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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佳偶(二十)

    红妆铺十里,鼓乐鸣长街,这等场面的亲事,怕是得追溯到两年前永乐公主大婚。陪着江家二郎来迎亲的,尽是声明在外的官家少年。五花马,千金裘,一路熙熙攘攘到陈王府,欢天喜地的接了新娘子上轿。

    江府早已高朋满座,薛璃回身,一张白玉面具清冷生寒,却不减眼底风流。他知轿子里的新娘子,一具桃木而已,并非薛凌。心头虽有抗拒,终好过要与自己家姐拜堂。翻身下马,接过绸带,递与下轿的姑娘,牵着她缓缓走入堂内。

    快演完了,台前幕后,都要完了。

    薛凌在轿子里早掀了盖头,停轿那一刻又胡乱搭了上去,此刻只能瞧见一片赤红。周遭恭贺声众,有“郎才女貌”,有“天作之合”。她努力分辨着,想听听都是谁在喊,却一个熟悉的声音也没有。

    薛璃有什么才,她薛凌又有什么貌?又是哪来的天,合了这不伦事?

    喜婆高呼新人拜堂,薛凌便被身边人重重按跪在地上。江府派去的丫鬟浑然不知新娘子已经换了人,只老老实实按照主子交代,看好怜音。

    “一拜天地~”

    平意在袖子里轻微滑了一下,薛璃在侧,乱不得。

    “二拜高堂~”

    坐的是谁?应是江闳与江夫人罢。按礼,齐清猗应该也在上座。

    “夫妻对拜~”

    二人俱是一顿。薛璃瞧着薛凌的盖头,上面一副鸳鸯戏水,用的是金丝银线綉成,满室生光。旁人只说他好华服,喜美婢。却不知京中的琉璃郎,诗兴酒酣处,想的却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于他而言,平城太小了,小到只有薛弋寒、薛凌、老李头三人。然后面二人似乎没什么慈悲心肠,不管他怎么撒娇,谁也不会长长久久的留下。好在,还有个阿爹禁不起自己哀求。

    他听厌了国家大事,听烦了孔孟庄周,他费尽心思去挖掘所有的新鲜事,听了太多薛凌从来没听过的儿女情长。

    “爹爹这一生最大的幸运,是遇见你娘亲,你很像她。”

    “你很像她,而你大哥像我。”

    “你去江伯伯家,玉字是你娘亲的名,多好。”

    柳玉柔,春柳,白玉,绕指柔,无论哪个词,光想一想都觉得心尖在微微颤动,仿佛叫的大声了些,都是种罪过。

    薛弋寒从未对薛凌说起这些事,情长则气短。他醉在自己的爱情里,又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爱情拖累。有一大堆人见天的哄着,薛凌也没什么时间去怀念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反倒是薛璃耳濡目染薛弋寒那份思念,情之一事,根深叶繁。他时有画作,去勾勒洛水神女,却没想到自己的婚事,不过一场怪诞黄粱。

    而薛凌,知道自己咫尺之内,便是薛璃。许是盖头厚重,她呼吸不顺,像再次跌入那年明县寒江。口鼻里江水肆略,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感,让人所有的恶毒尽数萌芽。

    不该是她,不该是她薛凌,落到水里的,不该是她薛凌,她要死了。

    幸好是她,幸好是她薛凌,落到水里的,幸好是她薛凌,她终归没死。

    可是,她怎么把薛璃拖下来了?

    “夫妻对拜~”

    仍是有手按过来,一弯腰,也不知是不是二人离的近,额头相碰,一声清脆的“嘭”。有人大笑,“新人都高兴魔怔了”。

    “送入洞房~”

    床上喜果硌人,薛凌摸索着坐下,听着脚步进进出出,后归于沉寂。她伸手想将盖头掀开,刚举上头顶,便被按住。有声音低沉道:“做好你的事。”

    她感受着来人指尖老茧,捏的是自己骨节处,力道颇大,才片刻,就觉得血脉不畅。二人凝滞片刻,薛凌抬脚,听那人用另一只手去挡。左手便穿过缝隙处按至右肘内侧,贴着胳膊往外推了两处,平意顺势滑出。

    那人显示没料到薛凌袖里有剑,仍制着薛凌的手腕没放,平意剑尖直直穿过她手掌外皮。又被薛凌强行挣脱手,那层外皮便被一分为二,鲜血汹涌而出。

    然平意精巧,又是平穿过她手掌。故而只是看着吓人,实则也不算太严重的伤。只这形势翻转的飞快,难免她惊鄂,只捂着手掌,半天才回过神。再看薛凌已然掀了盖头,平意尽出,上头血滴还未落尽,一身喜服,森森然立在床前。

    像,像个怨魂。

    她既是江闳遣来伺候的,自然不是什么简单下人,然而,红衣伥鬼的故事,她听过,却没信过。且,坐在这的人,不应该是怜音么?

    “江闳呢?”

    “你是谁?”

    刚刚二人动作,带着床上核桃“咕噜噜”四散翻滚,这会还未完全停止。薛凌不动伸手的拈了两颗,道:“江闳呢?”

    她看了一眼掌心核桃,又道:“或者,你别讲话了”。

    转眼之间,薛凌反客为主,将人制住。手卡在脖子上,趁其张口咳嗽之间,塞了一枚核桃进去。继而指尖在其天突穴上停留,其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只要她微微用力,人体会自动将那枚核桃吞咽下去。

    果子外皮尖锐,能划破些什么,着实看命好不好。且,她手里还摩挲着一颗。

    女子显是对自己的处境再明白不过,只是不能说话,便在薛凌的手里,艰难的点头示意自己会好好说。

    薛凌松手前一捏女子下颌骨,那枚核桃又回到手里,唾液粘腻,她也不觉的脏,反倒认真看了一眼,才把目光放到女子身上,仍是问:“江闳呢?”

    “老爷,老爷......要陪宾客。咳咳...”

    “江玉璃呢?“

    “少爷....自也要在外....”

    “何时过来?“

    “自是要晚间”

    薛凌对这些礼节之事一窍不通,完全不知江闳作为主家,薛璃身为新浪,少不得要在外做些场面事。她心急,行事也狠辣。女子虽不惧生死,却恐出了乱子,故而答的十分痛快。

    她当然不知道这桩婚事的内情,却知道新娘子是个假的。偏偏,她不知道谁是真的。这一刻,又全然不是对手,竟不知自己如何是好。

    薛璃醉意朦胧间进屋,瞧着床间女子双手交叠而坐,旁边丫鬟立的也端庄。多瞧了几眼,还是生出些欢喜来。

    娶,便娶了吧。是玉是石皆不要紧,他善雕琢,不拘于质。

佳偶(二十一)

    床前猩红淋漓已干,又是一地喜气碎箔掩映,倒也不怪薛璃没瞧出异常。门外是人声喧嚷,七嘴八舌的喊着要“闹洞房”。

    他转身要去桌上喜杆去揭盖头,身后是极不耐烦的一声轻“哼”,转而是什么东西被重重丢在地上。等薛璃一回头,霎时吓的后退数步,跌坐在地上。他想喊的是“家姐”,然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大哥”。

    薛凌起身的动作颇大,连带着脑袋上一头钗环珠摇玉晃,摇的眼前一片迷蒙。她好久没有见过薛璃了,虽眼前的人,见也见不出个所以然来。纵说是新婚之喜,薛璃脸上的面具仍旧遮的严严实实,只能瞧出眼间惊恐,瞧不着面上表情。

    惊恐,惊恐些什么呢?

    薛凌看了一眼仍站着的女子,她倒不担心这会打起来。门外那么多人,动静太大的话,这戏,就没得演了。说来也是遗憾,原指望着,在台子上能一览无余,有哪些人来捧场。谁知道,那盖头一遮,天地之间,就成了一汪漆黑。

    她上前几步,蹲下来,想去摘薛璃脸上面具。面具下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今晚上,她一定要弄个明白的。

    薛凌并没得逞,她还没触到,薛璃便跟见了鬼一样,捂住自己的脸拼命往后缩,喉咙里尽是压抑呜咽。

    那女子怕是担忧出事,上前几步扶起薛璃,看着薛凌小声道:“你不是怜音,你是谁?”

    说完又对着门外高喊“花开并蒂~”。

    薛凌看着薛璃,没在继续上前,只道:“江闳呢?”

    “老爷定然是还在陪客,桑结连理~”

    “家姐,怜音呢?怜音呢”?薛璃应是被女子两声高呼喊的回了些神,冲上前抓着薛凌大红喜服不放。他对怜音并不倾心,却完全没法接受与自己拜堂之人,居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女子错愕的看向薛凌,她实在分不清眼前状况,只还牢记着自己的任务,死死盯着薛凌的时候,却继续冲着门外喊“百年好合~”

    薛璃放开薛凌衣角,转而颤抖着去推那女子,嘴里喃喃“你闭嘴,你闭嘴,她不是”

    白玉底下,究竟是怎样的扭曲面容,确实是见不着了。便是拿下来,上头应是还糊着一层什么。薛凌只听见薛璃语气惊悸而不甘,一如当年离京前夜,她问薛弋寒“薛璃呢?”

    直到今晚,她才明明白白的得到答案。纵然在这之前,薛凌已经在江府多次见过薛璃。可唯有现在,两个人才正式交集在一起。而且,交集在她满心仓皇之时。

    虽与江齐两家本也不怎么亲近,可在这偌大的京中,也唯有这两处,勉强称的上栖身之所。她不过去了月余,再回竟恍若经年。齐清猗交恶,江闳反目,苏凔迫不及待的要去送死。

    明明她从来就没寄托过什么希望在这些人身上,可走到这一步,失望与恨意仍旧是掩都掩不住。他们,怎么可以如此对她?不甘的,该是她才对,为何会是薛璃?

    当年,是怎么保下的薛璃?

    是她欢欢喜喜的行街归来,听说薛府里死了人。是她见阿爹两厢为难,自告奋勇找上江玉枫。是她不知深浅,被江闳困在水牢一夜。接着,是丁一死不瞑目,鲁文安下落不明,平城尽毁,阿爹......自尽。

    这场局,是为了保下薛璃吗?

    “是什么是,门外有人,我只是来找江闳”。薛凌拉了一把薛璃,低声道。她终究没问,薛璃有没有帮着江闳置苏凔于死地。只能哄骗自己说,江闳那狗估计也不会和薛璃商量这些事。

    她不是来找江闳的,她来找的,其实是一本百家姓,天下诸人,“薛”字亦在上头。

    薛璃只想把胳膊从薛凌手里抽出来,偏他越用力,薛凌拉的越紧。两厢僵持,他怎么可能是薛凌的对手,到最后,几乎是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

    “大哥,你弄痛它了。”

    大哥,你弄痛它了,薛凌手上力道不减反增。她从未与薛璃起过争执,平城太广,天地太大,她什么都有,犯不上和一个病秧子计较。所以,她从来没听过薛凌呼痛,除了,那两只兔子。她看见两只兔子在薛璃床上淅淅索索,比平城任何一年的雪都要白。她伸了手,如现今一般捏着那兔子不放,当时的薛璃喊得也是“大哥,你弄痛它了。”

    而后,薛凌与薛弋寒父子决裂。

    老李头终于收完了最后一片参,他数的仔细,且一天下来数了好几遍,数的绿栀在一旁跳着脚道:“李伯伯,不用担心用完啦,我有私房钱,以后也买的起的,顶多,不要买这么贵的”。她最近医理学的多,知道参价贵,只当老李头是心疼药钱,便在一旁巴巴的劝道。

    存善堂开了这么些日子,今儿,还是头一天歇业。这倒说不上蹊跷,人总有个想歇歇的时候。蹊跷的是,有妇人抱了高热不退的孩童来,求着老李头给看看,他推说自己身子不适,将人打发了去,这就太反常了些。

    绿栀只恐是早间说错了话,这一天没少在老李头面前献殷勤,可她却又不知哪儿说错了。小姐大喜,没邀她们去瞧个热闹也就罢了,连自己的礼都不肯收。以前在齐府,尚且不是这样的。如今说的倒是一家人了,还不如以前呢。

    她倒也没抱怨,只在老李头面前委委屈屈道:“小姐不喜欢回这,连成亲这样的大事,也不愿我们去看看。李伯伯,小姐没回齐府之前,是在哪过日子呢,她可也是这般性子?我总觉得,她瞧不上我们似的。”

    老李头将盒子小心翼翼放到药柜最高层,再回身,催着绿栀赶紧去歇了。他原不知道薛凌要成亲,是绿栀前些日子提起,才追问了几句。那位如意郎君,他竟然是见过的。九死还魂草,江府琉璃郎,平城的病秧子。

    他的小少爷啊!

