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环(五)
苏远蘅走了好久,苏姈如才起身,也没喊下人来收拾这一地狼藉,反倒自己一点点去把苏远蘅撕碎的那封信捡了起来,拼拼凑凑的放桌子上。
什么人情不人情,也就父女之间,才能没有隔夜仇呢。她本以为与霍家的事儿还要废好多功夫才行,没想到霍云婉这么快就求到自己头上,为的不过是把自家哥哥送回去。此事一成,宁城那块地,基本也就是苏家手里的东西了,只是不能做的太明显,少不得还要花功夫寻个合适的人。
花在雪色身上的银子,凭着这一桩事也就回本了,以后再有什么都是白赚的,得亏当时没让这么位美人白白丢了去。
苏姈如将手里账册整理好,放进盒子里,扣上锁。招呼外面的苏银送去库房。苏银抱着要走,却又听夫人交代了一句:“找几个人去把雪色娘亲的坟茔修一修,收拾的气派些,也别挑什么时候了,就今儿个吧。”
早些处理了也好,上次没能出来,没准哪天真出来,倒说苏家偏她,。苏姈如走出房门看了看天。她亲手捧上去的人啊,如今不仅仅是捧着就能行的了,得供着。怕是以后宫里的银子得双份,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苏远蘅急匆匆而去,一时之间却想不到找谁好。以前苏家做事,送了银子赔个笑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偷偷摸摸,不能露面。皇商皇商,合着替皇帝办事,反倒见不起人来了。
他多年不改那丁点子爱好,人一烦就往翠羽楼钻。白日里,姑娘们都还闲着,见是自家的大少爷,一窝蜂涌了上来。烈酒一杯接一杯往下灌,直至眼前人眼恍惚,他才觉得好受了些。姣好的头牌要扶苏远蘅回房里休息,却怎么也拉不动。
当家嫲嫲见怪不怪,这翠羽楼开了这么多年,少爷一月要是不来个十趟八趟,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不过来的时间大多是晚上,大白天的来倒是头一遭。
有心上前劝说两句,进来个男人,见苏远蘅这般模样,扛起就要走。
已经大半年没人来扛过少爷了,且是个生面孔,嫲嫲犯了难,还是多问了一句:“你可知这是谁?”
申屠易道:“苏家大少爷,怎么了。我找他有急事。”
嫲嫲便住了嘴,既然认识,想也是苏府里头的,倒不如以前来那个俊俏好看。脸上还多了一道疤,凶神恶煞的。
来人正是申屠易,当晚和薛凌分开之后,他回去自己的地方睡了两三日,连苏家的大小事务也不管了。醒了之后再去找薛凌,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几个下人说小姐长年不在,也不知去了哪,哪天会回。他只能又等了些时候,还是没等到薛凌。想起当苏远蘅喊薛凌“齐三小姐”,这两人肯定是认识的。便冲到苏府,想找苏远蘅问问。然后一路寻到了这,就看到苏远蘅醉的人事不醒。
男人之间的那点子事,大家都知道。只是申屠易不好这一口罢了,以往苏远蘅提起,他也懒得过来。所以翠羽楼的嫲嫲看他面生。
苏远蘅虽醉的厉害,朦胧中还是能感觉是申屠易扛着自己走,本还想由着他去,谁知眼看着离苏家越来越近,忙吐着酒气喊道:“别….别…别送我回苏家…随便啥地儿都行。你刚刚在翠羽楼要个上房…就就………挺好..”
申屠易听他如此,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不愿回苏家,自己住的地方离这还挺远,大白天扛着个醉鬼实在惹人注意。他瞧了瞧丈外似乎有个客栈,便打算先把人丢那去,问完话再做打算。
苏远蘅还在念叨些浑话:“叫上最好看的….最好看的那个天巧………你我兄弟……大被同眠….人间乐事”。酒后吐真言,苏远蘅对申屠易还真是十分欣赏。觉得此人直来直去,性子豪爽,不贪财不图利,跟日常所见的大多数商人截然不同,以前还想不明白是为啥,那日经苏凔处一事才知,原来英雄皆有过往。
申屠易拎着他的手一紧,二人认识也不短时间了。少有见苏远蘅醉成这样,不知是为了个啥。行至客栈,问老板要了间上房。把苏远蘅扔床上,申屠易便迫不及待的问:“你跟薛凌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苏远蘅本是醉的厉害,一听“薛凌”二字,立马翻身坐起,盯着申屠易道:“薛凌,哪来的薛凌,你从哪听说的薛凌”。他目光涣散,语气却十分肯定,俨然一副从未听说过此人的样子,不知道是在心里默念了几百遍。
申屠易一次没明白,还以为是他喝醉了不记得,焦急的提醒了好几次:“就是在苏大人院子里瞧见的那个姑娘啊,你明明认识的。”
苏远蘅还是坐在那,半醉半醒,说不知道。
申屠易松开手,在房里转了几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换了个方式问:“苏家跟齐三小姐有何渊源?”
苏远蘅默念了一下“齐…三….小姐.”。这个人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秘密,便重重躺了下去,喃喃道:“她唤我娘亲姑母”。
这本也是句假话,不过是苏府当初给薛凌送果子编排的罢了。由此可见苏家什么光景,一句谎言念个千百遍,醉了也没什么破绽。
他说的是谎言,申屠易却不知个中缘由,自然当了真,如晴天霹雳般呆立当场。苏家是薛凌的姑母,薛凌又是薛弋寒的女儿,那苏夫人岂不是….难道,苏夫人是薛弋寒的妹妹?
他抓着苏远蘅再三追问道:“你确定?”
苏远蘅迷糊中不耐烦的去推申屠易的手道:“我确定…我确定。”
申屠易越发不能罢休,苏家最近在西北什么样他是知道的。且苏家还有一位状元,苏远蘅也站上了朝堂。如果苏家本来是姓薛的话,这一家子想做什么?看着人事不醒的苏远蘅,他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有心再问问,唯恐苏远蘅没彻底醉。便用手拍了两下苏远蘅的脸试探。
苏远蘅先是不耐烦的伸手挡,然后又嘟嘟囔囔的喊滚开。申屠易放下心来,正要缩手问,苏远蘅却是一下子变了张脸,极为粗鲁的喊:“薛凌,你发的什么疯!”
真话和谎言是并没什么差别。那就是只要说的多了,总会无意识从嘴里跑出来的。
纵然苏远蘅和苏姈如已经练习过千万次在人前决口不提宋柏和薛凌两个名字,偏偏薛凌在苏府近三年的时间,都和他近乎朝夕相处,且两人极不对脾气。
苏远蘅没少喊这句“薛凌,你发的什么疯?”
这会申屠易一直拍他的脸,他挡了好几次仍然赶不走脸上的人,习惯成自然又喊了出来。
申屠易的手顿在空中,果然,苏家大少爷一开始是在说谎,他非但认识薛凌还极为熟悉。所以,他猜的都是真的。当下不敢怠慢,放下苏远蘅走到外头叫小二送了些水来。
苏远蘅彻底清醒之时,赫然发现自己手脚被绑,跌在床上,而申屠易拉了张凳子坐在上面恶狠狠的看着自己。不由得惊慌道:“屠易,你做什么。”
申屠易抽了把匕首出来,在手上慢慢摸索,吓唬着苏远蘅,道:“我做什么,苏少爷瞒的我好苦,我只想问问,你娘亲究竟姓什么。”
苏远蘅一脸莫名其妙,道:“我娘亲当然姓苏,你不是早知道。”
“我是早知道,可惜刚刚苏少爷不是这么说的,薛凌是你苏家什么人?”
苏远蘅恍然大悟,合着这厮是为薛凌这事儿来的,他对薛凌实在没有半分好感,要按苏家的说话,就是桩亏本买卖。当年救了薛凌,花了大把银子,赚没赚的不说,反正薛凌是从未替苏家办过什么事,还三番五次过来要挟。
当天在苏凔那就知道少不得要与申屠易解释一下这事,没想到几天都找不到人,薛凌也不见了。苏远蘅突然狐疑的盯着申屠易,此人更薛凌貌似有仇,别不是已经…..他道:“你不是把薛凌怎么着了吧。”
申屠易见苏远蘅居然还关心起薛凌安危,越发觉得他醉了说的才是真话。当下更是怒道:“是你?你们当日做戏给我看,宋家劫囚的主谋是你苏家”。原来申屠易回去之后好几日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一见薛弋寒的儿子是个姑娘就犯傻了啊,薛弋寒的事儿是薛弋寒的事儿,他也有不少事要跟劫走宋家囚犯的人算算。当日那条街上,官兵死了十七八个,大多数,都是他异性手足。这口气,三四年了,还咽不下。
苏远蘅本还在嫌弃自己刚刚那句话,申屠易身手是好,但是薛凌也不差,要是真打起来,谁输谁赢的难说,但要是死了一个,剩下这个没可能一点伤都不带吧。正庆幸自己多虑,听到申屠易这么问,更加疑惑,平日里的风雅气度都忘了装,表情扭曲的问道:“你说的什么玩意儿”。他苏家收留朝廷钦犯已经是死罪,还来个人问是不是干了劫囚的活儿。今年苏家是流年不利还是怎么着,生意生意不顺,朝堂朝堂不顺,他苏家大少爷还被人绑了。
“我问当年宋家劫囚一事你苏家有没有参与,你最好不要撒谎,刚刚我已经问过了,要是和你醉时的话对不上号,你也是已经知道我过往的。”
苏远蘅满脸无可奈何,他真摸不准申屠易在想啥,道:“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我喝醉了说了些啥啊。”
申屠易却以为他在装模作样,加重了语气道:“那我提醒你一下,你说薛凌喊你娘亲姑母。”
“你快他妈给我解开,那是骗人的”。苏远蘅瞬间明白了问题所在,定是刚刚醉了,谎话说秃噜了嘴,这申屠易把自己绕进去了。反正薛凌早就不关苏家事,此人要问,就真话假话参一半忽悠过去。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他也懒得再装样子。
申屠易不是很懂苏远蘅为何突然换了一个人,也不知他哪句话才是真的。自然没有给他解开。倒不是担心俩人打起来没胜算,而是此处就在街上,便是大喊大叫两句,自己就不好脱身了。故而盯着苏远蘅不说话,手里又开始慢慢摸索那把匕首。
苏远蘅没奈何,只能飞快的转着脑子遍故事。大概就是薛凌找到苏家帮忙把她送到齐府。苏家是做生意的,刚好又知道齐世言的一些密事。见薛凌武艺高强,可堪大用,就帮她把事儿办了,时候才知其身份。这个故事像模像样,这也是薛凌为什么是齐三小姐的原因,没有半点破绽。申屠易还在仔细思索。
苏远蘅不耐烦道:“屠大哥,你能否先将我放开,你随便去查查,苏家好几代,能跟姓薛的扯上关系,我项上人头给你。醉了说的那些话,不就是以前编排来糊弄人的吗,所以反而得记牢了。”
屠易思索了片刻,看苏远蘅表情不像作假,匕首尖就挑到了绑着苏远蘅的布带之间,却没立马隔断,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一定要老实回答。”
苏远蘅点头如捣蒜,道:“老实老实”。他伏低做小惯了,但当真是从未受过什么皮肉之苦。估计是没绳子,绑着自己的东西分明是撕了一衣服布条拧出来的,又沾了水,这会越拧越紧,都快勒到自己肉里面去了。还真不愧是官府狗腿子出身,绑人这么在行。
“薛凌究竟是不是当年劫囚的人”。申屠易总还有那么点疑惑,主要是因为薛凌是个姑娘,年岁也小,按日子算,三年半前,实在是让人很难相信。
苏远蘅想自己去挑断,但他一动,申屠易的匕首也跟着动,自然没能得逞,只得道:“我又没亲眼看见过,哪里能知道是不是”。他又想起屠易已经跟薛凌交过手了,唯恐露馅,又补了一句,道:“大概率是她,你当日跟她走了,还没问清楚吗?”
苏远蘅突然有点幸灾乐祸。既然屠易还不确定,那大概是没打过薛凌,让其跑了。
申屠易不知道今天的苏远蘅为何一会一个样,话问完了也不想多留,挑断了帮着他的布带,自己要走。
苏远蘅却忙不迭的开口留,揉着手腕道:“屠大哥别走,您要以后还跟着我苏家吃饭,咱们一切照旧。要是有别的打算,沈家的那边的事儿,你总得给底下人交代交代”。
申屠易停下脚步,回了一下身道:“我自会找人,不会让你苏少爷难做。”
这话说的,就是要自行离去了,苏远蘅觉得有点可惜,苏家正是用人之际,难得屠易又这么顺手。但也无可奈何,知道了这么多事,强留肯定是不可能了,这他妈的在薛凌身上又多亏了一笔。他只能尽可能的挽留道:“既然屠大哥有此打算,苏某不好强留,就希望来日若事情一了,你我还能一起共事。”
申屠易没答话,出门了径直离去。他此生只剩一件事要了,天涯海角找到薛凌,给那十几条人命要个交代。
九连环(六)
京中街道难得一大早就开始热闹,普通百姓不认识人的,看个新鲜。但总有那么几个认识的,看的就是个笑话了。江府好久不见的大少爷江玉枫,竟然一瘸一拐的走在一队马车前头,也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但一路敲锣打鼓的往陈王府走。
也有那么几个知道缘由的,猜江玉枫莫不是代替自家弟弟给齐三小姐送大婚当日要用的东西,毕竟钦天监择的良辰佳期就要到了。现如今齐世言告老还乡,婚事自然就是陈王府的长姐做主。
只是这架势,不知的还以为多大的荣耀呢,江家如今掉毛的凤凰不如鸡,娶的那个,还听说的是妓生女。这还不上算,居然是从陈王府出嫁,可不是就是一水儿黑到底了,找不出丁点喜事样儿。要说换了别人,没准成亲当日都避人耳目,悄悄过了算了,也不知今天就这般吹吹打打图个啥。
江玉枫走在前头,却对周围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视而不见。他原是该坐在马车上的。只是,自那件事后,他几乎是从未在人前露过面。今天忽然想光明正大的来这街上走一遭,看看天地又有几分变化?
可一路到了陈王府门口,也没见什么翻天覆地之事。齐清猗迎了出来,带着人将一应物品接到府里放下,上了茶水与江玉枫二人在大厅坐着。当着些礼冠的面,点了数额,说了日期,齐清猗道:“三妹妹感了风寒,不宜见人,还请诸位谅解。”
随行来的婆子有些失望,他们自然是来交代新妇人成亲当日一些注意事项的,听说是新妇人的娘亲回了乡,这边只有个长姐操持,怕是到时失了礼数,无端端没了江府的面子。
江玉枫却不以为意,道:“罢了,既然弟媳有恙,也不急于一时,只别误了挑好的日子即可。”
齐清猗道:“断然不会,还请江少爷放心。”
一众人收拾着要走,江玉枫却对着底下人道:“你们且先去,到了江府与爹知会一声,我与陈王有过同门之谊,既是来了,总该到陈王面前上一柱香再走。”
下人点头称是,拾掇着出了江府。
齐清猗却并没带着江玉枫往祠堂走,只是添了些茶水道:“江少爷可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齐清霏这会并不在,她自来了陈王府,除了因为貌似和苏凔吵嘴的事消沉了几日,其他时间都宛如脱了绳的野马。齐清猗有心拘着,却又怜惜妹妹,不想她跟自己一样困在在,故而多有放纵。所幸齐清霏现在小有武艺,总不至于给些流氓小贼欺负了去。何况自家妹妹一天天的去了哪,她当姐姐的总还是知道些的。
府上侍女也不多,所以此时并无旁人,就齐清猗和江玉枫单独坐着,要传出去,已经是失了礼数,但陈王府里头,还谈什么失不失礼数。
江玉枫四周看了片刻,也不顾忌这些男女大防了,没有回答齐清猗的问题,反倒是问:“王妃一切可好。”
齐清猗听到这句话,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看着江玉枫笑出声,道:“江少爷倒是有有心了,不过陈王府已经没有你的同门,逗留太久,怕是惹人闲话。”
江玉枫原是有意寒暄一句,并非有意伤人。听齐清猗这样说,难免也是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他有心劝慰两句,却又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若要说这京中还有谁更了解陈王府的状况,怕是非他江玉枫莫属了。可三年来,他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如今陈王已死,再上门说起多年情谊,实在是欲盖弥彰。只是他今日来有要事相商,不管齐清猗有多难过,他也不得不开口。
江玉枫道:“今日我来,是想问问令尊与无忧公主一事。”
“无忧?是三妹妹说与你的?”
江玉枫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她说的三妹妹就是薛凌,点头道:“是的,你三妹妹说”……他顿了一顿,想换个好点的方式,却一时想不到,只能尽可能婉转道:“陈王痛失爱子,也与此事脱不了关系,故而齐大人…情难自控…….”
“呵”,齐清猗苦笑道:“她跟你们说的倒是多啊,那你们还来找我做什么”。虽然早已经知道了薛凌嫁去江家怕是也怀着其他心思,但江玉枫真正找上门说出这些的时候,齐清猗发现自己也免不了有些难过。
她的三妹妹,她是拿真心待过的。可如今想来,自己的爹固然不能置身事外,但薛凌当初进齐家,难道就是真的一清二白么!
她已经不怨谁了,世间的人,怎么都可以。而她只需要守着夫君那一方孤坟,日日吃斋念佛,祈求上苍下一世将自己和夫君投生于田野之家,相逢于阡陌之间即可。所以,齐清猗甚至没告诉薛凌,那半幅薛弋寒的画像里,还藏着一枚银针,上头沾着魏熠的血,以及不为人知的毒。
江玉枫道:“我想问问,王妃可有证据。”
“什么证据,你们又拿来做什么。”
“关于你爹…….杀害无忧公主的证据。”
齐清猗情绪失控,站起来指着江玉枫道:“是谁跟你说的,是薛凌吗?她跟你说了什么,她怎么能把所有的事都推在我爹身上?她怎么敢?”
江玉枫飞快的瞟了一眼四周,道:“王妃稍安勿躁,并没有人这么说,只是齐大人当年经手过此事,江府有心调查,所以还请王妃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你这是来命令我吗?”
“在下岂敢,但此事亦关系到陈王当年皇宫惊马一事,难道王妃不想求个明白吗?”
齐清猗又坐回椅子上,笑的凄凉。她有什么明白要求?朝堂上的人又有什么不明白?便是坐在这里发问的江玉枫,又有什么不明白?可她的夫君入葬的时候,连个来烧上一炷香的人也没有。如今倒要信誓旦旦的说为陈王求个明白,何等好笑?
“江少爷,我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别无所求。倒是你江家,与薛弋寒的女儿结亲,求的是什么,自己知道。”
江玉枫低了头,他在陈王一事上,不是亏欠二字就能说清,如今齐清猗这态度,他也能理解。只是江府既起了另择明君的心思,就一定要将当年薛宋案的证据拿到手,才能名正言顺的讨伐魏塱。齐世言又瘫了,只能孤注一掷来找齐清猗。
“你走吧,陈王府什么也没有。”
“王妃…..”。江玉枫尚不死心。
齐清猗不想多做解释,反道:“既然薛凌都已经跟你讲过了,你就该知道。如果我爹曾告诉过我哪怕一丁点跟那件事有关的东西,我也不至于没了腹中孩子。”
江玉枫不禁面有难色,薛凌当天只是顺嘴提了一句是齐清猗逼疯了齐世言,根本没有详细讲经过,所以其实他对具体经过是一无所知的。想要给齐清猗解释,却又怕更加勾起她伤心往事,便想再拿与陈王之间的关系劝劝。他知陈王夫妇二人感情极好,没理由齐清猗想让陈王死的冤屈。
正要开口,齐清猗却缓缓道:“江少爷可知道,我夫君,葬在隐佛寺何处”?说罢双目囧囧,看着江玉枫,等他回答。
江玉枫定在当场,只觉得这目光穿透血肉,直直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所以他不必再回答了,与齐清猗对视了几秒就再也坐不下去,躬身道了一句“告辞”,不等回应就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没有办法再问,因为,他真的不知魏熠葬在哪。只听说当初魏塱要葬入皇陵,陈王妃坚持夫君要眠于山野,葬礼也不必叫天下皆知,只当是世间少了一普通人即可。皇帝既应了,还有谁会上赶着去,江府自然不能例外。然后就是薛凌故人找上门来,东奔西走接触瑞王。几乎没有一日闲过。
他哪还记得起去问问,那位旧友葬在哪。
齐清猗看着江玉枫远去,呆坐了一会,现在的她最不缺的就是这无边际的岁月。她刚刚问江玉枫问的理直气壮,问起自己来,反倒有些做贼心虚。因为她无法回答,自己不去参合旁人的事,是真的对所有人失望,还是舍不得最近的舒适时光?
是的,齐清猗觉得舒适,在她的恩爱夫君离去以后。发现人真正伤心的时间也就那么几天,其他时候,只要不看见旧物,不故意去想。就会如同生命里没这个人一样。且三年战战兢兢的日子过下来,一朝再不用成日提心吊胆,她竟真的生出几分欢喜,庆幸自己的一生终于从死亡的阴影里解脱了。
原来,如果在一个人头上长久的吊着一把刀,比起不要掉下来,她倒宁愿那把刀快点掉下来。
底下人来换了好几次茶,才看见陈王妃往书房里去。
一间屋子除了书桌椅,再无旁的什么家具,只有满地书稿。齐清猗并未动手整理过。以前魏熠在时,说是书画无非图个随意,若是不好,便随手扔了,看着也欢喜。待到人已经完全没办法下脚的时候,勉强允许齐清猗捡一捡。所以他走了,齐清猗干脆就让这一屋凌乱长长久久的保持着,留那么一点微弱念想。
母亲几个人已经来信报了平安,祖屋一切都好,父亲身子也恢复了些,十个手指头都能动动了,没准过上些日子,能开口讲话也未可知。两个妹妹更是比在京中体贴百倍,可惜了清霏没回去,在京中可是要好生照看着。
齐清猗将桌子上理了个空档儿,打算修书一封说说近日境况,也免叫母亲担心。她提笔写了些日常琐事,桩桩件件说的细致。少不得要多提两句齐清霏境况,与当朝状元爷情投意合。她觉得此事甚美,若两人有缘,也不失佳话,便是最后不成,她这个做长姐的看着,断不会让清霏做出什么让齐家蒙羞的事情,还请娘亲勿要挂念。
信写完了封好,正要叫个下人来递出去,齐清猗又迫不及待的把信拆开,手指移到状元爷三个字上。
她竟然从未问过清霏何事和苏凔争吵,二人能因为何事?是故交,这位状元,似乎是三妹妹的故交。
信转眼就被揉成一团,她尽力了。当日为了娘亲等人安然离去,她不得不求那位三妹妹高抬贵手。她尽力了,她真的尽力了。为什么她还是逃不开薛凌?为什么她已经试着去放下一切,如今最小的妹妹又要与薛凌扯上关系。
从三年前的那一天开始,齐家什么时候,才能彻底与姓薛的人撇清关系?
九连环(七)
草木秋死,松柏独存。
世人大多爱看白雪压青松,但夏日里,一水儿的翠色郁郁葱葱,其实也不遑多让,松叶如枪如戟,溟濛孤高,可惜盘踞于此处,少有人赏。
手头的朝事还没完,原该在书房忙活,只是最近齐清霏常常过来,苏凔便不在拘泥困在那一屋之间。院子里松柏常年不凋,其味清冽,又没什么人来往,移一方桌子于角落,其实与书房也没什么差,天大地大,更能开拓心境些。
但一墙之隔的邻人院里,是有几株桃树的。这个季节,新果已是要熟了,树上叶子也就不那么安分。适逢微风一起,打着旋儿的三两片,落至苏凔案头。他带了些孩子气,就着手上笔移过去,在叶子上留了漆黑的一点。想了片刻,将那面叶子移到面前,就着墨点涂涂抹抹,转而形成一个好看的“霏”字
思路既被打断,要写的东西也就停了,苏凔偏头看了一眼在湖心亭帮自己抄书的明眸少女,红袖添香处,春风得意时。岁月好像从未如此柔和过。似乎是二人心有灵犀,齐清霏也抬起来头来看着此处,正对上苏凔目光。眼见苏凔一瞧自己抬头,就假装去写折子。齐清霏再也坐不住,拿起来剑三两步跑到苏凔桌子面前。那张写有“霏”字的叶子还未来的及收。齐清霏飞快的将其从苏凔手里抢过来,对着阳光一照,瞬间就红了脸。
苏凔堆上满脸笑意,状若无人,去收拾桌上东西。今日,便到此为止,夏日长,他可以带清霏去做点别的。
齐清霏却不肯罢休,扬扬手上短剑道:“苏哥哥说是要在这处理朝事,实则是找个理由打发我离的远些,早知如此,我倒不如好生在陈王府呆着,也免得长姐念叨。”
苏凔抱着一摞子卷宗和自己批注过的稿子,庆幸自己手没闲着,不然他就要忍不住此刻将清霏揽在怀里。两人此时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肌肤相亲实在逾矩了。何况…..,他抱着东西往里屋走。何况皇上还在孜孜不倦的为沈家姑娘做媒。
苏凔已经等不及了,因此和齐清霏开诚布公的谈过以后,决定要尽快查清当年真相,为薛宋两家翻案。事成之后,他再向皇帝光明正大的提出,要迎娶齐家五小姐,今生今世,仅此一人,无法再对沈家姑娘许诺。
那天晚上,齐清猗和齐世言二人为无忧公主一事争吵,却从未提到过魏塱。因此齐清霏听到的,不过是齐世言所为。刚开始,她还对此事耿耿以怀,可想了几日,便跑过来问苏凔:“若我阿爹当真就做下那等事,苏哥哥要如何?”
