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九)
薛凌跃上房梁,再往下看,黄承宣还没回。永乐公主已经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双肩一起一伏,想来已是难以自控。
窗外是惨白月色,薛凌垂着右手回到自己屋里时,绿栀搁着的那碟饼,纵是下头放了滚水暖着,这会却是合着水一起,早就凉透了。此处毕竟是没齐府那个条件,厨房一直生着炉子。绿栀此举也是讨巧,却终究没达到想要的效果。
在桌前愣愣站了一会,薛凌还是伸手拿了一个,咬一口,里头肉腥味合着冷油直呛脑门,实在难以下咽,只能又丢回盘子里。她也僵硬着身子走到床边,却没有立马倒上去,而是伸手把那个荷包拿下来又回到了书桌前。
撇开一摞纸小心翼翼的把荷包打开,拿出那张布条,最后才把孔明锁倒出来。她已经拆的轻车熟路,转眼之间,面前就是就是一堆零散木棍和一颗石子了。
“当初塱儿送她去死的时候,可不似今日这般情深”。“母妃当知,做过的事,不该说出来。”这是永乐公主复述的原话。
送她去死,送的是谁?自然是送的无忧公主。做过的事,又是何事?那就是以无忧之死栽赃薛宋两家了吧。
薛凌捏着两根木棍想要再拼起来,手指却抖的厉害,怎么也拼不到一块,试了几次仍是如此,气急败坏之下,狠狠扔到了地上。看了两眼,又跪下去捡起来,忙不迭的凑到烛火处细看,生怕自己摔坏了。
好在那本来就是枯枝,不比瓷玉等物一般脆,并没什么损伤,她长出一口气,放回桌子上,捏起旁边那张布条看。
事情已经再无半点其他可能,她的猜测,宋柏的遗言,没有半个字的虚假。是魏塱一手策划当年之事,既然如此,他一定还与拓跋铣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然当年不可能那么巧,先帝刚死,拓跋铣就佯装起兵。只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俩人似乎又闹翻了,拓跋铣大军南下,行径残忍。
或者,魏塱这狗狠毒至斯?西北那块地的万民死活,他本就不想管?薛凌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立马取了笔在纸上郑重的写上“拓跋铣”三个大字。笔停片刻,在一旁补上的,却不是魏塱,而是霍准。
她这会对魏塱的为人已经极为不信任,觉得其也未必做不出来故意丢掉西北这事儿。但是仔细一想现在局势,又反应过来,大概不是这样。
若魏塱当真拱手西北几块地,就不至于与拓跋铣闹翻了,哪儿轮到到现在羯人来说话。所以当年必定有一方出尔反尔,最后起了嫌隙,才导致今天梁与鲜卑你死我活。
所以,拓跋铣后头跟着的,是霍准才对,并不是魏塱。薛凌把笔丢到一边,脸上有了笑意。她终于把所有的事情都理顺了。果然万事皆有因,怪不得霍准那只老狐狸要干上奏这种事,看来,是被逼的,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被拓跋铣逼的。
当年不知道魏塱是许了什么好处给拓跋铣,利用他拖住霍家。想来不过前两土地。但是很明显,魏塱压根就没打算给,还特意送个公主过去死在那,既彻底断了拓跋铣的念想,还借此弄死薛家。
如今朝中局势令霍准胆寒,巴巴找上了拓跋铣,但拓跋铣防着他再来当年这么一手,所以逼着上奏,先断了霍准后路,才肯连手。而霍准虽然同意了,但也不甘心坐以待毙,那限市令,没准并不是魏塱提的。
高,果然是高。
不过,这终究是个猜想,薛凌把纸张放到烛火之上,看着燃尽了才继续去拼那只散着的孔明锁。这会心思澄明,自然拼的顺手。三两下恢复原样,便连同布条收回荷包里,接着挂到了床上。
晚间只吃了俩包子,有那么一点饿,她看了两眼那碟冷饼,却又实在吃不下去,只能强忍着睡了。
如今霍家能被拓跋铣胁迫,看来是真急了。温水中的鱼,总有那么几只聪明的知道将要大难临头吧。要说霍准这手牌打的不可谓不精妙。只是,一张桌子上的,又有谁不是好手呢。
薛凌辗转算着日子,想着够不够自己往鲜卑一趟。拓跋铣不过就是有所求罢了。霍准能给的,她好像也给的了。
云端之上,梁国最好的信鸽自散朝后从京中飞起,扇动的羽翼不曾片刻停留,这时已经能遥遥看见平城轮廓了。
鲁文安仍在墙头,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只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干脆又提溜着剑站到了城墙之上。
这座城,他呆了二十年有余了,跟着薛弋寒时,自然少有当守卒的机会,这两年在墙上方风吹日赛,反而能看清平城的全貌,以及茫茫草原大概十来里。只是,看不见飞入霍悭房里的鸽子。
当然,看见了,也没什么大碍,身为一城主事,少不得与人有消息互通,况那封信上,其实空无一物,只一枚火漆封的严实,上头印章纹样栩栩如生。
霍悭拿着信,小跑到另一栋楼,那里住着城中贵客。敲了敲门,里头人还没睡,道:“何事。”
霍悭只喊了一声:“爷”。并未说有来信。事,总是越小心越好。
听是霍悭的声音,霍云旸披了外衣走出来,平城和宁城相隔不远,寒气却重很多。霍悭将信筒呈上,霍云旸只看了一眼,并未伸手接,只朝着隔壁一努嘴,道:“给那位送去吧,不是咱的”。说完又掩门进去了。
霍悭扶了扶额,他是个旁系,比不上霍家几位嫡子举重若轻,跟胡人打交道难免有些不快,但这会逼上梁山也没办法,硬着头皮敲了拓跋铣一行人的门。
好在拓跋铣并未出来,只是个下属来应,见是霍悭,取了信,“咣”的一声关上门,半个字也没说。
霍悭笑容凝在脸上,没好气的往回走。他一天天的,热脸贴那冷屁股。讨好霍云旸不成,这些胡人居然也敢给脸色。说出去,自己是个霍家人,好像得了多大好处似的,实际上,谁愿意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啊,那京中花红柳绿的日子它不好过,要来着看冰天雪地。空气里都是胡人夹杂着羊骚味。
亏得是没打仗,要是一打起来,没准自己还得垫马蹄子。原说着来呆呆混点功绩就走,可好,两年了,毛都没捞着一根。好不容易正主来了吧,人又瞧不上这破地。就不知道这回的事儿成不成了,若成了,以后霍家和鲜卑的生意少不得围着平城转,他也就是霍家说的上话的人了。
霍悭这么想着,心里头稍稍宽慰了一些,夜风吹的人打了个冷战,想快点爬回自己被窝里。一抬头,却看见城墙上有个模糊人影站的笔直。霍悭晃了一下脑袋,竟也叹了口气。虽说是有值夜,但那帮人什么鬼样子,他还是知道。大晚上能站成这样吹风的,估计只有安鱼那傻愣子。
胡人胡人,这世上没他妈胡人多好。他升起点同病相怜的心思,改了道,也走到了城墙上。
鲁文安见来的是霍悭,有点吃惊。平心而论,霍悭此人说不上好,那也不是啥恶人,就普普通通贪点财,好点色,日常躲躲懒罢了。就因为这个懒,白天上来也是少见,大晚上瞎转悠就更反常了。
鲁文安一边想着,一边换了那副傻笑着的脸,道:“爷,你咋这会上来了呢,上头风大。”
霍悭摆了摆手,示意鲁文安不用这么紧张,走到边缘处,靠着墙远眺,随口道:“昨晚我也是酒喝多了两口,你别往心里去。”风大好啊,风一大就他妈的闻不着胡人身上那股子牛羊味,熏的人作呕。”
“哪能呢,爷踹人是福气”。鲁文安赔笑了一句。瞅了瞅天际星月,也走到墙边靠着,道:“爷,你也不喜欢胡人,胡人来干啥呢,别是咱密道的事儿暴露了,来探底儿的吧,要不要我仔细盯着。”
“唉…谁能喜欢呢”。霍悭摸着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那帮蛮子不知礼仪纲常为何物。他又看了两眼鲁文安,道:“你也别麻烦了,不是为这事来的。”
“那能是为啥呢,也是像安城那样做生意吗?爷能不能让我去办这事儿啊,也好找找儿子。”鲁文安说的恳切,那模样跟自小养大的狗没啥两样。
儿子儿子,自己的儿子,也是好久没见了,霍悭愁眉不展的想。他年岁比鲁文安小的多,可家成的早,仗着霍家的地位,小妾也纳了好几房,膝下已经好几个儿女了,若不是沦落到这,这会不定抱着哪个亲。
如此,少不得对鲁文安有几分同情,道:“是做生意,但不是像安城那样做”。他看了看周围,对着鲁文安招了一下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悄声道:“是和鲜卑人做生意。”
鲁文安当即跳起来,道:“咱咋能做这事儿呢”。他此番反应,并不是作伪。虽猜到来的是鲜卑,但他绝对没想过霍悭敢勾结外族,暗度陈仓。
“你小点声”。霍悭按了一把鲁文安肩膀,道:“爷要不是看你找儿子找的急,能把这事儿告诉你。你可别嚷的到处都是,我掉脑袋,你就能活?”
“爷,这是…这是”。鲁文安想说这是通敌,却哑着嗓子不知道如何对霍悭说,亏得他这会手上没剑,不然不知道能做出啥事儿来。妈的,三年前要不是鲜卑那群狗兵临平城之下,薛弋寒早就回京了,哪有后来那么多事。
“是是是..你冷静冷静,先听我说完”。霍悭努力安抚这鲁文安,他固然对鲁文安有几分同情,但也有别的计较。以后霍家的事儿在这平城兜兜转转,少不得有人要去办,与其让霍云旸指派一个心腹来办事,不如自己把这安鱼推荐出去,自己的人,才好在中间捞一把啊。
鲁文安狠踢了一脚城墙,怒道:“那些狗抓了我儿子,我不能让他们活着出平城”。说着就要下楼拿剑。既然来者不善,他不如想办法直接杀了干净。
霍悭一把把鲁文安抓住,道:“我说安鱼,你急什么,你听我说完啊,这还不是上头的意思,咱都是为了大梁好。”
鲁文安停下脚步问了一句:“哪个上头”?问完又觉得霍悭大概是在忽悠自己,复骂道“放屁,勾结外族是为了大梁”?说着不顾连上下礼仪也不顾要甩开霍悭。
霍悭道:“你先别走,先听我说完,要是觉得我撒谎,连我一起砍了。”
听他这样说,鲁文安才停下来,仍是怒气冲冲的,也不看人,闷声闷气的喊:“你快点说”。连爷都懒得称呼了。
霍悭假装叹了口气,道:“你说你混了这么多年,要不是爷抬举,你不还在守墙吗,为的是个啥。”
鲁文安把头偏向一边道:“为了找我儿子。”
霍悭一咂嘴,这人离了儿子就没别的话了。不过好也好在这点,十分好骗。道:“你说你,你也是大梁的臣民,除了儿子,是不是也得为咱梁想想。何况爷把这事儿派给你,你不是还能去胡人的地头亲自看看,没准找的更快些。”
“咋为大梁想,我就是为大梁想,才要杀了那些狗。”
谎话一旦说多了,就会变成真的。没有人知道霍悭是否明白霍准在谋算些什么。但他说给鲁文安的,确实是朝堂之上百官总结的高论。那就是不能让羯族一家独大,所以啊,平城与鲜卑做生意,实际是暗地里帮皇上做事。既维护大梁的名声,又暗暗防着羯族崛起。
这是忍辱负重,要名垂千古的。
他说的头头是道,鲁文安绕不过太多弯子,还真被唬的一愣一愣的,在那沉默良久。他日常固然是只惦记薛凌,但这辈子也当的起顶天立地,精忠报国。听着霍悭好像说的真像那么回事,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总不能真就把三年前的事情放下,心无芥蒂的去和那群狗打交道吧。一边是薛家恩重如山,一边是家国兹事体大,铁打的汉子,也架不住自古忠义难两全。
看鲁文安似乎是被自己说服了,霍悭暗自欣慰这一晚上风没白吹。趁热打铁道:“你说爷讲的是不是,咱有几颗脑袋能干通敌的事啊,还不都是为皇上办差啊,我就是看你找儿子找的发疯,不然这等建功立业的事儿,哪能轮到你呢。”
鲁文安仍是没说话,他虽有预感薛凌会回来,但儿子被胡人抓走了这事儿是瞎编的,薛凌肯定不在鲜卑的地头,能找到个鬼啊。且他还有了别的想法,正要说与霍悭,霍悭却哈欠连天道:“你可好好想想,爷回去睡了睡了”。说完走了下去。
鲁文安到底没想的完全,也就没喊他。霍悭也万万没有想到过,他今晚不过是临时起意爬到了城楼上,几月之后却因为这无心之举保住了那一屋老少的命。
夏至(十)
天才蒙蒙亮,老李头几人就起了各干各的活计,并未有谁来喊薛凌。老李头和绿栀都极习惯薛凌赖床,也听了她吩咐,权当不存在即可。赵姨两口子就更别提了。
薛凌也就假装听不见外头声响,把被子捂得更严实了些,又迷糊着眯了好一会。直到阳光透过床沿,将屋子照的透亮,她才睁眼,手捏着被子角还躺了片刻才下床。出门看见院里已经铺了好几张簸箕,上头晒满了老李头新摘的宝贝,绿栀蹲在那,一朵朵儿检查,挑出带虫眼的扔到一边。见薛凌走出来,丢下手上东西,巴巴跑过来道:“小姐你醒了,等等我给你个好东西。”
说完几步走到井边,拉上来个木桶,揭开盖子给薛凌看:道:“娘亲怕你昨晚不够吃,特意交代我放些在井水里凉着,今儿再拿油煎了去呢。”
京中五月已入初夏,深井里却是冷,这个法子属实讨巧,也是过惯了日子的人才能想出来。薛凌见多识广,当是没见过这些,觉得稀奇的很,看着桶里一个盘子上隔着三四张饼子,手指不自觉摸了一下,面饼确实冰冷浸骨。又想起昨晚压根没吃着,当下就有些开怀。被人惦记着,总是一桩很幸福的事,跟永乐公主约定的时辰还早,她便与绿栀道:“我与你一同去煎。”
绿栀将盖子盖上,前头走着不忘叮嘱薛凌道:“可小心别踩着李伯伯的药。”
薛凌暗自腹诽“一堆子破烂儿”,嘴上却心不在焉的答了几声“知道”。两人进了厨房,说是一起,实则薛凌只会添乱。绿栀在齐府也没多做过粗活,对这些事本就不熟,再加上薛凌在侧就更加手忙脚乱了,然赵姨这会出门了,一时也找不到人求救。两人就这样手忙脚乱的总算是把几张饼给弄熟了,卖相不太好看,但看着也能入口的样子。
绿栀将几张饼盛到碗里,却心急火燎道:“完了完了,李伯伯说那生生草只能晒个水汽,久晒里头汁子没了,也就没药效了,小姐你自个儿慢慢吃吧”。说着把碗推到薛凌手上,就跑了出去。
薛凌接过碗,懒得找筷子,伸手就要去拿起来吃。刚出锅的饼子还烫,她一碰到,又忙不迭的缩手,拼命吹气。不想此时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响起,喊“薛凌”。这一吓,剩下那只手没拿稳,碗跌在地上,碎成几块,饼子也是滚了几圈,上头全是灰才停。
薛凌眼瞅着又没吃到,又气又急。想去捡,又自觉也不可能吃的下去了。只能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来人。能喊自己薛凌的没几个,何况那声音一听就知是江玉枫。这狗暗戳戳的冒出来不说,还跑到这个地方撒野。
江玉枫看着薛凌手上东西掉了,也是愣了一下。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吓到薛凌,却不想薛凌那会心无旁骛的,一心惦记着几张饼子。再看薛凌脸色难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来的不太巧,但是不巧也是来了。便假装看不见一地狼藉道:“我来找你。”
薛凌喘了一口气,蹲下去拾地上碎片和饼子,没好气道:“你不来找我,难不成来找老李头去颐养天年啊,什么事非得来这说。”
江玉枫道:“昨天派人给你递了信,本是在江府等着的,你没到,爹让我亲自过来看看。”
薛凌把捡起来的东西搁到一边,捏了捏手腕,道:“亲自来找我,倒好像你你江少爷好大面子似的,早知道你家的狗居然跟着我到这个地方,我非得戳瞎他们眼睛”。说完自己往门外走,不管江玉枫为的什么来,反正她不能让他久留。而且以后也不能让江家人来了,谁也不能来了。
江玉枫跟在薛凌后头,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了这位大小姐。当年的薛凌,没这么难伺候啊。他心里头狐疑,前头薛凌想的却是,可惜了那几张饼子。
人就这样,你越没得到啥,就越非要想得到啥。她昨晚没吃到,今儿又没吃到,实在恼的很,暗自决定空了再让赵姨做几张。
然而,这一生。薛凌都未吃到那张饼。
走出厨房拐角,眼看要到院里,薛凌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江玉枫道:“你从哪进来,就从哪出去,不要给人瞧见,我稍后就到江府,记得备点吃的,我早上就那几张饼子,没了”。说罢也不管江玉枫,回头走到厨房,将几张饼子随便裹裹藏在怀里,打算找个远点的地儿丢掉。免得绿栀一家看到话多,让老李头知道更不得了。她以前常常这样哄鲁文安,这会也是下意识的做这些事。
到江府时候,江玉枫已经候着了,果然是备了吃食。不见薛璃在侧,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散朝。江闳倒是坐在主位,气色那次跟薛凌相见好的多。“但愿是回光返照”。薛凌还没什么好脸,暗自嘀咕道。她并未客气,坐椅子上,伸手拿了点心就吃。反正手腕上挂着陶弘之给的那枚保命药丸,她也不怕江家想毒死自己。
江闳看薛凌样子就来气,先前以为薛弋寒把个儿子养的嚣张至极,没有半点晚辈的分寸。合着是个女儿,这些举动放在女儿身上,嚣张二字已不足以概括,简直让人恨得牙痒痒。
要说他还真有弄死薛凌的打算,甚至与江玉枫暗地里商量过此事。只是,舍不得。他不是舍不得薛凌,而是舍不得薛璃。薛璃是江家在朝堂的仅剩的指望,没了薛璃,他江家要再往上走,只能等下一代了,可玉枫的儿子,才姗姗学步,早的很。就算手脚再干净,但薛璃时时在江家,难保哪天查出来啥。当年薛弋寒事情已经是跟刺,若江家再弄死他亲姐姐,那大家是彻底没有脸面可言了。
本来江家还在犹豫,又出了魏塱逼婚一事,江闳父子便决定彻底跟薛凌站到同一条船上。富贵险中求。京中,还有好几位王爷的,纵然看起来百无一用,但是当初的魏塱,表面也是人畜无害啊。
能扶一个魏塱,未必扶不起第二个。
江闳道:“你昨儿没来”。他给薛凌的信息只有寥寥数字,一是怕落入他人之手,更多的当然是为了引薛凌主动找上门来,求着江家。毕竟薛璃现在还是江家的人。虽说是一条船,那也得分清楚谁才是掌舵的那一个。
没想到等了一天也不见薛凌上门,江闳不由得怀疑自己看走了眼。不管想对魏塱做什么,霍家是绕不过去的坎。要是薛凌这都想不到,实在难图大事。他本是要顺其自然,最后却还是沉不住气遣了江玉枫去叫薛凌。
薛凌吃着点心,顺口道:“我来做什么”。江家对局势并无太大影响,她也懒得多思量,没料到江闳这么多心眼。
江闳不知薛凌是不是装的,偏也无可奈何,只得道:“皇帝和魏塱起了嫌隙,你不过来问问情况,当年你爹之事,霍家才是真凶。”
薛凌口里点心噎了一下,阿爹,她想起永乐公主描述的那些经过。阿爹的事情,她已经查的八九不离十了,只差最后一丁点。那就是阿爹究竟是怎么死在大狱里的。魏塱花了这么多心思陷害阿爹,就算防着变数多,也不可能用提前下手这么拙劣的招数将阿爹暗杀。她怀疑苏夫人在撒谎,没准阿爹并不是卒于桃月二十,而确实是被定罪赐死的。不过,等见到霍云婉,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既然是霍云婉透露出来的,她必然清楚真相。
薛凌将口里点心狠狠咽下去,手中半块也放回盘子里,这才看着江闳道:“国公不妨有话直说。”
江闳却没说出来个所以然来,只是反问薛凌道:“你难道不觉得此事蹊跷?”