佳偶(二十二)

    存善堂到国公府的路太远,远到他这个能从平城跋涉回京的人,竟然无法走到江府大门前。甚至于,老李头的脚,都没跨出存善堂的外院。

    平城一别三年,薛家一事,随着众人唾沫逐渐消弭,连临行前宋柏血迹森然的脸,都开始模糊。

    “宋将军,我..我这把骨头,我怎么出的了城?”

    “我自会想办法,随身衣物已替你备好,这就走吧。这个荷包里的东西,死不了就贴身藏着,要死的话,死之前记得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去。”

    “这是什么?宋将军....宋将军...”?老李头被宋柏推的跌跌撞撞。平城长久未战,一众将士虽不甚注重仪表,但终不似今日宋柏这般一身粘腻腥气,熏得老李头一个终日闻惯了药草的人几欲作呕。

    宋柏并不与他拖延,连拉带拽扯着老李头到了暗道口,将那个小荷包塞进他胸前衣襟里,咬牙切齿道:“里头东西一个给薛凌,布条.........布条,若....若宋家还在,替我交给我儿子。”

    “宋将军,我怎么回的去啊.......你先放手...你先放手”。老李头怎么也掰不开宋柏按在自己胸口的手。他没能生出半分被委以大任的义勇,反而愁的一瞬间老了十岁。

    上次梁胡战起,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倒是祈祷过,薛弋寒能长驱胡地,大杀四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惜,当年的胡人一求和,皇帝便顺水推舟的下令固守即可。

    也许那个时候,他真的有勇气与拓跋氏拔剑相向。可在这座平城里苟延残喘数十年,时而冒出来的偷生窃喜,在日复一日的累积下,终于是压过了滔天恨意。

    要决绝的丢掉眼前的一切,虽说来豪迈,实则是莫大的孤勇。对一介庶人来说,过于为难了些。

    只有些事,由不得选择。就像他祈祷当年不要停战一样,他暗地里祈祷的不要再起战的话,也并没哪位神仙听到。

    宋柏仍未松手,他抓着老李头衣服,几次要将人按入暗道,又拉了回来。红着眼睛道:“罢了,不要给我儿子。”

    不要给他儿子,他死守这座城,就是想换一家老小安枕。那种东西,给儿子做什么呢?

    “到底给还是不给啊...”老李头被宋柏来回拉扯,又被他语无伦次的话弄的糊涂,都忘记自己回不回的去还是个未知数。

    “给薛凌。”

    宋柏本是个文人,仗也没打过多少,是这城里难得见到的斯文相貌。这会却眉目狰狞,看着老李头,脸上恶毒尽显。

    “给薛凌。”他重复了一遍。

    “不要去找宋家的人。”

    “全部给薛凌”

    “你是个大夫,不会引人注意。一定要活着回京。薛家宗庙仍在,找到薛凌,给我问清楚,到底出了何事。”

    老李头只感觉领口衣襟一松,然后被一脚踹进暗道。他没能注意到,宋柏一直喊的是薛凌,从未叫过一声“小少爷”。

    这人平时不苟言笑,对薛凌也不似其他人宠着,但直呼其名是从来未有过的。文人最重规矩,如此僭越,即使是当时形势焦急,也不该是宋柏能干出的事。

    到了如今,老李头更是把当时细微处忘了个七七八八。他走了迢迢千里,又在京中过了悠悠数年,还以为剩下的光阴,不过都是时日消磨。

    就是不知道,死之前,嘴里还有没牙能把那些东西嚼碎。

    他没找到薛凌之前,想过无数次自己是不是还能为薛弋寒做点什么,只每次这个念头一起,又飞快的被否认掉。他升斗小民,风烛残年,能做什么呢?更重要的是,自己若是出了什么事,宋柏托付的东西都保不住了。

    一旦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点,逃避就来的更加理所当然。直到,有人说起了九死还魂草。

    “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草吗?”

    “真真的,京中都传遍了,说是那里面装的九死还魂草,如假包换。”

    “有又如何,难道还能救你我这些贱命?”

    求医的人嘴里闲话,他们大概没想到,所说的那株草,真的救了一条贱命,起码老李头觉得他的命并不贵。

    他在生长皆于梁境西北,后又偏安平城十来年,对卷柏这东西再熟悉不过。说要入药,确实是有的。京中圣手如云,用这个开方应该也常见,传的如此沸沸扬扬未免有些奇怪。

    细问之下,方知有一枚鬼工球在福瑞轩拍卖。虽买下的是薛璃,枯木逢春的却是他老李头,他终于又活过来了。他解脱一般将东西悉数交给了薛凌,零碎悲愤在口中聚集,然后全部嫁接到薛凌身上。

    从此,一生轻。

    他大概能为了薛弋寒或者薛凌去死,却没有那个勇气为他俩而活。他缩着在一方院落来来回回的数参片,浑浑噩噩的想,小少爷这么做总是有他的道理。微末如他,也知道国公府权势滔天,进去也好,进去也好。反正,也不需什么女儿家名声可讲。

    老李头不知,他当年听到的,并不是宋柏最后一句。暗道口被死死盖住之后,宋柏长喘一口气,近乎诅咒道:

    “让薛凌去死。”

    说完他心虚的环顾四周,好在是一个人来送老李头的,应该没第三个人听见。他急着往城墙上走,脸上越发扭曲。宋家还不知道保不保的住,假如保住了......宋汜跟宋沧.....平安一生即可,犯不上再起波澜。

    该让薛凌去,哪怕是要死,也该他去。事态能这么快就毫无回旋余地,整个平城最该死的,就是薛凌。

    一站上城墙,再没有时间让宋柏喜怒哀乐。只稍有空隙,他便难免愧疚。那个小少爷,不过和宋沧一般年岁。该承担的,自然是要承担。但是....那句“去死”,老李头究竟听见没?

    老李头跌的不轻,什么也没听见。可他听没听见,其实没什么差别。该死这种事,无需别人来提。

    薛凌捏着薛璃的手,仍未站起。身边女子一边努力想要分开她俩,一边不忘继续冲着门外高喊:

    “佳偶天成。”

跳梁(一)

    薛凌腰身弯成一枝春风杨柳,头近乎垂至地面,眼泪滑的无声无息,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薛璃......”

    薛璃,当年我不该抢那只兔子。

    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开始就不该去抓那只兔子。

    平城巡防,本是有固定的路线。虽薛凌确实未有正职在身,但几乎人人默认其行径是前往梁境边界巡防。按军中规矩,她已违禁多年。

    偏太平岁月,鲁文安又见天的纵着,也就没谁非抓着这么点小事不放。毕竟,每日巡防的还有十来个人,并不指着她个半大娃撑起一片天。薛弋寒倒是提过几次,然他又不能时时跟着薛凌。鲁文安随口扯个谎,那一片原子无垠,谁又能瞧见谁究竟去了哪?

    只说是不足为虑,没人料到的是,微末瑕疵,某一天突然撕开,女娲再世,都补不上其裂口。鲁文安痛失左手,薛璃咳血,养了近三月才好,而薛凌从此换了个人,平城再无昔年小少爷。

    那些顽劣脾性一扫而空,她规规矩矩巡防,老老实实习武,言谈合乎身份,举止尽随礼仪。唯一没改的,就是多有跟薛弋寒过不去。非但没改,反而变本加厉。若说以前,只是无心,那件事后,她便是故意处处找薛弋寒的不自在。

    然她为子,薛弋寒为父,且薛弋寒行正坐端,又能给她找出什么不自在?便是鲁文安事事哄着她,一扯到薛弋寒,虽是好话说尽,实则半点也不肯让。

    越找不到,她就越想找到。哪怕薛璃身体逐渐恢复,鲁文安已经能用右手把剑舞的风生水起,这念头仍时不时的冒出来。到最后,似乎都成了一种习惯。

    本也没什么,不过平常三五两句斗嘴。偶尔薛弋寒冷脸,她便气鼓鼓的摔门,偶尔也有薛弋寒默认,她便乐上两三天。

    直到,梁先帝驾崩。一日有将士巡防回来,道是“胡人囤兵了”。

    军机重事,原还轮不到薛凌参与。但她身份使然,加鲁文安参合,便理所当然的插了一脚。这也不算得逾越,薛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迟早要上战场,有没那一纸文书,并不是多重要。

    与平城的凝重气氛不同,薛凌反倒生出几分兴奋感。文墨纸张死物尔,读到最后皆寥寥,怎敌得脚下良驹手中剑?

    她在原子上碰到过胡人,虽没打起来,但双方抢过猎物。不值一提,一堆人还比不上她与鲁伯伯俩个。何况十几年前,五部联合仍未下中原一城一池,薛弋寒做过的事情,终于要轮到自己了。

    薛凌在平城十来年,看的是长河落日,从未见过将军白发。她对春闺梦里事思的甚少,自然是无定河边骨也想的不多。

    若这场仗顺其自然的开始,也许,她可以见到战争的残酷,然后真正成为一个将军,明白自己肩膀上的责任。然而,薛凌没并没听到胡人喊“攻城”,她听到的是太监来传旨。

    “先帝驾崩,今六皇子登基为帝,令薛将军速回。”

    阉人来平城的次数少的可怜,这样郑重其事宣旨更是第一次。薛凌跪在薛弋寒身侧,对那阴恻尖厉嗓子一阵恶寒,内容只听了个囫囵。大概就是皇帝老儿死了,要自己阿爹回京?

    她对皇帝压根没啥忠心可表,更无什么君臣情分可言,脑子里只想着,这个时候要阿爹回去,胡人怎么办?她虽前几日还跃跃欲试要跟胡人一较高下,真来了个机会独自支撑大局,薛凌却暗暗惶恐。纸上谈兵的事儿也听了不少,万一发生在自己身上........

    好在薛弋寒也没允许这种事发生,连拒数道圣旨,不肯回京。鲁文安都忍不住劝了几句,唯薛凌没开口。她倒是习惯性的想跟薛弋寒对着干,却又念着家国大事,不敢乱来。万一阿爹真走了,这平城自己守不好,便是千古罪人。

    如此情势之下,反倒父子同心,难得二人和谐了几天。城外胡人却一夜之间散了个干净。薛凌与一众人士连探数日,仍是不见其踪。鲁文安放心不下,拉着薛凌深入胡境几十里跑了一圈,亦是同样结果。

    虽有可疑之处,但压在薛凌心头的阴影散了大半,她不怕阿爹突然回去了。扯着鲁文安,快马回城要给薛弋寒说这个好消息。然这边气还没喘匀,薛弋寒冷着脸当着一众将士问:“确定是一人不剩?拓跋铣花了这么大心思囤兵,怎会轻易退去?”