苏凔那会已经见过薛凌了,且对齐清霏思之若狂。他又是熟读诗书的,凡君子者,不虚行,行必有正。既然齐清霏对当年之事毫不知情,他又怎会苛责?当下道:“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何况当晚你家大姐姐气急,所言未必就全是事实,唯有事情水落石出那一刻,方能评其功过。但不管如何,我宋沧也不会迁怒无辜之人。”
齐清霏捏着那柄短剑,掷地有声道:“我就跟着苏哥哥一起查。”
此后苏凔利用自己现在在朝堂的地位拿到了当年之事相关的一些案宗,下朝之后几乎日日手不释卷呆在这院里。齐清霏也是每日算着时间过来,帮着做一些抄书整理的事情。虽是繁杂,但二人情意相通,倒把这事儿做出些乐趣来。
功夫不负苦心人,逐条比对之下。苏凔真的找到一处可疑的地方。这件事牵连甚广,光是西北十六城的大小官员供词就有好几十份。他一一翻阅,尽数都能对上。唯独有一件,让人生疑。
说来好笑,这一件正是给宋柏定罪最重要的一件,却是宋柏自己递回来的亲笔信。写的是自己一把火烧了无忧公主尸身。纵然信上原因说是战事已起,鲜卑围城,实属无奈之举。但为人臣子,此乃大逆不道,光此一条就足够宋家满门抄斩。所以这封信自然也作为证据封存在册。
然而在其他卷宗的记录上,最终确定宋柏谋反的是西北十六城众口一词,说未接平城战报,故而导致没有人知道拓跋铣大军已经南下,最后西北尽数失守。且事后清点,发现宋柏本人下落不明,平城三万将士大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由此可断,当是宋柏叛国,与鲜卑勾结无疑。
宋柏常年驻守平城,自然与宋家书信来往甚多。几年不见,苏凔仍然能确定那封信上的笔迹是爹亲笔。这就有了矛盾,如果爹真的没有向其他人发过消息说拓跋铣大军南下,又怎会千里迢迢递一封书信回京说战事已经起了。
他这会还没有想过是那十六城的口供有问题,只是猜想会不会有人截下了平城书信导致消息没能传出去。可这样子的话,又有谁能截住所有平城寄出去的书信呢?平城消息的将士又去了哪,阿爹又去了哪?他想找薛凌来问问,但记起前几日薛凌来信说要离京一段时间。此事到这就卡住了,唯有等薛凌回了二人商讨一番再做打算。
苏凔太过高兴,已经忘了自己要拿这些卷宗的时候,好些大人提醒过:“我说状元爷啊,有些事,你非要去翻他做什么啊。”
他要将手头东西放回房里,齐清霏站在后头看着苏凔背影。她已经足足的年十五了。若是娘亲他们在京,就该给自己及笄簪花,像二姐姐一样,看哪家儿郎优秀,定下百年之约。可谁也不在,昨儿回去,还被长姐好一通教训,说是不允许自己再和苏哥哥往来了。连苏哥哥本人都不在意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为何偏偏齐家反而要在意了?
她又有了些愁思,这些日子,苏哥哥就没做过其他事,一心查案。可如果查清楚当年之事当真与爹脱不了关系,他就能一点都不在意?
“清霏”?苏凔出来之时,看见齐清霏低着头站在檐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脸上不是往日通透笑颜。这个他认识时候无忧无虑的少女啊,现在学会发愁了。是和自己在一起久了吗?
“嗯”?齐清霏听见苏凔叫,抬头一看,苏哥哥已经换了衣衫从里屋出来了,显然是要带着自己出门,瞬间又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捏着剑冲到苏凔面前道:“苏哥哥可是不看那些本子了。”
苏凔侧目就能看隔壁院里的几株树尖,有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一株桃。宋家是读书人,家中长辈不喜欢这些瓜果之物。只有娘亲纵着几个孩子,偷摸在偏僻处留了好几株。待时节一到,他跟大哥宋汜常常避开祖父,爬到树上偷摘着吃。
“不看了不看了,我们出去走走也好”。苏凔知道清霏喜欢纵马。君子六艺,他也是懂的。虽远不如薛凌,但城外官道出不了什么乱子,二人已经去过几次。
齐清霏剑不离身,从齐家搬走,她就再未见过三姐姐。却时常想起,既然苏哥哥并未与自己远离,等见到三姐姐的时候,自己只要好好跟她说说,她是不是会和以前一样,没准还会接着教自己剑法。等苏哥哥一家平反,说不定沈家那位将军妹子更要缠着不放了。
自己非要亲自去当个将军,也才好把她比下去。
二人并未共骑一匹,反倒各自提着缰绳在道上,任由马儿随意往前走着。齐清霏看着远方,自觉奇怪。她与三姐姐时,一心想马跑得快些才好,要转眼天际那种。但和苏哥哥走一路。就巴不得这马一直原地踏步都行。人坐在上头,两旁景物自行划过眼帘,身旁是自己喜欢的男子,世间再无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偏偏苏凔想起了别的事,他坐在马上,本是决定下午好好走走。但城外寂静,人一静脑子就不听使唤的去想困扰自己的事情。他已经找到了证据有矛盾,如果,如果再有个人证的话,是不是让皇帝重新再查这件事的可能就大一些?他看向身边齐清霏,嗫喏着不知要如何张口。
齐清霏奇怪道:“苏哥哥这般瞧着我做什么?”
“清霏?”
“嗯?”
“你是否真的想帮我查清当年之事?”
“我当然想啊”。少女一勒缰绳,让马儿稍停。认真的看着苏凔道:“我不仅想,我还希望苏哥哥明日就查清,到时我就去军营报个名,等我当个将军,皇帝自然会帮我也赐婚”。她手舞足蹈的扬着剑,毫不顾忌的说着这些原不该是闺阁少女说的话。
“梁从未有过女将军。”
“以后就有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当个将军?”
“不是..只是我.......”
“那就没关系,你自好好查案,我迟早都能当个将军”。齐清霏轻踢了一脚马肚子,催着马走,决定不等三姐姐了,回去就再拜个师傅。
“清霏。”苏凔让两匹马靠近了些,郑重的扯住齐清霏袖子。他想说的事情,有些难以启齿.
齐清霏看着苏凔骨节分明的手落在自己衣服上,瞬间移开目光,不敢多瞧。她不比家中几个姐姐男女大防,那也无法接受这般亲昵举动,不然早就和苏凔骑一匹马了.
“嗯?”
“清霏,我已经在案卷中找到一些疑点。”
“真的?”齐清霏瞬间忘了那点娇羞,惊喜的看着苏凔,道:那苏哥哥什么时候跟皇帝说呢?”
“光是这个,恐怕还不够,我想…….”
“你想做什么,快说呀。”
少女的脸太过无邪,苏凔忽然觉得自己玷污了这份情谊。他不敢直视齐清霏的眼睛,却还是把那句话问了出来。
“你能不能,你能不能让你大姐姐去作证,无忧公主一事,是朝中有人陷害?”
天光云影都刹那失色,齐清霏脸上的笑意也随着她明白这句话而逐渐定格在脸上。她没回答苏凔的问题,反问道:“如果不是我爹不能言语,那苏哥哥是不是要让人将我爹下狱逼供?”
她不知朝事,只听过府里请的戏班子。犯了错的人,都会被丢进大狱里。如果不说实话,就会被人严刑拷打。当初她以为自己用三姐姐给的兔子杀了人,吓的一整晚梦见自己被人拿着鞭子抽。
可那种恐惧亦比不上此刻之万一。
苏凔急忙解释道:“我不会,我自会为齐大人求情,他必然是一时糊涂。何况你和你大姐姐不知情,皇上不会怪罪的。”
“万一我爹不是一时糊涂,他就是个坏人呢?”
“清霏…….”
齐清霏勒马回头,一夹马肚子,不顾苏凔在后头急追。她只想快些回陈王府,叫长姐跟自己一起回乡。京中再无任何值得齐家逗留的地方。且苏哥哥…….苏哥哥对薛宋一事执念极深,不管自己愿不愿意,他都会去翻案。
也许,也许会派人来强迫大姐姐去做人证,指证自己的亲爹。
她泪水涟涟,她曾经以为苏哥哥可以不在意此事的。原来到头来,轮不到别人在不在意,而是她无法不在意。
苏凔终未追上齐清霏,两人本出城不远,进了城之后,不得行马太疾。苏凔有所顾忌,前头齐清霏却浑然不觉,自然就没追上。
他将马牵回集市,想着也不要紧。此事为难,不怪清霏一时难以接受,但她深明大义,也许过几日就想通了,到时薛凌也已经出现。集人证物证一起,又有陈王妃口供,薛宋俩家的事,必然能再查一查。
苏凔不知道的是,此生再未与齐清霏有过只言片语,相见既是薄命期。
九连环(八)
李阿牛是晚间来的苏凔处,现在他已经不用轮值了,自是没有晨昏点卯一说。但那天齐三小姐走后,剩下的人说话俱是吞吞吐吐。他自认和苏凔三年情谊,没想到居然连句实话也难问出来。一气之下,鱼也懒得吃了,拎了剑拂袖而去。
回去了仔细想想,自己也有那么些不想见人的事,啊凔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没什么必要强人所难。可再想抽个空过来瞧瞧时,又到了该去朝廷报道的时候。是的,不是衙门,而是朝廷。说起来官职不大,不过是个指挥使,但前头挂的是殿前二字,意义就截然不同。何况他以前不过是个巡城卒,在京中无任何贵胄亲朋,这不亚于一步登天。
上任之后,新交暂且不提,那些旧时好友少不得见天的来庆贺,又乔迁新居。各种杂事堆下来,他直到今日才有时间来苏凔这。不过,不全是为苏凔而来。他更想问问“齐三小姐”究竟是什么身份。
来了却看见苏凔伏在桌头,酒坛子碎了好几个。苏凔不喜饮酒,既是到了兴致处大多就是浅酌几杯,少见这般放浪形骸。李阿牛连忙冲上前将其扶起,喊了两声“啊凔。”
苏凔缓缓睁开眼,见是李阿牛,忙醒了醒神,整理下衣衫道:“阿牛哥怎过来了。”原他并未醉,宋家少时不许饮酒,去了明县又喝不起。他觉得此物灼喉,拿了好几坛子想给个痛快,到底也受不了酒气。故而地上碎的坛子,其实大多是他失了德性,拿起来摔了。
这会见李阿牛前来,颇有些不好意思。不等李阿牛开口,忙蹲下去收拾地上狼藉。
李阿牛将剑放在桌子上,也蹲下来一道捡着道:“怎么几日不见,你倒喝成个醉鬼,以前不见你这样。”
世事真是无常,他二人一道进京。李阿牛街头落魄,正值苏凔皇榜折桂,打马长安,而今李阿牛也算是登得天子堂,还说过来与苏凔庆贺一番,却看见他这幅模样,难免感慨。
苏凔将一堆碎片集拢,道:“也无旁事,阿牛哥怎这个时辰过来。”
苏凔自然是为着齐清霏的事,他回来之后又恨又恼。一会恨自己,一会恨齐世言,到最后连薛凌一起恨上。这些事,怎么就偏偏撞在一起了,但凡其中一件不相关,他也不会落到如此进退两难的地步。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然已经对齐清霏水说了那个要求,怕是这会再找上门说不用了也无法再挽回。何况….他又抱有那么一丝微弱希望。甚至骗自己,这本就是陈王妃该做的。
到底是齐世言参与了陷害宋家不是吗?难道齐家就不该有个人为这件事负责么。虽然齐世言瘫痪了,好歹仍能回家颐养天年,甚至于齐家其他人还都活的好好的。而宋家,宋家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抄斩。纵是三杯两盏,仍有酒意,亏得苏凔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刚刚伏在案头,想的是,为何当日齐世言不干脆被气死了算了?
假如他死了,没准清霏的顾忌就小一些,会帮着自己作证。
人心之贪婪,得寸,则想进尺。圣贤书,只能压制这些念头,却无法将它斩草除根。只要人稍微一放松,就免不了要生根发芽。苏凔一开始还因为自己是罪臣之后而在齐清霏面前惶惶不安,盼着她能不嫌弃。
可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从薛凌处知道齐世言所作所为之后,在齐清霏面前偶尔是有些高高在上的,为自己愿意原谅两家过往的高洁品性。仿若自己已经做到了圣人所为,要与他苏凔在一起,应该也是个圣人才对,所以,齐清霏应该去劝着陈王妃上朝作证。虽然此事有违人伦,但不失为大义。这也是为什么他再三纠结,还是开了口提。
李阿牛自是不知院里风月,见苏凔没醉,稍许放心。道:“那日走后,放心不下你,早该过来瞧瞧,只是这两日事多,耽搁了。”
“去亭子里说话吧!倒是还有几尾鲜鱼养着,此处再没别的什么吃食了”。苏凔挪着步子往里走。他晚间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空腹喝了些酒,心里头烧的慌。其实也不怎么关心李阿牛要不要吃啥。只是人来了总没道理赶出去。走了两步记起李阿牛高升了,自己在朝堂上还曾见他面圣,只是当时两人不好说话。这会倒是该恭喜一声。好在这宅子里刚巧有些鱼搁着。
李阿牛再也不是三天两头吃不饱饭的人,这会也是吃了才过来,只是看苏凔这般神情,没有多讲罢了。两人一路走到亭子处坐下来,还是语有凝滞。
李阿牛叹了叹气道:“可是因为前几日齐三小姐一事?是我那天问多了,你要不愿意讲也没什么。谁还没点见不得人的呢。”
苏凔听他这么说,胸中悲愤愈盛。若前些日子,他还真当自己是见不得人。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阿爹,可信任总要有个由头,他对薛宋一案毫无证据,当年阿爹又远在千里,单凭那点相信也很难一口咬定宋家是冤枉的。夜深人静时,难免会怀疑自己没准真的是反贼余孽。可现在已经有了物证,又有人证证明当年无忧公主绝不是他爹所害。
凭什么,他宋沧还见不得人?
苏凔看着李阿牛道:“我不想再瞒着阿牛哥,可说之前要问一句。假如我是朝廷钦犯在逃,你会去皇帝面前告发我吗”?他并不盼着李阿牛说不会,他根本不关注李阿牛在想什么。
更多的,苏凔是在等李阿牛帮忙做个选择,如果李阿牛说不去告发,他就让此事再缓一缓。如果李阿牛要拿他入狱,也正合心意。他就以死明谏,让皇帝重新彻查。
李阿牛却没正面回答,眼神躲闪道:“你怎么能是朝廷钦犯呢”。他想起两人认识的时候,苏凔才十四不到,十多岁的孩子能犯什么事成为朝廷钦犯?这几年,两人又一直在一起,做过什么,自己也是知道的。可他却没斩钉截铁的说不会去,因为,那天下午、劫囚、齐三小姐、薛凌、宋沧。这些他自认为熟悉的人,似乎,有什么事情是他从来不熟悉的。
苏凔却没听出李阿牛语气里的躲闪,还以为他是不肯相信。干脆不再遮掩道:“我就是,当天下午不与你说,是怕拖累到阿牛哥。我就是宋沧。是当年造反之人宋柏的儿子,早该死了的,可当天你也听见了,我在被押往断头台的路上,让人给救了下来”。
他说的又悲又怒。按梁律,年十六以下的男子若非自身有什么重罪,大多是流放。可当年宋家满门抄斩,几个伯伯家的三岁稚童都没能例外,独他一人活了下来。死去的人想什么已经不知道了,可活着的人,竟千百次的想去死。
就比如现在,他恨不得自己早些死了算了,为何当年活下来的那个不是大哥宋汜呢。人生固然乐事不少,可有的时候,就是那么一点点的苦,你只要细细品尝,能把所有的甜都盖过去。
李阿牛将本来放在桌子上的剑捏到了手里,他在做巡城卒的时候就嫉恶如仇,何况现在已经是皇帝的人,若苏凔真是逃跑多年的要犯……自己上任就能立下大功一件。要知道朝廷钦犯是如今的状元爷啊,天天都能近皇帝身侧。
他赶忙把脑子里念头压了压,自己和苏凔三年情谊,啊凔从未做过恶事,自己要是这么做的话,未免太不是个东西。
可是…..李阿牛的手指不能松开剑柄,尽管苏凔还在唠叨些什么,但李阿牛已经听不太清了。他知道苏凔基本手无缚鸡之力,这院子里又没旁人。
“现在你知道了吧,齐三小姐就是薛凌”。苏凔心如死灰的说了一句。
唯有这一句入耳,李阿牛瞬间清醒,将抬起三分的剑又按回腿上道:“你是说她,真的是薛将军的儿子”?明县太小了,李阿牛从未听过什么传闻轶事,就薛弋寒的名头还是这几天私底下问了问才知道是村里偶尔提起的镇北大将军。
“对,我也不知道为何她是个女儿身,正是她当年将我劫出来的,又让苏夫人送我到了明县,认识了阿牛哥你。我一心苦求功名,就是为了回京,为薛宋两家之事讨个公道。”
“难怪..难怪她这般厉害。”李阿牛将手上重剑按的牢实了些。
一说到薛凌,苏凔话也多了点。从当年二人如何逃跑,到薛凌如何成为齐家三小姐。苏凔发现这些事说出来,发泄了一番,人稍微好了些。他当是李阿牛信了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故而没有抓自己去领赏。人清醒过来,总是庆幸自己还活着的,不然怎会有寻死觅活一说,感激道:“今日实在失态。阿牛哥见笑了。”
李阿牛摆了摆手道:“罢了,你早些休息。”
两人告辞之后,李阿牛走的飞快。再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他刚刚根本就没听到苏凔说什么已经找到了证据,薛宋两家是冤枉的。若不是一句“齐三小姐”,没准两人这会已经走到衙门口了。
这几日迎来送往给人带来的冲击太大。从明县来京城时,看到那几条街,觉得此生能在这儿扎根已经是福气了,没想到上了金銮殿,他才知道万人之上是个什么样子。可惜啊,他李阿牛生在明县,没生在皇宫。这辈子当皇帝是没戏了,想想都要砍头。但像站在最前头那几位大人一样总可以吧,就如同前儿见到的那霍统领,居然就是当天和自己一起救下娘娘的那位。
好端端的,啊凔怎么就要提起齐三小姐呢?李阿牛拎着那柄重剑边走边想。
直回到住处,郭池还没睡。要放以往,正值月底,月例银子没下来,只能吃糠咽菜。这会他却是捧着一只肘子啃的满嘴流油。当时和李阿牛八拜之交,还说要看顾他呢,这才过多久,就轮上别人看顾自己。
好在两人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郭池是真心实意为李阿牛高兴。义弟搬了家,一相邀,他就巴巴来了。虽然两人现在身份不同,但是阿牛愿意提携自己就随便提携提携。不愿意也没事,反正这辈子吃喝是不愁了。
他吃的正兴起,见李阿牛推门进来,举了举手上东西道:“阿牛你回了,我给你留了肘子”。这东西两人以前都是发了月银吃上那么一会。现在有钱了,也不敢糟蹋,他手里捧着一只,另一只还在碗里放灶台上好好扣着,免得李阿牛回来吃的时候落了灰。
李阿牛瞧了两眼,莫名就有点反胃。倒不是他嫌弃,而是这两日不知为何,好些人拉着自己一定要去共饮一杯。胡吃海喝之下,再看到如此油腻的东西,就生理性厌恶了。他道:“我在外头吃过了。”
郭池不觉有异,阿牛高升嘛,总是有狗腿子上赶着讨好。但他有点可惜,这两天实在有点热了,也不知道那只肘子放一晚上还能不能吃,自己吃完这只又吃不下了。
二人新买的住处其实并不大,只是比以前的地儿好了太多而已。晚间嫌热,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顾忌。索性睡在了院子里。郭池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十分满足,唠叨道:“咱真是发达了,我都觉得在做梦,你说我当天要是跟你一块轮值多好,没准现在也不用起早贪黑的去点卯了。”
他就是随口一说,李阿牛却一个翻身坐起来,不忘把剑抱在手里,道:“大哥觉得我们已经发达了吗。”
郭池仍未觉得李阿牛有什么异常,半闭着眼睛道:“发达了啊,你瞧瞧那肘子,咱现在想吃就吃,不是发达是什么。不过老弟发达是真发达,为兄发达是托了兄弟的福….哈哈”。他自认为这句话说的文绉绉,很有那些贵人样,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李阿牛沉默了一阵,他真的发达了吗?
九连环(九)
石亓嘴里含着片草叶子,已经在水源处坐了好久。打水这等小事自然轮不到他来坐,不过是行马累了,看着一道河水蜿蜒,歇了下来。
自梁回来以后,他就少有在原来的封地呆着,而是随大哥一起回了父王帐子,开始学着处理族内琐事。适逢夏季,正是水草丰美的季节,各部落之间的冲突也就少,故而还没遇到过什么棘手的事情。为难之处在于,父王因为梁与羯通商一事,开始格外关注起这个被常年忽略的小儿子来,免不了逼着他多学些你来我往的东西,说是以后也好辅佐大哥。
成日里跟着几位老人屁股后头,少有空闲能像今日跑的远些。他其实并不喜欢参合太多胡人五族之间的恩恩怨怨,何况现在羯已经和梁通商了。他见着那些米粮源源不断的从安城一路到羯族王下帐子,草原上走动的汉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长久下去,双方互惠互利,羯族就不用打仗了,何苦再成日里防着这个防着那个,倒给自己找罪受。
呆了一会,石亓将嘴里叶子拔下来拿手上掂量,这是马儿最喜欢的那种长叶茅。这个时节,能长到人腿那么深。再过些时候风霜一起,就全部枯黄了。他以前知道普通羯人要提前抢了收着好给牛羊过冬,居然不知道这玩意在梁人那边能编出各种花来。可惜他当时就买了个蚂蚱,回来想研究着怎么编,拆开就再也编不回去了。想抽个空档儿再去梁看看,爹和大哥盯着自己跟盯贼似的,倒不如自己独居自在。他长出一口气,将草叶子扔进水里,等涟漪上进才牵着马慢慢回帐子里。
虽说羯王的帐子也是会搬动,但比普通人总要讲究些。且身边随从也多,每次一驻扎,方圆数里也跟城镇没有太大的区别,无非就是脚下踩的,是草皮罢了。至居地外围,石亓松了手里缰绳,将马丢给外头守着的,径直往中心处自己帐子走。走近了却发现有个下属在门口等着,见了他立马迎过来道:“羯皇找你早些过去。”
每天都各种琐事,石亓不耐烦也无可奈何。门都没进,转身往王帐走。他道时,羯皇还有石恒等一干重要人等早就到了。胡人规矩没那么多,石亓穿过人群喝了一碗马奶站到角落里,反正他也插不上什么嘴,就是来凑个数,美其名曰听听族里老人都怎么干活儿。
众人看在眼里也没当个事儿,大王子生的早,当家立事的时间也就早,等小王子出生的时候,难免羯皇偏心点。反正大家伙儿也不指望他啥,废点就废点了。要不是通商一事,没准现在还在哪个草窝里抱着个女人打滚呢。
石恒却走过来一把把石亓拉倒众人中间道:“这事儿当初就是你起的,现在也给我好好听着。”
羯皇一直坐着没怎么说话,倒是底下人七嘴八舌。
“有什么好说的,我早说汉人奸诈。”
“不卖不卖,没有也不是活不下去。”
“就是羯人自在生活这么多年,死也是站着的,上次去了还要给人跪着行礼。”
“真要活不下去打一场就是了,凭啥马背上的跟那些矮子说话还要低声。”
石亓听了好大一会,才弄明白是通商的事儿出了问题。也不能说有问题,双方还是在正常往来,甚至两边的平民百姓都顾忌小了些。农耕的少肉食,放羊的少米粮,交换着是皆大欢喜的事儿。
但是石恒感觉双方之间大宗的来往在逐渐减少,虽来人说是梁国上下也缺,但他遣人去打探了一番,还是发现了不对。很多想要来羯的商人被梁朝官员扣下了。多送些钱,渐渐也就知道限市一事儿。这会正和众人商量要怎么应对。
石亓有些来气,这通商根本就没几个月,年初令下,但不知为何,足足过了两月之久才正式开始,还没到一年呢,梁人那边居然又搞出这破事。但他此时并未发言,等众人散尽了之后才对石恒道:“大哥,我们再去梁一趟就是了,问问那皇帝,他要通就通,不通就不通,搞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石恒远比自己弟弟成熟些,笑道:“是打算叫你收拾一下,不过,我们不去大梁,去鲜卑王城,拓跋铣邀了好几次。爹叫你跟我一道去看看。”
石亓去鲜卑办过一些事,惯来瞧不见鲜卑嘴脸,听说自己又要去,当下不乐意道:“怎么又要去,叫我做什么。当务之急不是解决梁人的事吗?”
