这些人,都能挑出来那么些可取之处。
这个可取之处未必是什么高风亮节,仁义道德,只是恰好对她薛凌有利。有利,就算恩。这可就太好了,恩怨分明,各凭本事。
她又重复了一次:“承蒙夫人当年援手,感激不尽。”
“以夫人的本事,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与皇后有来往。”
“我与她说些往事时,闲谈说起过与夫人的渊源。”
“霍姑娘,对夫人想要往宁城一带送钱似乎颇有郁结。”
“原也无可奈何,谁让夫人把持了中宫财政。这事倒让相国背了好大一口黑锅,长春宫里富丽堂皇,小丫鬟手里宫灯都是燃的上好长明脂。说出去,百官还当是霍大人中饱私囊,就为给自己女儿添香火呢。”
“可夫人也知道我有些事放不下,不巧一路追到那,难得与霍姑娘有投缘之处,又恰逢夫人递信,乞哀告怜的要她帮你周旋霍家,不惜....倾苏府全部之力。”
薛凌叹了口气,去轻抿了一下茶水,看向苏夫人道:“我没应她。”
“夫人,是我没应她。”
苏姈如瞧着薛凌目光朗朗,恐慌瞬间席卷全身,她下意识想躲开薛凌视线,薛凌却是先苏姈如一步低了头,专心致志的拨弄茶碗里浮叶。
相国大人啊..她到不知道有一天能把霍准的名头喊的如此好听。虽苏府园子里安全的紧,皇后来皇后去的,总也违心。或者,她是不想喊皇上,故意避开了这个字眼,才用了霍姑娘代替。可她以前,对这些狗直呼其名已是赶上心情不错的时候。如今相国大人喊的亲热,又是为什么?
苏家不是她口无遮拦的地方了。
这天下再也没有一处是。
事还没讲完,薛凌却不再多废唇舌,她知道苏姈如想得透,且要不了多长时间。说没应霍云婉,还是有些夸大其词。谁让霍云婉不过就是随口问了一句,语气闲散无意的很,在二人几次夜话所谈的内容中完全不值一提。
“苏姈如上赶着送东西到霍家手里,既然你在宫外,对苏家事务也熟悉,不如我顺水推舟早早接了过来,你去打点着?放自个儿手上,用起来方便些不是么。”
薛凌进宫是为薛弋寒之死,以及霍云昇,哪里有心思管苏家什么模样。她当然知道后事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尤其是跟苏姈如两看相厌,能有个机会一劳永逸,真是喜从天降。
霍云婉说的也对,这事儿极好作成,不过就是顺水推舟。虽不能将整个苏家收入囊中,起码能趁机骗得三四分之一来。霍家是上位者,苏姈如又是自己赶着凑来贴热脸,说与虎谋皮,都是抬举苏家。
所以即使霍云婉这句是玩笑话,薛凌亦听得出来个中试探。当时只说苏姈如是把霍云婉得罪死了,如今再看,假如她当时与霍云婉达成一致,已经图谋了苏家,苏姈如手上已经没有任何筹码去救苏远蘅了。
不止是苏远蘅,失了利用价值,霍云婉只会借霍家之事让苏家彻底倒下。这事儿霍准只怕乐见其成,毕竟苏家一倒,沈家也要大伤元气。通商的活儿,若是交给户部主理,那可不是皇帝说了算。不然魏塱何苦将苏凔夸的跟朵花儿一样,巴巴抬个苏远蘅起来。
就算苏姈如求助于沈家,霍云婉只需丢出微末证据,就能让沈元州知道苏家两面三刀。那时候,就是把“余孽宋沧在此”的牌子挂江闳脖子上,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在这种局面下保苏家。逼着一个人去做他完全没可能做成的事情,他只会狗急跳墙罢了。
不管怎么走,苏家都完了。
没发生的事情,厉害讲的再透彻,不信的人只到一句危言耸听,信的人,却是毛骨悚然。如薛凌所想,苏姈如转瞬明白她不应的是什么。可能想的没那么透彻,但若是连与霍云婉的关联都想不到,那苏家早就完了。
除了怕,还有些气。她在霍云婉身上没有失过手,当初霍准还不是相国。这小姑娘就与苏姈如交好,一步一步看着她入主中宫,银子只管堆着她花。竟然是...竟然是到了这个地步。
苏姈如也不觉得自己蠢,且不说霍云婉跟霍准是父女血脉。就说二人利益纠葛也是扯不开的。霍家有个两样,那皇后的位置有那么稳当吗?为何..为何霍云婉舍了亲情地位荣耀全不要了,就非要跟自己生身父亲过不去?
是薛凌。
是薛凌许了霍云婉什么,或者薛凌让霍云婉有了别的路子可走,所以霍云婉用不上霍家了。就是这样的,如果没有薛凌,霍云婉也不敢想要拿了苏家去。
她这个迁怒来的毫无缘由,没有薛凌,还有赵凌,钱凌,孙凌.....等等,霍云婉早些不想,只是她不想真的将苏家给了姓霍的,而其他又找不出个这么个合适的人罢了。结局从苏姈如第一封劝慰的信递出去就已经注定,只是那个人出现的早晚不同而已。
她该庆幸些,是薛凌先出现了。
起码薛凌就庆幸的很,她觉得可以用这事跟苏家三年过往划了休止,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以后的话....苏姈如跟拓跋铣...这俩差距还是有些大,自己是要杀了拓跋铣的。一时还真是挑不出个何时的人来,大抵..是和石亓差不多。
见死不救笑两声走远些便是,落井下石还是为难了点。
余甘(十二)
片刻寂寥没持续太久,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薛凌抬头先循着声音瞧去,是那碟桃花酥跌了一地,和当年鲁文安拉扯时跌出去的模样一般无二。
她目光在点点粉色上面停留片刻,又扭着僵硬的脖子去瞧苏姈如,眼里笑容清冷。苏姈如却也仍还是朵富贵芙蓉嫣然色,倒好像扔地上的碟子是她骄纵着使些小女儿性子,无丝毫气急败坏。
见薛凌盯着她瞧,也是吟吟不语,只一双剪水柔柔对着薛凌,似嗔似怨。左手慵懒的托住自己下颌,右手却是伸的远了些,拉了一盏糖莲子到面前,拈了一颗,悠悠然放进了嘴里。
薛凌咧了一下嘴角,起身后伏在地上去拾七零八落的点心。后头珠玉落盘之声,是苏姈如抓起一把糖莲子,又从高空漫不经意的倾泻下去,复又抓起来丢下,如此没个停歇,任由糖渍粘了一手。
薛凌拾的仔细,一丁点都不舍得放过,撩起一截衣襟装了,尽数揽在自己怀里。眼看着再没有了,还在那用手心扫沾了丁点碎屑的尘灰。苏姈如仍在来来回回捣腾那些糖莲子,语间尽是期待着问:“落儿可有玩过骰子?”
薛凌手上动作略顿,她想着苏姈如会问苏远蘅,问霍云婉,问谁都行,实在没想到苏姈如会问这个。但无论问什么,其实都无关紧要。且苏姈如说话,从来便是如此,期待与不期待,都是一种假象。
直到地面干净的如同被狗舔过,她终于心满意足的起了身,搂着那包东西,道:“我的房间可有变动?”
苏姈如做了个伸长脖子的动作,瞄了好几眼薛凌手上,才假意埋怨道:“哪有捡地上东西的道理,失手摔了也就摔了,管他是个什么奇珍异宝,值得我家落儿弯腰。”
薛凌指尖移位,摸索了一下。想着,今后,这东西不能再吃了。
苏府大的很,恰逢近日天公开颜,料来是没什么夜雨。就算有,廊檐子下凑活凑活也过了,见苏姈如不答,薛凌就不打算再问,只说是自个儿去瞧瞧,有得歇,便歇,若是没有了,随地躺躺也就罢了。
她要走,苏姈如语气却瞬间多了些悲凉,喊了一声“薛凌”,继而偏了视线,略怆然道:“你要输的。”
你要输的。
她手里一把糖莲子落的恰到好处,蹦跳间残影遮住视线。等一切归于平静,薛凌早就走出门廊了。只有苏银走进来,躬身喊:“夫人”。神色庄重老成,截然不是薛凌面前的讨好油滑向。
苏姈如撑着头,没看苏银,脸上无悲无喜,只是喃喃了一句:“她要输的。”
苏银等了片刻,仍不见苏姈如回神,便又喊了一声“夫人”,苏姈如终于回神,瞧向他,摆了摆手,示意将桌子上撤下。继而借着落手的功夫,轻扣了两下桌檐,方挂上一贯的笑意,春风满面的出了厅。
薛凌几个转后,回了原来的房间,此处还是一切未改。她放下手上东西,本是要躺,脚却不自觉往书桌处走。桌上砚台狼毫皆洗的干干净净,一叠厚厚的宣纸在羊脂玉镇尺之下压的结实。
黑白相撞,就越显的纸上墨浓。
她缓缓抽了一张出来,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是“计伏成戴,谈宋茅庞。熊纪舒屈,项祝董梁”。与她近日遇上的那些狗毫不相干,却又颇为相近。
近到她想去捏一把那个装着孔明锁的荷包来按住躁动的心,才刚触及,又记起兵符的事,瞬间跟烫了手似的,缩回老长一截。
人,终于重重的倒在了床上。
霍云婉给苏家的信,是在第三日晚到的苏家,江府的人,果然是还没到回到京中。纵是两看相厌,听闻宫里来信,薛凌还是老老实实坐到了苏姈如一侧。
这数日,她不愿意出门,苏姈如也没来叫,饭食一应是下人送到面前。如此识趣的苏夫人,薛凌也是第一次见。许是觉得这人终于不拿自己当傻子玩了,她心头又平了几分。
然苏姈如开口却不是信上写了什么,反而扬着那张纸条仍旧是问:“落儿可有玩过骰子?”