薛凌看着江闳,笑的讽刺,不知道这老狐狸打的什么算盘,但是她下午还赶着去永乐公主那,实在没时间绕弯子,直接道:“国公是不是想说,魏塱和霍准之间有嫌隙,我要做什么,得以此做个图谋”?不等江闳答话,薛凌干脆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猜想全说了一遍,包括拓跋铣,然后笑问道:“国公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她讲这些事,赫然成竹在胸,没有流露出半分只是自己猜想的神色,倒把江闳唬的一愣一愣的。
江闳与江玉枫所想,无非是朝中局势,和薛凌知道的都差不多,但二人远远没想到拓跋铣那层关系,这会听薛凌说起,无疑非常吃惊。江玉枫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并未找过薛璃。”
薛凌不屑的看向一旁,江家只知道有个薛璃在,却不知自己还放了个苏凔在皇帝面前。纵然这会用不上,好歹问两句话还是行的吧。这么一瞧,江家的用处还真是越发的小了。
江闳以为自己的思虑已经十分周全,鲜卑与羯族一事必然是皇帝和霍家在博弈,这两方大概是要打起来了,本是叫薛凌来商量一下如何坐收渔利的,没想到竟然还牵扯出一个拓跋铣来。只是,这些薛凌都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薛凌并不理会江家两父子,道:“不日我会自己往鲜卑走一趟,拓跋铣能跟霍家来往,自然也能跟我来往。”
江玉枫道:“薛凌,那是勾结外族。”
江府的点心倒是好吃,贵的东西总是不差的,薛凌又拿了一块,道:“怎么是勾结,我只是利用一下罢了,事后,没准能趁机杀了他呢,不就成了英雄。”
江闳与江玉枫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一点恐惧。眼前的人,心思缜密不说,还不择手段,实非良友。江家,说不定在与虎谋皮。
到底是江闳老成,压了压心头不安,问道:“不知道薛少爷选的是哪一位。”
“什么哪一位”。薛凌没明白这句话问的什么意思。
“京中王爷众多,既然你有所图谋,总该有个选择吧”。江玉枫把话说的很隐晦。
薛凌不在意江玉枫说话绕弯子,听出他话里意思,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你们想找个新皇帝?”。她拍了两下手道:“好啊好啊,魏塱那狗死了,是该有个人坐上去”。
江闳脸色铁青,不知道如何往下接话。有些事,说说,没准就要掉脑袋了,而眼前这位喊的那么大声。他和江玉枫还在面面相觑,薛凌语气却又低落了下去道:“可惜我一个人也不认识,罢了,你们自己找吧。我要先回去了,下午还有事,记得帮我看好薛璃。”
“薛凌。”江玉枫起身站到门口,他实在难以相信世上有如此,如此言行出格之人,以至于觉得薛凌是在故意演戏,喊了一声后,站在那拦住薛凌去路。大有今日不说清楚,三人谁也出不了这个屋子的架势。
薛凌一看,也变了脸色,垂了手腕,道:“何事。”
江玉枫道:“你既然与我江家共事,就该知无不言,在鲜卑一事上瞒着我们不算,今日又装疯卖傻,实在难以服人。”
这狗的语气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平意顺势滑了出来。薛凌干笑了两声,不把江玉枫放在眼里,回身看着江闳道:“国公是不是太抬举自个了?共事,共什么事?怕是江府搞不清楚状况,你..”薛凌拿剑指了一下江闳,又指了一下江玉枫道:“你们俩,只是替我办事罢了。”
“薛凌,你……”
薛凌不耐烦的打断江玉枫,道:“我怎样,江大少爷,你江家如今在朝堂树倒猢狲散,要不是念着薛璃,只怕国公爷这会子还能赶上和齐世言共用一架马车呢。”
“居然是你对齐世言下的手?”江玉枫怒不可遏道,他摇着头不敢相信。血海深仇是对的,可齐世言,实在没做什么恶事。
“枫儿”。江闳喊了一声。
江玉枫指着薛凌道:“爹,此人不可信。”
“说的好像你江家多可信,可信的话我爹也不至于尸骨无存。另外,江少爷可搞清楚了,齐世言是被自己女儿气的,就是你那位好友的发妻。至于为什么,你自个儿去问,别凭白赖我身上。”
“我们江府替你办事”。江闳打断薛凌二人吵闹。他不惑之年已过,什么人没见过。自己的儿子,终是嫩了些。谁的手干净啊,争那些虚名有什么意思。江闳道:“我们江府替薛少爷办事,不知要怎么办事,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薛凌嘴上不饶人,却少有做出来的时候,一听江闳服了个软,也低了嗓子道:“好处就是魏塱会死,其他我一概管不着。”
“好”。江闳只说了一个字,便对着江玉枫示意,让他放薛凌离去。
确实是好,谁替谁办事,真不好说清楚,像薛凌这样,一心开路的,让江家遇到了,才是真正的运气。只好用好这枚棋子杀了魏塱。此事一成,天下,该有江家的一半。
江玉枫拂袖站到一边,冷冷的看着薛凌从自己面前走过。又不甘心的看着自己老爹。太子仁善,江玉枫能与其成为好友,自然也差不多哪儿去。被逼无奈,和主动算计,二者相差甚大,何况当年之事,他也并不是全无愧疚。纵然认为魏塱不该在其位,但还是希望能用正当方式讨贼,名正言顺的另择明君。不得已用些偏门手段,也不该这么理所当然。他怎能喜薛凌?只觉得其简直辱没薛弋寒名声。
江闳却已经习惯朝堂尔虞我诈,莫说同僚来往,就是君臣之间,有几个能拍着胸脯保证没半点见不得人的啊。只是,薛弋寒的女儿,把这些放到了台面上说,不知是这三年历经人世养的口无遮拦,还是西北那长大的蛮夫就这样。
两人正待说话,薛凌却又从门口探出个脑袋来,有点羞赧道:“国公爷实在不好意思,我还有一事相求。”
她前后反差实在大,江玉枫经历几次也算习惯了。江闳还有点难以接受,又被她突然冒出来吓了一吓,只得抖了抖自己衣襟掩饰尴尬,道:“什么事。”
薛凌堆了满脸笑,道:“江少爷知道我从齐府出来搬了家,这日子难过的很,想问国公府借点银钱周转。”
江玉枫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在陈王府搜刮的还少吗。”
薛凌整个索性整个身子都探出来,倚在门框上,嬉皮笑脸道:“我见陈王妃成了个新寡妇,就把银子送回去了。反正江家已经养着一个薛家儿子,再多养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吗。权当赎赎罪啊”。她说的轻佻又刻薄,江玉枫只觉得此人不要脸之极,甩了一下手,背对着薛凌不在说话。江闳道:“江府家大,也养不起闲人。银子从这里出,要流到哪里去,总得有个交代吧。”
薛凌低头沉思了片刻。霍准的表现有点狗急跳墙的样子,但真要靠鲜卑置霍家于死地,怕还有好些日子等。最重要的,还是需要京中起火才行。这一大摊子事儿,自己一个人实在难以办到,没准还要江府出人,这会把丑话说在前头,真正需要的时候也好开口些。于是对着江闳道:“我要把霍云昇送回御林君统领的位置,少不得要花银子打点。江府不也一心等着霍家死么,难不成看我一人忙活?”
江闳与江玉枫默默的对视了一眼,江玉枫却不发言,自己去端了一杯茶水来喝。他一是本就不愿与薛凌说话,而来,觉得此人行事实在太过歹毒,然而这份歹毒,又让人说不上来的佩服。他不得不承认,薛凌对霍家的了解,以及目前对于搬倒霍家所作的准备,高出江府不止一星半点。
江闳也压下心头诧异,道:“枫儿带薛少爷去支些银子吧”。江玉枫站起来要走,江闳低着头又补了一句:“予取予求。”
他江府从此愿意让薛凌予取予求。
并不是江闳不如薛凌心计过人,只是多年朝臣,让他心里头有所顾忌。第一在想局势时候,没把魏塱算在其中。以为霍家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打压沈家。二是霍准并未有过祸国殃民的奸行,导致江闳从未想过霍家争权夺利会到了与外族勾结的地步。且他是个文臣,鲜卑太过遥远,想不到拓跋铣这一环节实属正常。
不过,以上终不过是信息偏差带来的后果,江闳除了感叹江府真的没落了之外,也并无太大感触。而薛凌说要把霍云昇送回御林军统领一职时,他才真真觉得自己踏入了一条什么不归路。
薛家的女儿,在算计君王。
纵然这会,江府谋划的似乎也是这个,但终究是还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举动,或者说一直在随波逐流,让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着走。而薛凌,是实实在在的剑指魏塱。要“魏塱死”,不仅仅是一句话而已。
这屋子仍是薛凌第一次来谈话的那间密室。江闳坐在里面久久没有出去,直到江玉枫打发了薛凌回来,他仍靠在椅背上发呆。
“爹,薛凌…..”。江玉枫话未说完,他不知如何描述。这种既厌恶,又带着一点欣喜的感觉让人无端扭曲。他甚至想到若魏熠还在,薛凌简直是最好的臣子,刚好与前太子那温吞性子互补。或者说,与自己互补?那些丑恶的,肮脏的想法,手腕。隐藏在最深处的欲望,都可以通过薛凌肆无忌惮的在这乾坤之中尽情龇牙咧嘴。
人心里头,谁没困着一只野兽呢。忍,不就是在上头插刀么。
江闳问:“薛凌如何?”
江玉枫放弃了那些要说出口的评判,道:“狮子大开口,支了两千两走”。
“挺好的,你以后可以多学学,不知道薛弋寒是怎么教的儿子。玉璃散朝了没?”
“该是回了。”
“也好,你多与他聊聊,该上进些了”。江闳站起来,叹了一口气。最近薛璃在朝堂上的表现,他自然是知道的,故意不去问津还是怕薛凌成亲之后有什么举动,拖累整个江家。
如今瞧来,是江家拖累了薛凌啊。他捂着胸口,想起薛凌第一次找上门来,自个儿被气的吐血。不由得好笑,当年和薛弋寒演戏之时,是假吐,现在好了,通通还回去了。
人老了,就是老了。被个小姑娘逼到墙角。小姑娘…小姑娘…..江闳蓦地回头看了两眼江玉枫,又摇着头打消了这个想法。
哪儿来的什么小姑娘,自己喊的,可一直是薛少爷。何况自己儿子已经成亲了,实在可惜的慌。
夏至(十一)
江府是个什么光景,薛凌出了门就懒得回想,她自小这么做事,实在没心思去管江府那摊子怎么打算。何况,她也猜得到江府不舍得丢了薛璃这枚棋,所以并不太担忧江闳在背后捅自己一刀,起码,现在还不到时候。
纵然与江玉枫相见总没什么好结果,但讹了两千两银子,她就高兴的很。何况,这个地儿可以常常来讹一点,以后就不缺钱花。顺路到钱庄兑了些散碎银票。再出门,又落寞了几分。薛凌当然不愁吃穿,要银子,是想再买一座房子,把自己的起居地跟老李头一群人划开。江府的人能跟着她到那,其他人也可以。就怕以后一个没留意,什么都完了。
可买了宅子,自个儿,就得一个人过了。
手上有钱,办事就快。且薛凌根本不挑地儿,轻车熟路的找到上次的伙计,三下五去二就办好了这事儿。她下午赶着去永乐公主府上,没时间打理,便大手笔的给了伙计辛苦费让他帮忙收拾了,里头东西一概丢了便是。
伙计从来没见过这么好伺候的主儿,连连点头,谄媚的问:“小姐可要在院子上挂个匾额呢,也配的上您身份。”
薛凌本是提脚要走,听到这句话又停了下来,只是没直说,而是吩咐取了纸笔,郑重的写了个“薛”字在上头。
“就挂薛宅吧。”
原来的薛府,在薛弋寒定罪之后就被流民洗掠一空,数年之后,更是断壁颓垣。宋柏原来的府邸还能卖出去,而薛家那块地都烂了。不是蚁虫走兽,就是乞丐无赖。在京中也算奇景,连带着边上人家都搬了。薛凌去看过几次,发现也就那样。她又没在京中生活太久,那座宅子,比梦幻泡影还不如。
糟心的事太多,想也想不完,在街头站立片刻,薛凌又恢复出个笑脸来。情绪来的快,去的快,不怪江玉枫以为她在演戏。看了看日头,还来得及吃顿饭。仍是爬了临江仙的台阶。
静静坐在雅间里,一边吃饭一边算计霍云昇的事情。魏塱与霍家的嫌隙,已经发展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吵起来了。这时候浇点油,再合适不过。只要激的魏塱对霍云昇欲杀之而后快,霍家,才能算真的完。
可如何把霍云昇送回去,薛凌这会还没有太多头绪,而且这件事中还有个人物要送上去。一个人倒下,总得有另一个人接手。要是霍家在御林军中的权利没了,魏塱一定是要把自己的心腹放过去掌权的。
所以,还得想办法给魏塱送个心腹才行。薛凌咬着新出的象牙菜怔怔的想:不知道李阿牛的剑练的如何了,要如何才能把李阿牛和霍云昇凑到一块去呢?
处理完永乐公主这边的事情,得赶紧去找李阿牛说道说道才行。
永乐公主府里,午膳还未撤。驸马黄承宣昨晚便觉得公主有些反常,却也只是小心翼翼的哄着,尤其是在人前,更是宛若哄着个初生婴儿。
永乐公主似乎胃口很是不好,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一众丫鬟大气也不敢喘。莫以为成人之间可怕,成人好歹还有点道理利益可讲。那些手握众权的三岁小儿才是世上最可怕的生物,因为你无法与他沟通,而且永远想不到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驸马府,大概就是这么种状态。公主不复神智之后,就完全成了个手握利器的无知孩童,偌大的驸马府都是她手上玩偶,不知道哪天就被拆胳膊卸腿。且驸马不问青红皂白,一昧纵着公主。也就是公主不要玉玺玩,不然驸马没准都能去求皇帝拿来玩两天。如此,下人的日子就更加难过,每日战战兢兢,唯恐出了半点差错。就算不做个枉死鬼,也少不得要丢半条命。
“不吃不吃,这个不好吃”。永乐公主拿汤勺在桌子上敲的“砰砰”作响。
黄承宣不顾自己会不会被伤到,先轻轻按住永乐公主手,再慢慢把勺子拿下来搁到一边,示意丫鬟赶紧把这道菜撤了。又拿下一碟子到面前道:“那咱不吃了,小厨房还做着呢,慢慢来。先尝尝这个。”
永乐公主猛地将胳膊从黄承宣手上挣脱出来,把面前的碗碟杯筷全部扫到地上,拿脚尖去踢。道:“不吃不吃,不想吃了。”
黄承宣赶紧扶住她,怕其从椅子上摔下来。道:“好好好,不吃不吃,咱先回去,想吃了再传膳,好不好?”
永乐公主似乎是想了一会,从椅子上跳下来要走,不忘指着一堆丫鬟娇斥:“难吃死了”。然后大步流星的往自己寝殿走。
黄承宣跟上来道:“公主可是要小憩一会,饿着睡不好。”
身后丫鬟默默的去拾那些残羹剩饭,东西糟蹋了,根本就不是个事儿,好在今天没谁倒霉。公主这样挑事,也是常有的事儿,见怪不怪。
永乐公主不理身后黄承宣一直追问,直到自己寝殿,才冷了脸色道:“没什么胃口,你去宫里御膳房取些芋丝糕来,就要我母妃原宫里那个嫲嫲做的,别的都不行。”
“永乐~~~”。黄承宣为难的喊了一声。进宫找吃的已经是大忌,堂堂驸马府,什么没有。还非要去寻故人做的,只会更让人起疑。宫里那个姑母,仿佛能看透人心似的。每次遇上,自己都担心永乐没失忆这件事究竟瞒没瞒住,哪儿敢主动往前凑。
黄承宣当然知道永乐从未失忆过,却帮着她在世人面前演戏。他十二三遥遥一见,便对公主倾心。什么功名,什么家国,都比不上怀里人一颦一笑。他多幸运,父亲是国舅,姑母是天子的生母。他当真娶到了洛水女神,还与自己情投意合。世间美事,都砸到了自己头上,砸的他不可置信。
可惜,襄王一梦,梦醒无踪。生于黄家,又经历了夺嫡一事,他如何不知魏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如何敢拿永乐去赌。
“怎么,你不敢去?你是怕见你的好姑母,还是你那亲亲表兄。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是不是,你怎么不干脆杀了我算了?你们杀了我父皇,又杀了我大皇兄,你们黄家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永乐”!黄承宣高喊了一声,他习惯了,他认了,认了这些莫须有的指责。他享受了黄家带来的好处,就不得不承担黄家带来坏处。永乐怀疑自己,再正常不过了。那些事情,他知道,他全都知道。他知道自己的爷爷密谋帮助魏塱篡位,知道自己的姑姑是如何商议用药毒杀先帝。但他没参与啊。他在黄家千万希冀中长大,最后却被舍弃。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一个永乐公主。
黄承宣不顾永乐公主反抗,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既是辩白,也是安抚,道:“永乐,我没有,我没有。你要什么我都去给你拿,你等等,我就去”。他说完仍不舍得丢开。良久才松了手。
他去,没关系,就算有一天魏塱知道永乐没失忆,也没关系。他可以去求姑母放永乐跟他远走,姑母打小疼自己。她会同意的,一个公主而已。
“那你怎么不为我杀了魏塱”。永乐公主完全不为所动。她并没怀疑黄承宣撒谎,只是没办法再面对黄承宣而已。或者说,她够不着魏塱,也够不着淑太妃,更加没能力去找其他黄家的人算账,唯有一个黄承宣,她铺天盖地的仇恨,唯有一个黄承宣不问青红皂白的承受。
她不是薛凌,薛凌自持几分本事,总觉得能把一切拿回来。而永乐公主,深知自己无力回天。她一日日的沉沦在仇恨的漩涡里,伤人,同时自伤。
黄承宣脚步微微停顿,没有回答永乐便走了。他可以替永乐去死,却没办法让永乐好好活着。
可是,死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事情了。
永乐公主看着黄承宣背影,笑的讽刺,笑着笑着眼角都带了泪。她等薛凌等的太急,都没办法冷静下来在床上好好躺一会。就坐在桌子边,一会喝水,一会站起来走动。
薛凌本是打算找个理由走正门,奈何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到,只能接着翻墙。光天化日之下,驸马府里人又多,这墙就不太好翻。故而她在府外徘徊半天,才找到个僻静处下脚。进了里面走动也处处受限,今早去江家,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到永乐公主寝殿时,自然就晚了稍稍。
薛凌倒没觉得啥,左右这不是来了。永乐公主心里却是万千滋味,她好不容易抓住个看起来有点能力的,生怕薛凌不来。怕薛凌不来的同时,又有点怕薛凌来。上次齐清猗一事的后果太多。她毫无自保能力,如果让魏塱知道自己与薛弋寒的女儿有勾结,怕是更加没命活。又不知道薛凌啥时候才能好来,万一驸马回的快…..她等的这样焦急,薛凌还来晚了。
因此薛凌才跳下房梁,永乐公主“腾”的站起来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薛凌抖了抖衣上灰尘,她躲避着人实在辛苦,尽往犄角旮旯钻,惹的一身脏。随口道:“哪儿晚,这不就是下午。”
“你..”永乐公主惊慌的盯了盯外面,她那会一边等着一边想薛凌是为的什么找上自己。回忆昨晚两人之间的谈话,很明显薛凌并不是冲着齐清猗的事儿来的,反倒是更关注薛弋寒一事。也是,既然是薛弋寒的女儿,断然不能看着自己老爹冤死,那肯定是要找魏塱算账的,那多半是要刺杀魏塱?她假装不知,结结巴巴道:“你…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薛凌抬起头,看了两眼永乐公主,觉得有点奇怪。昨晚被自己劫持,也没见慌成这样,今下午好歹是两人约好见面,有什么好慌的。她正要答话。永乐公主却沉不住气,走近了两步,抓住薛凌手低声道:“你是不是要刺杀魏塱….是不是”?她看着薛凌眼神里既希冀,又带着些癫狂。
薛凌被这个问题问的哑然失笑。她倒是想刺杀魏塱。问题是狗脑子也能想想去皇宫里取皇帝首级有几分可能性吧。这永乐公主先前的手段不像是这么蠢的啊。
她把永乐公主手拨开,这些人一急就抓人衣服,真是恶心的很。低声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能不能让我坐下来。”
永乐公主听她这么回答,大失所望。松了手,失魂落魄的踱着步子,喃喃自语道“原来你不是,你怎么不是….”。见薛凌没反应,又过来问:“你怎么不去杀了魏塱,是他杀了你爹,肯定是。无忧是个幌子,就是为了陷害你爹,你怎么不去杀了他?”