羯皇坐在上头看两儿子吵闹,难免有些叹气,老来子啊,他是疼的多了些,又想着又大儿子撑着自己,实在是太放纵小儿子了,当下道:“不必多说,老实跟着你大哥,梁人那边的事不用管了。”
“爹”,石亓尚不服气。羯皇却不耐烦,摆了摆手让俩人赶紧走,他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人啊,总有老的时候。在汉人眼里,四十五岁没准还如日中天。但在这草原上,要靠拳头来说话。他的拳头,已经不怎么硬了。虽说羯族里头,也不拘泥于谁来统领,但他总想给儿子多留点啥。不然,哪能跟鲜卑对着干,独自去梁求和。那件事办的出奇顺利,他还以为有个好开始,这才过了多久的事儿。
石恒拉着石亓,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直接拖出了帐子,道:“长点脑袋吧。”
石亓挣脱不了,踢了两脚道:“我又不继承王位,长脑袋有什么用,你要去鲜卑就去,我不去。”
石恒松了手,走在前头道:“跟我回自己帐子说话,由不得你,明儿就要起身了。”
石亓没有挪步,低着头道:“大哥!我都不想回爹这,还不如自己过的痛快”。他心里头气愤,语气也急。
石恒回过头来又推了他一把道:“你看不出来吗,梁人皇帝就是想吊着羯族胃口。但有点东西总比没有好。爹叫我们过去是看看拓跋铣想做什么。能不与鲜卑起冲突,就尽量先维持着。你是想又打起来不成。”
“那我过去也于事无补啊,咱就吃自己的饭,谁也不得罪,怎么会打起来。他拓跋铣也不能如此不讲道理吧。”
石恒已经走出好几步远,道:“你快些给我跟上来吧,这地儿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他进到帐子,瞧石亓还没跟上来,也没出门再催。石恒比石亓大了好些,更容易想透其中缘由些。梁人是最近才下的限市令,而且据说是因为当朝的相国提出和鲜卑也要议和之后才制定的。这件事的背后没准是鲜卑在捣鬼。
几百年来,五部之间争斗不断,谁也不服谁。但是拓跋铣父亲上位以后,曾游说五部联合攻梁,说是要共分中原。石恒那时还太小,没有参与。不知道是拓跋铣父亲是真的能力出众,还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所有人都动了心。反正最后五部空前的团结,集数十万大军打算南下。
而梁国当时薛弋寒为将,亲自镇守平城。到最后,战火都没烧到梁境内。于胡而言,无疑是一场惨败。各部纷纷散了,回到自己的地头修生养息。
等事后回忆起来,这一仗,分明是鲜卑有意设计。其余四部人马在前,几乎死伤大半,而鲜卑人的军队由于处于最后,几乎没损伤一兵一卒。如此情况,鲜卑突然发难,其他四部自然毫无还手之力,拱手称臣,一持续,就是快十几年。中间也有少数宁死不服的,即被拓跋氏血腕镇压。
所以,梁胡十几年无战,固然有着薛弋寒的原因在,更多的还是拓跋氏想要先彻底一统草原,再行南下。
最先明白过来的,可能要属羯皇了。羯人与鲜卑差不多,都有个和汉人接壤的好处,受中原文化侵袭较深。在其他几部还在感叹是梁薛弋寒太过英勇的时候,羯族就察觉处事态不对,这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唯鲜卑是尊,不敢有半点忤逆,想等羯族恢复一下元气。结果却发现,鲜卑根本就没有让其他部落存活的打算,而是处处制约,一步步蚕食鲸吞,想要独占整个草原。羯皇每日发愁却又无可奈何,直到小儿子提议要去梁求商,便孤注一掷。
所以当与梁国一出问题,他与石恒担心的反而不是通商,而是鲜卑那边是否已经知道羯族有了反心。如果这个时候打起来,羯族于鲜卑,基本是没什么胜算。
可石亓哪里知道这些过往,他一心想着梁人出尔反尔,就像…..不是就像,分明就是那个杂种。磨磨蹭蹭进到帐子里,他还在做最后挣扎道:“大哥,我真的不想去。不就是通商吗,为什么不去梁,反而要往鲜卑?”
石恒叹了叹气,拍拍旁边褥子道:“坐。”
石亓依言走过去坐下来,大哥最是宠着自己,多哄两句没准就不用去了,要说他最不喜欢的人是谁,除了那个杂种,头一个就是拓跋铣。
石恒道:“你怎么就不能管管事,梁通不通商,不就是鲜卑在看着么,我们不去走一趟,难道还能把刀架梁人皇帝的脑袋上逼他不成。”
石亓又摸着屁股跳起来道:“我就不信鲜卑还管道梁人那儿去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三年前打完仗他们彻底闹翻了。”
“你上蹿下跳的做什么。”石恒看着石亓,没好气道:“总之这事儿和鲜卑脱不了关系,我们的人已经打探过了,不如去当面问问拓跋铣,他想怎么样,心里也好有个底。”
“我不去。”
“由不得你,你自己不去自然有人押着”。石恒懒得再看石亓,转身去收拾东西。他已经和爹说好了明日就启程。这里离拓跋铣的王都也还有差不多两天的路程。人总是要长大,爹老了,以后就是石亓帮着做事,这么毛躁实在是很难当大任,偏又赶在羯族这个风雨之秋。
有些时候,他是与爹商量过的,中原人能以一国统之,五部没准也真的能合在一起,可羯皇反问了一句:“中原都是汉人,可你出去看看再说,鲜卑和羯族,和羌氏,真的半点分别也没有吗。”不等他答话,羯皇又继续道:“你可见,咱羯族的马能跑到哪?现如今,只能跑到哪?”
是了,他小时候,马是能跑两三日的,如今,稍不注意,就跑到鲜卑的地头上去了。
九连环(十)
老李头几人起了好大个早,他筹备了这数日的药铺就要开张了。绿栀捏着个燃着的火折子,站爆竹旁,开心的喊道:“我点啦。”
老李头觉得自己弯了好些年的腰身这会都直起来了,连连点头道:“快些点吧。”
赵姨夫妇两人也喜滋滋的站在一旁捂住了耳朵,绿栀小心翼翼将那点火星凑上去,“霹雳啪啦”的声音转而就响彻了这条街。“开张啦!”她退到一旁大喊。
药铺开张三日义诊,药材也免费。这消息一早就散了出去,早早就有些穷苦百姓在门口等着了,听她这一声喊,一窝蜂涌了进去。新招的学徒叫石头,这会跟在老李头身后,焦急的喊“大家慢慢来,慢慢来。”
等爆竹燃尽,绿栀抬头笑吟吟的看着门上对联,她在齐府是学过一些字的,可惜分不清里头讲究。不过爹说,又不是读书人,就图个喜庆,捡着李伯伯说的两句话,花了五文钱请人写了来,亲自贴了上去。
长恨身无济世手,但求胸存悬壶心。正中间是块像模像样的牌匾“存善堂”。李伯伯说,既是指心存善念,又是指希望世人善意存于之处。反正她怎么看怎么欢喜。可惜小姐好些天没回来了,不然还能赶上今日开张。
看了好一会才进到院里帮忙,真正能问诊的大夫只有老李头一个,且他不是样样病症都精通,又是第一日开张。难免有些手忙脚乱的。绿栀跟娘亲等三个人一会抓药一会扶人,也是忙的脚不沾地。直到中午人群渐少,才有功夫坐下来喝口水。
赵姨揉了揉腰道:“这倒比在齐府还累些”。她说的可是句实话。在齐府,看着火还能偷个懒呢,哪像今儿,喘口气的功夫都要被人催。根叔也点头称是,道:“说辛苦,还是他李伯更辛苦些,瞧,这会还没歇下来呢。”
老李头是还拿着好几张纸在仔细看,那些都是他那会有点拿不准的病症,全部记下来了,交代病人明儿再来,他先多翻翻医术,免得耽误了别人。石头一个半大小子也是瘫在地上大声喊累。
唯绿栀歇不下来,这头忙完了,又跑去后院翻动晒着的草药。出来见几个人都坐着不动,又自告奋勇要去厨房做饭。
赵姨从未见自己女儿这般开心过,有些不解。要说在齐府,女儿命好被夫人看了去,就跟在后头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哪像今天,累都累死了,还笑的像朵花。
父亲不比为娘心思那么细腻,女儿嘛,好像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从未见过什么时候不开心啊。
绿栀盛了水米放锅里。因为开了药铺,一整天都要熬药,所以家里的炉火没熄过,道方便了家里人吃饭不用再去生火。嫌弃在一旁看着耽误事,让锅子自行煮着。她又跑到了外面跟老李头学着一些简单的药方。
两人说着话难免提起薛凌,只是绿栀多问了几句。老李头就开始连连叹气。她不好再问下去,劝慰老李头道:“想是过几天,小姐就回来了。”
老李头手上动作没停,他是了解那个小少爷的。怎么会回,她从未属于这里过。
绿栀见老李头不置可否,突然有点担心,是不是,小姐不会回来了?
驸马府,永乐公主又恢复了老样子,黄承宣大概是觉得习惯了,竟然也觉得甘之如饴。只要樱樱还在,他还看得见,摸得着。是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霍悭心满意足的拍着鲁文安肩膀道:“安兄弟学的很快嘛”!他从鲁文安刚刚递上来的银票中抽出几张交回给鲁文安道:“来来来,这是你应该得到的,下次也不必全部交上来,爷是什么人,能不分你一分。”
鲁文安接过那几张银票,揣回自己身上,笑的格外谄媚,道:“谢谢爷,谢谢爷。”
见霍悭摆了摆手,鲁文安赶紧退出房门。这些事,他学起来也快的很啊。交给霍悭的银子,本来就只有一半。他不想这么搞,可是他真的不知道钱哪来。要招兵,要买粮。没这两样东西,他拿什么防胡人那些狗。但霍悭压根就他妈不管这些。
往平城那带行商的人,有了新的传言。城里有个安鱼,比他妈谁都很,过去的银子,他至少得吃掉四层。那一带本就没啥人做生意,这么搞还有谁去啊。
魏塱微微皱了眉,疑惑道:“苏凔?他查薛宋俩家的事儿做什么?”
这来来往往的人,在这一刻,似乎毫无交集。实际上,却如一只九连环,环环相扣,少一不得。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因为某件事汇于一处。
要么,解。要么,碎。
沆瀣(一)
推开窗,外头是一片艳阳。已经好几天不曾歇下,薛凌终于于昨夜到达鲜卑大都。手脚并用的比划才找了个客栈住下,一直睡到现在。这一路山山水水与去年底往平城时一般无二,只是花红柳绿到底比冰天雪地到底多了几分颜色。另外,就是她没有经过平城了。
从京中到平城昼夜行马,差不多三日余即可到达。但马跟人一样,再好的身子也经不住折腾,故而累了就得下来慢慢走着。一路到宁城时,她又歇了一晚,自然是少不得去以前的地方看看。看得多了,脑中杂念更多,干脆就绕了个道。出了梁国,在草原上又行了一日有余,才到达鲜卑的王都。
与羯人游牧不同,鲜卑受汉人文化影响更深,其王族拓跋氏也是传承数代,选了比较安稳的地方建立大都,称王城或王都。这些资料,小时候零零散散的看过不少,这会要翻,也能翻出。因此,这次倒比上次找羯人的部落容易,起码目标明确,一路前往即可。
昨晚天黑不觉得,现在看来,街上吩嚷,人流比之京城也并不逊色多少。间或还有几个汉人行走其中。薛凌对鲜卑还算熟悉,知道那叫行胡商。梁人古来有之。莫说梁胡族别不同,就是梁国境内一城之隔,所产之物也是大相径庭。你看我的更好,我却觉得你手里稀奇。自然有人两地来回倒腾,赚取不菲的银钱。
虽然国与国之间没有大宗生意来往,但这种寥寥数人的来往,官府却一直不禁止。薛弋寒在时,薛凌也经常看见有三五人的商队驮着些梁国特有的小玩意往鲜卑去。只是,那时候双方已经很多年不打仗了,现在西北之痛才四年不到,鲜卑王都居然也是汉人不少,着实让她有点惊讶。
看了一会,薛凌收回目光,对着屋里铜镜换衣服。来时,她换了男装,为的是骑行方便,当然还有一点赌气的成分,存心想看看,能否有人认出她是薛弋寒之子。跑了这几日,心里头终是又放下了一些。而且,来鲜卑是为了尽快见到拓跋铣。自然是越引人注目越好。这个王都大街上,应该再不会有什么比一个独行的汉人女子更引人注目了。
在齐府生活了小半年,别的没学到,发髻倒是挽的熟练。首饰胭脂也随身带了些,将就着糊脸上,铜镜里人影瞬间变了模样。薛凌手指触上去,突然想道:这铜镜,怕也是梁国贩卖来的。
胡人五部中,她最熟悉的应该就是鲜卑了。按梁人史书上说的,胡人很久以前差不多是五分天下,谁也不惧谁。但不知为何,自她出生起,胡人就是鲜卑一家独大,又正对着平城,是日常重点防护对象,薛弋寒念叨的自然更多些。不过,不管是鲜卑还是羯族,胡人的工艺实在差梁太远,铜镜这么精细的小玩意,草原上是长不出来的。
换好衣服下楼,果然大多数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她生的秀气,这两年养的皮肤白净,再加上身量又矮一大截,明显是个汉人。王城里汉人也见的多,但正如薛凌所想,一个独行的汉人女子还是太过引人注目了。
事情虽然急,却要慢慢办,今天能在大街上把鲜卑王宫的事情摸熟点她就很知足,再等天黑了看看能不能偷溜进去看看。虽然对王都还算有据可依,但史书上似乎并没写到有哪个梁人曾去过鲜卑人的王宫里头。
薛凌对周遭目光浑然不惧,袖子平意已是十分安全,更莫说她还带着轻鸿。只要不是鲜卑的军队直接围过来,就是高出两个头的羯人,她也自信能砍的和自己一般齐。
不料薛凌刚走下楼,路口就冲过来个十岁左右的鲜卑小孩子抱着她腿不放。幸好手收的快,但她被吓的不轻,冷了脸没说话。鲜卑与汉人语言不同,这么个小孩子更是没什么好说的。
小孩子却笑的灿烂,见薛凌不说话,字正腔圆的喊:“姐姐,姐姐,你可要买个人帮你传话,我很便宜的。”
原来王都时常有汉人过来做点买卖,有些会自己带着个懂两地语言的人做中间翻译,却也有付不起钱的小商人,只要给的银子是真的,其他也不拘泥说了啥。就有本地的人钻起了这里面的门道,千方百计学了汉人生意,专做那些商人的传话人,赚些小钱。小儿精明,一见薛凌汉人,身旁又没个人跟着,立马贴了上来。
薛凌对买这个词不是很理解,在梁国,买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她可没啥打算带个胡人回去。
小孩子还在祈求:“姐姐,我只要二十文钱一天,很便宜的”。在王都,这个价钱其实已经不便宜了,不过是看薛凌像是第一次来,诓她的罢了。
但这个钱对薛凌来说,实在不是什么事儿。且听小孩子说是按天算,才明白大概两地文化不同。说白了,只是给自己打工而已。这就很合人心意了,虽别人讲述过的话不能全信,但出了拓跋铣,其他人说什么实在没什么重要的,带着个能传话的,起码吃饭方便很多。
薛凌蹲下身子,和小孩齐平道:“你什么汉人话都会说?”
小孩子道:“那是自然,我爹以前是跟汉人做生意的,我从小就学,什么都会。”
几个字说的连贯,腔调也模仿的很到位,就是断句有点坑巴。因年岁较小,听着道不算怪异,反而有几分逗人乐的感觉。薛凌亦有点想笑,她来之前特意换了些碎银子,拿出一块来在小孩子眼前晃了一晃道:“好啊,我买你了,你就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走。”
小孩子看着那块银子,吞了吞口水。他听阿爹说过有些富商很是大方,随手就是一大块白银,可自己从没遇到过。他还小,自然不知道,这三四年来,一个汉人若不是走投无路了谁往鲜卑跑,自然是一文钱都看重的要命,哪还有多的给别人。
薛凌看他半天不拿,便塞到手里,道:“总得给我说个名字吧,不然我叫你什么好。”
“吉祥,我叫吉祥。这是汉人的名字,爹说你们汉人喜欢”。吉祥不可自信的把那块银子放嘴里咬了咬,然后才小心翼翼放进兜里。这一小块,没准能买头羊呢。
薛凌失笑,慢慢起了身。吉祥说的没错,汉人还真是喜欢吉祥这个词。
有了个能开口的,行动就方便了很多。此地虽然跟平城有段距离,但差距反而比京城和平城之间的小。吃食风俗也相近。薛凌好久没回过平城,再吃到这些草原味浓的东西难免心生欢喜。
想是给了钱,吉祥也开心的很,一路叽叽喳喳没停过。最令薛凌满意的是,这地儿竟然不禁止骑马,只要速度慢些,不伤人即可。薛凌乐得快些,大手笔直接买了两匹,想着回去时不要了丢给吉祥也行。两人一整天吃喝玩乐,将王都几条主街转了个便。自然,也找到了王宫的位置所在。但薛凌看了一下守卫,还是挺严密的,比起魏塱那狗的皇宫也差不多。自己要硬闯,还真是有点难,关键是看着地儿也很大,就算自己进去了未必就能找到拓跋铣。
再回客栈的时候,脸上焦虑就多了些。吉祥在旁边看着,小心翼翼的问:“姐姐是不是嫌我今天不怎么好?”
薛凌看了他两眼,道:“不是,只是我在想事情。”
吉祥马上又换了笑脸道:“那可太好,明天我就来此处等姐姐吗?”
薛凌凝了凝神,明天,明天她还真是不知道去哪。只是随口应道:“嗯,你明儿还来这就行了。”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吉祥临走又掏出两个铜板给店掌柜,一溜烟跑了。
薛凌在上头看的分明,怪不得她一出门就被吉祥抱住腿,合着店掌柜两头吃好,见着有汉人来就通知这些会汉话的人。所以天底下的人都差不多啊,管他是胡是汉,还不都是为点利。
昨夜入睡的早,今儿又是睡到午间才起,因此回了房也还没什么睡意。薛凌想算计下明儿去哪,才发现房里也没个笔墨啥的,只能沾着水在桌子上比划。一个普通梁人,说要见皇帝,似乎有点异想天开了。何况此刻是人生地不熟的鲜卑,这件事确实犯难,理了好久都理不出头绪。但薛凌算过,她至多能在鲜卑呆十天。加上来去路上耽搁,这就快一月了。一月足够发生很多事,不知道京中能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十日之后,此事成与不成,她都要启程回梁,不能说是时间充足。
今天,就算是整整的一天过去了。进度仅仅是找到了去往王宫的路而已,难免她有些焦躁。
吉祥第二天早早就蹲在了客栈门口,但薛凌都走到他身边了,他还没认出来。薛凌站了片刻,忍不住拿脚轻踹了一下。吉祥下意识说了句鲜卑语。
薛凌虽听不懂是啥,但看他表情就知不是什么好话,并未恼怒,却拿手指戳了一下吉祥脑袋道:“说什么呢?”
鲜卑人身上各种珠串多,吉祥猛地一下站起来,哗啦声一片,睁大眼睛盯着薛凌看了好一会,挠挠头道:“姐姐?”
薛凌懒得管他,前头走着道:“跟我走。”
吉祥紧走几步跟上来,惶恐的问:“姐姐,你怎么成了这样。马,咱的马还在客栈后头”。他以为薛凌又要像昨日一样四处乱逛,有马更方便些。鲜卑是马上打下来的天下。莫说男孩子,就是小女生也是少有不会骑马的。他看着小,实际上,草原上的野马都训过了。
薛凌摆了摆手道:“今儿不骑马了”。她已经找到了好去处,只是得先寻个地儿吃点东西,最好是有汉人开的茶楼酒肆就好了。昨日吃的油腻,今天胃口都不怎么好。
吉祥还在小声念叨:“姐姐怎么穿上男人的衣服了”。鲜卑不比汉人注重名节礼仪,从未有过女儿不能抛头露面一说。自然没有什么女扮男装一事,因为不需要。吉祥从未看过如此行径,难免觉得十分怪异,跟在薛凌后头都觉得臊得慌。
薛凌没工夫管小孩子在想什么,转了一圈也没看到自己想找的地头,只能转身问吉祥,道:“有没汉人开的吃饭的地方”?她知吉祥的汉语虽说的比较顺,但对一些特殊的名词却不太理解。故而说的直白,免得吉祥听不懂。
吉祥歪着脑袋想了会,拉着薛凌绕了好些时候才找到地儿。说是汉人开的都有点抬举,原只有老板娘是汉人,看着有些年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嫁过来的。见了薛凌,倒是十分欢喜。说好久没见这么俊俏的后生来此地了,端了好些本是自家吃的东西出来。薛凌没多吃,反倒是吉祥贪新鲜吃了好些。
昨夜想事情久久不能入睡,今早也是贪眠多了一会,现下吃完饭,都快到正午时分。薛凌看着吉祥,面又难色,总觉的不太好问小孩子此处青楼在哪,偏昨儿又没顾上留意这个。
她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思索了很久。如果在梁,要想见到皇帝,一蹴而就不太现实,倒不如先结交个达官贵人。可如果没路子,高门侯府的,也不会接待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最好的方法嘛,还是去认识几个败家子才好。这事儿就好办多了,赌坊茶肆青楼,里面的几乎一抓一个准。但她想了想,好像赌坊和茶肆里头的门道自己都不太熟悉。唯有青楼,以前经常去扛苏远蘅,再清楚不过了。
天下雄性一个模子,便是那端正清雅的齐世言,还抱着雪色滚了滚。想来这胡人也八九不离十,应该有个青楼什么的,当下就决定天亮了去青楼看看,逮着个富贵王爷之类的讹一把。这种人比较好骗,何况自己也不缺银子。
眼看薛凌坐那长吁短叹了好几声还不说话,吉祥主动问:“姐姐可是还想去什么地方?”
薛凌心一横道:“你知不知道哪天街上有青楼?要大点的。”
没想到吉祥压根不明白青楼啥意思,薛凌那会还想着吉祥听不懂太汉人化的词语呢,这事儿一尴尬就忘了。不过现在更尴尬,先结了账。又拉着吉祥行到个无人的角落。
薛凌尽量婉转道:“就是,可以买女人的地方。”
吉祥似乎还是不解其意,忽闪着眼睛问:“买哪种女人?”
薛凌更进一步道:“可以,买来睡觉的那种女人。”
吉祥这才恍然大悟道:“这个可是有好多地方卖的。不过姐姐买这个做什么,你是来买回来拿去汉人那卖的吗”?他忽然小有伤心。原鲜卑的奴隶制远比梁还要更残酷些。吉祥根本就没明白薛凌要找的是青楼,还以为她问的是奴隶。
薛凌又比划了半天才明白俩人说的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十分气馁。懒得再遮遮掩掩,没好气道:“我想找个地方看女人,跳舞脱衣服那种,带我去王都最好的地儿”。京中是有胡人艳姬,翠羽楼从不放过这种新鲜事。汉人女子大多是琴棋书画,胡人女子却是以妖娆身子吸引客人居多,薛凌没少跟着苏远蘅一起看。
吉祥被她这一吼,吓的一路都不敢说话。王都自然是有这种地方的。但他虽然经事早,也还没那什么,更加没可能出现在这等花销不菲的场合。听薛凌这么一描述,少有的起了害羞心思,默默领着薛凌走。
薛凌到了门口,掏出一块银子,打发了吉祥。呆会事多,她实在没时间管个小孩子。天色还早,里头不怎么热闹,主事的见了薛凌并不太过惊讶,想是此地也经常有汉人来图个新鲜。一见薛凌给出的银票数额,还极殷勤的的问要不要找个汉人女子先过来陪着。
薛凌自是拒绝了,也没多问。汉人的地方有胡姬,胡人的地头有几个汉人女子也属于很正常的事儿,奇货可居嘛,没准价钱更贵点。要了间上房,自顾到里头歇着。这种颠鸾倒凤地儿,就是晚上才人生鼎沸。大白天在底下看着也没什么意思。
亏得点心还精致,她躺房里听着外头吹拉弹唱倒也算自在。这般磨磨蹭蹭到了晚间才下楼,要了个大堂的好位置坐着。此处都用不上吉祥,多的是人会汉话,连那些胡人舞姬都会两句。薛凌长的细皮嫩肉,撒银子又爽快,倒是极讨姑娘喜欢。可惜她对这些不上心,只希望尽快出现个比较适合下手的败家子,她实在赶时间的很。
好在这种人十分好认,看谁一来周遭立马安静的,一逮一个准。果然不大一会,就来好几个。不过薛凌还坐着未动,既然有的挑,那总是要挑个最好的。也不知道鲜卑人对这种事情忌不忌讳,反正在梁国,前呼后拥的虽有点权势,但最好讹的,还是那种一个人来,老嫲嫲又尊重的不得了的人。
台子上歌舞也有意思,原在鲜卑的地,那些胡姬也是有卖艺的,不过用是薛凌说不上来的乐器罢了,她看着觉得乐呵。
看着夜色渐深,估摸着今晚是不会有更好的目标出现了。薛凌起了身,伸手招来小厮,道:“给我找个汉人女子来”。转手扔了个银锭子在地上,有十两之数。
小厮连忙趴地上捡起来,道:“少爷,您稍等呢”。这一口话比吉祥顺溜多了。
片刻功夫,小厮就拉着四五个姑娘站到了面前,薛凌随手指了一个,小厮高喊:“珍珠儿留下。”
薛凌瞧了几眼,带着人走到房里,也不多寒暄,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道:“你们这最有名的胡人姑娘叫什么名字。”
珍珠儿接过银票,软了腰肢过来要搂薛凌,却被薛凌一把推开道:“我是找人的。”
“奴家不就是公子要找的人吗”?珍珠儿娇弱的扶着床沿。她难得几次遇上汉客,还是个这么俊俏的,出手又大方。没准,能把自己买了回去。流落青楼已经不是什么好事,何况是异国他乡的青楼。人总是有点凄惨往事的。
可惜薛凌从未想过行侠仗义,更加没工夫管一个卖身的女子有什么难言之隐,她能大方撒钱已经很给面子了。又掏出一张银票道:“我只问你最后一次,要是你不说,我就让小厮换个人来。反正这银子总有人爱。”
珍珠儿看她说的认真立马就变了脸色,把银票抢到手里道:“最漂亮的胡女大多都是胡人点了牌的,就算你有钱,怕也没机会,大家都是汉人,总能说两句体己话。”
薛凌捏了一下手腕,面无表情的将脚搭就近的椅子上,道:“我没什么体己话,你要是下一句说的不是名字,一个铜板也拿不走。”
“叫锦缎,这是汉名,胡人怎么叫,我也不知道”。珍珠儿在身上上下摸索,但她穿的都是薄纱,也没什么地方放银票。只能紧紧的捏在手上,唯恐薛凌拿回去。
“锦缎,你可知道她今晚在哪?”