薛凌冷着脸,兀自伸手去拿纸条。她只当苏姈如要闪躲,却不料轻易就拿到了手。虽小有疑惑,倒也没多管。展开来看,是霍云婉的笔迹不错。
只是...薛凌抬头看了一眼苏姈如,咬了一下嘴唇,才堪堪止住嗤笑。霍云婉的架子大了些,既无寒暄,也无借口,简明扼要,十万石。
但她并无多长功夫去嘲讽苏姈如,而是推敲起信上内容,未免与自己预料相差太远。十万石...够十万大军月余口粮。先不要说鲜卑有没有那么多人要养,就算拓跋铣已经备马要跟羯人真打起来,原子上一马平川,无物可挡,生死胜负快的很。拖一个月,怕不是他想等羯人的肥羊多下几窝崽出来。
而且,这与自己当初商议的东西相去甚远。整整差了数倍,狮子大开口,那傻狗也不是这么个开法。但世事就是说不准,她捏着纸张,一时间分不清这东西是拓跋铣想要,还是霍云婉想要。
然而不管是谁想要,梁国的粮仓倾尽,估计一时间都搜刮不出这么多余粮,又遑论苏家。而且这么多东西,要运过去。霍家的手再大,怕也难以遮的住。
就不知里头是哪个蠢货在玩花样,好在霍云婉应该会递信到薛宅处说的清楚些,薛凌心性稍定,便决定这个问题先搁一搁,稍后回去等着。当务之急,是苏姈如想怎么做。
虽苏远蘅在狱里,苏家骑虎难下,可信上内容一看就知道荒唐。薛凌自觉搁自个儿身上,再是强忍,也要气个青筋毕露出来,却瞧苏姈如此刻还捏着个帕子四平八稳的问人是否玩过骰子,真真是能耐。
便是她刚刚抢了信,又明晃晃的轻视,苏姈如也未改神色,捡了把椅子坐下,转了话头,道:“说的详细些呗”,似是忍俊不禁,她捂着嘴笑了一回,才满是戏谑道:
“这是哪家的,莫不是个痴的?”
余甘(十三)
薛凌抿了一下嘴唇未立马回答,借着桌上红烛摇曳生光,将纸条移上去,撩着火抖了两抖,方松了手,由着一点残片灰烬尽数洒在桌上。
其实也大可不必,区区数字,递道谁面前去,也扯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就这么寥寥几笔,却是将一张纸都勾的起了毛刺般蜇手,烧了图干净。
她既知是里头是哪个蠢货在玩花样,苏姈如自也是门清。管这十万石是银是粮,就是把苏远蘅架出来当着她面活剐了,苏家也拿不出来。
明显就拿不出来的东西,若非是故意找个莫须有的理由来取人身家性命,那就是先来一大棒子,后头再大发慈悲的退而求其次。
人向来这样贱的很,你无端让她丢个胳膊,她多是不愿意。可若你一开始说是要颗脑袋,再说算了,拿个胳膊也行,她就三拜九叩觉得你恩重如山。
可这些花样,莫说苏家通透,就是不通透,此时此刻做来,不过画蛇添足,多此一举。现今苏家决然死不得,所以第一桩就不成立,而第二桩,苏远蘅在狱里生死一线,苏家向霍家卖好的把柄又牢牢捏在霍云婉手里。但得她要,苏姈如哪敢不给,何必多生事端。
说是有意为难苏姈如,添点恶心,似乎也不太可能。换作薛凌可能还能见点成效,苏姈如能开口笑问“莫不是个痴的”,即便真恶心,也就那么回事了。
所以她还真不太明白,为何霍云婉会来这么一封信。霍云婉要的东西,是要送往霍家,霍家筹谋着暗度陈仓,实则是与胡人有些关联,而胡人.......眼前就坐着一位刚从胡人那回来的。
若无宋沧这档子事,苏姈如就不会这么早走到江家去,也就无法知道霍云婉和薛凌有来往。她能想到,沈家和羯族开始相生相克,霍准那头必然也在谋划着重新和鲜卑来往。而且,霍准的奏章都已经砸到金銮殿上了。
苏家是想塞人到霍家那头去,但那是存的正正经经做生意的心。虽然这个正经里头免不得讨好上供,可从头到尾她是决然没想过要将半付身家拱手给人。且就算霍府有些私事,能有多大动静呢?多不就是沈家那样么。
那段时间,霍云婉还阳奉阴违着,更加给了她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哪知这个动静一朝到了眼前,那不是一个“大”字能形容,这就说是天崩地陷,也不为过了。
好在,这捅破天的主角,在苏府,这也是她急着将薛凌逼过来的理由。管他外头风高浪急,她就不信,薛凌会将自己玩死。
当初江闳才提及霍云昇的事,苏姈如便飞快的反应过来,薛凌已经与霍云婉见过面了。不然,当初霍云婉不会让苏家想办法骗雪色出宫。纵她不知道这二人是如何搭上的线,也想不透霍云婉为何跟薛凌连手,但她瞬间反应过来,再想到薛凌去了鲜卑.....
怕是..三方联手,要陷霍准满门于绝地。且这事儿成功的可能性,似乎还颇高。
霍准官场浸淫数十载,这三年权倾朝野。而薛凌离开苏家,才不过半年余,这种以卵击石的事....怎么可能就真的要成了?
在薛凌未回时,苏姈如常记起陈王府一事。她都记不太起自己当时是为何应了薛凌要保着那一屋子毫无用处的蠢货,是当时还没苏凔还没高中?是沈家还没与苏远蘅称兄道弟?
还是.....自己什么都不想放过?
但她确实是中途就想退出的,且最终薛凌什么也没保住。然苏姈如对薛凌为何要因一个霍家下人舍了齐清猗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类为.....薛凌根本就不想保住。
这个人,恐怕只是想借着那坨肉,栽赃嫁祸霍家,却不知是哪出了乱子,没能得逞。一计不成,雪色一事便紧随其后。她机关算尽,自不会为了这点肮脏手段嘲讽薛凌,只是隐隐担忧,上一回没成,这一回就会成吗?
胡人怎么会因为个孤女和相国反目,江府给了什么暗示?可江府如今在梁的声势地位,怎能与霍家同日而语。而且,江府与关外千里,根本不可能在霍家眼皮子底下走动,便是有心,不过无力而已。
还有霍云婉,薛凌许了什么东西给她,才能让一国之后,妄图置自己的母家于死地?
这里头的荒唐,比纸上那句“十万石”更荒唐百倍,本该在那天薛凌回到苏府就要问个明明白白,可苏姈如却是被薛凌那句“是我没应她”触动,虽面上不显,内心却是风云翻滚。
至于苏远蘅,薛凌说的没什么错,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在这番境地下往大狱里送个养尊处优去,多说也是无益。只要薛凌来了苏府,这些糟起糟八的事放放也无妨。
直至这封信送到面前,一切已经避无可避,她没明着问主谋是谁,讨了个巧故作不屑“莫不是个痴的”?可谁才是那个痴的?这十万石是谁在开口?是霍准,还是霍云婉?或是关外的胡人?
还是....你薛凌?
要了又是想用到什么地方去?