    他日常就是这么副表情,并非质疑薛凌。偏她跟着鲁文安在原子上马蹄未歇,跑了整日。被这一问,那点习惯又上了身,指天发誓,说要以项上人头担保胡人已尽数退兵,平城无虞。

    后又有巡防的陆续回来,说胡人确实是散了,让她对薛弋寒更是没好气。当初胡人的兵况,原也是薛凌和鲁文安最先回来报。只薛弋寒不置可否,非得等所有人回城,对了口信才肯点头。

    这原该再正常不过,薛凌也知道谨慎无错。但她总希望薛弋寒能郑重其事的示弱一次。只要一次,她就能当兔子给薛璃的事没发生过。因为那只是阿爹哄着薛璃罢了,如今阿爹不也哄着自己了么。

    然薛弋寒不肯。一日不肯,她便觉得一日过不去。一日没过去,便只想接着去找薛弋寒的不自在。

    京中圣旨又到,平城还没能统一想法。不过,大多数人都认同,应是胡人知道了先帝驾崩,妄图以此为契机攻梁。但梁朝堂更替顺利,薛弋寒又死守平城。故而胡人觉得无胜算,就散了。鲁文安也这般哄着薛凌:“那些狗定是知道你爹没回,不敢来啊。”

    薛凌庆幸处又有点轻微失落,几日里都是兴致阑珊样。

    薛弋寒再无理由不回京。一来奔丧,而来面见新帝。几个重要亲信皆有官职在身,自是要一道跟随,鲁文安亦在其列。

    而薛凌回与不回貌似无关紧要,她也不甚在意。然鲁文安舌灿莲花,把京中繁华吹的如人间仙境,千方百计拖着薛凌一起。她便也拾掇了衣物,只说是知会一声薛弋寒即可。

    孰料薛弋寒一口回绝,连理由都懒得编一个。鲁文安有心要劝,才说了两句就被赶出来,哭丧着脸跟薛凌道:“你爹吃错东西了,罢了,你乖乖呆这,我到时候早点回来,给你带好玩意。”

    薛凌气的七窍生烟,她不回是一回事,薛弋寒不让她回就是另一回事。鲁文安眼见自己闯祸,好话编了一箩筐,甚至说“没准是你爹怕胡狗再来,放心不下,所以特意把你留在这呢。”

    薛凌什么也没听进去,将脚下石子踢的老远,说了句粗话:“狗屁,他特意留我,怎么不把印信给我,要给宋柏?”

    第二日薛弋寒临行,薛凌发丝高高束起,提着包袱,大咧咧出现在众人面前。满脸挑衅的问:“将军可有三省吾身”,她大力将要溜到一边的鲁文安拉回自己身旁,接着道:

    “为人谋,而不忠乎?”

跳梁(二)

    平城众人刚从要起战的凝重气氛里解脱出来,又知薛凌父子日常就这般针锋,只当作是个玩笑,有好事的跳出来拍薛凌脑袋,被她先一步跳开,继而摇头晃脑把一些大道理说的义正言辞。

    “莫不是有意让人思量,我薛家有何不臣之心?”

    “若将军前脚一走,这里后脚便有人来,递了旨意赐我自尽,逼反西北。薛将军以为如何?”

    难得她有机会抓着薛弋寒在君道臣纲上的纰漏,自是得意洋洋,寸步不让,言语刻薄让周围惯来纵着她的人都看不过眼。宋柏本是来送行,听到此话先怒不可遏,没奈何鲁文安先一步把薛凌扯了开,嘴上说着“瞎说什么”,实则暗暗将她护在身后。

    偏薛凌跳着脚一边挣脱,一边冲着薛弋寒脸喊:“我说的有什么错,胡人已退,新帝登基,又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父亲不带我回去,可不就是自作小人。太傅有言,贤者以其昭昭...”

    “你说的也对,看看行李可有收拾妥当,稍后跟你鲁伯伯先走。”

    薛凌还没背完,便被薛弋寒打断。她先是一愣,本以为还要废好大一番功夫,没想到三五几句就让父亲答应,还在所有人面前说她讲的对。

    当时狂喜,根本没能注意到这里头事事反常。日常讲的对的也不止这几句,她是太傅一对一养出来的好苗子,内里学了几分先不说,嘴皮子功夫集先贤与鲁文安这个无赖二者之大成。胡诌都能引经据典,又能有几回不对?

    后头宋柏一声“哎..”才到嘴边,就被平城大风吹散,半点也没能到薛凌耳朵里,她大喊一声“谢谢阿爹”,拉着鲁文安头也不回的去牵马,连为什么要让自己先走都没问。

    她很久都没喊过薛弋寒“阿爹了”,还是这般欢欢喜喜的喊,薛弋寒脸上也带了笑容,挥了挥手让身旁人稍候,然后招了宋柏回屋。

    薛凌本对京都没什么好期待,却不料这次一回,薛弋寒竟解了她的禁令,允许她独自出府上街。她比之上一次回京,又年长了好几岁,何况,女儿家心思也不少。一出门,就瞧花了眼。以至于薛府风雨飘摇,一道回来的人都察觉到了,就剩她跟鲁文安二人还一天到晚吃喝玩乐没个正形。

    直到,小桃儿悬梁。这些风霜刀剑,终于逼到了薛凌身上。

    事后想想,那两日鲁文安皆不在身旁,分明就是薛弋寒有意将人支开,好让薛凌一个人找上江府。再然后,就是那场春夜狂奔。

    本二人也还来得及好好告个别,可因着江府的事儿,薛凌已与薛弋寒闹了一回不愉快。她道是自己是为了薛弋寒才去的江府,吃苦受累就算了。问题出在,不管她怎么解释自己并未伤了江玉枫的腿,要薛弋寒去查明真相。薛弋寒非但不去,反而劝她息事宁人。当时的她,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于是当晚薛府书房,薛凌拔剑相向。她甚至想跟薛弋寒打起来,她未必就不是薛弋寒对手。只要她赢了,她就可以留下来,她还可以手下留情,点到为止,以此证明,她根本就不可能误伤江玉枫那狗。

    她气到口不择言,都没能察觉到自己其实是有些想留下来的。她头也不回的出了书房门,从此和薛弋寒天人永隔。

    当千里狼狈尽数褪去,她可以半躺在苏家椅子上慢吞吞喝一盏茶的时候,薛凌不由得去想:是怎么走到的这一步?究竟是哪儿走错了,才走到了这一步?

    是那两只兔子。

    她不该去抓那两只兔子。

    没有那两只兔子,鲁文安不会少了一条胳膊,薛璃也不会咳血,她也不会和自己的阿爹闹成那样,也就不会在当**着阿爹带自己回京。

    自己若在平城,以魏塱那狗多疑又谨慎的性子,没准还没这么轻易逼死阿爹去。自己若在平城,拿着阿爹留下的印信亲自去调兵,也许就能阻拓跋铣南下,一切都不会发生。

    自己若在平城,应该比沈霍两家更快拿到西北兵马。

    每次对现状不满,她就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这些没准也许应该之事,想的病入膏肓。

    她怕,她怕当年的阿爹,可能正是因为有顾虑,才不带自己回京。是她,是她在所有人面前以忠义二字逼的阿爹下不来台。

    是她,亲自毁了平城。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

    “为什么是三省,不是四省五省,也不是七省八省?”

    “省者,思也,非咎也。三思,而后行。长溺于思,则弱于行。”

    宋柏在死之前尚会想着,薛凌不过是个孩子。她却常常溺在自省里出不来,还是一厢情愿的臆测。

    虽她想的确实有些是对的。先帝在时,数十年君臣表面上未曾有过半分不睦,以至于少有人算计这些皇家恶龊。然有些事,薛弋寒是个局中人,焉能不解其中味。他又身在高位多年,真真经历过战事。用兵,调粮,筹钱,这些桩桩件件都要去揣测君王心思,自是远比手底下人想的多。

    更重要的,登基的不是太子。

    他没与薛凌提起这些事,只叫了宋柏,隐晦的提了两句自己担忧,继而将整座平城托付给宋柏。没人知道,为何最后薛弋寒又允了薛凌一道回京,也许他觉得薛凌说的是有道理。他既没有打算回去反了新帝,倒不如自己坦荡些。也许他仅仅是想纵着一次自己的儿子,毕竟,在自尽前一刻,他都觉得,总能落得个性命无忧。

    宋柏也有过薛凌那些毫无根据的如果,他在平城翻滚着挣扎,为的不是求生,而是在将死亡延长。他想如果薛凌在平城,这一切不该这么快。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薛将军料事如神,还是带了薛凌回去?还不是薛凌顽劣成性。

    薛弋寒死了,死人又不会讲话。

    于是他任由宋柏暗骂“让薛凌去死。”

    也任由薛凌在这里喊“薛璃........”

    薛璃,我当年不该抢那只兔子。

跳梁(三)

    你说她举手投足做派猖狂,没准是在虚声张势遮掩逞强。

    薛凌曾在人前声嘶力竭的喊着,这个天下人人负了薛家。她也默念了不下千百次,最负薛弋寒的,应是自己才对。她每次都被这个想法吓的心惊肉跳,她急需一个人来拔出这根毒刺。

    只是,一直没能遇见谁。薛璃,应该可以吧。

    然而她仍未做到,用尽全身力气,薛凌也仅仅就叫出一声名字。剩下的内容尽数哽在胸口,堵住心肺,让她因窒息而干涸成一条误跳上岸的鱼。

    这种情绪,以前也不是没有。除却本身为人就循规蹈矩的缘故,薛弋寒更觉得,有鲁文安在侧,他少不得要格外多留神一下薛凌。事事多挑些错处,也免的自己儿子养成个唯我独尊的性子。

    如此日日的提醒着,薛凌顺理成章的总是去惦记自己又哪哪哪出了问题。可她才要皱眉,鲁文安就跳一旁变着花样的开脱责任,怪天怪地怪佛祖,独独不能怪薛凌。

    大抵,薛弋寒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再无鲁文安将薛凌从愧疚自责里拉出来。说来这都是些好的,然而,过,犹不及啊。此时的薛凌,大概还能将吾日三省吾身倒背如流,可她应该忘了,三省即可,无需四五六七。

    她屈膝在地上,不敢抬眼。她急需一个鲁文安拉自己一把,不需要讲的天花乱坠,哪怕只要告诉她,即使她在平城,结局未必就能如意,就足够。

    可惜,这里没有鲁文安,只有一个薛璃。纵然他做了两三年的江玉璃,却这一瞬间原形毕露,再不是什么琉璃郎,二少爷。他努力挣脱而不得,眼前猩红,是那年咳出来的血,怎么也化不开。

    身体缘故,平日下地都是轻手轻脚。薛弋寒就站在一旁瞧着,只要发丝微动,都能伸手,随时准备护住他。除了不可预料的犯病,几乎没有磕着碰着的经历。

    同时,他也没什么机会接触门外的东西,飞叶草沫都能让他咳嗽数日,更遑论是带毛的活物。那两只兔子,是薛弋寒先让老李头拿去照料了两天,估摸着是拿什么药草喂过,又仔细着拿温水洗过擦干,才拿笼子装着放在薛璃屋子的角落。瞧着他没什么病症,才放了出来。也亏得是野兔子,顽强的很,不然这么折腾,怕是早早没了命去。

    从薛弋寒说抓了两只兔子,到薛璃真正摸到,中间间隔了好几天。他期待的连石头都不想刻,关在笼子里时,更是一天到晚的盯着不放,饭也顾不上吃了。若不是薛弋寒说若犯病,就再也没有了,他早早就扑了上去。

    这屋里,可曾有过什么?

    可曾有过什么能像这两只兔子,不用为了他这个病秧子装模作样,连行走都是蹦跳着的?

