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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跳梁(十三)

    世事忽而掉了个头,过去只说是肉食荤腥,绫罗俗厌,哪曾想,要落得个吞糟糠果腹,衣稻穰避寒。

    这段记忆倒是深刻的很,且随着最近事态发展越发清晰。

    当年薛弋寒晚归半月余,京中之事早已尘埃落定。薛家见的,是神色如常,为国为民的江大少爷。殊不知,数日前,江玉枫刚从宿醉里醒来,与今日之薛凌相差无几。帝后皆薨,太子遇险,傻子也知这事不寻常。只他还没来得及发作,有下人来报说是江闳已率百官前往奉先殿守灵,要江少爷自处。

    他要如何自处?

    新帝虽未秉承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但此种情况,梁史上也曾有过,算不得什么大不韪。最重要的,魏塱篡位,未损百姓丝毫。

    他能怎么自处?

    无非是强咽三九冰雪,任由一身热血凉透。

    但体内禁锢的困兽,在阴暗的角落里,借着一点不甘负隅顽抗。他想反,比谁都想。以旧太子之名,联江薛两家,拟文讨贼。他都不指望能将魏塱拉下马,他就想这梁土烽烟四起,生灵涂炭,他要以万民水火将魏塱钉死在耻辱柱上。

    只要天下大乱一场,不管魏塱是否还能长治久安,总有椑官野史奋笔,记载其弑父杀兄,致民生多艰。而他江玉枫,纵身死,亦得仁。

    然而从来只有臆想里摧枯拉朽,而世事,多是钝刀子割肉。薛弋寒迟迟不归,齐世言称病不朝,江闳在金銮殿上三拜九叩,魏熠心如枯木。诸多掣肘使他没能一鼓作气,便衰之,而后力竭。

    他并不知道薛弋寒是否有跟薛凌讲过详细计划,只是当时薛凌脸上坦荡,和那年春猎一般无二。而他和魏熠因为已经参与朝政,早就活成了自己最鄙薄的宵小模样。

    江玉枫颓唐好些日,然他终究幸运些。在京中世故人情浸淫多年,早已过了自以为是的时候,又有江闳循循善诱,远不是薛凌这般执念入魔。或者说,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未曾失去。苟延残喘一日,总有一日的欢喜。

    江玉枫瞧着今日之薛凌,好像又看见当年自己一点点死去的过程。大概是不忍,他倒希望薛凌能快些。快些和他一样,划自己两刀,从此老老实实当个跛子。

    连苏姈如都没料到薛凌能当场口不择言,虽她与齐清猗言辞咄咄,总还隐晦。赌的就是屋里的人都是个有头有脸,该也不会跳了脚去,谁想薛凌多年性子不改,想怎样便怎样。由此可见,这数月诸多事情,仍没能让这小少爷跪上一跪,着实膝盖硬。

    她知薛凌必然不会因为诺言去救苏远蘅,却还是随口扯了句往事,想将屋里气氛缓缓。

    “落儿说的什么话,所谓欠债还钱,你还差苏家一条命,我又没多要了去,何苦还的这般苦大仇深。”

    薛凌非但没缓过来,反而越发恣睢。当年宋沧一走,她到苏姈如面前说的是“听候差遣”。本以为苏家是有什么人命买卖需要她去做,很快就能脱身。没想到苏姈如捏着宋沧性命强逼她留在苏家贴身守着苏远蘅,一守就是两年多,甚至不允许她去霍家找霍云昇玉石俱焚。

    当时的薛凌,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留在那。可正如她在薛璃面前想的那样,她总会在无人的时候问自己,如果她不曾强行回京,会不会,平城是另一个样子,宋柏就不会九族死绝。所以她没办法一走了之,她摸不准苏姈如说的是真是假,她无法放任宋沧去死。

    她在苏府,噩梦缠身,度日如年。

    薛凌已然记不起,苏姈如终究是救了宋沧,也从未亏待过她。从其初心来看,当然不能称善举。但那些行为,总该能换取一丁点的好意。

    只是此时,薛凌怎么可能有。她扯过永乐公主,看着苏姈如,脸上笑容狰狞:“一条命吗?你要哪条?是苏远蘅的命?还是你自己的?”

    “有人出钱买你的命,价格颇高。”

    永乐公主惊慌失措,推着薛凌想要挣脱。齐清猗万年不变的抹眼睛,慕厌皱着眉似乎是打算要走。逸白想了想,站起身,行至薛凌处,想要避开平意将她带走。

    就现在这局面,眼看着今晚是没个什么结果。他还不如早些脱身,回去向皇后复命。除了瑞王,其他参与的人,倒也和皇后猜的八九不离十。

    薛凌并不领情,转了手里剑指着逸白道:“你是谁,因何而来?这一屋子我都认识,万一失了手,也好有个姓名记着,去了阎王面前好说道。”

    江闳看向江玉枫,颇有些恨其不争的意味。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早些年....养的太过纯良。那个时候,谁能想到,继位的不是太子呢?

    江闳深呼了一口气,有些事,今晚是该有些了结了。他仔细打量着薛凌,这个姑娘和薛弋寒,长相相去甚远,性子也差的多。只有那年江府初见的几句对话,颇有其父之风,过后,就再也没瞧出半分相像来。

    宅子里的水牢,他是知道的,早知道是个女儿身,他还真是未必敢丢进去。薛弋寒那个狗东西,心远比自个儿狠的多。

    可惜的是,狠晚了。

    “薛凌。”

    “我在这里等你。”

    “他们都在等你。”

    “等你赎罪。”

    “爹”,江玉枫抬头喊了一声。

    江闳摆了摆手,止住其开口,继续注视着薛凌道:“你是不是觉得人人应诛,唯你独善?”

    “不是,百姓之罪,罪在一人,在你。”

    “魏塱篡位能成,由你。”

    “三年前西北焦土,由你。”

    “你不是说薛弋寒是自尽么,大概,也是由你”

    “今日此番种种,全是由你而起。”

    “薛凌,你以为你在救世?不是,你该是在赎罪。”

跳梁(十四)

    江闳坐在椅子上,直视着薛凌,语调缓慢沉着里带着些严厉诘问。以国公二字的分量,将一些事说的劈头盖脸。

    对错不论,许是这架势和态度与昔年薛弋寒有些相同,薛凌松开永乐公主,心绪略平,环视了一圈,复垂手看着江闳冷冷道:“冤有头债有主,该不是魏塱太高了些你们够不着,便想踩着我垫脚,那也得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本事吧。”

    她全然不知江闳想要说的是些什么,只当他意思是屋里的人有此下场全部和自己有关,不禁觉得好笑的很。确然这些人或多或少和她有牵扯,但归根究底,都是福祸自取。真要找个人背锅,也该是姓魏的,凭什么轮到她。

    江闳长出了一口气,却是齐清猗先起了身,走了两步先向江闳施了一礼,道:“薛小姐说的极是,陈王府如今只余牌位一张。烛微火轻,不敢在此与诸位讲经论道,既如此,请国公允我先行离去。”

    说完她看向薛凌,眼神飘忽处,已见泪光潸然:“冤有头债有主,该不是魏塱太高了些你够不着,便踩着我垫脚,踩着齐府垫脚,踩着陈王府垫脚。”

    “可惜,我没本事”。说完齐清猗低着头向门前走,径直经过薛凌身旁,不避不让,将她撞向一边。

    然江府密室门由机关牵引,齐清猗生拉硬拽数下仍不得其法。她近乎崩溃的伏在门上想要徒手挖出一条道来,好几根手指指甲由于太过用力从根部劈开,血丝争先恐后的要破皮而出,仍浑然不觉。

    原薛凌婚事一了结,就该和陈王府毫无关系,齐清猗本是巴不得早日脱身,却不想半路杀出个宋沧。哪怕昨晚已得到明确消息,宋沧没死,齐清霏仍在佛堂长跪不肯起身。说“一定是她感动了菩萨,才换得苏哥哥性命无虞,只要苏哥哥一日未沉冤昭雪,她便一日不离菩萨半步。”

    齐清猗束手无策,半哄半逼着喂了齐清霏一些粥水,陪着在佛堂守了半夜。第二日不强撑了精神送薛凌出阁。出于自尊和记恨,她已经没办法好言问什么时候苏凔才能出狱,什么时候薛凌才能从齐家女的生命里彻底离开。

    她只是惦记起,魏熠是留了东西的,她不知道那东西对薛凌而言有没多大用处,却生了偷天换日的心。反正,薛凌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要一口咬死是魏熠留下的,必然能引得薛凌动心。她想和薛凌做笔交易,用画轴里藏着的东西,换宋沧早日平安。

    然后,和齐清霏形同陌路。

    她想了很久,这件事只有薛凌能办的顺理成章,天衣无缝。她大可不谈情分,以利相交,断不会失了体面。恰江闳开口问是否要留下来,齐清猗便顺水推舟。

    她没想到的是,永乐公主居然也在场。

    情分利益皆成空,她连和薛凌正常对话都办不到了。咄咄逼人处,二人皆是口不择言。

    她的夫君,周年未祭,就已经成了一张毫无用处的牌位。

    江闳挥了挥手,示意江玉枫去开门。他本以为齐清猗与薛凌有诸多牵绊,且顾忌魏熠是否有什么身后事交代,想今晚一并弄个明白。魏熠顶着太子头衔多年,稳如泰山,当然有先帝的功劳在。但如果是瘫烂泥,谁也把他扶不上墙去。

    既是身有神通,却死的那么义无反顾,实属圣人。而圣人这种生物,他没见过。

    没见过,怎么会信世间有呢?

    然瞧着齐清猗此刻样子,便知这位太子妃三年如一日的没半点长进,连苏姈如一介市井都比不上。

    倒不是轻瞧了去,他知先帝为何选了齐家女为儿媳。海晏河清的年头,放个名门闺秀,身娇肉贵的养着,自成天下典范。后门妇人,不擅长这些拜相封侯事也是正常。只屋里站着两位芙蓉犹胜青松,难免他对齐清猗略有不满。

    终归,夫妻一体,若齐清猗稍有手腕,也许魏熠如今还能喘个气。

    江玉枫开了门,齐清猗头也不回快步走了出去,像是身后厉鬼追着一般。江玉枫朝着屋内微一躬身,也跟了出去,打算找个人安顿一下齐清猗。今晚江府人多眼杂,他怕不做的妥当些,恐是落了什么把柄。

    永乐公主大叫一声,也疯跑着出了门,估摸着还能追着江玉枫,江闳也就懒得管了。出了这么一回乱子,剩下的人多是面不改色,唯逸白透出隐隐笑意。他本就是个来瞧热闹的,现下更是觉得滑稽的很。

    “还有谁要走,薛小少爷眼光高的很,倒不如都亮亮手里捏着什么,免的她瞧不上”。见四下无言,江闳道。

    苏玲如袅袅起了身,她也知大概是商量不出个什么,不如把这烂摊子丢给江闳。天知道这位国公爷肚子里藏着什么。但今晚来,她只为找薛凌快点把苏凔的事儿了结,让苏远蘅完璧归赵。

    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我手里是什么也没有的,不过,想来以往日故人情分,落儿总能怜惜一二”。她顾盼生辉,顺了顺袖沿,缓步走到薛凌面前,拨了拨薛凌手里平意,卖乖般轻笑了一声,道:“瞧,就这把剑,原还是我苏家的东西呢!”

    “冤有头债有主,该不是魏塱太高了些,你够不着,就踩着我苏家不放”。苏姈如伸手想点薛凌额头,却被一道锐利剑光逼的收了回去,

    她也不恼,朝着指尖哈哈气,吃痛样小心揉了两下,方放到胸口捂着,仍是慢条斯理的讲:“踩着我家远蘅不放。”

    她凑到薛凌耳边:“今日起,远蘅少了一根头发,我就将宁城一带悉数拱手给霍准,并且告诉他薛弋寒的孽种勾搭他女儿兴风作浪。安城粮案,雪色遇刺,鲜卑拓跋铣。”

    “我会让宋沧,死无全尸。”

跳梁(十五)

    她要挟过薛凌的次数不少,话说的如此难听还是头一遭。只措辞虽恶毒了些,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笑意晏晏,眉眼含春。

    苏姈如一开始并未想过要说这些,苏家的行事路子从来是说软话而下狠手。然薛凌那句“有人买你的命”实在令人太过糟心,干脆遂了江闳的意。劝将不如激将,她养不好这个小少爷,想讨个以利相交,人又看不上。那没办法了,不如,毁的彻底些。

    大抵是说完出了一口恶气,苏姈如并没急着走,回正了身子,瞧着薛凌,轻掸了一下指尖,多嘴了一句:“早些明白自己是个啥,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儿。真当你通天彻地,无所不能?要不是我在第一时间让人去天牢里堵住了那蠢货的嘴。”

    “有你薛凌站在这兴师问罪?”