薛凌觉得永乐公主不冷静下来,两人就完全无法说话了,她实在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比自个儿还恨魏塱。真要对比起来,也是薛宋俩家比较惨吧,也不知是不是永乐公主本身就有病。
薛凌道:“公主能不能先坐下来,咱俩好好说说,魏塱会死的。”
“会死,他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永乐目眦欲裂,双手撑在桌子上,“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等他死?他把我母妃葬了,却不告诉别人葬在哪。他在等我,就等我受不了去问。等我漏出马脚好杀了我。他每天都在折磨我,他什么时候才死?”
“你再不坐下来,就看不到他死了”。永乐的状态远超薛凌想象。她哄人在行,却不知道怎么安抚一个人,尤其还是魏家的人,只得拿魏塱激一激永乐公主。
果然永乐一听她这么说,立马坐了下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为什么来找我?”
“是,我想让你带我去见皇后霍云婉?”
永乐公主的声音又尖厉起来:“你为什么要找皇后?你跟她什么关系?你究竟是谁。”
薛凌不自觉捂了一下耳朵,同时不忘拿另一只手指着门外,示意永乐公主,没准外面有人,她嗓子再大点,大家都要死前头。
永乐这才收敛了些,抠着自己嗓子眼那,似乎十分难受。继续问薛凌:“皇后与魏塱情深似海,你去找她做什么。她是霍家的人,你去找她做什么?”。
看着永乐把几句话说的颠三倒四,薛凌心一狠,操起桌子上茶水泼了永乐一脸。跟疯子说话实在太费事,她这会倒念起江家的好来。如果茶水不能让永乐公主清醒点的话,她袖子里还有平意。
永乐公主被泼了一道,居然没惊叫。估计是从未有过这等事,以至于她有点不敢相信,伸手慢慢抹去脸上水渍,口里仍旧还在喃喃:“你去找她做什么”?
她怕,她太怕了,她惶惶不可终日,宛如一只能被空弓吓死的飞鸟。任何风吹草动,都以为是宫里人派来试探自己的。
不然,她怎能比薛凌还迫不及待的想要魏塱死。两人皆失去一切,但薛凌总还能见山见水见万物,并不需要每时每刻活在惨案当中。她还能带齐清霏策马十里,看临江仙流水曲觞,暂忘新仇旧恨。而永乐不是,她从皇宫回来,就在持续受刑。那些恐惧如影随形,跬步不离。
“你要是停不下来,我可以再给你几杯”。薛凌端着杯子道。
永乐公主终于平静了稍许,继续慢慢擦着脸上水渍,还是问薛凌:“你要找皇后做什么呢”。问题虽然是一样的,语气却正常了很多。
薛凌看了看原准备再泼上去的茶水,自己喝了一口道:“霍家与魏塱相互猜忌,皇后是个中间人,我有些事想问问她”。
“相互猜忌?当初是霍家把魏塱送上的皇位。”
看永乐公主还有些不平,薛凌道:“我知道你恨魏塱,不过,普天之下,应该没谁保证自己能去皇宫把他脑袋割下来,我找你,是想说点可能的事,不是想陪着你一起发疯。”
“呵..呵呵”。永乐公主自嘲的笑了几声,道:“我是疯了,你要是过上几个月我这样的日子,怕是比我还疯的厉害。”
“魏塱没死,我怎么会疯”?薛凌也讽刺的笑了笑,手摸着腕间平意。道:“我不想与你解释太多,只要你想魏塱死。不妨帮我一把。毕竟,我跟魏塱不共戴天。”
说完,薛凌将那枚薛弋寒的大印拿出来递给永乐公主,这东西昨夜回去,她就找出来放在身上。空口无凭,何况永乐疑神疑鬼的,给她些东西看,两人再谈合作,更方便些。
永乐公主接过印章仔细分辨了半晌。这东西不比兵符,很难判定真伪,毕竟私人印章各有千秋。但上面薛弋寒三个大字确实是真的,而且所铸材料为金,只有朝中大员才配用。好一会,她仍不能肯定,只得又还给薛凌道:“看着像是真的,只是如果我没记错。前将军薛弋寒应该只有个儿子才对,什么时候有过女儿?”
见一个人,就得解释一下这个问题,薛凌习惯了,但没什么好口气。就好像,她生下来就他妈愿意当个儿子似的。
“薛家无子,我父亲不愿意续弦,故而瞒了我身份。我单名,一个凌字。”
“你是薛凌?就是砍了江玉枫腿的那个”。永乐公主更加吃惊,她身为后宫妇人,不比其他人听的事多,本不该对薛凌这个名字有太大印象。然后先帝在时,曾有意撮合江家少爷和她的婚事。只是两人年岁相差有些大,并未正式提过罢了。但终究渊源颇深,偶尔有人拿永乐打趣。后来江玉枫出事,少不得传到她耳朵里,薛凌两个字,便就如雷贯耳了。
薛凌想着江玉枫活泼乱跳的样子,翻了个白眼,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你能安然无恙,我就说,魏塱怎么会允许薛家还有女儿活下来。
“公主到底要不要带我去见皇后”?薛凌听的不耐烦,想说薛家还有个儿子活下来了,就站在你那位好皇兄面前呢,活个女儿有什么稀奇。
永乐彻底冷静下来,新鲜的事情总是能让人快速分辨注意力的,她那么疯魔,其实就是每天沉浸在魏塱的阴影当中。有些事,就是想不得。你若不想,它就消亡,可你要是挖空心思的去想,他本是一粒须弥芥子,却能在你心中膨胀成三山五岳,让你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
就好像,魏塱确实是拿她生母试探过,但也就止于此处了。他倒不是完全相信永乐公主失忆了,只是确定永乐公主并没什么威胁,就算记得,一个连自己生母死了都不敢认的人,有胆量做出什么来?何况区区一个公主,又能做出什么来。至于永乐母妃的身后事,无关紧要。他让下头人以公主需要静养为随便葬了,并非像永乐想的那样真正是死了还要拿来利用。
永乐公主道:“既然你真的是薛弋寒的女儿,我相信你绝对不是魏塱的人,我带你去见霍云婉,但你总得告诉我去做点什么吧。”
薛凌还不太想说自己对霍家的计划,只是说“我爹当年并不是死于定罪之后,而是在多日前就已经身亡。霍云婉知道真相,我要去问问。”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公主何必问那么多呢,知道的多有什么好处,你只要明白,我跟你的目的是一样的即可。”
永乐公主悻悻的住了口,没继续追问。三年前,她还是那个不知世事的天真公主,并未看出魏塱登基一事有何不妥。自然也和别人一样,认为薛宋俩家罪有应得。同为公主,她跟无忧关系其实还不错,不然也不会一口答应齐清猗去说情。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一场笑话。既然薛家大概率是被魏塱栽赃的。那薛弋寒早死了这事儿还真有可能。她看着薛凌,想起自己的母妃,同是沦落人,反倒觉得两人关系更近了些。
永乐公主比薛凌大了几岁,若不是这几个月的荒唐日子,无疑是大家闺秀中的典范。这会冷静下来,也是良好的金枝玉叶样儿。她着实不想去宫里,见着魏塱,是既恶心,又惧怕。初初落水之后,为了打一干人等的怀疑,少不得强忍着故意往宫里走动装样子,甚至去过淑太妃宫里,就是她当初偷听的那间屋子。不过,最近已经去的少了,有谁愿意往伤心地儿走呢,只是永乐还是对薛凌道:“我可以带你去,但是要好好准备一下,过几日才好。”
薛凌想着弄完了霍云昇的事,自己必须去一趟鲜卑,自然是越快越好。道:“不要太久,我手头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公主只需要随便找个理由,将我当丫鬟带进去就是了”。看永乐面有难色,薛凌又加了一句:“公主不必这么为难,有些事,早一日做,有早一日的好。”
永乐公主捏了捏拳头,低下头道:“是”。魏塱早一日死,就有早一日的好。
“你明儿早些来府上,我为你准备好丫鬟的衣服。”
“一言为定,公主心想事成”。薛凌起身要走。
永乐抬起头来道:“薛凌。”等薛凌看着她,才缓缓道:“你昨晚说要帮我杀一个人。”
薛凌以为是魏塱,觉得永乐公主有点多此一句,但她有求于人,不好拂了永乐的意,便把平意“唰”的一下滑出来道:“当然,他必死无疑。”
没想到永乐公主说的是:“很好,你替我杀了京中商贾,苏家苏姈如。”
薛凌微笑道:“好”。答的毫不迟疑,转身消失在永乐公主视线里面。
夏至(十二)
直到出了驸马府,吹着天地间缕缕清风,薛凌才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答应永乐公主时十分爽快,好像毫不在意苏姈如是谁。实则是做好了永乐说是魏塱的准备,那个“好”字已经在唇边等着了。
没想到永乐说的是苏姈如,她吃惊之下,答的更快,反而让永乐永乐以为她不知苏姈如是谁。
实际上,薛凌怎能不知道苏夫人是个什么模样。她又想叹气,当晚永乐生日夜宴一幕还在眼前,见俩人亲密无间,谈笑开怀,活脱脱母女样子。没想到背后,永乐竟然想置苏夫人于死地,也不知是为个啥。
算起来,好像也就是那次苏夫人没有亲自去驸马府,这么点子微末小事,总不能就有了不死不休的仇恨。薛凌自问十分不喜欢苏家,但是好歹呆了两三年。真要抹苏夫人脖子,她不一定能下手啊。
脚习惯性的要往老李头住地走,又生生逼迫自己改了道,往新买的宅子去。既然决定要离的远些,早离早好。
伙计还在差人忙着,一块木板上果真是写着大大“薛宅”两个字,这会放在一旁等着墨渍晾干。见薛凌回来道:“小姐来了,咱这就快好了,您明儿搬过来,保管清清爽爽的。”
薛凌笑了一下道:“有劳了,你们随意忙着就行。我进去看看要添些什么。”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您请好了。”
薛凌跨过门檐,进到里头。这院子想是空置了些时间,小阁楼也不知是哪年的建筑,透着些年久失修的味道,难找出里一丝人气,再加上此地略偏,倒正合她一人冷清。走了几步发现角落里杂草旺盛,便走过去拨开,拔了几条草根出来。就着衣服擦了擦塞进嘴里,大概泥土不肥,一点也不甜。
她就这样坐在台阶上,看着伙计带人忙进忙出,最后所有家当搬空,再把那块牌子挂到门上。又跟她打招呼散了,只留下这一院子寂静。夜幕垂下来,下午永乐公主的疯魔样子让她有点不适,加之旧事未了,又来一桩新的事要办,这会纵然饿了,却没什么想吃的,只微微有点惦记早上打翻了的那碗肉饼。也不知道老李头他们现在在吃什么呢?
站起来把几个房间都转了一遍,这伙人也是真听话,说什么都不留,就床板都没留下。自己总不能挂墙上睡觉吧。转到厨房,也是锅都没一口,今晚少不得要去哪蹭蹭饭。
还得买几个人回来,自己一个人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薛凌走走停停,想着这些琐碎小事,最后转完了,索性躺在了几块青石板铺的台子上,拿胳膊当枕头垫着,看朗朗星空。只是人心静不下来,明天她就可以见到霍云婉了,离当年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可真相知道了又如何呢,也就是给自己心再加一道枷锁罢了。没有这个真相,她就不会对付霍家,不会对付魏塱了么。好像并不是。从三年前一路回京,薛凌就发誓,终其一生也要弄死霍云昇。
所以,如此执着的去追求这个真相,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也说不上来,可就是停不下脚步,一停,这个人生就没什么意义似的。可好像所有人都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霍家当年苦心孤诣推了魏塱,今日并未过的十分如意。江府已经求了个全身而退,这会又要巴巴搅和这一摊浑水。就连那前面玲珑的苏夫人,怕也不知道永乐在背后想她死吧。
这些尔虞我诈,哪有什么意义呢,薛凌数着星星,马上就要说服自己不如放手回平城算了。就如同阿爹当晚说的那样,山长水阔,做个普通人。就像绿栀说的那样,过了几十年的生活,总是要慢慢放的。她也能慢慢把这三年放下,干脆把薛璃也扛走,反正他都好了,哪儿去不得。
他都好了,他都好了。天上流星一闪而过,薛凌翻身跳起,将手腕间那枚药丸取了出来。自陶弘之给她,她就拿东西装上,做成一枚珠子,系在左手腕间,防着有什么不测,能立马扯下来用。
陶弘之曾说,麒麟露并无那般神仙效应。薛璃究竟是怎么好的?平城虽然少名医,但薛璃出生后,阿爹曾数次回京。现在想想,以阿爹与先帝的关系,要真是有奇效,那麒麟露也轮不到江家来要。再不济,但凡能治好,肯定是会把薛璃带回京中,或者直接把大夫接到平城的。
既然阿爹没那么做,显然是薛璃根本治不好。怎会现在薛璃活蹦乱跳的,青楼酒肆就逛得?
薛凌越想越多,刚刚的闲情逸致瞬间消散个干净,如林间朝露,美,不过那一小会。回忆闪到了当年夜奔,春江水寒。鲁文安遗失的重剑,尚在京中当差的李阿牛。宋柏泣血绝书。她突然有点明白了,何以永乐入魔。
无非,放不下。
另一处老李头敲了薛凌门,并无人应答,他只得摇了摇头,回去对着绿栀几人解释道:“少爷杂事多,不必等她了”
就这般在石板上将就了一夜,天蒙蒙亮她又摸到了驸马府。永乐公主还未起,薛凌便找到厨房,随手偷了些垫肚子。
好容易捱到公主起身洗漱了,又慢吞吞用完早膳,哄的黄承宣去准备马车。薛凌方跳到永乐面前,接过早已准备的下人服饰换上,然后混在三四个丫鬟堆里一道出了门。
今天既不是什么佳节,也不是什么吉日。永乐非要去宫里,实在难找什么理由。但她非要去,黄承宣只能编排。一路也算顺利,薛凌跟几个丫鬟一路走着,居然没人问,上头马车里俩人也是安静的很,虽然不太知道为何这般古怪。但是不说话正合她心意。
这是薛凌第一次进入皇宫内苑,且永乐公主不许她把剑藏在袖子里,说是万一被发现,会被乱箭射死。
薛凌只得将平意解下来放在驸马府,心里头却嘀咕“就这样你昨儿还叫我杀了魏塱,我能用手指头戳死他吗。”明知这会是上朝的时间,她却忍不住的想,会不会,她能在霍云婉那遇见魏塱,看看这个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黄承宣带着永乐并未到皇后的宫里,而是先行到淑太妃的居处请安,说自己得了几方好玉,拿来给姑母安枕。
皇宫里什么都不缺,淑太妃不过是喜欢这个侄儿罢了,连声夸着“好孩子,又让永乐拿案上点心吃。”
永乐一撇嘴:“有什么好吃的,比不上皇后姐姐宫里做的七彩地瓜丸子,我才不吃你这的占肚子呢,一会吃不下了。”
“永乐,怎能这般讲话”。黄承宣将永乐拉回身后,对淑太妃道:“姑母见笑了。”
永乐公主尚不肯休:“不好吃就是不好吃,还不让人说实话吗?父皇可不是这般教的。”
淑太妃道:“罢了罢了,无需跟公主计较。我听人说,昨儿你就来宫里取了糕点,今儿竟然又来了,倒也不知真的是惦记我这个姑母,还是疼惜永乐呢。”
黄承宣低下头道:“什么也瞒不过姑母,原是府上做点心的厨娘家中有事,去几日,永乐这几日都吃不好,儿臣…儿臣失礼了。”
“你呀,去去去,快去吧,别让人说我老婆子打扰你们小两口”。淑太妃佯装不耐烦的挥着手里帕子。
“侄儿告退。”
永乐兴高采烈的拉着黄承宣道:“走走走。”
淑太妃手指点了点太阳穴,脸上笑容意味深长。管它呢,也就看个乐子吧,非计较戏台子上真真假假有什么意思。
想是防着宫内人多眼杂,永乐公主不敢露出丝毫破绽,一路蹦蹦跳跳,这里摘一下花,那里看看蚂蚁。薛凌跟在身后,既想笑,又觉得无比悲哀。
总算是走到了皇后宫里,下人见是永乐公主来了,倒也热情,道:“可是不太巧呢,娘娘赶早儿去园子里赏花了。”
永乐道:“皇后姐姐不在?你们去把她叫回来,就说我来了。”
她说的倒是轻巧,下头人谁愿意去触碰这个霉头,只得求助的盯着驸马黄承宣。
黄承宣点头示意几位公公勿要着急,拉了永乐道:“在这等着没意思,咱不如一道去逛逛,过会再来吃点心。”
永乐公主扔掉手上刚摘的树枝,拍着手道:“好呀好呀,快走快走。”
于是一行人又绕了一圈到了御花园。苏府的园子,也算芳菲万千,但和御花园一比,就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了。这又是五月间,气候极好,各种花更是开的热闹。
在一片尽态极妍中的空地,皇后霍云婉已经在躺椅上半侧着了。她倒是过了大半月清净日子。一是魏塱新得了美人,冷落她这位皇后也实属正常,二来嘛,金銮殿上都与霍家撕破脸了,何必再给她颜面了。
宫里处处金碧辉煌的,却哪里都生着一股子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也就这花园里,还能透透气。听见声响回看,见是永乐公主过来,后头还跟着黄承宣。不由得有点被人扰了自在的厌烦感。身为中宫,总不好在外男面前没规矩,虽心里不喜,脸上却是笑的亲切,从椅子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仪容道:“永乐今儿怎地有空进宫,可是好久没瞧着了。”
“我来吃皇后姐姐的地瓜丸子,家里没有啦。皇后姐姐快回去给我做吧。”永乐两手一摊,快步跑过来抓着霍云婉就要走。
黄承宣规矩着施了一礼道:“娘娘见笑了,原是家中厨娘有事回去了几天,永乐胃口不好,闹着要来宫里。”
“无妨,本宫也盼着永乐常来”。霍云婉轻轻将永乐的手从衣襟上拨下来放在自己手里道:“这就让小厨房给你备着,片刻就好了。咱慢慢回去,不急的。”
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从眼前飞过,永乐将霍云婉的手一甩,就追着去了。来的几个丫鬟忙不迭的追上去,口里喊着“公主…公主。”
霍云婉笑着摇头,冲着远去的人叮嘱:“慢些..”。她轻声轻气的,有谁能听见呢。
黄承宣躬身道:“有劳娘娘照拂永乐一二了,我去等皇上散朝,晚些再来接永乐。”
霍云婉挥了挥手:“你且去吧,一切有本宫”。
这到底是后宫,外男需要避嫌,故而黄承宣才不得不将永乐一人留下。且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又有皇后应承,他回头看了两眼永乐,自行去了。
霍云婉便又走到躺椅边卧着摇扇子,等着永乐公主自己玩厌了回来。有些事,她知道,也不知道。知道是这个宫里没啥秘密瞒的住,不知道是永乐跟自个儿没啥关系,她懒得花功夫去深究。别人怎么样,她跟着做做样子即可。都没注意到自己跟的宫女里还站着一个永乐公主府的丫鬟。
薛凌等黄承宣走的远了些,走到霍云婉身旁,附到其耳边轻轻道:“苏夫人叫我来问娘娘安。”
霍云婉将扇子搁在胸口,扭头对后面站着的四个宫女道:“你们也过去看看,别让永乐走的远了。”
“是。”几个宫女看见薛凌与皇后说悄悄话,便知这院子怕是有什么事儿了,巴不得赶紧走远点。瞬间往永乐公主方向去了。
霍云婉又接着摇那柄扇子,没有起身。道:“苏姈如不要她狗命了?居然把人递到宫里来。”
薛凌从霍云婉身后走到前面,看着霍云婉道:“我并不是来帮苏夫人传话的,只是想来与娘娘攀个交情。”
“哦”?霍云婉用手支撑起头,道:“你拿什么与皇后攀交情”?