    他常年不能下地,大哥从来不高声说话,阿爹连呼吸都是轻的,李伯伯更是如同一个哑巴。他看书上说,春花纷攘,他没见过。他看书上说,夏雨喧闹,他没听过。

    城外秋风携云遮天,城内冬雪带雾盖地。这些汪洋恣意,他都没体会过。

    没经历过,看着别人经历也好啊。然他们看都不让他看,仿佛只要告诉一个瞎子“大家都和你一样看不见东西呀”,瞎子就能快乐一样。

    不是的,瞎子是最想知道能看见什么的那个。

    承蒙这些人的照顾,他确实没有了因为无法看到的遗憾。同时也失去了希冀这种美好的情绪。他瞧着众人小心翼翼的模样,既欢喜,又哀伤。

    直到这两只兔子的到来,哪怕只能陪着他在床上玩,也极好的。他手舞足蹈的要拿给大哥看。

    他再没见过那两只兔子,身体调养好之后。不管怎么求阿爹,他再也找不回来两只白色的兔子。纵是声明赫赫镇北将军,想要抓只白色的兔子来,也要问老天给不给。

    那么大原子,要能轻易碰上,也就没薛凌这一档子事儿了。京中皇宫里,没准能找出两只来。这种祥瑞一样的东西,一经发现,大多是孝敬了官老爷,后又进到宫里。但他总不能为了一个儿子去张口问皇帝要东西吧。

    何况,薛璃是个见不得光的。

    这段时间,薛璃也算经历了不少事。他睡过棺材,失去过父亲,有过被人拆穿身份的惊惧,还有知道当年真相的恐慌。然他最无法释怀的事情,还是当年那两只兔子。

    在那间屋子里,他好几日咳血不止,那只兔子也拉红,不进食。他丢了往日所有乖巧,大哭大闹阻止薛弋寒将兔子拿走。他几乎不能起身,却一定要每个时辰都看看床边兔子才肯罢休。

    薛弋寒只当自己的儿子与兔子感情深厚,拗不过,仍是顺着他。

    却不知薛璃想的是:自己和那只兔子,究竟谁会先死?

    他不怕死,又有那么一点点怕。

    先死的是兔子。

    薛凌那个手劲,不知是捏到了兔子哪里。老李头治人都不怎么稳妥,哪能治个畜生东西,何况还是内伤。拖了两三日不吃不喝,柔顺皮毛便干成一堆枯草,了无生气的折在薛璃面前。

    他从没见过这么恐怖的事情,他刚好看过去。他瞧着那只兔子四肢抽搐,然后口吐血沫,继而全身僵硬,目光涣散,最后失去所有光泽。

    偏没人及时进来,他与那具尸体大眼瞪小眼,只觉得上面每一根毛发都在跟他说:“你也要死了,和我一样。”

    当日噩梦在薛弋寒怀里戛然而止,今日又叫嚣着卷土重来。他无法去扶起薛凌下垂的脖颈,他拼命想要摆脱抓着自己的手。

    他连怎么喊痛都忘了,颠三倒四的说:

    “大哥,你弄痛它了。”

跳梁(四)

    那站一旁的女子,早就因薛凌二人举动疑惑丛生,却又顾着门外有耳,一边将几句祝词喊的喜气洋洋,一边暗暗思量能不能趁薛凌分神,制住她。

    然薛凌又怎会让她得逞,听得身旁动静,便扯着薛璃的袖口去挡。她当薛璃已然正常无虞,有个磕碰也不打紧。那女子却是投鼠忌器,记着二少爷自来身子弱的很,摸也摸不得。且外头人还未散尽,不能闹出什么大动静。如此之下,要拦住薛凌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击不得,薛凌闪身,平意就滑了出来。这婚不是什么喜事,血也一早就见了,死个人在这,她也并不忌讳。

    但她一丢手,才扬了剑,薛璃便飞快的挡在那女子身前,哆嗦着喊“不要”,他见薛凌神色狠戾,又压低了嗓子道:“大哥,你不要。”

    薛凌盯了他片刻,缓缓将平意收回袖子,看着那女子道:“江闳在哪,他知道我来了,却不告诉你,可见也没拿你当回事。”

    桌上红烛炸的“噼啪”一声,这里屋离房门是还搁着好几个桌椅屏风,但那女子和薛璃说话皆是尽可能低声,唯薛凌声如平常,难免让薛璃二人皆担忧的往外看了一眼。薛璃知薛凌与江闳过节,他不知道自己说话能起多大作用,却还是劝道:“不必如此着急......。”

    “我急...”。薛凌泪痕未干,尚余点滴晶莹可见。可惜今日大喜,脸上本就有珠屑荧荧生辉,加之屋子里烛火葳蕤,谁也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也好。

    她冷冷瞧着薛璃,眼神空洞,重复道:“我急。”

    她急着要见江闳,她急着救宋沧,她急着,要杀了霍云昇。她急着从无穷无尽的求而不得里解脱。

    她急着,把眼前人脸上那一张无暇白壁撕下来,看看下面是熟悉的昔日旧颜。自己的脸,越来越不真实了,半点也看不出以前的样子。她已不怎么担忧旁人能认出自己来,她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她渐渐习惯了宋沧作苏凔,会不会有一天....或者,已经发生了,薛凌其实死在了某处,不为人知。她在不快些,魂魄都要散尽了。

    “你不急吗?”

    薛凌游移着目光,拼命掩饰语气里一点哽咽。是了,薛璃又有什么好急?住精舍、唤美婢,拥娈童、着鲜衣,他急什么?

    她瞧着薛璃身上光芒万丈,既希望他能分给自己点滴救赎,又觉得这光刺眼。

    这些光,她原本有的。

    她不嫉恨,她只是有些,有些怀念。

    薛璃被她这疏离语气吓的不轻,身体颤抖肉眼可见。但他却张开双臂仍护着那女子,寸步不让。他说不清为什么要护,今日不宜见血?他日日都不宜见。英雄救美?不管是江玉璃还是薛璃,无需别人救就算积德了。他拦一拦即可,何苦这般不要命的挡着?

    他没护住那只兔子。

    还是,没护住那个大哥?

    他其实什么也没护住过。

    他总要护住点什么吧。

    他嗫嚅着嘴唇,回忆着自己在金銮殿上赐婚的情形,结结巴巴的喊:“大哥.....你别...”

    袖里平意硌人,薛凌觉得讽刺又有些不忍,打断他说话,看向那女子道:“江闳叫你做什么”?她不信江闳不知自己来了。昨晚细想,守着自己的暗影,大概根本就不是怕什么被人认出来,他们只是怕,自己出门知道了宋沧的事。

    而她最终出了门,以江闳的为人,必然是做好了自己要来的准备了,不会什么都不安排,等着这里起乱子。

    那女子迟疑稍许,看了两眼薛璃,才对着薛凌道:“你是怜音要替代的正主吧。”

    “是”

    “那你随我来。”

    江闳确实是没交代过正主会来,但说过一切妥当后,将人带入密室。她还以为是带怜音,如今瞧来.......虽她无法分辨薛凌言语真伪,但瞧着是薛璃熟悉的人,也就不疑有它。

    新人一切礼节已毕,算算也到了时间。她朝着薛凌微一躬身,拂了一下受伤的那只手,转身朝着内屋里走。薛凌抬脚跟了几步,发现薛璃也在后头跟着。

    她一路忍着,直到那女子掀开一副壁画,漏出一扇暗门。又不知在哪里动了机关,出现一条黑漆漆的地道。女子对着薛凌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进去。

    薛凌看了两眼,回头看着薛璃道:“你不要进来,哪也不要去,什么事也不要参合。”

    说罢滑了半截平意出来,进入暗道里,转手关了门。这种暗道,就是一条直肠子走到黑,她无需那女子带路。而且目前,江闳应该也不会做什么杀人越货勾当,不然,就不会千方百计的阻止自己出门了。

    说是暗道,却并不是漆黑一团,隔着几步便有明珠照亮。只说是江府日薄西山,看着这里的光景,分明是春秋鼎盛。薛凌走了半晌,听得前方轻微人语,估摸着是要到头了,便慢了步子,平意整个滑了出来。

    她知大概是用不上,却死死的握在手心里,希望自己用的上。她猜的到江闳为什么要趁机让宋沧死,所以她在猜,当年之事,江闳是不是也趁机过。

    毕竟,假的就是假的,怎比得过真的让人心安?

    终于走到最后一步,薛凌轻扣门板,然后用力推开。屋子里比暗道中明亮数倍,让她有一瞬间的不适。等缓了一下神,打量过去,瞧见坐着的人尽数把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笑的意味深长。

    江闳手上茶碗未放,气定神闲,再无那次月夜失措之举。苏夫人率先打招呼,仍是热络口气喊着:“落儿过来,可就等你一人”,齐清猗也捋了手上帕子,将腰身坐的直些,笑着道:“三妹妹安好”。倒是永乐公主出类拔萃,不满之意明晃晃的写在脸上。

    还有一俩没见过的,不知是下人,还是来客。薛凌扫了两眼,也绽出个极好看的笑容,道:

    “怎么,都来贺我的好日子?”

跳梁(五)

    话音未落,江玉枫合着一身薄薄醉意推门而入。此处本是密室,他这一进来,衣角带风,推动室内熏香卷积着众人鼻息铺天盖地朝着薛凌压过来,让人觉得血气上涌。只觉得手里平意蠢蠢欲动,似乎要自个儿蹦跶出去将什么东西扎个对穿。

    由此便能剑如其名,平尽此生意。今儿,该是个好日子的。

    她见过盛装,倒不是什么红颜华盖,而是薛弋寒金戈铁马。虽是没遇着什么战事,但面子功夫总是见过几回。由来她还小,连身正式的将服都没有。

    她问鲁文安要过月亮,后者说要去造个梯子想办法上天。然她问鲁文安要过甲胄,后者说自个儿又不会针线。那层层叠叠的玩意儿,若一辈子穿不上,倒落得个自在。

    想来,针线活儿要比上天揽月难的多。

    所以,这一身金丝银线花团锦簇,压得人脊柱都挺不直。比她想象中的层层叠叠重了千万钧。看来天下层叠一般事,都是让人不自在。

    江闳并未答话,任由江玉枫找了把椅子坐下。齐清猗垂了头,手里仍是万年不变的绞帕子。永乐公主沉不住气,喊:“薛凌”,苏夫人却打断的飞快,拔高了声调将永乐要说的话压回去,娇嗔道:“怎么就是你一人的好日子,在座的,不都是个好日子么。”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朝着薛凌走来,扶了她右臂衣袖,不动声色的将薛凌手往袖沿里推了推,似乎是要劝她将平意收回去。

    这举动毫无意义,屋内烛火亮堂如正午骄阳,藏不住半点恶意,欲盖,反而弥彰。薛凌本没打算藏,干脆用手背推开苏姈如,转而将袖子往上翻开,明晃晃的露出大半截胳膊,将手横至身前,让平意一览无余。

    她见过,她见过啊。

    她见过高朋满座,她是上宾。

    她见过济济一堂,她是娇子。

    她什么都见过,只是重逢时,物不是,人也非。她想着平城少有的凝重气氛里,也是几张新旧面孔,英才良将,也是在一间屋子里,皱眉开怀,笑骂说唱。

    也是这般瞧着她一人,瞧的悬悬而望。

    现在,又是瞧些什么?粉墨登场?

    江闳想装个瞎子,奈何白刃趁红妆,实在显眼的很,想忽略也难。他回忆了一遭和薛凌的桩桩件件,从三年前的薛江合谋,到今日密室夜话,长出了一口气。

    薛凌这个人,是他活了这大半辈子,唯一一个无法捉摸的人。不是捉摸不透,是完全捉摸不得。可捉摸不得这种情况,是分两种。

    其一,是深不可测,那他认栽,都快知天命的老木桩子了,玩不过一个小姑娘,他还能怎么着?

    可相处的久了,他渐渐觉得,也许,是哪出了偏差。人都在用自己的认知往旁人身上套,他见薛凌完全不按章法,打的江府措手不及。只说是薛家少爷技高一筹。却忘了多想想,也许,那人本就没什么章法。

    不该是这样啊,三朝太傅,定国将军不该养出个随心所欲的人。应是孔融让梨,当学王泰推枣。不取,自当有赐,方为为臣之道,这才是薛凌应该有的样子。

    若非太过反常,他那晚怎会被一身绫帛骇到吐血,后又舍了国公气度,躬身说江府替薛凌办事?明明三年前,那十三四岁的少年来府上时,虽巧言善辩,终归还是有礼有节的。

    无非是他怕极了薛凌经当年事后,换了副肠肚,要与江府玉石俱焚。他怕的小心翼翼这数月,然头顶悬着的剑迟迟没有掉下来。若换个常人,吓死了也未可知。可这屋里,有有哪个是常人?