“大概是被一个尔朱的胡人占着,他常来。”
“多大年岁。”
“看着二十出头吧。”
薛凌又掏出一张银票,道:“你出去帮我瞧瞧,他来没来,若是来了,可以占着锦缎,在哪间房,只要信息属实,回来我再给你一张。”
“哎,你等着”。珍珠儿喜滋滋的接了银票就走,这个活儿就太好看了,几个姐妹之间随口问问就知道来没来。那位尔朱少爷,也算是比较讨喜的客人了。年轻,模样周正,给钱大方。
薛凌索性将脚放到床上,鞋子都没脱,翘了个二郎腿躺着等。反正她今晚又不会宿在此处,就当躺草皮子上了。若珍珠儿带回的消息不尽人意,反正她也有几个备用目标,并不发愁逮不着人。
但人总有那么几个运气好的时候,珍珠儿摇摆着腰肢走进来,把锦缎那点子事讲的无边风流。薛凌忍着性子听完,从床上跳下来,摸出的却是两张银票,道:“你站栏杆处给我看着,若是领来的不是锦缎,就冲我摇摇头,如果是,就点头。事成之后,还会再有一张。”
珍珠踌蹴了一下,这个要求就有点为难了。这位爷看着年纪不大,没想到对这些门道这么清楚。她哪里知道薛凌在翠羽楼摸爬滚打好几年,什么破事儿没见过。
总有些大佛来了就要找指名道姓的要找当家花魁,偏偏那花魁又被另一尊大佛占着。若是熟客,好生哄几句也就过了。若是生客,嫲嫲就不知道哪尊大佛更加得罪不起,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找个貌美的送过去先糊弄着呗。毕竟一家窑子还能靠一个花旦撑着不成。
薛凌看珍珠儿不接,知她怕是让管事的发现,道:“你可想清楚了,五百两银子,应该都够你赎了回梁的,过了这村没这店,我不信没人肯干活。”
她话一说完,珍珠儿立马就伸手接了过去。薛凌说的没什么错,这些银子足够了,自己以后都不用在这里呆着,有什么好怕的。
薛凌见她接了银票,转身下了楼,坐到大堂里正对着珍珠儿的位置,招手唤来个小厮,这次没往地上丢银子,而是直接拿出两张银票道:“把你们锦缎叫来。”
小厮看了两眼,伸手就要拿,薛凌收的却快,道:“人都没见到,就想要爷出血不成。”
小厮赔了个笑脸,他心里当然清楚锦缎现在在哪位大爷的房里。就算是个什么胡人贵胄来了,也难办,更莫说是个汉人白面小子了。但钱,不烫手啊,总得先想办法拿了。客人使唤小厮那给的可是打赏,他活了这么久哪儿见过这么多打赏,都够买好几个姑娘回去了。
小厮瞅了一眼周围,对着薛凌赔笑道:“爷您稍等,稍等。”
一会便领来个胡人姑娘给薛凌看,薛凌都懒得看楼上栏杆处珍珠儿暗示,直接台阶勾翻了把椅子道:“你们胡人就这么忽悠旁人的?给我把掌柜的叫来。”
“胡人”这个称呼在胡人自己眼里,是有点贬义的,再加上薛凌脸上表情又全是鄙夷,小厮一下就变了脸。这钱他也不想赚了,得把此人腿留下来。一招手就围上来好几个大汉,薛凌抬了一下眼皮子,道:“怎么,还想抢劫啊”。索性把怀里银票都掏了出来,举在空中摇晃着道:“来,来拿。”
她这般动作,小厮反而一时不敢命人下手。远处到底有能管事的瞧见了那厚厚的一叠钱,赶忙跑过来挤开人群凑到薛凌面前道:“是有什么地方开罪了爷,来这不就是图个乐子。您说话。”
薛凌抽出一张银票,慢条斯理的按在来人脸上,另一只手捏着那一叠银票指着小厮带过来的胡女,懒洋洋的问:“我说我要你们这的锦缎,你瞧瞧给我来的什么玩意儿?”
管事的伸手将自己脸上银票慢慢抽出来,又等薛凌手放开,假装把目光移过去看了两眼道:“这个也是锦涣,都是讨老爷们喜欢嘛,想是小厮听岔了,您别急,别急,我这就去处理。”
薛凌将手上银票塞回怀里,又把脚翘椅子上道:“快去吧。”
管事的捏着银票朝小厮一使眼色示意赶紧把人给撤了,都他妈怎么办事的。就冲这手笔,也知道是个得罪不起。
不多会,管事的又领来个姑娘,让薛凌瞧瞧。薛凌先看到楼上珍珠儿摇摇头,才转过脸来装作仔细打量的样子。片刻平意就滑到手上,一剑下去劈了个椅子。指着管事的道:“你们这就这么忽悠人的?知道我是谁请到王城来的吗,一刻之内我要是见不到锦缎,管保你这木头架子都不能剩根整的。”
她越嚣张,管事的反而越不敢得罪,又赔了几句:“哎,您看这误会,误会,误会。想是我误会了您这汉话的意思。您且再等等”。这事儿他是处理不了了,得去找老板来才行。
不过薛凌已经不用等老板了,动静这么大,早有人去报了正主,只见栏杆上头珍珠儿神色一慌,进了屋里。薛凌就知道该是那个尔朱的人出来找事儿。这些破地儿就这么有意思,哪国都免不了俗。花钱还要花个高低贵贱来,就好像赢了他就多了不起一样。
虽是知道有什么人出场,薛凌仍坐的好好的,懒得挪窝,还随手拿着旁边瓜子嗑。见的多了就知道,先说话的那个未必是什么赢家。
大堂地处中间,除了正门,其他三面皆是阁楼。尔朱硕搂着锦缎从薛凌右侧下来,只能看到她侧脸,认出是个汉人。楼梯才走了一半,便大声道:“我当是什么人要与我抢女人,原来是个发育不全的骡子,也不知锦缎站面前,你不踮脚能不能摸到她胸脯肉。”
薛凌先偏头,看了一眼来人,才慢慢将脚拿下来。起身慢慢往尔朱硕面前走,不相干的人生怕惹祸上身,连看戏的都往远处退了些。
薛凌直走到楼梯处才停下,和尔朱硕隔着几阶楼梯。胡人本就比汉人高壮些。此事她在下头,尔朱硕搂着锦缎在上头,就越发显得她矮了。四周免不得有人开始偷笑。不管怎么看,两人的差距都太远了
但薛凌并未回那句嘲笑的话,反倒仔细大量了好几眼锦缎的,不屑一顾道:“也不过如此嘛,都不值得爷花这么多钱”。说罢将目光移到尔朱硕身上,轻佻道:“你倒是很好看,我们梁人,男女不惧,不如把锦缎放开,跟我走。多少钱爷都花的起。”
“你个……”.尔朱硕要说的话卡在喉头。
刚薛凌话音一落,平意就滑到了手上,左手扶住楼梯跃起,一个翻身跨过那五六步台阶,先是在尔朱硕胸口滑了一道,转而剑就架到其脖子上。还不忘顺便把锦缎推开。
“你……你.你.,你做什么”。尔朱硕全没防备薛凌会突然动手,且她动作又快,根本拦不住。虽然发现自己没受伤,只是衣服被划破了。但脖子上的东西致命总是真的。
“我也不比你矮多少嘛”。薛凌在身后幽幽道。转而伸手到尔朱硕胸口划破的地方故意比划了一下。道“你看,摸你胸脯刚合适。”
尔朱硕当即破口大骂,他长这么大,玩的女人无数,但是被人这么玩绝对是第一次,何况还是个男的,还他妈是个汉人小子。
可惜人一气,就喜欢说母语,尔朱硕也不例外。他说了一长串,薛凌一句也听不懂。便又凑的近了些道:“说汉话”。她其实真比尔朱硕矮不少,本是要凑到耳朵处说。但身高限制没办法,堪堪凑到脖子处。
尔朱硕只觉得皮肤处被热气一熏,莫名一身鸡皮疙瘩。大喊道:“你快把我放开。”
薛凌拿手指戳了戳他背道:“好,放了你要记得让我走”。说着就收了平意。
尔朱硕感觉颈上压迫一缓,立马就捏拳回身,却打了个空。薛凌已经翻到了大堂中央站定,笑兮兮道:“就知道你不讲信用”。说罢掏出两张银票往空中一洒,转身往大门处走。
尔朱硕两步台阶一起跨着的往下赶,大喊着你给我站住,完全不顾后头笑声一片。他就出来买个女人,侍卫都没带。哪能料到窜出来个汉人小子,居然到鲜卑地头撒野。
薛凌出门出的飞快,到了大街上脚步却慢起来,唯恐尔朱硕追不上自个儿。鲜卑王都也不缺灯火。倒是好看。
尔朱硕一路狂奔,很快就追上薛凌,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从背后扑上来想将薛凌按在地上。胡人之间的打斗,没那么多套路,都是以气力取胜,尔朱硕还是个名副其实败家子,哪能胜过薛凌灵巧,何况手里又有平意加持。几个回合尔朱硕是半点便宜没占到,身上又多几处破洞。气喘吁吁的双手撑着膝盖问:“你哪来的,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是谁?”
薛凌看他不动了,收了平意,道:“不知道啊,我从宁城来,听说锦缎好看,想看看。”
尔朱硕努力想了一句汉人的粗话,喊道:“看…看你妈呢,你没问问她是谁的。”
薛凌又把平意滑出来,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向着尔朱硕慢慢逼近。尔朱硕看她表情,吓的直起了腰来道:“你…你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薛凌走到两人快脸贴脸的距离,“噗嗤”笑出生声来,将平意倒转了一下,拿剑柄去戳了戳尔朱硕胸口道:“我知道啊,珍珠儿说你是锦缎的恩客嘛,你知不知道恩客是什么意思。”
尔朱硕退了一步,理了一下衣服破洞道:“不知道。”
薛凌恢复神色道:“恩客就是经常花钱的人,你花钱,我也花钱,你买得我就买不得?”说完转身往前走。
尔朱硕还在仔细想薛凌这几句话,觉得好像有到底,但是又没什么道理。一抬头,看见薛凌已经走出老远了
沆瀣(二)
汉人的服饰与鲜卑相差颇远,即使现在是夏季,大家身上都穿的单薄,但还是明显能看出差异来。故而街上灯火恍惚,尔朱硕仍是能一眼就认出薛凌的背影。他喘匀了气想追上去,掂量了一下好像自己追上去也没什么结果,打又打不过。
鲜卑王都常有汉人出现,以前也是见过的,但少有打交道。到底自己也没受什么伤,多看了两眼,尔朱硕便决定转身要回去。左右他天天没什么事,明儿再多带几个侍卫来街上转悠,只要那小子没走,一定能逮住了。
薛凌却不肯善罢甘休,她虽往前走着,眼神是一直向后瞟着等尔朱硕追上来。不料这家伙看着看着就转身走了,有点出乎意料。只道是鲜卑人的狗脑子与京中常见的不太一样啊,这种情况不是得招呼一群狗腿子围上来么。她东西都准备好了,人走掉了送谁去。看街边还有胡人在卖碗口大的奶坨子,便掏钱买了一块。
这东西小时候也吃过,就是马奶羊奶不知道怎么处理了,晒的跟石头一样硬,想吃得拿锤子往下敲,都是拿来当干粮用的。薛凌掂量着比划了一下,想是直接砸过去能把人脑袋砸出个打洞来,便取出平意戳了戳,取下些零散碎块放手心里,剩下丢回了老板铺子。老板第一次见有人付了钱还不要东西的,手舞足蹈对着薛凌比划。她听不懂也懒得管,塞了一小块在嘴里,赶紧去追尔朱硕。
却说尔朱硕往回走已经是心里一口气咽不下,尔朱是大姓,在鲜卑比之拓跋不遑多让。不过鲜卑族的汗王拓跋氏已经传承好几代,尔朱氏按梁人的地位算,是个异性王爷。尔朱硕自然就是那种闲散富贵乡的败家子。从小到大蛮横惯了,没受过什么气,何况是个外邦的,还在众人面前落了自个面子。这里离王宫还远,侍卫也没几个,鲜卑不像京中随时有轮值的御林卫。不然他没准真能招呼来一片人。
走着走着,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越发就让人气愤。回头一看,正是薛凌拿着一把奶驼子碎块笑吟吟的站那,怎么看怎么让人不喜欢。歇息了这么久,气力也恢复了一些。尔朱硕几步冲上前,抓着薛凌胸口衣服就要开打。
正要动手时,却又愣了一下。他是过来抓人的没错,但薛凌的身手他是见过的,还以为自己抓不着,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抓到了,显然是来人根本没打算还手。这一想拳头也砸不下去,恶狠狠喊了句:“你还敢找回来?”
薛凌右手已经在空中了,想着这狗真敢砸,她直接用平意削掉他几根手指头。但情况和自己想的差不多,伸手不打笑脸人,哪地儿都八九不离十。伸手戳了戳抓着自己衣服的手道:“你先把我放下来。”
尔朱硕顿了顿,没缘由的竟然真的把她放下来了,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薛凌又塞了一粒奶驼子在嘴里,鼓囊着腮帮子道:“我第一天来,不知道去哪玩,回去太早也睡不着。咱俩既然认识了,我跟着你有什么不对?”
她说的理直气壮,似乎真有那么回事,摇头晃脑的样子像只小狐狸似的。尔朱硕从未去过汉人的地头,这会却蓦地想起书上说的那些汉人狡诈。打又打不过,他抬脚要走。认识是认识,这个认识又不是什么好交情。鲜卑人之间也有两个男人看上同一个女奴隶的情况发生,大多就是光明正大打一场决定谁带走了。但他掂量了一下,自己一个人好像打不过薛凌,今天还是不要多做纠缠。
薛凌见他要走,也抬着脚跟的寸步不离,道:“你为什么要走,你喜欢的女人我也喜欢。在我们汉人那,这叫意气相投,就是说我们俩人应该成为朋友才对。”
尔朱硕从未听过这等诡异道理,完全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在自己的文化里好像是不太可能。将信将疑又觉得新鲜,竟没再赶薛凌走。
薛凌还在继续胡天胡地的扯,鲁伯伯说的对啊,胡人大多是狗脑子,转不过什么弯,实在比京里那群人好应付多了。两人走了好长一段路。一开始还是薛凌说的多,尔朱硕扯着一张脸听。到最后,竟然忍不住同薛凌说起话来。问的无非是从哪来,来干嘛。
薛凌一边编着自己的谎,一边三下五去二把尔朱硕的事儿套了个八九不离十,知道这蠢货是个异姓王家的三世败家子。不禁感叹鲜卑是真的起来了,国富,才会有世袭一说。不然大家都要拼命找口饭吃,哪有人能坐享其成。
直走到王宫附近,尔朱硕才说:“你不能再跟着我了,王宫不是外邦人能进的地方”。他语气已经好了很多,想着此事就这么算了,明天也懒得再去找此人晦气,也许他说的是真的,汉人就是这么交朋友。自己虽然没多喜欢汉人,但来做生意的,也没必要往死了逼。
薛凌自然说自己是宁城的,跟着父亲过来做点胡商生意,大抵要呆上七八天。因为是第一次过来,贪新鲜,不想成日里与长辈们呆一起,偷溜着一个人来玩的。
听见尔朱硕说要走,薛凌便从身上摸出一柄精致的短剑来递给尔朱硕道:“这是我们中原产的名剑,削铁如泥,连你们鲜卑的大刀都能一分为二,送你了”。
这是她走之前特意在陶弘之那淘的破烂儿。剑鞘花纹繁复,精工细作,剑刃又是吹毛断发,锋利无双。不说是万里无一,好歹也是她精挑细选拿来忽悠人的东西,实属名品。
尔朱硕摸了摸身上衣服破洞,虽知道大概是薛凌不想伤人,但也对她的武器锋利程度实在很表示怀疑。又听到话里话外的歧视鲜卑大刀,颇有些不服气,鲜卑人的大刀,铁锤之类的武器,越厚重越好。能拎上百斤十斤狂刀的方为勇士,在这里用剑,很大概率要被人笑话,何况还是把短剑,说什么能把大刀削开。要不是看着精致,他都懒得抬眼。
薛凌见他半晌没接,直接塞到怀里道:“怎么不要啊,这是我心头爱物,就当赔你件衣裳”。
尔朱硕性子直来直往,看人都按到自己身上了,便伸手拿了下来,怀疑的瞅了薛凌两眼,一把将剑拔出来。他着实看不出什么好坏,用的就是土办法,手指伸到剑锋上划拉了一道。
薛凌的一声“哎”已经喊晚了,血珠子瞬间洒一地。把尔朱硕手拉过来一看,半个指腹差点被削下来。
尔朱硕大骂了一句鲜卑话,扯下片衣襟裹着,好在他虽是个败家子,但到底是个胡人,没少磕碰过,这点伤不至于像薛璃那样晕过去。就是这剑实在太锋利了,他刚刚明明是轻微触碰了一下。大多数刀刃这么一划拉,手指基本只会留下一道白印,那已经算草原上的好刀了。砍人,终究是要靠气力的。铁器怎么能锻造出这么锋利的东西呢。
薛凌将刚刚尔朱硕下意识脱手的剑从地上捡起来,尴尬的笑道:“我就说是我的心头爱物,要不是和你一见如故,哪能送你呢….你还不信…非得试试厉害…….”。说着好像是怕尔朱硕怪罪似的,低下头道:“实在不要就算了。”
十指连心,且人无意受的伤远比那种战场生死搏命要懊恼一些,尔朱硕龇牙咧嘴的看着自己手。他也没少在王宫看见些拿来当装饰的短剑。汉人的玩意总是花里胡哨的好看,便是王都市集上,也是有这东西卖,偏他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为什么不要啊,不要今晚也太亏了。小心翼翼从薛凌手里拿过来,插回剑鞘才一把捏紧,道:“我以前没见过,你真的要给我?你们汉人这些东西都贵的很。”
薛凌抬起头来,笑了一下道:“我家里多的是,给你了给你了。反正你也到家了,我要回去了”。她特意抱了一下拳:“山水有相逢。”
这个动作就太过于汉人化,尔朱硕拿着剑,甩了甩已经包裹好的手指,到没学着做,只是觉得凭白拿人东西,不符合鲜卑人传统,便拉住薛凌道:“你既然还要玩几天,看见王都有什么喜欢的,报我尔朱硕的名字,没人敢不给。就是锦缎那个女人也可以”。他最近是喜欢那个女人,但也就这么回事了。何况家里女奴隶也不是没有,还有俩汉人女子,要是这小子喜欢,拿了去也无所谓。
草原上,女人实在不是什么值钱的财产,倒是这把剑,于他而言有点过于贵重了。败家子嘛,不比那些勇猛无双的汉子,扛把最轻的刀他也是气喘吁吁。如果有把剑能把刀都消断,他还扛刀做什么。
薛凌又拱了拱手,喊得更亲密些道:“多谢尔朱兄,你要真这么喜欢,几个伯伯那还有很多相似的,我再给你挑些,你拿去送人玩也好。”
“真的”?尔朱硕惊喜了一下,又怀疑的看着薛凌,道:“你们能带多少,梁人不许大宗来往,何况是铁器这些东西,你们皇帝应该是要砍头的”。他住在王宫,自然知道西北那一战。以前没准这小子说的是真的,但这几年实在不可能有太多好东西过来。
薛凌倒是没料到这狗突然就难骗起来了,便道:“管的是严,但人哪有不爱银子的,那些官儿也爱,再说这东西小巧,好藏。在这边能卖到梁国十倍的价钱,哪能不多带点呢。”
尔朱硕想了想,胡人的官阶制度反而没那么梁国那么成熟,只要你有本事,都能走到王宫面前。所以他对两人那些行贿只说难免了解不多。不过这也就是一过脑子的事,如果这小子真有,多拿点是点,要没有,自己也损失不了啥。当下道:“你等着,我明儿去找你。你住哪家客栈?”
薛凌咧了咧嘴,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住的啥客栈,毕竟是第一次来王都,又随便找了个地儿落脚,还是个鲜卑人开的。谁能记起住哪,便对着尔朱硕道:“何必兄台来找我呢,你就去那个锦缎那等我,我捡些好东西来找你,保证一分钱都不赚。”
尔朱硕又不缺钱,但听薛凌这么说还是高兴。日常不打仗的时候,纵然看不顺眼,但两人只要因为一件事有交集,总是能把话说到一处去的。何况是薛凌有意编排了讨好。莫说尔朱硕实实在在的是个败家子,就算真是个胸有丘壑的英才,在笑脸人面前,总还要给三分颜面。
这些本事,鲁文安称第二,平城真是没人敢称第一。只要他不想翻脸,连薛弋寒都很难主动跟他翻脸。薛凌从小跟着鲁文安十分,尽得真传,再去了苏家,还学会了如何把自己女儿身份的优势发挥到最大。便是鲁文安本人到了面前,怕是都难跟她抗衡,尔朱硕根本没有招架的能力。
两人话别之后,薛凌按着记忆往客栈处走。人一放松就觉得累,她难免格外想念那匹闲在客栈后院的马。京中还能招个马车来,这却少有这东西,只能强撑着靠两只腿。也是走了好一会才到地方。
包裹里那是肯定没有几十把短剑等着卖,但薛凌也不着急。大不了明儿见了说东西太好用,已经卖光了。且兜里还有些其他琐碎玩意,都是当初准备好了来忽悠人的。实在不行的话…….她摸了摸脸,还有张脸可以露出来用一下。
人总是对反常的东西欲罢不能,世间皆不能免俗。
比划着要了些热水,泡在浴桶里,今天又算过去了一天,收获颇丰。剩下八天,时间也不是那么紧张,有了一个尔朱硕,离拓跋铣的距离就不是那么遥远了。只是见了拓跋铣,未必就那么好说话。突然窜出来个人说让他撇了霍家跟自己办事,怕是成功可能性不大。这个地头,薛弋寒儿子的名头估计也不好使。所以不能想,一想就愁。
吉祥仍是一大早蹲门口,偏薛凌起的晚,因为上午就没打算出门,只是下来找点东西吃。而且,传话人的作用对她来说已经微乎其微了。人刚睡醒,记不太清自己昨儿在青楼门口是怎么交代的,也不知道吉祥是在这蹲了多久。薛凌心里头有点过意不去。便上楼拿了个银锭子给了吉祥,说是以后也不用来了。想了一想,让他把后院两匹马也牵回去,说自个儿用不着了。
不出意外,今天应该能给尔朱硕的身份升级一下,能让自己混个吃喝,确实是用不到这些东西,早点处理了省事。吉祥对这位大方的姐姐十分不舍,但也没办法,何况他这两天赚的钱够过去好几年的,开开心心的跟薛凌到了别,说下次来了一定要找他,让掌柜的说一声,他就来。
薛凌看着小孩子远去的背影笑了笑,不过几个钱,就高兴成那样。她都分不清自己到底要拿到什么东西才能真的高兴一下。
吃完东西自是整理那一堆鸡零狗碎。来了没这么容易就能达到目的,所以是早早就准备了,一匹马能带多少东西,她就驮了多少东西,不然,脚程还能快些。有些奇珍异宝,也有些是民间小玩意儿。从小生活在平城,薛凌自然知道什么东西最找这一块的人喜欢。
除了拿来讨好人的,还有一些都是自己大概能用上的,毒药、暗器。分门别类整理了之后,小留了几样放回去,其他全部打包了打算拿去给尔朱硕。兔子已经见了,再留着鹰也没啥用,倒省的自己拿着麻烦。
下午故意出门晚了些。等人嘛,就是越等才越有意思。等薛凌到达的时候,尔朱硕已经坐了好一阵子。草原又不比汉人一天天的还要读书习字,他在家本就无所事事,成日里在街上胡天胡地的来。今日与人有约,更是特意出来的早了些,见薛凌提了个大包,肯定带了不少东西,因此还没等等薛凌进门,就听见他大声喊:“薛凌。”
两人昨天通过姓名了,他这么喊也不奇怪。倒是薛凌生出些情绪,很少有人在人多处这般喊自己,而自己也没什么好紧张的。人能恣意的活着,谁愿意低着头走路。
青楼里的人早知道尔朱硕是在等人,却不知道在等谁,一见居然等的是昨儿那个白面小,实在惊讶的很。但生意人的反应永远那么快,一见两人关系不是昨日剑拔弩张的模样,当即冲过来替薛凌拿着包袱,连连弯腰道:“爷,您请呐。”
跟着薛凌毕恭毕敬的走到尔朱硕面前,不等两人开口就主动道:“爷可是要常去的上房慢慢聊,最好的姑娘也叫几位”。他是对着尔朱硕说的,用的是鲜卑语。薛凌听不懂,只能求助的看着尔朱硕。
尔朱硕已经从小厮手里接过了包袱,掂量了一下里头东西真是不少,当下道:“把锦缎叫来就行”。说着搂着薛凌往阁楼上走,不忘念叨:“你出来的晚,我都在这等半个下午了。”
薛凌不动声色的把他手拨开,道:“家里长辈看的严,溜出来废功夫。”
尔朱硕不以为意道:“你们既然是来做生意,难道不想跟小王爷我做?你就是叫了他们一起来又有何妨。”
小厮捏着薛凌打赏的银子站大堂看两个人勾肩搭背的往上走,不明白咋回事。昨儿出了那档子事,私底下好些人都说那白面小子完了,怎么今儿来了,俩人像成了个亲兄弟。他忽然想起薛凌那句“你倒是很好看,我们梁人,男女不拒”,这尔朱少爷…和那小子……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得赶紧得管事的说一声,万一让老尔朱王爷知道了,这楼是真的连根木料都剩不下整的。
一进屋,尔朱硕迫不及待的把包裹打开,看到自己昨儿拿的那种剑只有两柄,其他都是一些古古怪怪的零散东西,一时有点失望,道:“怎么是这些,我只想要这个”。他挥舞了一下手里抓着的剑。
薛凌倒了杯茶水,道:“没了,也不知道这个东西怎么这么好卖,就剩这俩了,我还是从伯父手里抢过来给你的”。说完喝了一口,瞬间全喷出来。以前不觉得茶水有个什么差别,今儿才知道,原是好喝的大多差不多,这难喝的是真难喝。也不知道这些胡人喝的个什么玩意,比陶弘之那的回甘还恶心。
听她这样说,尔朱硕也只能叹了一声可惜,拔开两柄剑看了下,果然与昨儿那个差不多。怪不得这么好卖,这东西。大都实在难得一见,他拿回去送人也是倍儿有面子。将剑收好,特意从身上掏出些银票给薛凌道:“我也不白拿。”
薛凌摆了摆手道:“这东西汉人那又不值几个钱,你真喜欢,下次我再过来的时候提前给你留个十来百把的,都不是事儿。”
“真的”?尔朱硕将信将疑,他在鲜卑也是富贵,好东西摸过不少。要说这剑是举世罕见,有点夸大其词。但说一文不值,那也未免太阔气了。鲜卑与汉人之间的差距,不能这么大吧。
“当然是假的,我有没有下次先不说,但剑肯定是没与。陶弘之那一共就三柄,都给自己坑了来”。薛凌暗暗想到。但她脸上笑的真诚,道:“真的真的,不就是给人玩的剑么,你再看看其他的,才是好东西。”
两人正说着,门推开,一个胡人姑娘带着一身环佩叮咚迎着尔朱硕就扑了过去,媚态十足的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想来是说昨晚走的急之类的。薛凌听不懂却能猜个大概。她不关注,尔朱硕却一把推开,拉着那女人过来指着薛凌道:“他,他既然喜欢你,你陪他几晚上。”
薛凌抹了一把冷汗,赶紧道:“别别别,先别叫她打扰我们兄弟叙话。你可瞧着还有啥喜欢的,我下次过来也好多带点来卖。”
尔朱硕愣了一下,他看昨晚的架势,还以为薛凌上赶着讨好自己就是想要个女人。今儿早早就来交代了,只要薛凌喜欢,买下来带走也是可以的。这会听薛凌一说,好像也没那么大兴趣。
薛凌赶紧又补了一句:“实不相瞒,家里长辈就是让我来瞧瞧能不能与上头点的人做生意,多赚些嘛。”
尔朱硕这才反应过来,干脆让锦缎先出去。两人在那研究了一番薛凌带来的东西。美玉金珠啥的不是很稀奇,反倒是沾点能工巧匠的东西,不论贵贱,尔朱硕都觉得新鲜。其中又属那个鸳鸯转心壶,他最为称奇。
这东西在梁实在不算什么稀罕物,甚至还有点见不得光,一开始都是心怀鬼胎的人拿来做些下毒的下作事。只是后来见过的人多了,这招不太好使,才渐渐沦为一群公子哥儿附庸风雅的玩物。在里面装两种或三种酒水,用来博彩头。薛凌挑的也算名贵,纯银打造,上头精雕了山水画,里头又是工艺难度较大的三心转轴。
尔朱硕本是看不出窍门的,薛凌跟他一说。立马就着桌上马奶和茶水试了一下,捏手上就舍不得丢。这个东西,他真的是从没见过。
薛凌捡了把椅子,随着尔朱硕折腾完了才道:“这些都是我送给尔朱兄的,就希望你指点一二,看看鲜卑的官家老爷们都喜欢啥,我下次过来多带些。”
尔朱硕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玩了一遍,自觉还是最喜欢那个银壶。拎手上摇晃着道:“这,就这,你还有没有。都给我。”
薛凌摇了摇头道:“这次没了,家里头怕亏,太值钱的东西不敢进货太多。”
“哎呀,可惜了”。尔朱硕坐床上拍着大腿道。这东西他想拿回去显摆一番吧,肯定有人要。给出去肯定是舍不得,不想给,有几个人自己也拒绝不得。没几个备用的,都不敢拿出去给人看了。
“你倒是什么时候再来啊。”
薛凌踢着小腿,摇摇晃晃道:“且还有好久呢,我第一次来这,看着新鲜打算多逗留几天,回去了,再筹备货物,打点官员也得一两月。”
两人唠唠叨叨的扯了些闲话,不外乎薛凌瞎编,尔朱硕追问。眼看着关系差不多了,薛凌便把话题往自己想要的东西上引:“你能不能带我结识些鲜卑的王公贵族?”
