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三)
听得“吱吖”一声门响,薛凌回身,瞧见是江玉枫回来,二人目光交集,各有幽怨。薛凌本不欲让人,却是轻笑了一声就此作罢,复又坐正了身子,对着江闳道:“有劳江伯父援手,先前是晚辈不周。”
又转向慕厌道:“瑞王心思,我已明了”。顿了一顿,舌尖掠过贝齿,清音婉转。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慕厌显然还不适应薛凌转变的如此之快,但听得她出言奉承,赶紧应和道:“姑娘大义.....不逊其父,薛......”
一串的歌功颂德词没说完,薛凌便毫不留情的打断道:“只有一样,把宋沧还我。”
慕厌收声太急,差点把舌头都咬下去。江闳默不做声,想是还在考虑措辞。江玉枫本还倚在门口,他瞧见薛凌刚刚眼尾余光撇过自己的腿,手便若有似无的去摸了一把。
又听得薛凌喊“宋沧”两字,更觉旧伤处有火热灼人。像是为了故意警醒自个儿那腿无碍,故作大步走向桌前,撩衣坐下,面不改色道:“谁是宋沧。”
薛凌对江闳的反应早有预料,她也没指望过这人能把宋沧救出来,不过就是提醒一下,宋沧对自己而言分外重要,顺便看看瑞王府对宋沧的底细知道几分。瞧着慕厌神色,似乎江闳没多做隐瞒。
但魏玹对宋沧的事应该不怎么在意,仅仅是放任自流,作壁上观。这倒也不奇怪,撇开宋沧身份不提,这次下狱牵扯的皇帝与霍家之争。于公于私,魏玹躲之不及,哪儿敢伸手瞎参合。
从这个角度出发,江府也该退的远些才是。但江府终究是臣,跳脱一些,权当表忠心了,毕竟朝堂上还站着个儿子。手段高明点,便能让魏塱认为江府是在讨好,算不上什么冒险举动。
薛凌所想不差,江闳的确心如明镜,知道-===魏塱压根不在意苏凔是死是活,只有一门心思跟霍家过不去。一开始不插手,是本身有鬼,想明哲保身,求个无功无过。后被苏姈如一逼,又知道苏凔的身份,避不过去,便索性浑水摸鱼。
好在不算什么要命的事,他着人喊两声“严惩不贷,定是苏凔主谋”,看上去不过是是帮着魏塱推波助澜。背后下点黑手,就算被魏塱知道了,也能掰扯为想给江玉璃讨点龙恩。
但薛凌显然是没料到,几日不见,江玉枫这厮居然厚颜无耻的耍起无赖来了。宋沧是谁,还真不好说,谁让在大牢里半死不活的是苏凔。瞧着江玉枫反常模样,薛凌觉得好气,又有些可怜。
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哪里是想骗谁,他大多是怕骗不过自己。她想讽刺一句,却觉得浪费了自己气力,改了口简单扼要道:“江少爷不知宋沧是谁,那就把苏凔还我。”
“说还好像逾越了些,终也不是江府带走的人”。她自嘲般呢喃了一句:“冤有头,债有主。”
“我自有办法去把他抢回来。”
“就请各位不要在前头挡着我。”
薛凌伸手在发间流苏绕了几圈,就势向下,带出固定发冠的簪子,将怜音精心挑选的东珠南珠跌了一地。少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顿觉头顶轻松一大截。等出了这个门,再褪去一身华服,应是更添自在。
“人也见了,情也叙了,罪也赔了,不知江伯父还有何见教”?她想着要走,宋沧之事不用求着苏府,多说无益。
“你既称我一声伯父,我便托个大。薛凌,做事总要有商有量才好。早知苏凔是你知交,我岂会眼睁睁看着他自毁前程。若非你意气用事,苏家夫人那边也好相与些。番人欲壑难填,江府又是在朝之人,多有不便,所筹之物应是要你去登门致歉。”
薛凌不置可否,慢悠悠吞着茶水。江闳把宋沧入狱的责任一盆子扣她头上,她倒不恼,还有些深以为然。宋沧早就说过有翻案的心思,自己原该是多加留意的。就算不能开解,起码要晓以利害,让那蠢货收敛点,保着自己小命先。
那天在苏凔住处本是要说说宋柏布条之事,奈何半路窜出个申屠易。她跟着一走,就忘了下文。再从鲜卑回来,事态已经发展成了这样。自愧之处,根本不用江闳来提,她昨晚在陈王府已经想过一遭。
但宋沧是宋沧,其他人,有什么要商量?
而江闳知道宋沧身份之后非但没雪中送炭,反而落井下石,如今却要来说什么不会眼睁睁瞧着。就当薛宋之事,薛弋寒是死有余辜,宋柏总不曾有过错处。九族枉死,只剩这么根独苗,他还要赶尽杀绝,无半分怜恤之心。
薛凌有心腹诽一句鬼话连篇,偏江闳红口白牙,正义凛然。端的是长辈身份,宽严并济,不似半分有假。她又无多少争论的欲望,便老老实实的让自己信了。
是闻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她的江伯父官拜国公,应是熟读圣贤,可能确实不忍眼睁睁看着。所以,他大概是把眼睛闭上等着宋沧去死的。
而后在无人之处,啖其肉,饮其血,与当年阿爹之事如出一辙。
江闳用语颇为高明,魏玹的人在场,他不好太过下作,就将宋沧的事寥寥数字遮掩过去,又三言两语打发薛凌去苏家要钱。纵江府不知道拓跋铣要的是什么,但折合下来,必然不是小数目。
江府日常不缺嚼用,要填满鲜卑王的胃口却是不大可能。且如他所说,薛璃还吃着皇粮,有大笔金银事物以江府之名在京城与西北来往,无疑自寻死路。不过,在座谁都长了脑子,江闳这么说,显然不仅仅是为了让薛凌去求苏姈如帮忙。
刚刚苏姈如既在场,就算二人没能知根知底,少不得了解了一下双方深浅。如今苏远蘅身在大狱,大家皆是秋后蚂蚱,不努力蹦跶,都过不了冬去,说的上谁求谁?所谓致歉,无非是提醒薛凌举止注意一些,不看僧面看佛面。另外的意思,就是无论拓跋铣要什么,都去苏家拿,瑞王府跟江府,概不负责。
这就绝了一些,苏府富可敌国不假。但这么大个窟窿要填,总是有些吃力。江府明面上不能动作,暗中却可以给些东西到苏家。洗的干净些,银子上又没谁家姓名。几经易手,再让苏家拿出去,好歹分担一些。
就不知是魏玹的意思,还是江闳自作主张,反正他二人一副坐享其成的打算,将这烫手山芋有恃无恐的丢给薛凌。不过是吃定她千里奔波,断不会功亏一篑。而苏姈如也是骑虎难下,势在必行。
如此虽然话语权给了薛凌,但万一事迹败露,不至于牵连到瑞王府和江府。所谓夺位,既没打算起兵,又没什么文书,不到逼宫失败那天,一切都还有余地。但勾结外族,宁城还是霍家的地盘。稍有蛛丝马迹,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既能省些银子,又能置身事外,还能保住一世英名,他二人着实犯不上去争这点蝇头小利。
薛凌未必能一时半会转过弯来,但前往苏家登门致歉一事并不甚紧要。她在苏府呆了数年,知道苏姈如为人。只要对她有利的事,话难不难听无所谓。上一刻你死我活,下一秒便能眉开眼笑。
更重要的是,薛凌没许给拓跋铣太多梁国的东西,这是江闳没想到的,他以为能让拓跋铣点头,必然是薛凌许了天大的好处,能将霍准都比下去。然薛凌此时终还不是江闳与霍准之流,那日鲜卑夜话,她应下的.....
最要紧的东西,是....替拓跋铣拿到羯族,一统五部。
所以要苏家出的,反而没那么多,更加不需要江闳和魏玹援手。且霍云婉在这事儿中还有别的打算,便是这两人想,薛凌还未必许。
虽然胡人五部一统,对梁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但于薛凌而言,她觉得自己到时大可守在平城,阻胡人南下。而且,拓跋铣有没那个命还是未知,在霍准死之前,她只要有东西让拓跋铣确信她能拖住沈家就够了。
而霍准死后,她用不用得到拓跋铣还是两说。假如用不到,谁还管那狗东西要什么。假如用的到,就聊表心意。总之胡狗死活在梁国真金白银面前,轻若鸿毛,不值一提。反正到最后,她也没打算让拓跋铣好好当王。
如此,江闳说的“登门致歉”,就不算太难听。薛凌点头称了是,说要告辞。江闳还想说点御林卫的事,他已有人选等着接手霍家之权。然慕厌在侧,终是缄了口,想找个机会单独与薛凌计较。想着不便做的太过明显,只道:“齐三小姐,改日怕是,要过瑞王府一叙。”
所谓“赴汤蹈火”,总得见个人。慕厌亦出声附和,他今晚见薛凌与预想中的截然不同,主家交代的事也是全然没法问清楚,难以回去复命,江闳提议正中他下怀。
然今晚能聚于一处,是江府大喜,管他王孙公子,出现在此处皆是光明正大。明朝要一个妇人去瑞王府,被人抓住了从何说起?分明是江闳信口而已,当不得真。
薛凌不知则慕厌是真傻,还是装傻顺水推舟,只随意答应了要走。
江玉枫道:“今夜人多眼杂,还是留在江府为宜。”
苏夫人和永乐公主一众毕竟是外人,纵是给有心者瞧了去,还能说是醉酒晚归,江府着人护送。薛凌顶着新娘子的名头,若被人抓了把柄传扬出去,悠悠众口难堵,君王疑心更是难消。
江闳自是巴不得薛凌住在府上,他今晚留了这么多人,本是想将薛凌身后关系理的清楚些,哪想结局如此收场。若不是他翻了些旧事堵住薛凌嘴,还不知是怎么样的鸡飞狗跳。
除了略失望之外,他还有些发愁,薛凌究竟是如何知道江府想让宋沧死的?以前宋沧在朝堂,薛凌熟知朝事也就罢了。而今宋沧不在了,薛凌又才回来两三日,就能知道江府动了手脚。
想来想去,也只有告知雪娘子路线的那位最具嫌疑。如此说来,幕后之人不但熟知后宫之事,对前朝了解也不少,究竟是哪位娘娘?娘娘这般通透,皇帝必然也是对江府所作所为了若指掌的,他又作何态度?
江闳有大把的事要与薛凌谈,还包括宋沧生死定论,怎舍得让薛凌离去。他不出声,是不想让慕厌觉得江府太过心急。江玉枫年少,唱黑脸倒是恰如其分。
薛凌起了身道:“我自有去处,不劳江少爷费心。”
江府终未留得住薛凌,她走了密道。薛璃和那女子早已不在屋里,不知让江玉枫送去了何处,这倒不说人多眼杂了。地上血迹也不见了踪影,唯留一双红烛照烧,一室光影摇曳。
窗棂处有凉风丝丝缕缕,想是在暗室呆的久了些,骤然遇天地之气,心脾俱开。捏了一把手腕,薛凌瞧向身后密道入口,哑然失笑,默不作声的问自个:
她是所为何来?