    苏姈如回身,向着江闳躬了躬身,而后越过薛凌,信步出了门。至于是谁要买自己的命,她提不起半点兴趣。她本不想提到宋沧的事,反正都是为了自己,犯不着邀功。她确实也是想拿来换苏远蘅,但那是走到了最后一步,逼不得已。

    如果无苏家在一开始递了人交代宋沧千万不可透露自己身世,还有她薛凌回来救人的份儿?天知道那人会干出什么。没准上赶着说自己是宋家逃犯,要天子彻查。

    哪有运气这回事啊,还不就是一堆人上赶着擦屁股。糊了一手的屎也就罢了,还落不着个好。便只能把亵裤扯下来,让她自个儿瞧瞧了。

    薛凌一直不喜苏家用的香料,一股子甜腻味直冲脑门,苏姈如人都出了门,这屋里还久久不散。她站在屋中间,想去捏平意剑柄,却如碰炭火般飞快的缩开。那是苏家的东西,她觉得烫手。

    偏她又不能丢开,她来这没带其他兵刃,她就指望着这一丁点东西压住内心惶惶。她不惧江闳,她惊惧的根源是“冤有头债有主”,她没料到报应来的如此之快,快到她不知如何应对,她对齐清猗的诘问耿耿于怀,惊觉自己和最憎恶的蛇虫鼠蚁一般无二。

    她得快点抖一抖,抖掉身上粘着的蛆虫,不然,就要钻到肉里面去了

    “不如这位,也亮个身份?”

    江闳看的是逸白,他一开始以为逸白是薛凌的人,一番对话下来,发现薛凌对此人并不熟,谨慎起见,便想找个由头将他也支走。

    逸白看向薛凌,道:“我奉主人的令来瞧瞧薛小姐,没想到国公众人欺她年幼,这买卖,不做也罢。薛小姐若是不愿留在此处,不如随在下一道离去”。他瞟了一眼江闳,笑道:“江国公,是先帝的臣子,哪能知道什么当今的事儿。”

    薛凌手指摸索着剑柄,思索了片刻,又瞧着逸白良久,强颜挤出个笑容,道:“好。”

    好,她就此离去,她跟这些魑魅魍魉一刀两断。她就单枪匹马,寻头问主,生死有命,谁也别扯着谁垫脚。

    逸白也愣了一下,想是没料到薛凌答应的这么痛快,不过也就愣了眨眼功夫,便起身道:“薛小姐先请”。说罢起身,亦是向国公微躬身,道:“国公真想拿些陈年旧事讨赏,改日在下替江府寻个戏台子。”

    薛凌看向江闳,等了良久,见他仍面不改色,便失了耐心,对着逸白道:“走这里”。她手指的是密道入口。她想去找到薛璃,趁着今晚人多,出了江府,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各自结束这一场闹剧。

    逸白答了声“好”,率先进了入口,他倒也不惧江国公玩点什么杀人越货的花样。这些人精在摸不透自己是谁之前,决然不敢下手。

    慕厌比江闳心急些,要是今晚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回去都不知如何复命,是故焦急着喊道“薛小姐”,又回头看着江闳道:“国公爷.....”

    薛凌并未回头,她走的慢,但并不迟疑,她受不了齐清猗那声诘问。她知苏姈如是故意添恶心,齐清猗却是实实在在的在问。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她找上的是齐家。

    江闳一直气定神闲,待薛凌身影快要消失,才道:“薛凌。”

    “薛凌,你不想知道你爹的死因吗?”

    薛凌身子微顿,仍继续往前走,她确实对阿爹的死因耿耿于怀,但这会,却说服自己道“不管是个什么,总也就是魏塱........总也就是魏塱。”

    想是见她脚步未停,江闳提高了声音,快速道:“薛凌,薛弋寒非死于天子。”

    “他死于你,因你而死。”

    密道之上,是夜明珠皎皎华光。薛凌停在原地,紧紧闭上了双眼,任由刚刚才爬上地面的灵魂再次沉溺在无边黑暗,忽略了逸白那声“薛小姐切莫中计。”

    薛凌还是中计,她那会才在薛璃面前情难自控,被江闳这么一提,惊惧从生。她觉得,江闳一定是知道了当日平城经过。他也觉得,若无自己非要跟阿爹回京,事情不至于到这一步。

    当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的时候,就无比希望别人能开口说那些事不值一提,那些事不是由你而起。

    偏江闳并未如此说,江闳说的是“他死于你,因你而死”。远比那会几句棱模两可,乱七八糟的话要简明扼要。

    他说的是阿爹因自己而死。

    薛凌左手又搭上了手腕,对着前头逸白道:“你先走吧,我并不识得你是谁,承蒙好意”。说罢又坐回了屋内,木然瞧着江闳。

    她想听听江闳都说些什么,她要看看在别人眼里,这件事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不管是谁,都死了干净。

    逸白并未走,追到薛凌身边道:“薛小姐,无咎者,无誉。令尊必然不是......”

    “我不知你家主子是谁,这是江府,不留客。”

    “你走吧”。薛凌说的坚决,与阿爹有关的事,她也并不想太多人知道。

    逸白见事无回旋,瞧着江闳道:“当年参薛将军的折子,江府占了一大半。依国公爷的意思,既是因薛小姐而起,缘由可说的清楚些,毕竟江大少爷的腿好好的”。说罢对着薛凌点头示意,也退了出去。

    江玉枫未回,这屋里便只剩三人。江闳要说的事情,慕厌是知道的。正是能引瑞王前来的那一桩,非是故意拿来刺激薛凌。相反,这事没薛凌真就办不成,不然,慕厌也早就甩了手去。

    江闳叹了口气,他看向薛凌,薛弋寒的儿子,年岁比玉枫还要小些。

    “薛凌,我与你父亲,同僚数十年,一文一武,不说德惠社稷,总能算有功于江山。论身份,你该喊我一声伯父。”

    “你送我阿爹去死,若不是薛璃在,你以为我会让你在我面前喘气?谁逼的我阿爹在狱中自尽?魏塱那时并不想他死。”

    “你从何得知你爹是自尽?”

    “谁逼死了他?是不是江府想假戏真做?我查得出来,很快。”

    “哪来的戏?哪来的戏?戏是你爹写的,江府只是个陪唱。”

    “我爹不会拿西北万里唱戏,若不是他写的本子被人动了手脚,该不至于自戕于大狱。我没耐心。”

    “如果他真的是自尽.........”

    “薛凌,是你逼死了薛弋寒。”

跳梁(十六)

    薛凌到底年少,她尚未双十,而江闳已知天命。便是生来绝伦,大多也拼不过后天日日浸淫,又何论江闳多活的,是几十载春秋,二人心性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她用仅存的一点理智做了最后挣扎,难得克制自己,想好言问江闳过往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爹.......”

    她才说了两个字,就被江闳打断。她想说的是:

    我爹自绝于三年前桃月二十,那时拓跋铣还未回鲜卑,梁胡尚未战起。霍云昇还未追上我,中原一片国泰民安。若无难以启齿之事,他断不会..断不会..

    断不会,鲜血涂了一整面墙。

    她放低了姿态,想给自己求一线生机。不用生机,能让她不在这里泪流满面就已足够,只是这事早已没有可能。倘若她能一开始求上江闳,哪怕虚情假意,阳奉阴违,也许,都不至于如此,江闳总归是对薛家有些情分在的。便是私心甚重,总还要留些颜面。

    偏京中鬼蜮,不似平城原野一览无余。此处山迷水雾,重峦叠嶂。而薛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夫战,勇气也。她既学的是兵道,本就不允许示弱于人前。又突糟横祸,整个人偏执而阴郁。

    人心一暗,则世间万物皆暗。她见苏姈如强人所难,见齐世言贪生畏死,见江闳两面三刀,见芸芸众生悉数蝇营狗苟,道貌岸然。但人看不见自己,她看不见自己逃命之时,一路鸡鸣狗盗,连进苏府,都是抢来的。

    若看见了,总能推己及人,怜凡人皆苦,和她一般苦。

    她不知道这苦是因为世事无常,生死无定。只看见薛弋寒死了,平城那些她认为坦坦荡荡的人都死了,而江闳等人还活着。

    活着的人,举手投足皆是罪。

    是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江闳没有给薛凌辩白的余地,他好不容易制住薛凌,怎么可能给她逃脱的机会。他跟霍云婉所想一致,薛凌的腰,太直了一些。虽江府可以忍一忍由着薛凌性子,但要和瑞王府一干人等共事,薛凌非要满腹怨气,高高在上,日子总是过不下去的。

    然不同的是,霍云婉手里并没什么东西能让薛凌跪下来,且她是个女儿家,更懂姑娘家心思些。不管薛凌是怎么养出来的,出现在皇宫时,确确实实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总是免不了有一点身份带来的影响吧。

    何况,她二人之间暂时并未有什么不愉快,反倒有两分惺惺相惜之情。所以,霍云婉更想哄着薛凌,将性子引的柔一些。

    薛凌与京中众人皆是有所背道,反与霍云婉一见如故,非要究其根源,不过是自负的人容易因初见的固有印象去左右自己对旁人的喜好。而这种盲目的喜好,会让她专注于喜欢或者厌恶的点忽略别的,从而使喜者愈喜,恶者愈恶。

    如智子疑邻,你既认为一人是贼,他睡着了,都像是在假寐。

    她只因初识苏姈如和江闳没能得到什么好相与,便一并抹杀了这两人的所有,横看竖看全是不好。而霍云婉,并不见得就是什么善类,只没见到之前,她便知霍云婉与霍准和魏塱都不合,已然无形中加了一层认同感。

    见到之后,与霍云婉共事也并不是其他人那般要强求威胁,而是坦荡共谋,自然亲近更多些。

    可惜江闳没这个机缘,三年前的事情早就无力回天,便是前几个月的相认,想善了,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安抚是又是件糟心活儿,而且他自问不能哄着薛凌放弃宋沧,倒不如,换条路子走。

    江闳的想法来的强硬而直接,直接砍掉薛凌的腿就好。只要这个人矮一截,腰挺的再直,不还是要比人低一头么。他不了解薛凌,也无从了解,但几十年的识人经验足以让他窥得薛凌的一二弱点。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这一丁点,已经足够了。

    他的算盘也打的极响,以对薛弋寒和那位三朝太傅的了解,纵是薛凌断了腿,稍作引导,该是能学会爬的,并不会就此废了而寸步难行。如此就甚好,大家俱是伏在地上吞污咽垢,谁也别嫌弃谁。

    没准,还能凑活着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人桥段来。

    这中间出了一个天大的岔子,江府并不知薛弋寒死期。当年薛弋寒下狱之后,江闳虽在朝堂上蹿下跳,却对狱中的情况避之不及。甚至于,他根本不知道薛弋寒是自尽,还一直以为是魏塱赶尽杀绝,连免死金牌都徒劳无益。

    他确实庆幸过薛弋寒死了也好,但人的恶念,很多并不会真正实施。那时的江闳,决然没有在背后动过手脚要置薛家于死地。江府参的,是薛弋寒枉顾律例、纵子行凶。

    这个罪名其实是给薛弋寒铺了个台阶,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的局,是让江玉枫去多瞧了两眼小丫鬟,而不是别的事。江大少爷一条腿加点人命官司,足以让魏塱借题发挥拿掉薛家兵权,又不至于伤筋动骨,搞出个什么以死谢罪的重责。

    事态的发展,显然大大超出江薛两家预料。薛弋寒已死,心境无从得知。而江闳今日方晓薛弋寒竟是自尽,他有一瞬间的悲怆,又转眼烟消云散。

    不过,不管薛弋寒究竟怎么死的,其实都不会更改今晚的对话。他嘴里的数十年同僚情谊,即使知道了薛弋寒是自尽,也就是仅仅值得在毁灭薛凌之前,脑子里先闪过一个念头“弋寒兄,你若尚在,必然也是希望磨一磨你家小儿性子的。”

    天地对生死之事倒是公平,活人替死人背一身原罪,而死人只能任活人为所欲为。

    他打断薛凌的话,顺着“我爹”二字,斩钉截铁道:“你爹不该让你长在平城。”

    薛凌听过无数不该,但很少听谁说薛弋寒不该做什么,这句不该更是闻所未闻。她生在平城,冠姓为薛,不随阿爹在长平城,应该去哪?