今年的霍云婉,不过二十有二,这么懒懒的沐浴在朝阳底下,云鬓衬花颜,当得起国色天香。这句问话没有半点客气,还带着鄙夷,却说的别样软媚。
薛凌低下身段,道:“我帮你让霍家玩完。”
霍云婉的目光终于移到了薛凌身上,看了片刻。从躺椅上起来道:“走吧,咱也去看看公主。”
堂堂皇后,和一个外头的丫鬟聊太久了,确实引人注目。薛凌见霍云婉叫自己走着说话,明白今日的事已经成了一半。她就怕一开始说错什么,非但没能与霍云婉结盟,还把自己暴露出去。不过,听了很多人说当今帝后情深,所以她暂时还没打算告诉霍云婉自己是薛弋寒女儿的事,这就更难编排为何要对付霍家了。
跟在霍云婉身后走了几步,薛凌道:“娘娘是想霍家死是吧。”
霍云婉伸手去摘了一朵硕大的芍药,她想霍家死这事儿,能猜出来的还真不多。毕竟这事儿又不能挂在嘴边,连那位聪明一世的九五之尊都没猜出来呢。
霍云婉道:“你是苏姈如什么人,怎么,在霍云旸那碰了钉子,又想起我来了?”
薛凌听她口气,好像是和苏夫人有了嫌隙,暗道苏姈如这女人智商不如前了啊,这才几个月,公主皇后得罪了个遍。不过当务之急是先哄着霍云婉,既然她不喜欢苏姈如,那正是求之不得。
薛凌道:“我不是苏家的人,只是帮苏家做过事,现在苏家撇开了我,我只好自己来求娘娘。”
“求”?霍云婉笑看着薛凌,道:“我可没从你眼里看出半点求人的姿态来,你是怎么诓骗的永乐将你带进来,又是怎么跟苏家闹翻的?”
薛凌还在想怎么答,霍云婉恍然大悟状道:“你跟霍家有仇,这几日可是苏姈如讨好霍家,所以你们就闹翻了?”
薛凌也有了不小的吃惊,苏姈如讨好霍家?怪不得。苏夫人是八面玲珑惯了,还以为天下人都能跟她推杯换盏,巴上了沈家不满意,居然还想去把霍家那块地的东西也拿下来。莫不是还想着梁迟早与鲜卑通商,苏家要揽尽全国之利。
薛凌捏了一下手腕,才记起今天平意不在里面。苏姈如这种傻狗,迟早玩死自己,倒省了自己动手了。她到底在苏家呆过那么久,看着事态这样,既恨苏姈如两面三刀,又有点气苏家自寻死路。
霍云婉何等人精,见薛凌一迟疑,就知道自己猜错了,道:“看来不是,你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究竟是谁。”
远处永乐公主和众人笑闹的厉害,两人就不必再走了,薛凌见瞒不过霍云婉,也懒的再想措辞,道:“我不知道苏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半年之前我与苏夫人共事过一段时间,知道娘娘境况。故而今天找上门来。”
霍云婉看了两眼永乐,摸着自己长长的护甲,不以为然,道:“你也算有本事,能哄得公主将你带进来,可公主,是个傻子。我不是。你有什么本事与苏姈如共事?”
霍云婉与苏夫人,相交多年,自然知己知彼。两人本也就差不多,她看薛凌多不过十六七,能有什么让苏姈如利用的?还把自己的私事说出去。怕是这小姑娘无意听到了什么,想来讨点好处。有这个胆识,当然算不寻常,可这个,并不足以让自己冒险啊。
毕竟,能忍苏姈如多年,那也是流水一样的银子堆出来的。永春宫一切见不得人的花销,都是苏府补贴着的,帮着她不用去求姓霍的那一家子,也不用看魏塱脸色。投桃报李,这大小官员的事儿,但凡苏姈如想知道,她便递的顺手。反正,魏塱以为是给霍家的,霍家又以为自己的女儿深得君恩,半点破绽都没。
可惜最近,苏姈如踩着自己死穴了。羯族通商以后,苏远蘅捞了个芝麻小官,又与沈家攀上关系,算是梁朝商贾第一人了,这事儿霍云婉并没少出力,非苏凔一人之功。没想到苏家还不知足,妄想把宁城的地儿也吃下来,居然有脸张口让她开口与自己的父兄说说情。一开始还觉得苏姈如是脑子出了问题,后来仔细一想,苏姈如,不是在求自己,是在要挟自己啊。
故而薛凌说是苏姈如的人时,她差点没喊人来将薛凌砍了,不过是为着源源不断的银子,才压着怒火罢了。如今魏塱对自己已经没有半分尊重,至于霍家,一粒米她都嫌脏。既然薛凌说自己不是苏家的人,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她现在要想活的好些,苏姈如这个人,还动不得。如果不是真的万无一失,自然不可能与别的人在暗地里做什么,何况是个看起来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她只能赢,不能输。
薛凌有点犯难,平意不在,就算在,她好像也不能在御花园耍两招说自己武艺高强吧。看看地上想是被那些宫女拿舌头舔过似的,一粒尘土都找不到,更别说石头。活动着手腕一时真想不到怎样才能让霍云婉相信自己有本事帮她弄死霍家。
霍云婉看薛凌满脸焦急的样子,不过也就是笑笑。“让霍家玩完”,这话说的轻巧,怕是眼前少女都不知道意味着啥。她没对薛凌报过希望,自然谈不上失望,道:“我很开心世上多了一个人想让霍家死,所以不为难你,你去叫了公主,早些把戏演完回去吧。一会陛下下朝了,没准我得赶着下一场呢。”
薛凌仍低着头思量,突然想起安城一事来,抬起头看着霍云婉低声道:“西北粮案,是我,是我烧了安城的粮仓。”
霍云婉终于放了几丝眼神在薛凌身上,前几月,西北粮价哄涨之事,人人皆知,但知道这件事罪魁祸首的,就绝对没几个了。要不是霍家参合了不少,最后还找到自己头上。连她也未必能清楚事发经过。最后虽然民怨止息,可伸手的几家都知道真凶没有抓出来。此刻却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说火是她放的。
薛凌离的近些,继续道:“是我放的,是我去找的羯人,走的安城传信密道。安城粮仓共有四座,我带的羯人不足,只搬走了一座半,剩下的,我放置了大量白砒石,故而虽火势未起,但余下的米粮沾染剧毒,因此,所有粮仓尽毁,一共是平安二城数月口粮。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薛凌退后看着霍云婉。她比霍云婉高些,站直了身子,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姿态,加之语气颇为郑重,隐隐透露出些威压来。
霍云婉动了动嘴角,觉得薛凌突然变了个人,且说的事情与自己知道的分毫不差,若不是亲身经历,一介草民怕是很难得知,不由得有些犹豫。
薛凌成竹在胸道:“娘娘,你不觉得,当时我就在挑拨魏塱和霍家关系吗?”
霍云婉捋了捋袖口,道:“该叫永乐回宫了,点心就得刚出才好吃”。说完先行走在了前面。
西北粮案一事,确实让魏塱对霍家多了几分嫌疑,不过也不大,终不过是以为霍准想要下手对付沈元州罢了。只是最后不知为何局势失去控制,几家都忙着息事宁人,霍云婉也两头当着三头当着好人。
感受着身后跟着的薛凌,与苏家共事,合着指的是这个。
当时粮价居高不下,苏姈如是插了一把手,最后也求到自己头上。如果来人真的是事情的源头,那就真可以聊聊了。能同时玩了一把魏霍沈苏四家的人,是有那么几分本事。
薛凌紧跟在霍云婉后头,暗自松了口气,能带她回宫里,这事儿,就还有的谈。
永乐公主已经玩的有些薄汗,见两人过来,仍是飞扑到霍云婉身上喊:“皇后姐姐是带点心来了吗?”
霍云婉拿出手帕替她揩了揩额间汗珠道:“好了好了,这就带永乐去”。说着拉起她的手吩咐底下人道:“先去吧,叫人别忘了煮些甜茶给公主防着着。”
宫女答着“是”先行走了,这一路仍是见永乐公主时笑时闹,霍云婉踏着碎步漫不经心的喊“慢些慢些”。薛凌跟永乐公主的两个丫鬟在身后面无表情,真真的融为一体,成了个王府下人。
总算熬到永春宫霍云婉的居所里,其他丫鬟都自觉的停下,不敢进入内屋,薛凌也只好跟着站门口。霍云婉拉着永乐公主进去,又回转身来指着薛凌道:“你,进来吧,看着煮茶的炉子,免得公主喝时凉了”。薛凌便抬脚一道进了屋。
三人一坐下来,永乐公主就极识趣的拿起个玩意儿假装爱不释手,站起来满屋子抛着玩,时而发出大笑
下人端了炸好的七彩地瓜丸子并一些别的点心又退了出去。霍云婉也不喊永乐公主吃,只高声呼了两句“小心些~”,就把身子转向薛凌道:“你想找我做什么。”
薛凌道:“我希望你想办法让魏塱出宫一趟。”
“皇帝出宫是大事,不是那么容易办到,你大可以说说你究竟要做什么,我看看有没其他人可以代替。”
薛凌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魏塱出宫少不得前呼后拥,若是去行刺让霍云昇救,反而有点欲盖弥彰了。但是,她昨晚想了一夜,能让霍云昇官复原职,最好就是有救驾之功,到时候霍准会让朝臣说这事儿的,逼着魏塱这么做。
只要设计的巧妙些,应该能让魏塱以为这是霍家自导自演。为了一己之功,胆敢刺杀君王,霍云昇能上去,只怕也呆不了几日。
薛凌看了两眼窗外,有点迟疑自己该不该跟霍云婉说这些。虽然知道霍云婉恨极了霍家,可她又不知道为什么恨,单单霍准不让她生孩子也不至于吧。而且,百家姓上,就一个霍字,万一人家父女一笑泯恩仇,自己这边就没办法收场了。
“你说来无妨,若今日之事,我霍云婉向外透露半句,叫霍家无后而终,人人死无全尸,暴毙荒野”。霍云婉捏着手里点心,巧笑嫣然道。丝毫没有发毒誓的为难,反而说的特别开心。
薛凌盯着她脸上笑容,觉得又来了个疯子。没准这疯子就为了誓言应验,反而故意说与人知。但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不管霍云婉为了啥,只要是真的与霍准不共戴天,那就会帮自己。
她将自己所想一一说了一遍,怕霍云婉误会,还特意道:“我没有能力对付霍家,只能让皇帝去做这件事。”
霍云婉将所有点心都推到薛凌面前,十分殷勤道:“来,吃点心,要不要我给你倒些茶,宫里的甜茶,小姑娘最喜欢了。”
薛凌一阵恶寒,道:“不用了,娘娘给我一个回复即可,只要你能将一位重要的人哄出宫,我自会让霍云昇亲自护送她回来。”
“我能”霍云婉抢着回答,她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把盘子又往薛凌面前推了推,道:“你快吃些。”
薛凌对霍云婉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十分莫名其妙,伸手拿了一块往嘴里塞,她可没多喜欢这甜腻腻的东西,且霍云婉这会的表现,活像要毒死自己似的。永乐公主还在满屋子跑着,将手里那个布做的老虎时而高高抛起,时而搂在怀里窃窃私语。
霍云婉看薛凌听话的吃了一块,脸上笑容更甚,道:“你说的好,我喜欢。可是这人选一下子也不好找,我会留意着,不知道找到了要怎么跟你递消息”?说着又把手指放在薛凌嘴上,堵住她要说的话,接着道:“我会尽快,你放心,我比你还急”。
霍云婉把手指拿下去的时候,不忘抹去薛凌嘴角一点点心残屑,放到自己嘴里抿了一下,就好像是薛凌亲姐姐一般。
薛凌莫名想吐,她刚刚是想说要快些,这会只想早些走,不知道这些人都他妈的什么坏习惯。
霍云婉站起来倒了一碗甜茶递给薛凌,道:“快,润润嗓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薛凌没接,道:“你叫我什么都可以,以前你常给苏夫人递信,自然也能给我递信,可有纸笔,我写下地址给你。”
“怎能叫什么都可以,你与那些废物不一样”。霍云婉瞥了一眼永乐公主,复对薛凌笑着道:“你可愿意住到宫里来,你是不是对皇上也有图谋,你住进来,跟我一起,日日见着,机会更多。”
薛凌变了下脸色,她刚刚并没说自己与魏塱的恩怨,霍云婉单凭自己对付霍云昇的想法就能猜想到这一出,如果是敌非友,日后的麻烦大了去了。
似乎是看出她担忧,霍云婉凑的近了些,道:“你莫怕,我也有所图谋,只要你住进来,以后就不必哄着那个傻子了”。霍云婉拿眼角示意了一下永乐公主。
薛凌跟着看向永乐公主,傻子,要是真的傻了就好了。她不想把话说太死。也许,等屠了霍家之人,真会有拔剑向魏塱的一天。要是霍云婉肯让自己住进来,还是真是个好几会。
只是霍家倒了,霍云婉的皇后之位大概也是保不住的,甚至性命也堪忧。她薛凌不过孑然一身,自然了无牵挂。可霍云婉已经母仪天下,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能让人舍了这一屋金碧辉煌求一个玉石俱焚啊。薛凌道:“也许有一天,我会求着你放我进来,但不是现在。可我总要知道,娘娘究竟是为了何事,万一你们父女恩仇一泯,我是要送命的。”
“哈..哈哈..恩仇一泯…恩仇一泯”。霍云婉凑近薛凌道:“什么恩?把我生下来吗?除了我,你也找不到旁人来做这件事,何须问那么多呢。”
薛凌这会已经已有十分把握,不怕霍云婉翻脸。道:“并不是,我还可以去找当今皇帝,他也想霍家死,没准还舍得自愿献身演场苦肉计呢。你说是不是”。
霍云婉仍然是想维持刚刚的笑容,却没绷住。脸上抽动了几下,恶狠狠道:“你不敢去,你若去,我就将今日之事说出去,陛下不会用你的。”
薛凌将那杯凉了的甜茶推回霍云婉面前,道:“不用我,我自会换个人去,我相信皇后娘娘舍不得任何一个置霍家于死地的机会,我还是可以得偿所愿,且不用冒一点风险,不过是多花些时间罢了。”
永乐公主已经玩累了,抱着那只布老虎坐在地上,似乎浑然不觉这边两人已经剑拔弩张。
薛凌道:“我都能将安城之事和盘托出,娘娘又何必遮掩呢。我不强人所难,一点即可,你但凡能给我一个非要置霍家于死地的理由,我们就算认识了,一起做想做的事儿,不好吗?”
薛凌其实并不关注霍云婉到底什么破事与霍家纠缠,她也不怕日后被反咬一口。事儿得一件件做,如果畏前畏后,那根本没法下手。如此咄咄逼人,更多的还是想套套霍云婉的底儿,看看能不能透露自己是薛弋寒的女儿,问问阿爹究竟是什么时候,怎么死在大狱的。
霍云婉看着薛凌,只是眼里已经没了神色。她早就死了,死在知道一切的时候。
夏至(十三)
往事太过遥远,再加之人故意不去回想,就更加斑驳。霍家的第一个女儿,自小就是被当做太子妃来培养的。琴棋书画习百遍,诗酒书茶也没落下半点,再加上一张倾城容颜,连她自己都认为,生来,就是要当太子妃的。当时的太子魏熠,貌比潘安,文胜子建,京中又有几个小姐不心动。年幼的她还不知父亲有什么打算,但听说要让自己嫁给太子,无不百依百顺。更是不曾放过任何一次在宫里露脸的机会。
然而齐家长女齐清猗是无忧公主的亲表姐,两人感情深厚,于是在皇宫常来常往。齐清猗也是一等一的容貌,家世并不比霍家逊色。魏熠多遇见了几次之后两人情投意合,先帝乐见其成,下了旨意赐婚。变故就在这一刻恒生,霍云婉已经死心,古往今来,求之不得之事甚多,天意如此,她亦无可奈何。霍准却不肯罢休,除了在家长吁短叹之外,不与任何人商量,暗暗计划了一桩难以启齿的事。
适逢宫中夜宴,霍云婉已经不太乐意出席,却拗不过霍准强烈要求,说是霍家的女儿,不可失了体面。便是失了太子芳心,也要让其他大人家的儿郎看看,将来择个贵婿。女眷原是随意因不饮酒,也没人劝。只是那时齐清猗与魏熠已经郎情妾意,霍云婉看着自然不是滋味,连连灌了自己好几杯,迷迷糊糊就醉了。自己的丫鬟来叫,说是外头有人找,她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妹邀自己说私话,一出去,就再也没回。
醒来时衣衫凌乱,床上鲜红淋漓,阿爹冲进来指着自己道:“你..你这个…..”。霍云婉浑然不知自己发生了何事,她尚未出阁,连春宫图都没翻过,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有丫鬟冲上来给自己批好衣服,跪在霍准面前道:“老爷,小姐是…小姐是…酒后糊涂。”
霍准一脚将丫鬟踢开,指着霍云婉道:“你还不起来滚回府里去。”
回到霍府,霍云婉即被禁足,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自己是被人毁了清白,可她从头到尾,根本不知那人是谁。怎会,皇宫里面怎么会有人这样侮辱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
下人丫鬟对她避之不及,日常送饭,半个字都不肯多说。连娘亲也不肯相见。几日之后,圣旨下。赐霍家女云婉与六皇子为正妃,佳期已定。等霍准将霍云婉放出来,聘礼都已经过完了。
她冲到书房问个究竟,霍准只是淡淡道:“做下这等丑事,还有脸来问,幸好皇上不计较,你也好好收拾收拾,嫁过去也是个正妃,别丢了霍家的脸。”
霍云婉哽咽:“爹,当晚……”
当晚如何,她没机会辩白,霍准打断她的话道:“当晚之事休要再提,六皇子既然愿意负责,霍家是臣,莫失了本分”。然后叫下人把她送了回去。
皇家大事,马虎不得,定下的婚期还有两月,霍云婉渐渐接受了这件事。并且大致拼凑出个真相。当晚应该是自己醉了,又不巧碰到也喝醉了的六皇子魏塱,然后两人酒后失行,所以才…好在爹来得及时,旁人也顾着天家颜面,这件事并无几人得知。
魏塱虽比不上太子,但在皇帝几个儿子中也是颇为受宠的,其母地位亦尊贵。出了这种事,还肯让自己过门当正妃,这个结果也不算那么糟,霍府里的愁云也随着时间消散。
如果她的月信来了的话,事态该不至于这么发展。初初几天,她还以为自己吃什么坏了身子,过了月余,还没来,不得不跟母亲商量。却不料母亲大骇,都没敢让府里养着的大夫过问,而是从外头请人来隔着帘子诊脉。
她有孕了,霍云婉又羞又急,不知道如何是好。母亲也是焦头烂额,连连戳着她脑袋骂。但最后还是劝慰道:“不妨事,不妨事,索性这婚事是定下了。等过了门,也算不得什么,妇人生孩子,早产几月也是有的。等你爹回来,我再让他与六皇子说说,没准还高兴呢,陛下可还没抱上孙子,你这是头一份。”
霍云婉眼泪汪汪的看着娘亲道:“当真?”