她与这一群人非亲非友,说故人,已属勉强。如此趁火打劫,趁人之危不过是常态。由他去做了初一,冷静些等十五就罢了,贸贸然闯进来,倒换了个贻笑大方。
该哪日把薛璃接走,江府,就不要了。
一衫浅碧替了原本喜服大红,九曲回廊后,薛凌轻而易举跳到江府院墙之外。夜深露重,后院出来僻静无人,颇有几分荒凉,小径崎岖也不知是通往何方。好在她不惧前路晦暗,拎着平意走的坦然。
途径点滴灯火,偶有虫蚁作声,算不得孤寂。只她那会说的信誓旦旦,实际并无去处。薛宅冷清,回去没什么意思。这个点,老李头应是梦入蓬莱,求得灵药无数,她也不舍得去打扰。这般漫无目的,一条道摸黑到了护城河边。
再要往前,已是欲渡无舟。
薛凌思索着江闳说的事,忽而心念一动,顺着河沿一直走,半刻之后,就到了当年薛府武堂取水的地方。
那日她与鲁文安春夜奔逃,便是从此处启程。
昭昭(四)
薛府人丁单薄,武堂常年多为摆设。不过是薛弋寒回京时,合着身边亲信比划一二,方能有点人气。但这种地方于薛府而言,比之祠堂的重要性亦是不遑多让。故而即使无人,地面与器械仍需每日清洗擦拭,颇有些枕戈待旦的意味。
薛老夫人孤身在京,府里一草一木皆是寄托,对这事盯的尤紧,下人更是半点不敢马虎。管它酷暑严寒,天蒙蒙亮就推着水桶来回,几十年如一日。
京中之人对此举动早有熟知者,巡逻的御林卫十有八九都撞见过,为了生计早起的平头百姓也碰上过不少。毕竟,十来人推着老高的水桶在街上走是,有些显眼。若非知道是薛府的家丁,免不得要盘查疑惑好久。当晚薛凌走的顺当,除却薛弋寒着人在别处迷惑了霍家视线,这也算一个原因。
对于薛弋寒带着薛凌回京,魏塱与霍家都有些意料之外,他们原以为薛弋寒会将儿子留在平城,防个万一。而薛凌回来了,又觉得薛弋寒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手上,所以有恃无恐。
正如司马懿未入空城,霍准亦不敢轻举妄动。再合着魏塱还要博个贤良名声,薛弋寒下狱之前,薛凌那些自在日子,其实并无虚假。
包括她走的那一晚,霍云昇虽一直留意着薛府动静,但未有过要在京中拿下薛凌的打算。只是他盯错了对象,一路追着那替死鬼,倒叫薛凌与鲁文安一行人多又悠哉了两天。
因此,事后魏塱在大狱逼问薛凌下落,对着薛弋寒嘲讽“是将军怜子”,算不上故作姿态,而是确有几分轻蔑。
管他真假虚实,薛弋寒在京形象光辉伟岸,直逼孔孟武圣。到头来,仍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拿去假冒薛凌的那个人,也不过十四五年岁,应是谁家大好儿郎。
依霍云昇所言,身手弱的很,又赴欧顽抗,死的并不畅快。再听说不是正主,尸首也无人敛。荒野孤魂无归处,体内断刃箭簇不知要等多久,才能被岁月蚀尽,给森森白骨一个解脱。
也许那人与薛家渊源颇深,又或者是士为知己者死,心甘情愿要为了薛凌送命。但真相于魏塱无关紧要,他只瞧见薛弋寒想以他人之命换自己儿子的命。既然大家一般肚肠,真小人是比伪君子更理直气壮些。
大抵以前还觉得渎神有点负担,突然发现薛弋寒不过是个凡人,再是少年老成,终难掩自得。他意气风发的将这件丑事在薛弋寒面前摊开,逼迫着所谓正人君子直面犯下的龌龊,又以这龌龊刺激薛弋寒将薛凌一行人的路线供出来。
你已经让无辜之人替你儿子死了,你怎么有脸让整个西北替薛家陪葬?
薛弋寒没脸,于是薛凌喜欢的桃花酥碎了一地。
当年的薛宅早就不复存在,河边取水的点却和薛凌走时差不了多少。她少有回京,回了也轮不着来干这粗活,所以对这地方印象并不太深。此地本也没什么特殊,无非是为了下脚方便,比起其他河沿断多铺设了几阶石板。
此处偏僻,薛府没了之后,亦无多少旁人来。石头上已有苔痕见绿。薛凌脱了鞋袜,踩上去,绵软合着露气凉意,甚是舒适。直走到最后一阶,蹲下来就能够到河水。
她本不喜欢水,那年落入江中之后,对着汪洋之地更是避之不及。唯前些日在鲜卑王宫,无聊处泡了自己小半天。觉着脚下悬空无所依,混沌之态甚好。
以前在平城,她见山是山,见雪是雪。今日再看世事,如管中窥豹,怎么也凑不齐全貌。越心切,越不得其法,越心焦,越不不得其果。有那么一瞬间,倒巴不得什么也没看见。
不慧者,痴也是好的,而人苦于不痴不慧中。
薛凌整了衣衫,坐在台阶上,将双足浸于水里,直没过膝盖。来回晃荡了两下,想学着那天偷得片刻闲适,手却止不住去蘸取层叠涟漪,要将今晚听到的事在眼前描摹的明朗些。
她与薛弋寒是有嫌隙,然平城多年父子相知,虽日常抱屈使性,终是仰慕其为人,敬重之心未曾改过。拓跋铣所说之事已令她小有郁结,但那场战事确确实实的存在,也是她父亲赢了,算不得毁誉。
胡人内部耍什么花招,既不是薛弋寒挑起的,也不是他能控制的。就算是,薛凌大抵也能很快放下。兵不厌诈,对胡人动些歪心思,再一网打尽,听上去非但不落下乘,反让人觉得技高一筹,热血沸腾。更莫说,那一战定下来的,是梁数十年太平。
而江闳抖落出来的秘密,足够让薛弋寒的形象在她眼里分崩离析,偏这个秘密又是因她而起。她既感念于薛弋寒千方百计把自己留在平城,又无法接受其拿西北安危来换。
以儿子的身份,若薛弋寒在面前,怕是她要哭花了脸。以臣子的身份,她听惯了薛弋寒义正言辞喊不可因私而忘公,实在难以接受其言清而行浊。其实若无大的纰漏,也不至于这么在意,偏偏这个后果让她有些难以承受。
从来爱恨无法分明,最是让人目眢心忳。
今晚之前,有很多事情在薛凌眼里,是怎么都说不通的。为何当年薛弋寒那一战之后再未建寸功,为何魏塱登基时要亲自死守平城,为何明明没打算带她回京又改变了主意,为何会在下狱不久就自尽,为何当初明明无人跟踪,又没有内鬼,霍云昇却追的轻车熟路。
为何非得让一个公主死在平城,为何西北不堪一击。她在那片土地来往也不少,用慕厌的话说,总有些熟悉的故人。她恨“无战”的奏章害了薛弋寒,却知道那群人并不是一群酒囊饭袋,根本就不该那么快失守。
为何拓跋铣拿下西北之后,又扬长而去。为何魏塱与霍准之间关系恶化的如此之快。甚至于,她一直想不到,魏塱究竟是凭的什么成功篡位。明明,当初朝中文武尽在魏崇之手,君圣臣忠,看着安稳的很。
天上缺月几不可见,只能借着点滴星光。水面无风貌若明镜,其实只能照出个恍惚影子,不见得就是真实形状。而往事不过水中窥影,又有旁人故意弯弓以成蛇,便是看见了,又如何呢。
世间糊涂难得,偏她不肯要。
昭昭(五)
如芦菔,如簸箕,如石如杵,如臼如床,如甕,如绳。
怪异者为何物?盲人摸象尔。
摸其牙者,说大象长的和萝卜差不多。摸其耳者,说大象分明是个簸箕模样。又有摸到鼻子的说是像杵,摸到尾巴的争着喊大象就跟绳子似的。
一群瞎子,哪能知道大象长什么样?便是将所有人口里所描述的东西合在一起,就是大象了么。
平城没长着这种畜生,似乎梁也少见的很。薛凌不爱翻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自然是也没见过。可仔细想想,若无书本图册,她又非要知道大象长什么样,除了从别人嘴里只言片语拼拼凑凑,也别无它法。
夜晚光线晦暗,台阶青苔本就有些许露气,指尖虽是带了水渍划上去,仍是难有字迹留下。到头不过一堆纵横黑白不分明,更莫说昭彰出个是非对错。然薛凌手上动作未停,大概写出来也不是为了瞧见,仅仅是让思绪有处可停顿,不至于湮灭在天地之间。
自梁开国到今夜星斗,百年光阴,缩成寥寥数笔。
在薛凌眼里,不外乎是薛家老祖一腔热血烧坏了脑子,将薛家代代当狗给皇帝养着,美其名曰是为了家国天下。她是想编排的好听点,奈何脑子实诚的很,反正不是讲与人知,略迟疑还是没为难自个儿。
而后是魏崇登基,阿爹不想送自己回京,恰逢胡人安分,他竟然铤而走险把兵符还了回去,于是此后数十年再未建寸功,平安二城无战不得要粮。
无它,帝王善疑。
也未必就是魏崇提出来的,又或是薛弋寒故意为之以表坦荡,而魏崇不过顺水推舟。然薛凌从小听到的是“劳民伤财朕所不欲”,“文修武偃方为将之所求”,“无须为君分忧,怎敢食君俸禄”?
这点小事也不甚要紧,就像她就算发现肉干晒坏了一些,也懊恼不了多久。如果这太平岁月能长治久安,哪怕撑到薛凌年岁再大一些,让她从薛弋寒处得知鲜花着锦底下是个什么真相,就算有所齿冷,总不至于彻底凉了心肠。
行至此处,皇恩已断。
若说她以前只是觉得魏塱出了问题,现在便是权当魏家都是些狗东西。
再往下,是霍云婉在一摊鲜红里惊慌失措,淑贵妃一掌将儿子推出来李代桃僵。她是什么时候起的这个心思?大抵是黄家拿了近京驻军的兵权开始。
那地儿常年太平无事,但总得养点人头放着唬人。万一..出点什么乱子呢,人头总能拦拦路先。但薛弋寒的兵符一回去,其实也用不上唬谁。搁着上几位先帝,偶尔还能拿去赈灾压个乱。到了魏崇这,非得找出个作用来,他乐得拿去博美人一笑。
外加,给魏熠找点不自在。
江齐两家都是太子党,薛家肯定是力保魏熠,是该分点东西出去。给谁不甚要紧,要紧的,是与太子有所距离,黄家确然合适。而魏塱娶了霍云婉之后,魏崇是否想过魏塱太过势大,已无从得知。
料来有西北在手,霍家又不是全权把持御林卫,魏崇也并没太过担忧。他大概是无论如何都没想过,这次胡人没有在千里之外攻城,而是撺掇自己的儿子直接在京中点了狼烟。
魏熠的人生,像个精美的玉器,一举一动都是举世无双的匠人,按照皇帝的意思,精心雕琢出来的。余下的几位皇子,自然也着了人好生教养。区别在于,淑贵妃与霍准的人生,并没遵从魏崇的后天之说。
薛凌尚未涉足黄家的破事,江闳也没说过魏熠过往。她就只能当是淑贵妃生了魏塱之后,开始与黄家一堆狗对着皇位垂涎三尺。
继而魏崇驾崩,魏塱登基,拓跋铣....。薛凌指尖微顿,才接着去解答她的诸多为何。
因为手中无令,薛弋寒除了平安二城,无权调动西北一人一马,自是不敢抽身。纵是明眼人皆知魏塱登基事有蹊跷,但薛弋寒自问已无力回天。他必然以为兵符已经到了魏塱手里,就算第一时间赶回去,亦是于是无补。
而这个错误的认知,导致他完全没考虑拓跋铣围城实则是与魏塱窜通。毕竟,魏塱都拿到兵符了,何必多此一举让人拖住自己。既然是胡人真的打过来,当年是他一己之私丢了兵符,如今怎能为了忙于向新帝谄媚而一走了之。
个中纠结,是平城十来日凝重气氛。兜转三年,不过是江闳口中“薛弋寒失了臣道,罪有应得”。薛凌轻咬唇沿,对着无人处,扯了一下嘴角,尽可能的让自己不要被情绪影响,继续去堆叠真相。
再然后拓跋铣退兵,阿爹回京,本是不打算带自己,却又临行改了主意,京中西北之事无需再多做赘述,细究这一切根源处,好像都是因为那半块兵符。狱中的那一墙鲜血,也是由此而起。
话到这里,父子情裂。
她到不是恨薛弋寒,只是记忆里的那张脸,仪形磊落,道貌凛然,她突然就不敢多看了啊。
她的阿爹,她想到这个词,都有些许冲动将舌头咬下一截来。定是她在齐府曾喊过齐世言两声阿爹,喊的多了几句,所以那狗东西的所作所为就跑了一些到真正的阿爹身上。
她坐在此处,远比当年抱着一堆霉臭馒头那个夜晚还要惶恐无助。她那时候只觉得生死未卜,但前路是明的。而今肯定是不会死,却看不清半步之外是什么。她以为只要杀了魏塱,梦里那场平城大雪就会停歇。
如果那场雪,是从自己出生的时候才开始下的呢?
直至雄鸡唱晓,她还久坐着不肯起身。天地无神佛可应,她便想着用另一个恶鬼去制服恶鬼。水声潺潺里,是当年鲁文安伸手喊“你怕什么,只要把它踩脚底下,管教它服服帖帖,怕你还来不及。”。
鲁文安说的是船,当时她还生着薛弋寒的气,闹着不肯走,说“没坐过船,怕晃荡。”
她想那场雪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停,她要如何才能不再害怕?