    至少,江闳绝不是。

    既然是没掉,他便试探着抬起头,去看看那把剑究竟是为什么没掉。是本就不会掉,还是绳子系的比较牢靠?或者,他能伸手把那把剑拿下来?

    “你要取谁的性命,快些动了手,好谈正事。”

    江玉枫闻声抬头,看了江闳一眼,又把目光移向薛凌,转而低下头道:“坐吧,都是自己人。”

    苏夫人讨了个没趣,面上表情未改分毫,拉了薛凌,半哄半强的将她带至桌前坐下,推过来一翠青碟子来,里头桃花酥开的比当年马车上跌落的那几只还要艳些。

    “瞧,落儿喜欢吃的,我都好好的记着呢”。苏姈如托着腮,笑吟吟的看着薛凌,哄的语真字诚。

    苏远蘅出事也是有日子了,如今在狱里并不好过,薛凌在霍云婉处已经得知了。她倒是不心疼,但见着苏姈如这幅喜眉笑目的样子,还是厌恶的慌。苏家想要捞人出来不是办不到,但要说消息都打听不到,那也对不起苏姈如汲营这些年。

    所以,知道自己儿子半死不活,她还在笑些什么?

    “有什么正事要商量?是谁要杀了宋沧”?薛凌盯着苏姈如目不转睛,却是冲着江闳讲话。

    “是我呀”,苏姈如抢着答,将自己凑的近了些,她并不避忌薛凌,反而一脸无畏,语调婉转而轻快,清清冽冽道:“是我啊,是我想杀了宋沧。他不死,死的不就是远蘅么。”

    “落儿与远蘅情同兄妹,难道要看着远蘅去死?可惜了,宋沧到现在还不死,他不死,远蘅就活的不好。”

    薛凌目光游移,看向江闳,又移到齐清猗,最后还是回到苏姈如脸上。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就这一迟疑的功夫,苏姈如得寸进尺,伸手拉了薛凌衣袖,扯的二人只余咫尺,还是那般脆生着问:

    “不如,你去杀了宋沧?”

跳梁(六)

    “你去杀了宋沧,让远蘅早些归来。”

    薛凌手里剑未收尽,然她盯着苏姈如唇边笑意,竟失了划上去的决心。她自是不可能为了苏远蘅那狗东西去杀了宋沧,苏姈如也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去杀了宋沧,偏还要在这装模作样,做出一副她最恶心的嘴脸。

    而她,无可奈何。

    倒不是还存着什么老弱妇孺须怜的道义,她确实是无可奈何。拓跋铣要的东西,十成里有九成都要依仗着苏家来出。如今苏远蘅身在大狱,要是苏姈如死在这,一切又要从头再来。薛凌是极不喜苏姈如,但是对霍云昇的渴望来的更猛烈些。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手,实在不想再经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破事。平意被死死压住,薛凌却压不住嘴角抽动。她记性好的很,貌似在宋沧那破宅子,她曾有机会让苏远蘅命丧当场。要是那天她出手再快些,就好了。

    再快一些,没准她今天就不会拿苏姈如束手无策。反正当时宋沧宅子里没旁人,只要将苏远蘅和申屠易一同留下,消息就不会传出去。苏家无人,苏姈如总是要求着自己的。

    薛凌有些走火入魔,都忘了,如果申屠易死了,她根本无从得知薛弋寒是自尽。虽然这件事知不知道好像也没能改变什么。她注意力全在苏姈如身上,没留神到一旁的齐清猗,那会也是打算开口作答的。

    若动作快些,说出来的,亦是一声“是我呀。”

    是她,她也想宋沧死。

    坐这屋里的,谁不想宋沧死?

    可坐这屋里的,谁又不想宋沧活?

    苏姈如在宋沧身上花了大把心血,才刚看到点回报,结果连自己儿子都赔了进去。能俩个都捞出来,难道她不想?只是办不到而已,弃车保帅总好过全军覆没。即使到了这会,薛凌已归,苏姈如仍庆幸,宋沧到底还没死。

    宋沧没死,薛弋寒的儿子绝对不会见死不救。宋沧是苏凔,苏凔被捞出来,苏远蘅自然是安然无恙。说来,她原该像以前一般哄着薛凌的。

    苏家总是喜欢捡些阿猫阿狗的来养,喂些残羹剩饭,就能哄的那些玩意儿心花怒放。偶尔也是会捡些奇货,说两句龙游浅水,虎落平阳,也能骗的那些自诩蒙尘明珠犬马以报。

    她初见薛凌,觉着不是很好养的样子。然生意这种事,越棘手,回报也越高。在商言商,能在朝廷天罗地网之下单枪匹马劫人,这本事,也太值钱了些。何况,万一这个养废了,还有另一个,瞧着就是株不错的苗子。

    说来话长,然当日这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转,也不过片刻。苏姈如便以宋沧性命为挟将薛凌强留了下来。后一直未曾放人,直到...直到宋沧赴京赶考。

    即便没有永乐公主那一回事,薛凌也在苏府留不长久了,难得有人送个由头。苏姈如自认恩威并施,手段用尽,甚至时时暗示,苏家可以由薛凌与苏远蘅平分秋色,然她仍没能让这只捡回来的野兽归心。

    那时苏姈如还不确定薛凌究竟是谁家的人,虽苏家对薛弋寒获罪一事洞若观火,可谁也没料到,薛弋寒的儿子,是个女儿啊,何况霍云婉漏过口风,薛家是死绝了。但不管人哪来的,终归,是没养家。好在,另一个养的不错,为了防止薛凌影响宋沧入仕,苏姈如觉得,倒不如把此人先行放开。

    待宋沧归来在苏家住了好几日后,苏姈如才着人邀了薛凌来卖个好。一来,苏远蘅已与宋沧秉烛夜谈过,苏家派过去的贴身夫子做的极好。日日耳提面命,宋沧自是长感苏府恩同再造。既如此,见见薛凌也无妨。

    二来,她向薛凌卖个好,虽未能养的死心塌地,这两三年消磨到底混了几分颜面。不能随心所欲使唤,总能旁敲侧击沾点米粒荧光吧。有些时候,一丁点,只要一丁点就够了。

    所以,能讨个笑脸,就先多讨几个捏着呗,迟早要用的。故而直到宋沧下狱之前,苏姈如对薛凌,都没多少真正嫌恶心思。苏家生意做了这么多代,若三五两句口舌嫌弃就要气郁憎怒,怕早早都气绝户了去。

    即使是宋沧事发,将苏远蘅一并扯了进去,她也还没在想着要在薛凌身上讨什么债。苏姈如对薛凌脾气门儿清,知她断不会干出指使宋沧去翻案这种蠢事,必然是宋沧那榆木脑袋作茧自缚搞出来的,只能怪苏府没盯紧些。

    世事如此,永远没有个两头好,宋沧若不迂腐些,怎能拿苏家当生身父母。可他就是迂腐了些......苏姈如除了多跺几下脚,也别无他法。

    如果,她没找上江家的话。

    既然找上了,如果就变成了原来。

    原来,哄雪娘子出宫,并非是霍云婉要的。而是,薛凌要的。

    苏姈如并不知道薛凌为何要想办法让霍云昇官复原职。但她可以确定,薛凌只想让霍云昇死,绝不会送他平步青云。所以,霍云婉,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恩仇一泯,要替自己哥哥筹谋。她,在帮着薛凌,想要坑死霍家。同时,也不打算放过苏家。而当时,自己居然还认为是什么“一世嫌隙一世浓”说动了霍云婉,她要父慈女孝。

    怪不得给苏家的消息一错再错,怪不得宋沧之事,她没能收到任何风声。怪不得,霍云婉非要塞几个亲信接手苏家在宁城一带的生意,还说是当个中间人。

    所有的怪,原来都在这,在三年前她捡的狗身上。她猜得到大概是自己巴结霍家的心思惹恼了霍云婉,但她近乎歇斯底里的认为,若无薛凌添薪加柴,皇后这把火,一定不会旺的如此之快。

    便是颖悟绝伦苏夫人,也逃不过爱恨嗔痴迷人眼。由来是没有薛凌,霍云婉要对苏家怎么样,以今日霍家和中宫之势,吹灰而已。

    她无中生有,空穴来风,不过,就是够不着霍云婉罢了,她只够得着薛凌。

    她与薛凌的几次共事,总有个面红耳赤的点。事后,难免微有懊恼,明明早就是八面玲珑推磨的鬼,怎三番五次被个小姑娘弄的灰头土脸不像人。

    光天化日的,鬼不像人,那怎么能行呢?

跳梁(七)

    现今念来,不过就是她还在薛凌身上存了一点希望罢了。

    她想利用薛凌是真的,那点喜欢也是真的。撞破南墙不回头,见到棺材不掉泪。恩怨写在脸上分明,喜怒挂在眉间清朗,爱恨都磊落的十五六七小姑娘,真是让人喜欢到了嫉妒的地步。

    苏姈如自是没卑微到奢求薛凌承认的地步,只是难免被刺激。她一生说的是汲汲营营,实则不过伏低做小。一个女人,在官宦之间游走,个中滋味,可见一般。她既为自身手段得意洋洋,觉得用个笑脸就能左右逢源,又为这事黯然怏怏。

    因为,她必须一直挂着笑脸,才能左右逢源。

    如果一件事不得不做,那大多是苦多于乐。故而她艳羡薛凌,可以强取,不必讨要。这种情绪,在求霍云婉帮她在霍家人面前说话的事上达到了顶峰。

    她知道霍云婉对霍家怨言甚多,以以往的性子,断然不可能冒险递信去说什么父女没有隔夜仇。可宁城那一带于苏家,实在太过要紧。但朝堂之上,霍家与沈家水火不容。苏家既然明面上已经占了乌州一线,就绝不可能再攀上霍云旸。

    除了霍云婉,她找不到第二个人。

    她小心翼翼,斟字酌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每一封信都是改了又改,遮掩试探,含蓄蕴藉,唯恐丝毫纰漏,如此七八封之后,才敢提及什么父母深恩,孝思不匮。这个时候,她格外惦记薛凌。她想着,大概薛凌活了十七八年,从未如此谨小慎微过。

    这好像算个美德,但你总想有什么时候不美。滴水等石穿,如何比的上快刀斩乱麻来的酣畅淋漓?

    人最蠢的时候,大概就是利字当头。

    苏姈如并非没想过,霍云婉到底是不是真的释怀,毕竟这也太容易了。然而人想做一件事的时候,会找千百个理由说服自己。她觉得,不管霍云婉释不释怀,皇后的位置,总是要依仗霍家权势,起码表面功夫要做。

    霍云昇被撤职那么久,要回去也正常,霍家一提,难道霍云婉还敢拒绝?没准是天佑苏家,这点儿赶上了。

    暂且不提苏姈如未与霍准本人打过交道,更重要的一个人-魏塱,她是既未见过其人,也未听过其声。一切印象,都是来自于别人一点眼色,甚至少有只言片语。

    率土之滨,还有人敢置喙天子不成?