见薛凌面上有难色,苏姈如便追问道:“京中江霍齐黄,添宫里一位娘子,御林卫李阿牛,怕不会有人比苏府更清楚了。可人头点的清楚,事却不清楚。她们清不清楚无关紧要,我却要清楚些。”
“这东西苏家拿不出来,想来也不是真心要。”
“既然如此,不如早点说清楚,我好看看最后要拿出来的是什么。早些备着,大家都省事。总不至于再出来第二个姓宋的不是。”
薛凌抬眼,她从来没见过苏姈如如此一本正经,原苏夫人端庄起来,是威雅并重的当家主事,比之齐清霏等人的娘亲齐夫人,丝毫没落了下乘。可她在苏家呆了这么久,苏姈如笑骂都艳而媚,连说恶语时都不减风情。
偏此刻瞧来,一个人截然不同的两幅面孔,她竟然开始不觉得违和了。
苏姈如说的确然是事实,加之她严肃,薛凌也就随着郑重了些,道:“我还未拿到信,暂时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怕是要回去查查才知道,无需担心,决计要不了这么多的,一成之数都能把人给噎死”
她见苏姈如还沉着脸,顿了一下接着道:“你猜的也没什么错,背后主谋是我”。说道此处,薛凌生出些许窃喜,脸上表情稍缓,语调也带了开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日夜就只想着那一件事。”
她越发惬意,虽知苏府安全,但人想说些私话还是不自觉环顾了一圈四周,舌尖抵在上颚处,想压一压呼啸而出的雀跃,笑容却终是止不住蔓延开来,头也微抬了些。苏姈如就瞧着那少女扬起脸,得意处风流尽显,贝齿樱唇交叠,轻声蹦跶出一句:
“霍云昇那狗东西,可算是死透了。”
余甘(十四)
她有一瞬的愣神,倒不是因为霍家借着苏凔一事在朝堂上张牙舞爪,霍云昇仍旧是个活蹦乱跳的御林郎。既然时日无多,且就当人已经死了吧,那薛凌这样说,也算不得胡言乱语。
只是苏姈如对薛凌的语气十分不解,她听得薛凌既不是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也不是手刃贼寇的杀气恶声。像极了十七八女儿家嘟了嘴,带着些孩子气使性子。
论年岁,也不小了。论阅历,也不少了。再要论个心境,薛家的小少爷这几年经历,可能比普通人一辈子还要多。
以前的薛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以后的薛凌,又是个什么样子?
她没有太多时间虚耗,一见苏姈如不答话,薛凌就想赶着回去,恐错过了霍云婉的人前来。然苏姈如还有一肚子话没问完,自是扯着她又坐了些时候。
从嫁入江府,到霍云昇一事,再到鲜卑拓跋铣,苏姈如问的仔细。因她突而转了个口吻态度,二人便没再生什么波澜。除了薛璃的身份一事,薛凌倒没其他事瞒着,顺嘴还问了两句苏远蘅境况。
苏姈如本是要答,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应是说出来也并无多大用处,徒增烦恼罢了,她自然全无要扯些旧情让薛凌去照拂一二的想法。真有什么旧情可念,薛凌不会到了这个时候才开口。就算有的念,也没法子。
薛凌便也没追问,一摊子琐事说完,苏姈如去拨了烛花,道:“江夫人要回去了,下一次,苏府未必请的动。这也原是句废话,只是,我多少得提前要个准头。”
“若依着现在的法子来,事成之后,苏府就是百无一用。到时候,又要去抱哪颗大树呢?”
“且莫说些不得不为的话,若是知道明日必死无疑,那白天且先喘着,晚上放把火,大家都干净。路上热热闹闹,也免得不忿为人作嫁衣。”
薛凌搓了一下手指,一时间答不出个所以然,想起去安城之前问苏夫人的话,便又问了一次:“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也记得当初苏夫人的回答,是想毁了这个天下。然苏府所作所为,目前为止,无任何作乱之举,如何称的上想毁了这个天下?如她想杀了魏塱和霍家,那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桩桩件件,都是为了让这两人死。
可苏姈如是在做什么?
保这个天下不易,乱这个天下,实在太易了。以苏家现今的身份,连霍家陷害沈元州断魏塱一臂,杀了宋沧嫁祸霍家看天子与相国斗法,以通商的身份勾结胡人引战......怎样都可以挑起风云,偏偏苏姈如什么也没做,反而走的步履维艰。
苏姈如便又记起那会薛凌说霍云昇之死时的烂漫玲珑,她可以装出各种神态举止,独独学不出那一分浑然天成的心满意足。她试过各种法子,吃最爱的点心,买最贵的瓷玉,还是无法再次体会到那种心境,连最后一次拥有的时候是个什么感觉,也完全回忆不起来。
她觉得是苏家家大业大,这些身外之物瞧不上眼,便又努力去找寻能刺激自己神经的东西。权力地位?获得哪位大人物的青睐?也不是的。
这些东西,得到了,反而更令人难过。
远的不说,她攀上了沈家,欢愉只能在脑子里充斥片刻,无法随血液到达内心。相反,欣喜过后,是无穷无尽的烦闷。她要去维持沈家的关系,又要想办法不得罪其他贵人,还要从别的地方挪到乌州以供开初的亏空。
从什么时候起,拿到一样东西,不是醉心于它的美好,而是哀愁于以后日日夜夜要防着这美好撕下面皮,变成吃人的鬼怪?
苏姈如答不上来,只是她瞧见桌上桃花酥一盏原封未动。点心中间染的糖粉都没缺一丝,仿佛这东西有看不见的结界封印着,天地神魔不侵。
以前.....以前总是要少两块的。
她倒是知道黄金无足色,可是.......不值得,不值得啊。她拿到的东西,不管带来多少兴奋,都无法抵挡随之而来的窒息感。每每衡量起来,她都觉得不值得。
偏这不值得,她又舍不得丢手,总以为,再多拿一点,就值得了。只要拿的够多,便是将手刺个鲜血淋漓,也值得。
可惜苏家一直拿不到什么东西,纵她明面上将一些大臣哄的心花怒放,可谁也不会要去跟皇帝替捧个皇商出来,贻笑大方不说,户部那群人还没死,且根繁叶茂,里头藏着各大家的手。谁敢靠近一点点,立马被拖进去,连骨头一起给碎了埋土里权当添肥了。
一无所获,还被撕咬的森森白骨,苏姈如说想毁了这个天下,当时并非气话。不值当的东西,能有个人抢过去吧唧一声摔的稀碎,这得是泼天的恩情了。
可变数来的太快,苏凔能中状元,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可苏远蘅能这么快站上去,乌州一事能这么快成,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先不说羯人会来梁称臣,就已经是个变数。双方通商,自有户部主理,便是需要些人效力,完全是丢块骨头,喊狗快些来捡罢了,如何轮的到她苏家坐到席面上去?
苏家一开始着人扰了其他家的生意,也是没有想过自己能一家独大的,原只是仅打算在朝廷面前漏个脸,再徐徐图之而已。
苏姈如虽知一众大小官员的爱恨喜怒,可真正要命的勾当,她多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有苏家故意为之,也有别人压根就不想告诉她,原苏家只是看脸色吃饭,知道个皮毛已是能装个盆满钵满,知道多了反而不好。苏姈如对此事深有体会,避忌的也多。
正如她虽知薛弋寒早死,却从没多问霍云婉个中经过。既如此,她能猜中苏滄的锦绣前程,却完全无法想到无法想到:魏塱..正需要个户部之外的人,来办乌州通商一事。
或者说,他本身就想清洗户部。
余甘(十五)
苏凔下狱之初,苏姈如已是老老实实想了一回,为何这短短半年,苏家能攀爬的如此之快。只那时是个本能权衡,为的避免去江闳处求救时,出什么大漏子,短时间难以想到太多,故而只能想到是因苏凔的缘故。
这也是她曾经旁敲侧击从一些酒囊饭袋处得知的消息,连沈家沈元州醉话也无非是皇帝看中苏凔。可得了江闳提点,方将这桩富贵天降参悟的更周祥了些。说来凄凉,苏家数代汲营,一朝到头,倒不如那张描金笺上的“薛凌”二字好用。
哪有什么看重不看重,便是看重,苏凔挂彩披红才不过须臾,魏塱怎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力排众议,许了苏家接手乌州商事。
实则是,梁国的金銮殿上,各方势力参杂,吏户两部皆是肥缺,前者不必说,是皇帝的母家。后者却是各有手脚,霍准的耳目自是遍布其中,魏塱哪里就肯心甘情愿将羯族之事交由户部去办。
官商官商,安城粮案时,苏姈如尚能语调婉转对着薛凌说教“商连民都争不过”,真个运势到头,倒忘了自己的生意,是在砸户部的脸子。这几日倒是想的透了,可单凭苏家,却已无力回天。
若薛凌迟迟不归,江闳真能保住苏远蘅否?结局未知尔。
而这些零零碎碎,就真的透了吗?薛凌在拼凑过往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因为现下的不如意去咀嚼过去。纵亡羊补牢又未晚,偏偏他们要的,大多是将那只丢掉的羊拿回来。
狼都已经吃干抹尽又拉了一路,哪里就拿的回来?