唯有快点踩上去。
昭昭(六)
江府里人多是才眯了眼,还没睡踏实,有苦力杂役直接是一夜未眠,又赶着开始了第二日的活计。许是江闳多翻了几个身,惹来江夫人连声追问“可是这几日操劳的多了些。”
男人之间的事,她了解不多。然府上古怪,总是有所察觉。三年前,薛凌被推出去的时候,身量已和成人差不多高,薛璃出现在江府时却是又瘦又小,除了略白皙些,看上去倒跟个灾荒里逃出来似的。
薛弋寒抬着具棺材上门,闹的人尽皆知。自家儿子断腿,江夫人已经肝肠寸断,又见夫君人前受辱,气的要以死明志。她倒要看看,在皇帝眼里,是薛家的无名丫鬟重要,还是她国公夫人一条命更重要。
她被江闳生生拉住,胸中愤懑难舒。晚上才发现,薛弋寒找上门并不是想索她的命,反倒是为了再给她送一条来。
朝中风云巨变,人人讳莫如深,后宅之间还没闲话传起。既然是江玉枫与江闳不曾细说。江夫人在知道新帝登基时,最大的担忧仅仅是江玉枫前程不保,哪能考虑到江府眼看就要大厦将倾。
与薛凌想象中不同,薛璃前几日的确是在江府过的分外舒适。大抵是薛弋寒交代过什么,江府也格外小心翼翼,所以薛璃醒来并不惧生,喊江玉枫大哥喊的畅快。或者是这俩字他经常喊,顺嘴的很。
然数日之后,他闹着要薛弋寒不得,薛凌又久未出现,江玉枫便逐渐劝他不住。终日哭闹加之身体本身就弱,薛凌在回京路上生死存亡时,江府里薛璃连日高烧不退。
江闳那时还不知道薛弋寒已死,唯恐其出狱之后没法交差,一天到晚愁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不敢明着求医,和江玉枫俩个大男人又不会干照顾人的活儿,只能让江夫人寸步不离的守着。
守到最后,一瓶麒麟露起死回生,救的不仅仅是薛璃。魏塱派人去的时候,薛璃确实就剩几口往外出的气了。
这件事将江闳与魏塱的关系拉近先不提,江夫人在那些日子里提心吊胆,瞧着薛璃醒,她哭,瞧着薛璃睡过去,她也哭。
先是被吓的,江闳说“他要是死了,咱府上都得玩完”。
后是被急的,江玉枫长成后,她求医问药想再有子嗣。再后来,那一碗茶汤端出去,她连求神拜佛都没用了。
薛璃木偶一般在床上躺着,全凭一口参汤吊命,嘴里大多是时有时无的喊“爹”和“大哥”。偏偶尔烧的糊涂了,扯着江夫人衣襟喊的却是“娘亲”。江夫人想抱他起来,又不敢,想挣脱又下不去手。
两人这样相互为难近半月,等到薛璃好了。对这个小儿子,江夫人是比对大儿子还要宠上几分。且江玉枫与薛璃看上去差不多大的时候,整日的在宫里。想想自个儿为人母,居然错过了那么多,就越发怜爱薛璃。
既如此,她对这场婚事,显然是深恶痛绝。就算薛凌是齐夫人的亲生女,江夫人还得考虑配不配的上她家琉璃郎,又遑论是来历不明的私生女。即使是皇帝下的旨意,她仍跟江闳闹了好几回要拆了这段姻缘。瞧着江闳软硬不吃,又抓着江玉枫寻死觅活的要他想办法。
哪有什么办法,这场婚事办的热热闹闹,唯恐负了圣恩。好些东西,还是江闳亲自瞧着定下的。江夫人没见过薛凌,却见过怜音。大喜前两日,眼见事情彻底无力回天。她找了个由头,先去陈王府走了一遭。
大概是想交代些什么,免得大喜之日齐三小姐有什么举止不周丢了江府的脸。怜音低眉顺眼的站在一侧,被齐清猗护得严严实实,一番唇枪舌战,江夫人没能讨着半分便宜。
说来有意思,齐清猗在江闳等人,弱的近乎人神共愤,和江夫人对上阵却是应付自如,游刃有余。女人之间的口水事,翻来覆去就那几句,江夫人多活了一把年纪,也没能扯出点新花样。大家俱是从小就学,齐清猗又生在齐府,礼戒德仪滚瓜烂熟,哪能让人在这方面欺了去。
她对江夫人言语不逊,由着是江闳和薛凌等人的关系,再多一点,也是为了齐府,未必是多想袒护齐三小姐这个人。然江夫人不知,她在陈王府虽是艴然不悦,回了江府,反倒开怀了些。
想着齐清猗既然这么高看那个外室女,估摸着还是有可取之处,不是差的没边,心里头稍稍释怀了一些。一场大礼办下来,也算顺顺利利。只要那姑娘以后安分些,日子过成玉枫那样,也不是不行。
然江闳消失了大半个晚上,回来便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她自是少不得揣测不安,原是不欲打扰江闳,终还是没忍住开口问。
江闳一贯没答个所以然,有些事说的多了,不过徒增一人烦而无功。他已吩咐江玉枫天亮就将薛凌带回,却小有担忧薛凌会不会跟着来。辗转处,是在想如何能更好的规劝薛凌些。
当年江玉枫成亲和买个妾差不多,一顶轿子将人抬进了屋里了事。今日江玉璃的喜事,来了梁国大半个朝堂。江闳筹划的这般张扬,固然是为了做给魏塱看,也有想要将薛凌架起来的心思。
人尽皆知齐三小姐嫁入了江府,公婆俱慈,夫妻恩爱。薛凌应该不想节外生枝,把薛璃从江府拖出去,给别人留个江二公子抛父弃母为红颜的话柄吧。
江闳知道薛凌大概是想用江玉璃的身份站到朝堂上去,只是这事儿易如反掌,薛凌悄悄来就好了,他有些想不透当初薛凌为何搞出个结亲的事。
是她教薛璃去让魏塱赐婚?为了先向皇帝讨点恩情,好顺理成章的假装卖乖博其信任?还是想闹出个天子强江府迎娶勾栏的笑话,彻底离间江府和魏塱的关系,挑起自己内心权欲?或许兼而有之,还能余下些他想不到的?
他与薛凌不同,从来缘由无妨,要紧的是结果是否合人心意。
昭昭(七)
剩下要头疼的,是宋沧的事。宋沧尚在其次,更重要的一个人,是京中新贵李阿牛。
江闳既知李阿牛是薛凌旧识,对于其升官的来龙去脉自是猜了个大概。这个人目前的境况,说好显然是极好的。
雪娘子怀着的小东西一日不落地,李阿牛就顶着一日的救驾之功,这已足够他在不败之地站着。另一边,魏塱还得找个名正言顺的人在御林卫里步步高升。如今这个境况,除了李阿牛,上哪去挑一个。
江家打探来的消息,李阿牛仅仅是苏凔旧识,江闳不知道薛凌为何会高看此人一眼。他向苏姈如问了稍许,想了解一下,是否李阿牛家跟薛凌当年托付宋沧有什么牵扯,却被苏姈如否认。只道宋沧出京一事是苏家一手安排,没给薛凌透露半分。
在李阿牛高升时,苏姈如已有耳闻。当初李阿牛能进御林卫当个巡城卒子,还是宋沧托苏家帮忙办成的。是故,猛然听到这件事,苏姈如亦是有一刹那疑心大起。
但她那时以为雪娘子遇刺一事,完完全全是霍云婉为了自家哥哥折腾出来的活计,所以放下的也快,当天李阿牛出现在那地方实在合情合理,找不出半点漏洞。苏姈如感慨了两声某些人命好,也就放下了。
等从江府这知道背后站着薛凌后,不等江闳明说,苏姈如已经明白李阿牛必然是薛凌放在那去的,自然也就没瞒着江闳当年是如何送走的宋沧。仍是花言巧语道“薛家小公子自顾已是无暇,哪舍得再给她添苦添难的。苏府送佛到西,多费点事做的妥帖些就是了。”
她不想明说为了牵制薛凌而瞒住宋沧去向,但江闳哪能听不出来。苏府与薛凌的关系,从苏姈如强求要救苏远蘅的时候,江闳就能推断出个大概。真要跟薛凌蜜里调油,苏姈如不会一口咬定只求儿子太平。
既然双方不怎么愉快,薛凌那个性子还能在苏家呆了如此久,只怕因为苏府独自送了宋沧这位大佛到西。
感慨还是有一些,若是薛弋寒还在,哪能轮得到一介商贾欺到薛家头上。不过,稍纵即逝,江闳不喜薛凌性子,因此苏姈如多说了几句,他反倒有点同情苏家跟薛凌耗了三年,着实不容易。
同病相怜的几句好话撇开不提,二人俱是有所不解,为何李阿牛入了薛凌的眼。虽没细谈,但江闳几乎能肯定,假如这次霍家真的完了,只怕京中禁卫的权,大概要被姓李的拿走。
他十分不想看到这个结果,不仅仅是因为江家要权,还因为李阿牛这个人。乡野村夫,目不识丁,突而就祖坟冒了青烟。而江府几代人悬梁刺股,远虑近忧,面临的却是有可能祖坟不保。
同样的一抔黄土,遇上的是同一个薛凌,差也不能差这么远吧。
他本无可能嫉恨李阿牛,偏偏是,江闳必须要拿到御林卫的权。其耿耿于怀的程度,比魏塱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平年间,多是重文轻武,梁未能免于俗。既是文臣首屈一指,江闳少不得多以为傲。而梁成帝驾崩,群臣跪于奉先殿,名为守灵,实则被困。他才发现,多好的舌头与脑袋,与御林卫的刀一碰,不过螳臂当车。
如果,当年御林卫是在江府手里......
宋沧下狱未必不是好事,起码江闳借着这一遭将薛凌牵扯的人大致凑在了一起,间接让薛凌以后行事不至于顾头不顾尾。人生在世,到底不是除你非我,还有她他它。
以目前江闳了解的情况,李阿牛是当务之急。但要把这个人拉下来,又太困难了点。而且做的太明显,就是得罪魏塱,江闳目前还不想这样做。唯一能有个由头的,只能是李阿牛跟宋沧是旧交。
江闳本来想借着宋沧的事,困住李阿牛一段时间,只要错过霍家这一回就够了。还没能如愿,薛凌就已经回京,这就让江闳十分纠结。
他既与江玉枫说过“薛凌此人爱恨浓烈,不可得罪太狠”,就难免心有余悸。兵符一事,已是斟酌再三,余下还想弃掉宋沧,再多个李阿牛,说不怵是假的。
这一堆事让他心生疲惫,没工夫编太多瞎话,只无奈背对着江夫人道:“近日风雨不定,怕是骨痹又犯了,天明喝些老汤药即可,扰了夫人,且歇着吧。”。
说罢合眼假寐,略有失意。先帝在时,他并不弄权。便是魏塱登基,想争点什么,也远没这般汲营过。为何这几月,突而想把所有东西握在手里呢?从前不屑一顾,到底是因为高风峻节,还是因为,自己不缺?
他有那么一刹那想拍拍薛凌头,说一句:“这些年,苦了你。以后就住在江伯伯家.....”
但以后的话要如何说起?哄着薛凌去杀魏塱?还是让她把那些事放下?且薛凌那晚上门,说的是“你们江府上下,喝的都是我爹的血。”
活我者,何以报德?千匹不可,两千匹不可,若此,不如杀之。
薛凌挟恩上门,江闳最终能做出什么,不得而知。可他必然是问过自己的,两千匹可报薛弋寒之情否?