    是故,她没能考虑霍云昇官复原职之后与魏塱的你来我往,也无从考虑。她握着那封霍云婉说自家大哥不得展颜的信,难得喜形于色在书桌前欢快的转了好几圈,而后走了一步埋下好久的棋。

    雪儿太美了,比当年雪色更甚三分,她才该是雪色,天地造化生此物,别有根芽压春妍。

    事情进行的分外顺利,霍云昇珠还合浦,宁城手到擒来,这种随心如意到苏远蘅下狱戛然而止。苏姈如知道出了问题,她没收到霍云婉的信。但她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再翻翻前面的二人书信往来,赫然是,霍云婉分明有意误导。

    再联想霍云婉非要塞几个人说要接手宁城那带的生意,苏姈如不禁猜测,霍云婉是否想过河拆桥,利用完自己,再算算苏家有二心的账。

    她又陷入了那种惶惶之态,而且这次来的更猛烈些,毕竟苏远蘅命在旦夕。她强撑着递了信向霍云婉,哀求意味不言而喻。而霍云婉连信都懒得回,只遣了人递了句话“怎么,你家儿子可是想我爹死。一世嫌隙一世浓,我这不是听着夫人的劝,多为霍家想想么。”

    这话半真半假,苏姈如甚至分不清霍云婉是在讽刺,还是说真的,谁让苏凔是真的想霍准死呢?霍云婉以为是自己指使的,翻脸也很正常。她百口莫辩,却不得不挖空了心思给霍云婉解释赔罪,唯恐霍家一句话,整个苏家给苏凔那蠢货陪葬。

    所以,霍云婉对薛凌要的东西胸有成足,她量苏姈如不敢在这个节骨眼怎么样。

    而且,拓跋铣要的才多少?她要........整个苏家。

    然与人斗,其乐无穷。说是山穷水尽,又峰回路转。瞧着要必死无疑,却又绝处逢生。或者说,苏姈站在了崖边。她向来求着人救命,而今扯着人手说干脆一起死。

    江府显然是不想跟着苏家一起死,于是江闳赶紧着人七手八脚的扯着苏姈如。唯恐她一个手滑,把自个儿带崖里去。

    生死攸关,人性这东西本也没什么好考量。既然大家都不想死,戏这东西就点到即止。剑拔弩张之后,江苏二人赶紧堆出一团和气。

    你来我往,投石问路,抛砖引玉,相谈甚欢。江闳知道了薛凌当年躲在哪,苏姈如明白了霍云昇之事的背后是江家,实在是皆大欢喜。当然了,江闳并未告知苏姈如江玉璃是薛璃,苏姈如自然也没明说薛凌在霍家的暗线是霍云婉。

    管它呢,对方又没问。无非比划点花拳绣腿,谁还不藏个一招半式。

    薛凌的过往之于江闳,到没掀起多大波澜,仅仅是让他对苏家更上心了一些。当年劫囚之事满城风雨,苏姈如竟敢在那种情况下藏人,实在不可以寻常商贾看待。话又说回来,寻常商贾也不敢威胁到他国公头上。

    而苏姈如,就完全是另一种心境。她在霍云婉一事本就挫败重生,而今听得主谋是薛凌,对于这个人,再无半分相惜之情。

    她知薛凌不喜自己为人,却总存着一些自得。无论是去齐府,还是去陈王府,薛凌都是需要苏家帮忙的。不管她喜不喜,总是要与苏家共事。共事的久了,没准就觉得....自己更高明些。

    苏姈如没能得到这个久,她一弄明白霍云婉是在帮着薛凌,就下意识的觉得:薛凌必然没求过霍云婉。不管薛凌用的什么手段,但一定不是低三下四的求。她自认教了薛凌很多东西,她与自己教出来的人交手。

    一败涂地。

跳梁(八)

    既然是薛凌未曾手下留情,那就只能见招拆招。撇开别的不提,苏姈如总有一点要比薛凌强上太多。或者说,世间之人,但凡过了三岁的,十有八九都比薛凌强些。

    那便是,胜败兵家事不期。

    人随着年岁渐长,总要学会跟自己握手言和。很多事情,未发生之前,个体已无法阻止,更莫论已发生的事情。

    寻常人家,稚龄便知,太多东西,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这种得不到多经历两次,也就习惯了。而薛凌深陷平城,合着一身倔强,坚定不移的认为,一个目的没达到,那一定是人事未尽。

    人事犹未尽,天命不可安。

    一个苦苦挣扎的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手舞足蹈,伤人,伤己。宛如落水的人,若能放下心头恐惧执念,没准能漂起来。但少人有那个心性,都是拼命扑腾,越堕越深。

    如果这时候有个会浮水的人奋不顾身,抱住她手脚,大抵是可以救上岸的。可惜,薛凌并没那个运气。她手伤了人,那人便砍了她手,她脚踢了人,那人便想剁了她脚。浑然不顾她是否仅仅是因为挣扎而不能自控。

    如果没有谁应该被谁拯救的话,那也没有谁应该被谁原谅。

    苏姈如仍笑看着薛凌,美目流转处,澄恻的很,找不出半点嘲弄。她本也就没什么嘲弄心思,故意尖酸刻薄,大多,是对一个人有点什么情绪。而她对薛凌,着实是没什么情绪了。情绪这种东西,影响做生意。苏家代代做生意,虽不不敢自称绝人欲,但也不至于被过去的事左右了心境。

    话说的刺激了些,不过是食髓知味。她仍习惯性的去讨好一些高位的人,想苏凔死这个锅,总不能让江闳来背。然而这个习惯到底又发生了一丁点改变,她已然懒得去编排些什么不得已而为之的话来求个表面太平。

    她十分怀念当初胁迫江闳保人的那种快感,所以,她就这样大大方方的对薛凌讲:“是我呀,是我想杀了宋沧。”

    她想,怪不得薛凌不肯学那些奴颜媚骨,这种你奈我何的感觉也太令人愉悦了些,愉悦到,她自个儿都有些瞧不上以前的苏家,过的都是什么狗屁日子。

    人就该这样活才对啊,就算我想杀了宋沧,你又能拿我怎样?

    齐清猗庆幸自己没来得及,她终究很少干色厉内荏这种事。她想宋沧死,不死,也好。只要不是半死不活的吊着齐清霏,怎样都好。与苏姈如不同,齐清猗的想杀了宋沧,不过是句无力咒骂。其心境,大概和市井之间骂“狗娘养的”差不多。

    又有谁,真能是狗娘养的?

    江闳自是不必提,现如今,宋沧还没死,薛凌已归来,他也认了。没死有没死的好处,反正他是打算逼着薛凌自己将宋沧废掉。倒省的折在江府手里,薛凌一时狗急跳墙。徐徐图之,就会权衡利弊,不管薛凌愿不愿,起码不会霎时心血来潮把江府给掀了。

    而永乐公主,在椅子上虽不发一言,内心却是风起云涌。她在府里等薛凌等的极是不耐,找了几次后又被霍云婉敲打,不敢轻举妄动。待今天江府大喜,她觉得薛凌无论如何都会出现,便死赖着江府参了一脚。她本就是个疯子,江闳岂敢拒绝。

    永乐公主不甚关注前朝的事,状元爷下狱也不是什么逗趣的传闻,是故黄承宣也没跟她。所以,她压根不知宋沧是谁家的谁。但听得薛凌在意,便希望他死了。后又听得苏姈如要杀,便又希望他活着。

    反正对比一下,永乐公主只想给薛凌找点不自在,而苏姈如,显然就不是一点不自在那么简单。

    说来,也没什么奇怪。她跟薛凌不过数面之缘,虽薛凌答应了她要帮忙,可一个不甚熟悉的人失信,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但她自迁入宫外府邸,便与苏姈如有往来,后更是有着类母之亲。

    而当日事发,苏姈如见死不救。非但见死不救,事后又攀附上门。她真正的娘亲,却不知魂归何处。大概人皆是如此,越亲近,越容不得半点背叛。

    剩下俩陌生人,倒是极有意思。一个唤作逸白,是霍云婉遣来的。只是这屋里,大概仅有苏姈如猜到了他的身份。虽江闳再三过问,逸白只说是主子打发来,莫让人欺负了薛家的小少爷。

    他这么说,江闳自然明白是个知道底细的人。听说是要护着薛凌,唯恐是她背后还有什么人,只能一并请到这暗室坐着。另一个,却是瑞王手底下的亲信。因何在此,不言而喻。

    苏姈如这般讲话,一时间屋内气氛怪异,各人心中计较迥然,但目光不约而同放在薛凌身上,令人寻味。

    逸白嗓子倒是好听,抢在江闳开口前道:“夫人何故说这些,杀人见血的事儿,怎好让一个小姑娘家去做。倒不如托付给我。就是在下眼神不怎么好,据说苏家的少爷和状元爷长的颇为相似,要劳烦夫人指认清楚些。”

    薛凌瞬间看向逸白,确认自己没见过此人,觉得有些奇怪。而逸白对上她探询神色,微点了一下头示意。

    他自是不认得什么薛家的小少爷,也瞧不上哪家的小姑娘。霍云婉让他来,便来。临行前,只说是皇后不放心薛凌,要他来跟着瞧瞧

    然霍云婉交代的却是:“你去替我看着,这小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腰太直了些。可那群人,大多是弯着腰过活的。”

    薛凌不弯腰,怎么能和别人共事呢?

    “如果她不会弯,你就帮帮忙。不过,最好是丢个什么物件儿,让她自己乐意弯腰去捡,可千万别强掰。”

    骨头太硬的人,强掰,只会咔嚓一声断了,骨头碎能戳你一大窟窿。

跳梁(九)

    苏姈如亦随即将视线移到逸白身上,斜斜瞥了几眼,又含着笑意转向一边。她既没告知江闳关于霍云婉的事,自然就没打算在这会去揭穿逸白是谁。即使听得其言语威胁,也没当多大回事。

    说句话也能往心里去,这种事,一屋子人估计就薛家那位小少爷干的出来。

    霍云婉和薛凌走到一处,苏姈如不是没介意过,但早就介意过了。索性是不能用的称心如意,哄的也累,早一日换个相处法儿,落个自在。不管霍云婉是要陪着薛凌做什么,苏家现今还是姓苏,加上手里有了江府和瑞王两张牌,撕破脸去,谁又怕了谁?

    “总不是来吵嘴的罢,以后往来多有不便,倒不如今晚一次把话讲完,江府庙小,不能供诸位大佛久留”。江玉枫酒气未解,言语间放肆了些。

    他倒也不必自持,在座就瑞王亲信勉强称的上贵客,但说破天也就一下人。况如今瑞王于江府而言,除了身份,似乎带不来别的什么东西。以魏塱之手段,将几个王爷养的跟个掉牙的哈巴狗儿似的。

    故而江府找上魏玹时,才念了两句“深耕穊种,立苗欲疏”,便吓的他手头蝈蝈笼都抓不稳。

    几个王爷各有所好,先帝一去,声色犬马事都拿到了明面上。是真是假的先不提,到难为当初江闳提起属意人选时,只能憋出个于礼于法。全然没法谈什么文治武功,经国济世。不过,那句有口皆碑形容魏玹,倒也没说错什么。

    毕竟比起其他几位王爷的荒唐事儿,魏玹还真算的上温良恭俭,如果没瞧着蝈蝈的话。瑞王好这一口儿,旧时就人尽皆知。魏塱登基之后,魏玹更是玩的登峰造极。但凡听谁手里有什么奇货,千金尚算不得啥,拿皇室身份压人生拉硬抢也不是没有。

    日子一长,众人也就见怪不怪。有着好的,紧赶着送上来,换个皆大欢喜。除此之外,这人还真挑不出半点毛病。梁如今又太平,顶着个闲王帽子,见天的喊两句风调雨顺,想没口碑也难。蝈蝈这东西多不过玩物丧志,好过其他几位荒的荒,淫的淫,服药修仙什么花样儿都有。

    矮子眼里挑将军,虽这群人大概不是真矮子,但要让江闳选一个去坐龙椅,还真是魏玹最合适。看看这屋里坐着的人,江闳都说不清楚此刻内心复杂情绪。他显然是不愿意用“谋反”二字来定义自己,但除了这个词,好像也没什么合适的。

    若三年前,魏塱初登基,便是联合薛弋寒举兵夺位,仍能称的上忠。而今想说一声拨乱反正,却是师出无名。

    一个人的评价,并不会取决于他过去做了什么,而是他现在正在做什么。何况,在天下万民眼里,魏塱也未曾做过什么。天时地利人和,那场腥风血雨,当今天子被摘得干干净净。待时过境迁,龙椅上的人省刑减赋、整纲饬纪,怎么也算不得昏君。

    如果一个人瞧上去仅仅是指尖生疾,是否要削其首,剖其心?