苏父已故去多时,府内牌位倒是未朽,可惜下人碰不得这些神圣物件儿,苏姈如又日日劳神,初还必是早晚添香抹尘,到如今,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去拜拜。
上头,已有积灰似雪了。
于沈家,于霍家,于皇权,算不算和这些人正面斗了一回?纵然结局看来是一败涂地。
这也是苏姈如近两日常想的问题,苏家以往在官字面前,终是要卑躬屈膝,现如今,终于有了不得不的利益牵扯。
大狱里头压着俩姓苏的,其中一个还是她亲儿子,而苏府里还是一副太平岁月,难道真是因为那几个银子么。
没有沈家明暗压着,没有江府前后顾着,甚至,没有龙椅那位恩威施着,桌上那碟粉色,该早就染上暗红了吧。
究竟是个什么味道?苏姈如不记得自己曾几何时用过这种东西了,这会不自持去拿了一个,咬了一口,在嘴里慢吞吞完了,将手里剩下的放回去,又拿帕子揩了嘴角才道:“哪里是我想要什么呢,是落儿想要什么。苏家跟落儿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又回了那般皮肉笑相,娇着嗓子道:“落儿想上天,苏家便跟着往云朵儿里窜”。
“落儿要入地,苏家便‘呼啦’着先去给你钻出个坑来。”
她说着犹不足意,十指纤纤绞着帕子小幅度的比划着,合像是在讲个逗人笑的话本子。
薛凌的目光只在苏姈如伸手拿那枚桃花酥时跟随了一阵,继而便涣散着随意看向苏姈如,附和的十分冷漠。才等得苏姈如嘴巴闭上,便一面起了身往门外走,一面略嫌自己多事。
正如苏姈如所说,大家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以鲜卑的事于苏家而言,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要此事一过,苏家想要什么,实在关自己屁事。问那一句,多是瞧今晚苏姈如反常的很,生了恻隐。不想狗改不了吃屎,片刻功夫就固态萌发。
薛凌走的急,苏姈如想伸手拦,却是没有使力气的习惯,想要快速把胳膊抬出来,这身子都不怎么听使唤。刚刚她也非有意上赶着找不自在,然几十年的习惯,哪里就是一朝改的过来。
眼前薛凌已走了好几步,她便喊了一声:“薛凌。”
薛凌心有微动,脚步却没停,她已经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名字了。
身后苏姈如说的却是:“永盛赌坊是苏家的产业,你抽空去玩上几局啊”。语调颇有些炫耀,十足的老板娘派头,似乎是真心实意的在为自家招揽生意。
外头虫鸣起伏,星辉交织如练。薛凌先捏了一把手腕,反应过来,指尖又在腰间剑带上划了一道,方一头扎进无边夜色之间。她不过极不耐烦的轻斥了一句“蠢货”,苏姈如自是没能听见。
可苏姈如最后那句得意的“那里的庄家个个都出老千”,薛凌却是听的极清楚。
听的清楚,也没能有什么狗屁作用,反倒让人更生疑惑。永盛赌坊是京中最大的赌坊,苏家是里头的幕后人,薛凌早就有数。何况这种下三滥的勾当,银钱如流水,苏家不沾手,才是说不过去。
只是这种东西,苏远蘅不碰,这些地方,公子哥儿不仅是去了掉身价,账目沾身都嫌弃臭手。他不去参合,薛凌也就没机会见识,她本也对这些玩意儿没爱,苏家呆了几年,还真就没跟赌坊扯上什么渊源。
以前没有,以后显然也是不打算有,苏姈如让她去赌一把,薛凌已是觉得这蠢货在痴人说梦,又听得她说赌坊庄家都在出老千,更是觉得滑稽。尤其是,苏姈如还说的那般自得。
她知苏姈如必然是想说什么,都倒这节骨眼儿了,还在生拉硬拽,顾左右而言他,不是蠢货是什么。可也正是这节骨眼儿,苏姈如既未跟自己捉急忙慌的摊开来讲,那大概就不是什么大事,她便也无需放心上。
薛凌既是不走大门,便无需绕远,几个跃起,就在苏府院墙外。守着苏家的人,已经东倒西歪,躺了个七七八八。本也就没几个人,朝廷还能白养着人来给苏家看门不成,倒真成了苏府好大的面子一般。
她走的快,苏姈如却隔了好久才冲着外头喊来人。原是薛凌动作轻巧,苏银离房远了些守着,竟不知人已然离去了,进来躬了个身,招呼着丫鬟收桌子,视线移上去看着那碟桃花酥,也是小愣了一下。
上头只有轻微缺口,显然不是那位主的吃法。他想掩饰已然慢了半拍,情急处,竟亲自伸了手想去撤菜。一侧苏姈如仍是悠悠然感叹了一句
“要输的。”
余甘(十六)
妇人轻微呢喃,仍是入了苏银的耳,手上动作本就不顺畅,如此又慢了半拍。苏姈如却是早就瞧见了,道:“碗碟一并丢了就是,废神作什么。”
两三个丫鬟本是已进了门,瞧见俩人气氛,皆是识趣的慢了步子,果不然不等近到身前,苏银便挥了手。收捡不易,丢了却是容易的很,自是犯不上小丫鬟出力。
许是二八佳人身轻似燕,故而来去无痕,惹不起什么动静。又或者这些人不值一提,就算是且歌且舞的吹打着进来,苏姈如也叫不出个名字,她倚在椅子上,门内无风,头发丝都没动一下,像是一具精雕细琢又浓墨重彩粉饰出来的偶人,等着谁来提线。
苏银轻搁下碟子,回身过来,弯着腰。恭顺中带着安抚,轻声道:“夫人何苦。”
“风水还轮流转。”
“天下哪有一定会输的事儿?”
苏姈如眼里“腾”的一声燃了光,又涂上风轻万种,回正了身子,指尖点了一下自己双颊,像是要醒醒神,喃喃道:“说的是。”
“轮流转。”
她伸手将那块咬了一口的桃花酥又拿了回来,在眼前晃了几晃,到底是没想透,苏家到底要什么。若是想的透,她哪里会对薛凌的欣喜不解呢。但如今想不透也便罢了,关键在于另一桩,她还没来得及问薛凌究竟是如何跟霍云婉勾搭到一起去的。
世事真是诡异,诡异不在于人伦恩情俱丧,诡异在于,没了霍家,霍云婉皇后的位置坐的就没那么稳当,这才是苏姈如当初胆敢铤而走险的原因。
她此时仍在疑惑,看薛凌的样子,霍云婉那边似乎十拿九稳。也就是说霍云婉是铁了心要帮薛凌,难道她对中宫的位置毫无留恋?按过往的交道来看,这缘由也太滑稽了。或者是江家许了霍云婉什么?先不说江家能怎样,一个外姓,又怎比得上血肉至亲来的可信。
真是难得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连个缘由都猜不到。
苏银不知苏姈如所想,迟迟没听见回话,便直了身子抬头瞧,只瞧见一片丹霞染云鬓。纵是府外夏末寒蝉声凄,这屋里,也还有妇人娇颜胜春花。
薛凌没能如愿一回到薛宅,就碰上霍云婉的人。相反,江玉枫已在那等候多时。有了申屠易的经验教训,离宅子还有好几丈远,她便凝了神,右手若有似无的搭在腰间。
江玉枫原也是宫里名师教习出来的好手,比之薛凌,无非就是不如她日日的连着,还各种野路子招招要人命罢了。真躲起来,薛凌倒也难以发觉。不过他稍微一动身形,薛凌立马就将腰间软剑抽了出来。
白练如浪,合着金鸣之声抖了好几叠,才在空中伸展为利刃。没出招,是感受到来人没有偷袭,她恐是霍云婉的人,定睛一瞧,却是江玉枫,难免大失所望,脸上表情一时极惹人厌。
好在天边弦月,还有薄云轻笼如纱,江玉枫隔着几步也瞧不真切,待走的近了,薛凌神色已恢复如常。软剑不比平意,好拿不好放,薛凌握手里,想收回去,一时又不能好好的放回金丝编成的剑袋中,倒让她略烦。
只说这东西拿出来就要见血,哪想第一次就来了个开门不利,以至于她鬼使神差般瞅了一眼四周,恶毒的想了一回,假如江玉枫这狗死这,有没人知道?终还是平意方便,收放自如。
江玉枫瞧了一眼,没多寒暄道:“院里是谁,我前儿来便瞧见他在了。”
薛凌愣了一下,她刚没听到院里有动静,只当里头鬼都被吓的搬了家,没想到居然有人。听不见声响,应是夜深已经歇了,
她反应的倒快,道:“脸上有疤?”
江玉枫道:“还有个女的躺床上,夫唱妇随,良辰美景。怎么,将军府改翠羽楼了?”