不能。
江闳睡得不好,苏姈如回去后却是入眠的早。她早派人盯着薛宅,虽知道薛凌已归。但江府的人一直在,她不能当着面说宋沧的事,谁让江府是想让宋沧死了算了。
最好的结局,就是谁都不得罪。除非苏远蘅顷刻性命不保,不然她还能再等等。
所以直到大婚当天,彻底瞒不住了,江闳派人来告知,苏姈如顺水推舟假装刚刚才得知。虽晚间不太愉快,走出江府大门,她还是长出一口气。既然薛凌已经知道宋沧快死了,倒省了多费口舌。
她也并不担心薛凌会趁机要了苏远蘅命,包括上次听说了申屠易的事,苏姈如都十分自信薛凌最后会收手。可能会让苏远蘅躺个十天半月,但绝不会要了命去。且薛凌去往鲜卑的事,江府虽没明说要去做什么,但苏姈如听说跟拓跋铣搭上了关系,就知薛凌少不了最后要找到苏家头上。
如此,最近几天一直悬着的心放下稍许,一到苏府,就早早歇在了床上。只临睡前小有耽搁,她思索片刻,唤苏银来交代了几句。
约莫半柱香后,申屠易自苏府荒凉后院走出。
昭昭(八)
薛凌到底没能坐到天光,纵然依着她脑子浑浑噩噩的状态,不吃不喝也能再坐上个昼夜。不过江玉枫说的有理,若是给谁瞧见江府的新妇夜宿河边,话传了出去,追根溯源,一大堆人估计只能躺这来。
因此瞅着眼前越来越亮,薛凌只能强撑了起身。她想着该去找苏姈如,但这事并不迫在眉睫。没拿到拓跋铣的回信,也不能一次性把事说的清楚。现在去,除了自讨没趣,并不能定下来什么。
而且,她全身无一丝力气。
仔细想想,昨儿就没吃着啥,晚间在江闳那不过喝了几口茶水。又接着一堆新人旧事劳心劳神,加之久坐腿脚发麻,不乏才是有异。不过对薛凌来说,力不从心一贯是件十分气恼的事。她心绪本就还没平复,现下连身子都不太听使唤,让人容易生出一种这诸天宇宙都在为难我一人的憎恨。
裙角几乎是湿了个透,只夏日不甚要紧。瞧见四下处暂无什么人,她便拎着鞋,赤脚上了台阶,直行至街道上才稍微整理了下仪容。这举动也算难得,依着过往性子,她应是该被发跣足行至目的地。只女子衣衫不整,难免惹人侧目,街上到底不比河边荒凉,来往已有行人寥寥。
她终还是学了怕。
怕到都没去临江仙叫个点心垫垫肚子,直直往了薛宅。她以为到了还得翻个墙,没想在巷子头就瞧见院门大开。略作迟疑,平意就滑了出来。蹑步行至门口近处,秉神听了两句,薛凌方放下心。里头是花儿叽叽喳喳的念叨食篮里是什么吃食,喊她的八斤哥晚间早点回。
薛凌靠在院墙上,静静等着那人出门。她不想碰上,却也懒得折回去翻墙。然里头柔情蜜意缠绵悱恻好一会还没能劳燕分飞,后头却传来一声大喊。
“薛姑娘。”
薛凌猛一侧头,见一女子泪流满面的站在几步开外。她一时并未认出是谁,只看其身量娇小,不像是有力气的样子,平意又收了回去。
见薛凌不答话,那女子又喊了一声“薛姑娘”,惊喜里带着惶恐,又有点不可置信般,猛冲上来想要扑住薛凌。
薛凌往旁边挪了半步,躲的轻而易举,还有功夫扫了一眼两边,瞧瞧有没不相干的人走出来看热闹。她仍是没能想起这女子是谁,只听见她喊自己“薛姑娘”,便稍微谨慎了些。
京中这般喊自己的,只该有陶记那一副要死不活样子的陶弘之。但眼前的人,明显是跟陶弘之扯不上什么关系。但也由着喊“薛姑娘”关系,薛凌便不担心有齐三小姐这个身份什么事。
她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将这女子打晕了拖进去,但里头突然没了声,不知道俩人是在干啥,薛凌便想试试还有没回旋的余地。她拂了一下脸颊发丝,将脸露的多了些。微笑着轻声道:“姑娘可是认错了人。”
那女子一愣,愈加泪如雨下,一把抓住薛凌胳膊,更为高声道:“薛姑娘,是我,是我。”
有所不巧,她抓住的正是薛凌右胳膊。薄薄一层布料,薛凌都觉得平意有点硌人。她想要将手抽出来,不想那女子如此大力,薛凌连试了两次都没挣脱。
院里两人总算有了动静,是八斤凑到门口,试探着问:“两位可是来找我家小姐?”
薛凌回头,低声道:“要滚快滚”。她突然觉得院里人多碍事,她实在记不起抓着她的女子是谁,但本就恼的很,还一直被人抓着不放。要不是顾忌这个八斤和花儿在里头,她立马就能将那女子踹出视线。
八斤一见是薛凌,反而更方,脑袋立马就缩了进去,不知道跟花儿说些什么,反正是俩人都没出来。薛凌气急反笑,什么忠仆恭奴,看见主家被人抓了胳膊,不上来帮忙就罢了,躲得比兔子都快。
她回头看着那女子道:“我劝你最好把我放开。”
那女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立马缩了手,嘴里却不罢休,念叨着:“薛姑娘,是我,你叫我来找你的。”
如此语无伦次半天,总算提到了点有用的信息,她急切的看着薛凌眼睛,悲怆着喊:“薛姑娘,我是含焉。分别的时候,你给了我银子,你答应过我的。”
然这名字,薛凌也无多大印象。她拖着石亓在路上的时候,前面一颗心悬着不敢放,回到梁境内,只顾着对霍家终于要死了这事儿欢天喜地,着实是没工夫去惦记她顺手捞出来的闲杂人等姓甚名谁,来往何处。
这天大的恩情,只是顺手而已。
假如当天含焉死在石亓刀下,其实,也只是顺手。
但她多少记起点关于含焉的来龙去脉,将平意收的进去了点,道:“原来是你,进去说吧。”
她顺手过一次,现在也顺手。既不是仇家找上了门,先带进院子里,应付两天,再丢个去处就是了,没必要在这节外生枝。
含焉连连点头,又来扯薛凌衣袖。薛凌手疾眼快转了身,往院子里走。到门口处发现里头空无一人,不知道那八斤和花儿是躲哪去了,或者这破院子还有个后门是她不知道的,绕道走了也未可知,薛凌心烦意乱的想。
后头又是脚步声急,没等薛凌转身,含焉跑已经扑了上来。薛凌扶了一把,想好生着哄一句,类似“不过是我顺手为之,不必挂在心上”,“你非要报答,倒不如离我远些。”
然开口的是含焉,她仍是抓了薛凌右手。用一种古怪的渴切语调对着薛凌重复:“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薛凌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她反应过来的是,当日杀那俩鲜卑人,含焉在场。她是不是瞧见了自己右手使剑,故而三番五次抓的都是右手?
没等她将胳膊抽出来,便听得身后破风声动,来者所用兵刃不轻。要避已是来不及,薛凌下意识甩了右手要去挡,却不想含焉拉的死死的,被拉扯着一并带了过去。纵是薛凌见甩不脱,立马收了手,眼前仍是鲜红四溅。
薛凌顾不得看来的是谁,只拖着含焉,急退至院内水井旁。俯身想看一下含焉伤势,却发现伤在背部。而含焉又不肯翻过来,仍是抓着薛凌衣襟,合着口里血沫,结结巴巴的喊:
“薛姑娘,我知道......你...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昭昭(九)
薛凌将手从含焉后背撤出来,飞快的甩了一下,削下大片衣襟,任由含焉重重坠在地上。能从来人手底下拖出来已是万幸,死与不死的,她一时半会也管不过来。
平意本是好好的收在袖子里,但刚刚搂着含焉片刻,被浸了个透,一滑出来,血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接二连三往地上滚。
除却含焉拉扯耽搁了稍许,这一连串动作不过瞬息。薛凌捏了剑在手,略放心了一些。动静不大,来人是独行,这就很难让她生起什么惧意。刚刚若不是含焉死扯着不放,她定是不会脏了手。
抬眼看过去,薛凌本是要先发制人,京中想要自己命的人该是多得很,只能找到这的,一时半会她是想不出来。但此处并不算偏僻,万一闹出什么动静,惊了官府,后患无穷,不然刚刚她也不至于非得压着性子将含焉哄进门。
然一看到来人那张脸,她却是立马收了手,愣在当场。纵是胡子拉渣的裹着头巾,颓唐憔悴跟换了个人似的,薛凌仍是一眼认出申屠易。无它,脸上的疤实在太过突出,加之其脸色蜡黄如土,就更显狰狞。
薛凌猛地反应过来,却想着当初在宁城初次见到,也并觉得有什么。她自个儿就是习武之人,对这种磕绊事难免看得开的多,无非是倒霉了点,划脸上罢了。但知道那道疤是自己的杰作,今日再仔细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头。
只她仍不太明白申屠易所谓何来,旧仇?有这功夫,那天既然不是好聚,也没理由落个好散。且她既认出了申屠易,就不大乐意动手,起码不能先动手,毕竟薛弋寒在狱中自尽一事,是从此人口中得知。有没机会报答另说,总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就将来人给怎样。
念及此处,薛凌捏了捏手里平意,还有别的计较。她与申屠易在苏凔处交过手,知道平意太短,能守已是不易,说要攻却是自大。长剑在屋子里,去翻出来也要费一番功夫,索性是打不过,倒不如问问来意,没准是个误会也未知。
然不等薛凌开口,申屠易已近在咫尺。他并非是给薛凌留了情面,刚片刻喘息,不过是见自己砍错了人,稍有错愕。现下见含焉已在一边,立马对着薛凌步步紧逼。他是否想杀了薛凌并无定性,但必然是没打算放薛凌全身而退。
薛凌要退已来不及,只能挥了平意去挡,一如预料的那般,招架的艰难。本就凶险,她还要抽出个空档问:“何事如此?”
申屠易并不作答,薛凌既晓得他,自然他对薛凌也不是一无所知。从苏姈如那得了消息,他一路摸黑到薛宅墙头已躲了多时。不料薛凌回来时,那俩蠢货居然在院子里扭扭捏捏,他又没把握能一举制住薛凌,也是踌蹴不已。毕竟,现在他也是个不敢见官的。
没想薛凌不知道是为个啥在外头等了稍许,正合他意。等八斤和花儿散了再动手,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反正薛凌肯定不敢喊人。他便又屏息在墙头蹲了一会,薛凌心里事多,也完全没想过,居然还有人能找上门来要自己命。又只顾留神听八斤和花儿私话,自是没能察觉到墙头蹲了个不速之客。
本是这般等着,哪料又来了个含焉。再往后,就瞧着薛凌往屋里走。申屠易那日看见过薛凌从锦被下取剑,自然知道房里什么光景。他虽已动了手脚,却唯恐薛凌还有别的兵刃在暗处,拿到后他不是对手。又见那俩蠢货奴才已经不见了,便跳了下来铤而走险。
也怪含焉那句“我知道你是谁”,申屠易便断定她是个知道薛凌底细的,量俩人打起来,含焉不会跑去找人。如此他根本就懒得搭理薛凌,又听薛凌语气不善还带着些诘问,反而狠了些,半点没有停手的打算。
俩个未曾交心的人凑在一起,总有些认知偏差,申屠易大抵是觉得薛凌理直气壮是在审问,却不知薛凌已是真心实意的想知道缘由。偏偏她过往的岁月里就没这么处事过,从来是不管前因后果,但凡是别人欺了自己,就非要赢了再论是非对错。
能这么问一句,是平意先在自己身上划了一道,将过去的薛凌削掉了大半。
只是,申屠易并非鲁文安,世间每一个人都不是。所以,这些人并不会因为有或没有的天性之说去理所当然的理解和谅解。他们该去,该去努力试着对旁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不求能拯救其与水火,起码不要太过苛责。
非申屠易一人该去,薛凌亦当勉力以行之。
然谁也没有,薛凌问了两遍,见申屠易仍不答话,且刀风力道速度更甚。那个被砍掉的薛凌又在身体里生出三头六臂,指挥着这具躯壳不可一世。她放弃追问,就当申屠易是要报脸上的一剑之仇,倒称的一句恩怨分明了。既然如此,她也相仿相效,先将这个人扼于剑下,再决定那晚的事怎么还。
然依靠手里平意是不现实,薛凌且挡且退,想回屋拿剑。申屠易哪能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几番来回,借着手上刀,逼得薛凌跟他调换了一个方向,离门更远了几步。
薛凌手上无力,兵刃又吃亏,缠斗一久,就更落了下风。她好胜心切,已有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可的打法,申屠易半点没留手,两人俱是添了口子。代价虽不小,薛凌却终是压制住了申屠易,只要冒着后背挨一刀的风险,闪身就能进屋。
几乎毫不迟疑,薛凌虚晃一招,就朝着屋内一跃而起,一脚踢开门,顺势冲了进去。想着就算申屠易跟进来,一时没取到剑,屋内桌椅掩护,也比外头好的多。