尔朱硕本是还拿着些东西把玩,但他再蠢也听出了薛凌这话的意思不对,一回味过来,想着这小子果然是真正的汉人奸诈,合着找到自己头上是为的这个,怕昨晚都是故意的,一时间阴恻恻的盯着薛凌没说话。
薛凌并不回避他的目光。人可以把别人想的蠢一些,但总不能想的太蠢。要是尔朱硕现在还意识不到问题,那就不能算狗了,狗得比他聪明十倍。但是意识到问题又怎样呢,自己下的饵那么重,他都已经吃下去了,就不信舍得吐出来。
果然看了半天,尔朱硕还是一把抄起那个银壶,恶狠狠的说:“汉人就是狡诈。”
薛凌嬉皮笑脸不改,轻手推了一把尔朱硕道:“这咋能说狡诈呢,你刚刚不也当我是兄弟。再说了,我卖东西又不亏待你,下次你要啥我给你拿啥,一个子儿都不用掏。”,说着指了一下那个银壶,道:“看见这没,这就一拿来玩的,上头不管这个,我下次给你带十个八个来。”
尔朱硕想了一会道:“我倒是有些个好友,你要认识也无妨。只是大家都不怎么喜欢汉人”。他盯了薛凌两眼道:“我也不是很喜欢。”
薛凌一点恼意都没,恍惚着压根不算什么事,直了直腰道:“这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你看梁胡做生意的人那么多,只管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是了,何苦去看那些的不想要的呢。你说是不是。”
“你们汉人不也一直看不起我们胡人么。”
“我可没这想法啊”。薛凌连连摆手道:“咱就一跑商的,哪管那么多恩恩怨怨,谁给钱谁就是爷啊”。说完又谄媚一笑,道:“当然了,尔朱兄不给钱也是爷。”
尔朱硕被她的前后差距唬的一愣一愣的,捏着手上银壶又实在舍不得放。咬了咬牙道,好:“我就帮你想想办法。”
薛凌大喜,狗就是比较好骗。自己还有整整七天时间,不管这蠢货能不能想出办法,反正自己能想出办法,只需要拿他在当前头走着开个路就行。拎起桌上马奶倒了一大碗给尔朱硕道:“汉人言以茶代酒,我先敬大哥一杯。”
尔朱硕既然应了,也就将心头那点子不快放下了。平心而论,他还挺喜欢这个白面小子。说不上来哪喜欢,就是看着舒服,东西也合人心意。引荐给自己那些兄弟王叔啥的其实也没啥。很久以前,也是有汉人特意与王宫里人做生意的,只是几年前一打仗就啥也没了。他把薛凌递过来的碗推开,摇了摇鸳鸯壶道:“用这个,用这个。倒出什么算什么。”
薛凌直接把碗扔地上,拿过那只壶来。桌子上其实只有两种茶水,所以也没啥好猜的。偏尔朱硕非要薛凌猜了才肯倒,玩的很是兴起。
薛凌自是没打算在此地留宿,尔朱硕得了一大堆东西,更是没什么心情玩女人了。俩人用了些酒菜,便打算各回各家,分别时约了不管事儿成不成。尔朱硕都带着薛凌好好在大都玩上几天,见识一下鲜卑人日常。
薛凌今天出门特意记下了客栈地址,叫尔朱硕一早来找自己就成,然后婉拒送她的好意,自己慢悠悠的往客栈晃。
晃了几步一回头,尔朱硕是骑马来的,已经驮着那袋子东西跑了好远了。薛凌倒不是舍不得,只是想起那句“我也不是很喜欢汉人。”
突然就想往地上唾一口,搞的自己倒好像多喜欢胡人似的。住了两三天,觉得身子骨都带了鲁伯伯说的那股子牛羊味。要是事情一直这么顺利,没准可以早点回去。她已经想好见了拓跋铣之后怎么要个单独的机会。
大多数人在薛凌眼里,纯属给脸不要脸,比如齐世言。
事情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再躺到床上,睡意就比前两日来的快了很多。只是这儿的被褥等物糙了些。若一直在平城,估计就感觉不出来啥,但是这两年养的实在太娇贵了,薛凌摸着平意恍恍惚惚的想。自己走了差不多快十日了,也不知道京中是个什么样,有点暗悔当时没去跟老李头说一声,道个别总是有用的。霍云婉那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样迷迷糊糊的睡过去,竟然是客栈的小二来叫,说底下有大爷等着。
薛凌看了一下窗外,暗自道睡得熟了点。男装这里要隐,那儿要藏总是麻烦些,在屋里折腾了好一会儿。尔朱硕还好,跟着他的人就等的极不耐烦道:“从来都是人等我们,哪有我们等人的,还是个汉人”。带薛凌下来,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薛凌却不知道这些,她没少让人等,看跟着尔朱硕的人神态倨傲,只当他大概是不喜欢汉人,懒得多过搭理。时间还长,她预算了整两天陪着玩,不必急于一时。
跟着尔朱硕的,也是尔朱姓氏一族,单名骞。算是尔朱硕的远房堂弟,大多数人一听说要来见个汉人玩,都当他吃错药,谁也不乐意搭理,没办法只能强拖了一个。
尔朱硕见薛凌下来了,将手里牵着的马分给薛凌一匹道:“今日走的远些,没马不方便,给你备了,不知道你会不会”。
薛凌没答话,一个漂亮的翻身,稳稳当当的坐到马鞍上,对着尔朱硕一招手道:“走。”
尔朱硕有点哑然,他知道汉人不比鲜卑人人会骑马,看薛凌又白净,唯恐他不会。旁边的尔朱骞也小有惊讶,他跟着来本就老大的不满,来了还在楼下站半天。这会看到薛凌驭马纯属,才稍稍缓和了些。草原重英雄,只要是能在马背上驰骋的汉子,不管是鲜卑还羯族,都是好的,就算是汉人,也可以勉为其难承认一下。
三人上了马一拍马身,尔朱硕领着薛凌便往城外走,城里来来去去就那么回事了。真想结交些人,还得到草原子上说话。既然薛凌身手不错,那些人瞧见就不会那么大成见。薛凌本是做好了这一天要各种强忍不适的准备,可马一出门,她竟发自内心的开心。再没拿尔朱硕当个自己手上的棋子,而是真当做了一起玩乐的朋友。
这里的草原和平城外头有几分相像,只是由于胡人择水而居,草皮子更茂盛。她干脆肆无顾忌,回忆着以前和鲁文安纵马打猎的样子把尔朱二人老远甩在后头。
三个人晚间也没回去。夏季的草原上晚间尤其舒适,除了生堆火防着有凶狠的野兽过来,连帐子都不用搭。把草踩平了,直接睡就行。猎来的黄羊已经滋滋冒油,薛凌要切,尔朱硕却拦着道:“我来我来”。说着小心翼翼从腰间抽出一柄利刃,正是薛凌送的那一把。如切豆腐般将个羊腿骨削下来递给薛凌道:“我才知道,汉人在草原上也这么厉害。”
尔朱骞也在旁边附和,一天下来。他对薛凌的形象实在大为改观。汉人两个字,鲜卑年轻的一辈也没几个人真正去接触。都是从长辈嘴里和书上看些大概。今天一起打闹了一天,发现除了长相不同,好像也没啥差。
薛凌笑了一下,把平意塞回袖子里,接过那只羊腿啃了一口。她好久没吃过这种奔跑的黄羊。
在这宽广的天地之间,头上星辰就格外亮。三个人分了羊,尔朱骞自告奋勇去了远处打水。薛凌就着草叶子抹了一把手上的油,然后重重倒了下去。转而将胳膊往自己脑袋下垫了垫道:“真好啊。”
尔朱硕不知道她说什么好,还以为是夸鲜卑,道:“当然是好,这会夏季,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比鲜卑更好的地方了。”
薛凌笑出了声,她有心揶揄,道:“那冬天呢。”
尔朱硕没料她竟然拿话堵自个儿,却又不想认输,结结巴巴道:“冬天,冬天当然也是好的,各有各的好”。
昨晚他还有那么一点点芥蒂,觉得薛凌一来就是冲着通过自己结交权贵的。这会却是什么也没有了。人都有自己的目的,那一点点事儿放人身上,顶多算一条羊腿在羊身上的位置。就算羊瘸了一条腿,也还是只好羊。他权当薛凌是条瘸了腿的羊看。
薛凌却想起什么的,翻身起来,拿着平意在那掏草根。夏季的草要长叶子,根不如冬季肥壮,但聊胜于无嘛。待到尔朱骞打水回来洗了一把,接着躺回去往嘴里丢。尔朱硕先是不解,学着丢了两根,连连道:“你们汉人花样就是多”。吃了好几根又带点可惜说道:“但这个咱也不能多吃,吃完了,明年就不会长了,草原子要没有草,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吃完了,明年就不会在长了”,薛凌脑子里念叨了一下,却不在努力跟尔朱两人答话,只是躺在那嚼着草根,实在不行了才回一句。
累,她觉得这半年过的特别累。可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么累。明明每天什么事都没做,练剑都少了。以前在平城,巡防跑马递消息,天天得去打上一阵,可从来就没这个累的想法。
如今只要一安静了不用想事,那种疲惫就迅速席卷全身,让她只想找这么个舒适的地方躺着看天,吹着风什么也不用干,就如同现在的情形。薛凌觉得自己身子在秋千上,不紧不慢的摇晃着,困意逐渐来袭,身旁尔朱两人的声音也渐渐轻了去。
她可以安心睡一晚了,像在平城。
沆瀣(三)
眼睛已经闭了好一会,却感觉自己被推了一把。薛凌睁开眼一看,尔朱硕赫然半跪着把头伸自己脸上方,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吓的她急忙往旁边翻滚了一圈,道:“你做什么”。
尔朱硕不知道她反应为什么这么大,仰了身子坐回去道:“我问你去不去,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薛凌将滑出来的半截平意收了收,道:“刚刚我睡着了,去哪。”
“这还不算晚啊,怎么你就睡了,再等会没准能看见野狼眼睛的,绿油油的,你肯定没见过,大哥问你节日去不去”。尔朱骞在一旁搭话到。
“什么节日?”
尔朱硕道:“也不知道你们汉人叫什么节日,其实每年套野马,然后给马屁股上烙上自家的印,牵回去训。待到一个月后,看哪家最后训出来的野马数多,更优秀,谁家就获胜”。
草原上常年有野马群,但是夏天比较多见。野马虽性烈,但长的高大壮实,耐力又好。和自家的马相配能生出更优异的品种。所以每年套野马就成了鲜卑一项大事,从六月初开始,差不多持续一个月。先派人去探明野马群的位置,然后几大家族一起上,套上了尚不算完,得训好了才算数。到最后的赢家有不少彩头。
薛凌隐约记起自己是看过这东西,但没有太大印象了,便问了一句:“汉人也能去吗?”
“上场估计是不太可能,虽然你马骑的不错,但是野马也危险的很。何况那群人常年拿这事儿较劲,都是选自己家里比较英勇的人上。我们只有在宴会上喝茶的份儿。你不是想结交些权贵,这个机会好。”
薛凌狐疑道:“我们?”
尔朱硕瞬间有些不好意思,他是没套过几次野马。说是个节日,但那群老西将每年的输赢看的比命根子还重。加上野马对家里的作用也确实大。既然他没这个能耐,自然也是个坐着喝茶的。
尔朱骞过来解围道:“野马性子烈,没个好几年套马经验上去了也是讨罪受,严重的还有被马踩了的,你这个汉人知道什么。”
薛凌笑了笑,她刚刚还真不是这个意思。节日不节日的,自己实在没啥兴趣,只是隐约记起这事儿在鲜卑贵族眼里很盛大,鲜卑王也会到场,有点类似梁国春猎秋猎那种。既然拓跋铣会到场,那自己就不用回去绞尽脑汁想办法了。
但她不确定,便多问了一句道:“你们的王也会到场吗?”
“会啊,不就得他主持开始么。到最后也要他来清点数量宣布哪家胜利。”
薛凌又安逸着躺在了地上,随口道:“那节日什么时候开始”?其实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重要了,知道有这么回事,多等几天她也等得起。京中到底只有霍云婉一件事情未定。至于霍云昇,先让他和魏塱俩狗自行相处一段时间再说。手伸的太多了,反倒是容易露破绽。
尔朱硕却是兴致勃勃的跟薛凌讨论起了此事,说虽然每年的时间不是固定的,但是前些天爹就说今年再筹备了,估计多不过三五日,就会开始。薛凌掰了掰手指,时间卡的刚刚好,不得不说这一趟运气太好。剩下几天还可以吃喝玩乐,纵然这已经没啥东西好吃,但跟着尔朱硕到处跑跑也行。
这一夜风好无雨,尔朱骞说的野狼眼睛也没出现,三个人倒是睡得安稳。清晨让晨露叫醒,就着昨晚剩的水洗了洗就要回。一路尔朱硕还在念叨,若是薛凌伯伯那有什么好东西,干脆不要卖给别人了。他又不是不给钱,是薛凌自个儿不要。回了客栈,老板万万没想到薛凌是个跟尔朱氏有关系的,照顾的越发殷勤,日子比前几日更悠闲。
桌子上有昨儿个特意买来的纸笔,这东西在这居然还卖的其贵,又不好找。花了老大功夫。笔随着手腕来回,拓跋铣三个字写的分外好看。等墨水稍干,薛凌拿起来,躺到床上举着看。她跟拓跋铣要说的事儿,还不止霍家一桩,当年鲜卑明明已经围城好几日,却突然退了个干净,这究竟是为何也很值得讨论。常规手段,没准套不出实话。
想了一会,她手一伸,从枕头底下摸出两个精致的瓷瓶来。打鬃节,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这个名儿。鲜卑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到场,侍卫肯定也多。来硬的是一点希望都没,来软的…….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什么时候求别人,别人就会答应。
但好像也只有袖子里的平意,才能给人带来一点信心了。
尔朱硕又来了几次,无外乎带着薛凌城里城外的跑,跟着的人也换了几个。两三天下来还真满足了薛凌结交权贵的要求。存心讨好的情况下,大家年岁又相差不多,到了最后也没人再提起胡人汉人。薛凌都又那么点恍惚,怎么会打起来呢?
真如尔朱硕所说,打鬃节三天后就拉开了帷幕,前一晚尔朱硕不忘送过来一套鲜卑族的衣服,说节日图个喜庆,汉人服饰太扎眼了,叫她记得换换。
薛凌看了一下,明显是按着自己身量来的,不禁小有触动。就算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但人都长着一颗心,总有那么些情谊在。换了衣服也并不妨碍她是个汉人身份,双方相貌差距太远,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薛凌也不怀疑尔朱硕有别的心思。
等到了当天,难得她起了个大早,去等尔朱硕。套马的地方自然是不可能在王宫里头,甚至不比梁人有专门的皇家猎场。都是探子去找了马群所在,先想办法稳住不让迁徙,然后派人回来通知拓跋王,带着几大家族浩浩荡荡的过去。因此每年具体什么时候开始,还要取决于啥时候能找到第一群野马。就像草根一样,还得留有余地。不能把一个马群赶尽杀绝,所以,如果那年的野马群都很小,整个节日过程中,需要跑好几个地方也不一定。
尔朱硕接了薛凌,快马追上自己家人,一同往野马群的地点赶。薛凌瞧见尔朱氏的队伍里竟然有好些女眷,完全不掩饰自己身份,英姿飒爽的骑着马走在前头,这点倒是与汉人截然不同。不禁有几分羡慕,假如…梁也是这样的话,也许就用不上和别人一遍遍解释自己为何是薛凌了。反倒是尔朱硕,还以为这小子在家里肯定地位不低,没想到一圈走下来发现,仅仅只是很受宠,有点像..像薛璃。
人群里,和薛凌并排的尔朱骞是见过的,其他人就一概不知谁是谁了,大抵是尔朱硕打过招呼的缘故,见薛凌是个汉人,也并没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倒还有几个年轻的策马过来看着薛凌跟尔朱硕兄弟用鲜卑语说些什么。
薛凌先前还想凭着表情去猜一下他们在说啥,多听了几句发现实在没办法,干脆懒得再管,反正这些人对自己是影响不到哪。倒是尔朱氏的家族追上其他王姓家族后,几百骑同时奔跑在原野上,实在让人心情顿生豪迈。她夹在在人群里,随着大流走了一阵,听着身边人挥舞着彩带欢呼,难免也被感染,暂时忘了那些心事,宽慰自己就当来玩一趟。
等到了地方,发现帐子已经搭好,类似梁人主持祭祀的礼官已经在高高的台子上挥舞着火把又唱又跳。尔朱硕唯恐薛凌走丢了,下了马牢牢看着她,一路带到自己家的帐子里,说是鲜卑王来了会有个开节宴,众人吃饱喝足,就会有人带着各家参与套野马的人往马群去,剩下的人都是自己玩乐。说罢,从衣服里把那个银壶拿出来,递给薛凌道:“看我好吧,一会要是问你卖什么,你也好拿去耍个什么花样。只是耍完肯定不归我了,你下次记得多带几个给我。”
他说的真诚,薛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壶接了过来。有这么个东西,她也许多个由头接近拓跋铣。但是尔朱硕…她咬了咬嘴唇,还是道:“好,要是此行顺利,我很快就会再来”。将壶搁到桌子上时,不知道是不是不顺手,袖里平意竟然破天荒第一次硌手。
尔朱骞也撩了帐子,带了好些人进来,先拍了一把薛凌肩膀道:“就是他,那些玩意都是他带来的。”
薛凌一看,有个少年手里赫然捏着她给尔朱硕的剑,明白过来,想这一群人都是鲜卑王族中的年轻一辈。
和梁人一样,富贵点的家里头,大多见识更多些,所以,这些人大多也是会汉话的,除了偶尔习惯性的嘀咕,其他说啥倒是没避讳着薛凌,倒和她在帐子里聊的十分兴起。偶尔对梁人和鲜卑人的态度有了分歧,还红了几张脸。
待到侍卫来说,宴会已经开始了,一群人便带着薛凌出了门。脚下踩的虽还是草皮,周围却已经用布匹围了一圈,隔绝出一个大院子。篝火烤架桌椅一应俱全。好些人已经落座了。想来是尔朱氏在鲜卑地位不低,薛凌跟着尔朱硕一路往前,直到离主位很近处才停下来。只是能坐的椅子并没他们这些小辈什么事,薛凌只得跟着站后头。
下人已经在往桌子上摆各种吃食瓜果,场地中间开始有人吹拉弹唱,十来个胡女薄纱轻扬,很是热闹。所以说人都差不多一样,各地节日都是吃喝玩乐这一套。直到人群突然静下来向两边散开。薛凌才丢掉懒洋洋的心思,盯着那处。果然是几个人围着拓跋铣往这边走。
鲜卑礼节简单,没人喊万岁,也省掉跪了,薛凌学着尔朱硕将拳头往胸口一比划,直到拓跋铣走到诸位上才放下。两人距离多不过一仗余。她已经写了无数次这个名字,人却是第一次见。最年轻的鲜卑王啊,听说是二十即位,继而大败梁国,一雪十多年前梁胡之战的前耻。虽老的鲜卑王还在,但完全不掩其威望。
她看的仔细,但拓跋铣并未注意到薛凌。他的目光自然是不离能坐着的几个老臣,无暇在管后面站着的是些什么人。看着人都到齐了,便举起酒碗号召众人齐饮,然后喊了些什么,一挥手。这打鬃节就算正式开始了,各族参与的好男儿全部牵着自己的战马站到场地中间,然后领头人一甩鞭子,一群人便绝尘而去。
剩下的人就纯属来吃喝,图个乐的了。老人们坐那和拓跋铣说笑,尔朱硕问薛凌要不要找个人多的地方玩,这里都是些官方的表演比赛啥的,不参与没意思。薛凌为着拓跋铣而来,自然不可能离开,便道自己没见过。想留在这看看。
尔朱硕为难了一阵,他原是不乐意在这等着的。节日来的人多,各家的帐子里才好玩,但又不太放心把薛凌一个人留在这,犹豫再三还是没走。
薛凌随意的很,站了一阵,觉得累。干脆坐地上看场子中间万花筒一样的换人,一会跳舞一会杂耍的,倒像京中除夕街上跳大神。这一想就有点好笑,到底是蛮夷,大梁皇宫里,肯定不会出现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看了好大一会,突然来了一群侍卫。尔朱硕扯着薛凌往后退,道:“是要赛马了,得清清场子。”
薛凌拎着壶站起来,看着一堆人在那忙忙碌碌,然后插了些旗子为信号,勉强收拾出五六条马道。出来好几个侍女端着托盘放到拓跋铣面前的桌子上。上头盖着布匹,她也不知道干嘛用的。直到四五个人骑着马站到跑道上,拓跋铣伸手揭开一个托盘,将东西拿起来展示给众人。薛凌才知,那应该是个彩头,谁要是赢了,就能拿到。
这个比赛就是自愿参与了,并且危险性不怎么大,能比好几轮,每轮的彩头都不一样,尔朱硕也跃跃欲试,还对薛凌道:“可惜你是个汉人,不然也能上去试试,我觉得你骑术比起上头那个差不了多少”。他指着已经准备要跑的几个人中的一个。说是这一代很厉害的,连续今年都拿了最多的彩头,要不是长辈觉得太小不安全,估计都能去套野马了。
薛凌反正也不认识谁是谁,她更可惜的是没把吉祥带过来,好歹能问问拓跋铣在上头都叽里呱啦说了啥,全是鲜卑语,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是又不好玩尔朱硕。这会听他呆会也想上场,才回过神来道:“那你拿过多少彩头。”
尔朱硕颇不好意思,鲜卑人人都会骑马,所以除了马匹好,骑术好,总还是要那么一点运气才能赢的,他也没拿过几次。只是薛凌问起,还是少不得自夸道:“每年都是有的。”
薛凌笑了一下,再没说话,装作自个很有兴趣,看着场上轮番的跑马。每逢有人胜出,坐着的几个老一辈也是笑声一片。直到彩头都给的差不多了,才有人来叫尔朱硕。他对薛凌交代了一句“不要乱走,等我比完回来找你”就跟着去了。
尔朱骞早就不知道去了哪,这会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身边虽有几个在帐子里说过话的,但到底不如和尔朱硕那么熟。薛凌捏了捏手腕,从荷包里摸出一美小小的金弹子,这东西原是为了讨好人准备的。这会到正好用上,虽然还是有点大,但是正午阳光烈,估摸着反光强也没几个人能瞧见。落入草皮更是找不着了。
薛凌往前走了几步,跟坐着的人离的很近。看场中间的跑道也就更清楚了些。。等尔朱硕牵着马出来,站的是和她隔着两个跑道的位置。估算了一下,也就是中间会隔着两个骑马的人。那就只能祈祷呆会跑回来时,几个人距离相隔远点,不至于挡住自己。
仍是彩旗一挥,几匹马瞬间奔出老远。跑道没有太长,不一会就隐约见有人开始往回跑。薛凌那手遮额头上,挡了一下阳光,眯缝着眼看过去,好像是尔朱硕跑在最前头,但剩下几人落的也不远。当即手上已经开始蓄力专心看着尔朱硕一个人。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到场子中间的终点了,尔朱硕已经开始收缰,薛凌那个金弹子飞了出去,打的马前腿膝盖弯。她熟知战马身体,多好的马此处被猛击一下,也要瞬间屈膝。不等尔朱硕栽下来,已经跃起,直接踩在前头人桌子上,将那一碟瓜果都险些踢到了某位王爷脸上。借着力道连跨过两骑,扯住了尔朱硕,提起跳到一边,那匹马才跪到地上。
尔朱硕喊了一声“薛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已经感觉到了马不对,若不是薛凌来提这一下,少不得反应不及要栽下来,那就丢了大脸了。
马并没伤到,只是神经性反射,跪下去后又慢慢站起来在那呼气。按谁先到达的话,裁判那会都准备好药宣布尔朱硕获胜了,没想到来这一出。而且,拉他的小子,是个汉人。估摸着好多人没注意到,这场子上竟然有汉人。
尔朱硕用鲜卑语说了几句什么,裁判为难的看着上头拓跋铣。而拓跋铣这会目光全在薛凌身上,他没看到那枚金弹子,甚至都没关注谁赢。真正有本事的都去了野马群处,这就是图一热闹。但薛凌踩桌子那一刻他就看到了。
拓跋铣不仅习汉人文化,武艺也学了不少。一见薛凌动作就知她身手不差,来了这场子这么久居然没留意到。也不知道是干什么来的。先用鲜卑语问了尔朱硕几句,才站起来,走的离薛凌近些,道:“你是汉人里跑商的?”