他没否认,薛凌便有数,大概是申屠易在,却不想含焉还没走。抖了抖剑,转身往里去,江玉枫自是面无表情的跟着,一前一后踩了门槛。
院里黑灯瞎火,薛凌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吹燃了,走到檐下细听了片刻,呼吸声是在侧房,便直了身子,走了几步,一脚将自己原住着的房门踹开。意外的是,想象中的血腥味并没扑面而来。
她将火折子举的高了些,看了一会,发现屋里显然是被清洗过了,染血的旧东西一并无影无终,但也没添新的,床上只余一块床板,连帐子都扒走了。目光移向书桌,上头笔墨纸砚倒还在,那叠百家姓也还整齐的摞着。
“蠢货。”
她仍是低声骂了一句,随口的很,都没管这二字合不合时宜。骂完便大力将椅子拖的“吱啦”一声,继而重重的坐了下去,看着江玉枫道:“怎么,有信回来?”
她问的是江玉枫,余光却留意着门口。屋里这么大动静,不信申屠易那蠢狗听不见,应该会过来瞧瞧,有江玉枫在,省了自己诸多麻烦事。
然隔壁一点异常都没,连个有意的咳嗽都没发出来,她腹诽着“莫不是睡死过去了”,要在凝神听,却被江玉枫打断:“还不曾。”
薛凌对隔壁屋里的状况犹不死心,应付着回了一句道:“那你来做什么”,大半精神仍放在门口。
江玉枫多少感觉出来点薛凌的异常,当晚薛凌从江府离去,他本是立马就要来寻,江闳却是摆着手道“不急,且容她一日”。原是句好话,如果不是他后头又补了一句“另一头,也该容江府几日。”
另一头,是哪一头?瑞王魏玹那头。
大业未成,已有臣子弄权。江玉枫瞧着自己的父亲,知道他是对的。薛凌不回,是薛凌的事儿,跟江府无关。到头来,让江府千辛万苦的将人请去瑞王府,才显得江府重要。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又说不上来。他只记得先帝在位时,江闳思之以国为先,虑之以君为重。
当时的忠,是发自于心,还是被逼于势?
然这几年的光景,他早就不在意这种问题的答案了。甚至这疑惑也只是转瞬即逝,停留的片刻不过是让他自省自己到底年轻,不如父亲周祥。纵这时觉薛凌有异,亦不想多问反添节外生枝,只装作不觉道:
“瑞王请你过府一叙。”
余甘(十七)
语间或略有迟疑,但薛凌既没全神贯注,显然也是听不出来。只闻说“瑞王”二字,到底将她的心思全全拉了回来。一墙之隔,这半天还没个动静,那申屠易真睡还是装睡,已无关紧要。
然江玉枫这等人能毫无芥蒂的说起瑞王,薛凌难免小有疑惑。压低嗓子道:“你把那俩蠢货怎么了。”
江玉枫瞧着薛凌道:“你的人,我敢怎么着。何时去王府?可需要江府遣个人跟着?”
薛凌松了口气,她那会虽听得隔壁屋呼吸均匀,却还唯恐是江玉枫做了什么手脚。倒不知江玉枫初来时已与申屠易打过照面,后者说是故人前来投奔。
试探了几句,申屠易对薛凌及宋沧二人了若指掌,且申屠易二人本就身上有伤,薛凌两个字又是要命的勾当。加之薛宅少有人知,申屠易又丝毫不遮掩,江玉枫先入为主,自是难有疑心,哪能想到双方是个什么纠结。
但他本也没什么大事欲提,说是瑞王,实则是来叫薛凌回江府。信还在路上不假,可江府也是有些事要与薛凌商议的。区区一个称谓,也不惧隔墙有耳,何况他语调不重,未必就能给听了去。
若说江玉枫还少有顾忌,薛凌则是十分坦然。她捏着手里剑,皱了一下眉峰,道:“去做什么,他既不乐意出钱,难不成还要我上门行乞?”
听她如此大咧咧说话,江玉枫就越发确认申屠易是薛凌心腹,仅存的防范全部放下,道:“这些事,一个人做不完的。”
“做不完,我便一点点做,总好过要去给人当狗”。薛凌用词讽刺,语调却平淡的很,说完了又挑眉笑道:“怎么,当年你爹真去买了翠羽楼的花魁做小?”
她摊了手掌,颇有些无赖:“买了便买了,多个小娘也不碍着江大少爷治腿啊。”
江玉枫张嘴欲说点什么,到底是收了口,转了个话由,道:“薛凌,江府的信,多还有一日余就会回来,府上已经收到鸽子带回来的路标了。此事开弓,便无回头箭。”
“将来你我要共事,何不放下成见,好过次次话不投机”。他脸上笑意温文,于那会判若两人,与当晚在江府醉态更是大相径庭。
薛凌晃眼,好似又看到当年她夜入江府,初见的江大少爷,负手而立,有青松之姿,又兼幽兰之雅。她轻摇了下脑袋,将人从回忆里扯出来,起身甩着火折子去点蜡烛。
翠羽楼翠羽楼,江玉枫说“将军府改翠羽楼了”?她是听见了的,只那时留意着屋里境况,没心思回罢了。坐定了记起来,她是个不乐意吃亏的人,口舌上也不乐意。
何况这亏......是门匾上一个薛字被人泼了好大一盆泥。
想想这翠羽楼的名声还真是多年不改,当年她去到江府,不就是让江闳去翠羽楼买一个做小么。放下成见,话不投机,若不是江玉枫挑起来,自己未必见得乐意和他浪费口水。可这才回了一句,对面就忙不迭的告饶,还倒打一耙,合像这天底下的不愉快,都是她薛凌放不下。
火焰昏黄将黑暗驱赶的远了些,薛凌回头,也是顶好的笑脸,道:“是啊,你我将来要共事,可这'翠羽楼',江少爷来去自如,我去不去江府,又有什么要紧。”
“多一步路,便多一重风险。此地没个防范,万一来往书信出了芝麻岔子,这‘翠羽楼’,不又成了我踏不得的‘将军府’”。他略停顿,又道“单这一处踏不得,也就罢了。最怕人瘸了,哪都去不得。”
薛凌轻笑出声,笑的十分真诚。和人你来我往的打哑谜,大小算个乐子,难得江玉枫接的滴水不漏,还拿自己装瘸的旧事当说辞。纵他讽刺此地要和原将军府落个断壁残垣,薛凌也没生出什么愤怒来。
这里头多有她对京中将军府没什么感情的缘故,如果江玉枫暗喻的是平城,也许又是另一番演绎,但这会二人确实因这两句对话暂解了些心扉。都是举国上下精雕细琢养出来的人中龙凤,成见放不放的其实无关紧要,只要藏到背后去,假装看不见,大家就能落个皆大欢喜。
薛凌笑罢,道:“无妨,瘸便瘸了。我有方子,只是还缺些药引。一旦成了,活死人,肉白骨,区区一个瘸子算什么。”
“医者父母心,病人等的急,薛神医是不是先去开两方安神汤,叫他稍安勿躁。免得药还没到,他病急乱投医,去找了别的郎中怎么办。到头来,还冤了神医是庸医。医者不自医,那药,怕是救不了自个儿的腿啊。”
薛凌总算收了玩心,她对江玉枫到底没什么好感,此时搬弄唇舌,也不过是随个性子,非有意绕了弯去在江玉枫前迂回讨好。三五句后,兴致缺缺,就正经了道:“我不想去。”
“本也和瑞王没什么交情,你们要做什么自便。大家各取所需,不是很自在么,何苦凑一堆做个狼狈为奸的样儿”。她咬了一下舌头,没把那句“怎么,龙椅还没坐呢,就摆出上朝的架势来了?”说出口。
江玉枫极有耐心,道:“此地眼杂,江府也不能日日的盯着。府上也有百十口人,怜音虽与你有几分像,到底不是正主。万一有个嘴长的说漏了,江府的少夫人日日不在府里,后果你也料到的。”
薛凌没答话,她一开始却是是打算住进江府的,甚至于...她都想好了,这场见鬼的婚事一办完,她就要扮着薛璃走到梁国的金銮殿上去。
仰起脸,去瞧瞧魏塱是个什么模样.