不料后头并无动静,她心下大奇,却强忍着纵起到床前,一伸手,被子下空空如也。恍然记起申屠易来过这间屋子,此人在暗处不知躲了多久,估计是已经将屋里摸了一遍。
薛凌抬头,看纱帐金钩处挂着的荷包还在,才定了些神。剑既不在,她也没办法,只能喘了口气,回身走到门口。一瞧,怪不得申屠易没跟上来。他站在原处,被地上含焉死死抱住了腿。一见薛凌出来,便带着满口血沫喊:
“薛姑娘,你....快.....走。”
昭昭(十)
许是以死相护的画面向来感天动地,申屠易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含焉与薛凌关系匪浅,又见薛凌仍是拎着那柄短剑在手上,便知她没拿着其他的,也就不惧薛凌逃了去。
他站那任由含焉抱着腿,目光直直看向薛凌,并未试图挣脱。手却是自然垂着,刀身顺势向下,委婉的悬在含焉脖颈上方。
薛凌轻微侧了半个身子,倚在门框上借力。她无端有些腿软,分不清是饿的,还是在心悸。一瞬间的生死,大多是吓唬不了谁。脑子忙着应对,忙着奔逃,根本就没有余下的精力去害怕。惊恐大多是不知道死亡与痛苦何时才会到来的时候,而要强的人,又大多不惧死亡。
所以,薛凌颤栗并不因为觉得自己逃不出去,她刚刚既没摸到剑,就有了今日难善了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出来看到的是含焉苟延残喘的爬在地上。明明申屠易没有任何动作,她却唯恐自己抓不牢似的,抱着一只小腿,不停往怀里拼命按着往后扯。
没有效果,就换一个抱法再扯。然如此反反复复,申屠易仍是纹丝不动。一切徒劳无功,她却像是在做什么有趣的事儿,乐此不疲,欲罢不能。
好像每扯一下,那力气便能累积,她迟早能将这个人扯到院子外去。其背上伤口就随着这拉扯一阵一阵的往外冒血,转眼前胸也染成一片绛红,半个身子掉在了染缸里一般。
像,像丁一。
薛凌好久都没想起过丁一了,此人不比鲁文安年长,按年岁,她该正正经经的喊一声丁大哥。只这种娇声软语,断然不可能出自平城的小少爷之口。既无同辈相惜之谊,有无老幼怜爱之情,薛凌自是说不得与丁一有多亲近。
在丁一之前,她没有杀过人,起码是没有真切的去确认一个人死在自己手底下。路上霍家的狗围追堵截,刀剑无眼,不问生死存亡,不管姓甚名谁。回忆起来,还小有懊恼,万一她是一条命也没取到呢,实在是亏的慌。
在平城时,她是能从杀戮里寻得一丝快感的。原上有一种称为胡牛的动物,少见的很,偶尔出现,她能兴奋个三天三夜。牛比其他动物都大,皮子贵,肉还好吃。但要在牛群里猎一只并不易,这畜生的角十分锋利,毛发比牦牛还长些,弓弩难以穿透皮肉。围成一圈时,人根本不敢近身。
旁人多不乐意随着她折腾,唯有鲁文安陪着。两人追着牛群走,再想尽办法引诱一只让其落单,才有可能切成块带回城。每每得手,那种畅快比抓个兔子黄羊要大上几倍。
闲的慌了,她会想,杀个人该不过如此。等哪天胡狗瞎了眼,攻上城来,没准比杀牛还要畅快些。
哪知道,杀个人这么难。
可又确实不过如此,她手起剑落,拂了一下眼皮的功夫,丁一就死的透透的。死之前,也是含焉这般口齿不清的咕哝着喊。
“小少爷,你快走。”
薛凌瞟了一眼含焉,将目光移到申屠易脸上。她想此人刚才从背后偷袭,现在又抓着个无辜之人在手里,不知是跟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停手处,该是歇斯底里,目眦欲裂,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没有,都没有。
申屠易站在那,目光朗朗,神色凛然。大概是见薛凌没能拿到兵刃,而有些胜券在握,脸上萧索不显颓废,反成疏狂之态,居然有点义薄云天的气势。
两人对峙片刻,申屠易道:“伤不要命,但人是会流血而死的”。他坦坦荡荡的笑了一下,不等薛凌作答,字正腔圆的补了一句。
“跟你爹一样。”
话音未落,薛凌就飞了出去,用的却不是右手平意,而是左手只对着申屠易脸,凭空想取一双眼珠子下来。她想讨鲁文安欢心的时候,没少折腾自己左手,虽没兵刃,倒也用的顺畅。
只她从来没试过这么恶毒的招数,也没想过要尝试用自己手去撕开一妥血肉,好在她断定此举并不会成功。等申屠易提刀来一挡,薛凌便撤了招式,借着后仰避开的功夫,平意已经到了含焉脖子上。
和当年一模一样。
依着对申屠易的招式判断,她横过去之后,上挽剑花就能架住申屠易的刀,并不会伤了自己。鲁伯伯当年说的好啊,守不过熟能生巧,攻不过剑走偏锋。她能一招得手,不过就是申屠易完全没想过要护着含焉。
这个偏锋,走的好。
而申屠易不知是多熟才能生的这般巧。虽是吃了剑短的亏,然京中江玉枫都不能与她打成平手,申屠易却两次都能略占上风,那句“闲下来就会回忆当天情况,绝对不会认错”果然不是虚言。
可惜的是好也罢,巧也罢,终不是事事就能恰如其分。平意都到了跟前,申屠易也大力蹬了一脚,含焉吃痛,仍是闭着眼死死拖着不放手。她不放手,薛凌就慢了半拍。薛凌一慢,申屠易刀已经挑下来挡住平意,又转刃横劈过来,取薛凌腹部。
躬身即能化解,薛凌却一个后跃,退了三四尺。想是见两人停了动静,含焉强撑着抬起头,还是那句:“薛小姐,你快走.....”。比之那会,她声音更加无力,肉眼可见的撑不住。
申屠易盯着薛凌眼都不眨,抖了抖腿,道:“她不走,你没死,她舍不得走”。说着刀就垂到了地面。
你想让她走,自己早些撞上去甚好。
天地对死亡的定义是唯一的,是生命消散在三界五行中,再也不复存在,但人将死亡延伸成五花八门。她要杀了含焉免生为难,和含焉心甘情愿自尽免得自己为难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虽然结局是一样的。
这个道理,听来荒唐,可她懂,申屠易也懂,全天下都懂。所以即使刚刚申屠易是救了含焉,可薛凌仍然拿不准他会不会看着含焉撞上去。他的话除了引诱含焉在薛凌面前自尽,嘲讽的意味也再明显不过。你倒是想让人走,却不知人想让你死了干脆。
丁一满脸血污的样子在脑子里还没褪却,其实薛凌并不是格外纠结于他。她想的是鲁文安,她的鲁伯伯。该是她的鲁伯伯动手的,让丁一走的痛快些这种事,她能想的到,她的鲁伯伯该不能忽略,她的鲁伯伯从来就不会让自家的崽子做这种事。
而她动手的时候,鲁文安非但没帮忙,反拉着她要走。且不要说丁一的伤救不活,万一活着时落到霍云昇手里,不知道会被吊着命来做什么。
做什么她的鲁伯伯根本不想管,他想将丁一扔在那,垂死之力,拖住谁片刻也好。万一被霍云昇捏到手更好。
就像现在一样,要不是含焉在申屠易手里,他早就不遗余力的砍过来了。
昭昭(十一)
可她以前从未有过这念头,她偶后悔于自己是不是太过不留余地。就算带不走丁一,将他留在那,没准.....没准也还有别的生机。没准鲁伯伯也是这样想的,大人对于生离死别总是看的更开,是她冥顽不灵。
而痛快这种事,从来不是给别人,永远只是给自己罢了。薛凌的痛快,是要么死的干脆,要么活的自在。
只是这一刻,她完全不能从申屠易手里讨得半分痛快。
含焉生在寒门低户,活于欢场皮肉之间,没经历过这种唇枪舌战,剑拔弩张。也可能是她只有喊薛凌走这一个念头,听不进别的,反正她是没能听出申屠易话里意思,自然没一头撞上去。
蠢有蠢的好,一无所知的声嘶力竭,更容易让人涕泗横流,只在场的俩人都是个铁石心肠。
京中何处可去?江府跟陈王府必然是不行的。苏家?这申屠易貌似在苏远蘅手底下做事,会不会给苏姈如几分面子?但苏家牵扯了宋沧,万一出点什么纰漏,也是个祸患。薛凌盯着申屠易的刀,似要再扑上去,脑子却已经想了退。拼死要走,申屠易应该也拦不下。
至于含焉......。
她没纠结完,墙角花儿探出个脑袋,才瞅了一眼,少女尖叫响彻了院落。薛凌转身要去将人敲晕,不料申屠易比她还快,毫不留情的将含焉飞踹开来,借力扑过去胳膊搂了一下脖颈,花儿便一摊烂泥般缓缓软到这地上,
薛凌却是将含焉接在了怀里,两人体重相当,她力道大本也接的稳,没想申屠易是真的不顾性命将人踢了出来,难怪含焉瞬间脱了手。这下伤的更重,连眼皮都睁不开了,还念念有词的喊薛姑娘。
薛凌又气又急,她既想一把将人丢地上,快些死了了事,又怕真的死了。吼了一句:“你要死就快些,他说的没什么错”。说话间却是飞快的左手垫了一下,小心将含焉
侧着安置在墙角,这样能压住伤口,好歹缓一缓。
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后,转身就到了申屠易面前,今儿这院子大概一定要死一个。和当年一样,死一个,剩下俩才能走的痛快。
申屠易避开之后却退出些距离,对着含焉示意了一下,道:“薛凌,她要死了。”
薛凌话都懒的答,假如命不好真死了,她杀了申屠易烧成灰,管教那枉死鬼含笑九泉。然她拼进全力仍不能快速制住申屠易,后者还能抽个空隙喘两句。
“地上这个,也要死了。我错开了她的大椎一节,你是习武之人,知道至多半刻不复位,华佗在世也只能抢回来一个瘫子。”
平意又慢了一分,忆及当晚两人说起薛弋寒的事,薛凌自觉申屠易好歹算个性情中人,不该是这样不择手段。余光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花儿,也分不清申屠易说的是真是假,但如果是真的......
她又有冲动要走,是慌不择路的那种,只要出了这个院。她甚至想好了去处,陶记陶弘之那。可她脚不听使唤,她越发无力,平意挥的毫无章法。
“你是为的什么来找我?当年之事?”
她跟申屠易近日无愁,只想的起往日有怨。可就这点怨,也说不通。哪有那么好运气,死的都是他兄弟。且就当是他兄弟,大狱那倒霉鬼之死也算自己头上,当天申屠易都没怎样,如今是七窍堵了哪一窍,要个自诩义薄云天的人拿老弱妇孺的性命相要挟。
她这么问,申屠易收了手,退到一边,道:“我来拿你去指认宋家余孽-宋沧。你跟我去,我给你时间救这俩人。你若不去......”
“不去怎样?宋家当年是被陷害的。“
薛凌气的说话都有点发抖,宋沧九族枉死,就剩这么一个,而且,关这人屁事。就算是官府拿人,也不是这个拿法,且申屠易早就不是领俸禄的人,替魏塱那狗操的什么心。
她不忘回头看墙角含焉,看着那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又听得申屠易是来拿人,断不会立马要了自己性命,再顾不得站着,削了衣襟,想去给含焉止住血先。
不知是两人打了一阵都冷静了些,还是申屠易也不想有无辜枉死,瞧着薛凌折腾含焉,并没趁机冲过来。她已尽可能轻微,还是难免牵扯到痛楚,含焉又清醒了些,仍是抓着薛凌喃喃自语不休。
薛凌本还防着背后申屠易,见他久久没上来,稍微卸下了些压力,想着房里有药,赶紧抱起含焉冲进屋里。一阵翻箱倒柜,处理完了,发现申屠易堵在门口。
见她停手,不容置疑道:“跟我走吧。”
薛凌知道此人是不会拿含焉怎样,屋外躺着的那个大概也就是多点时间做梦。好胜心又一涌而上,不想再细问,暗骂了一句走你妈呢,拎剑就要过去。然她没能站起来,含焉竟又扯住她衣襟,她直接被扯的猛地坐回床上。
这一个错愕,申屠易反倒近到身前,招架已然不及,刀瞬间就到了她脖子上。
申屠易并没有得手的兴奋,只淡淡道:“薛凌,你必须跟我走。”
含焉大惊失色,语无伦次要让他放开薛凌,又怎能有结果。薛凌却无所谓,即是要走,就得出这个门。离开这俩蠢货,什么事都顺利。
“走就走吧。”
“你不能走,薛姑娘,你不能跟他走”。含焉挣扎着要去推申屠易,声泪俱下,近乎祈求。
“你不可以带她走,你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你不能带她走。”
她长的着实不错,不然当初也不会有命在。只申屠易从百家讨饭吃混到今日地位,哪有半分怜香惜玉心。他没贸然将含焉拉开,是想着这个女人再经不起什么磕碰。
刚刚他是急了些,毕竟现在自己是个戴罪之身,那小姑娘大叫招来了官兵,按苏夫人的说法,结局定然是和西北那群兄弟一样,根本没命等真相查清,所以才下脚重了些。万一真死了,总是有点膈应在。
他不知含焉与薛凌是个什么关系,只瞧她护的如此不要命,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薛凌身份重要,不由有些讽刺,是谁又怎样?
“我怎么不知道,他是薛弋寒的儿子。怎么,薛弋寒的儿子就死不得吗?”