    疑惑无法赶走忧伤,却生生掐住了她原本想说的话,只能愣愣看着江闳,等着下一句。

    “薛家的儿子,该在京中为质,与下一任帝王伴读,成为至交,这是梁数百年来不成文的规矩。你以为,薛家几代单传,是凭空来的?当年薛弋寒不愿,先帝怜他发妻新丧,龙恩浩荡不予强求。三年之后,他仍未送你回京。”

    江闳停了片刻,看着薛凌,一字一句道:

    “他送回来的,是西北兵符。”

跳梁(十七)

    “这件事,普天之下除却瑞王你我,再无一人知晓。”

    慕厌站在一边,没有插话,他算不算得人,自个儿也做不得主。薛凌听得江闳前头,本是悲不自胜,眼看着要掉眼泪,却又被江闳最后一句话生生噎了回去。

    “到底是怜我..娘亲..新丧,还是当年恰逢我爹鞍甲,大破...胡...人,皇帝不敢强要,三年之后眼见西北邦安,就兔死狗烹,逼着我爹还了兵符?”

    薛凌甚少有过机会提起柳玉柔,所以娘亲二字喊得“结巴”,又记起那场仗根本就是个局,一句话更是说的磕绊,配着脸上瞠目,哀怨淋漓尽致。

    江闳大概是想粉饰太平,他无意多嘴置喙先帝旧事。然过往这种东西,只要略微掀起一角,它就迅雷不及掩耳,“呼啦”一声全部跳出来,狠狠砸人脸上。

    显是没料到薛凌开口问的是这个,江闳心里一沉。他知薛凌言行出格,对皇权并无太多敬意,却以为是魏塱行事太绝。而薛凌到底年少,被爱恨左右了心性。但先帝与薛弋寒.......君臣情深,总不至于让薛凌有太多怨言。却不想,一句话就让薛凌藏怒。

    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此满腔杀机也。

    他略迟疑,没正面回答薛凌,而是说了一句为臣之道。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

    “死别不惧,何惧生离?薛弋寒为一己之私将兵符还于先帝,而未公之于众。薛凌,三年前,西北诸城,浮血可飘舟。”

    “你以为,罪在当今天子?”

    “不是,罪在薛弋寒,罪在你。”

    “整个西北将不见令,兵不见将,焉有不败之理。”

    “你问薛弋寒为什么自尽,现在,你该知道他为何自尽。”

    薛凌手指在平意剑柄上摸索了一个来回,再抬眼,竟是笑着微微低了一下头,示意已施礼,仿若又回到了第一次入江府的薛家小儿身份,举止有度,喜行不怒于色。

    她本是痛不欲生的,却奇怪随着江闳胡言乱语愈来愈冷静。她知道江闳,在未回京之前就知道。虽是只能囫囵说个身份姓名,总好过其他完全对不上号的。大抵确实是什么肱骨耳目,薛弋寒提过好几次。

    只是她从来不怎么关心千里之外的事,梁也还轮不到一个黄毛小儿挑担子,所以并未放在心上。现在细细想起,确实如江闳所言,阿爹嘴里说的是“你江伯父”。江伯父....江伯父怎样,她就忘了,但这个江伯父能让阿爹托付薛璃,该不是泛泛之交。

    而这个伯父,在阿爹蒙冤惨死之后,就这样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只为让自己行尸走肉,好为人所用。

    她忽然知道自己哪儿出了问题。她总是和京中一群人颠寒作热,却无所谓石亓或者拓跋铣是个什么狗样子。想来,应是对这些人还存着点希望。有希望,才会失望,她不会处理这种失望。而对胡人,她从未有过任何期待。如此,又何来喜怒一说。

    “你这个崽子,人家要死要活你不当回事,我一丁点不依着你,你就三四天摆脸色看,哪有如此行事的。”

    “他们跟我什么干系,好了坏了谁管了。你是我鲁伯伯,难道不该依着我?”

    “该该该....活该对你好的人都上辈子造孽。”

    薛凌看着江闳,莫名生出几分好笑来,难道苏姈如和江闳这些人都上辈子都造孽了?那他们造的孽,应该是还完了。事到今日,便是她有心改改自己的脾气,大概也无法走到一处。倒不如老老实实做个以势相交,势倾则散。

    反正看样子,这势还能撑上好一阵子。

    她恭恭敬敬喊了一声:“江伯父。”

    “我爹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是故,武略逊于文。我以前不觉,今晚一见,果真如此,不怪我爹孤魂无处,江府如今仍旧稳如泰山。”

    薛凌终究不蠢,她只是...好丑贤愚心太明,所以物不契,人不亲。平城太远了,她又高高在上,没能接触到半点世俗尘埃。她见阿爹不事城府,她见将士襟怀磊落,她见鲁文安一心为国,便觉得人人皆应该如此,有半点不符便是卑鄙小人。

    她希望苏姈如可以办到,她希望江闳可以办到,或者她希望自己可以办到。这些人,与她息息相关,总能生出些情谊来。若能跟阿爹或者鲁伯伯一样,她就......她就能有点滴未来可期,不必时时去怀念过往。而现在,她可以怀念的东西,也没了。

    没了,平城没了。

    那座偌大的城,薛弋寒是主心骨。他死了,仍有灵魂不死支撑着,偏偏江闳把他毁了。于是薛凌记忆里的一切,瞬间化作飞灰,转而湮灭在无边无际的原子上。她张开双臂,手忙脚乱的想去抓住丝毫,偏偏什么也没能留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所有希冀消失殆尽,最后天地归于空白。

    头上钗环步摇未散,那会不觉得重,现下冷静下来,便觉压的脖子都伸不直。江闳还在念叨什么,薛凌只模糊着听了个大概。她知道江闳无非是想表达,阿爹自尽一定是因为愧对万民,连带着将魏塱能篡位成功的屎盆子都一股脑扣自己身上。

    然后呢?让自己赎罪?为国为民?扶持瑞王?

    薛凌有点庆幸,她那句桃月二十未说完。江闳讲的的确有可能。但是时间对不上,当时梁胡因为即将联姻,举国上下还在一片喜气洋洋。阿爹绝不会仅仅因为魏塱篡位事成就寻了短见。所以,她能肯定,江闳并非是想告知什么真相,仅仅就是拿这事刺激一下自己。而她确实有被刺激到,虽然,不是江闳所想的原因。

    江闳却还没讲完,只是口中的主角已经换了一个。

    “你以为,先帝为何将太傅送往平城?”

跳梁(十八)

    薛凌只看见江闳嘴唇开合,却听不甚清他在说什么,身边场景也恍惚的很。算算时间,她从鲜卑回来已经有几天了,再加上因石亓那蠢狗耽误的大半月,离与拓跋铣王都夜谈已经过了好久。

    然她此刻迷迷蒙蒙,觉得好像就在跟前,拓跋铣与江闳人影重叠,二人合二为一,齐心协力毁了她的阿爹。

    如当晚在鲜卑听说那场战事名不副实一样,薛凌盯着江闳,想从那张义正言辞的脸上找出丁点伪装或心虚。她想着自己小时候,也有做错什么事,却强梗着脖子死不承认,生拉硬拽,牵强附会的找尽各种理由想要唬住阿爹,但表情眼神总是出卖心里慌乱。

    江闳也该有些慌乱才对,纵然他说的全是真的,但他有什么资格来批判阿爹,来批判自己?可惜薛凌没看到任何东西,江闳不知是真的情到深处,还是已经对谎言习以为常。他面不改色,念先帝深恩,说万民福泽,诉薛弋寒非良臣,讲薛凌该扭转乾坤。

    连当年江府对魏塱俯首称臣,都可以侃侃而谈,说成是为了力保天下太平。

    其实这说法,薛凌从薛弋寒处也听得个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梁胡多年未战,若生内忧,外患必起。为将者,不惧战,但应力保不战。只是当时听着,是一个想法,而今又是另一个想法。

    这场引经据典持续了约莫半个钟头,待到江闳总算停了口舌,慕厌与他眼神交汇了一下,才看下薛凌道:“薛小姐,你知道了吧,当今皇帝手里,并无西北驻军兵符。”

    薛凌瞧向他,又瞧着江闳,盯了半晌,再没忍住,冷笑出声。继而道:“江伯父。”

    “他日你与我阿爹地下相遇......”。话说一半,她却失了说下去的兴致。若无感恩戴德,又何来怨天尤人,薛凌看着江闳,连讽刺都开始吝啬,从容改了口道:“罢了,想来你并不会和我阿爹去一个地方。

    她直了直身子,回想了一遭,在平城的时候,是没见过阿爹的兵符。但当初并没觉得有什么可惦记的,一是常年无战,这东西用不上,用也轮不到她用。二来,确实算军机要物,她不在军中任职,不让瞧实属正常。

    但即使没见过,她也知道,古来将领手里只有兵符的一半,另一半在皇帝手里,二者合一,才能调兵。魏塱当初篡位的时候,若不是为了兵权,也不至于对阿爹下死手。

    既然如此,必然是早早就对先帝那一半上了心。龙椅都坐上去了,不可能没拿到。但阿爹把另一半还回去了,拿就应该全部拿到了才对。

    她没能想出个所以然,看着江闳道:“你怎么知道魏塱手里的兵符不全?”

    “如今西北兵马一分为二,分属霍沈两家。按理,兵符应由兵部重铸交由在任将军,但此事未成。理由是虽分而治之,而权不可拆。若外敌侵犯之时,将生二心,令可归一处。故而兵部未废旧符,新铸麟符两块,分付霍沈,行日常要事,见虎符则废。”

    “算盘打的挺响啊,并无什么错处”。薛凌难得夸魏塱。沈家和霍家,现在不就是生了二心。正如现在霍家找上拓跋铣,实则就是为了制衡沈家。真要是羯人攻破安城,直入乌州一线,霍准那个狗东西绝对是要等沈元州碎成泥了才会出兵。

    所以梁数百年来没将西北一分为二,也并不就是上几代昏庸无能,无非是各有计较。但如果兵符全部捏在皇帝手里,就无需担心。假如霍准拖延,魏塱大可派个亲信越过霍云旸直接调兵支援乌州,终究兵将多是看令行事,造反又是另说。如此即可妨一人独揽大权,又能平二人因争权误事。

    而麟符行日常要事则避免了延误战机的弊端。兵贵神速,原将领手里的一半兵符虽不可调兵,但可令前后三城布防备援,许守不许攻。若兵符全部捏在皇帝手里,胡人入侵,守将既无法及时筹战,还得赶回京里拿兵符,毕竟整块兵符落入他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不管怎么看,魏塱干这件事的理由很充分,也并非就能肯定兵符不全。虽君王生疑这种事,说出来是有些不太好听。底下一群人赤肝脑涂地表赤胆忠心,皇帝却要说你人人皆有藏私,那戏还怎么唱?这种活儿,虽然以魏塱的行事作风不太可能干的出来,但找个唱黑脸的借着当年之事死谏,喊两声“千秋社稷,为国为民”,天子只需顺水推舟,不就成了。

    薛凌是在这一刻去拼凑那些点滴过往,她从未听说过梁有将子为质的传统,只能尽可能的去回想薛家上几代都是什么个境况。奈何薛家的家谱并不在平城,她连那短命的阿翁都没见过,更莫说再往上数点祖先出来。

    只单传这事,是听说过的,且她并无伯父姑姨,也就意味着,阿爹是确确实实的独子。所以,江闳大概说的都是真的。这些悠悠众口里的传言饮誉,不过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所谓太子伴读,君臣手足,大概,只是困住薛家的一个手段罢了。

    她想起鲁文安讲过的话本子,民间有人生了小孩养不活,便丢到深山老林里,不想被一只刚下崽的老虎瞧见了,便叼了回去,和几个畜生崽一道儿喂着。

    “等那个娃长大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他会回家吗?”