    薛凌这会还没有答案,她只知道魏塱手指化脓,污血涂了薛家一脸。她觉得这个人一定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非杀之不能绝患。老李头讲过,病虽发于外,却是由内而生,眼瞧症状虽轻,亦不可等闲视之。

    魏塱手烂成这样,心一定是早就烂透了。

    但江闳是懂的,他懂这一屋人,谁也不配称义。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采于夏月。管他魏塱从前是粪虫还是腐草,而今都成蝉成萤,再不是当年至秽无光。所以,把理由说的天花乱坠,仍很难掩住一己私心。

    对比之下,他也觉得薛凌是可以凛然些,起码替父报仇比起篡权夺位是让人更喜欢。只是,翻遍史书,大概很难找到这么一群人,相互恶心,又相互依赖,让他颇为头疼。究竟能不能共事,就看今晚怎么个说法了。若太过冒险,他倒宁愿从长计议。权势水火滔天,一艘船若是风雨飘摇,不上为佳。

    深耕穊种,立苗欲疏。江府找上魏玹的时候,梁农耕过了还不太久,正值草木萌发,诗倒是应景的很。许是四下无人,魏玹也就没掩饰自身惊慌。动作之大,反让江玉枫觉得戏是不是演的有点过。

    其实单凭这句话,魏玹未必就能听出个什么意味。然江玉枫在他面前行走如常,没有半点瘸子该有的跛相。再不知道江府是个什么打算,就对不起他在魏塱面前玩那么久蝈蝈了。

    非江府急功冒进,实则在这之前,江闳已着人试探过几回。只是魏玹并非傻子,江府手中无兵,在朝堂也逐渐式微,突然跑来说这些事,他岂敢直接回应?但于聪明人而言,棱模两可即是答应。为了表示自己并非是魏塱派来试探魏玹的,江闳直接遣了江玉枫暗中去瑞王府。

    虽“非其种者,锄而去之”并不是那么恰如其分,毕竟,魏塱也是姓魏的,不算什么杂种。但足够了,足够将魏玹引上船。至于留不留的下,就看船上有什么东西了。

    “江少爷说的是,还未请教过,这位是.....”逸白瞧着瑞王亲信,老老实实的打着圆场。他既是来给薛凌找台阶,便少不得要迎合其他人。且霍云婉虽暂对薛凌无多少猜忌,却是秉承着小心使得万年船,让逸白顺便留意下都是谁在搅和这档子事。

    “暮厌,和你一样,拿人钱财罢了”。说完他又看向薛凌道:“我竟不知,薛家的小少爷是个姑娘。”

    江玉枫解释了一句:“我只说是薛家薛凌,从未说过什么少爷”。

    能将魏玹吸引过来,单凭江府,还真是做不到。薛凌的名头本也没那么好用,但有一桩陈年往事,现如今梁国上下,知道的人,屈指而已。而了解其中内情的,唯江闳一人。

    稍微透露一点,魏玹便上钩的飞快。

跳梁(十)

    值得说道的是,没人分的清,鱼儿咬钩,是它不知道饵里藏着什么,还是它觉得,藏什么无关紧要,它吃完饵料之后,还可以把人拖下水一起吃掉。

    慕厌咂了舌,来之前他本是和魏玹计较过一番。而今对上薛凌灼灼喜服,一肚子英雄少年,忠肝义胆的奉承话实在有点对不上。本想着江玉枫解个急,却不知江府的大少爷怎么突而也换了个样子。而今八字没一撇,江府就敢给瑞王府脸色看的话,这活儿还真是不好干。

    他求援般看向江闳,希望后者能讲句话。永乐公主却先嗤嗤笑了几声,稚声稚气的问:“拿人钱财,拿的是我哪位哥哥的钱财”?她为着薛凌而来,没曾想找薛凌的人多了去。真儿个见到了,想开口讨债,还得往后轮一轮。

    现时的永乐公主,原不该是个局内人,她仅仅就是想抓着薛凌不放。然江闳不知其中过节,跟疯子又不能正常交流,只能默认她也是知情者,一并留了下来。

    陪着一堆人坐的久了,又听得三五两句旁敲侧击,永乐公主忧惧丛生。她不能确定江闳在谋划什么,却隐隐往那个方向猜。她既想早些回去,免的牵扯其中,偏腿却不听使唤,怎么也舍不得走,唯恐错过某些机会。

    待到薛凌出现,瞧着众人变脸,她便也挂了怒意强撑。直到慕厌主动提及薛凌,还特意强调说是薛家的小少爷,永乐公主便再难忍住。这数月,她是从黄承宣那里套过一些话的,尤其是关于薛家的事儿。这些人既然对薛凌身份了若指掌,那就是,这一屋的人......

    都在,谋权。

    她对魏塱的恨无需多提,可听得人七嘴八舌,永乐公主非但没觉得期待,反觉得周身汗毛倒竖。倒不是想着魏姓天下是否会旁落,她没能想这么远。她怕的是,今晚是哪个王爷参与了其中?其他王爷,可有在别处也燃了一室烛火?

    魏塱的所作所为,最开始的场面,是否和今日如出一辙?

    “你是瑞王魏玹的人”,薛凌冷冷应了一句,江闳不会叫不相关的人,除此一家,不作他想,只薛凌不太明白魏玹为什么这时候就和江府直接往来。

    不管江府在朝堂能翻出个什么天,手里无兵,再多都是枉然。清平盛世之下,文官大可咄咄逼人,皇帝是要让三分,无非是没被逼急。真等到位置都保不住了,还要名声作甚,没准死人写出来的东西还好看些。

    何况,江家现在在朝堂上,也翻不起什么天。没道理,江玉枫过去说两句补偏救弊,魏玹就忙不迭的下场赚吆喝吧。若是这个脑子,怕也活不到如今。薛凌难得记着齐世言那一回坑,坚定的认为傻子不能那么多,故而干脆道破其身份,省了胡猜。

    慕厌小有尴尬,显是没料到薛凌直接拆穿,只能悻悻道:“见过薛家小姐。”

    江闳总算开了口,打断二人寒暄,低沉着道:“霍家,归谁?”

    屋内瞬间噤了声,除了逸白笑容玩味,其他人皆是移转目光,免叫人瞧出再想什么,连江闳本人说完话,都低了头。薛凌微顿,而后恍然大悟,魏玹的人,是来要权的,这大概是江府和魏玹达成一致的关键所在。想到这一层,她觉得着实滑稽,连心头怒意都褪却一些。

    霍家手握一半西北,以及最重要的皇城御林卫。魏塱当年怎么抢的位置,估摸着屋里都是门儿清,大概,魏玹想再玩一次。江闳在手里空无一物的情况下能说动魏玹,应该就是透露了霍准快死了吧,怪不得慕厌一上来关注自己是谁。

    想来俩人是打定主意,待霍准一死,就将其手中兵马分掉。若所猜不差,魏玹应该是想要御林卫,而江府要的是宁城军权。前者是为了抢位置,自然越近越好,江家想捏着西北,防止魏玹登基后卸磨杀驴。

    饼还没熟,这些人就已经拿着刀比划怎么分了,真真有意思的很。

    霍云昇是死定了,剩下的,只要魏塱能死,其他也没什么要紧。薛凌还有别的事待问,便冲着慕厌道:“我只要命,其他一概不过问。魏玹既是想要,大可不必在这浪费时间,不如多在府里洗洗手,也省的到时候拿不稳。”

    江玉枫妄为,终还有个尊卑。薛凌现下连个王爷都省了,慕厌全然变了脸色。虽江玉枫早说过,薛凌对皇家有恨,但他总以为能混个表面太平,哪想过是半分情面也没。

    戏这种东西,就得相互衬托才能唱的下去。既是一人砸了场子,你脸上油彩画的再好,那也没得演了。慕厌看向江闳,露出几分不满来。所谓恩威并施,瑞王府能容人放肆些,但总不能容人蹬鼻子上脸吧。

    薛凌瞧着二人神色,存了最后一丝希冀,看着慕厌道:“瑞王可知道我们的具体计划?”

    慕厌不解,看着江闳点了一下头,才皱着眉答:“国公已告知,薛.......”

    “你走吧,他没说错什么,若无意外,少则十日,多则半月,霍准必死无疑。魏玹想让谁去接手,早些筹备着就是”。薛凌没让慕厌将话说完,她有事要问江闳,现在就要问,急不可耐。她又看向其他人道:“诸位也早些走比较好,省的我算着账,现场就想要回来。”

    “苏家是做生意的,讲究的就是个明算账,倒不如落儿留着我,万一哪儿算错了,也好替你掌掌眼。”

    “你就那么肯定我一辈子都要用着苏家?”

    “薛凌....”

    “江闳.!”

    本是苏夫人和薛凌起了争执,江闳喊着薛凌,大概是想劝,却被薛凌一声高呼打断。他比薛凌长了一辈,被这样直呼其名,比之魏玹也好不到哪去,正待发作。

    薛凌却站起来,上前急走两步,换了男儿嗓子,沙哑着问:“是谁,是谁当年逼我爹在狱中自尽?”

    “薛弋寒是自尽”?江闳身体前倾,双眉立时紧皱,又飞快的散开,双眼微眯,疑惑神态不似作假。

    薛凌等了片刻,要追问,江闳却已恢复正常,讽刺逐渐在脸上蔓延开来。

    “薛凌,我有个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听?”

跳梁(十一)

    什么秘密?薛凌迫不及待。她知道江闳这个时候提起,必然和自己父亲的死脱不了关系。她捏着手上平意,只想把江闳喉咙直接剖开,直至肠肚外漏,一一在这房间里摊开来。这样江闳身体里藏着什么东西就一目了然,无需等他慢吞吞的咬文嚼字。

    然她一动不动,她如此着急,却连句催促的话都没问出来。她对薛弋寒之死耿耿于怀,此刻还有对人的无边绝望。她陷在这种绝望里,被情绪扼住口鼻,呼吸已是勉强,再抽不出半点气力去回应江闳明晃晃的不怀好意。

    瑞王,魏玹。

    她刚刚问的是“瑞王可知道我们的具体计划”?

    那个下人答的是“国公已告知”。

    这个已告知,薛凌是早有准备的。现今这个局势,江闳若不是事无巨细,把握十足,魏玹必然不会冒这么大风险过来。

    然纵是早有准备,可得到慕厌的确切回答,悲怆还是汹涌而来,涵澹生烟遮住一室华光,让人觉得暗无天际。

    “你怎么,不早些死?”

    薛凌在想她曾经问过陈王魏熠的那句话,可这句话,曾是别人问她的。

    而今她想问魏塱讨一个公道,问魏塱为何勾结胡人谋权篡位。

    所以,明日是谁?

    明日是谁,来问自己,为何勾结胡人谋权篡位?

    魏玹明知道自己是要利用拓跋铣杀了霍家,竟然漠不关心,甚至都没问问要许给拓跋铣什么东西。

    是这样的事太过稀松平常,不值一提吗?

    薛凌站在那,惶惶不可自拔。

    她觉得魏玹和魏塱一般无二。

    而魏玹,与自己相差无几。

    她记得,记得石亓,记得鲜卑,她回忆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拼命去想鲁文安坑蒙拐骗后漫不经心喊“大丈夫行事不折手段”的样子,想求得一丝心安。

    然而大概是离别太久,鲁文安的脸都有些模糊了。

    她突然无比希望自己千夫所指,这样魏塱才是错的。她宁愿以身家性命去换魏塱千载身败名裂。可这一屋人分明望眼欲穿,翘首以待,仿佛拓跋铣不是什么鲜卑藩王,而是神通广大的佛祖,能解一切人间虚妄。

    既然这些人都觉得勾结拓跋铣是对的,那为什么魏塱是错的?

    “什么秘密?”