昭昭(十二)
发梢上还有水汽未干,昨晚卸了钗环,一头青丝松松散散扎在脑后,薛凌纵是当不起一句花颜,云鬓总算不得谬赞。加之一脸苍白神色,此刻老老实实站在在申屠易的刀刃面前,是十足的娇弱女儿家。
偏申屠易拿腔作调,如戏台子上的生旦净末,将“儿子”两字唱的近乎六马仰秣。
他确实对薛凌的身份颇为在意,倒不是为着男女不辨的关系。是薛弋寒的儿子,当日在苏凔的宅子里,他本是要拿下薛凌的。后来一听这人是薛弋寒的儿子,就乱了方寸。
他的方寸,本该是找到当年劫囚之人,不惜一切代价将此人捉拿归案,五马凌迟以消恨。否则,他也不会舍了京中前程,去西北当个跑腿的。宋柏常年守在西北,能来劫他儿子的,必然是那一带出来的。且人劫走了,总要有个去处,多也是去了那鬼地方。
事情办的其实还算顺利,胡人马蹄之后,梁西北百废待兴。申屠易本就有些鸡零狗碎的路子,他又不图钱,除了酒饭之资,日常赚来的都是给手底下分个干净,如此很快有了小股心腹。
且因他无意发财,聚集起来的人大多也是坦荡豪迈,众人趣味相投,几年下来,比之他死去的那个把兄弟,情谊也不遑多让。
这带来的另一个好处是,这队人的势力一直不曾扩散的太大,是故虽西北一分为二后沈霍两家逐渐水火不容,但他刚好因为势力不大,没有受到上头的注意,来往并无无太多影响。
每次行程都是一路走,一路暗查明问,这些举动自然是一无所获。直至梁羯通商令下,苏姈如为抬举苏远蘅入仕,先行着人把持乌州一带,操控那些商家先行按兵不动。而申屠易从来是单打独斗,没与任何人结成一脉。且不要说没人给他传话,就是传了,他也未必理睬。
而后来苏家着人前去查看情况时,苏远蘅与申屠易一见如故。
于苏家而言,西北本就要用人,而申屠易对西北来山去路了若指掌,手底下人也不少,个个都是好手。且这些人还没在任何一家商号吃过饭,收为己用简直十全十美。
而对申屠易来说,他跑了三年,鬼影都没抓着一个。一听说苏家家大业大,长目飞耳,贴上去百利而无一害。两人一拍即合,苏家在乌州一带的事,推杯换盏多是要让成了行运使的苏远蘅镀金。而具体跑腿,大半都归了申屠易。
而后限市令下,苏姈如不欲立于人前,此时苏家对申屠易的能力已十分放心,苏远蘅在沈元州那刷脸也刷够了。思索再三,苏家将苏远蘅撤回京中,自此,乌州商事,近乎全权给了申屠易。
相国赤脸、天子怒目才砸下来的那个“限”字,并没散入寻常百姓家。活在梁境土地上的,本就都是本分小民,有几个会千里迢迢的跑去和胡人做生意?听到吓也吓死了。
所以无需三令五申告诫,不稳民意,反起恐慌。一纸文书送往西北诸城主事即可,叮嘱着少批两本放行牒片,这事儿就该能办的圆圆满满。
申屠易多少应该知道些,但具体怎么个限法,连苏家都没有具体字数,他又何从得知。不过就是干活儿前先着人去官府取定额分量,上头许了,他就着人运送。上头不许,他就告知苏家行不通,如此而已。
上头许不许的,沈元州说了算。
鲜卑与霍家的拉锯还在持续,魏塱夹在臣子与外邦之间上下不得。这摊浑水在深不见底处暗流汹涌。偏偏申屠易和他的人不过是被人托在水面的马前卒。
在没被吞噬到漩涡里头去之前,只能瞧见一片风平浪静。
申屠易既得了苏家重用,底下一群人跟着鸡犬升天。事还是一样的做,银子却变成了花不完。钱还在其次,有了苏家的金字招牌,从此擦肩回眸里尽是善意周到,往日山穷水尽处皆成了柳暗花明。
所谓豁达豪迈,并非不爱财爱名,只是对这个没有太大执念罢了。富贵逼人时,总还是免不了欣喜若狂。投桃报李,那群人事也办的尽心。
申屠易很快就无需全程亲自跟随,而是经常跟在苏远蘅身边处理一些迎来送往的事。苏家只当他钻营,却不知他是有自己的打算。
以前认识的,都是下层看门巡城的人,招呼着出力还行,其他的,就没法儿了。而苏远蘅因羯族一事,乌州的大小官员不说,京中还有权贵。能攀上一个,就多一双眼睛,谁知道能看到什么呢?
他想的本也没什么差,苏家要用这个人,哄的也尽心。影子似的粘在苏远蘅身边,终于在苏凔那跟薛凌碰一起。
几年前薛凌蒙着脸,见面又是个千金小姐样,申屠易想死也想不到他要找的人近在眼前。此时苏凔高中,他只想跟着苏远蘅巴结一下这新晋状元爷。没等屁股坐下去,就看见那齐家小姐差点就将这苏家大少爷切成两段。
就算没有贴着的苏家的打算,跟苏远蘅呆一起这么久,申屠易明显也是不可能见死不救。这一拉开不要紧,脸上伤疤转眼开始火辣辣的疼。
太熟悉了,他夙兴夜寐,翻来覆去练习的东西,一朝活灵活现的到了眼前,他能确定就是自己要找的,却不敢相信真的找到了。可惜世事难料,他从来没想过当日劫囚的人,居然是薛弋寒的儿子。而这个儿子,还是个极小的姑娘。
他收了手,那十几条人命没了,其妻儿老小起码还有几文抚恤金可。而另一条,死的悄无声息,尸体也不知去向,恍若世间从未存在过。
是故,那条人命的真相来的更迫切些。
申屠易什么也没问出来,他只看见薛凌在昏黄灯光下描一本百家姓,描的泪流成河。他认不了几个字,都是后头咬紧牙关学的。他也没多少恻隐之心,那晚都给了薛凌。
再找去的时候,薛凌已不知去向。
他倒不急,在薛宅来去自如,还有工夫逗逗那俩下人。他都快忘了什么五马凌迟,他只想等薛凌回来先问个究竟,然后杀人偿命。
薛凌还没回,苏凔事发,苏远蘅下狱。
罪虽未定,但经手之人一律要由官府捉拿归案受审。申屠易连带着他那一群人的名字,全部划到了名册之上。想是不小心给了阎王一份,那老东西便挨个拿人。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正是那点恻隐,申屠易怕被人知道了薛凌身份,每次来薛宅都是极为小心,还连哄带吓的骗着花儿俩人不要出门胡说。所以,他躲在薛凌宅子里,除了苏远蘅母子,竟无不相关的人知道。
苏姈如何等人,无需了解个中内情,一见苏远蘅下狱,她便知道申屠易那群人脱不了身。生死猜不透,反正是落不了好。而且她已经知道在苏凔那发生的事,更加不可能让申屠易落官府手里。
虽然铤而走险,但官府四处搜查的时候,申屠易已经被藏了起来。
昭昭(十三)
这种掉脑袋的勾当,苏家干的向来不少。旁的不说,当年宋沧之身份,远比今日申屠易凶险的多。只当时苏家花团锦簇,顺风顺水,现如今却是个泥菩萨过江,自身堪忧。
然申屠易知道薛凌的身份,苏姈如不得不在第一时间将人拉了过去。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最安全,且现在她也没把握将人藏到京外去,干脆在苏府里找了块荒园子,让人先行凑活着。
苏远蘅的罪名一日未定,苏家就还有一日的银子可洒,看守的人自是分外老实。不老实的,反而是申屠易。苏远蘅的罪名是勾结羯人,中饱私囊,暗度陈仓..花里花哨的一堆名词他听不懂,说破了天无非就是没老实按照上头的限市令办事。
这有何大惊小怪,申屠易只道自己手上大小进出事项皆有各城主事亲笔印信,断不会有一毫一厘的错处。将账簿文书一并呈上去,真相自可一清二白。感恩戴德完毕后,非说要亲自去拿了证据救人。
苏玲如强忍一腔烦闷,初还哄骗了几天,说是招了奸人所害,苏家已经着人处理,让申屠易静候即可。数日后,申屠易的人尽数魂归天外,他放出去的暗信毫无动静,便知出大事了,苏家上下谁也拦不住他要走。
苏姈如无可奈何,只得说了苏凔身份之事。管他什么罪名,归根不过莫须有三字。原是是宋沧要替薛宋翻案,动了朝中重臣利益,苏家被牵连进去了。苏家的少爷都下了狱,在那块地真真跑腿办事的人能落个什么?起码上头的人还能狡辩一句是被刁奴蒙了心眼儿呢。
这情况申屠易倒是想的到,所谓狡兔三窟,他在西北多的是容身处。账本文书印信这些催魂物什都收的妥贴,所以才非要闹着想办法去拿东西救人。
他想不到的,是人全没了。这些本就是笔糊涂账,苏姈如说的似是而非,将自个儿摘得干净。三言两语囫囵过去,申屠易将听到的内容跟脑子里恩怨情仇一合上,这他妈的,没地儿说理了。
他的亲把兄弟,因为薛弋寒死了。
他的旧把兄弟,被薛凌几剑砍的跟瓜果似的。
他的新把兄弟,又因为薛凌,没的千奇百怪。
反正在苏姈如嘴里,说是大致死了个干净。而他也没能收到什么底下人放出来响动,这说法估摸不是虚言。深究起来,事儿应该一盆子扣在宋沧脑袋上。
然而,是谁将宋沧的狗命拉长了三年?
薛凌。
他实难相信,跟苏远蘅多次前去做客的新科状元爷,竟然是宋家余孽--宋沧。他认不出倒也合情合理,当年验明刑犯正身的活儿并不是他干,宋沧在笼子里又披头散发蜷缩着,根本就没露脸。
其实看见了也未必能认出来,一面之缘,他能对个将死之人多上心?更莫说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天下魁,苏家还特意在宋沧的脸上下过功夫。
如此,虽小有懊恼,终不是太过执着。更多的,是对薛凌的怨念。他在苏府的后院里无所事事,来回行走想的都是薛凌。
世上为什么会有薛凌这种人?
申屠易无生身父母,捡他的那家也贫寒,手里有什么东西,皆是一拳一脚拼出来的。既无根基,在皇城里也难混。虽有人青眼,终是瞧他功夫不错。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寒暑苦练。
天子脚下,没遇到什么大事,三五个小蟊贼不在话下,身边人基本是没个对手。再往上,再往上的人也没谁屑的跟他打。两三载的无往不利已足够让一个人颇有些飘飘然,仿佛平步青云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切在薛凌劫囚后戛然而止,义胆非假,心有不甘亦不是虚事。所谓公道,给别人,也给自己。在知道薛凌之后,这个不甘又生出一两分嫉妒来。这样一个小姑娘,劫囚时不过十三四岁,一条街的御林卫竟然拦不住她。
为的是,薛凌生在薛家。
其实在这些年来,对上旁人,这种想法也时有冒出来。去羡慕嫉妒一个人的身世家学。他想如果自己哪怕是出生在一个微末守卒家里呢,但凡能再小一点接触文武官道,那成就必然比现在大上十倍。
只这想法并未成为什么心患,艳羡之情,人皆有之,想想即如浮云散去。毕竟,他的小日子过得也还不错,未来可期,直到薛凌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之前都是。
而后宋沧不知去向,长街御林卫死伤一片,他的脸上多了那条疤。三年里,每次与空气对练那劫囚之人的剑招时,练的越多,他反倒觉得不过如此。算不得多精妙,仅仅是他以前没见过。如果..如果他生在武学世家,那日必能将那狂徒斩于刀下,力保宋家黄泉路上圆圆满满。
这也算不得大毛病,吾日三省吾身,倒促进他日有增益。只是这情绪,在苏家被无限放大。他根本没去想过薛宋一案是否有冤,宋沧又是否也仅仅是在为逝去之人讨个公道。甚至已经不再想人前跟他打的难解难分的小姑娘,在一叠姓氏面前,不过是.......
泪如长东之水,哀至天地希声。
他从没经历过权力之争,最大的勾心斗角只能是和换班的兄弟争着有什么活儿轻松还多油水。可能所谓的平步青云说出来都有些让人发笑,多不过是做到领队的头儿,再往上能混个品级顶戴。
这样的申屠易,还能想到什么更多的?
他只能想到,原来是薛凌。三年前的事儿,竟然是薛弋寒的儿子。他明明是在苏凔处就已经知道了,可听了苏姈如一堆废话,倒好像是才知道似的。可这个才知道,又没办法洗掉那天的记忆。
杂乱步履之间,不仅有三年前的求而不得,还有对月余前的悔恨交加。他当日根本就不该放过薛凌,当日若能拿下薛凌,前事终结,后事不发。
当日拿下薛凌,哪还会有个宋沧能翻案?
昭昭(十四)
这些零零碎碎聚在一起,当日的那点恻隐,就来的滑稽不堪。申屠易看着眼前薛凌,不再觉得那晚动容是一种善心,反恼恨自己是不是因为薛凌女儿身,失了神智。
于是,他将“儿子”两字念得缠绵悱恻,凄切婉转。
薛弋寒的儿子,就死不得吗?