    “嗨,回个狗屁的家,他就拿自个儿当老虎的兄弟啦。跟着一道吃一道睡,连人话也不会说啦。”

    “人怎么会变成老虎呢?那他要是被狗叼了去,被狼叼了去,那他变成什么。”

    “自然是跟谁长大,就随了谁去。你瞧你打小养大的马,是不是乖多了?你要是跟它吃住都一处,没准它能学会站起来走路。”

    “骗人,我也没学你用重剑。”

    “你是个没良心的。”

跳梁(十九)

    大抵是她真没良心,固执的认为,那老虎定是想吃人才叼回去的,要真是个神佛,该把那倒霉孩子送到哪家富贵地才是,怎会带到林子去,好好的将人变成个野物。

    “哪能就有事事如意呢。老虎怎么能找人啊,他没直接嚼巴嚼巴吃了,不就已经很好了。”

    “那凭什么事事不如意?哪里好了”

    “你一件事不如意,怎么就事事不如意。”

    “我都变畜生了,还如意个屁。”

    “行行行,你想怎么如意就怎么如意。”

    鲁文安知道是错的,可惜他觉得这错无关痛痒。鬼神精怪哄个小孩玩罢了,何况他的崽子是该万事如意。

    所以,薛弋寒那些年也未必有多不如意,只薛凌一想到是被迫,就看什么都不如意。

    往事悲欢,乾坤有甚?皆是凭空思量。既然都过去了,哪来的什么如意不如意。

    先帝魏崇,如魏熠一般生而嫡长,略有不同的是,上头倒是好几位公主。登基时他弱冠不久,比起魏塱自诩的天命所授,显然魏崇更来得名副其实些。

    一朝撒手,谥号也好听的很,谓之“成”,梁成帝。

    制义克服曰成,礼乐明具曰成,仁化纯备曰成,德见于行曰成.....长长的一册赞词,太监暗地里喘了两三次才念完。只是当时众人忙着哭天抢地,应该没几个听清。

    屈指算算,梁成帝驾崩时不惑有多,虽算不得早夭,但离万岁显然是差得远。好在其功绩修书立传,传个千秋不成问题,犯不上计较这短短数十载光阴。

    不怪薛凌不知道梁有将子为质的传统,若换个人来,即使江闳这样说,怕也不会信。质子一说,起于先秦诸侯,无非就是拿儿子身家性命,赌慈父舐犊情深。

    不过,这大概也就是听个乐,毕竟真话总是让人难以接受。传刘玄德为了收买人心,故意当众摔子,而赤帝子为求胜,不惜刺激霸王弑父。朝夕相处连同血脉加持,在大业面前,也就落得这么个结果。

    更莫说即便弹丸之地,国主亦是儿孙一堆,没准自个儿都认不全。赶上那么一俩倒霉的,膝下子嗣单薄,那也是尽量挑个不怎样的送去。真有了什么心,质子,又有何用。

    梁开国并无什么说道,无非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只中原盛产笔墨,不用也是浪费,且当年跟着开国皇帝打天下的人属实才高八斗,故而那些传闻轶事洋洋洒洒写下来,摞一摞应该差不多得有一人高。

    薛凌幼来翻的不少,印象也颇深。薛家先祖和开国皇帝共创大业,后分而治之,同护大梁。再然后,就是薛家人丁凋零,皇家天恩不改,代代手足情深。

    只是她翻的时候,瞧着尽是些君圣臣贤事,完全没注意薛家几代,人生轨迹都出奇的一致,父镇疆,子伴读。更为诡异的是,每一个都与当朝皇帝年岁相差不大。

    里头是个什么蹊跷,又从哪一代开始,世上应该已经没人能说得清。江闳一脸胸有成足,也不过就是多蒙了一层皮囊,好骗着薛凌罢了。

    古来草创不易,守业也是艰难。但魏崇在位期间,属实国运苍隆,除却北境胡患之忧,端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种好日子随着薛弋寒大破胡人近乎登封造极。

    四海唯我,天下无他。

    得意之时,他甚至觉得,连薛家老爷子化鹤的时间都恰到好处。老家伙一去,西北就托于薛弋寒之手,而薛弋寒,是和自己一个碗里找吃食的玩伴。和自家兄弟共事,远远好过对着一位长辈当皇帝,还是个威望颇高的长辈。

    由此可见,非人顺天,而是天遂人矣。

    当然,清醒之时,魏崇常有自责。薛老爷子一生为梁,战功不计其数,若非新伤旧病交叠,也无需薛弋寒年纪轻轻就要深入胡境。他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自愧,但越在意这个错处,它反就每次在看到薛弋寒时都跳出来晃荡一下。

    而扪心自问,他是否愿意薛老爷子再活个七八十载,魏崇并不能立马就给自己答复。没能斩钉截铁的说愿意,那就是不愿。然薛老爷子去时,百官扶灵,天子送葬,他当时的眼泪并非作假。

    人的矛盾大概就在于,悲欢总是相辅相成。所以,我既扼腕于你的离去,又偶有开怀终于摆脱了一个负担。

    这个矛盾在薛凌三岁之后被无限放大,魏崇的安乐日子总算有了些阴影。胡人安静的太久了,在梁史上,惨绝人寰的战祸不多,但是小打小闹几乎年年都有。

    胡五部本就各为其主,这家不伸手,免不了那家马蹄子踏两脚。所以薛家守平安二城,从来不离人。偏那一战过后,再没任何动静。于魏崇而言,还有更重要的,就是薛弋寒未送薛凌回京。

    他生来活的稳当,与太祖权力交接的也顺利,对朝中臣子渊源自是了若指掌。虽幼时不知薛弋寒为何伴读,但坐上龙椅时,魏崇早就明白了臣为君纲,这些制衡掣肘术来的理所当然。

    情之一事,多用于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已是万难。而皇家的事,一盆炭火不足以融冰消雪,大多是要人焚身燃骨方可取暖。魏崇为太子时,仅仅是段锦,薛弋寒送送花自也就过了。

    待他一朝登基为帝,薛家的人,原该主动点送上一段骨头来,要烧要留都是天家事。

    江闳说的是对的,魏崇知柳玉柔难产而亡,所以未曾催过薛弋寒送薛凌回京。而这个女子,又是薛弋寒一生挚爱。当初大婚时,他这个皇帝还被薛家老太拄着拐杖念叨纵容臣子。

    而薛凌说的也并非就是错的,当时薛弋寒劳苦功高。魏崇除了在龙椅上开口闭口夸“薛家小儿虎父无犬子,朕心甚悦之外”。也不能强行去抱了人儿子走。

    有官员作戏言“陛下如此厚爱,何不拟了旨令薛家小儿归京,也全了薛家老夫人弄孙之愿”。

    魏崇笑骂:“说的什么话,弋寒自有分寸,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让朕当个昏君不成。”

    西北诸城文书五日一送,许是真的太平年间,无旁事可叙,一众文武见天的听着皇帝捏着册子夸薛凌。

    掰掰手指头,薛家小儿还未始龀,也不知就神到了哪儿去。

跳梁(二十)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

    神与不神,个人自有计较。只天子金口,自成百姓玉律。梁国的风在京城与西北之间往来如梭,年年岁岁带动着那些碎语闲言,翻滚聚集,终成遮天蔽日之势。

    传“薛家小儿两岁执剑,三岁勒马”。

    平安二城已经有好几代人的光阴,唯这几年名副其实,太平安宁。秋末初冬,牛羊兔子都囤了秋膘,肥成油汪汪的一团。薛弋寒年节里须回京述职,早早就得备着各类文书,后头院子里还藏着个薛璃需要天天瞧着,他大多数时候确实顾不上薛凌。

    原该有个乳娘看着,只年岁稍大,和薛璃的身份就不好混淆,薛弋寒怕漏了什么破绽,就将人辞了去,只让老李头看着点薛凌。日常住处都是自家人,倒无需防着有什么乱子。

    偏鲁文安闲不住,一等到薛凌能跑能跳,早早将人扛上了马背,一去就是几十里,回来讲的天花乱坠,一句“亲眼所见”将所有的玄乎其玄来了个盖棺定论。

    大概是所有的人都明白,梁胡不可能永远无战,于是他们宁愿相信梁国有一位将军能战无不胜。平城里本就纵着薛凌,三五几句质疑都成了逗薛凌着急的玩笑。

    薛弋寒是否明白魏崇意欲何为,无人得知。只他惯有的淡然,既未承认过,也并未反驳。不过从旁人角度看来,他这样子也无可厚非,承认了显的骄矜,不承认,又让人觉得是在自谦。

    且薛家的小东西,本来也养的不差。和薛璃一对比,薛凌无论学什么都来的又快又好,性子也坚毅。就算现在是个黄毛小儿,总有一天要顶天立地的。所以稍微夸大其词,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事。

    但如果魏崇对过往了若指掌,薛老爷子临死之前必然也交代过真相,就算薛弋寒分不清魏崇故意抬高薛凌是想借悠悠众口逼他,还是出于多年情谊高看薛凌一眼,他必然都是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的。

    只是,薛弋寒没娶天家贵胄,已可见端倪,又遑论后来之事。这其中或许还有柳玉柔之死太过悲戚的原因。反正魏崇一日没有明示,薛弋寒便一日没有送薛凌回京的打算。

    这些纵横权术,本就不曾摆到过明面上。儿子养在老子身边又属天经地义,那些讲究忠孝仁义的翰林谋臣总不能站出来参一本说薛家有反心。

    几朝先帝皆是行孔孟之道,尊尧舜之行。将子为质这件事一说出来,倒和薛凌心之所向的结果不谋而合,皆是“刨了魏塱祖坟”。魏崇显然是没这个打算,何况梁国现在还是一匹油光水滑的锦缎,他只需要薛弋寒添添花就已足够。

    终究皇帝与薛家,是几百年的君臣典范,现今仍是朝堂楷模。

    那点子处心积虑培养出来的情谊,还是派上了些许用场。纵魏崇常有生疑,但并未到置薛家于死地的地步。他想着只要薛弋寒这位把兄弟能有个微末交代,确保魏家皇权万万年,要不要薛凌回京,也并不是那么紧要。

    试探来的简单而直接,薛弋寒述职之后留宫中夜宴。当时场面和以往君臣同乐没什么不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后,魏崇开怀胡人已三年未有动静。宴上推杯换盏者,并无谁跟薛弋寒出过兵。然那场战事重提,绘声绘色者众,皆如亲历。

    情到深处,魏崇伸指:“黎民万千,皆仰仗弋寒一人。”

    门外雪下的纷纷扬扬,薛弋寒熏熏然喊“固衡胡言,要被老师罚的。为人臣子,君王耳目手足尔,耳目手足安有自得其道?故而恭敬以顺,听从而敏。黎民仰仗的,哪里就是臣了,分明是臣听从的君,固衡莫不是在自骄。”

    四座哗然,薛弋寒说的是臣道,喊的却是皇帝小字。魏崇已登基为帝,便是薛弋寒与他幼来玩闹时这般叫过,这等场合已是大有逾矩。太傅老头本人亦是座上宾,反应比谁都快,摔了杯子喊:“前几句也一并念了吧。”

    薛弋寒起身一抖衣襟,跪倒在地:“臣逾矩。”

    “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

    薛弋寒没答,却是魏崇正声接了话,别有意味看了两眼跪着的薛弋寒,没有喊他起来。

    君心不可测,屋内一片死寂。皇帝与薛家,就算生了嫌隙,也不能借着这点微末小事发挥。先帝在位时间也算长,故而魏崇与薛弋寒的年少时光拉的颇久。如果才为君两三载就翻脸无情,总是有点古怪。

    一群人都是大浪淘尽之后剩下来的风流人物,什么场面没见过。没有把握的事,多说多错,少说少错,躲的一时是一时。

    好在尴尬并没持续太长,魏崇板着的脸突而放开,哈哈大笑,指着薛弋寒喊得欢快:“偷合苟容,以持禄养交而已耳,谓之国贼”。又转向太傅道:“我替弋寒背过了,老师饶了了他罢。”

    江闳记得当晚珍馐玉盘,那时他还没冠上国公的名头,关于皇室与薛家的廊腰檐牙更是无从得知。若人人都瞧的出来里头龌龊,那多年的“手足情深”实在是白演了。

    也未必就是演,凭什么不能是真的呢。不管老虎是出去什么心态将那个娃叼了回去,又有谁能断言,长大之后,老虎与孩子之间的情谊是假的。

    人血俱是一腔温热,年少莫逆,同窗共读,连喜好都着人特意引导着,如果什么也生不出来,何苦费这么多心思。

    江闳是被一张大饼生生砸醒的。夜宴大半年之后,某日散朝,魏崇将他召入书房,笑说魏熠年岁见长,开蒙已久,该正经着入学了,问江闳可愿让家中长子江玉枫伴读。

    江闳且喜且惊,喜的是这等好事居然落他头上,惊的是魏崇的态度全然一本正经,是切切实实的在问他愿不愿意,而不是那种委婉的命令我要你家儿子伴读。

    他知魏崇一直恭俭从谏,但并非毫无主见,日常也是君威甚重。且伴读这事,算皇恩浩荡,怎么也轮不到问他一介臣子愿不愿意。只当时境况,没时间给他细想。便是有,他也未必就会选其他的。

    “臣,何德....”