薛凌对上目光,施了一记鲜卑礼道:“是的。”
“都卖些什么?”
“什么都卖,但这次来的货物都已经卖光了。正是因为这个结识了尔朱小王爷,他带我来开开眼界”。薛凌看了看身边尔朱硕道。
拓跋铣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你身手倒是好”。又看向旁边尔朱硕问:“你都买了些什么。”
尔朱硕摸了摸手上剑,又对薛凌道:“壶呢?”
薛凌看了他一眼,冲着拓跋铣一抱拳,到那会站着的地方把壶捡了来。尔朱硕一把拿过去,讲的眉飞色舞,连自己刚刚快从马上摔下来都忘了。那几个一起赛马的也凑过来看新鲜。
拓跋铣见识远非尔朱硕可比,玩心也没那么重,道:“是个稀罕物,既然尔朱硕已经得了宝,这次的彩头就让了人吧”。
尔朱硕没想到这壶又回到自己手里了,开心不已。鲜卑东西再贵重,他也不是很缺,当下道了谢,拉着薛凌要退。此时离拓跋铣有七八步距离,薛凌右手微微动了一下,到底还是跟尔朱硕一起退到后头去了。没有绝对的胜算,就要死在这,她实在不好冒险。
场子上还有几轮,尔朱硕却不再看了,他反正对输赢没个再乎,反倒是拎着那只壶满场子给人倒着看,薛凌一直跟在身后。直到二人窜到拓跋铣面前。
这么一轮下来,拓跋铣对薛凌是没什么怀疑的,况尔朱氏的人他也离不得。鲜卑君臣之间等级观念也没那么重,尔朱硕说要他也赌一赌,倒出来的是啥。拓跋铣也没拒绝。薛凌跟着后头,满脸的笑,十足像个赚大了的商人。她实在不忍心告诉尔朱硕,那个壶,其实是有机关的,想倒出来什么,就能倒出来什么。
但这件事,尔朱硕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只等他一弯腰,平意就滑了出来,从尔朱硕脊背半尺高处略过,横到拓跋铣面前。
拓跋铣反应也飞快,脚一勾掀起桌子,直接把尔朱硕撞飞到空中,那只壶没拿稳,跌到台子下,又被桌子重重砸了一道。然后是尔朱硕侧倒着压了上去。虽然没碎,但银子质软,已经被压扁成一团,里面的机关全毁了。
薛凌都懒得回眼看一下尔朱硕怎么样,拓跋铣亦一边喊一边拔刀出来挡。但两人太近,薛凌求供不求挡,不等人冲过来,就已经在借着平意之巧在拓跋铣胳膊上划了一道,伤不重,只是渗血而已。反倒是她自己完全不防,被拓跋铣那一刀震的有些气血直往上翻。
这是赌赢了结果。要是输了,那一刀一定能把她劈成两半,毕竟电光火石之间打败拓跋铣根本不现实,她刚刚纯属求死。
但是,想想拓跋铣也不舍得让自个儿死了,活口啊。又没有其他人来,她可是唯一的活口。果然最后关头,拓跋铣还是调了方向,劈上来的是刀背。也亏得随身携带的刀不比战场用的那种,不然就算是刀背也够呛。
目的已经达到,干脆跌坐在地上,将平意都丢了手。尔朱硕已经爬起来了,冲上来道:“怎么回事。”
拓跋铣一招手,等几个人将薛凌架起来,道:“先放我帐子里。”
几个人正要走,薛凌叫了一句“哎哎哎,我的剑,替我收好些”。她说的有点喘,却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惹得拓跋铣多看了两眼。一个刺客,被抓住了。死到临头倒关注起自己的剑来。
上前两步将平意捡了起来,把剑尖戳到了薛凌眼睛前面道:“你的剑?”
可惜薛凌眼睛睁的十分正常,连眨眼频率都没变,坦然道:“对,我的剑,你替我收好些,过几天我走的时候还要用”。想吓唬她的话,那拓跋铣也太看的起自己了。
拓跋铣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反倒大笑了几声,对着人群又是叽里咕噜一阵喊,然后走前头,让几个人架着薛凌跟上。等进了帐子,拓跋铣坐下之后,有人拿了绳子来缚上薛凌手脚,又开始搜查身上有没藏着什么。
这一搜,有些东西就藏不住了。搜身的人先古怪的看了薛凌几眼,然后跑到拓跋铣面前小声的耳语着。不等他说完,薛凌就不耐烦的喊道:“你那么小声做什么,我是个女的这事儿又不是不能公开。”
拓跋铣将目光移过来,轻微抬了两下脚。孤身一人前来行刺,已经说不太过去,还是女子来行刺,行刺完了又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他见得汉人不少,也摸不透薛凌打什么算盘。思索了好一会,还是问了那句一听就不太可能有答案的话“你是谁派来刺杀本王的?”
果然薛凌完全不理,还直接用了姑娘声音,反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道:“不知道拓跋王有没有听过七日鲜,要是没有的话,先把我放开,我才好给你讲。”
拓跋铣将刚刚捡来的平意在手上转了几转道:“其实瞎子也可以讲话,只是刚刚在外头。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喜庆,不好见血。”
“你不会用剑,不要糟蹋我的东西,拓跋铣”。薛凌本是被绑了扔地上的,这会却站了起来,看着拓跋铣道。威胁要挖掉自己眼睛这事儿就有点太残忍了,而且这狗没准真能做出来。
薛凌道:“瞎子是会说话,死人可不会。”
拓跋铣先听她直呼自己名字,本是有了怒意,再听下一句,又以为服了软,便拎着平意慢慢走过来道:“你放心,缺双眼睛不会死的。鲜卑多的是犯了罪的人被挖眼,丢到草原深处都能活着回来。”
薛凌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旁边有凳子,自己走着道:“我不是说我会死,我是说,你要死了。死了就不会再说话了,所以我希望你活着的时候,跟他们说说,不要糟蹋我的剑,我回去的时候还能用”。说着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下来。
拓跋铣拎着剑盯着薛凌,突然不怎么想再拷问此人,反正自己没啥损失,问不问的出来也不要紧。
薛凌看出他目光里凶意渐浓,笑笑道:“我给你说个好玩意,叫七日鲜。一日色变,两日味失,三日凝如脂,四日五日尚可救,六日神仙手,七日阎王留。拓跋王精通汉话,不会听不出来什么意思吧。”
拓跋铣飞快的反应过来,先看了一下自己周身,冲过来,将剑抵在薛凌胸口道:“你说我中毒了?”
薛凌浑不在意,娇声道:“是啊,你不知道吗,不然我何故拼着死非得砍你一剑呢”。看拓跋铣要说话,又赶紧道:“不过你不要担心,这才第一日,什么事儿也不会有。你可是听见了,要足足七日阎王才留人呢。”
平意上的力道大了些,已经破了外衣,刺到里头厚厚的束胸了。拓跋铣道:“不知道七日够不够我从你身上拿到解药”。虽此时在草原上,不比王宫里什么花样都有,但要折磨一个人也很容易。拓跋铣不是很明白此刻为什么要用这么慢性的毒。鲜卑人大多是用刀,但他知道中原千奇百怪的毒都有,多得是能让人一击毙命的。
“当然是不够啊,何况….”。薛凌被绑着的两只手一起抬起来,飞快的在平意上划了一下,瞬间地上一瘫血。她却丝毫不觉痛的样子,看着拓跋铣道:“你瞧,我只有六天了,你是先把我放开,我们聊聊事情呢,还是先看着我死掉,然后你来陪我,我们在阴曹地府聊。”
所谓七日鲜,一日色变,说的是血液尽成墨色,第二日失其腥味,第三天则凝如油脂,四五日寻药也还来得及,等到第六天,就要神仙伸手才能搭救了。若是拖到第七日,真的是要跟阎王抢客人。陶弘之觉得此物甚是风雅,推荐给薛凌时说的得意洋洋。
拓跋铣已经看到了薛凌滴到地上的血全是黑色,再看自己刚刚受伤的胳膊,那一线已经开始泛灰,显然这个刺客说的是真的。还以为她是拼死要取自己姓名,没想到一开始算计的就仅仅是中毒。
他拎着平意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转,算计了一辈子别个的人,大多对于自己被算计就特别的愤怒,尤其是被算计了之后又被人威胁。可拓跋铣这会还真没想好要拿薛凌怎样,倒不是怜香惜玉。有心砍两刀,又怕此人死的更快。在没拿到解药之前,怎么也得留着命才行。
薛凌看他转了好几圈还不停,催道:“我不过是来找你谈点事,谈完了自然会给你解药。”
“你有解药”?拓跋铣走了过来,盯着薛凌道。只要这个人身上有解药,他不愁没办法挖出来。
“有啊,可惜你不要指望搜出来,它不在身上。”
拓跋铣又开始在屋里来回走动,觉得十分暴躁。走了几圈看薛凌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想起些汉人看中的东西,道:“听说中原女子极重名节,谁要是跟她睡了,这辈子就是她的天。”
薛凌听出话里意思,这种事她没经历过,却见了一箩筐,且莫说拓跋铣纯属吓唬,就是真的发生了,她也不会拿这个寻死觅活。但这会只是看着拓跋铣道:“听说胡人王位兄死弟继,会连同女人儿子一起继承了,就不知道到时我是给你陪葬,还是能做你弟的王妃。”
拓跋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心中躁郁,随手拿起桌上装饰砸了薛凌一下,看着她晕了过去,才对着底下人交代,先带回王都。
他断定薛凌肯定有药,因为薛凌自己也中毒了,人不能玩死自个儿吧。这个药不在身上,就在住处,或者放在谁那里存着。但只要药在王都内,三四天足够把他给翻出来。
薛凌再醒,已经是在黑凄凄的牢里了,都不知道时间过了几日,但估计也不会太久,她不信那拓跋铣不惜命。至于解药在哪,这个就让人想笑了。
长这么大,没怎么进过牢房,也就江家那次,这一对比,倒发现此地比较舒服,脚下还铺了厚厚一层干草。就是有点饿,都不知道是多久没吃东西。头顶被砸的位置有些微微疼痛。由此可见,拓跋铣这人,不仅阴险,还很狠辣嘛。薛凌喊了两声,压根没人理。干脆闭了嘴巴,给自己省点口水。反正她也不是很急。日子就那么多,不来的话,大家一起死。
打鬃节还在继续,只是王上遇刺,找了人代为主持。拓跋铣先回王都了。薛凌叫不出人,自然是有原因的。客栈老板看着尔朱少爷带着一队人马呼啸着冲了过来,问了薛凌的房间,然后上去翻了个底朝天。他已经被调查过了,没什么嫌疑。因为跟薛凌呆的时间久,反而被拓跋铣委派来查薛凌都跟哪些人接触过。
等牢房里火把亮起来的时候,下人搬进来一把椅子,拓跋铣先坐到了薛凌面前。
不等他开口,薛凌先道:“你要没把我打晕的话,没准咱俩现在都把酒言欢了。和谁做生意不是做。霍准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时间太晚了些,拓跋铣听到霍准的名字是停了一下。但他这会已经不想再跟薛凌多谈,就算提到霍准,大概也就是梁人派系之间的事儿。比起这个汉人,他倒喜欢霍准多些。
拓跋铣招了招手,几个人拖进来一个女人,薛凌定睛一看,赫然是珍珠儿。尔朱硕也跟在后头缓缓走了进来,站在拓跋铣身侧盯着薛凌不说话。
拓跋铣道:“是她?你跟她串通结识尔朱硕,然后前来行刺我。是这样吗?计划到是天衣无缝。”
薛凌看了两眼珍珠儿,显然已经被打过了。离她给钱那天至少已经过去了四五日,她不知道珍珠儿为什么没赎身走。而且拓跋铣还真是,这么个人都能怀疑和自己扯上关系。她不知道的是,连吉祥都被查过。不过吉祥是个小孩子,又是鲜卑人,店老板也帮着说话,才没被带到这来。
珍珠儿已经认出了薛凌,只是被几个人按在地上起不来,哭着道:“爷,你说说,你跟他们说说,咱是真不认识啊。”
薛凌撇开脸懒得看,她知道拓跋铣大概率要杀鸡儆猴,但是这会自己貌似实在没啥救人的能力
果然拓跋铣亲自拿着刀走到几人身旁,刀尖抵住珍珠儿的背道:“我听说,汉人最重义气。”
薛凌没有回头,却不改平时语气道:“你听说的好像都不太对。”
只一声轻微喘息,下一刻珍珠儿的惨叫就塞满了整间牢房,且持续不断,越来越凄厉。
薛凌忍不住回了脸,才看见拓跋铣并没直接杀人,而是一道道的划破珍珠儿背上血肉,再用刀刃拨开,露出白森森的肋骨来。
薛凌想了一瞬间的丁一,然后又想到在永乐公主府杀的那个人。她其实已经杀了很多人了,貌似申屠易也说自个备着十几条人命。还有在被追杀的途中,杀了谁谁谁压根就不知道。看着死的有,没看着死的也有。可她竟然不知道,一个人竟然能发出这么凄惨的叫喊。貌似魏熠和魏忠死的时候也并没人喊啊。何况珍珠儿不是还没死么,为什么喊叫声能这么的渗人。
是有点渗人,但也就是一点点。
但这一点点听久了也还是让人五脏六腑打结,而且,她发现人的肋骨原来有那么多根,以前竟从来没数过。多不说,还分左右。看着拓跋铣刀刃一路向下,好不容易到了腰肢处,还以为他划完了吧,结果他又拿上去,按在了右边的位置。
按说也没多长时间,但珍珠儿嗓子已经哑了,她四肢被人从根部处牢牢制住,连带着身子都无法扭动分毫,便只剩一颗头颅能活动。惨叫了一阵后,她求着薛凌救命,嗓子哑了之后,就只剩上下晃动自己的脑袋,隔着一层稻草把地板砸的“砰砰”响,一张脸转眼就被血覆盖,看不出半点曾经有过的花容月貌了。原她那晚是五个汉人女子中最好看,薛凌才指了她。
拓跋铣颇有耐心,还是握着刀柄,像汉人打磨一件艺术品一样。右边的肋骨已经可见三道。人露出点骨头,尤其是背上的骨头,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因为背上血管较少,不会出太多血。就算是死了,又怎样呢?
几个人离薛凌被绑着的架子颇近,她能清晰的看到珍珠儿背上皮开肉绽,磕头的“砰砰”声也越来越微弱。那点为所欲为的性子终于收了些,道:“你给她痛快一刀,不然,永远也拿不到解药。咱俩一起死”
拓跋铣听她说话,暂停了一下手上动作,将带血的刀尖伸到薛凌面前,学着薛凌那日的笑,道:“你不会,你跟我一样的人。怎么会去死?她的命不值钱。不管她怎么死,死了之后,你就不舍得陪着去死了。莫说她死了,怕是你自己缺胳膊断腿,你都不一定狠心舍得自己死。不过,你是来谈生意的嘛,我们好好谈,解药拿出来,我就给她一刀。至于我们之间的事,我们再慢慢算。”
“那你继续,我要是看不下去,也不至于看这么久。相反,我只是想借此告诉你,花这么大力气有什么意思”?薛凌嗤笑了一声,复把脸转到一边。她还真没说谎,虽让拓跋铣给个痛快是于心不忍,但多看了几眼,确实是想让拓跋铣明白白费功夫罢了。这些功夫花别人身上,总好过花自己身上的。何况拓跋铣也没说错,自己缺胳膊少腿,也未必就真能狠下心来去死,那就是白白吃亏了。
不忍的事情太多,大多,最后都是忍下来的,并没多少人真的就不忍了。
拓跋铣看了好一会薛凌,回头直接将刀插进了绿珠儿身体里,那点微弱的声响,终于彻底消失了。他并不是受了薛凌威胁,只是看出薛凌真的一点都不会在意此事。如果一件事没什么效果,多做无疑
薛凌都没去看珍珠儿尸体,冷了脸道:“我不想在这说话。”
是尔朱硕亲自来解的绳子。拓跋铣已经拂袖而去。他仍未想过要和薛凌做什么。梁人的东西,问谁都能要,不差这么一个。
薛凌跟在后头,一路到了拓跋铣房间。倒是难得和汉人一般无差,只是画风略微粗狂些,反正比起帐子是好了千万倍。桌子上放着的正是平意,还有些吃食。很明显,拓跋铣已经做好了薛凌会出来的准备。
刚刚的惨叫声已经消失殆尽,拓跋铣挥了挥手,连同尔朱硕一起,所有人退了个干净。
尔朱硕知道,这件事对自己而言,算是结束了。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发展到这个地步的,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既庆幸薛凌现在还没受什么伤,又有点期待那个汉人小子缺胳膊断腿才好。
薛凌看了看天头,拿了块点心在手上一边吃一边问:“今天是第几天了?”
“第二天”
“那你动作倒是快,这就将人抓来了”。薛凌谈论的仿佛不是珍珠儿,而是一个物件。带着点感叹,还能听出一丝对拓跋铣真心实意的夸奖来。
死个人嘛,死个人而已。她是有点无法接受魏熠死了,那毕竟相处了好几个月呢。刚刚那是什么东西,怕是说话都不足十句。自己当晚应该是没说多少话吧,也不知道她那五百两银子花出去没。不算小钱了,要拿来买个啥,不可惜。真要浪费了,还是挺心疼的。
拓跋铣看薛凌并不像在装样子,便觉得她那句话说的还真对。自己听过的有关于汉人的传闻好像都与眼前的人不太符合。但一个人被算计的太狠了,没有足够的诱惑,大多都不会冰释前嫌。他实在想不到薛凌有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咽下这口气,因此压根不想跟薛凌多谈,只是想把解药弄到手,
拓跋铣道:“我并不想与你谈什么生意,也不关注你和霍准是不是有什么恩怨,把解药交出来,我放你平安离开鲜卑,决不食言。”
薛凌吃了些点心,又喝了碗马奶,压根不管拓跋铣在说什么,道:“我叫薛凌。”
拓跋铣觉得自己对眼前人的厌恶更深了一层,不是因为他不懂薛凌,而是太懂薛凌。知道她在不可一世,知道她在有恃无恐,知道她量自己不敢放肆。这些东西,原是他拓跋铣在别人身上玩剩下过的,如今被人玩到自己身上,就越发不能接受。
偏自己又知道不能不接受,只能沉默了听薛凌接着往下讲。
薛凌看他不答话,知道自己起码可以开始说话了,这事儿应该是成了一大半。拓跋铣此人根本无任何道义可讲,量他不会死守着霍准。虽然自己做的是狠了点,但就像他说的,丢条胳膊的人,大多并不会就真的能狠心把自己给砍了,毕竟活着的诱惑太大。
只要利益足够大,手段狠了点算什么呢?
薛凌搬了把椅子,坐到拓跋铣面前,道:“我想你帮我杀了霍准。”
拓跋铣早猜到薛凌要说的是和霍准有关,听到她如此说也不惊讶,道:“霍准和我挺好的。”
“可惜他要死了。”
“你既然千方百计来找我,说明我不伸手的话,他大概是能活着的。”
“那倒不是,我来找你只是想他早点死而已。”
“我倒是希望他活的久点,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长命百岁。”
“可惜大多汉人都活不到那个年纪,早夭的也不少。”
“他活着一天,不就可以拿一天的东西给我么。”
“我可以给的更多。”
“貌似女人不能为官,就算能,我实在想不出啥能比一个相国给的多,魏塱吗?”
“我连魏塱一起给你。”
拓跋铣终于稍微上了点心,看着薛凌,道:“那你什么时候拿的到?”
“很快。”
沆瀣(四)
拓跋铣看着薛凌不再说话,突而哈哈大笑,站起来从身后拎出一堆东西,丢给薛凌。正是她放在客栈的那些,连写了丢地上的纸团都没放过。已经被捡起来捋的平平整整,上头拓跋铣三个大字分外好看。
薛凌拿过包袱,本是想找套衣服来换的。看到这东西不由得小尴尬,算计别人被抓到总是来的不那么自在,何况她自认为一直在掌控局势。若是在京中,写过的东西大多销毁了。只是在王都,四周没什么需要防范的人,难免就放松了些。
昨日在平意上划的那一线剑伤已经开始结痂,鲜卑的服饰布料甚粗,刮着生疼。身份再藏着也没什么意思,刚好行李里是备着女子的衣服,结交尔朱硕的时候没用上,现在换来正好。
头上被砸的地方还是痛,挽发髻时一拉扯,感觉那块头皮都要被拉扯下来。薛凌觉得自己难得失算一次,原以为拓跋铣知道中毒会先服个软,没想到这狗居然是想试着看看能不能翻盘,早知道带个三日鲜两日鲜什么的,看他还敢不敢这么气定神闲,免了自己糟这趟罪。
平意一直放袖子里的,只是这会胳膊上有伤,索性就捏在了手上。这么小小的一柄,上头本无任何装饰。只是这会上头挂了一串小小的璎珞,坠着四五颗赤红色珠子甚是好看。
拓跋铣自她拿出衣服比划了一下,就去了偏厅,这会见薛凌走出来,眼神多少还是变了些。道:“汉人真是有意思。”
平意在手里欢快的转了一圈,薛凌大步往门外走,道:“胡人也有意思”。人大多对反常的东西欲罢不能,这句话不仅仅是能对尔朱硕一个人用而已。
拓跋铣见她走,也跟了上来。道:“听说中原女子足不出户,十五及笄,十六七嫁人,相夫教子一生,你千里迢迢这来做什么。”
两人一并走到外头院子里,牢里面太黑,刚房里又压抑的很。出了门,看着头顶上大片天空,方觉得自己是真正出来了。薛凌将平意伸到身后递给拓跋铣道:“我来找你杀了魏塱。”
拓跋铣不解其意,人除了对反常的东西欲罢不能,对看不透的东西也是如此。他接过平意拿手上看了两眼,昨儿薛凌被抓住的时候,一直念叨的就是这把剑,这会却又这么轻易的交给自己,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等他问,薛凌却转过身子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指着平意道:“解药,解药在剑穗上”。她怎么舍得自己死在这?还是跟拓跋铣一起死。不管这件事成与不成,几日能成,她都不会死。
拓跋铣将剑高高举起,阳光底下,终于看到那几粒赤红色的珠子是分层的,表面也是细纹遍布,有几道分明是真正的裂纹,这个珠子,是可以分开的。但是根本没人能注意去看这东西,很多石头上面都有这种天然纹路,甚至于以裂纹数多为佳品。
原解药一直在他手上,他倒要遍天下的寻。
平意第一次横到了薛凌脖子上,接近是种手段,现在就把解药给了,还是种手段,这个女人压根就不是来和自己谈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在要求自己帮她办事。
薛凌知道平意锋利,将头抬的高了些,道:“何必呢,拓跋铣,万一这解药也有毒呢?”