霍夫人道:你回房歇着吧,一会我先与你爹说说,再去找你”
霍云婉忐忑不安的回了自己房,迷糊着有点困,再醒时,并未看到娘亲,却是霍准站在窗前,看她醒了,指着桌子上一碗药,慈爱道:“你娘亲说你病了,爹来看看,早些把药喝了吧。”
再蠢的人,也察觉到了那么些许不对劲,何况,爹在几个子女面前,都是威严居多。她小心的问了一句:“那….是什么药。”
霍准端着药走过来,道:“自然是治病的药,来,爹喂你。”
霍云婉把身子往床里面缩了缩,低下头道:“我不想喝,早上娘亲找过大夫,说我没什么病。”
霍准久久没有答话,霍云婉狐疑的抬起头,正看见他那满脸狰狞,吓的一抖,道:“爹…..”
霍准收敛了一些,恢复到平时的模样,看着那碗药道:“婉儿,你记着,你是霍家的女儿,爹都是为了霍家好”。
仿佛是天下间的苦涩都凝结成了这一碗,争先恐后的往霍云婉喉咙里钻。霍准左手卡着她下巴,任凭她怎么挣扎,握着碗的右手都没有丝毫抖动,直到碗里一滴不剩,才松开道:“你好好休息”。说完不顾霍云婉被呛得咳嗽连连,拿着碗走了。
霍云婉缩在床头,又惊又怕。她不知道爹给自己的是什么毒药,是不是觉得出了这种事,霍家颜面无存还不如死了干净。
直到腹中疼痛,身下大片鲜红泅出。她才明白过来,没人要自己性命,只是要肚子里那坨肉罢了。
可是为什么,娘亲说的对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皇家第一个孙子。她已经与六皇子定亲了,完全不用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找到答案。亲事还是如期举行,她八抬大轿进了宫,又随着魏塱搬到宫外。令人欣慰的是婚后魏塱对自己甚好,似乎是有意弥补那件事带来的后果,两人举案齐眉,夫唱妇随,在京中也是一段佳话。
直到,魏塱登基。霍云婉真的如幼时预言一般母仪天下,虽然不是按照原定的路线,却到达了同一个终点。可能,世间真的有命数一说。
夫妻之间的柔情蜜意如过眼云烟消散干净。虽未选秀,但先帝丧满一月,这家大人的女儿,那家重臣的千金陆陆续续尽了宫。霍云婉中宫之位无人撼动分毫,但她明显感觉到魏塱不复往昔,虽日常行为没什么两样,甚至恩宠更甚,但眼里那股冷意,身为发妻,她实在难以忽视。
随着皇位坐的越来越稳,魏塱渐渐连戏都懒的做了,只是在外人面前给足自己皇后面子,两人私处时,与民间怨偶一般无二。
宫里人多,心眼也开始多了起来。霍云婉不解恩爱丈夫为何成了这样,查来查去,也没查到什么蛛丝马迹。终于有一天失了妇人德性对着魏塱大吼:“你为何这样对我?当年若不是你酒后失德,我怎会嫁与你为妻,你既人前人后两张面孔,何不干脆废了我?”
她本就没受过什么委屈,发起性来,连皇帝都忘了喊,口口声声你我相称。魏塱却像看什么天下奇景一样看着她道:“你在说些什么,皇后。当年难道不是你爬完了魏熠被窝,人不认账,转而赖我身上的么。我吃了这么大亏,还是好好的供着你当皇后,又不曾薄待半分,为夫哪点做的不好?”
当夜,当夜不是魏塱。霍云婉愣在当场,再也没听清楚魏塱后面说了些什么。
事后两人还是那般貌合神离着,霍云婉当然知道为什么。霍准已经贵为丞相,两个弟弟一个手握京中重权,一个把持西北半数兵力。这就是她坐稳皇后位置的理由。可惜,她以前一直以为,是因为爱。
她也逐渐摸清了当年事情的真相,没有什么醉酒,没有什么六皇子。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算计。父女人伦,君臣深恩,尽在股掌之上。
她喝下去的,是阿爹亲自放的迷药。原计划,是要将魏熠骗过去的,事后不求与齐清猗平起平坐,至少给霍云婉讨一个侧妃的身份。
只是,世上从来没有算无遗策。且莫说霍准有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事成之后攀扯太子,更重要的是,当晚他根本就没能及时把魏熠哄到场,更莫说和霍云婉有什么苟且之事。
眼看事情就要无法收场,淑贵妃把魏塱推了出来。朝中已有太子,剩下的几个皇子结交臣子是为大忌。婚姻大事,大多也是皇帝做主的,当时霍家在朝堂之上已小有势力,霍云昇在御林卫也开始展露头角。
机会稍纵即逝,不过,一个女人尔。
嫁入太子府已经绝无可能,霍准顺水推舟,拉着魏塱背了黑锅。不然,那么多个皇子相差无几,何以霍准会把宝压在魏塱身上?不过,是形势逼人走罢了。
至于霍云婉,一句“都是为了霍家”足以。,没准,这句话都是多余的,她知道真相时,霍家在前朝已经如日中天,她也贵为皇后。一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去指责与诘问当年经过,也许在霍准眼里,是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现。
甚至,她知道了,那夜既不是魏塱,也不是魏熠。只是霍家一个下人而已,时候即被灭口。
怪不得,那个孩子不能留下来。
霍云婉从未与人说起这些事,苏姈如人精似的,也不过是看出了她与霍家不和,胡猜了些理由,偶尔试探,霍云婉也没多反驳。她从来就没指望过苏家能把霍准怎么样,交浅何必言深?
今天细细道来,霍云婉还以为自己会说的涕泗横流,等说完才发现,也不过如此。她脸上还挂着柔柔笑意,像在讲哪个话本子上的怪力乱神。
薛凌之于霍家,其实最想弄死的是霍云昇。这会却觉得最该死的是霍准。她看了看墙角永乐公主,凭白想起陈王府齐清猗来。这里面任何一个人,好像都挑不出什么错处。
霍云婉道:“你猜,我为什么说给你听?”
永乐公主突然欢快的跑过来,挤着薛凌坐下来,大声道:“我饿了我饿了,我要吃我要吃。”
霍云婉伸手拿了一块芋儿糕给她,却仍是目光灼灼的看着薛凌,满脸都是期许,并未哄着永乐公主走。由此可见,根本就不关注永乐是否真的失忆。
“你知道我能杀了霍准。”
“对”。霍云婉伸出一个手指在空中一点,开心道:“你说的对,我知道你..”。她站起来凑到薛凌右耳边道:“我赌你能杀了霍准。”又坐回去,对着外面高喊:“小桔子。”
飞快的跑进来个小太监跪着问娘娘有何事,霍云婉眉飞色舞的在那点着菜式,特意交代永乐不食辣,厨房可是丁点都不能放。
薛凌偏头,永乐公主坐在她右边,刚刚霍云婉那句话,分明,是说给两个人听的。只是这会永乐公主仍是一口一口吃着点心,浑然不顾薛凌的目光。
交代完下人,霍云婉又喜滋滋的坐到两人面前,看着永乐道:“可别贪嘴,一会午膳又吃不下。”
“皇后姐姐宫里东西好吃,多少我也吃的下。”
“那永乐要常来啊。”
“常来常来”。永乐公主扭着身子又走了。
薛凌道:“我还有一事想问。”
霍云婉斜躺着身子懒懒道:“陈年旧事也说了,再多,也没有了。”
“前镇北将军薛弋寒,究竟死于哪一天?”
霍云婉瞬间又坐的端正,盯着薛凌脸看了好一会。道:“你与霍家的渊源是因为这个?”
“我只想知道薛弋寒死于何时何地”。薛凌顿了一顿,道:“如何死法。”
“应该是悬安年三月下旬吧,好像是这个日子,具体我记不太清了。”
“你仔细想想,你曾经告诉过苏姈如这件事,没理由不记得。”
“是,我是跟她说过这件事,她要看西北的天儿会不会变,故而格外关注。可是,具体是哪一天,我确实不记得了。”
“那你怎会知道薛弋寒死了。”
霍云婉笑的灿烂,想是感叹一般,道:“你看咱的那位皇帝,他从来不会脏了自己手,就是口啊,那也只说漂亮话。有些事他想做,却又不方便做的时候,就让霍家去做。可是让霍家做,他又不愿意明说,那能怎样呢,只能叫我传话,装作无意的样子在我面前说说。然后我就会把话递回霍家。薛弋寒死在大狱,具体怎么死的,我不知。可是皇帝不方便去收尸,便让霍家接这个茬儿。但你要问具体是哪天,我当真不记得了。”
薛凌冷了脸,看来霍云婉并不知道阿爹之死的真相。如果她也不知道,这世界上怕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可自己又不能去问霍云昇和魏塱。是不是这辈子再也没可能知道了。
霍云婉看薛凌不答话,便接着念叨:“你说好笑不好笑,皇帝还以为我是霍家的人,霍家又以为我能给皇帝吹吹枕边风,哈哈…你说好不好笑?他们蠢……..他们蠢啊..”她笑着笑着又戛然而止,凄怆道:“我也蠢,我是最蠢的那个。”
薛凌回避着霍云婉的脸,道:“你总知道他死在定罪前还是定罪后吧。”
“定罪后,你更蠢,薛弋寒怎么会死在定罪后呢”?霍云婉不屑的嗤笑道,“他死的可早了,下狱没几天吧,不知道有没有三天。他也蠢…蠢到还以为自己有救…….世间怎么尽是些蠢货?你歇着吧,我去瞧瞧,没准皇上下朝了会过来呢?”
薛凌看着霍云婉整理仪容,涂抹口脂,仪态万千的走出房门。立马又退了回来,看着薛凌笑:“罢了,皇帝新得了美人,戏做不做的也罢,怕是不会来。倒不如你我说说体己话。”
该问的都问完了,若不是黄承宣没来接,薛凌都想现在走。又有什么心思跟霍云婉说体己话。
让丫鬟送了纸笔来,薛凌把自己现在的地址写给霍云婉,道:“要快些。”
霍云婉捏着细读,随口道:“哪能急呢,须得找个妙人儿才能起的了作用。可是…霍云昇官复原职之后呢,之后会怎样?”
“霍家烧安城粮草在前,哄抬西北粮价在后,现勾结鲜卑拓跋铣,意欲窃国。”
“好好好..万一皇帝不让他死呢?”
薛凌盯着空白桌面,缓缓道:“他没机会死魏塱手里”。是的,从头到尾,她就没想过要让霍云昇死在魏塱手上。说完又看着霍云婉道:“倒是娘娘你,万一不让他死呢?”
霍云婉也把眼神移向远方,声音柔美,道:“以前,是不想的。现在,没有一刻不在想。什么东西毁了我,我就要把那件东西毁个干净。”
夏至(十四)
昨夜没吃什么,早上也只是在驸马府随手摸了些东西吃,午膳传来,屏退了伺候着的宫女,薛凌便懒得再装样子,坐下来毫不客气的吃。霍云婉似乎甚是开心,不住的给她夹菜。一旁的永乐公主默默低头,不参与俩人之间的任何话题,两人也当它不存在。
撇开诸事不提,这顿饭是吃的真舒适。吃完了三人就着阳光在园子里拉家常,可惜薛凌不在有资格坐着,站那总是累的慌。不论恩怨情仇,霍云婉都讲的含春带笑。
只是,当你知道泥巴里都是些什么东西的时候,再美的花,也看不出娇艳。
等到黄承宣来接,霍云婉直直将薛凌等人送到宫门口。看着永乐公主与黄承宣上了马车,又从宫女手上接过一个包裹朝着薛凌走来,道:“都是你家公主喜欢吃的玩意儿,可得好生收着。回去亲自打开检查过了才能拿给公主。”
薛凌接过那一包点心,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对霍云婉道:“娘娘,我姓薛”。说完转身跟上了永乐公主的马车。
行到一半,马车又停了,黄承宣从上面走下来,径直回了宫。薛凌正不明所以,永乐探出个头指着她道:“你,你上来,本公主一个人无聊的很。”
薛凌只能认命的爬上去,猜也猜的到,大概是永乐公主沉不住气,把黄承宣支开了,有什么事非得现在就说。
果然,薛凌一上去,永乐公主便对着下人道:“且走着吧,不用等着驸马。”
感情好,不用自己走路了。薛凌将那一包东西放下,也不知道是些什么玩意,沉沉的。永乐公主迫不及待的坐到她旁边,低声道:“我听到了,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你想杀了丞相,霍云婉不是丞相的女儿吗”。
她这话漏洞百出,既然全听到了,怎会不知霍云婉为何想杀了霍准。其实薛凌也知道她不过就听到那几句话而已,毕竟她在墙角玩的时候隔的太远,这边两人声音,听到个屁啊。只是薛凌并没有拆穿永乐,只是往帘子外指指,示意还有车夫和丫鬟在外头,然后在永乐耳边悄悄道:“当年我爹的事,霍准也是主谋之一,回府我再与你慢慢细说。”
永乐公主睁大了眼睛盯着薛凌,却不说话。片刻之后收了目光,去拆那个包裹来掩饰尴尬。里面还真是几个点心盒子。不同寻常的是,底下压了厚厚一叠银票和一枚小小的令牌,上面没什么特殊标记,就一枝藤蔓蜿蜒。永乐公主拿在手里朝着薛凌晃了晃。
薛凌连着那一叠银票一起拿了过来,刚刚霍云婉说要亲自打开,她已经知道包裹里有玄机了,只是想等回去了再收拾这堆破烂的,谁料永乐公主手脚这么快。要说这东西是给永乐公主的吧,那肯定不是。但霍云婉那会又确实说是给公主的。薛凌觉得自个儿把钱全拿了,好像有点那啥,抖了抖,取出一半递给永乐道:“要不….给你一半?”
永乐公主看着薛凌,觉得她行为举止实在超出了自己日常所见,分不清门道。心狠手辣是她,天真懵懂也是她。看了好一会也看不出个究竟,偏过脑袋去懒的说话。
薛凌见她不接,喜不自胜。最近自己就是没钱,不然也不会拉下脸来去找江玉枫那狗要。早知道霍云婉这么大方,就不费那事儿了,免得无故在江家低人一等。二人一路无话。驸马府的马车,路上人人让着,马儿虽不能跑,好歹走的快些,片刻便到了驸马府。黄承宣自然是还没回来,薛凌也就没什么避讳,跟着永乐直接回了寝殿。
换回自己的衣服,重新把平意装回袖子里,她才觉得正常了些。今儿一整天都像少了些什么似的。
永乐坐在桌子边看着薛凌捣鼓那把短剑,道:“这么小,也能杀人吗?”
薛凌还在整理袖口,听永乐这么问,想了一想。好像平意,只杀过一个人。不过,一个人也是人,那肯定是能的。道:“那公主,能杀人吗?”她说的是齐清猗,虽明白来去缘由,但人总是亲疏有别,提起来,少不得有些讽刺。
永乐公主却想到了其他的事。四溅的水花,惨白的尸体,和她有七八分像的丫鬟。在看像薛凌,眸子里就全是怨毒,道:“能。你什么时候帮我杀了苏姈如?”
薛凌拍了拍腰间那一叠银票,道:“还不行,苏家是霍云婉的银库”。羊毛倒是出在羊身上了,她想。本来不打算拿苏家的银子了,到头来,不还是苏家的。
永乐公主却瞬间又开始暴躁,站起道:“你骗我?你昨儿骗我?”
薛凌道:“公主何必急,死了有什么意思,我帮你把苏家拿过来。”
苏姈如居然想要西北整块地上的商道,挺好的。如果要与拓跋铣谈条件,少不得要动这里面的主意。和苏家的关系啊,一时半会还真断不得。反正自己身边两个人都想苏家死,倒不如站一边看着把苏家接过来。
薛凌固然从来就没打算过杀了苏姈如,可如果有人伸手的话,她好像也不见得就会拦。捏了捏手腕,道:“公主要没其他事,我先回了,估摸着驸马爷快到了。”
永乐公主本还在喃喃“把苏家拿过来..拿过来”。一听薛凌要走,立马扯着她道:“你不能走,你要留下来,我以后去哪找你?”
薛凌用力把她手拨开,对这个行为很是不满意。说来也奇怪了,当初在齐家吧,齐世言那一家子几乎个个巴不得自己赶紧滚,现在好了。人人都喜欢自己留下来。
永乐公主看薛凌没答应,急切道:“你就留在驸马府,陪着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天天都可以带你去见皇后,你想见谁都可以”。皇后…皇后,永乐涣散着目光又转了话题道:“皇后一定知道我没失忆了”。她被这个想法吓的不轻,又跌坐回椅子上。
其实她假装丢了镯子非让黄承宣去皇后宫里找的时候,就想的到皇后大概要起疑。可是她忍不住,她还没回到驸马府就迫不及待的把薛凌拉上马车询问两个女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她确实是诈薛凌的,在墙角无论如何努力,也只听得人语嗡嗡,隐约有熟悉的人名还能分辨个大概,其他的就完全听不清了。可惜薛凌不上当,什么也没告诉她。
以至于她唯一了解到的就是,薛凌想要霍云婉帮忙杀了霍准。这还是霍云婉亲口凑到耳边说的。她把手里点心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咀嚼。免得控制不住自己双手把所有东西塞到霍云婉的口中,堵住她的嘴。
她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说给自己听。永乐公主害怕听,也不想听。她曾听见兄妹相残,那还不过是一句带过。而今却有人在自己面前活灵活现的描述要弑父。是仪态万千的美貌妇人,千金银罂点就的那一张朱唇轻启,佛口吐蛇心。
她倒是忘了,自己恨起魏塱来,德性其实差不多,却见不得别儿个恨。人吶,自己做的脏,还嫌别人脏
薛凌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永乐公主精神不太好,有心要劝她找个大夫看看,又估摸着京中也没几个大夫敢来看。但自己是绝无可能住在驸马府的,黄承宣肯定知道永乐公主没失忆,但具体是哪头的人她还不能确定。就算是永乐这头的,保着公主,未必会保着她薛凌啊。只能对着永乐公主道:“公主何必呢,日子还长,太过着急,只会把自己困进去。”她像是自嘲般道:“你看,我都熬了三年多了,还是活蹦乱跳的”。说完出了门。
她只能安慰到这了,不管是年岁,还是经历,都应该是永乐公主来安慰薛凌才对。她却不知,怎么霍云婉跟永乐公主都活成那样子,对比之下,自己还算个正常人。今日虽未得知阿爹究竟是怎么死的,但好歹知道了确切的时间。霍云婉说的理由十分充分,应该没什么假。若是在定罪之前就已经不在了,无非就是有人谋害,却不知道是魏塱,还是霍云昇,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不过,霍云婉说到魏塱不想沾手,故意透露给霍云昇,要他去处理尸体,没准是霍云昇也是不知道阿爹死了的。可那两条狗相互算计,真真假假实在难猜,唯有等那一天了。等她亲手杀了霍云昇或者魏塱,自然会在他们死之前问清楚这件事。就像给霍云婉说的那样,霍家一干人等,轮不到魏塱来判定死不死。
网,已经无声的在往河里洒。朝堂,后宫,就差鲜卑那一环了。薛凌跳出驸马府院墙,捏了捏手腕。等把霍云昇送回去,她就亲自前往鲜卑,把这张网织的天衣无缝,不管霍家是过江鲫,还是翻天龙,都要困死在这张网里。
永乐公主看着薛凌出门,想追,却坐着没动。她想薛凌留在驸马府,哪怕不杀苏姈如了也可以。自她落水,就再也没见过这么明媚的少女了,连与霍云婉商量那些龌龊事,都带着朗朗清冽。
与其说她是想要复仇,不如说她过不下去这种日子了,装疯卖傻,作痴充楞。只要那些人一死,她就不必如此了。可是他们命好长啊,这快五个月了,足足的一百五十天,明明是如此漫长的岁月,她这个所谓孩童心境的人,都有了白发暗生,为什么那些人连一点衰老的迹象都没有。
唯有这两天,才是最快活的日子,她终于把心头巨石搬开,肆无忌惮的踩在脚底,腐臭连同芳芬一起喷薄而出。那颗心,已经太久没见过阳光了。要是,薛凌能留下来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做,哪怕只是每天听自己说话就够了,那些事情都是活着的,不让它从口里跑出来,就在这具身体里张牙舞爪,蚀咬的人皮囊之下千疮百孔。如何,能不疯魔?