    将薛凌拉回现实的是一声大喊,等她定神,才发现永乐公主已经站起来了,冲着江闳急呼,却没多少询问的意思,仿佛只是一声自言自语。

    果然说完并不等回答,便直直朝着薛凌过来,拉住她衣袖,方回转身对着众人喊:“什么秘密,我不听,我来找薛凌,我要她跟我走”。又转头对着薛凌,色厉内荏:“你跟我走,带我走,我不要听什么秘密。”

    盛夏天热,江府早在这室内置了冰块消夏,永乐公主却是额头有细汗,她唯恐薛凌不答应似的,又低声道:“我不要什么人命了,你带我走,现在就走。”

    苏夫人离的远了几步,没听清永乐公主后面几句说的是什么,只瞧她扯着薛凌不放,轻笑一声,道:“公主是不是认错了什么人,这是陈王妃的三妹妹,当日陈王妃滑胎,她也在的。”

    慕厌愕然看过来,他对薛凌一身喜服出现已是大为不解,听得薛凌就是待嫁之人,不免越发糊涂。江府只说薛家薛凌会到,从没说过是这么一种方式到。合着,薛凌已经去过陈王府了。

    所以,江府一开始,是想选陈王的儿子?

    齐清猗又挂上那戚戚笑容,下垂着眉眼,自怨般轻声道:“夫人说的什么话,真要论起辈分,清猗岂不得随落儿喊你一声姑母?”

    江闳不知道为什么薛凌还没反应,永乐公主反应这么大。见着屋里乱糟糟的一团,随手拿了个茶碗往地上扔的四分五裂,总算换的片刻安静。

    “你们是来议事,还是来翻旧账?”

    永乐公主被江闳摔碗的声音吓的一抖,手还拉着薛凌衣袖未放,听得江闳发问,语无伦次的解释:“我只是来找薛凌,我来找薛凌,我什么也没听见”。她看向慕厌道:“我刚刚什么也没问,你是谁,我也不知道的。”

    她终于松开薛凌,一边连连摆手,一边挪动着腿想往后退,口里念念未停:“我什么也不知道的。”她年初才听过另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没有进入耳朵,而是强行钻进了肚子,怎么也消化不掉。害得她寝食难安,她不能再吃一个下去,她得快点离开。

    其他人不解,薛凌却是知道永乐公主为何如此,厌烦处又有些不忍,看她要被裙摆绊倒,伸手拉了一把,复又飞快甩开。

    有了旁人打岔,薛凌终于将那些执念撕开一个口子,虽不能从此逃出生天,好歹这会能喘口气,能让她有功夫问江闳一句:“什么秘密?”

    可惜江闳摔碎的那只碗没能彻底堵住悠悠众口,齐清猗看着薛凌与永乐公主动作,越发觉得这二人早有牵连,道:“落儿跟永乐公主如此要好,倒不如依她所愿,索性我们这些人是等你好久,再等些时候,也算不得什么,就不知......”她转向江闳道:“国公府上可有桃花春色,要提醒三妹妹避着些,免得贪看误事。”

    “我倒想问问陈王妃在此,是所谓何事”?慕厌弯腰施了一礼,他虽识得齐清猗,却并不熟,初不便多问。现得知薛凌与陈王府有牵连,就少不得趁势问的清楚些,回去才好交差。

    “滚!”

    薛凌将平意滑到手上,近乎洪钟,止住众人熙攘。她很少这般大声说话,上位者,大多无需凶神恶煞来换取什么,轻言细语能解决大部分事情,解决不了的,她更乐意用手里剑去处理。

    这种声嘶力竭,看似雷霆万钧,实则多是无能为力的发泄。

    正如现在,别人不滚,她又能怎样?杀人吗?

    薛凌几乎是没遇到过这种目眦欲裂却又毫无办法的时候,她拿着平意指着苏夫人:“你不过就是要救苏远蘅,他不会死,你可以滚了吧。”

    说完又指着慕厌:“你是魏玹的狗,他想要什么?那把椅子?等我杀了魏塱,他坐上去就是了。”

    然后是逸白:“你又是谁,护得住我?”

    接着是齐清猗:“你也敢坐在这”?她捏着平意画了个圈,道:“他们好歹有东西跟我换,你有什么?魏熠的牌位吗?”

    她看着身边永乐公主,已然开始有气无力,大概是为了给自己壮胆,竟伸手推了一掌永乐,道:“还有你,驸马府的池子换过水了吗?”

    她来来回回的看着眼前一堆人,最终剑指向江闳道:“你,偷生畏死,贪权慕禄,不忠不义,你怎么有脸历经三朝”?她分不清是在问别人还是问自己:

    “你们怎么会在这”?

    她怎么会沦落到这?

跳梁(十二)

    她还想骂点什么,她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太傅亲授,她该能找到点什么让这些撅竖小人无颜苟活于世。

    人而无仪,人而无止,人而无礼,不死何为?不死何俟?胡不遄死?

    她什么也没翻出来,那些锦绣文章,连珠妙语,以前薛弋寒随口问问都让她面红耳赤。此刻却让她觉的太雅,雅到不是在骂座,雅到像是足恭,雅到在这一屋龌龊面前宛如三纸无驴,苍白不堪。

    古往今来经史子集寻遍,她都没能找出一句话能恰如其分的用在这,那些孔孟言,庄惠辩,千金字,生花笔,此刻还比不得鲁文安随口嫌弃

    “狗东西,又蠢又恶,又脏又烂,跟你晒坏了的肉干一个样。”

    她晒坏了的肉干,外表看起来好好的,里头全是蛆虫。

    平城极少有什么东西能让薛凌害怕,蛆虫排得上第一名,比薛弋寒排名还要高些。估摸着是天气干冷,这些食腐虫子并不会在尸体表面蠕动,而是大多存活在死去的肉体里面。

    薛凌一直搞不懂,这玩意究竟是怎么进去的。瞧着一块好好的肉,手刚碰上去,就跟往湖水里投了一块巨石似的,肉炸裂开来,蛆虫如浪花四溅,粘到人手上脸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自己晒的东西,还能有个防备,稍微闻着味不对,她就不要了。让人完全没法招架的,是平城城外的原子。偶尔死个兔子黄羊,狼吃的只剩点皮毛骨架,大风又将腐臭味吞噬殆尽。一个没留神,催着马蹄子从旁边经过,哪怕没踩着,在里头翻滚扭曲着的无骨肥腻虫子也瞬间弹跳而起,附着在人身上。

    常常是马跑的快,这东西又细小,被粘上也不能及时发觉。待到晚间要脱衣安寝,手指触及冰凉绵软又带点韧性,她惯来手上没轻没重,下意识的捏出一泡浆水,恶臭染在指尖,数日不散。

    尖叫声引来过鲁文安数次,从开始的不以为然,到后头都有些恨铁不成钢。

    “大惊小怪些什么,到处都是。多少年了,还不习惯。”

    确实是不习惯,都三年了,她还能被身体里抖出来的蛆虫吓到神魂俱裂。

    因为,她明白,这东西能抖落出来两三只,就意味着在她身边,到处都是。她以前就想过,万一有一只没抖落,这虫子会不会咬破活人的皮囊血管,吃尽五脏六腑,将人腐化成一具内里装满了蛆虫的壳。

    大概,是会的。

    江玉枫将身子往椅背上缩了缩,叹了一口气,微不可闻。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薛凌的模样,是最近费心牢神拼凑出来的片段。当年先帝还在,皇家春猎。薛弋寒回京随行,薛凌亦在身侧。

    那时候薛凌不过七八岁,本应同家眷在行宫玩耍即可,偏她非要了弓羽鞍配,倒跑薛弋寒前面去了。

    江玉枫当时已在魏熠身旁伴读了数年,情比季兄伯友。见薛凌举止乖张,侧脸看向魏熠,恰魏熠也看过来,二人相视,笑的意味深长。

    薛凌此人,不说如雷贯耳,好歹也算鼎鼎大名。京中公子少爷众多,偏皇帝时不时挂在嘴边的,是个摸不着影的黄口小儿。动情处常有捶足顿胸,连连笑骂薛弋寒舍不得放儿子回京,不然将薛凌养在皇城,拿来当个轨物范世也好。

    薛弋寒回京前,先帝已念叨过几次,江玉枫同魏熠并不是对薛凌特别期待,世间孩童大多一样,对长辈口里的娃也就听时有所不忿,事后便忘了个干净,尤其是薛凌这种几乎没交集过的。

    但听得要回来,到底是提过两句。魏熠说是师出同门,江玉枫符和道将来也要共事。初会晤,薛凌还算言辞有礼,中规中矩,虽没能让人眼前一亮,倒也没出了什么错漏。

    待到打马离去,他二人便生出些不过如此的轻蔑之感。只年长许多,又恪守端方,没表露出来罢了。魏熠生来贵胄,江玉枫也是名门,皆以淡泊宁静为高,想着薛凌该是要随父策马,扛一堆猎物回来,好对的起他那薛家少将的身份。

    这种喜欢在人前出风头的世家小儿,见的多了,觉其行径滑稽的很。毕竟,看人极尽蹦跶,拿到的东西还不如自己手里一毫一厘,油然而生的自得,便是东宫太子,也难以回避。

    不管薛凌此行所获有多丰厚,皇帝又是怎样大赏特赏。终归,这个皇城里,年岁相仿的仍是魏熠为尊,江玉枫紧随其次。他们大可不必去卖力讨好,只需从容自若,万事随兴。

    我乾坤在握,看你摇尾博笑,总是有些优越感的。

    江玉枫提着缰绳,与魏熠并列,追着猎物进了林子深处,闲谈提及薛凌,魏熠随口“倒不像是老师的学生,这般聒噪。”

    江玉枫玩笑:“下个注,赌他今日所获居众公子首,就不知道薛将军会不会徇私,偏帮自家儿子。”

    魏熠瞪了他一眼,道:“慎言,薛将军为人正直,我看薛凌是年岁尚小,武家好胜也是寻常”。他狡黠的笑了一下,道:“我买前三,要你府上那樽流影玉舞伎。”

    江玉枫想要什么已经忘了,反正他二人谁也没赢。日薄西山,众人归的差不多了,还不见薛凌身影,先帝要派人去寻,薛弋寒冷着脸说不用。待篝火将熄,薛凌才扯着谁从林子里窜了出来。

    江玉枫看的分明,二人手上除了弓箭,别无它物。他跟魏熠俱是不解,再名不副实,总能随便找到点什么来充数吧,怎么空着手就回来了。第二日亦是一堆人看笑话,先帝应是想打个圆场,薛弋寒便顺着话自贬。

    不知是不是说得久了些,薛凌不耐,跳将出来,牵着薛弋寒手,神色坦然道:“鲁伯伯说林子里的山鸡平城没有,我才去看的,谁稀得和你们比了去,君子不器。”

    “你输不起,还在这狡辩”。有谁家的小孩子指指点点。

    江玉枫分明看见薛凌握了拳头,瘪了瘪嘴又慢慢松开,拉着薛弋寒要走。薛弋寒自是没许,陪着罪让下属抱了薛凌离开。他跟魏熠双双一摊手,暗示好戏没了,幸亏他那樽流影玉舞伎还在。

    这么个小插曲并未造成什么影响,无非是魏熠与江玉枫对薛凌略有改观,觉得此人那份心性也勉强配的上薄名。只是这个改观也就持续了数日,随着薛凌回了平城渐渐归于虚无。毕竟,太子还没登基,薛凌还是个少爷,二人并无多大交集。

    那樽舞伎把玩数次之后,亦被束之高阁,江玉枫也将薛凌忘了个七七八八。

    多年后再见,先帝身死,魏熠已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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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晓得分类不对,但选项就这几个 !莫得穿越 !莫得重生!莫得再来 !莫得金手指!莫得神仙!莫得感情!人生苦短 都是些杀人放火金腰带的事儿姐弟成婚 父子反目 师友相残 。写文的目的就是把这些光怪陆离编排的合情合理 。雄兔眼迷离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雄兔眼迷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