拓跋铣捏着那串璎珞,有几条线上的珠子已经没了,显然是这个女人已经吃过了。就算没吃,他也断定这绝对是解药。东西已经到手,他真的很想把这个女人喉咙割开。只是,诱惑太大。
如果真是个人以礼相交,抱拳磕头的对自己说要两人连手杀了梁国皇帝,他大概只会当作笑谈。但就凭这女人接近自己的手段,就算杀不了魏塱,那起码能添添乱,中原那块地,已经在汉人手里太久了。偏偏这口气没那么好咽下去,能屈能伸的前提,起码也得有个台阶下。他仍然不愿意把平意从薛凌脖子上放下来,恶狠狠道:“就冲你玩这一手,这里绝对不是毒,你该知道天下没有哪个君王能忍受这种事,你倒不如死在这干净”。起止是该死在这,还应该受受奇耻大辱,天底下侮辱女人的手段只有一种,他觉得自己已经有点控制不住。
要是这个女人讲不出什么好话,鲜卑的军帐里好久都没汉女了,尤其是一个还算鲜嫩的汉女。
薛凌伸出个手指头去摸平意的剑柄,道:“你舍不得啊,你昨儿不是说我们是一样的人,既然如此大家在想什么,彼此心知肚明。何苦浪费时间在这说些吓唬人的话。虽然七日鲜已经解了,但我还是要早些回梁的。”
拓跋铣仍握着平意没放,薛凌手指最先触及到的,自然是他的手。鲜卑纵无男女大防,肌肤至亲总还是有些别样意味。拓跋铣犹豫着要不要丢手,他不想承认刚刚听到的话,却又不得不承认。
跟欲望强一些的人打交道,其实再好不过了,因为他会权衡利弊,看看怎么做,自己才会拿到更多。也会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忍耐力更强一些。
若换一个人,没准现在真的已经下手劈了薛凌。
手肘整个右手已经全部搭到了拓跋铣手上,转而确实狠狠的在其腕关节处砍了一记,平意脱手掉至半空。拓跋铣反应也快,左手已经到了剑跟前要接。
但薛凌是有心算无心,怎会让他得逞,自然抬脚更快一些。狠踹其胳膊之后,转眼又将平意勾起,自己右手已经在上方等着了。一拿到手,翻了个面,剑柄迅速戳到了拓跋铣胸口。
她想了一下,也许,有一天,自己可以直接用剑刃戳进去?
胜负已分,拓跋铣停了手,他知道若刚刚薛凌没翻转一下,这会自己八成已经躺地上。自己不喜欢是一个缺点,但有勇有谋是两个优点,难得刚好又和自想要同样的东西,优点就再多了一个,他起码不能现在杀了薛凌。
人一旦接受某件事,剩下的就好办很多,脑子会自动帮你消除那些成见,唯恐你演戏不像。拓跋铣道:“你昨天说你叫薛凌。”
“对”。薛凌收了平意,将穗子上那几粒红珠子取下来全部递给拓跋铣,然后把整串璎珞都解了,直接往空中一扔,也不管它落到哪儿去。平意本就是短剑,再带着串饰物干扰视线,就越发的险了。这是个反常之举,也许来个聪明的汉人,没准能看出来。对于拓跋铣来说,就实在为难了些。
薛凌在前头慢悠悠的走着,她还可以呆好几日,但没必要。事情不过几句话,吃顿饭的功夫足以。倒不如找个地方好好坐下来聊,好好上养一晚精气神,明儿一早就启程回梁。
“你收拾间房来,我想歇一晚,明日回梁。”
拓跋铣看着薛凌全拿王宫当自己家,走的随意。站了一会并没追上去,唤来连个下人让跟着,自己捏着那几粒珠子回了房。用匕首小心翼翼的撬开,里面几粒药丸全部露出了本来面目。也不知是什么药材熬出来,又用的什么工艺,玲珑剔透一颗,和戈壁上的水晶一般无二,他捏指尖举起看了好半天才往嘴里丢。
去处理了一些旁的事,再刺破手指,看见血液颜色已经开始泛红,药确实是真的。人一旦解除了威胁,除了放松,总会升起些报复的念头。他只听薛凌说了要杀魏塱,但具体如何做,两人还没提起。没有足够的计划,这时候难免觉得霍准好些。虽然霍准也是心怀鬼胎,但是起码没有把刀架自己脖子上逼着帮他办事。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更好的结盟对象。
拓跋铣从桌子上拿出一张纸来,正是他两日前收到霍家的回信。无非是对自己的要求虚与委蛇,还说什么梁跟羯的通商都下了限市令,实在不可能给鲜卑那么多。
各国都有那么几个细作,故而限市一事,拓跋铣早就知道了。何况羯族的两位小王爷都到了鲜卑,他只是还没想出这个手脚究竟是霍准动的,还是汉人的皇帝。虽然早已料到霍准不会那么爽快的给自己所求之物,但这个理由还是有点措不及防。
他就不得不考虑薛凌是在做什么。如果真如她所说一心想杀了魏塱,那没准还真比霍准给鲜卑带来的利益更大。帮着早点弄死霍准,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汉人狡诈。此时能跟霍准结盟的原因是大家各取所需,他实在想不到手上有什么能威胁薛凌的,万一帮完之后,直接被踢开,他没准就真的忍不下去了。
世间富贵处虽表象各异,但根子里都差不多,无非就是金钱人力糅合在一起的物件。薛凌也并不是多想看这鲜卑王宫景象。此生未必会再来第二次,探明地形并没什么用处。不过就是想四处走走,缓一下心头郁结罢了。
人人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皮囊下面都是风起云涌。拓跋铣在赌命,她又何尝不是。只是赌徒从来善于伪装,免得让人猜出自己手上还有多少筹码。毕竟,一旦知道对方要输,就会想法设法让他输的更惨一些,最好倾家荡产,卖儿卖女。
草原上水源珍贵,又尤其是鲜卑的地头有着将近一半的区域是戈壁。但王宫里的造景并不比汉人皇宫差多少,仍是水池假山一应俱全。或者说,拓跋铣本就是皇帝,不过是汉人不允许天下有两个皇帝,强行称其为王而已。
刚刚换衣服只是将就着布料擦了擦,并未梳洗。现下看见水,薛凌又没什么顾忌,干脆找了个边缘处坐着,脱了鞋袜将脚浸进去。又挽了袖口去洗昨儿伤口。
她力道有分寸,但一来是为了让拓跋铣看清血液颜色,表示自己已经中毒了,而来,也是为了震慑一下他,说明这条命实在没什么珍惜的。因此,多少还是下手重了些。这会当然是已经开始愈合,不再渗血,但按上去难免疼痛。小心翼翼泼了些水在上头,洗净凝固的血污,然后才把袖子放下来,接着把平意放了回去。
好像自己来鲜卑的一切目的,都已经达到了。虽然还没与拓跋铣计划过程,但薛凌并不担心会被拒绝。霍准现在手底下用的商人应该是苏家。苏家,就快是她的了。
拓跋铣原以为薛凌会很快回来,等了大半个下午仍不见人,他已经按薛凌所言收拾了屋子。人稍微平静些,就会放下很多事。既然只是想要个结果,何必在意过程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想见到薛凌,想听听这个女人手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能那么自信,信他一定会踢开霍准。手头事一忙完,就亲自出来找人。看见薛凌还在池子边坐着,脚泡在水里没拿起来。刚好身上衣衫也是湖水一样的蓝,搭着一头及腰青丝,是个十足的汉人小姐模样。
若非这两天的经历不太好,他都觉得坐着的女子比起下属送上来的那些姑娘差不了几分。男人总是想征服点什么的,例如,整个天下。
想看见世人都跪在自己脚下,让其生,则生,让其死,则死。征服同性,是为了看眼里畏惧和钦佩。征服异性,是为了占有和享用。当这两种欲望在一个人身上出现,他就越发绝的急躁。
跟喜爱无关,仅仅是想看看自以为能翱翔万里的苍鹰不得不收了爪子,站在指尖祈求主人赏一点腐肉的样子。拓跋铣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被鹰抓了两把,也能先忍一忍。
听见后头脚步响动,薛凌知道是拓跋铣来了。因为跟着的几个下人一直离的远远的,整下午都没凑上来过。她并不避讳,将脚从水里捞起来,就着衣衫擦了擦,穿好鞋袜站起来道:“饭好了?”
“今晚鲜卑有客人,你一道儿吧,不过,在那之前,咱们是不是还得聊聊。”
薛凌背了手往回走,她并不觉的和拓跋铣站一起赏景是件雅事,倒不如回房,看看有没有软塌趴着。且如果有宴会的话,少不得要一大晚上才吃饭,得找点什么先垫补垫补。
胡人的宴会,不像汉人一堆瓜果点心,大多是生着火堆烤牛烤羊,少有的一些小食,也是油炸的,又硬又腻,她实在不喜欢。
“往哪边走,能到我今晚睡的地儿?”
拓跋铣没回答,而是快走了几步,到前头领着路。两人一边走,一边讨论起梁国的事。薛凌将自己手上的底牌暗地里夸大几倍,却尽量说的轻描淡写。拓跋铣在一旁越听越胆战心惊,偏要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他是算着薛凌手上小有东西,但绝对没想到霍家已经是别人囊中之物,中午那句霍家要死了还真不是虚言。更重要的是,原来霍家找的生意人居然就是薛凌手底下的。
此事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即使他不答应,霍家怕是一粒米都送不过来。虽然这些威胁薛凌没有明说。但两个聪明人,只需要知道别人手里的牌就够了,并不需要说清楚怎么打。
这一点他知道,薛凌也知道。所以都做好了明儿一早就返梁的准备。到了拓跋铣备好的房间,一走进去,薛凌便“哐当”一声关了门,冲着外面喊了一声。“晚宴不想去了。”
她的东西,已经在桌子上搁着了。不过里面也没剩下什么破烂儿,加之被人碰过,本就不太想要。就身上这套衣服,要不是实在没得穿,也早就丢了干净。看样子,明儿还得在街上买些东西再走。
难得桌上茶水居然比青楼喝的好上百倍,看来拓跋铣真的对汉人文化了解很深。薛凌重重躺在床上,她只剩下一件事没问。不过,问的太早了容易出乱子,最好是告别的时候稍稍讨教一下,就算这拓跋铣不愿意回答,离了王宫,想要走也很容易。昨晚一直被绑在架子上,根本睡不着,身上还哪哪都疼。有心想叫桶热水来沐浴,又觉得自己太过放肆了点。
薛凌强忍着不适补眠,拓跋铣却没顺她的意,不一会就有下人来说是宫中有贵客,要薛凌一起。她想锁了门了事,偏来传话的是个汉人女子。人稍一看,就想到牢里珍珠了,叹了两口气,还是跟着出了门。
与她料想的没太大差别,不就是搭几个火堆烤牛烤羊。来的人大多没椅子,就随便坐地上。有点出人意料的是,她被安排跟尔朱硕在同一桌子后面。
尔朱硕早已知道薛凌是个女子,他去客栈那搜查东西时翻出了汉人女子服饰,冲到楼下便把掌柜的拎起问怎么回事。老板战战兢兢地回答:“我以为小王爷你知道啊,那姑娘可是穿着衣裙出去玩了好几日的。”
但他并没看到过薛凌女装打扮,这会才第一次见。本是不想给好脸,到底也没说什么。薛凌见他总稍许有点尴尬,虽然自己是冲着拓跋铣来,但尔朱氏两兄弟却是真心相待。
真心,真心又能值当什么呢。
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但薛凌看了两眼,胡人无疑,也就懒得再关注,大概是五部之间的事儿,既然拓跋铣没工夫管自己,乐得吃点东西赶紧走。她不关注别人,却难免有人关注她。几个鲜卑王就不说了,剩下一个,是石亓。
拓跋铣所说的贵客正是石亓一行人,按羯族原计划,他们应该是过来赶上鲜卑的打鬃节的。但是石亓本不愿意来,被自己哥哥石恒拖着上了路,半道上策马跑了。
石恒有心要随便他去,但又实在不放心把自己弟弟丢在鲜卑的地头上,只能等手底下人抓回来再走。一来二去,便耽误了世间。等赶到的时候,刚好听说拓跋铣被人刺杀,已经不在打鬃节现场,回了王都。
虽然当初递信给鲜卑王说是恭贺佳节,但人就是冲着拓跋铣来的。正主都不在场了,还过什么节。石恒又带着石亓以关心拓跋铣的名义来了王都。
按道理,拓跋铣应该昨晚就招待他们的,却不知道为何硬生生拖到了今晚。既然已经来了这,石亓也无可奈何,只能十分不满的到了宴会现场。本是随意扫了一圈,看看都是些什么人,结果他一眼就认出坐在拿平意削羊肉吃的薛凌。
瞬间血往上涌,这个杂种,拿的就是当晚和自己打起来的那把剑。他有心要冲过来,又觉得薛凌诡计多端。而且不想坏了大哥的事儿,便悄悄藏到了人多的地方,唯恐薛凌看到自己。
薛凌压根没见过石恒,在她眼里胡人又长的差不多。也每个人跟她说是羯族来人了,哪能料到石亓居然在场。
而石恒发现石亓跑了后,虽然愤怒,暂时也无可奈何。至于席上的人,除了拓跋铣,他也就对鲜卑几位重要异性王稍微上点心,眼神都没在其他人身上停留一下,完全没注意到薛凌。就算注意到了也没什么要紧,他知道石亓在梁人京中结识了一位汉人女子,自己还派人去探过地方。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位官家小姐,此刻居然和他的距离不足两丈。
石亓在黑暗处看了薛凌一整晚,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才能把这人给拿下。而且,他记起在梁国被人行刺的那晚上,就是鲜卑人与这个杂种勾结。现在居然直接跑到了鲜卑的地头上,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而来。又想到大哥这两日说的说的什么梁人限市,鲜卑在有意无意的削弱羯族,越发觉得事儿不简单。一时没有好的主意,竟然眼睁睁的看着薛凌吃完离去了。临走居然还大大方方的跟拓跋铣打了招呼,好像两人关系匪浅,越发气的不能自已。
等薛凌一走,石亓就迫不及待的去找石恒说要回,有重要的事情商量。石恒作为一个客人,何况还是弱势方,怎么可能先提出要散,不由得越发觉得石亓无理取闹。
薛凌完全不知道宴会场上发生的一切,她吃完一只羊腿,自觉已经给足拓跋铣面子,毫不客气的当着众人面打了招呼,径直走掉了。毕竟下午两人聊得十分愉快,要说让着,也是拓跋铣该让着她才对。
且今晚尔朱硕虽没与自己说话,但她看的分明,那把剑,还在尔朱硕腰间挂着的。大抵是人也吃饱了,心情就难免好了些。回到自己房里,拾掇了一下东西,决定早些休息,明儿再坑匹马。饭都不用在这吃了,直接去街上,顺便买些路上的东西,直接回梁即可。
可惜事事难如人意,眯了眼迷糊着,不多一会,又有下人来叫,说是拓跋铣有请。她只能悻悻起了身,出门一看,已经是满天星斗。不知道这大晚上,拓跋铣还有什么破事非得赶着说。
拓跋铣看薛凌到了,挥手屏退了下人,递过来一个盒子道:“既然你我决定共事,总要有点凭证,免得给人钻了空子”。他本是在宴会结束就要说这些的,没想到薛凌先走了。当时羯族的人在,不好强留,故而这会才叫薛凌过来。
薛凌拿着盒子找了个地坐着打开一看,里头是枚印章,不同于汉人常用的金玉石上雕刻名字。这枚印是一截小小的骨头,不知道是什么动物上面的。然后上面爬满了纹路。底下压着一张纸,上头的墨迹应该就是这个骨头上的花纹印上去。这种保证信笺机密的方式,倒是很新鲜。她拿在手上多看了两眼,觉得比梁人的火漆好用些,看来胡人这狗脑子也有好用的时候嘛。
她正看着,拓跋铣却突然换了个语气道:“今天那个汉人女子的肋骨倒是好看,就是大了些,不然做成这个,也很合适。”
薛凌拿着的那节骨头又落回盒子里,却并未有什么大的表情。扣上盒子抬起头来道:“今天你的手艺倒是很好,就是生在鲜卑,若是生在大梁,当个屠户也很合适”。
胸中那点微微的不适感,也不知道是不是晚上羊肉吃的腻了。
薛凌抱着盒子要走,拓跋铣却道:“何必走那么急,你喜欢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到,难道不坐下来喝两杯?”
薛凌看了看桌子上,壶杯已经备齐了,便回转身道:“我可以喝两杯,但不见得有多喜欢你。汉话难学,狗嘴里终究吐不出象牙”。她留下来,自然是想看看能不能套出些三年前的战事。
拓跋铣并不嫌她说话难听,反倒觉得这个难听还真是高明。如果这个女人一开始就说的好听,说不准她的肋骨也好看。虽然人的肋骨不能用来做密信,但做一种扁笛很适合。尤其是汉人女子,骨架小一些,骨头中空小,吹出来的声音更尖锐,传的更远。
薛凌倒了酒,递给拓跋铣一杯,自己先一饮而尽。她并不惧怕酒里有毒。虽然这次过来,并没带着陶弘之给的那枚能治百毒的药丸,一是唯恐放在身上给人搜了去,二来,也是料定在与拓跋铣谈过之前没什么机会吃东西。能吃,就是已经谈好了,基本没中毒的可能性。要是没谈好,那就更加没有了。
拓跋铣捏着那杯酒没有立马好,而是拿在手里摇晃道:“你叫薛凌,但我不知道你跟魏塱有什么过节,他杀了你全家?”
薛凌回忆了一下,这个问题就与事实截然相反了。因为魏塱非但没杀自己全家,好像还大发慈悲特意饶了薛家所有人。于是实话实说道:“没有,他放了我全家。”
拓跋铣被逗的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你想当皇帝?”
“女子不能当皇帝。”
“那真是太好了”。拓跋铣这才端起酒一饮而尽,道:“我想当皇帝”。说着指了指薛凌道:“想当你们汉人的皇帝。”
薛凌去提起壶,又给他到了一杯,面无表情道:“你想干嘛就干嘛”。说完又觉得吓了自己一跳。她说的明明是句假话,鲜卑人怎么能当汉人的皇帝。可是说完之后,却觉得自己说的半真半假。她居然真的不关心拓跋铣想干嘛。
不管拓跋铣说这句话是不是试探,可她这一刻是真的不关心那个位置谁来坐着。她只想给自己求个圆满,不管他人如何。
“你怎么跟其他汉人一点都不一样,你们的圣人不是说要以天下为己任。”拓跋铣又笑了起来,道“我倒是忘了,那些都是给男子说的,你肯定没学过。”
薛凌滑出半截平意,道:“我学过”。她从小到大学的就是那些,直到三年前戛然而止。
学的,便是对的吗?
“你究竟是谁的女儿,因何要陷害霍准?”
平意已经全部滑了出来,但并没指向拓跋铣。薛凌只是横在自己手心里,细细的看着,头也不抬的回道:“怎么是我陷害他?难道他没勾结外邦?我倒觉得我在为民除害。”
“那你如今也在勾结我这个外邦,什么时候被民除去?”