他握着刀柄,看见薛凌右手还捏着平意不放。咬牙切齿里有一丝希冀巴不得薛凌动手反抗,那他就有足够的狠心将这人斩于刀下。就算还是做不到,起码能砍下一只胳膊来。
哪里是这样呢,哪里就成了这样?
半月之前,他还在薛宅里混吃等死压榨花儿过日子。薛凌的房间朝阳,整日有六七个时辰的光照。吃饱喝足了,往地上一躺,只觉得梁国的太阳好几年都没这么惬意过了。
劫囚的真凶找到了,薛弋寒的儿子也找到了。肩上担子一丢下来,剩下余生好像都能过成坐吃等死。纵是薛凌归期不定,可他已经等了三年,耐心好的很。瞧着屋里物件一应仍在,就知道薛凌迟早会回来,他不急。
连和薛凌要你死我活杀人偿命这种事都想的愉悦,将来谁死谁活先由它去。得了一寸,就先紧着手上这一寸欢喜。
这种欢喜在苏家的人出现后戛然而止,申屠易仍未得知当年之事的真相。对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便近乎偏执的认为:是薛凌,该是薛凌,定然是薛凌安排了宋沧暗中去查当年薛宋之事。
可惜申屠易并不关心薛宋之事究竟是个什么事,他唯一关心的是,身边人又没了个干净。他因薛凌离京,又因薛凌回京。他知道当年因薛凌差点没命,却不知道这次若不是因为薛凌...苏姈如怎么会在这个形式之下花心思救他。
或许,他都没想过,来拿薛凌,真的就是为了还公道于众吗?
前后半月,头上青天未改,屋内白日依旧啊!
薛凌没答话,她没能遂了申屠易愿,虽还捏着平意,实则剑已然要脱手了,何来反抗一说。她被申屠易这一问,激的凄怆而茫然。似乎事事都是错处,桩桩件件都是悔不当初。
远的不提,刚刚就不应该有丝毫迟疑,她根本不该有片刻停留,她根本就不应该被困在这。申屠易来拿的是她,她走了,这一院人根本就不会怎样。薛凌脑子稍停,又兀自改了用词。
这一院子未必就会怎样。
她并没在和谁解释自己一走了之的行为,甚至这件事都没发生。然即使是内心默念,她都忍不住绞尽脑汁的遣词造句,恐生笃定之嫌。应该用猜测的语气,猜测之事,错漏恒生,也怨不得谁。
所以,假如申屠易手下无情,不怪她,只是她猜错了,她下次一定要走。
可这次为什么没走?
是她午夜梦回,还能听见珍珠儿惨叫。就是,那个被拓跋铣剥了肋骨的汉妓。
除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申屠易站的颇远,长刀只有刀尖部分横于薛凌颈部。这样既能制住薛凌,又将自身剥离在平意的攻势范围外。而薛凌身后是床榻,再灵巧的功夫,也不能保证瞬间远退。所以,其实二人皆是心知肚明,薛凌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所以,那句问话,不过画蛇添足。有谁死不得呢?
“死不得,她死不得!”
含焉竟然猛地坐起,推了申屠易刀背一把。只她气若游丝,坐起已属不易,这一推自是徒劳无功。反让申屠易有所紧张,略加了力道,薛凌脖子上已有红线一丝。
申屠易一把拉过薛凌,推着她要走,不欲与含焉过多纠缠。薛宋两家的事怎么查他管不着,紧要的是先把人交出去,把苏家撇清。
他念着好歹苏家有点知遇之恩,苏姈如又是自己救命恩人。更多的,还有一点不服。薛凌二字,仿佛不在是个人名,而是一种天命。一遇上薛凌,他就在不停的失去。这一次,他非要将苏远蘅抢出来。
身后是含焉重重坠地,申屠易脚步一个不稳,才发现衣襟已经被扯住,他回身就要举刀,却又唯恐薛凌趁机逃脱。仍是打算抬脚,却又怕一脚下去,含焉就真的再也无力回天。
片刻迟疑,给了含焉再喊一声的时间。
“她死不得。”
她拖着申屠易衣角,明明是伏在地上,语气却恍若高高在上,不容置疑。她从来没这么声色俱厉的说过话,她这一生都是和顺谦柔,逆来顺受。连在胡人身下恶心疼痛到了极致,都是一句欲拒还迎的“大人,你轻些。”
她想自己反正活不长了,省着力气也没什么用,不如尽数浪费在这最后光阴。
她根本不知道薛凌是谁,她喊了这一个早晨的“薛姑娘”,在申屠易未成点破薛凌身份之前,不过是梦幻泡影。
她被薛凌拉上马背的刹那过后,那一路,含焉的注意力都在薛凌身上。怎会没听清薛凌与石亓等人分别时说的那句“我姓薛,三年前,你与拓跋铣兵临平城,我就在城内”。只当是情急,由不得人细想。
薛凌一走,她就孤身一人上路。惶恐无助处仔细咀嚼,总能摸出点门道来。再不会有谁比一个平城人对三年前那桩战事印象更深刻了。
拓跋铣围城数日不攻,战事既没起,薛弋寒就不能下令其他城调兵。然平城临敌,自是多有筹谋。城内囤兵,老百姓本就是长居城廓周遭,以城内作散集商贸之地,日升而聚,日落而散。
胡人围城,城内小有戒严,虽还没贴驱民告示,然紧张气氛多少还是影响了百姓生计。那几日,长街多是空无行人。含焉长于平城地界,对城内什么情况不说了若指掌,总不是陌生。且西北边境人烟稀少,姓氏单薄,多以赵刘姚居之。
薛字,少见。
能在鲜卑人围城时还在城内的薛姓人,就更少见了。
平城的人,谁还没听过薛家父子的名?然含焉显然是不知道薛凌是个姑娘,她听薛凌说自己是薛,只能猜到薛凌与薛家父子有什么渊源,决然没想到,救她出胡境的人,是曾经城里一提起就咂舌的薛小少爷。
可就这么一点念想,已足够她不要命的护着。而今猛然听得薛凌是薛弋寒的儿子,她怎么能放申屠易走。可她声嘶力竭喊着“不能死的人”,其实并非是薛凌。
她说的是薛弋寒,已经投胎数年的薛大将军。
世人皆知薛弋寒已经死了,她还要牢牢抓着申屠易不放,以一种谶言的口吻,如同一个狂热的信徒,对着申屠易传经布道。
“他死不得...他死不得。”
“他没死,我有父慈母爱”
“他死了.....”
“我就人尽可夫。“
昭昭(十五)
三年前的那场战火,从未熄过,只是在这一刻才烧到京城,虽不过米粒星火,可谁也不知道能烧出个什么窟窿来,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拓跋铣马踏平城时,京中还是一片歌舞升平。这城里百年太平富贵,哪能是区区一场胡患可改?后西北支离破碎,天子罪己长跪不起,也不过,是朝堂多添了些口干舌燥。
迢迢千里,渭河天险,拦住的,不仅仅是胡人拓跋铣。能逃的,多不过百之一二,剩下的还有以万数不能计之的梁国平民。皇城里人人齐呼天子英明,国贼伏诛,那片土地上白骨露野无人敛。
太远了,那些城池离京中太远了。
远到本就没几个人能看见,人的记忆还那么短暂。魏塱拨粮免税轻徭役,黎民隔三差五要喊吾皇万岁,众生十天半月须谢天子龙恩。不过区区数月,申屠易再去时,沿途已无夜夜恸哭。
活着的人,尽数叩拜魏塱。惦念薛弋寒的人,都死了。
所以不怪申屠易,不怪他巴不得薛弋寒早些死。早死了,没准日子能一直像他看到的这般安乐祥和。也不怪薛凌,不怪她开始怀疑薛弋寒的是非功过。如果那半块兵符物归原主,是不是就没这场西北之祸?
京中还有悠悠众口,或明说,或腹诽,或高声,或私语,肆意评判谁才是千古罪人。只是,他们未曾在那场屠杀里停留片刻。
他们不过是,道听途说。
含焉伏在地上不能起身,只努力仰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申屠易,口中念念有词未停。大概是觉得多念几遍,申屠易就能相信。相信薛弋寒死不得,薛弋寒的儿子也死不得。
薛凌曾等过含焉死到临头的口不择言,她无法狠下心肠扔下这个人不管,就私心想等到含焉出言不逊,好给自己找个借口。只那时候眼见石亓举刀纵马而来,含焉也不过哭哭啼啼的祈求了一声“请姑娘将我一缕头发带回故土”。
她不太明白含焉此刻近乎蛮横的语气是怎么来的,只是这如同胡搅蛮缠的举动,比那会楚楚可怜远远要让人绝望。薛凌转不得身,哑着嗓子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既不能喊含焉走,又办不到求申屠易放了那姑娘,她站在那手足无措。
一如当年,鲁文安废了胳膊。
申屠易低沉着嗓子道:“谁死不得,你知道老天爷每刻要收多少人?谁死不得”?他调整了一下刀锋,觉得自己的威胁已然十分到位。要是含焉再不放,别怪他没提前打过招呼。
含焉嘴里喋喋渐隐无声,仿佛被申屠易吓住般。她缓慢缩回一只手,放到自己胸口。申屠易以为她是死了心,长出一口气,没做催促,只等她慢慢离的远些。
却不想含焉摸索着将薛凌扎好的布带一把扯了,又飞快的去解衣扣外衫。脸上笑意合着眼泪同时蔓延开来,古怪到渗人。不等申屠易反应,她褪了上衣,又挣扎着要去解罗裙。
她怕的要死,她想起幼年时听些家破人亡的话本子,不过是随口念两声胡鬼精怪活该天收,实际她根本就想象不出来家破人亡是个什么滋味。她怕申屠易,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且这个人是个男的,这个人定然不能知道什么叫人尽可夫。
她急着将一身龌龊公之于众,她觉得申屠易不肯放了薛姑娘,没准是因为自己口说无凭。就像,该有点什么神迹佛印,才能让人真的相信世上有神仙。
她急不可耐,另一只手却还扯着申屠易不肯放。轻解罗裳该是她最擅长的事,此刻却做的仓皇狼狈,再不是鲜卑王都里引人一掷千金的汉人姑娘。
薛凌本就是个不擅长注意人情绪的,从河边回来时又心事重重,加之含焉在她眼里也无足轻重,故而她没能体会含焉喊她时的欣喜若狂。
或许她根本就没想过含焉真的来京城,对于薛凌而言,昼夜行马,京中到西北跑个来回,也就是十天半月的脚程。可对于普通人,走这一趟真的不容易。她给了含焉那么多银子,足够在当地谋个生计,犯不上山高水远的跟自己过不去。
这里头已有不对。薛凌是快马加急,紧赶慢赶的往回走,她回了才不过两三日,含焉就到了,寻常赶路的,哪有这个速度,只薛凌懒得想这个中古怪罢了。她对珍珠儿之死常有耿耿于怀,每次都是用同一个理由终结。
“我给了她五百两银子。”
她是不疼惜银子,却知道五百两不是小数。即使在京中,都能找个郊外置上几某地了。那蠢货不肯走,怨得了谁。
她从来没想过珍珠儿走不了,她没过过那种受制于人的日子。即使在苏家,苏姈如除了不肯放人,再没能操控过她做什么旁事。
她知道世上多得是人保不住自己的命,却没有想过,很多人,连钱也保不住。两百两的银票甩给含焉,无异于小儿闹市怀金。
在薛凌与含焉分开的城镇上,银锭子已是家传珍宝,上哪去找这么大额的银票。而且在鲜卑三年,含焉与珍珠儿一样,虽是为容身的窑子日盈斗金,自己却是一文钱都没有碰过。
苏家的翠羽楼里,薛凌见着那些名伶头牌过的膏粱锦绣,比一般好人家的女儿还要富贵些。孰不知在胡人的地头,再好看的汉妓,还敌不过几头羊。
说来是非我族类,血海深仇,实则不过利来利往。苏姈如供着那些如花似玉,哪里又是因为汉人高贵些?无非是怕哪天有谁家的老爷公子昏了头,就算是娶回去做个通房呢。耳旁风一吹,这皮肉生意也就到头了。
胡地没有这等担忧,汉妓买回去不过是当兔子养着玩的,勇士只喜烈马。
所以含焉从没见过银票,即便当年她还承欢膝下时,也只是接触过散碎银两,那还是她有个给城中铺子当账房的爹。真要算起来,她家已算仓廪实,起码没受过饥荒。
偏偏当日薛凌急着甩脱石亓二人,一过平城,找了个边陲小镇就要各走一边。她走后,含焉捏着薛凌给的银票,凭往日处事记忆,问了钱庄的路,想去想兑些散碎银子。
那掌柜的一瞅数额,吓的双手还回来,结结巴巴的问:
“姑娘这是打哪来?”