瞧瞧霍准是个什么模样,瞧瞧这文武百官....是个什么模样。
但那件事.....她记起当晚江府夜话,再看江玉枫,眼里冷意又渐渐盖了上来。江闳知道这些破事,想来江玉枫也是知道。
薛凌移开视线,嘴角不咸不淡的勾了一下,道:
“等信来了再说吧。”
余甘(十八)
她一口气想叹,却又控制自己缓缓呼出来,尽可能不引起江玉枫留意。纵薛凌想去瞧瞧魏塱的心思没改,但江府确实是不急着回。除却要等霍云婉的信,薛璃应是还有几日清闲可躲。
太平岁月里,梁休沐条例甚是宽泛,除却初一十五定休,百官婚嫁丧娶染风寒皆能求个天子来呼不上船。故而薛璃大婚,按规矩,怎么也得休个三五十来天。毕竟当初那场荒唐闹的沸沸扬扬,一朝得偿所愿,佳人在怀,不在床榻缠绵个天昏地暗实在说不过去。
她想到那晚薛璃慌乱流离模样,难免不忍处多有挂怀,生了稍许伤感。
只这情绪也是稍纵即被江玉枫打断,他道:“展信之前,是不是也得给信差赏些散碎银子,没有功劳,总得给别人个苦劳吧。”
薛凌知他想替江府在这次的事情中谋些利益,正欲答话,隔壁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到地上,她一捏剑柄,伸手将江玉枫推至一旁,转身翻身到屋外,这才慢了身形,走至隔壁门口,剑光白生生的映在地上。
江玉枫大骇,立马跟了出来,追问道:“不是你的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是我的人”?薛凌并不看江玉枫,紧盯着那门缝,想着管它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她先将剑横上去。
江玉枫也垂了手,他未带兵刃,却是有一柄袖箭,和送给魏熠的那柄大同小异。然里头却再无动静,唯闻一人呼吸声略有凌乱,似紧张之感。江玉枫道:“既不是心腹,为何刚才不说。”
薛凌抬了下颌,继续盯了门缝半晌,才慢吞吞的调整着手上剑向,转脸瞧了一眼江玉枫,肃杀气浓。复又向着屋里道:“有什么关系,不行就杀了他。”
江玉枫被这句话惊的一震,他站在那只能看见薛凌一张侧脸。夜色掩映,不怎么清晰。只是那人一身凛冽,力穿眼前混沌,直直逼到他神魄里面去。
该是什么模样?
他应该拉了薛凌仔细询问一下房内究竟何人,再挑开门栓,能善了固然好,不能善了,就地处理了当然更好。
然江玉枫忽而一身俱轻,收了袖里力道,道:“说的对,有什么关系”。他也不继续回屋,下了两步,就地坐在屋檐台阶下,道:“纵有神方,可重疾拖不得。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随我一起回去吧。”
薛凌回头,不知江玉枫为何突而变了个样子。里屋没什么动静,她也不必死守着门口,索性整个身子转过来道:“怎么,我不去,你要在此尾生抱柱?可我与江府,貌似没什么蓝桥之约啊。”
“不去无妨,就怕是回不来。长路漫漫,去接一把不好吗?”
薛凌上前两步弯腰将脸凑到江玉枫面前,笑着道:“你当我是在等江府的信”?说完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门缝,又回转来也坐到了台阶下,极细致的去收卷手里软剑。
江玉枫并没细问,连一丝急躁也无,反而抬头去看漫天繁星,说的十分随口:“我劝你还是去去。”
“天牢里保个把人不易,死个把人....”他伸手指向无边璀璨,道:“你看,比那些星辰朝伏夜出还正常。”
“而今那两位都急的很,再加个国公与王爷,你的那位娘娘,就算是个臂长过膝的异人,怕也双拳难敌四手。”
薛凌停了手,又松开手指,那软件便“啪”的一声弹开。她侧脸看着江玉枫,片刻才喊:“江玉枫。”
江玉枫仍看的目不转睛,恍若应付般懒懒散散的念叨着:“你去与他们说的清楚些,可得快着点,你看这夜,那么长。”
“夜长,梦多。”
他忽而垂下头,看向薛凌,老友一般笑着道:“不然,我替你介绍一家棺材铺子,城中顶好的手艺,木料也是上等,好些贵人都喜欢。”
他又仰头去看星星,兴致阑珊道:“罢了,钦犯,多半没有敛骨的资格,倒也无需自寻烦恼。”
薛凌左手搭到右手腕上,狠捏了一把,道:“我后日凌晨便去,这边还有些要事,劳你回去先给他灌些黄汤,说是宫里求来的麒麟露就好了。终归心病,求的是心药,用不用灵丹,并无什么差别。”
“哪里就没差别,开药的是个瘸子,人家怎么能信身有神通呢。有何要事,倒不如说来听听,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没准今儿就了结了。”
薛凌终于不耐,道:“你们不就是想分了霍家的东西么,有时间在我这浪费唇舌,倒不如回去想想怎么把人合理的塞到魏塱面前。京中御林卫,西北宁城权。要接,是不是得把手洗干净点?”
不等江玉枫答话,薛凌又道:“一个先帝老臣,一个魏姓王爷,去接这么烫手的东西....”她顿了顿,带了轻微讽刺,道:“你们敢要,我都不敢给,谁让我的夫君还在府上。”
江玉枫彻底把头掰回正常角度,轻笑了一声,瞥了一眼仍紧闭着的厢房门,才道:“是啊,此事甚是难办,所以我才坐在这,想问问神医,如何捏着那东西,既不烫手,又捏的稳呢?”
薛凌跟着他视线,也是对着门一晃而过,她知江玉枫识破了自己“夫君”二字的含义,纵是说的坦然磊落,她还是对薛璃的身份遮了一层隐晦。
许是意识里自然而然的觉得,不管被申屠易听到什么,也无所谓。假如他逃出生天,让一切付诸流水,也随便。瑞王死了就死了..江玉枫死了就死了..。
她自个...死了也死了。
但薛璃不行。
这里头的逻辑当然古怪无比,真个造反的事被捅出来,薛璃盯着江府二少爷的名头,难道还能落个法外开恩?然她有这么一层顾虑已是不易,哪会想到这么深远。眼见江玉枫脸上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放以前,薛凌难免逞强。
此时,却也任由着这事儿过了。
只是她本来对江府和魏玹就没什么谋划,哪能答的出来什么,又遇着这般尴尬,再是自持,语气难免多了些不耐烦,道:“我压根就没想过这破事,你追着我问有什么意思?你们要推谁去,只管说个路子来,我照着做就是了。”
她说,她照着做就是了。
余甘(十九)
可怕的不是她说要依着做,可怕的是她说到最后,双目灼灼盯着江玉枫,字字金声玉振,掷地可闻。然心里想的是,这些人如此心急火燎的要吃掉霍家,趁机放点砒霜进去。
能不能毒死江闳?
说完她仍没移开视线,江玉枫却不看她,散漫的望着前方虚空,似听不出薛凌话里烦躁,仍是懒懒道:“你既然有办法接过来,自然知道如何才能不烫手。赶紧找了药引带着良方递去瑞王那,药到病除日,名扬天下时,薛神医不就要这个吗?”
“要是药引实在是难以短时间弄到手,也不必太为难。”
“闻说生死簿上虽命数有定,但勾魂的鬼差向来见钱眼开。多烧点纸钱,就能让他们暂时饶了正主,去寻个替死鬼。”
“索性天牢里是有一个,不如江府出些纸钱,就让他去顶个数,你这边也好无牵无挂的去寻药引子,岂不是很好?”
薛凌本以为江玉枫是拿宋沧性命要挟,逼着她把霍家的东西分给江府和魏玹两人,听得江玉枫如此说,才发现,江府早已料定她现下根本没什么办法将事办的天衣无缝。所以,他们从头到尾,只想宋沧死。
她沉默半晌,手指在剑柄上来回摸索,生硬道:“你们就非要跟宋沧过不去?”
“怎么,舍不得砸下去的心血?亏本也是苏府的事儿。多不过你当年辛苦出了点劳力,他若是一门心思报恩,也不会落到现今这个地儿。”
江玉枫顿了顿,仍是按着与江闳的商议道:“你考虑的清楚些,是留江府....还是留个恰好应了飙风的杨花。”
“纵他鸿运当头,赶着上天要招土地去压大仙。就怕这大仙没了,他也受不起那功劳。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薛凌将软剑搁在一旁,回转头没有答话。刚才那一问实在多此一举,可惜很多时候人明知道徒劳无功,却还是做的义无反顾。
江府为什么想让宋沧死?
是觉得她将来会与宋沧连手,彻底将江府踢出局?