平意重重的往下一划,薛凌抬起头来,脸上是无双笑颜,她在苏夫人那住了两三年,将如何对人笑学的出神入化。配着一副玲珑眸子,笑的如月下清荷,道:“那就等人横刀,斩我于马下。”
他二人在此处闲谈,另一间屋子里,石恒和石亓之间的气氛也十分微妙。原石恒对自己的弟弟今晚举止颇有不满,听他把薛凌的事情一讲,反而没有时间责怪了。两人一直在探讨为什么薛凌会来鲜卑,会不会与梁人限市有关。到最后石亓便自告奋勇去把薛凌先抓起来,带回羯族审问。
石恒思索再三,便应了。让自己弟弟以贪玩的名义不用凑在拓跋铣面前,去跟着薛凌即刻,循着机会先扣在羯族人手上。他没想到,这个机会来的这么快。
薛凌起的早,活着说,压根就没睡。她本是要等临行再问拓跋铣关于三年前的战事,没想到昨晚就已得到所有答案。
魏塱,弑父、篡位、杀妹、窃国。
遗策(一)
人活的越长,知道的就越多。知道的越多,就希望自己不要活那么长。
原是要乘着清风明月上路的,鲜卑的王都也没什么好东西,倒不如随便带点吃的赶两三日路到宁城再做打算。只是这会,已经旭日高升了,薛凌还伏在王都街上的一个酒馆爬不起来。
桌上羊皮酒囊已经空了好几个,邻座好几桌都坐满了人,用各种眼神往薛她身上看。王都的汉人女子并不少见,但这种孤身一身,还在街头喝的酩酊大醉的,就百十年也难得遇到一个了。
薛凌自是毫不在意,轻鸿已脱了鞘,寒气森森的倚在凳子边,随着她偶尔一仰头俯身微微抖动。无声的威胁着众人,谁敢靠过来,大抵是没什么好下场。
若此处是富贵者常来,没准已经出了乱子。但她出了王宫后不过是随便捡了家店,人来人往的多是鲜卑平头百姓。所以,暂时倒也还没人可造次,只三五人聚了在那窃窃私语这个女子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醉。
薛凌发现,原来自己酒量那么好。以前她从不贪杯,何况胡人的酒又浊又涩,但凡能多忍一刻,现在也早出了王都,飞驰过百里了。
可她已在拓跋铣面前强忍了一夜,那些东西在一点点聚集在心脏里,吞噬着人体温度滋养自身,最后在里面滚如沸水。一出了王宫的大门,就叫嚣着翻涌而上,从五脏六腑一路灼烧到喉咙舌尖。她非得拿什么东西压一压,压下去了,才能支撑自己回梁。
她学的是假的,她做的是假的,她的阿爹是假的,世事都是假的。
只有她昨晚听到的,才是真的。
没有什么镇国神将,梁胡数十年的和平,只是鲜卑一石二鸟之后的一个惊天巧合。没有什么西北之殇,那片地上万具枯骨,只是座上天子出尔反尔后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失。而薛家,不过是被洪流携裹着往前走的一枚石子罢了,正如今日之薛凌。
纵然这粒石子已经有了通天彻地之能,那也只是在洪流中多翻滚几下,免于被撞的粉身碎骨。但是,它永远逃不出洪流。
酒囊又空了一个,薛凌将酒口朝下抖了抖,确实是一滴也没有了。顺手扔地上,高喊了一句:“再拿五袋来”。她五指张开,高举着手臂,唯恐这里的狗听不懂。
为什么成了这样呢?酒还未送过来,薛凌趴在桌子上怔怔的想。来这个鬼地方,自然是求着拓跋铣办事的。可直到昨晚之前,她都认为自己犯不上求谁。天下之事,尽在胸间。便是尊如拓跋铣,也并不需要她低声下气的许之于利。相反,只配被自己捏住不得不为。
如今方知道,她曾经抓住的那一切,原只是刚好在手里停留。便是她把手张开,也不会溜走。而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就和十二岁那年的兔子没什么区别,嚼碎了吃到肚子里,也并不属于自己。
大抵薛凌永远不会知道,她从未拿到过她的兔子。鲁文安怎会真去薛璃处偷东西,随便逮了两只哄她的罢了。
接过老板递来的酒囊,薛凌又拔了一只塞子。入口的味道有些小小的奇怪,但她此时已经有了七分醉意,并未感觉出来。待到反应过来不对时,抓剑的手已经不太听使唤。
刚刚转了个身,薛凌只觉颈间受到重击,转而眼前一黑,便人事不醒。晕之前都没来得及看到是谁,唯一的念头是:居然在这狗地方栽了两次。
石亓一看薛凌被打晕了过去,从人群里飞快的窜出来冲着手下喊:“你那么急做什么,她迟早得自己晕。”
虽听起来像是责备,语气里却全是兴奋,亲自把薛凌抗在了肩上往外走。他从薛凌出门就一直跟到现在。但是由于在梁国跟薛凌交过手,迟迟都没拿定主意如何抓住这个杂种。跟下人说的是要活口,实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为难,他怕打起来伤了人,不是伤了薛凌,是伤了谁都不好。
胡人街上没有马车,只能将就着把人搭在马上往回走。他和大哥还得在鲜卑呆几天,所以,人暂时得藏起来。
想到这,石亓就忍不住的要笑。他终于抓住了这个杂种,比抓住草原上任何一个生物都要得意。说来奇怪,他是不喜欢抢女人的,纵然羯族自古以来就有抢牲口和女人的习惯,但他从未在那些事情中得到过欢喜,唯有今日,方觉强取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薛凌第一次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种经历连在苏府时噩梦都不曾有过。只能感觉到自己在某间屋子的床上,双手被牢牢缚住,绳索一端也不知系在什么地方,不管怎么拉扯都纹丝不动。
扭了一下手腕,里头平意已经不在了,不由得惊了一下。袖子里有平意这事儿,只有熟人才知道。所以,把自己弄到这的,是认识的人。但鲜卑的地头上,认识的就那么几个,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交情。
薛凌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人选。但无论是拓跋铣而是尔朱硕,如果是不想让自己走出鲜卑,应该直接下杀手才对,绝不会绑了人浪费东西养着。可除了这俩人,实在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人能费这功夫。总不至于,鲜卑也有那么一两个霍准式的狗暗地里想跟拓跋铣抢椅子玩吧。
双眼亦被布带遮的严实,薛凌努力睁大眼睛,想凭着光感分辨一下是什么时辰,但无论如何尝试都是徒劳。四周也很安静,这间屋子里,似乎就她一人。摸了一下周遭情况,似乎没有半点逃走的可能,索性坐回了床上,等着绑她的那个人自动献身。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免有那么一点不安,何况是身上没任何东西可以防身,唯一能安慰自己的理由,就只剩那个人暂时不会让自己死了。这种感觉如悬在空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实在想不出幕后之人是谁,免不了心生焦躁,脑子里翻来覆去只剩一个念头,喝酒误事。
终于听到开门的吱呀声,薛凌翻身坐起,想从呼吸间去获取一点来人信息。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来人与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对不上,且毫无功夫在身。
大概,仅仅是来看看她死没死的。
遗策(二)
生人气息越来越近,薛凌将身子坐的直了些。她腿倒是没有被缚住,如果来人真没有半点功夫,倒有几分把握可以拿下。只是手上并没什么利器可以威胁到人性命,除非一击即中,让那人再没反抗的余地。
这种对未知的恐惧,让身上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偏来人还先绕去了别处,才缓缓往床边走。似乎并未特意避着薛凌,仍是平常力度,脚步声清晰可闻。
薛凌静静的数着步子,直到来人身上的热气侵入呼吸,起身抬腿,正打算凭感觉仰面躺下,将手卡到对方脖子上去,却听到瓷器之类的物品掉地上,碎裂之声中合着女人的尖叫。她双手本就缚在背后,加之听到是女人声音,反应就慢了一拍,门外瞬间有人冲进来,再次将她按回床上。
也不知是宿醉之后的后遗症,还是被人这样卡主了脖子喘不过气,薛凌感觉脑子像要炸开一样疼。房间内是两个人在说话。她听的并没有错,第一次进来的,是个女人,似乎是来送饭的,但是被自己一脚踹倒在地了,不知此刻是什么模样。
而按倒自己的,应该是个成年胡人男子,那双卡在自己自己脖子上的手,皮肤上特有的粗粝感,若不是常年太阳和风沙,很难会有这样的特征。
两人用的是胡语,薛凌听不懂在说什么,只是男子的声音明显又气又急,反倒是倒在地上的女人似乎一个劲儿的在劝。吵了好一会,她才感觉脖子上的手松开,然后厚重的脚步渐行渐远,应该是那个男子出门去了。
就在门外,自己却感觉不到。身上估摸着是有功夫在身,故而女人再凑上来的时候,薛凌也没再过多反抗,既然有人看守,即使把屋里人制住了,也没什么用,反倒惹人嫌,起码刚刚那个男子,是极为不客气的。
没想到的是,女人是来送食物的。也不知是听不懂汉话,还是奉了主子的命令,薛凌让她帮忙解开眼前的布条,并没有得到允许。
喂食的动作倒还算小心翼翼,白煮的羊肉切成薄片,少许盐巴合着一些说不上名字的茎叶,一直往薛凌嘴边递。只是这种情况之下,哪还有什么胃口。偏女人固执的很,到最后都有些硬塞的感觉,她才勉强吃了些。稍后女人又端来两碗水,伺候着薛凌吃喝完毕,方收拾了东西离去。这屋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薛凌在床上缓了缓,站起身子,小心翼翼顺着手上绳子,后退着走,摸到了系绳子的地方,只是绑的很高。试探了一下周围并无什么东西可供自己站立,且唯恐动静太大,将门外男子又引进来,思索再三,又躺会了床上。
眼前仍旧是一片黑暗,但她仔细想了一下,自己大概并不是醉酒,最后一次叫老板送酒时,脑子还颇为清楚,没理由下一囊才喝了几口,就这般不省人事。她跟陶弘之混久了,瞬间反应过来。那袋子酒,大抵是被人下了什么药。
绑在手上的绳子留的足够长,活动范围倒是很大。说明幕后的人只是担心自己逃跑,并不是有心要给点苦头吃。蒙上眼睛,却不知是为了更保险些,还是怕自己认出他来。鲜卑境内,实在难以找到个附和这些特征,还会考虑着用药的人。且此处很安静,空气里带着些草香味,就算还在王都里面,那也一定是很边缘的地方了。鲜卑不比汉人喜欢大宅子,便是这王城繁华处人声鼎沸,经夜不散。
按迷药的时效和送食物的次数大致推算了一下,薛凌猜测这会外面至多应该是傍晚,也就是今天还没有完全过去。不知道的是,她还要在这困几天。
整件事情,处处都是反常。逃一时半会肯定逃不走,好在,似乎也死不掉。确定一下这件事,便只能老实在床上躺着,难为那个胡人女子倒是殷勤,自从她醒了就来的十分频繁,唯恐她有什么需求不能满足。唯一遗憾的就是,似乎真的不会讲汉话,无论薛凌说什么,一概置若罔闻。渐渐的,薛凌也就懒得开口了。
直到房里温度渐凉,薛凌才能肯定自己推算的没错。鲜卑虽入了夏,但昼夜温差极大。若是住地好一些,不那么透风,人在屋子里就不那么容易感觉的到。但这会她只要不盖被子,身上就凉意明显。说明一来是深夜了,而来,此处一定在王都外围,没准窗户外面就是无边原野。
尝试着去解了一下手上绳子,结果自然是徒劳。上好的牛皮绳浸了水,越挣扎,反倒卡的越紧,都让她有些担心会不会伤了筋脉。送饭的女人又来了一次,喂薛凌吃了些点心,然后叽里咕噜说了点什么,硬扶着她躺下了才走。
薛凌自是睡不着,唯恐自己忘了时日,拿指甲在床架子上划了深深的一道痕迹。这样她可以根据温度变化来计算一下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呆多久。怕的就是,误了归期。苏凔那里还好,但是给江家的信上写明了自己十五日内定会回京。宫中霍云婉那也需要尽快给个交代,何况,还有拓跋铣在等着自己回京拿东西。
可这些焦急毫无用处,她循着风向想试试能不能从窗户处逃出去再做打算,结果身上绳子并不足以支撑走到窗前,且门外的人看的甚紧,屋里有什么异动立马跑进来。如此,床架子上的刻痕已经有了三道,她整整三十六时辰都不曾看见过光明了。
最开始只是伸手不见五指,但总还能是能透过眼前黑色,感受到一丁点外界存在。逐渐的,她的眼前只剩下黑色。到最后,便是连黑色也没有了。仿佛人不辨万物,处于一片虚空之中,连自身存在都是一种假象。若送饭的胡人女子稍微久一点不来,就非得狠狠在床沿上磕碰一下,让疼痛感来提醒,原来周遭还是有别的东西存在的。
人在独处时,本就度日如年,何况是在这种什么也不能做的绝境里。任何美好的东西,都会被一片漆黑吞噬,而人一生中努力埋藏的事物,反而像是获得了沃土甘霖,一瞬间冲破牢笼,快速蔓延至每一寸血肉。
“原来,你竟然是薛弋寒的女儿?那可真是巧了,你爹是鲜卑的恩人,你又来鲜卑逼着我要承你的情。你们薛家父女真有意思。”
是拓跋铣高举了酒杯,于虚空中笑的放肆。
遗策(三)
“果然你们汉人奸诈”。是临行前尔朱硕手提短剑,不屑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薛凌..你跟我是同样的人”。是苏姈如在园子里回眸,莺语婉转。
也是那晚齐府阖家夜宴,齐世言声嘶力竭的喊“清猗,你为什么不毒死她?她想毁了我齐家。”
甚至是,江玉枫拿着银票递过来,几不可闻道:“你这样的人,没准当年死了更好些。”
明明当时还能一笑而过,偏这会想不得,一想,便如魔如怔。
熟悉的冷意又开始一点点侵袭周身,薛凌往后靠了靠,触及到床沿,手指伸上去,重重的刻下了一道。
第四个晚上了,她在这已经困了整整的四个晚上。如果说前几日还有些顺水推舟的想法,时至现在,已经是急不可耐。若明天一早还不能启程,自己就必然不能能在约定的时间赶回京城,到时候不知会出多大的乱子。更重要的,是事态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料。不管怎么看,把她扣在这的人,都没打算杀人的,那一定就是有事相商。但是又四五日还没露面,实在让人猜不透各种缘由。
人一急,念头就多,何况还是出于一片漆黑之中。缚在眼睛上的布条勒的太紧,以至于脑子都有些胀痛。好的与不好的夹杂在一起,薛凌便起了最可怕的担忧。莫非有人是有人知道她与拓跋铣的事儿,故意绑了她扔在这等着看两人计划失败?
她自小倔强,尤其无法忍受这种被人玩弄的状况,自然越发着急。只是夜深了,胡人女子已不再送茶水饭食。高喊了几声,守在门外的男子进来见并无异样,退出去之后再懒得理薛凌,随便她怎么喊。
再折腾,除了自找苦吃,便毫无益处。但睡,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的。摸索着靠到了床脚,强迫自己从回忆里走出来,她才开始一点点去整理这件事的经过,妄图找到自己落到这个地步的理由。
前几日倒也不是吓坏了,反而是因为预算的时间还多。她又自信幕后的主使者很快就会站出来,倒不如耐着性子等等,表现的太急反而落了下风。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四天,要么,那个人是真沉的住气,要么,就是要办的事根本用不到她薛凌。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不是什么好事,这一想,她难免有些慌,暗恨自己没有早些想好对策再任其发展。
首先排除的就是拓跋铣。此人阴险不择手段,但是唯利是图。当晚俩人长谈至凌晨才散,除了宁城的商贸来往,还聊了一些前尘往事。不管怎么看,此刻都不会做出把自己扣在鲜卑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尔朱硕,似乎也不太可能。那就是个十足的败家子,这几日在拓跋铣周边晃荡的多,还纯属是她薛凌的关系,没准以前连近身也难得。而且看当日打鬃节的样子,尔朱一族对拓跋铣颇为恭敬,不太可能背后下黑手。
来了王都,也就这俩接触的较多。再要往下猜,那就全是自己不认识的人了。薛凌长长的叹了口气。
既然不认识,就只能从起因开始猜,可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给拓跋铣使绊子这一个理由。偏偏这个理由又不太好使。如果真的想要彻底绝了拓跋铣的念头,大可以直接杀了她,一了百了,扣在这里,反而多生变数。
稍稍活动了一下背后被绑着的手,薛凌突然觉得腕间绳子似乎绑的并不像初次那么紧。牛皮的绳子一旦干燥,就会收紧。这四天里,胡人男子特意解了两次重新再绑。刚开始,她并不明其中缘由,这会突然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不由得大喜。
倒不是可以觉得可以挣脱,而是,这分明是绑她那个人不愿意伤了自己,不然,哪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既然不愿意伤了自己,那必然是更舍不得自己死的。人一旦有了忌惮,就处处都是漏洞。
凉意渐重,该想的事情也已经想完。薛凌顺着床沿慢慢倒下来,伏在那等天亮。
早间胡人女子再来送饭时,薛凌已经起身坐到了桌子边,老老实实的样子居然透出几分乖顺来,倒叫那女子看的一愣。
篮子里仍是两三个饼并着一壶羊奶。薛凌尚不死心,道:“能否将手解开,我自己吃即可,不放心可以让门外那位大哥进来瞧着”。她仰着脸,说的多有祈求之意,纵然看不见眼里神色,脸上也写满了楚楚可怜之意。只是胡人女子全作不觉,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自顾倒了羊奶,合着饼子一并送到薛凌嘴前。
薛凌长叹了一口气,饮了一点,却并未去咬饼子。胡人成日里离不开这羊奶马奶,天天喝这玩意,喝的她直想作呕。偏怎么喊,这女人都不换。莫说茶,连清水都没给过几次。
根据刚刚嘴唇碰到的高度推测了一下方位,薛凌快速起身飞踢,顺势一勾,转而就是清脆的瓷器碎裂响。
她早已算过绳子长度,在这个桌子周边,自己是可以来去自如的。而且踢碗的力道也有所控制,不会落出太远。唯一算不准的,就是倒下去会不会被碎片扎伤的太严重了。
只是这会也顾忌不了这些,她可没有半点感谢那人不杀之恩的心思。相反,既然那人舍不得自己死,那正好,自己可以反过来杀了他千次万次。只要在今天之内完成,再一路快马加鞭,回京也来的及。
屋外的人真是没有半分懈怠,一听到响声立马跳了进来。但十步之遥的距离,足够人直接仰躺下去。
难得这屋子里居然不是胡人常铺的羊皮,而是厚厚的石子。薛凌听见自己的后脑勺磕的“叮当”一声。好在那些碎瓷片只是硌着后背,并未扎入血肉里。而那个胡人女子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喊出声,不知是因为被踢翻了碗,还是看见薛凌尽然直挺挺倒地上了。
胡人男子倒是没料到薛凌已经躺地上了,愣了一愣,大步流星走过来提起薛凌,不耐烦的咕噜了一句什么,又把薛凌扔回床上。
这种情况在这几天里也不少见,他不明白小王爷为啥把个汉人女子扔这,还再三交代不要弄伤了。他自是不敢违令。偏偏这个汉人女子极不老实,又有点拳脚功夫,三番五次的要跑,只是像这样跌地上的还从未见过。莫不是哪儿出了问题。
想到这,他又仔细瞧了瞧薛凌,身上也没什么伤。看了一眼桌子上,吃的喝的也还好。不该有什么问题。倒是小王爷,一去就不回,连个口信也不来。检查完了,便重重的推了一把薛凌,让她倒床上,自己往门外走。
薛凌听的脚步声远,靠着腰力坐起来。估摸着那人已经走到门口,便站起来清脆的喊了一声:“喂。”
她双眼被蒙,只听到脚步声停住,想来那个男子站住了。自己便转了个身,露出背后绑着的双手。
缓缓摊开手心,里头一枚碎瓷片白的熠熠生辉。
遗策(四)
其实不至于此,京中变化如何,总还没到眼前。只是棱角尖锐的人,往往伤己更多。薛凌看不见屋里另外两人表情,不过猜得到,大抵是看傻子一般瞧自己。上好的牛皮鞣熟,又捻了数股为一根,原子上力道最大的野马也挣不脱。她在平城,见这东西也是见的多了。以平意之锋利,大抵能一试,但说要用这枚瓷片割开,估计得磨上一两天。何况她这会毫不避讳,大大方方的展示于两人之前,肯定是没机会藏起来慢慢磨了。
刚刚抓的太急,手心已经被硌出一丝红色印记。听见胡人男子的脚步声略停顿,然后转眼即到身前。薛凌瞬间五指闭合,捏了一下瓷片轮廓。再张开之时,尖锐的那一线已经被捏于两指指尖,触及左手腕,转眼地上就是猩红淋漓。
这个屋子里最脆弱的人,原来是人啊。
她听见胡人男子大喊了一句什么,手上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眼上黑色布条未解,却是苏夫人巧笑嫣然而过。
“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知道,当着你面寻死的人,救不得”。纸上得来终觉浅,当时不过是恼恨苏姈如摆了自己一道,现在自己用来,方知此言不虚。当着你面寻死的人,大多救不得。
寻了两次死,第一次是当着拓跋铣的面,他不得不救。这一次,却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也毫无把握,堪称豪赌。虽只是一片薄瓷,但人腕间处脆弱,她又有心要把那人逼出来,力道既准又狠,那根上好的牛皮绳都被鲜血浸了个透。却不知是不是人伤的多了,疼痛感都便的微弱许多,一时之间只感觉有些眩晕,却并未有想象中的剧痛袭来。
胡人男子自是大骇,正如薛凌所想。他本觉得怪异,以为薛凌是要用瓷片割开绳子,没想到转眼就见这汉人女子伤了自己。自古胡汉有别,他是多有不喜。但小王爷临走交代过,这汉人女子与鲜卑有往来,一定要好好看着,临行又回头着重叮嘱不要伤了。若真是死这,自己担责事小,误了羯族前路事大。
他赶紧上前扶着薛凌,冲着那送饭的女子喊着送些止血的东西来。汉人女子贞烈的传闻,也是听过些的。故而这些天他都好吃好喝的供着,唯恐闹出什么事来,这下倒好。
薛凌惯不喜欢别人碰到自己,何况是胡人,只是这会没奈何。娇弱要娇弱些,不娇弱,装也要装的娇弱些。倒在胡人男子的怀里,道:“我是走不掉,但是想死很容易,让你主子出来”。她也不知这人到底能不能听懂汉话,却也没其他办法。一边翻来覆去的重复着这句话,一边拼命挣扎着不让那男子碰到自己手。
委屈本是装的,她在打这个主意时没有半分委屈,心里全是愤恨。那人既然敢绑了她,她就算是死也要把那人拖出来,能杀了就杀了,不能杀,就先认个脸,下辈子再杀。下辈子不行,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直到得手为止。
可这会行动起来,突然满满都是辛酸。三年看似步步为营,实则从头到尾都是颠沛流离。好像没有一件事,称心如意过。救了宋沧,就失去了两年半的自由。烧了安城,没能激起半点风浪,反而死了一大片无辜之人。齐清猗的胎没有保住,霍云昇也没死。千里迢迢搭上了拓跋铣,却被困在这回不去。假意真心重叠,泪水就合着腕间血一起往下滴。到最后,嘴里已经说不清那句话,只剩一点轻微呢喃。失了威胁的力度,反倒有些讨饶的意味。
胡人男子已经扯了两片衣襟给薛凌裹着,又直接解了那条牛皮绳子捆上。他见薛凌失血过多,一时半会也不怕她跑了。处理完毕,仍是将薛凌扔回床上,为难着出了门。
王爷的来去,不该是他这个下属该追着问的。所以这几天石亓没回来,他也没逾矩去打探。更何况,这是鲜卑的地头,小王爷再三交代不要走漏了风声,免得被拓跋铣知道羯族抓了人。但现在这个汉人女子要寻死,他就不得不递个消息去。
说不上他这种想法是忠还是傻。石恒顾忌着礼仪,不出王宫也就罢了。但石亓自来不喜鲜卑,这几天不见人影,实属奇怪。偏胡人男子竟丝毫不觉,生生拖了这几多天。
腕间束缚已解,眼上那片布条自然算不得什么了。但薛凌也并未动手把它拿下来。她确实是失血颇多,但自己是否真的想死,总是有数的。这会虽觉得无力,但要硬撑着走,也未必办不到。
只是人都狠到了以自己为饵,那条鱼没上钩,怎么甘心撤网?送饭的女子已收拾了地上狼藉退出去,余地上鲜血未经清洗,腥味经久不散。薛凌蜷缩在床角,抱着膝盖,仍旧是在黑暗里去摸碗间的疼痛处。
血已经止住了,她甚至没有晕厥,情况比预料中好的太多。能放心把自己留屋里,想必也没什么利器留在这,亏得自己是以女儿的装扮启程回京。这三四日未曾梳洗,发间还有些钗环在。手摸上去,捡了一根最长的缓缓拔下来感受了一下,似乎是银质的,软了一些,但还算尖锐。
门口吱吖响动,薛凌快速将簪子塞进枕头底下。微微侧了脸,却并不言语。
来的自是那胡人男子,他解了薛凌束缚,唯恐旁人来出了乱子,念及薛凌那会没吃东西,便又送了一些来。自己的信是递出去了,却不知道小王爷几时回。这个汉人女子,总还是要好好养着的。
见薛凌居然没摘掉布条,他倒有些吃惊。生怕薛凌是真不想活了,放下手上东西,生硬的喊了一句:“不杀你。”
薛凌便又想叹气,听这个调子。此人就算能听懂汉话,估计也就那么几句了。摆脱了任人鱼肉的局面,脑子里总会冷静些。她既受了伤,总是得补补体力,不然人来了,自己也无能为力。倘若人不来,也是要花功夫走的。可这会也不能表现的太过行动自如,不然大概又要被绑起来。故而装作挣扎了几下,她终没从床上起来。
想是胡人男子不耐烦,端着东西走到了床前。薛凌只感觉有热气扑到了面上,手循着抓了过去,松软手感,竟然像是个馒头。这东西在这,也算个稀罕物了。顿了一顿,她才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真的是个馒头,比京中手艺不遑多让。
遗策(五)
她已有多日未沾过米粮之物,日常饭食皆是荤腥。若以前在平城,估摸着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但在京中三年,饮食习惯改了七八分,难免有嫌弃之感。若不是为着离开时多些体力,倒宁可每天饮些清水算了。
这会捏着个馒头,倒像是得了山珍海味般。索性今儿是要走,多吃些总是有好处。细细咀嚼了几口,却莫名想起了些往事来来,一瞬间喉头作呕,倒比咬着了牛羊身上的肥油还要严重些。
行猎之事,隔三差五总能得手些活物。幼年时分,难免贪玩,又不缺什么吃的,圈起来养着也是有的。只是原子上的野物自在惯了,还是让人以蛮横手段扛回住地,怎肯好好的由人心意?
鲁文安便手把手教着薛凌驯那些飞禽走兽。这里头的路数,天下畜生一个样,不管是扁毛的,还是圆毛的,无非就是怕饿罢了。赶上心情好,就让鲁文安先拿点难吃的枯枝树皮去,饱一餐饥一餐的喂几日。
等饿到一身的皮都贴了骨头,再让薛凌捡着鲜嫩的草叶鲜肉出面,便是最桀骜的黄眼野鹰,也乖乖让她拿捏,更不消说那些本就没啥骨气的黄羊兔子了。等玩上几日厌了,她也懒得再管,反正鲁文安会帮着收拾了,或放或吃,都是后话。
如今吃着这馒头,薛凌突然想知道,抓她的那个人,到底是怕她死了,所以拿些汉人吃食来哄着。还是,想驯她,一如她过往驯那些畜生?
不过,好像也没差多少。不管是哪种,终归,她是个猎物。好在,有些猎物,再怎么驯,它还是会咬人,狠的恨不能将人整个手都啃掉。
薛凌自残是在早间,石亓到时却是已经日暮。这中间胡人男子又送了茶饭,薛凌却始终没将眼睛上的布条揭下来,仍是大多数时候都极其乖顺的倚在床上。
由于来来回回的摸索那枚银簪子,手心里的薄汗几乎未干过。这么精致的东西,并不适合杀人,除非一击即中。偏人还不能立马死了,毕竟自己的包袱在哪还是个未知数。里头的东西,大多可以丢弃。纵是平意,拿不回来也就拿不回来了,唯独拓跋铣的那枚骨印,无论如何丢不得。
她一直都在想着如何才能制住那人,万无一失的把东西拿回来。注意力倒被转移了大半,加之行动没那么受限,情绪倒比前几日好了许多。连腕间疼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索性是从小到大,磕磕绊绊之事常有,身上伤从来不是重点关注对象。
只是想要逼出来的人等了许久还未露面,这才是心头纠结之处。若那人长久不出,自己抓着那个胡人男子也未必能拿到东西,实在难办。等的时间一长,心头实在焦躁。
非是石亓不愿意早些现身。他自抓着薛凌,便觉得通体都是舒畅。从安城粮案开始,他就想抓着这个汉人姑娘,一朝得手,巴不得在她睁眼瞬间就花枝招展的站在面前。叫她第一眼看不见世间万物,只瞧见他一人才好。至于瞧见了之后做什么,做什么都不要紧。
醉野马的药效啊,他想起安城偷粮之后,下属手舞足蹈的比划,那个杂种是如何用一包药放倒了一二十个汉人。上次去梁人京城,特地拐弯抹角寻来的珍品,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还用的正和他心意。
可惜,这这药效久了些,抓着薛凌两三个钟还不见她醒。石亓喝了两三壶茶水,有心往晕着的人脸上泼两杯,抓着茶壶晃来晃去又没下手,只得对着下属道“看好些,这个杂种身上有拓跋铣给的骨印,千万不要弄死了”。走出门又不忘交代“伤了也不行,万一出啥事,鲜卑的地头找不着大夫。”
说完他又悔的咬牙,这杂种估摸着也没那么容易伤。先不说在安城打晕那个人的动作行云流水,便是齐府当晚,自己也是没讨着半点便宜。虽当时有伤在身,但终究是个娇滴滴的姑娘,不知道汉人的女子是不是都这般顶着一张羔羊脸,嘴里却全是獠牙利齿,原该给她点苦头吃吃也是好的。
夏日太阳在天上挂的长久,日头还明晃晃的刺眼。纠结了好一阵,石亓才按下心中不平往鲜卑王宫走。好的东西,就是要伺候的精心点。一旦伤着了,莫说整个儿,就是剥了皮子卖,也就不值钱了。
而他喜欢值钱的东西,所以,供着这杂种也是正确的决定。
直至回到鲜卑王宫,石亓还暗自感叹那药下的重了些。不然,也能等薛凌醒了再走。今时不同往日,他在薛凌的包裹里搜出了鲜卑的骨印,越发肯定此人与拓跋铣有所勾结。
唯恐自己在外游荡太久,惹人注意坏了大事,便早些回了。想瞧瞧宫里境况再出门来找薛凌。反正此次来鲜卑主事的是大哥,只要这次抓人没有让拓跋铣知道,他要出来也还是很容易。
却不想这一回,发现拓跋铣处处掣肘他与石恒两人的行动,走一步都有人跟着。石亓虽胡来惯了,此时却也不敢含糊。何况,自己做了暗事,总是有所顾忌。
一开始,他以为拓跋铣已经知道了,困住他和大哥是为了方便找薛凌,就越发不敢轻举妄动。试探了几次,却发现又好像不是为着这事,倒是迷糊的很,不知道拓跋铣究竟要玩什么花样。
没奈何他性子直惯了,半点手腕也耍不出,只能日日困在鲜卑王宫里。此般境地,反而越发的想薛凌来。
帐子里的初见,那一双眸子,如夏季草丛深处的鹿,惊慌不掩其澄恻,怯懦中带着灵动。支棱着耳朵站那看你,可怜又可爱。只是,你刚要上去抱着抚摸的时候,它便一个高跳,四只蹄子全部蹬你身上,若没有防备,便是个成年大汉,也能被它踹翻了,半天喘不过气来。
若是那个杂种在这,没准知道拓跋铣在搞什么东西,不是没准,是肯定。反正这俩人都是一伙的。既然落在自己手上,总是有办法逼问出来的。
他想了这两三日,想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到跟拓跋铣的侍卫打了起来,说自己要出宫,羯人住惯了帐子,住不惯这金碧辉煌的石屋子。
拓跋铣一挥手让石亓来去自如,他哪有时间管这黄毛小子死在谁床上,只要石恒还在就行。送上门的人质啊,他正愁找不到东西跟石裕那老东西说道,居然一来就来俩。
拘着一个,放着一个。谈的好,天下太平,让扶不起来的那个回去。谈的不好,就把放掉的那个当鸡杀了,也好给猴看看。
再不听话些,死的可就是被捏着的凤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