跳梁(二十一)

    江闳屈膝跪下,双手交叠,额头重重叩在地上。这饼太大,他吞的太急,整个卡嗓子眼,一时半会咽不下,卡的“何能”二字都没喊顺溜。

    魏崇快速绕过书桌,亲自扶起江闳道:“京中众家小儿,朕独喜你家大郎。”

    江闳喊了两句谢主隆恩,欢天喜地的将江玉枫丢进了宫。过往本该到此了结,给太子培养些势力实属理所当然,上几代与薛家多也是这个缘由在,江闳并未作它想。

    变故来在江府的某四五六七八房姨娘说是有孕了。江闳本人并不甚喜女色,只府中一直人丁单薄,洒了些银子出去权当买几尊送子观音供着。毛病出在谁身上没个确切说法,反正买回来的七八个小娘子也并未实现他三年抱俩的愿望。而江家家大业大,江闳本人也有好几个兄弟叔侄,只他尤为出彩罢了。但这个出彩,若是后继无人,要来又有什么用。

    再看如今江玉枫是下一任帝王的身边人,江家子嗣本就要多多益善才好。猛然听得家里那么多肚子总算有了个动静,喜的他揽尽京中名医,力求日日拿云团裹着那小娘子过活,就怕一个差池没了。

    只要能平安落地,儿女他都喜欢的很。若为男,就跟玉枫一样,兴家辅国,若为女,借着哥哥的名义,青梅竹马,来日方长。便是此生愚且鲁,江闳都觉得也无甚要紧,府里多个奶娃喊俩声阿爹也是桩喜事。

    此时离江玉枫伴读已有数月,人一送进宫,他这个当爹的想见还得通传,江夫人早晚叹气,怨着不该揽下这苦差事。时间一长,江闳也多有心焦。

    仍是散朝后的单独召见,连天上日头都相差无几。江闳看魏崇脸色为难,颇有些揣测。近来要紧的政事不多,但大小也有那么几件。哪朝哪代都不能完全海晏河清,自魏崇登基以来,从未出现大规模的饿殍遍地,足以说明他治国有方。只梁境泱泱万里,不顺心的东西总得隔三差五来点。

    江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朝事,捡了两件自认为重要的正要开口。却是魏崇先深深叹了一口气,继而道:“你家玉枫,朕心甚悦。”

    这话与江闳想的事风牛马不相及,不过他瞬间反应过来,恐是江玉枫在宫里犯了什么事,赶紧跪倒在地,请魏崇怜江玉枫年少不知事,若与太子有何不当,他这个当父亲的愿一力承担。

    他趴在地上,看不见魏崇脸色有些古怪,只听见脑袋上方君王语调在偌大的御书房里如烟云渺渺般飘忽无定。以至于他事后怎么回忆,都想不全魏崇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

    直到魏崇喊了一声“起来吧,坐着说话。”

    江闳擦了擦鬓角冷汗,躬身退到椅子处坐下,方缓缓抬头看向魏崇。他自然未敢直视,只略抬了头能让魏崇看见自己脸上表情,免得帝王生疑。虽不知道今日所谓何来,但他已然得知,皇帝叫自己来,并非国事,而是为了江府家事。

    后宅风雨本是大多无人知,且江府的小娘子珠胎不及三月,连个妇人闲话都没传出去。江闳从不宠妾,江夫人也长恨自个儿不能替江府开枝散叶,故她从未有过什么拈酸吃醋事。初听得有了孕,喜的金银吃食堆到那小娘子屋里无法下脚。江玉枫伴读后,江闳在朝中平步青云,府上又缺了什么去?

    缺了一碗花红,天家才有的。

    江夫人从未干过这种事,她捏着那碗茶汤走的战战兢兢。想换个人来,又怕枝节横生,事关江玉枫,她一个为娘的,找谁也放心不下。何况那小娘子,对当家夫人放心的很,若换个人去,还不定闹出什么。

    你瞧黔驴声高技几何?须知流缓之处多水深。

    常见人面红耳赤,声高语长,问来所争不过几枚铜板。而那些翻云覆雨事,大多是在夜黑风高夜发生的无声无息。当晚江府与皇宫同遇一弯弦月,微微一丝几不可见,掩去京中妇人轻啼,只留了个万籁俱寂。

    岁月又过白驹,江闳位列公卿,无人敢言辞置喙,只偶有戏谑一二,说国公惧内。魏崇笑言“阃令大于军令,朕也要惧皇后三分”。群臣山呼英明,和魏塱朝堂并无二致。梁上下政减刑清,端的是太平。

    江府多年再未添丁,要不是江玉枫叔伯那几家不缺人口,怕是江老爷子也要天天叹气江府单传了。不过,随着江闳位极人臣,那些人非但没能更上层楼,反而江河日下,倒给江闳赚了个任人唯贤不唯亲的好名声。

    江玉枫年过总角,再不用日日跟着魏熠食宿同居,每天日过正午就能还家。江夫人多年心结放下,她的儿子在宫内养的极好。高德远致,德厚流光,合着常年沾染的天家风度,跟魏熠站在一起,也并不逊色多少。

    光阴又过数度春秋,梁胡仍未起战。薛弋寒从开始一年数度回京,渐渐到一年两回,再后来干脆就出了年节外,有召才回。朝堂有人上奏道“不妥,哪有为人将者,偷生十余年。若胡人生计疲敝,平安二城外仍有大好河山,当属中原。薛将军偏安一城,怕是有养寇之心”。

    “但求无损黎民分毫,胡人永不踏我大梁国土。莫说养寇自重,便是弋寒要这个位置,朕也一并给了他。”

    此时太子刚够年岁早朝,江玉枫以随侍之位候于百官最末。一众文武散罢,江闳没能与儿子一起归家。

    按惯例,江玉枫还得跟着太子耗上好几个钟头。文武艺耍,什么玩意儿也不曾落下。他在宫中呆了这些年,和宫外的事物反而有所生分,连跟江闳都不如幼时亲热。不过年岁大了许多,习礼教而知自持,倒不算太反常。

    江闳并未过于在意,他为父,也为人子,知道这种心理变化。终归江玉枫忠孝仁善,非糊涂。当晚江府晚膳,席间家常,江闳随口问些功课见解,江玉枫难免提起太子。

    此时魏熠非帝,算不得妄议君王,江玉枫以往也常提起与魏熠思想异同之处,江闳自是没有阻止。说的多了,就提到早间“薛弋寒养寇自重”一说。

    江玉枫语气丝毫不改,他和魏熠所见略同。自古疑人不用,薛将军一心为国,此表与诋毁无异。若非此刻太子只能听朝,不得干政,非得好好与那官员说道一番,倒承蒙陛下仁心圣明。

    江闳又被那张大饼卡住喉咙,呼吸急促间,囹圄于当年君臣书房私话。仍是一贯的想不起全部究竟,就记得其中一句:

    “朕,倒希望一辈子当个父皇。”

跳梁(二十二)

    “朕听闻卿家偿愿,府上不日有丁口之喜。”

    “儿孙者,福承天赐。朕早些年福薄,亏了皇后顺利诞下太子,宫里人气儿才旺了起来,不至于让朕愧对列祖列宗。”

    “文武依仗,却是子嗣缘寡。弋寒就不提了,三四次要给他续个清白人家的好女儿,他那倔脾气,倒让朕下不来台。你府上也就玉枫一根独苗,还被朕给巴巴藏在宫里了。”

    “你看朕这语气,明明是好事,倒说的患得患失,凭白扰了卿家喜悦。今日叫你来,也不为甚国家大事。只早间你家小儿和太子一道,前来与朕探讨所习学问。说是...有一事不解,太傅所答亦不能让他二人心悦诚服,非得找个父母敞开心扉方能得其果。”

    “韩非六反有言:‘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

    “这个父母之于子,犹以计算之心以相待,卿家以为何解?”

    “臣以为,此计算非算计,而计也。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犬子愚鲁,祸连太子,望陛下恕稚子无知”。江闳额上冷汗涔涔,躬身在侧,不敢直视魏崇。

    “非也,你坐着好好说话便是,朕还能跟个孩子过不去?依卿家所言,贺男而杀女,是为人父者计之深远,然婴孩何罪?凭计之深远可杀否?”

    “可”。

    江闳坐回椅子上,目光坚定:“君要臣死,父要子亡,家者,国也。国者,为政犹沐,虽有弃发,必为之。”

    执政,就像洗头一样,虽然每次都会掉头发,但一定要洗。

    “为政犹沐,卿家说的好啊,身为君王,总有不欲行,而不得不行之事。朕,倒希望一辈子当个父皇。”

    江闳从御书房退出时,一身里衣湿透。朝堂之上,并不鲜见魏崇凛然神色,但今日如此逼人之势还是没见过多少,尤其是独独叫了他一人来。

    梁自来不禁百家之术,但多以儒道两派为尊。虽法家名篇也是不能落下,只这人心算计之事,于太子而言,年岁还是早了些。一个人早早知道那些机巧手段,而力不能自控,不过徒增烦恼罢了。何况,太子还是生于皇家。

    江闳不知那太傅老头是不是多喝了两口,所以拿错了书,但他没胆也没功夫去向江玉枫求证是不是真学到了这。若说初还有不解,魏崇又多提了两句薛弋寒,所以疑惑便拨开云雾见青天。

    魏崇哪儿问的是什么父子,他问的是君臣啊。

    魏崇为君,魏熠.....为臣。

    江闳想过魏崇与薛弋寒应如唇齿,虽互为相依,但免不了有个磕碰,绝不是二人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推心置腹。但他从来没想过,梁国的镇北大将手上,居然没兵符。

    这不是阴差阳错,这就一抱薪救火。

    万一胡人举兵,薛弋寒有几个脑袋够回来取令,西北那带又何以布防?当时他尚无余力去想这一档子破事,更重要的抉择摆在眼前,那就是魏崇再三强调的.......薛家代代单传。

    江闳顶着一脑袋糨糊回了府,他对薛家单传的缘由明白的飞快,他弄不明白的,是江家要不要单传。

    薛家手握重兵,既然是要留个质子在京,单传自然是更有威胁力度。而江家不过文臣,仓廪实方有荣辱一说,真要天下大乱,那点子忠孝仁义能约束谁?

    杀人饮血的刀,还是裹尸踏骨的马?

    江闳不明,魏崇是为的何事与他讲这些。他也记不起自己究竟有没有跟哪个同僚透露过后宅之喜。按理是没有过啊,这娃一日没落地,谁敢真真切切的说有了。他又想着是不是江夫人和哪家贵妇姨婆说走了嘴。这也好像没什么根据,那又不是长在江夫人肚子里,有什么好说道的。

    他恍恍惚惚从马车上下来,踉跄着进了大门,想去看看那小娘子,奈何步子歪歪扭扭,像是要倒。贴身小厮紧赶着上来扶了一把,问“可是朝事操劳,夫人早早备了固气的茶汤,要不要小的去端一碗来。”

    说罢偷笑着嘟囔了一句“固气安胎,夫人说老爷也喝得,倒省了事了”。

    江夫人与江闳自来琴瑟,这玩笑应不似作假。小厮知江闳因那小娘子有孕格外高兴,本是想讨个好,江闳只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示意小厮先去,都不知听清没听清说的是啥。

    “朕,倒希望一辈子当个父皇。”

    江闳撑着回廊石柱,想着这句话,总觉得怎么念怎么不顺口。皇帝是想说享受为人父的喜悦?那应该说“朕,倒希望一辈子当个父亲”才对,还能再亲热些,念叨一句“朕,倒希望一辈子当个爹爹。”

    太子必然是这么叫过,皇帝有感而发,该是选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词。江闳想着江玉枫牙牙学语之时,就是这般奶声奶气的喊“爹爹”,再大一些,就没了。

    他眼看着要再有,如今也要没了。

    魏崇,是希望一辈子当个皇帝。如此,才能一辈子是父皇。

    有些事,瞧来是错的,但未必能改,起码梁数百年来,无一例镇北将领**之事。说是薛家满门忠烈,焉无其子为质之功?

    上下之接,无子父之泽,而欲以行义禁下,则交必有郄矣。父母犹以计算之心相待,君臣无父子之恩,若以仁义去约束控制臣下,则必有裂痕。

    此,韩非六反之说也。

    江闳不知皇帝为何不强令薛弋寒送子回京,以薛弋寒的为人,君王有令,量来并不会违背。从人性本恶上说,薛家小儿回京,应是皆大欢喜。君王不生疑心,将领难有反意。

    更重要的,下任帝王有势可依,而这个势又不足以威胁当朝天子。

    魏崇,是要当一辈子皇帝的。

跳梁(二十三)

    他既是要当个一辈子的皇帝,魏熠就必须安安心心当个太子。

    说什么父子情深,天下凡非天子者,皆为臣。魏熠一日不登基,一日,就是个臣。偏偏这个臣,只要稍稍向前,便是龙袍加身。

    一步错,步步都得错。

    若是薛家小儿为质,西北离京千里,太子纵有心抬脚,亦是无力与人合谋。便是薛弋寒被风雪吹昏了头要扶植太子上位后弄权,那几十万大军也不能悄无声息来京。

    而江府不同,江闳本就在京。如今西北兵符又全部回来了,若太子夺得兵符在手,连江府逼宫,名正言顺登基,想来也出不了大乱子。

    天下安有数十年太子乎?然皇帝再再活个数十年,似乎一点问题都没。

    江闳瘫坐在回廊凉椅上,思考着自己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太子不过十来岁,如此揣测君王用意,太恶了些。

    他扶着椅上栏杆缓了一会,还不见小厮来,估摸着是真去端了茶汤。起了身要走,想是坐的久了,突然起来,顿觉眼前一黑。

    太子魏熠是还年幼,可他江闳不小了啊。

    天子究竟是在防谁?