这么想好像也没什么错处。只要霍准死了,宋沧的身份不暴露,这桩案子一了结,宋沧一定会平步青云。非要在朝中聚集一帮势力的话,无疑他是最佳人选了。
虽说薛璃的身份可用,但江家是先帝旧臣,好多破事都为魏塱忌惮,且有机会全身而退,将薛璃完全摘干净也好的很。
她一时间竟想不出江玉枫这要求有半点不妥来,难怪他上来先说要霍家的京中禁卫权。如果拿到了京中军权,那宋沧就算有文官拥护也无关紧要。可如果没有足够的承诺给江府,好像,宋沧死掉是最优解。
她在朝堂上只有这一枚棋可用,一旦废掉,便只能依靠江府。薛凌想了一遭霍云婉,却只是片刻就打消了念头。霍家一旦没了,忠心替皇后办事的,怕也没几个。
然她这会实在没工夫去替霍云婉操心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只想着如何应对江玉枫。毕竟她实在不可能让宋沧去死,却又当真一时间有什么招儿能将京中御林卫的权柄交到江闳手上。
何况,她也不想。
以前不想,是无所谓。现在不想,是反骨与恶心作祟。料来以后,也绝不会想。
她轻咬着嘴唇,刚要开口说后天去了一定会给个交代,江玉枫在一旁似真似假的感叹:“五万两银子买来的状元,是有些可惜。”
薛凌愕然侧目,问的十分没有底气,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
“苏姈如找上府时说的明白,当年薛小少爷绿林好汉的事迹也威风。你看,我那会说,夜长,梦多。就不要藏着掖着,早早说完散了。你寻你的药引,我治我的瘸腿,神医意下如何?”
他觉得双眼干涉,眨了一下,又漫不经心的问:“你卖了什么东西给拓跋铣?”
薛凌还震惊于那五万两的事,她在苏府装了几天死。苏姈如三番五次欲言又止,只说她想提苏远蘅或者霍云婉,她到底想提的是谁?
是宋沧吗?
当时长街打马,红花紫冠的少年.....到底是她救出来的宋沧,还是苏远凔?
薛凌口干舌燥,目眩欲倒,她撑了一把台阶,想起身拔腿远逃,身子却不听使唤,古怪的调动着五官拼凑出个不以为然的笑脸,嗓子自顾了淡漠道:“是有些可惜。”
“我卖了西北四城给拓跋铣。比魏塱当年还少一半,这生意不错吧。”
江玉枫不置可否,又问:“宫里的是哪位天仙娘娘,法术高深。”
“霍家婉姑娘,江少爷以前定是见过的,他日遇见,应有故情可叙。”
“竟然是霍家的姑娘,比不过,数面之缘,如何比得过人家父女情深。”
“父女情深何如,管鲍之交不还有个割袍断义么。说也是江府财大气粗,割个袖子的事儿,怎么狠到连腿一并儿割。”
“谁让薛将军力有千钧,不带腿切下来,怕是断不了两家情分...”江玉枫话未说完,薛凌便打断道:“说的是,确然断的干净。”
江玉枫便另起了头,道:“皇城土贵,哪来的蝼蛄救驾?”
薛凌书读的虽多,平城却不比京中话本子盛行,这等志异怪谈或听鲁文安说起过,但并无多大印象,故小有语塞,不止江玉枫说的是哪桩,唯救驾二字可供猜想一二。
近来魏塱民心所向,足不出户,绝对没什么刺杀的喜讯传闻,能跟救驾扯上关系的,就只有李阿牛了。
雪娘子有孕一事她已知道,对李阿牛的近况也小有了解。这个人在魏塱眼里还大有可用,霍云婉的意思,霍家不想铤而走险,将皇嗣的救命恩人也丢到牢里去,干脆就暂时以笼络为主,他也自然没被牵连进去。
江府已经知道宋沧的渊源,李阿牛跟宋沧一起来京,且他如今刚好是御林卫里头的红人,江玉枫问的...多半是这个人。
那年水火滔天...这些念头说来话长,实则也就片刻,薛凌向来不喜示弱,纵是不确定,却还是从容不破道:“皇城水盛,是没有蝼蛄。好水生金鳞,我造点风云送他一程有何不可?”
霍云昇那件事,江府本就是参与人,瞒着没意思,也未必瞒的过去。且薛凌有了别的计较,李阿牛的事,就承认了又如何?这答案江玉枫已有预料,自然无大的意外。他还要问的,便只剩最后一桩。
“神医给公主开的什么方子?近来公主顽疾见好。”
京中有病的公主只有一位,无需多想,薛凌面无表情道:
“郑伯克段于鄢”
余甘(二十)
“这是个什么病,真是有意思”江玉枫问前轻笑了一声。
薛凌在皇宫里的内应居然是霍云婉,这比给许给拓跋铣四座城池还要让他惊讶。但江玉枫不比苏姈如与霍云婉有往日渊源,也不如她与薛凌近三年朝夕之谊。纵然有所狐疑与震惊,但他不想多问。
用着霍家的亲女儿,若非有什么必然的把握在手上,料薛凌也不敢如此放心。而这个把柄,江府未必用的上,就算用的上,今晚肯定也问不出来。而李阿牛与薛凌有什么过往,于江府也无关紧要。只要确定人是薛凌的,救驾的功劳是薛凌安的...就已足够了。
至于拓跋铣......江闳提都没提过,江玉枫..不过是一时多嘴。
给什么与江府何干?都是薛凌给出去的。
于是前三人被一笔带过,唯有永乐公主这事儿,江玉枫不肯善罢甘休。当天永乐公主死赖在江府不肯走,江闳就已经百思不得其解。只说少也是个苏姈如一般的人物,后头众人不欢而散,他瞧的分明,显然永乐公主与薛凌也没什么好相与。
若单说这二人有什么牵绊,江闳也不至于如此上心,多不过提醒一句,那个驸马还姓着黄呢。然永乐公主身上,本就有解不开的谜团。落水已是古怪,失母又紧随其后。
早些时候,道个“巧”字,遮掩着也就过了。人都成了个痴的,还能怎么着。何况驸马府和陈王府同根同源,于江府而言,都是烫手山芋,谁还上赶着去沾一身的不自在。
没想到的是,这不自在,是个长脚的,自己跑到了江府里。江玉枫追问,多还是在意魏塱。这京中能吓疯公主,又弄死太嫔的.....也只能是龙椅上那位了。
兄妹情深,何事让同胞反目?
他笑的和煦,薛凌顿了顿,也跟着洒开一脸笑意,语间顽劣,道:“去宫里玩耍,撞着鬼啦。”
“开了一本圣人黄符,这不就好了”。她絮叨着回应江玉枫,一边去想郑伯克段于鄢。这内容她不喜的很,断然不是日常挂在嘴边的东西。搁了以往,想来也不会拿这个说事。
只去过永乐那里两次,她在闺房处瞧见过这玩意好几次,就放在床头玉枕处,她第一次躲在永乐公主床上,还道这公主手不释卷。后记起来,谁家床头放绘本子。这猛听得江玉枫问那公主得了什么病,脑子里电光火石过处,便脱口而出。
还真是郑伯克段于鄢。
兄弟阋墙,谋国夺位,虽无老母亲偏私,但想想当初梁成帝若不是爱死了那貌美如花的淑妃娘娘,也不会一命呜呼死在床上。子凭母贵,近郊黄家的军权.....纵有成帝想压制太子魏熠的缘故。可若不是怜爱魏塱,那狗东西算计这么多事,大概绝不会把这种东西给一个皇子的外戚。
唯一区别在于,魏塱成了,而共叔段没成。
就连结局,也异曲同工,不到黄泉不相见。终归地底都是黄泉,魏熠和梁成帝都已经去了,就等着魏塱前去赴约。
前头的事,江玉枫都问的粗糙,薛凌只道是跟永乐公主相关的也就到此结束了,却不想江玉枫仍不肯干休,反而更添直白,道:“她听到了什么?”
说人也是聪明,这几年宫内一片和谐,妃恭嫔慕,母慈子孝。想也看不见什么龌龊,那就只能是旧事重提,不巧永乐撞上去了。
他虽未点破魏塱其名,可能也是顾忌着还有个申屠易在,但于二人而言,其实已是直言不讳。薛凌侧目看了一眼仍紧闭着的门,再念及江玉枫那句“五万两的状元”,恶从心起,也学着他语气道:“她受了陈王妃的托,进宫想要给无忧公主求个衣冠冢。”
“求完了,又折回去。”
“亲耳听到,淑太妃说无忧公主去死。”
“可惜,就这一句。”
“魏塱便劝他的娘亲,做过的事,不该在提起。”
江玉枫仍是坐的稳稳当当,薛凌所说不过寥寥数十字,然有了这数十字,他终于能将陈王府和驸马府的事拨开云雾。
离魏熠之死,差数日满百天。
满了,又如何呢?
不过是博得他多问一句:“陈王妃怎么做了这种蠢事?”
不做这种蠢事,那个孩子多半也是生不下来。陈王府艰难困顿,这世上,唯一瞒不住人眼的东西,估计就是妇人的肚子。假的能成真,真的却决然假不了。时日一长,显了孕相,结局并无什么两样。
非要说世事难料的话,不过是猜那一府人死的更惨些,想来也不会蠢货去猜齐清猗能顺利生个儿子,梁国拨乱反正,从此海晏河清。
偏偏,江玉枫还要问一句,怎么做了这种蠢事?