昭昭(十六)
非得论起从哪来,其实她与薛凌八九不离十,皆是平城付之一炬。连场景也相似,一个捏着一枚白玉鬼工球去当铺换花销,一个拿着俩张银票换碎银。只是薛凌再是仓皇匆忙,终不减从小养出来的举止气度。
那掌柜的瞧出薛凌不识货,也只当她是家里好东西见多了,不知柴米贵罢了。赚个黑心钱已是撑破了胆,断没生出过要欺了薛凌的心思。
含焉却没这般好运气,众生百相,莫说与薛凌相提并论,便是与和她一起在胡人地头流落辗转的汉妓放在一块,含焉仍是里头最为胆小的一个。
犯而不校,唾面自干。人长成什么样,总是有迹可循。姚是平城周边大姓,在她生活的小庄子上,人与人这一辈若没有血缘,往上多数几代,总能抓出来点沾亲带故。
梁越往西北,地越苦寒,百姓自然不比鱼米之乡富裕。梁成帝在位时,过不了冬的赤穷之家虽是极为罕见,但青黄不接却是三五载有一次。虽没严重道需要朝廷拨粮赈灾的地步,但家家户户总得勒紧点裤腰吃饭。
平安二城既是在最西北处,个中艰难可见一般。若非如此,当初薛凌见到安城那一粮仓精米也不会忍不住咬牙,只她当时不知平城无战不得要粮的缘由罢了。
含焉既生在平城,日子也就过的和那些人大同小异。可于个人而言,这一丁点小异,足以一生都不同。在家家都要靠着老爷家的几亩租地或者原子上野物讨活路的时候,含焉的爹在一家生意人里谋了个账房的活计。
除了旱涝保收为家里存了些余钱外,男人得跟着东家走街串巷南来北往的跑着,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家。因此,含焉家里人丁稀少。幼弟未长成,祖母年迈,娘亲一个妇人要操持里外,大小事只求个安乐祥和,哪能跟薛凌一样,去在意低头不低头。
如此耳濡目染,含焉自是一身恭顺。太平无事的年景里,这性子在那片地,十里八乡都有名。她五官本就颇为清秀,三餐无忧又养的肤色极为白净,不似寻常农家面黄肌瘦。
加之姚家从小请了先生跟着识文断字,书卷气惯来衬人。一到了女孩子长开的年纪,婷婷袅袅低眉,黄花嫩蕊堪怜...(卧槽......我在写什么!!!!!反正我也不记得在哪读到的了,先这么着吧。)
没准薛凌躲在平城角落里翻话本子时,纸上所书的妙龄佳人,拿含焉的脸套上去,也能称的像模像样。
一朝凄风苦雨后,被掳的汉人女子,应是成千上万个含焉。只是胡人没有多余的粮食来养毫无用处的牲畜,看不上眼的,或取其毛皮,或就地宰杀。能被带回鲜卑王都,起码得是个奇珍异兽。
幸与不幸,是相对而非绝对。横死无疑是人间惨事,偷生却是各有论调。能活成什么样,也是各有造化。除了死在鲜卑王宫大牢里的珍珠,兴许还有黄金,白玉,翡翠之类的。
流落的久了,大多就记不住自己原来姓甚名谁。
含焉不是没忘过,她身段娇如弱柳,是典型的汉女长相,且更似中原以南的汉人些,鲜卑王都着实不多见。
王宫里的人亲自来挑货,窑子掌柜心知人一走大概是回不来。绝佳的摇钱树,他自是不太想放手,故而并没把含焉推出去。
前路何方,含焉并不知道。机会稍纵即逝,由不得人多作考虑。胡人无纺织手艺,薄纱绫罗都是从中原讨来的,下九流的地方,更是没什么好货。夏季纱衣生硬,线头能将人的皮肤划出一道道红痕来。
原是无需刻意,衣料既如此不服帖,只许稍稍松了系带,就是大片春色昳丽。
放在三年前的梁境里头,你家女儿委身于胡人这种话说出来,怕是她那好脾气的娘亲也能三天三夜骂不绝口,谁也没想到,有一天,这倒成了奢望。
她一刻心狂跳,战战兢兢跟着进了宫,又被拎到马背上扔到石亓面前。一抬头,羯族的小王爷眉眼深邃,身体修长。弱冠之龄的少年郎,如果不是个胡人,子之于归,原并无大防啊。
她设想中的终结没能如期而至,薛凌将那鲜卑人一剑封喉,而后石亓拔刀相向。
含焉求着薛凌时,不止是哀伤,还有羞耻。连她自己都惊讶,居然还能生羞耻这种情绪来。三年花开任折,她哪里还会有什么礼仪荣辱。
大概就为着这一点羞耻,她没能如薛凌想象的那般对着死亡口不择言,为着这一点羞耻,她带着些不安,小心翼翼的跟薛凌讲“我叫含焉。”
羞耻感没什么不好,它能让一个人尽可能的避免做出畜生行径。然自省即可,自责即过。人必自轻自辱,而后人辱之。仍是为着这一点羞耻感,含焉无法正面回答银庄掌柜的问题。
她从哪来?从胡人身子底下爬出来吗?
含焉压根没注意到那掌柜比她还方,只顾低了头,声如蚊吶喃喃。扭捏片刻,抬起脸,却是俏脸红透。张着嘴半天,“我....”字于唇边绕了几个转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那掌柜先是慌乱,后又吃惊,渐而若有所思,到最后已是明显变了脸色。
他也未必是什么恶人,只瞧着含焉年纪轻轻,拿着这么大额银票,还说不清个来历,就犯了疑。正要继续问,含焉却是一手将银票抢了回去,丢下一句“我不换了”,见鬼似的逃出了门,和外头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掌柜的“哎”了一声,没多留。他说的好听是钱庄老板,实际全付家当加起来,有没有那两张银票数,还得合计合计。平头百姓,多一次不如少一事,杀人放火有天收,坑蒙拐骗有朝廷,关他什么事?
被含焉撞个正着的那汉子却不肯罢休,含焉都没影了,他还痴痴瞧着不回头。故作随意的问那掌柜:“那小娘子是哪家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掌柜却还没从刚才的事回过神,一面拨弄算盘,一面道:“怕是外乡的,近百里哪能找出这么秀致的娇小姐。”
“她来作甚?”
“来钱庄还能作甚?”
昭昭(十七)
那男子失口笑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并未回身,直直出了钱庄门,转眼不见了踪影。
钱庄掌柜一抬头,正要招手打招呼,“哎”字说出口,余下的话又吞回了肚子,手也愣愣收回算盘上。这泼皮他倒也熟,欠着庄里两贯钱快满年了。只当他是要来还钱,想想平日遇到问一句还要推三阻四,现下上门恐是只有再借的份,归还纯属痴人说梦。
管他是何缘由,走了少费些口舌。
含焉出了钱庄好一会仍没找着去处,她不会骑马,又一连数日大半时间都跟薛凌在马背上,整个人疲惫的很。体力不支还在其次,心中忧惧更是要命。这边塞城镇本就小的很,不消时候,被她转了好几圈。终是下定决心,捡了个瞧上去略微像样点的客栈,想落个脚再作打算。
她尽可能的学着薛凌的样子,将一张银票拍在案台上,道:“有什么吃食捡些来”。说完又觉不对,赶紧补了一句“要间最好的房间”。
可惜的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其眼神飘忽,脸上恐慌难掩。
小本生意,都是家里人操持,也没什么小二。那年轻男子狐疑看了两眼含焉,抓起银票一看,赶紧进了后屋。好半天才带着一老头出来,卑躬屈膝颇有些谄媚道:“小姐,小店怕是找不开。”
含焉本是等的无比忐忑,听他如此态度说法,不禁长出一口气,只当是自己糊弄住了这人,勉强镇定了些,道:“我身上没散碎银子,你们有就凑些于我,有多少便是多少吧。”
那二人相互张望了一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转而老者便去了后屋,不多时捧着个袋子道:“只有这些了。”
含焉打开来一看,里头多不过二三十两碎银,比银票的面额少了一半不止。但她不是薛凌,只想着这些就算坐吃山空都足够撑个一年半载,何况自己身上还有一张。
当下狂喜冲淡了畏惧,一把接过来道:“就这些吧,余下的算我在这盘桓几日,你替我选个房间,我去去就回。”
她身上衣衫皆是薛凌逃跑那日为自己随手备下的,胡地弄不着好玩意,还不合含焉身量。又经过几日奔波,她自是穿的格外难受。且不管前路何方,总是要拾掇一下才能启程。
她未必就是定下了要去找薛凌,只不自觉的想着该准备些干粮行李才能上路。最好是在客栈里好生歇息两天,问问有没过往的客商,顺路有个照应。也许不用两天那么久,孤身在这片土地上,心里无端颤栗。
那店家欢天喜地的伸着手请含焉出门先去,道是“回来了必然一切妥当”。瞧着含焉隐没在街角,才摇摇头回身,想着这是干的什么活计。见天的请人往店里走,请人外外走当属头一次。
他又看了一眼那张银票,情不自禁拔腿往后院跑。心急火燎的前脚没站稳就要迈后脚,差点栽俩跟头。得亏含焉找的是城中最大的客栈,不然店家怕是连银票的票号是真是假都不敢认。
只是,她说的去去就回,变成了一去不回。
这么小的一座城,找人来的分外容易,更莫说她本就引人注目。还没到客栈处,钱庄那男子已跟了她好些时候。确定含焉是一个人在晃荡,便一直没有离去。他躲在暗处瞧不见银票数额,只能干搓着手急不可耐的瞎猜,银票数额最小也得有个五十两,万一这小娘子是什么富贵出身....
没准,上头能有一百的数。
原他追着含焉,并不能确定含焉身上带着钱。去钱庄能作甚,还真是没个定数,是借是还是取,谁说的清。跟的这般亦步亦趋,多是见色起意,直到见含焉将银票拍出来,方知这小娘子是去钱庄兑银子的。
他也瞧不见客栈管事拎出来的钱袋子有多少,自然又是一阵抓心挠腮。暗恨这小娘子不长进,好好的钱庄不兑,来这等地方换现银,不知道要被克扣多少。臆想从来是得寸进尺,他分明是还没能见着含焉正脸,脑子里却已经洞房花烛,财色双全。
恐是惊了含焉,从客栈处又跟了好几条街,那男子才忽地凑到含焉跟前,尽力正经施礼,文绉绉问了一句:“姑娘可是独身一人?”
含焉手里已拎了些东西,在胡地少见汉人,她不会胡语,三年里少有与人言语交缠。采买时多也是三言两语捡了需要的,银货两讫了事。蓦然被这男子一招呼,吓的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那男子却是早有准备,借着这功夫,上前伸手,扶在含焉腰身处,只觉触及暖玉生温,又如羊脂软嫩无骨,当下更是酥了筋骨。他这会见着含焉的脸,只想跺着脚吼两声,那狗日的钱庄掌柜说的好,这方圆百里也找不出这么标致的小娘子了。
含焉且惊且怒,急忙将男子推开,也不答话,只低了头要走。那男子见她如此,自然恶胆更生,几步跟上来,俨然已开始拉拉扯扯。
含焉躲闪不过,又不敢大声叱责,只带着哭腔哀求了两句:“你放我离开吧。”
周遭倒是有三五行人,有认识这泼皮的,叹了两声气便远去了,也有血气方刚的汉子喝问了一声。
那男子本是有所收敛,含焉却是抱着包袱不敢答话。见她这样,那男子便有固态萌发,言行更加放肆,拉了含焉手腕,道:“关你什么事,这是我前儿上宁城买来的小娘子。”
那个“买”字又刺痛了含焉周身神经,她猛地抬起头,连连摆手喊:“我不是....我不是..”。她不是什么,终未说的清楚。
她终究是。
那男子将她拉扯出了城,又拉至郊外小屋。美梦成真,财色双收,食髓知味。虽不是个黄花大闺女,这容貌身子也没什么遗憾了。再不济,那一百多两银子还能买好几个回来。
这等好事,乐得他都没抓着含焉去找那店家要剩下的银子。原想着,如果能收了这小娘子,非得找几个人闹上门去让那店家将吃进去的吐出来。哪曾想,这女人身上竟然还有银票。
这些男女深浅长短事(对不起啊,少儿不宜,但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了,不好意思的.....),早早就经历过了。其实跟这男子也没什么差,都不是自己愿意。且论起来,这男子还会油腔滑调说些好话,而那些胡人花钱买乐子,哪有什么温存可言。
只是含焉在一张草席上,咬破了舌尖,嘴里全是血,比她第一次还胡人身子底下还要恨些。
可这恨也不过如此,云雨完事后,不过是装模作样轻啼了两声,还不如她在钱庄和客栈时候的忧伤来的真切。她这会才确定自己一定要去找薛凌。
找不到,她宁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