黄承宣拿着那个手镯回来之时,看见永乐公主没有像平时那样故作活泼,而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园子里,身后几个丫鬟仍是远远站着,一如他出见。
他放慢了步子,怕踩碎了这须臾美好。直走到永乐公主身边才道:“樱樱”。永乐公主的芳名,是一个“樱”字,那年宫内樱花实好。魏樱,梁帝随口一指,下人却当了真,后来便在封号上下了功夫。旁人皆喊永乐,唯有黄承宣喊过其闺名。
“嗯”?永乐公主偏头。
“你的镯子,皇后好好收着呢,我拿回来了,来,我替你戴上”。黄承宣小心翼翼的将手里包了几层的绢布打开,拿出个水色透亮的翡翠镯子。他原以为永乐公主不过是存心支开自己,看到镯子时又多了几分欢心,这是那年上元节,他送给樱樱的。
“嗯”。永乐公主伸出手臂,自己拉了拉袖口。她不记得这镯子是什么时候的了,饮食起居,不过都是下人配好的。她哪还有什么心思管吃穿用度?
今年的花儿,开的格外好啊。只是,再好的花,也还是要动动手脚才能更合人心意。霍云婉修建着瓶子里茎叶,有人来报雪娘子过来了。她搁了剪刀,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快请妹妹进来。”
锦衣玉食娇养着,几月前的郊野孤女如今也开始透着几分贵气了,乖乖顺顺的行了礼道:“娘娘安好。”
霍云婉看着她跪完了才去扶,道:“什么娘娘,妹妹就是这般多礼,怎么不陪着皇上,到巴巴跑我这来。快坐着说话。”
雪色躬了躬身,才小心的坐到软塌上。
天色还早,薛凌捏着厚厚一叠银票,稍作纠结,还是去了自己新买的地儿,也不知道霍云婉的信息什么时候能来,少不得要时时等着。但那地儿要住人的话,总还要拾掇下。人牙子也好找,加上薛凌根本不挑。再回的时候,身后就跟了两男两女四个下人。年岁都不大,不知道怎么落到了卖身的地步。一道进了门,拘谨的等着薛凌吩咐。
薛凌搬了把椅子,坐在四个人面前,大眼瞪了半天小眼,回想着齐府下人的样子。最后也没说什么,就吩咐做点杂活,保证她回来有口饭吃就行。说完掏了两张银票递给其中一个人道:“这什么也没有,你们看着去买,我希望今晚能睡个觉。”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开始还以为薛凌是哪家大人府里来买人口的主事,现在才发现居然是给自己买的,而且行事还这么古怪。不过,到底是经过调教过的奴才,片刻就反应过来,喊着“小姐”。
薛凌想了两转,干脆又掏出些银票道:“跟着我不太安全,你们不要多问,要是家里有什么人,拿些银子回去,也好改善一下生活。不想在这打杂的,走了也行。”
几个人对视一眼,危险这会是看不见的,一个娇滴滴的小姐能带来什么危险呢,但银票是真的。人为财死,谁也没走。有机灵的立马接过银票,连声喊“万死不辞。”
薛凌起身走了,想找个安静地儿歇歇。今天听了太多故事,总得消化消化。且这些人说什么,她也不在意。随手买来的人,不过希望有口饭吃罢了。至少短时间内,他们没什么理由在饭菜里下毒吧。
至于来日,来日的事情来日愁。
房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薛凌看了两眼,又坐到了后院。没有纸笔,便拿了根木棍在地上划。本也不是写给谁看的,就是帮着理一下思路罢了。有没有字迹都无关紧要。
自从安城回来,已经与不少人打过交道。这些人,或是直接参与当年之事,或是和参与了的人有牵连。在此之前,凭着自己推算,实在很难猜透所有人的恩怨纠葛,但今天跟霍云婉见面之后,薛凌觉得自己应该了解的差不多了。
原是不打算去苏家,现在看来,苏姈如那还不能丢开。不管拓跋铣问霍准要啥,都是人力财力堆出来的。若是要抢过来,少不得要人去接手。目前能用也是最合适的,好像除了苏家也没别的选择。何况,苏姈如十分想参合那块地的事情,自己算是做好事了。至于事后如何,都是个人造化
还没没有正面碰上的,只剩下魏塱了。但是这个人见与不见的,也没啥影响,因为自己不太可能套出他的话,更不可佯装替他办事。如果只是想看看的话,就实在太容易了,莫说薛璃那随时可以代替,就是通过霍云婉,也是能接近的。
再差一个,就是拓跋铣。薛凌停了停手,去鲜卑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可是,如果当年害死阿爹的事情拓跋铣也有份,那究竟还要不要与他共事?她并未想出什么答案,想的饿了,便出门找了些东西吃,吃完又临街买了些笔墨纸砚外加烛火。想着屋里大概还没收拾好,干脆在街上消磨了些时光。也难的闲啊,等霍云婉的消息传来,不定忙成什么样。
时节正值夏忙,街上行人不多,但小商小贩还是那般熙攘,且地里已经有了新农获,百姓手里相对宽裕了些,售卖的花样也多了起来。薛凌日常素的很,金银首饰一概不戴,对一些小玩意也兴趣缺缺,但极喜欢买来放着,闲极无聊了拿出来抖抖,听个响儿就觉得乐呵。
今天也不例外,看着什么都往身上挂了些,可惜她独身一人,不比其他成双成对,在这闹市之中,略显孤寂。
几个人手脚倒是麻利,飞快的给薛凌收拾出一间房来,被褥用具全是新的,一个小姑娘怯怯的跟薛凌道:“原是该给小姐洗洗再用的,只是小姐催的急,令备了一套洗了晾着了,今晚还请小姐委屈一下。”
薛凌原以为回来有块床板就不错了,没想到还有被子可用,哪会计较洗没洗,这样看,明儿就能去老李头那把东西搬过来。回头看小姑娘还在那,便道:“不用管这个,我不太挑,你叫什么名字?”
“没..没什么名字,家里都喊….花儿”。少女低声断断续续的答。“小姐不喜欢也可以换一个的。”
“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不用管我,早些去睡吧,以后早上也不用叫我,三顿给我留饭即可,要是发现我没吃倒了就行”。薛凌脱了鞋子,重重躺在床上,她就喜欢整个人砸在床上的那一刻,四肢百骸都可以卸了力道,任凭身体软成一滩泥。从小到大都喜欢这么懒着,所以她有好多时候还挺羡慕薛璃的,天天躺着。
夜色沉沉,活着的人,又过了一天。
越专注的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来的越发慢。薛凌自醒了就坐在这院子百无聊赖,好在买来的那几个人颇和心意,没人上来添乱。霍云婉的消息没来,她什么事也做不了。
坐了半个上午,干脆回老李头那收拾东西。运气极好,老李头和绿栀都不在。薛凌便对赵姨说要离开京中一段时间,来收拾下行李。赵姨自然不敢多问,任凭薛凌扛着个大包走了。
那个荷包依旧在床前微微摇晃,薛凌犹豫了好大一会,仍是没有摘下来,万一薛宅那头出了什么问题,起码这个不会丢。还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她也没拿,包括画着薛弋寒的半幅卷轴。
回到薛宅,将手头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包袱最下层,是一本崭新的百家姓。薛凌拿出来贴在胸口,深吸一口气,然后郑重的放到窗前桌子上。如此,这个屋子就齐活了,是她以后的常居地,只要不出什么乱子的话。
霍云婉的信来的实在晚,足两日余才有个孩童敲门,破破烂烂的吵着要讨饭,差点让人给踹出去。这中间薛凌闲的要死,还去了陈王府一趟。难得齐清霏看开了,且跟府里那只阿黄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薛凌都把这只生物忘了,看着这场景倒也觉得那畜生找了个好归宿。她是希望齐家俩姐妹好好活着的。看了一圈,似乎还不错。如霍云婉所言,魏塱那狗不肯沾了半点脏手的东西,表面功夫自然做的极足。反正现在陈王死了,齐清猗一个寡妇,还有什么好为难的,多给点银子,当个狗儿养着就是了。逢年过节还可以牵到众人面前遛一遛,好显示一下皇家亲情也是有的。
不缺钱,也没人看着了。只要自己不跟自己过不去,这日子自然就还算随意。齐清猗在府里供了个佛堂,每日诵经祈福。齐清霏就带着那小豹子,追鸡咬狗,是比永乐公主好些。
再转出来,还去陶记买了些杂件。既然惦记这里会有不测,薛凌便想买些机关防着点。她本是想问陶弘之讨点好的,可伙计说掌柜的近日不在京中,只能勉强挑了些看着像那么回事的货色。
还以为足等了两天的消息会是什么长篇大论。没想到上头只有四字“速速进宫”。气的薛凌一把扔地上。
冷静了会,又劝自己算了。霍云婉第一次递消息给自己,难免小心居多。而且宫里的人出来,去哪,怎么走,要说的很多,不方便写也正常。只是上次是叫永乐公主带自己进去的,这才过了两天,再去的话,自个儿倒是无所谓,就怕永乐公主太惹人怀疑了。
换个人,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什么人能把自己带进宫里。没奈何还是摸到了驸马府。看着那面墙,只觉得最近翻墙翻的多了点。
黄承宣这两日十分喜悦,他觉得永乐好了很多,再也不会在无人时对自己大吼大叫,怀疑自己是魏塱派来的人。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却一点探查的欲望都没,只要永乐开心,他就开心。他的喜怒哀乐都有一条细线绑着,牵挂在永乐身上,随着永乐起舞而起舞。
只是他开心,薛凌不怎么开心。黄承宣寸步不离的跟着永乐公主,她根本就找不到什么理由出现,又没法开口喊。大白天的,也抓不着个丫鬟把衣服扒下来,在那等的十分火大。两个人赏花游园弹琴写字,黄承宣教,永乐公主假装学,真是夫妻情深,情深似海,情比金坚。
薛凌摸了摸身上,只有几块碎银子,她捡了一块小的握着手上。想想黄承宣似乎不太会武的样子,瞅了个空档,砸的是永乐公主脖颈,暗暗祈祷她识趣点。
永乐公主只感到后颈一凉,若是换了以前,肯定就大叫出声了,这些日子都牢记着不能外露,所以薛凌也算歪打正着。黄承宣感觉道永乐公主抖了一下,关切道:“怎么了。”
永乐公主看屋里没有丫鬟,便道:“无事,今天乏了。”
“那我我扶你去休息。”
永乐顺从的站起来,那粒碎银子贴着身子落到地上,黄承宣并未听到这轻微响动。一路带着永乐回寝殿,扶着她躺倒床上,连被子也是捏了捏才道:“睡一会吧,我去吩咐厨房炖着燕窝。”
薛凌还没站稳,永乐已经一把掀了被子站起来,道:“我猜就是你,你怎么隔这么久才来。”
薛凌心想,你那亲亲驸马守你守的九天仙女似的,我就是想时时刻刻来也要来的了啊。不过现在也不是寒暄的时候,她道:“我要再进宫一次,你可有什么办法。”
“你…”。永乐公主说了一个字又立马住口,她那天也看见那块令牌了。本想问薛凌怎么不直接进去,却恍然大悟原来薛凌并不知道令牌干嘛的。
宫里草木都是皇帝所有,更莫说嫔妃宫女。私自出宫乃是死罪,但各宫的娘娘夫人少不得要办点什么事,这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只要上下打点,皇帝让谁侍寝都能操控一二,何况区区一扇门呢。
有些地位的娘娘早早就打点了各处办事的小太监,日常遣人出宫采买个什么,递个什么,只要不太引人注目,基本没什么事。霍云婉给的那块牌子,自然能让薛凌畅行无阻。可惜薛凌在京中生活不多,对皇宫里头的大小规矩更是一窍不通,就没想到这层节骨眼儿。
永乐公主本想告诉薛凌,却又不希望薛凌撇下自己,故而立马就收了嘴,道:“这个要让我想想”。她要想想有什么办法,最好是让薛凌丢掉那块牌子,每次进宫都要来求自己。
永乐公主丝毫没觉得自己是在犯蠢,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好瞒的,只要她带着薛凌再去一次,霍云婉就会问起了。可是她迫切的想要跟薛凌绑在一起,这么个天大破绽都没想到。
薛凌却听出了她的话锋转变,提醒了一下道:“最好是我自己去,你去宫里太勤,怕是会惹人怀疑。”
“你自己?你想自己去?”永乐公主生怕薛凌是为了撇清自己,急切的追问。
薛凌叹了叹气,不想跟个不正常的人太过计较,哄道:“公主安心些,我只是怕你去的多了,有危险。倒不如好好呆着府里,霍家的事本也就和你没什么牵扯。”
“你说的也对。”永乐稍微平静了些,坐下来想了片刻。她去的太勤,还是一直去皇后宫里,是不太好。可是如果告诉薛凌的话,以后自己对薛凌就毫无用处了,她未必会再来,更莫说苏姈如,实在为难的很。
薛凌道:“公主放心,你既然知道我是薛弋寒的女儿,就该知道我不会放过魏塱,以后我会常来。苏家的事儿,我保证不会有负于你。”
永乐公主又沉默了好一会,一跺脚。似乎下定了决心,道:“好,你手里那块令牌可以直接用到永春宫,你等着,我画个路线图给你,但一定要晚间才进去。那些太监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薛凌恍然大悟,合着那块令牌是这么个事,但是这会她并没带在身上,还得回去取,只能催着永乐公主快些画。她确实不熟悉皇宫里头,要自己找还得找半天。
“你急什么,天头还早的很,我去拿纸笔,你在这等等。”
“记得顺便把驸马支开啊”。薛凌小声喊,天知道那黄承宣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永乐公主去的久了点,回来时除了纸笔,还有两套府上下人的衣服。递给薛凌道:“以后你只管来找我就是了,今晚也先穿着这套衣服。就说娘娘嘴馋,托你买了些宫外的零嘴儿。切记莫说漏了是哪宫的娘娘。里头的人做事都小心的很,恐有人陷害,从来都不标记身份,下头的人都是看纹样儿放人。至于是什么纹样,这就是各宫的机密了。”
怪不得那令牌就一支藤蔓,薛凌随口道:“公主知道的倒是多。”
永乐突然无限愁绪,道:“以前,以前母妃这样子见得多了,自然知道的多”。往昔零散年岁,不是没见过人心险恶。只是,父皇宠着,生母还在,皇宫,于小小的孩子而言,不过是大点的家罢了。家里是有长短,可哪能有什么事非呢。
说罢,走到一边,仔细的帮薛凌画着路线,画完递给薛凌道:“好了。”
薛凌伸手要接,永乐公主却把手移到一边,道:“生辰。”
“什么生辰?”薛凌不解。
“我的生辰”,永乐公主正色道:“死在我园子里的那个霍家护卫,是不是你动的手。”
薛凌看了永乐公主两眼,一把将路线图抢过来,道:“是”。她杀了那个人,却不愿提起这桩事。如果当晚她不去,齐清猗也许不会出事。可这会,她竟然又庆幸齐清猗已经出事了。不然的话,万一自己找上永乐公主的时候,她要自己杀了齐清猗,不见人头不罢休的那种,自己会怎么做?
薛凌走的飞快,想把这个想法甩出脑袋。她不敢承认,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会”。
幸好,没有万一。若不是齐清猗落胎,自己也不会找上永乐公主的,她的人生不用面临这个万一。
回到薛宅,取了令牌,又按永乐公主吩咐的在街上买了些散碎零嘴,就一直在宫门外等着。直到漆黑之时,才从偏门溜进去。好在一切顺利,小太监一看令牌就没多问。薛凌笑着给了些银子,然后按着路线摸到了长春宫,墙也不用翻了。
霍云婉在烛火底下拉着个宫女下棋玩,见心腹引了薛凌进来,一挥手,人便散了个干净,笑道:“快坐。”
薛凌坐下来道:“有什么事非得上这说。”
“总是怕出乱子,谨慎些好。毕竟,算的是两个天底下顶尖聪明的人。”霍云婉只作没看见薛凌眼里的焦急,一边答话,一边往盒子里收棋子。
“你可是安排好了。”
“人是找好了,但具体哪天出门,我还说不准。”
薛凌怒不可遏:“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霍云婉将收好的棋盒推到一边,起身端过桌子上茶盘来,给薛凌倒了杯茶水,道:“聊聊也好啊,宫里头没什么新鲜事,人总是要找些乐子的。我喜欢你,你比她们都有趣些。”
这神态语气还真是跟苏夫人如出一辙,怪不得两人关系匪浅。但薛凌跟了苏夫人那么多年,知道这种人的弱点就是你越上火,她越得意。你要是无所谓了,她反而急起来了。
薛凌道:“我是无所谓,就怕霍云昇等不住,没准过几天他自己就想办法回去了,那咱就功亏一篑。你总不会以为霍家被削了权,能坐在那听天由命吧。”
霍云昇,霍云昇。这三个字,自己原是亲亲热热喊过一声大哥的。霍云婉痴痴的想,什么时候呢,就成了现在这样。听着名字都想作呕,不是听到霍准那种恨意滔天,而是恶心的慌。那家的人,真是没有一个不恶心。
霍云婉道:“不急,我自然有办法让霍家先别动。何况,老爷子忙着别的事儿呢”
薛凌见霍云婉并无太大反应,不想逼迫太紧,换了方式问:“是什么人会出宫?”
偏霍云婉也不肯正面答,顾左右而言它道:“这没什么可说的,终归是个能让你我都满意的人。”
“那你今晚叫我来,总是要说点什么吧”
“噗嗤~”霍云婉娇媚的笑了一声,道:“看你急的,以后,我们少不得要常来常往。我总要让你先走一遭,看看这路通不通啊。”看薛凌脸上青红白紫的,不等她说话,又道“好了,不逗你了。你既然进宫了,总不好立马出去,若还是那帮小太监,少不得起疑,倒不如陪我聊聊闲话。虽然不知道选的那位主儿什么时候出去,也就这几天吧,而且,路线也已经定下来了。叫你来,是提前告知你。到时候,我只用传个时辰就好,也免得人多眼杂。”
霍云婉递过来一张叠好的纸道:“给,可得收好些,我还想多活些年头儿。”
薛凌展开看了看,目的地好像在城郊,也不知宫里人去城郊做什么,不过这个确实没啥好关注的,图上沿途各处都标注的十分详细,连哪适合藏人都圈出来了,没什么看不明白的地方。当下叠好收回袖口里,决定回去再仔细研究下在哪下手。
霍云婉却幽幽道:“不知道事成之后,霍准什么时候才死啊”。若不是薛凌说的十分在理,她真是不想让这种事发生的。那家人开心一刻都是在自己身上扎刺,她还期待陈王府一事让霍云昇永无翻身之地的,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很快。”
薛凌也不知道守门的太监起疑一事是真是假,不过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晚间回去并无其他什么事,在宫里挨着也挨着。永春宫里灯火通明,却冷清的很。皇后不喜人多,六宫人人皆知,但并无谁敢轻视了去,帝后二人,是万岁爷还在皇子时就有的情分。也就是最近贪个新鲜,才来的少了。等这股风儿刮过,雨露恩泽,自然还是此处最多。那一众嫔妃都是这么过来的。
聊完了正事,霍云婉也就只剩一些风月絮叨,却不似那日一样拐弯抹角的打探薛凌究竟是谁。想是那天出宫说的“薛”字起了作用。姓薛,又为薛弋寒而来,其实很好猜。只不过,大概是想不到亲生父女罢了。难得霍云婉并不关注这个,薛凌就不用千篇一律的重复那些废话了,说多了,也累的慌。何况,每说一次,如何不是给自己一刀?