这几日薛凌想了好多人和事,多是那晚江府密室里的一干人等。可这会她才反应过来,她竟是没有想起齐清猗过。倒也没什么奇怪,想这个人做什么呢?
江府要出人,苏府要出力,瑞王竟然对勾结胡人拍手叫好,那个叫逸白的是谁?永乐公主也还丢不得,她是个疯子,疯子容易出状况。
唯齐清猗无需惦记,这个人用不上,预料也不会惹什么麻烦。毕竟齐清霏还在京中,齐府一家老小也还在王土之内。
人就这般薄情,她都没惦记过,齐清猗惶惶出了江府,要去哪。
人又这般深情,一记起齐清猗,她竟忘了齐清猗说想要宋沧死时是如何的期待和凉薄,瞬间映入脑海的,是那个陈王妃如惊弓之鸟,笑犹带泪。
近乎不假思索,她还嘴江玉枫:“是陈王那个蠢货想说自己有儿子了,打算去求魏塱把寒疆封给他。”
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薛凌口收的急,差点将自己舌头咬下来。虽这句话并不如她以往声高语怒,对比刚才,却是有明显的情绪波动。江玉枫只恍若不觉,既没与她针锋相对,也再没追问关乎陈王的事。他沉默了一会,讲了些别的。
薛凌偶有答话,更多的是空白了目光,沉溺在早秋的凉意里。江玉枫本腹有经纶,妙语随手拈来,娓娓处,死亡美化成羽化登仙,厮杀遮掩为同而不和,听起来,就没那么不堪。
二人坐在那,想想今晚的过程,和薛凌在苏姈如处没什么不同,皆是从剑拔弩张,到最后竟有融融其乐之态。只是江玉枫的英雄气短,并未如苏姈如般顾影自怜,而是切切实实的叹在了薛凌面前。
天边隐有白光,他起身要走,神态自若,对于自己说的那些事,仿佛只是一卷残书得来的无稽之谈。然他走得两步,又回过头来,却并没看着薛凌,只是盯着自己脚前地面,若有所思般呢喃了一声:
“薛凌,这是个什么世道。”
余甘(二十一)
薛凌垂着头,听的恍恍惚惚,等她蓄了气力抬起头,江玉枫早就不见了。他那声问话,说到底,还是与苏姈如的“要输”没什么不同,不过就是句束手无策的嘲弄。
嘲人,也自嘲。
见眼前一片幽暗迷蒙,薛凌重重叹了一声,将手肘支撑于膝盖之上,继而将脸尽数埋于掌间,整个人软成一摊烂泥。
总该有点好的,这世道总该有点好的。她见齐世言虽腐,终也怜子。她见陈王虽愚,到底爱妻。纵是苏凔犯蠢,那三年苦读也不负自己奋不顾身。就连魏塱杀妹,剩下一个永乐也还过了几年好光阴。
以前她都是从人身上挑些不是来鄙薄,如今却要拼了老命的从人身上挑些良心来支撑,支撑她觉得这人间还有什么东西称道,支撑她在这黑夜里瞧见前路可行。
什么都没了。
原无忧公主上路之前,齐世言已清楚知道自己的外甥女回不来。
原齐清猗的锦玉良缘,是因为齐世言生不出儿子,无外戚之患。说什么青梅竹马,不过是梁成帝利弊权衡。孰料他倒是防住了齐府,没防住霍准。
原驸马府的桃之夭夭,是魏塱弄死了一个妹子,另一个妹子不能死的太快,却又不能留给霍家,便让黄家的儿子去演情痴。哪曾想戏里人自己先跳出来砸了场子,所以江玉枫才格外关注永乐公主的事。
这些也无关紧要,更重要的是那五万两银子。薛凌有些难以相信,却也无法打消怀疑。宋沧是梁百年来最年轻的状元,想想好像是不太可能。宋家不是什么文坛巨匠,年幼又家逢横祸,算他三年悬梁刺股......悬梁刺股....就能得偿所愿吗?
薛凌揉了一下脸,她虽读圣贤,却不为功名,少有研究梁科举。真正的显赫之家,自有孝廉一途入仕,去涂点笔墨,多不过给自己渡点金好有个说道。
偏世事皆如此艰难,他无关痛痒的,反而拿的轻而易举。你生死攸关的,多是求而不得。
那些公子少爷,名落孙山也不是什么大事。家中长辈早有关照,纵主考副考说是刚正不阿,实则来往之人皆有手眼,也犯不着要个独占鳌头,只求榜上有名,便够了。怕是这一刻,薛凌还想不到,那薛璃的三甲,纯粹是因为江闳多有顾忌,逼出来的。
不然,以往日江府之势,这东西,有与无,又有什么区别。
说回科举,本也施行了没几朝。一切律法,皆是为了君王,择贤而用,上不避大夫,下不遗匹夫。薛凌向来认同各凭本事,对这套规矩不说推崇备至,起码深以为然。虽常念叨“蠢货”二字,可宋沧能凭借自身丘壑,堂堂正正的走到朝堂上去,她总是有些感慨的。
至少,不是像自己一样坑蒙拐骗。
她指尖移至太阳穴,大力揉捏着。觉得自己一定是跟江府不对付。不然,也不能江闳毁了自己的阿爹,江玉枫又来毁了苏凔,这俩狗东西,只会给自己找不自在。
她在心里暗骂了两声,破罐子破摔般将所有事一并了结,想着:无关紧要,什么都无关紧要。只要霍云昇跟魏塱死了,怎样都无关紧要。而霍云昇很快就要死了,这应该是值得欣喜的一件事。
她就这般内心天人交战,躯壳却稳如泰山,坐在那纹丝不动,等着黎明天光。
她都没胆量去找苏姈如对峙,或者说在苏姈如那本身也得不到真相。但她也不敢想等宋沧出来后问个明白,她从来没回忆过那年回京时去别人家里偷钱的经历。一付挑子太重,就下意识的要逃避,她已经不在平城了。
平城的薛凌,什么都没怕过。
苏姈如也确实花了五万两,或许银子的去向,薛凌还是知道的。宋沧回来时与她在苏府相见,说苏姈如请了名师教习,时长有月余。
梁科举的考卷,被拆成数小节,这个给某公子透个口信,那个给某少爷露个风声。谁也没有倒买倒卖,偏偏又是谁都在以权谋私。只要其中一丁点,对于旁人来说已经够了。苏姈如便花了大价钱,拼拼凑凑,在那月余尽数旁敲侧击的传给宋沧。
如此天衣无缝,宋沧本人,也仅仅是觉得考题正中下怀,哪里知道,自己不过是按部就班。
但那些零碎终究不是原封未动的考卷,苏姈如也没什么把握就能万无一失。故而结果出来之前,她也拿不准能否得偿所愿。而结果出来之后,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去告诉宋沧真相。
按说这事早也办得,苏姈如早些年不是没有物色过合适的人想要送入朝廷。可惜局限在那,穷人家收个苗子,再花重金,怎么也养不出那个气度。这也无可厚非,苏家既要别人自立,又唯恐别人忘恩,日常灌输的东西本就很矛盾。
想找个勋贵人家的养着,银子洒的再多,别人也看不上。挑挑拣拣,没一个能成的。宋沧正合适,几代清流之后,耳濡目染已小有底子。人又聪慧,目标也远大,恩情自不必说,一切都恰如其分。
万事俱备,苏姈如怎会舍不得花银子。宋沧在明县时,吃用困顿,笔墨诗书无一不是价值千金。几年的花费算下来,五万两没准还不够秤。
但这些不是全部真相,齐世言仍然怜子,魏熠确实与齐清猗举案齐眉,黄承宣也是一颗心尽数掏给永乐公主。魏塱,魏塱在那一瞬间,总也是希望能在永乐身上找点什么的吧。
而牢里的宋沧,是真的如薛凌所想,三年手不释卷。便是苏姈如偷得那些东西递道他面前,所谓的名师也不过是连声夸赞他所思所答甚好,不曾改过只语片言。
“我早说兔子会吃肉吧”。鲁文安拿着一小片黄羊肉晃得花枝乱颤:“这玩意我小时候抓的多了,啥都吃,自己下的崽都吃。”
“兔子吃肉,怎么会叫兔子呢,它应该叫狼。”
“你管它作死,他吃什么也是兔子,就像他拉屎是兔子,拉金蛋儿还是个兔子。它是个什么东西,可不是它说了算,得是你说了算,知道吧。”
薛凌坐在那,记不起鲁文安的兔子,所以她无法参透。不管是谁篡位,薛弋寒始终是那个薛弋寒。不管苏姈如花了多少银子,宋沧永远是那个宋沧。
我们常常无法让世人认同,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去认同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