    管他江闳手腕滔天,权倾朝野,只要江玉枫是魏熠的手足,江家.......能翻到哪片天去?

    太子入学算不得兹事体大,多了个伴读自然也就不值一提。薛弋寒年节回京,方知江玉枫一事。这个从刀光铁影里出来的人,看向江闳,眼里悲悯长久挥之不去。

    此时离江府小娘子滑胎已颇有一段时候,江闳对上薛弋寒目光,只有错愕不解。他不甚明白,江府何事令薛大将军生悲?

    当初一盆盆淋漓血水埋于江府后院,江夫人连日惊惧,下人嗫喏着说“夫人莫不是撞邪,请个灵验的法师来看看,兴许好些”。

    江闳大手一挥要准,略一思忱,又改了主意,将京中最好的戏班子请来,唱了好几天的“郭巨埋儿”。果真戏到病除,江夫人很快就再无异常。

    于母尽孝,为国尽忠,似乎后者更来得大义一些,君臣嫌隙若生,江山大业不稳,如此,埋掉一个孩子能解决的话.....他远比薛弋寒那匹夫好的多。

    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万民不顾。

    薛弋寒并不知道江府的小娘子滑胎,他所悲哀的,也许仅仅是念及江府要和薛家一样,从此代代困于皇权。江闳编排出的那些理所当然,无法质问薛弋寒分毫,倒是成功的说服了他自个儿。

    彼时京中艳阳,平城鹅毛飞雪,薛凌在白茫茫一片里滚作一团。

    薛弋寒没见过薛凌这等天真作态,在他面前,薛凌虽顽劣,总是有收敛,不至于行迹放肆。但他在平城时,常有在城墙上站立,见薛凌被鲁文安搂在怀里,只有小小的一点,催马朝着城门飞奔而来。偏他一眼就能瞧见,那个小人正是柳玉柔怀胎时猜想的眉眼,无一处不同。

    他说不清自己要什么,他想从薛家几代人的困境里挣脱,又无法卸下肩头担子。他想过把薛璃丢回去打消魏崇疑虑,然薛璃无法习武。万一...万一魏崇需要个看门的,没准会想办法让薛璃没了,重新来一个。

    而薛凌是决然无法送回去的,长在京里,身份很快就会被拆穿。薛家的女儿,大多嫁的不怎么好,以防外戚专权。他都不能肯定,上几代是真的没有女儿,还是.....生下来就做了个无名氏,好歹能保此生富贵。

    他从来没怨过皇帝生疑,反正,他自个儿也是处处提防。

    他记得和魏崇共枕黄粱那些往事。所以一直到了现在,他仍然相信,魏崇能放心的将后背露出来给他,但是魏崇不愿意把江山露出来给薛家。

    而他也愿意把性命给魏崇,但不能把薛家给皇帝。

    两相比较,薛弋寒是不如江闳之大忠。

    他瞧着薛凌一日日在平城摸爬滚打,多有庆幸,幸亏是个女儿。换个儿子来,也许他心一狠,就丢了回去。这种父子长隔的宿命,便永远无法终结。天下万民之生死,真的一定要用这种东西来换吗?

    薛弋寒回忆薛老爷子缠绵病榻时,他回京伺疾半月余,竟是喊不出几声“爹”。

    胡人,已经很久没来了。薛弋寒记得那场仗,他不清楚拓跋氏的圈套,只是对当年砍了多少人头记忆犹新,并以此推测胡人应是元气大伤。这些年他都不担忧有大规模的战事,只是没想到连轻微干戈也没有罢了。

    不过,正合他意。数年平和给了薛弋寒足够的时间,重新去规划平安二城。从一开始的边陲小镇到驻军五万余,从依赖皇帝拨银调粮,到自给自足。这是确确实实的薛家亲兵,是他薛弋寒凭一己之力养出来的大好铁骑。

    而这些人,用不上朝廷的半块鎏金黄铜。

    他从未给薛凌讲过那场战事,却每日都要督促薛凌熟悉两城军需调度,农商粮银。他有足够的胆子将那半块兵符还回去,以此换薛家代代自由。有这五万余人马,连多年城内布置,他自信即使胡人如当年五部连手南下,他仍有把握将其阻在平安二城城外十日余。

    够了,足够撑到京中的兵符到他手里去部署朝廷西北驻军。

    刚够,一点都不多,不会会引起皇帝忌惮。五万人马,又在西北最边境,城内无法大量囤粮,要用这个兵做点什么,无异于痴人说梦。

    薛凌还太小了,薛弋寒想。他和魏崇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得知这些?应是十五之后。十五之前,所习尽为恭敬恻隐,十五之后,突然就要学天地不仁。

    万物者,刍狗尔。

    和薛弋寒所料并无甚差别,兵符一还回去,魏崇关于薛凌的试探戛然而止。再到后面一说平安二城的军事守防,从此便是毫无掺假的君臣情深。

    唯一再值得说道点的,就是太傅一事。虽薛凌不在京中,将来总是要与魏熠共事的,断不能随心所欲长成个什么模样。

    《高子遗书》有言:“命之所有,先天也;人之肎为,后天也。无先天不起后天,无后天不成先天。”

    魏崇想想,那老头课讲得确实不错。丢去平城,做做薛家小儿的后天极好。

跳梁(二十四)

    深究起来,谁也不比谁高明。张三家的公子才牙牙学语,老爷子便耳提面命将来一定要做个大官。李四家的千金还未站稳,老夫人已笑口常开夸着以后嫁的必定是个贵人。

    如果张家有那个财势,着人将公子圈于一屋,谈笑鸿儒,往来将相,想不做官实非易事。倘若李家有那个能耐,着人将小姐养在深闺,馔玉炊珠,翠被豹舄,要嫁个白丁当真困难。

    而魏姓为天子,有的是财势和能耐。所以,目之所及的公子小姐,想要养成什么样,只要肯下足了功夫,大多能养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几代的储君与质子都是从生下来就困于这种刻意的桎梏之内。

    等年十五之后再取下来,枷锁印早就深入骨髓。

    薛弋寒有,魏崇亦有,所以他对后天之说深以为然。将太傅遣往平城,也算是对薛弋寒一种无声的承诺。纵三人对于太傅去那的原因各有说辞,实则心照不宣。蒙在鼓里的只有薛凌,她太小了,也根本不关注这老头谁是谁,又打哪来。

    太傅日常所授和当年薛弋寒学的那些相差无几,忠君体国,修身齐家。差的有点远的,是薛凌。想那老头教了这么多学生,薛凌应是最难伺候的一个。若是据实告知以皇帝,晾来魏崇不会冒险留她养在平城。

    偏偏太傅对魏崇与薛弋寒之间的关系洞若观火,连同魏熠,他已候了梁三朝帝王将相。最无力的事情,莫过于亲眼见着自己的学生,从灼艾分痛走到一步一鬼。

    故而魏崇问起:“薛家小儿所习如何?”

    太傅记起薛弋寒恭敬神色,笑的颇有几分慈祥,道:“略有顽劣,其他皆随了弋寒。”

    随了薛弋寒,断不会成个乱臣贼子。

    他想自个儿说的也不差,薛凌是远不如京中正经教习的忠臣良将,但其心思澄恻,为人也算良善,待年岁再长一些,有薛弋寒看着,必然不是什么祸乱苍生的主。如此,留在平城也无伤大雅。

    太傅瞧着魏崇,想再替薛凌说两句好话,终未成言。还兵符一事太过私密,毕竟说出去不太好听,所以太傅也未得知。他还以为是魏崇顾念旧情,准了薛弋寒将薛凌养在身边,故而多有欣慰。

    万事尘埃落定,朝中文武尽在其手,朝外番邦俯首称臣。薛凌在平城胡天胡地的时候,魏崇的皇帝也当得得心应手。

    稍有不顺的,应是太子魏熠逐渐年长,江玉枫已可还家。终是占了个在京的便宜,魏崇免不了偶有担心,谁知道江闳一天到晚都与自家儿子说些什么?

    另一桩事,便是魏熠与齐家女儿齐清猗两情相悦。若结了秦晋,大半个朝堂的文官都算踩到太子阵营。而齐世言,也是个君臣情深的。审度再三,这场亲事还是热热闹闹的办了。毕竟这些人,都是他魏崇的亲信,只要他在一日,绝不可能反了去。

    只是,魏熠除却宫内侍卫,近京再无一兵一卒。

    他明否?大抵是明白的。但他还没活到能有力气挣脱几代帝王的苦心孤诣,他习惯了对自己的父皇唯命是从,仁心爱民,不求权夺利。

    而魏崇太过关注他的太子,他一面再三强调魏熠的正统地位,另一边没有给过魏熠分毫实权。他利用对魏熠的万千宠爱来打消其他皇子夺嫡的念想,又彻底抹杀魏熠逼宫的可能。

    简直一劳永逸,甚至都不担心有哪位皇子篡位后说是先帝遗诏,毕竟朝臣有目共睹,知道魏崇绝无可能废魏熠而改立他人。

    并没有什么纰漏,便是魏塱,初也是没什么非分之想。大抵是皇后有嫡子,所以梁诸位皇子都是养在生母身侧。淑贵妃的位分已然不低,所以魏塱也颇为受宠。但这个受宠与太子比起来,云泥之别。

    而后宫之中,虽雨露均沾,但皇后从来一枝独秀,据说早些年有捕风捉影之事,魏崇连个中经过都懒的听完。但凡有说皇后不好的,一并拖将出去,喂了野狗。从此姐姐妹妹日常笑闹,亲如同胞。

    苗头从何日开始初现,没人说得清,也许草蛇灰线的源头,是霍准灌醉了霍云婉。

    霍家并无京中全部禁卫权,那不是魏崇的做派。城南城北兵力一分为二,总司分属两家,其下又有各部数派。而这些人,穿插交叠,三月一交接轮值,去向何部门办事,皆由兵部抽牌子随机分布。霍家以霍云昇为首,而另一家,既是都做了亡魂,便只称得个无名氏。

    御林卫其职责乃守城护驾,所以并不会因人员频繁调动而影响办事。原流转轮值,防的有人久占其位,树大根深,也防有内奸借着近皇帝的机会刺驾。魏崇大概想不到,这成了魏塱给予他的致命一击。

    社日夜宴,正三月初,恰逢御林卫权力交接,令牌人马汇于一处。座上天子是个仁君,底下的自然也要当个爽快人。换完令牌后,霍云昇与御林卫里众多数的上名字的一醉方休。

    待宫内消息快马而来,霍家的人尽数醒转。手起刀落,异心者死后,腰间搜出来的令牌糊了厚厚一层血,都看不清可以调动哪队人马。

    好在,也不是必须要看清楚才行,反正以后都不用分了。

    据说,淑贵妃未入宫之前,就是名动京城的美人。正如薛凌还未长成,就已家喻户晓。

    魏崇可能根本没想过用那半枚兵符制住薛弋寒,九五之尊有些时候和孩童无异,他捏着那枚兵符,大多数时候,或许是对年少之事的欢喜。

    是那种,我对你有愧,实属无奈,承蒙你谅解我这份无奈,我定不会再负你。

    而薛弋寒生生被那半枚兵符制住,他在平安二城悉心筹谋,无非是明白魏崇绝不会拿了兵符还要赶尽杀绝。一朝战起,兵符必然是会尽快回到他手里的,所以无忧无惧。

    情到此处,已经够了,强求再多,圣人尔。

    没想到的,是魏崇一朝身死,魏塱登基为帝。薛弋寒何等心思,焉能不明白,他回去拿不到兵符?若他在西北,虽不见令,好歹见将,这仗总还有得打。若他一回,整个西北令将皆无,平城城外又是鲜卑羯族连手,不知道是怎样的生灵涂炭。

    他不想把薛家给皇帝,给这个江山却是给的毫不迟疑。

跳梁(二十五)