守门的小太监换没换,薛凌是认不出来,她那会压根没关注这个。反正一拿到赏钱,欢欢喜喜的开了门。还不忘叮嘱这么晚出去可得注意点,他们这些下人,月银能做点啥,不就指望着这点子油水活吗?
宫门厚重,里头的人已经尽量轻手轻脚,还是发出低沉的“咔嚓”声。薛凌回头看,突然觉得霍云婉说的也没错,以后少不得常来常来常往,早些把路走通,自然早点好。
也许,等杀了霍云昇,她真的可以埋伏在后宫里,等魏塱出现,就送他上路。如此,自己的事儿就办完了。到时候回西北把平城抢过来,过几年前突然中断的日子。
回到薛宅,难得厨房还真留了饭,只是她这会也不怎么饿,看着炉子上水还热,将就着洗漱了一番倒回床上,今日才算过完。
夏至(十五)
薛凌还未起,她睡得安稳,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手,事情已经成了一半,且霍云婉说大概还要几天,那最近就是无事的。床上被褥又是新晒过的,闻着十分舒服,赖在里面,自然就不想起来。
鲁文却已纵马十里,跑了一圈又一圈。京中的消息送到之后,拓跋铣一行人并未久留,与霍云旸交代了一些重要事情,顺便互换信物之后就出了平城。鲁文安已经从霍悭口中套出了全部事实,只是被那句都是为大梁好给哽住了脾气,强忍下心头愤怒。
但他也没有答应帮霍悭办事,相反他根本不信任胡人,见拓跋铣如此动作,更是坚定的认为胡人定是包藏祸心,就算现在规规矩矩做生意,也难保有翻脸的一天,干脆连哄带吓的忽悠着霍悭恢复了巡防的旧规。
霍悭本就看不太起胡人,且觉得鲁文安说的十分有道理。这事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突然打起来了呢,平城可是排头兵啊,到时候死在这没地儿说理。既然城里有人操心这事儿,他乐的当个甩手掌柜。当下就把这事儿全权交给了鲁文安,还鼓励他好好干。
这是鲁文安回了平城后第一次出城巡马,城里人非,城外物事,草皮丘峦似乎丁点变化也无。他看着这些东西,心里焦急稍微放下来些。霍悭是个草包,只要自己再加把劲,就能把平城的兵力全部拿下来。到时候,就算胡人攻过来了,也不怕。他是薛弋寒一手带出来的人。
谁来了,也不怕的。
限市令经过一众文武百官的讨论,已经制定齐备,民间小散除外,凡运往羯族之物须得经乌州登记造册之后方能通过。其数目种类不得有任何造假偏差,一经查出,不赦。
此事自然交与沈元州去处理。苏远蘅与自己的把兄弟几次推杯换盏,后事便心照不宣。凡是超出了规定的,走的皆不是苏家的商号。大把大把的银票塞上去,账本上的数目,也五光十色如财宝般耀眼。
这样子,苏家反而省事了,大多事情只需要在京城盯着即可。苏夫人少不得开始盘旋别的事情。
霍家与拓跋铣盟约已定,自然在开始找人处理宁城那一线的事物。苏家的手伸不进去,但消息总是能打探到一二的。霍家现在跟皇帝有嫌隙,但不管那块地是谁的,终归都是要做生意的,只要自己先捏在手里,管他谁胜谁负呢?
苏姈如手上拿的,是苏远蘅的官服。可惜啊,说是七品,怕还称不上,官位名都没有登记造册,不过是皇帝随口编了个行运使罢了。有事才上朝,一个月也去不了几次。还不就是因为,苏家手里的东西,不够大么。要大多遮住天子的眼,让他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那,才是真正的皇商。才是她想要的苏家。
涂了三四次,信才算写好,苏姈如唤苏银进来将信递了出去。收信人,正是皇后霍云婉。
善泳者死于水。苏夫人亦难逃这句千古古言
在霍云婉还是个闺阁小姐的时候,苏姈如就已经与她交好了,几乎是一步步看着她入主中宫。当然,除了那件事。此番经历霍云婉自己不信,苏姈如也不太敢相信,毕竟当初,太子过于耀眼,完全没人能料到,后来等上皇位的居然是魏塱。
不过,她以为是霍准押对了宝,至于自个儿嘛,只能说是上天不薄。京中的小姐,苏家大多是交好的。唯有齐世言的几个女儿恪守礼数,不与商人来往,偏偏就是齐清猗嫁去了太子府。
但那个时候,苏姈如也不敢做梦自己能把手伸到皇宫里去。后来才发现,这件事确实像梦一样,都发生在夜晚。那一夜之后,苏家,竟然能跟皇后说上话。银子而已,苏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她不需要霍云婉做什么,只要透露只言片语,就能把送出去的银子十倍赚回来,且不冒一丁点风险。
此时霍准已经贵为丞相,苏家少不得要和丞相治下的人打点交道,自然没少提起霍准的大名,甚至为了讨好霍云婉,故意多提些。
刚开始,还好端端的。可是,苏玲如渐渐发现。只要一提到霍家的事儿,霍云婉就颇为怨恨。虽然伪装的很好,但想瞒过自己,实在太难了。三番五次之后,就猜想了一些缘由出言试探。
霍云婉居然承认的很爽快,偶尔还拉着苏夫人诉苦。苏夫人表面同仇敌忾,实际心里头也就那么回事。但那时并没什么事求到霍家头上,她乐得奉承着霍云婉,免得节外生枝。
现如今却不同,霍云旸那不知怎地,针扎不透,水泼不尽,防范甚言,她觉得必须找个人代为举荐,才能让苏家的人站到霍云旸面前。先把事儿揽下来,至于后头霍家倒台,那也有倒台的办法。
思虑这么久,也只有霍云婉最合适了。不过是不让生孩子罢了,普通人之间也还有和解的余地,何况是父女。苏姈如自认为有办法解决这件事,就算不能让霍云婉马上有个孩子,起码能消消她的怨气,何况自己也没打算帮着霍家什么,只是暂时结交罢了。
她不知道霍云婉讲给薛凌的那些事情,自然也不知道仇恨的根芽蜿蜒于血肉深处。更加不知道,她的那几封信,在霍云婉眼里,不像是求情,反倒是威胁。
苏家养了永春宫太久,予取予求惯了,稍微的不顺意,被养的那个人就以为饲主是在威胁自己要听话。
薛凌伸了个懒腰,将被子搭在肩膀上发了一会呆,才跳下床。闲下来了,事情已经全部规划好,等宫里的正主儿一出来,然后去江家借几个人装样子找个地儿几刀,让霍云昇送回宫里,这事儿就算结束。
没什么为难的地方,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保证霍云昇恰好从那经过了,不过有霍云婉坐阵,这个也并不算太难。倒是另一个人,薛凌也想送过去。
虽然不知道出来的是谁,但肯定是个重要的人物没差,要是李阿牛做点什么,也许以后就不用天天在大街上溜达了。
拍了拍手,留意了一下四周无人,薛凌才推门进的院,难得她十分惬意,就来老李头处看看。绿栀十分惊喜,道:“小姐怎么来了,阿娘不是说你出京了。”
薛凌随口道:“骑马回的快。”
绿栀抖了抖手上草药道:“李伯伯的药铺快开张啦,我们正忙着呢。”
薛凌用力吸了一大口气,鼻子里是浓浓的草药味,千奇百怪什么都有。“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忙着吧”。绕过绿栀回到自己屋里,拨了拨荷包,一进到此处,就通体都是舒适。开窗看到后院里,老李头跟绿栀的爹正在给一个大柜子刷漆,俩老头不知道聊些什么,脸上笑意满满。脚下一大片地晒着各种药材。
倒是阔气,薛凌想。以前在平城,那地儿不怎么长东西,挖着啥老李头都宝贝的很,偶尔猎个黄羊,他还巴巴来要羊角。偷摸躲着晒,唯恐被人给祸害了,对比之下,现在着实阔气。
只是薛凌仍忍不住给出一样的评价:“一堆破烂儿。”
她觉得心累,在床上趴着等到吃饭,吃完了又趴回床上,绿栀过来送茶,问了两三遍小姐要不要帮忙收拾下药材啊,人懒着总是不太好。
薛凌连连摆手道:“我就喜欢懒着”。她以前在草皮子上一躺能躺一天,这才哪到哪儿。倒是这绿栀,变的实在快,都敢使唤自己做事了。可惜晚间并不能留宿在这边,她还是得回去看看霍云婉的信来了没。其实两边用的东西也没什么差别,但不知怎地,薛宅里头就是不那么的爽。
如此又过了一日,确切的时间终于送到了薛凌手上。
五月十八,真是好日子,正值夏至。
还珠(一)
把霍云婉给的路线图拿出来与时间合二为一,宫里需要出力的部分,就齐全了。城里头道路四通八达,去郊外怎么走都可以。霍云婉已经把最可能走的几条线全部划了出来。薛凌拿着笔墨认真比对交叉,最后确定了一条必经之路。说起来凑巧,陶弘之的铺子正在那条街上。
正好,那条街十分繁华,直至深夜都有行人。刺杀以后既好撤退,也让宫里难以把这事儿压下来。毕竟看到的人多。
今日才十四,还有四天可以准备。也不知霍云婉怎么安排的,连出宫的时间都给的十分详细,大概是申时末。按马车的脚力,行到那条路上,应该是酉时两刻到三刻。正是将黑未黑之际,天时地利。
薛凌带着路线图和时间赶到江府,薛璃已经散朝,见到薛凌时,二人却没什么话,生硬的喊了一句“家姐。”
薛凌看着眼前人,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她总想不透麒麟露的事儿,暗自决定要找个时间把薛璃扛出江府好好检查一番。既是关切上了心头,脸上便柔和了些道:“很快,我就带你回平城。”
薛璃看着薛凌,既惊讶于她的好脸色,也惊讶于她的想法。但他没来得及问,薛凌便道:“你好好呆着,不要参与其他事,免得出乱子”。说完自己先进去了。她不想薛璃置身于危险之中,一个不能自保的人,少做少错。
薛璃那句“为什么要回平城”卡在喉头,他从未想过要回平城。
密室里江闳与江玉枫已经等着了,见薛凌没把薛璃带进来,稍有不解。薛凌本想装作没看见,但觉得自己还是提醒一下江家好,不要让薛璃参与过多事情。便道:“以后我们之间的事,三人即可。希望朝堂也是如此,你江家想要什么,我薛凌来拿,反正再过不久,我也是要嫁过来的”。
江闳与江玉枫对视,听出其中意思,不置可否。如果薛凌这样想,他们求之不得。
薛凌将书有路线图和时间的两张纸在桌子上铺开,细细讲完其中要害,道:“江少爷有什么要说的。”
她分析的已经十分详尽,并无什么漏洞。只要霍云昇到场,基本十拿九稳。江玉枫唯一关注的就是出来的是什么人了。
薛凌道:“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人,终归是有人出门,没这闲工夫细讲。你也不必也疑心,当天我会亲自动手,你们给我找几个人帮帮忙就行。”
“好。你十八日一早过来。”此事并不难办,江玉枫答应的爽快。
根据霍云婉的消息,大概会有三到四个人护卫。薛凌便也让江玉枫准备四个人,连上她,一共是五个。
江家的事,到这按理说就处理完了。她这边就只剩个李阿牛,但这会李阿牛怕是在轮值,未必在宋柏那,去了怕也是扑个空,倒不如再在江府消磨一会时光,没准还能问出点薛璃什么事。
薛凌并未立马往这事上扯,而是假装正色道:“不知道你们选了哪一位”?先帝的儿子也有好几个,貌似在魏塱登基后都封了王爷,但她没关注这事儿,一个也说不上来。
江玉枫看了看江闳脸色,见他点头许可之后,才轻声道:“江家属意瑞王殿下,原二皇子魏玹。自古立嫡立长,既然陈王离世,于礼于法,当他继承大统。”
薛凌将自个儿仰躺在椅子上,不顾江闳在侧,把脚放到桌子上,高出腰部。姑娘家衣裙宽大,覆盖着双腿垂下,露出一小节雪白脚踝。道:“我倒是不介意魏家哪个儿子坐皇位,只是想问问,你们说的这个瑞王殿下。如今可有官职,可有嫡系,可有军权,假如起事的话,都有哪些大人替他卖命?”
因薛凌仰着,江闳二人看不到她表情,不知其做派是习惯成自然还是存心无礼。江玉枫道:“皇子结交朝臣乃是大忌,魏塱登基之后,更是防着这事儿。几位王爷都没什么实权在身,更莫说党羽派系。但瑞王为人在朝臣中有口皆碑,若有心除奸,只要证据确凿,定会万民归心。”
“万民归心?”薛凌带着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笑着把脚拿下来坐直了看着江玉枫道:“江少爷的意思就是瑞王现在一无所有,要靠你我给他打个天下喽?”
江闳咳了一声,道:“你爹总不至于教你这样与人说话。”
薛凌正了正脸色,阿爹自然不可能允许她这么说话,可整个平城,都只有一个阿爹,剩下的所有人,都是许的。不仅许,还觉得人活个舒服就好。虽然这是在江府,那也要尽量舒服点吧。
江玉枫道:“并非要打个天下,只要能揭穿魏塱所作所为,瑞王登基,乃是理所当然。”
薛凌推了一把桌上茶碗,道:“狗屁的理所当然。你所谓的理所当然不是去聚集一众人在那喊万岁吧!来,江少爷,我告诉你,什么叫理所当然”。手指蘸了些洒出来的茶水,寥寥几笔画出梁国大概。这些内容,在平城学了不下千次,早就烂熟于心。薛凌道:“你看,这是梁,东南沿海,西北逢原,出京往西北三百里处至平安二城,地面积不过梁四分之一,何以占据全国大半兵力?”
江玉枫觉得薛凌有心挑衅,他未带过兵,但对梁政事也是下过功夫的,泰然自若道:“东北常年风雪,少有人烟,海上波涛汹涌,虽偶见异族,却少有战事,唯有西北之外,胡人肆虐,常有扰我国境之举发生。且离京都更近,一路坦途居多,少有险阻。若有干戈,皆是血战求生。虽历朝历代以和为贵,但不得不防。故而梁朝大半兵力,皆部署于此处。”
这些话,与薛凌熟知的一般无二,可也就到此为止了。自古文武不同路,阿爹曾讲过,文为和,武为战。二者相辅相成,战者,是为求和。和者,当备战。可此时的江闳父子,没有半分备战的打算,妄图用几句“万岁”就能扭转乾坤。怪不得当年玩不过霍家。
梁,是太平日子过的久了,薛弋寒性子又淡泊。文人风气少不得占了上风。
薛凌道:“说的好,这就是为什么当初魏塱登基之后非要困住我阿爹,他就怕我爹回来发现事有蹊跷,举西北之力反他。可如今,西北并不在你江家手上,还被魏塱一分为二,一半给了自己的嫡系沈元州。不知江少爷是打算怎么拿到自己手里来”?薛凌手指继续在桌子上划着,不等江玉枫作答,又道:“而东南方离京中最近的军队,大概是十万之众。如果我没记错,是在黄家的人手里捏着。所以,撇开霍家不谈,现在你们手里一无所有,还说什么拨乱反正?是打算征兵起义造反吗,就怕,江家也没这个能耐。”
江玉枫道:“朝臣不过是被魏塱一言以蔽之,只要你肯将宋将军的证物拿出来,再由老臣上奏,天下忠君之士只会一呼百应,沈家老爷子之为人,也算清正端方,是朝中良臣,未必会像你说的那般。且今日我们商量的,不就是在谈霍家吗。霍家手上的兵权并不比沈元州少,若有万一,你我也不是毫无胜算。”
薛凌又仰在了椅子上,道:“所以,你们想把霍家的东西拿下来,然后就以为自己高枕无忧?”
江闳止住了江玉枫的话。示弱了一句:“所以薛少爷有何高见?”
“我没什么高见,只是霍家,是我去办事的。合着事儿我来干,福你们享?”
江玉枫抢话道:“,怎么就是你来干,江府也没闲着,福你也不是享不着。待到瑞王登基,自然能为薛家平反,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他都没注意自己被薛凌带歪了,言行与日常所差甚远。
薛凌浑不在意,懒懒散散的提醒:“我也没多想要这个。我想的更多是,若没有其他本事,想来未必会成。就算霍家所有的东西都收到江府来,也没什么屁用。到时候,西北那块的军队要抗衡沈家,万一沈家跟羯族靠着最近的通商所交匪浅,两方连手,江家只会兵败如山倒。而京中只能靠一个禁卫军撑着,算上巡街的老弱病残,多不过三万之数。要是黄家带兵过来把这里围了,江少爷是准备迁都吗?还是自认为用兵如神,以一挡十”。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道:“且京中不比其他城镇囤战粮,皆是靠周遭日日运送补给。两位不妨猜一猜,被困住的话,几天就能看见易子而食?”
江闳父子相视,没有接薛凌的话。所谓秀才遇上兵,江家更倾向于揭开魏塱罪证,臣子们就会群起而反。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士为自己者死,没谁会跟着一个失去民心的君王。
如果没有鲁文安,也许薛凌会被说服。薛弋寒所教,俱是君臣正统,为贤士,择明君,千古名声第一位。可惜她不是,如薛弋寒所言,薛凌尽得真传,可他没说,家中长子发扬光大的,是鲁文安的顽劣人性。
薛凌将桌上水渍抹成一片,看着江玉枫道:“江少爷,你带过兵吗,熟悉哪位武将?打算让谁去接手霍家,他又带过几年兵,比之沈元州如何?内患不考虑,假如到时胡人趁机发兵,你是要保梁,还是保那把椅子?”
她忽然落寞,道:“如果朝臣真如你们所说,当年我爹怎么会死?”
“当年霍云昇困守朝臣,根本无人能反抗。”
“既然朝臣能被困一次,如何保证困不得第二次?就凭你姓江吗?”
室内一片沉默。也并非江闳父子愚蠢,实则这是一件长久的事,他们不过刚刚选了个人而已,后续事情总要慢慢图谋,薛凌说的这些,并非不能解决,只是不能瞬间想出个办法。
江闳道:“薛少爷所言极有道理,可由来者渐矣,非一朝一夕,今日你我能共商霍家之事,焉知明日不能商量沈家之事”?薛凌没有从情绪里走出来。刚刚诸多口舌,其实都是无益,不过说来畅快罢了。她学了十几年的东西,颇有成效啊,能让江家父子哑口无言。可这些,居然是用在讨论谋反一事上。或者换个好听的说法,叫拨乱反正。
她不想再往下谈,若真的是想拨乱反正,为何这三年来,都无一人提到过要重新查查阿爹的事情,不过就是鲁伯伯所言,人为虚名所累。给自己做的破事安个好听的名头,去糊弄那些芸芸众生罢了。
“谁当皇帝,于我而言都没什么区别。江少爷能不能换壶茶水来。”
三人谈话一直让江玉枫如鲠在喉,坐在屋子里哪哪都不自在,听薛凌如此说,求之不得,出了门。
他一走,薛凌立马坐直了,盯着江闳道:“麒麟露,并不能起死回生,薛璃的病,究竟是怎么好的”?当年的事,江闳是主事人,薛凌怕他撒谎,仔细盯着其脸上表情,唯恐这狗假装不知。
可惜江闳毫无破绽,疑惑着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没效,当年确实是御医拿了麒麟露来守了半月的。”
薛凌收回目光,不再多问。江闳看样子是真不知,只能哪天带薛璃去老李头那看看,从小伺候的病总能瞧出点什么吧。她又仰躺着,打算喝点茶就走。
江闳看着眼前姑娘,却不肯罢休,他有点惭愧。扪心自问,若出于当年和薛弋寒同样境地,说不定,他会舍弃掉薛璃。一个毫无用处的人,留着做什么呢,人该保留让自己最得意的那一桩才对,可惜枫儿现在不能以健全身体示人。不然,江家也不至于让个小姑娘逼成这样。
不进,则退啊。他也好久没上朝堂,所谓消息,终是他人代传之语,就算事无巨细,看不见原来的神态表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怎不一败涂地?