    可惜晚了些。

    或者说他忘了,他忘了这个大梁江山,本来姓魏。魏家好,江山好不好不一定,反正魏家不好,这江山一定好不到哪去。

    有些事,如沉疴烂疾,要想根治,非得刮骨剜心。不然,就合该日日忍着。

    虽然他当年将薛凌送回去,其实也未必能改变什么。只是不送,便什么也没能改变,起码对薛弋寒而言,是什么也没能改变。

    他失名,失命,失薛凌。

    梁国风起云涌,都在那一夜戛然而止。天牢深处,连火把都带着浓浓的腥气,好似上头燃着的并非桐油,而是人血一般。

    狱卒在转角处睡得鼾声四起。来这杀人灭口的事,还有那么几桩,但来这蚊子都难飞出去的地方劫狱,活了四五十岁的牢头尚没见过。

    哪来那么多绿林好汉,绝世高手啊。从大牢去刑场的路老长的一截,在哪个点劫囚,他不比在狱里容易。有上下打点进来的能耐,保住那倒霉鬼在狱里不死就足够了。

    而薛大将军在牢里吃好喝好,皇帝一天来看好几次。瞧眉宇神色,恨不能进去陪着。所以也就没人担心薛弋寒突然不喘气了。何况,这人才进来一两天,阎王索命,也得看在真龙天子的脸面上缓两天吧。

    壶里茶水饮尽,薛弋寒摸索着壶身。火光昏暗,他分不太清这壶是个什么品种,说是白瓷,又略显粉色。说是天青釉,又淡了几分。终归是好东西,他在皇宫呆了十几年,认的出来好东西。

    指尖略用巧劲,那圆肚文旦壶便在桌上滴溜溜转的分外有趣。待力道散尽,轻微一声,里头残余水渍合着茶叶沫子在桌上四散开来。管他是什么好东西,顷刻间就成了一堆残片。

    他千方百计把他的儿子留在平城,志得意满养了十四年。

    然后,又亲自带回来送死。

    他挑挑拣拣,选了近半刻,才挑了一块棱角最尖锐的。只是不管怎么选,残片就是残片,不比神兵利器。他压在脖颈处,用了老大功夫才戳进去。喘气声开始急促,脑子里是一瞬间的空白,然后血色带着剧痛直冲眼眶。

    他左手扶着桌沿,无法避免自己的身体本能向后躲,要把那片异物给推出来。于是他站起来后退数步,直至整个后背抵到墙上,而后捏着露在外面的一点用力划过血管。

    太钝了,没能达到他想要的一剑封喉。只是划拉出一条破口,不能马上死,却也无力回天。墙壁应该是经常尝到这种液体的味道,所以食髓知味。那些猩红一泼洒上去,就快速渗入带着糯米的石灰岩石里。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贪婪汲取的同时,发出满足的汩汩声。

    这声音有些刺耳,偏偏谁也没醒。

    早死有早死的好,起码死之前。他还以为兵符已经到了魏塱手里,只要他跟薛凌一死,就万事皆休。

    他只是想起当年,是他先负魏崇,而今又不能为魏崇寻个真相,便随魏崇而去,也算应了个忠字。若他再活两天,知道宋柏九族不保,西北血深可没腕,怕是连自绝的勇气都没有。

    幽冥之下,那么多条怨魂,便是天天喊着世上本无鬼神的薛弋寒,估计也不敢去。倒不如早些死了,孟婆黄汤一灌,前尘恩怨尽了。

    江闳还不知薛弋寒死讯,他还兢兢业业的唱着自己的话本。替魏塱登基站台,督促三部严查薛弋寒重罪,换了十来个名医替江玉枫治腿。

    诸位大家皆是众口一词:“筋脉尽毁,药石无医”。

    毁的是谁的腿?一条腿才价值几何,江府财大气粗,能买个千儿八百条的。反正,魏塱也没在意过是谁的。

    终于薛弋寒死讯公之于众,这一出盗名欺世里,唯有这桩死亡切切实实的存在。他的确死了,的确死于自尽。

    梁,自此换代。

    继而无忧身死,拓跋铣南下。关键时刻,西北无令可行。魏塱与霍家对半块兵符的事一无所知,当他们从魏崇手上拿到皇帝那一半时,自然觉得再正常不过。更要命的是,魏塱和霍云昇都还没问过薛弋寒兵符在哪。

    他们默认另一半应该在薛弋寒手里,却下意识觉得薛弋寒不可能那么轻易就交出来。酷刑估摸着也没什么用,一心想等抓到薛凌后拿她性命相要挟。

    且那两天霍云昇守魏塱守的寸步不离,他二人各有计较,皆不想在对方面前逼问薛弋寒。而薛弋寒也没提起,非私心作祟。实则他认为魏塱已经拿到全部兵符,不然他也不会信魏塱真能让西北按并不动,等平城兵马死绝。

    薛弋寒一死,那半块兵符更加成了无头公案。魏塱和霍云昇自是认为被薛凌拿走了,所以霍云昇一路对薛凌且追且放,恐的就是丢了活口。他倒没想到,薛家的儿子,还真踏马配的上那点名声。

    别说活口,尸体都没留给他。

    魏塱与霍家的嫌隙由此而生,制衡也从此而生。江闳猜的到魏塱手里没兵符,是魏崇当年有过隐晦暗示,薛弋寒还回来的兵符并未与他手里的合在一处。不过帝王话术一向似是而非,又尤其是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所以江闳也不能肯定。

    而魏塱与霍准就完全无从猜起。他二人的关系本不该恶化的这么快,而且魏塱本身,其实并无嫡系势力。按说霍家手握京都,当初又拦住了拓跋铣,魏塱应是要屈居霍准之下的。

    但当年西北一事后,魏塱强行将西北分给了沈元州一半。霍准无力阻拦,无非,是他觉得魏塱拿到了薛弋寒的那一半兵符。之所以不拿出来,是想将薛弋寒旧部扫的干净些。

    毕竟当初薛弋寒死在天牢里,是云婉来报的信。云婉的信,就是魏塱的信。谁知道薛弋寒到底是怎么死的?死之前又说过什么没?

    而魏塱时有怀疑,当年是霍云昇全权负责搜查薛凌,虽然他派了人跟着,但霍家的人经常以兵分几路为由将人支开,谁知道霍家到底拿到了什么?与其受制于人,不如拼死一搏将西北一分为二,就赌霍准没那个胆子敢将才登基的帝王换一位。

    显然,他以为是他赌赢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手里有东西之后,比之一无所有的时候更怕输。所以后面魏塱对霍家反而多有忍让,不似西北一事强硬。

    战事结束,喧嚣归于宁静,江闳拿了麒麟露,在朝堂上带着千人谔谔。魏熠退居宫外,“陈”这个字怎么也算不上吉利,但作为旧太子的封号居然也没人反对。

    薛弋寒尸体去向不明,魏崇却随他的皇后一起躺在金棺里,面容还是栩栩如生。几朝梁帝的陵墓相隔不远,活着的时候,应是周瑜无谋,诸葛少智。一朝埋了,不过用以后人哀之,又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这些王侯将相千古事,成了,便是名留青史,碑拓北邙。

    不成,无非小丑跳梁。

昭昭(一)

    合该是,一群小丑,跳于梁。

    薛凌捏着手腕,眼底水雾升腾。她不想让江闳瞧见,挂了一脸嘲讽后又微微侧开,她并不太相信江闳的说法。西北兵符这么大的事,不见了三年余,朝中众人居然稳如泰山,作死也不是这么个作法。

    她也不想相信江闳说的,假如这些事都是真的.....那当年西北兵败连年的原因........这件事在薛凌心中,近乎一种信仰。她觉得,那场溃不成军应该是因为薛家不在才对。梁国上下,无将可用,唯有薛家。

    这三年来,她有时会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生出些叫好心思。不管是西北的达官显宦,还是贩夫走卒,这些人该是死有余辜。她在苏家看过三堂会审的经过纪要,正是西北十六城那群蠢货众口铄金说西北无战,她的阿爹才会下狱。

    假如,假如正是因为有薛家呢?假如这梁国谁也不缺,缺的,是因为薛弋寒而不知去向的那半块兵符呢?

    旧兵符未废止,如果真的不在魏塱等人手里,于薛凌而言,着实算天大的好事。然而不要说兵符,此时此刻,她宁愿整个西北都在魏塱手里,如此才能保得住心头里那一点微弱火光。

    江闳瞧见薛凌伤感,只当她是因为薛弋寒之死。没继续紧逼,故作缓和的去拿了茶碗,不再看薛凌,一边撇茶叶沫子,一边道:“当年西北战事之后,霍准如日中天。在朝直呼‘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他怎么会允许皇帝将这种东西捏自己手里?定是他知道皇帝手里没有,当时怕节外生枝,帮着遮掩罢了。不然,沈家又是怎么顺着杆子爬上去的。若是皇帝手里真的有,如今又怎会如此忌惮霍家。”

    他说的中气十足,语调不徐不疾,听上去十拿九稳,实则全是臆测来说与薛凌听的。过去的事,还是一堆神机妙算的人凑一堆竭尽所能做出来的瞒天过海事,就算当事人活着,大抵也说不清经过。

    江闳又能说的清什么,那段时间,他不过是个喊“万岁”的。

    然他本也没打算说清,说完头也懒得抬,继续端着茶碗装模作样,倒叫一旁的慕厌有些心急。这片刻安静给了薛凌一些喘息的机会,让她有时间去理一理头绪。

    兵符,确实应该在魏塱手里才对。

    薛凌道:“许与不许的,也不是靠猜测可以定论,没准儿当时是霍家怕魏塱鱼死网破,先来个缓兵之计。而今魏塱忌惮霍家,也没什么不正常。江伯父总不会以为有了兵符就完事大吉,终归它是个死物,而人是活的。霍云旸在宁城三年,当年又是他阻了拓跋铣,真要振臂一呼,怕魏塱的龙椅得晃荡半年。”

    这并非她胡说什么,兵将见令行事不假,但官逼民反也不是没见过。想到此处,她又生出些喜悦来。也许,也许真的就是想的这样,

    当年是魏塱拿到了兵符,但是他知道一旦交给谁拿去调兵,就再也拿不回来,所以干脆藏了起来,不顾西北血流成河。如此,仗打完了之后,凭兵符在手,硬是将霍家压了下去。

    而霍家以退为进,干脆就不让霍云旸回京,死捏着宁城一线不放。只要能将驻军养成亲兵,有那块兵符,就是换个师出有名。实在没有.....

    没有就没有,没有又怎样?平城的兵,需要朝廷的兵符吗?

    薛凌捏着手腕,觉得四肢百骸都活泛了过来,她回正脸看向江闳,见后者还低着头专心致志的撇茶叶沫子,也去学着端了一盏茶。这种乍悲乍喜将人的思绪拉成单一直线,无暇顾忌其他。

    以至于薛凌有瞬间的解脱,忘却薛弋寒死因,忘却宋沧还在狱里,转而陶醉在自己的父亲并非千古罪人这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中。

    她甚至都没去想想真要论个究竟,也该是魏崇多疑,皇家不轨。这些东西与她毫不相干,她哪有功夫去怨憎一个陌生的死人,她只想留住平城,留住前十四年听见的,看见的,以及,深信不疑的。

    只是,快没了,其实她也知道快没了。但只要还剩一丁点,她就得不惜一切抓牢,她捏着茶碗,莫名想笑。

    因为,她突然觉得,他妈的,假如那半块兵符不在魏塱手里,她碧落黄泉都得找出来,粘到那狗手上。除非将手砍了,不然拿不下来那种。

    于是她又安稳了些,饮了一口茶水,道:“江伯父若是有什么实质证据,不如早些拿出来,我也好早些去找找,免得夜长梦多。”

    不等江闳答话,她又想起些证据,继续道:“按江伯父所言,当初魏塱并不知道兵符已经不在我爹手中,我爹下狱之后,他就应该问我爹要才是....”。她顿了顿,继续道:“我爹绝不会藏着这东西,等着拓跋铣如入无人之境。”

    江闳并不恼,他知骗不过薛凌,也听出薛凌话里是暗讽他掖着兵符的事儿,坐视当年西北沦陷。莫说当时江府如热锅蚂蚁,压根记不起这事儿,就算记起来了,他也确实是不知那兵符在哪,连薛弋寒还兵符的事儿,他都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是真的。

    万一,最后兵符没找到,魏塱会怎么想,实在不可预知。而且当时,他以为薛弋寒还在大牢里好端端的喝二月春,真要有兵符什么事,怎么也轮不到江府来开口。便是现在,他也不知薛弋寒早就身亡,导致魏霍两家无从问起,故而他对薛弋寒不会藏私的说法有些不屑一顾。

    薛弋寒下狱是早,死的却晚,是在无忧身死后才定罪的。皇帝跟霍准肯定问过兵符的事,也许他正是因为不愿意告知所以才自尽,薛凌有什么脸在这说薛弋寒不会藏着?

    然江闳此时并不想与薛凌争执,只微笑着道:“我哪有什么证据。不过,是谁给了你雪娘子的详细出宫路线?”

    “让那人再给一次不就好了。”

昭昭(二)

    薛凌看了一眼慕厌,又将视线移回江闳身上。鼻尖虽略有酸楚,却转瞬即逝,继而便继续吹碗里茶叶。她虽并不太信魏塱手里没兵符,却明白江闳手里一定有点什么,不然不能骗得魏玹的人过来。

    可即使江闳手里有什么,他也并不愿意告知,而是放出一点细枝末节,去引诱薛凌将躲在暗处的人供出来。能知道后宫妇人出行路线的,应是魏塱身边亲信,这个人是谁,江府目前不知。

    霍云昇那档子事,江府出了大力。双拳难敌四手,薛凌一人总是无法做的圆满。问题在于,她本就有些刚愎在身,更何况,和江府还有一层隔阂在,她确实是没详说宫内霍云婉的身份。

    又或者,江府本也不该与霍云婉搭上什么关系。戏台上虽热闹,终归只有一个角儿,其他都只能做副。副与副之间,牵扯深了,只会喧宾夺主。偏偏这一群人,人人都想做那个角儿。

    而薛凌,还以为她理所当然的是那个角儿。倒也不是她自大到以为天下尽在囊中,仅仅是人皆习惯成自然,非一朝一夕可改。从苏家出来,总不过才半年余,算一算,江齐两家称的上她处事之师。

    平城少有人饮茶,薛凌也不惯饮这斯文玩意儿,说是水又不怎么解渴,说是吃食又不充饥,哪就能品出个长篇大论来。今晚坐在这,忽地就明白其中好处。想是一堆各怀鬼胎的人凑一起,话不投机还必须得说上半宿,尴尬处若非一盏甜苦交织的东西提神醒脑,再吹吹茶叶沫子转移视线,倒叫人坐立皆是无所适从。

    她低着头,静了片刻,似在思虑江闳说的是谁,片刻后缓缓道:“国公说的对。”

    “只那人给我的,必然是准的。就不知江伯父的消息是谁给的,准还是不准,万一误导了瑞王殿下怎么好?”

    薛凌抬头,正看见慕厌与江闳对视。她倒不指望轻描淡写一句话能挑拨江闳与瑞王关系,只找了个由头将话题岔开。非她到了这份上还要跟江闳计较,然宫中霍云婉之事,有些难以启齿。不讲的清楚些,又怕江闳怎么也不会信。

    除却对霍云婉一些相惜情愫在,自幼所学也让她不想多于议论旁人私事,尤其还是女儿家的闺中秘闻。防着江闳继续追问,不等他开口,薛凌便又道:“假如就真的不在魏塱手里吧,又能如何。我爹从未跟我说起这事,我也无从找起。”

    话语微停,她看向江闳,想说几句关于宋沧的事,话到嘴边却是:“就算找到了,没有魏塱手里那一半,也不过是废铜一块。侥幸能全部拿到手,打胡人也许没什么问题,江伯父想挥师南下,只怕也是痴人说梦。”

    江闳早知薛凌言语不逊,自是不当回事。却是慕厌忍不住,抢白道:“谁要挥师南下?瑞王只想拨乱反正,同时免百姓流离之苦。除去霍家奸佞后,只要西北无人犯上作乱,京中自有瑞王力保太平。假如这块兵符永远不见天日,薛小姐,你是薛将军之女....总该有些故人尚在。”

    他一介下人,喜怒都藏的隐晦。便是有所不忿,也就是语速比先前快了一些,急切处倒好像确实是薛凌小人之心,度了他家主人君子之腹一般。

    薛凌眼角一挑,片刻功夫,她倒是想透了慕厌所未何来。明明江府现在一无所有,魏玹要趟这滩浑水,应该等到霍家倒台,江闳手里有筹码了再说。

    如此心急火燎将自己绑在一条并无多大把握的船上,非蠢,即贪。她猜魏玹若是个蠢的,也不能在魏塱眼皮子底下活的这么愉悦。所以,大概是后者。贪这个字并不是那么好解释,你瞧他嘴张的大,说句贪心不足,没准是别人胸有成足,自信吃的下也未可知。

    现在江府是无实权,但真等拿到了霍家的东西,魏玹再来分一杯羹,不就得看江闳脸色。既然可能性已经有了,不如提前来抢抢勺子,将分粥的权力抓自己手里。虽是冒险了些,但富贵险中求嘛。

    得陇者,望蜀。若是魏熠登基,几位富贵王爷未必就会起什么心思。可惜龙椅上是魏塱,魏塱行的话,其他姓魏的为什么就不行?

    猜的对与不对,谁也不能有个定性。魏玹真的是想舍生取义,不顾死活孤注一掷的要完成大业也未可知。然薛凌与魏玹没什么交集,自然不会在这会深究魏玹是个什么心理。

    但慕厌几句话让她稍有释怀,一开始听江闳提起兵符的事,还以为是这群人打着让她去找兵符准备起战的主意。听慕厌这口气,应是根本就没想过去找什么兵符。当时是想让她去笼络些所谓故人,确保魏玹登基后,西北不出事就已足够。

    怪不得,魏玹要派个人过来跟她叙什么君臣情分。

    确实有几分可能性,霍家一死,将京中御林兵权就会拿到手。找个月黑风高夜,将往事再演一遍。魏塱一死,魏玹登基,文有江家,武的话,只要整个西北喊了“万岁”,当是不会有几个人胆敢造次。

    听上去是比起兵讨贼容易的多,但薛凌并不是因为这个缓了躁郁。她在这数月里,常有大段大段的迷茫,她有些分不清自己的喜怒缘由。以前在平城,在苏府,事情大多简单而直接。她不太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人和事,你明明带着厌恶,却免不了因他的某些举动而欣喜。

    慕厌说的巧舌如簧,实际不过就是想表达,魏塱手上无兵符,只要处理完霍沈两家,让薛凌用薛弋寒之女的身份去稳住西北罢了。她甚至能想的到说辞是什么,大抵是魏塱弑父篡位,陷害忠良,祸乱百姓,人人得尔诛之。

    这件事,天下再也找不出谁比她去做更合适了。最好要声泪俱下,痛哭流涕,绘声绘色的讲自己父亲如何枉死。也许魏玹会对她是个女儿的身份欣喜若狂,将门孤女,苟且偷生,为父洗冤,必然是能让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这点伎俩,薛凌看的分明。她显然是不可能一遍遍的将自己伤疤抠开来博取谁人同情,更加不可能拿薛弋寒之死去牟取所谓千秋大业。按着以前性子,听慕厌这样说话,她能将眼前桌上茶碗踹个干净。

    但现下却只是轻叹了口气,微不可闻。她觉着魏玹虽是想不费一兵一卒夺位,起码....起码没打算将百姓卷入战火。国不可一日无君,假如她能得偿所愿,手刃魏塱,换个稍微爱民点的坐上去也不错。

    二来,既然他们压根没有找兵符的念头,就说明江闳对兵符去了哪一无所知,倒也不算故意瞒着自己。不然的话,但凡有丁点线索,肯定会想办法去找,有兵符再去稳西北,比两手空空效果要好的多。

    毕竟,所谓故人,西北战事之后,又经过霍深两家三年清洗,还能剩几个?她都想的到,没理由魏玹跟江闳想不到。无非是确实没办法,下下之策也要用罢了。

    但薛凌脑子里还有个更下策,只电光火石一刹那。她怕的很,好在慕厌没那么编排,所以她本是看江闳二人嫌恶的很,听完慕厌的话,却是有些劫后余生。

    终究是有了对比才知道谁好,她本以为先帝魏崇是千古明君,一丢烂摊子破事下来,总算生出片刻人无完人的宽容心,想着只要魏玹但凡比那狗东西强点,慕厌说的什么东西且先忍忍过了。

    不过,真细想起来,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起码比宋沧翻案要靠谱的多。一朝功成,所有事情都能大白于天下。薛家又能站在帝王身侧,同享万民荣光。

    江闳觉得,这对于薛凌而言,应该是比什么都重要。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早早将魏玹的人叫了过来。想以此说明,薛家想要的公道,总还是要顺着皇室之人才行。既笼络薛凌,也先丢个甜枣给魏玹。

    而怎么分霍家的东西,两方已然达成一致。江家文臣,又只有一个儿子能上台面。一双手必然是拿不稳西北,所以江闳想要京中禁卫权。

    魏玹虽略有不甘,但这节骨眼,瑞王府并无讨价还价的实力。他觉得有西北也够了,御林卫从来就只是螳螂。区别在于,西北能不能做那只黄雀。但只要黄雀在一日,螳螂便不敢轻举妄动。不然,当初魏塱也不会在先帝眼睛底下勾结拓跋铣,死拖着薛弋寒不放。

    这里头还有桩天大的密事,江闳没说。他用薛凌将魏玹引过来,暗示的是薛凌与江家不睦,瑞王大可自行招安。但他绝口不提江家的二儿子,原本是姓薛。

    除却这些,其他地方的兵,既不算精,也不算多。而且大部分是墙头草,几个管事的一除,没意外的话,翻不起什么风浪。最近的兵马,又刚好管事的全在京中,乃魏塱的母族-黄家。一损俱损,魏塱都没了,黄家又能剩下什么。

    是故,江闳和魏玹倒不怎么担忧黄家,倒是薛凌颇有芥蒂。世人在别人身上揣测的,多是自己的倒影。薛家治军甚严,薛凌又还没习得朝事,自然是认为其他家的将领都和薛弋寒差不多。

    虽十来万人马与西北相比,是数倍悬殊,然兵贵神速,万一黄家借着近京的地利闹起来,也并不就是那么好收场。退一步讲,就当黄家一群草包,领着十万废物打起来,耗也能耗上个把月。

    胜负之说,瞬息而已,个把月得有多少瞬息?

    但是,太远了,黄家还太远了。天机参不透,江闳早就明白这道理,丝毫没有受困于内,能不能搞定霍家还在其次,想那么远不过庸人自扰。薛凌这会也是没打算参,她松的那口气,止住了她拂袖而去的冲动,却并未全部打消其对江闳的疏远之感。

    来的时候,她存了要与江闳恩怨分明的心思,这会想生出些怒发冲冠来,却是半点也无。她在鲜卑与拓跋铣对峙时,也是这般心静如水。再远一些,她去安城偷粮,石亓口口声声喊的是“杂种”,她也能恍若未闻。

    为的是什么呢?大概是因为,那些狗东西,哪配调动她的喜怒哀乐?

    薛凌端起茶碗,两只手指托着,在自己眼前来回旋转了一圈,又伸手向前,在江闳与慕厌面前比划了一道,状若恭敬:“故人的话.....”,她轻合眼睑,绽出个极好看的笑颜,只作没听出慕厌话里意味,顾左右而言他道:“远的也不记得还有哪些,近的,便是江伯父了。”

    眼前故人江闳如此,天外纵有故人又何如?

    她是没想过要去,可去了,就能尽如人意么。江伯父,江伯父,她听着自己声调,想着那个“伯”字和“鲁伯伯”是应是同一个,既然是同一个,念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就差了这么多。

    江闳听出讽刺,不仅不恼,反生欣慰。他见薛凌说的含羞带怯,自觉今晚的手段颇见成效,起码言语好听了些不是。

    “不记得无妨,朝中自有官员名册,我替你寻一本来,自能辨出都有哪些。多还有五六日,你要的信,就回来了。”

    这一大晚上,似乎就这么一句有用的话。薛凌略有动容,她的信寄出去不过三日,又不能飞鸽传书,也不知江府选的什么东西作脚程,这般快。

    拓跋铣要的东西,其实在鲜卑时已定了个大概。只薛凌因着石亓二人耽搁许久,在前一封书信上胡诌了一堆狗屁不通的理由拖着,便少不得回来又要花精力去弥补。

    既然江府这已是没什么问题,她倒是可以先去筹备着,不用非得等书信到手。但一筹备,又不得不与苏姈如共事。想想刚才的局面,也是苦恼的很。

    江闳由着薛凌发呆,并未催促。只她久未言语,慕厌便出言提醒道:“薛小姐......”

    薛凌回过神,看了一眼慕厌,并未答话。当务之急,是找个安静地儿理一理今晚听到的如麻乱事,再思索一下如何才能将霍家处理得当。

    而宋沧,现下有霍云婉护着,一时半会丢不了命。霍准一死,困局便迎刃而解,所以救他还在其次。这一想,再看江闳,她忽然觉得自己今晚的举动幼稚到可笑。

    何苦跟这人置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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