薛凌说的并没什么错,江家,现在一无所有。他如何甘心?如果薛家的两个儿子,都姓江就好了。
江闳突然庆幸魏塱赐下来的婚事,等大礼一过,不就姓江了么
薛凌搞不懂江闳为何突然与自己拉家常,但问的也都是无关紧要之事。虽刚刚局势紧张,不过,好歹拿人手短,而且以后她貌似还要拿好多,所以答的也畅快。
有些事,说出来,自己也开怀一些。阿爹身死,鲁伯伯不在,她终不过十七八岁,对上江闳摆出来的慈父心肠,难免生出诸多感慨。连带着讲了些过趣事,要不是江玉枫回来了,俩人气氛还有点和谐。
就着茶水,又吃了些点心。薛凌有些撒娇般嘟囔“既然当年是做戏,何苦丢她到水牢里一夜,她当时又不会浮水,难过死了”。
刚刚言语有多凌厉,现在就有多软糯。难得今日她穿的也粉嫩,头上一串儿珍珠摇贴着发丝滴溜滚来滚去,两个腮帮子又塞的鼓鼓的,看着实有几分可爱。
江玉枫正要说句什么,她却咽下点心,开怀道:“不过也不要紧,反正都过去了”。然后看着俩人道:“我要回去了,你们爱找谁当皇帝就找谁,等我杀了魏塱,我就回平城”。说罢甩了甩手腕,转身就出了门。这几天去的地方多,这江府到是最自在的,起码不用翻墙,薛凌踢着鞋子想。
江玉枫看向自己的爹,江闳叹了叹气道:“为什么两个儿子都不像薛弋寒,说的好听些,叫真性情,说的不好听,这种人爱恨太过强烈,偏偏能力又强,若有一天,我江家一丁点对她不住,今日天子就是下场。”
江玉枫觉得江闳有些言过其实,当初薛凌一门心思想保住齐清猗的孩子,最后也没保住。由此可见,未必就真的能拿魏塱怎么样。若当真武力可定天下,要文臣何用?
“且等着吧,急不来的”。江闳起了身,自己的儿子,跟魏熠呆的太久了,偏偏皇位上的是魏塱。
从江府出来,薛凌兴致颇高,这三年不如一之事十之八九,最重要的,是没法儿与人说起平城,要不是她自小心态好惯了,熬成永乐公主那样也未知。不管江闳出于什么目的问起,能与人说道说道也是好的,那块地离京城太远,知道的人本就没几个,更没什么人会谈起了,她平时就是想当个乐子听也找不着。
多惦记了些,就想起要往鲜卑一事。只要把霍云昇这边的事儿处理完成,自己就可以动身,少不得要经过平城,五月中下旬。那边的草皮上应该开了好多花了。薛凌一路往回走,一路喜滋滋的想着。
薛宅里已经有了人气儿,茶水饭食随时都备着。薛凌坐在桌子前,算着怎么才能把李阿牛和霍云昇骗到那条街上。
信,又到了。这东西来的太勤也惹人烦,还是霍云婉递来的。自己要的东西都已经齐了,薛凌想假装没瞧着,又怕出乱子,没奈何还是打算晚上进一趟宫。好在还有几天,她并不急着去哄李阿牛。
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到什么理由去哄霍云昇,上次腰佩的事情一直让薛凌心有余悸。想了好几个理由都觉得漏洞太大,容易出问题。渐渐有些烦躁,又想去老李头那蹭饭。终也没去,她怕惹出什么乱子。
写写画画的直到晚上进宫,霍云婉叫薛凌,却不是为了霍云昇一事,而是为了苏家,薛凌手上看的,正是苏夫人那封信。
霍云婉道:“本也不想搭理的,可如今,好像你我还不能缺了银子,所以想问问你怎么看。”
信上所言,粗看好像也并无不妥。但知道了霍云婉与霍家症结所在,就觉得满纸荒唐。薛凌记起当初自己问苏夫人的时候,苏夫人说霍云婉是因为被霍准当棋子,所以心生怨恨。如今看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塞个人去吧”。薛凌道。她正打算拿下苏家的东西,苏姈如主动送到面前,不收都说不下去。
“如何塞?”
“既然你我都缺银子,何不想办法自己生。以苏姈如为人,她是不会让苏家在明面上和宁城沾一丁点关系的。”
“你倒是很了解她嘛。”
薛凌笑了笑,没否认,却也没讲自己在苏家呆了快三年,道:“既然她要找人去做这事,倒不如给她个顺手的人,既帮帮苏家,也帮一帮霍家,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霍家现在也在找心腹去伺候拓跋铣的事儿。”
“你知道拓跋铣”?霍云婉眨了眨眼睛,看着薛凌笑意浅浅。这事儿她也所知不多,不过就是霍准交代留意一下魏塱的想法罢了。
“我说过的,霍云昇回到原位之后,会很快。”
“你想用鲜卑的事儿将死霍准?”
“这要看娘娘怎么配合了”。薛凌话未说全,但该懂的人,都懂。
“可惜,我并没什么合适的人选,后宫来来去去,不是阉人,就是女儿家”。霍云婉佯装轻愁,含娇带嗔道:“要是,多几个你就好了。”
薛凌快速过了一下脑子,还真的是个问题,她身边也并没什么合适的人选,似乎还要找到江府去。今儿虽然与江闳聊的还算愉快,但她并不想把主动权丢给江家。防人之心,谁知道后头有什么乱子。
看薛凌似乎面有难色,霍云婉也不催,只是慵懒道:“罢了罢了,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你也不必着急。”
烛火结了灯花,炸的“噼啪”一声,二人皆被惊了一跳,再相视,不禁心照不宣。霍云婉看着薛凌,心里头探究的很。
她知道薛凌是为薛家事而来,但并未想过两人能相处。世人眼里,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何况不过一具身子而已。她找过霍云昇,找过霍云旸,找过娘亲,连最小的瑶儿都抓着问“你说爹爹会不会做错事?”
“爹爹是世上最好的人,永远都不会做错事。”
“都是为了霍家,云婉,你怎么这般妇人之见,难道还要让爹给你磕头认错?”
“霍云婉,你比朕脏的多。”
她又学了一次讲话,学着亲热喊爹爹,喊大哥,喊皇上。
她学会了把那些事说的云淡风轻,不过以前也没对外人说过,那天说起,是在留薛凌,她以为薛凌需要一个狠毒的人,她乐意被人不耻。
就好像,如果乐意的话,别人的不耻就无法伤害自己分毫。
一个女儿,心心念念弑父,一国皇后,竟然婚前失贞。她自己都觉得恶心。她越觉得恶心,就把那些事儿讲的越开怀。用尽一切手段想要告诉别人,我一点都不痛苦,我做这些甘之如饴,我本就心如蛇蝎,我喜欢当个魔鬼。世人鄙夷的越深,我反而越快乐。
可霍云婉没有得到她意料之中的待遇,她甚至都没从薛凌眼里看出半点觉得不应该的样子,相反带着一点怜悯。第一次相见,还当是伪装,今晚,两人已经是第三次了。眼神骗不了人,面前的人真的觉得自己理所应当。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那些恶毒的想法理所应当,是不是她认为错的是霍准,并非她霍云婉?
薛凌道:“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
霍云婉试探了一句:“你瞧,苏姈如写的多好,自古山水长相依,一时嫌隙一世浓。可我偏不,我偏要一时嫌隙,世世嫌隙。你既然姓薛,少不得跟薛弋寒情同父女,你是为父报仇,忠肝义胆,我却是要弑父杀兄,天理不容。俩人道不同,何以与谋”?她语调突然哀怨,道:“没准今日言欢,明朝你弃我如敝履,想想竟有些难过。”
薛凌不知自己和霍云婉会走到哪一步,人生下来不过白纸一张,变成什么样,都是遇到的人所赐,自然结果也要让遇到的人来承受。她不知霍云婉为何突然这样说,却对天理二字嗤之以鼻。世上真有天理的话,谁也不必坐在这。
薛凌道:“我没见过天理,所以不知道它容不容。不容的话,我想重新造一个,只容我自己。”
霍云婉哈哈大笑,她从未听过如此有趣的说话,天理不容的话,就重新造一个,不容世人,只容自己。笑了好一会才停,道:“你总不是要告诉我,弑君是对的吧。”
薛凌迟疑了一下,道:“我并未说过要弑君”。她现在还在处理霍家的事,难保完了以后和霍云婉是个什么样子,知道太多了,对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事。
“呵”。霍云婉道:“我当你什么都敢说呢。这又没人来,魏塱怕霍准,霍准愁魏塱,我被挂在这,要用了,就扯一下,不用了,两方都当烫手山芋”。其实今晚苏家的事,并不一定要叫薛凌来,她只是找个幌子罢了,她就想再聊聊,多看看那双眼睛也好。
薛凌附和了一句:“世上也没什么绝对安全的”。苏姈如不就栽在自以为然上面么,谁能真正看到别人在想什么呢。
“你说的对,不过,死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反倒觉得不死比较可怕。”霍云婉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直起身子,不再那么专注。
薛凌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太监还没换班,索性两人都在,讨论一下,总比自己回去干着急的好。道:“我还没想到如何将霍云昇骗到场。”
霍云婉拨着扇坠子,不以为意道:“不急,总是有说辞的。你那边别管霍家了。”
有人把这挑子揽过去,薛凌乐得轻松,一口应下。画了那条必经的街道,将行刺地点也定了下来,就在陶记门口。一来此地显眼,二来陶记对面是客栈,方便藏身。同时薛凌还存了个私心,她觉得对陶弘之后院颇熟,万一被霍云昇这狗缠上了,去那里躲一躲,没准还能借着暗器直接弄死,倒是省事了。
但她还没确定是否要与霍云昇交手,一打起来,人下意识的都是用自己熟悉的武功路子,自己好像和霍云昇有过几次对面,难保他不想起来点啥,不能弄死的话,轻举妄动容易打草惊蛇。
聊完这些琐碎,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薛凌便跟上次一样出了宫门,临走不忘交代道:“没事少叫我来这破地儿”。她实在不喜欢这种缩着手脚做人的感觉。
霍云婉并不恼,笑着送薛凌离去,唤了宫女来伺候自己洗漱。哄霍云昇啊,也是个事儿,刚刚她说的轻巧,不过是觉得薛凌更难办罢了。而且,人嘛,就是用处越大,才越重要啊。
以前随便拿魏塱的名义骗一骗,事情就过去了。只是如今,霍家对天子的心思已经有几分了解,再装什么深恩大德,就有点欲盖弥彰了,一戳穿,怕是自己难以自处。头上的首饰花样繁多,金银翠羽并珍珠,宫女手脚虽灵活,早晚替皇后整理妆容也是个大工程。霍云婉瞧着铜镜里的脸,三四年了,也没什么变化。
可见相由心生这说法实在不太靠谱。
还珠(二)
既不用操心霍云昇那头,薛凌就放松了很多。一边收拾着去鲜卑的行李,一边抽了个时间到了苏凔处,想等李阿牛下值。她放了一卷丝线在身上,想着要是方便,可以把鲁文安的剑拿来缠一缠。上次苏凔与薛凌算是不欢而散,这会见了,难免稍许尴尬。没想到薛凌是为李阿牛而来,他不知俩人之间有何交情,多嘴问了句:“找阿牛哥何事。”
薛凌随便编了个由头,说是上次李阿牛拖她寻的剑谱,又找着几本新的特意送过来。
苏凔是记得李阿牛的剑是薛凌给的,倒没起疑。只是李阿牛已经不住在这了。他自入了御林卫当值,一心要闯出个名堂,好容易抓了几个贼,却人人不服说他是沾了状元爷的光。两人一合计,就分开了。如今薛凌找上门来,苏凔便提议将剑谱留下,他明儿上朝时,带给李阿牛即可。
薛凌身上哪有什么剑谱,只得编了个谎说想去看看李阿牛的剑练的怎么样,忽悠着把地址拿到了,找将过去,发现比老李头住的地方还破,且这会李阿牛还没回来。
门上的锁烂的不成样子,手碰上去,一手的铁锈,这东西挂与不挂半点分别也无,难为还能在上头晃荡。薛凌推门走进去,看着里面也是乌烟瘴气,似乎不止是住了一个人。男人的衣裤哪哪都是,她把平意滑出来,挑起一件举在风中看。
后头一声大喝:“什么人。”
并不是李阿牛的声音,薛凌将剑上破布一扬,回身就刺了过去,剑尖击中硬物,“叮当”一声脆响,应是同类之物相撞才有。来人也是拔了兵刃的。脑中念头流转,却并没立即抬头去看是谁,她刚刚的位置刺的是腰身,被挡即往上挑,下身也不忘跃起,防着对面顺势砍过来,刀剑宽总不过两三寸,来者既是横当,应是胸前大开。
眼随剑走,对上一张胡子拉渣的脸。她无心杀人,平意并未刺入皮肤,只挑破衣襟。不过刺进去了也不要紧,来人反应极快,刀来不及收上来,左手刀鞘立马挡在上方,看样子,薛凌不收的话,胳膊会被直接砸中,只要力道够大,当能让平意脱手,造成不了太大伤害。
薛凌翻身落地,将平意收到背后,冷冷的看着来人,应该是和李阿牛住一起的,身手倒是过的去。
郭池却看着自己胸口一指长的破口有点不可置信,刚刚背影即知是个小姑娘,他当是找人的,只是习惯大声说话,没想到才一问,就碰到硬茬子。女飞贼也不是没见过,但这就一狗窝,有啥好偷的。幸亏他身上带着刀,巡街惯了,拔的也顺手,再慢点,腹部能被戳个窟窿出来。
“我来找李阿牛”。薛凌先发制人,没工夫跟这人废话。
郭池扯了扯破掉的地方,他就没几件完整衣服,实在心疼。听说是来找李阿牛的,又不太好为难,只能讪讪道:“那你可还得等好会,他白日轮值,天头还早呢。”
薛凌挑了挑眉,道:“你是他什么人。”
“能什么人,都是一起当差的,搭个地方过日子,你又是他什么人。”郭池暗自嘀咕,不是哪家的小姐追到这地儿来了吧。
薛凌却不再答话,捡了块干净的地儿坐下来。郭池挠了挠头,他晚间轮值,这会该拾掇着吃点东西。城门卒子一个月没多少钱,吃的自然比较糙,几个冷馒头并着点咸菜,他拿碗盛了三四个,离薛凌远远的蹲那自己啃。
底下人吃的东西不精细,面也偏土黄色。不知是不是天太热,早上新买的,这才傍晚,有些地儿就长了霉。郭池舍不得全扔了,就把坏的地方抠下来继续吃。薛凌一开始没注意,晃眼看到,就再也没办法移开眼睛。她好久没见过这种发霉的馒头,一忍再忍,仍是站到了郭池面前。
郭池刚狐疑的抬起头,手上碗就被踹翻,剩下俩馒头滚了一地。他那会知道薛凌没威胁,把刀解下来搁屋里了。此时再看,薛凌眼里全是戾色。
傲然睥睨道:“你就这么喜欢吃这个馒头?”
那夜她坐在树下,将一包乞丐放了好几天的馒头往嘴里塞了十之八九,塞的嗓子眼都堵住了才罢休。
郭池莫名被吓了一跳,他抓的宵小也不少了,垂死挣扎的难免碰上几个,但是这等恶相的从来没见过。最令人恐怖的,不是老虎吃人,因为谁都知道它凶险。最可怕的,反倒是白兔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青面獠牙来,光是那股子诡异都让你遍体生寒,就像眼前这位姑娘。
“吃….只有这个吃啊”。他下意识愣愣的答。他跟李阿牛都是一发饷银就胡吃海喝的主儿,这不到了下半月,捉襟见肘。
薛凌看着眼前人呆若木鸡,又冷静下来。不是,不是当晚城门口的狗,此时并无人追自己。她深吸了几口气,将目光从地上馒头移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塞给郭池道:“随便你去哪吃,赶紧走。”
郭池反应过来要去拿刀,捏着银票觉得还是先问问再说,他跟李阿牛意气相投,八拜之交。万一是兄弟什么人,自己得罪了日后难堪。何况凭白得……他一看银票,合他两三年的俸禄。深怕薛凌反悔,问也不问了,捏着银票拿了刀一溜烟没了影。
李阿牛回来之时,就看见薛凌坐台阶上,手里捏着半个馒头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脸色不太好看,试探着喊了一声:“齐三…..小姐?”
薛凌没有应答,直到李阿牛走到她面前才回神,看向李阿牛,勉强笑道:“阿牛哥。”
李阿牛倒是很高兴,道:“真的是你啊,啊凔说齐大人举家搬走了,我还以为你也走了”。这会已经是夜色朦胧,他又没见过几次薛凌,刚刚看不真切都不敢认。看到薛凌手上还捏着半个馒头不放,尴尬的笑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郭大哥不能让你吃这个吧。”
薛凌也笑了一下,将馒头丢在地上拍了拍手道:“不是,我来看看你,你可用过饭了?”
“你来看我”?李阿牛不敢相信的问道,把手里剑抓紧了几分道:“还没有,我跟郭大哥两个人吃的随意,我请你…”.他记起自己没钱,只得道:“我请你去啊凔那吃饭。”
“不用了,走吧我请你。你喊那个人郭大哥?”
“那我发了月银再请回你,郭大哥跟我在同一处当值,大我几岁,我俩拜了把子,一同住这,他没为难你吧?”
薛凌摸出那卷丝线捏在手里,走在前头道:“没有,我是想来看看你剑练的如何,天晚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你是苏凔的大哥,自然也是我大哥,请你吃个饭怎么了”。这地儿实在是破,味道也浓的很。不过李阿牛搬离了苏凔那里,她倒是很开心。虽然苏凔行事很难让人起疑,但一边是商,一边是御林卫。难免魏塱没太多心思。李阿牛的生世也是个经不起查的。如今虽然不能把跟苏凔的关系完全洗掉,好歹没那么惹人眼。
李阿牛跟在后头也很开心,道:“下月我就是晚上轮值了,你再过来,我耍给你看看”。他对习武感兴趣,重剑顺手,薛凌给的剑谱中有基本也称的上精妙,加之天天的靠着剑吃饭,勤学苦练,自然小有成就。一众当差的中,算是出挑了。说完觉得自己让薛凌过来有些逾越,又道:“不知三小姐居于何处,原该我上门拜访的,就是不知方不方便。”
薛凌听他突然文绉绉的,升起些怪异之感,且自己住的地方并不方便与人走动。万一此次把李阿牛放到了魏塱面前,以后来往尤其要注意些,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他为好,便扯了个谎道:“我随大姐姐住在陈王府,等着与江府的亲事,确实不便阿牛哥过来。”
后头好久没了声音,李阿牛都忘了,齐三小姐是和江家定了亲的,幸好他一直也没什么非分之想。人贵自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齐府搬走了,两人也还是相差远了点。只是心中隐隐有落寞,男女多是要避嫌,待成了亲,怕是更加见不到了。
薛凌没听到李阿牛回答,还以为他听出自己诓人,又胡诌了些,说自己有空便会过来。李阿牛除了称好也别无他话。
两人循着人声走着,薛凌是直直往临江仙,李阿牛却是跟着她,压根没注意路。到了发现是京中显贵才进的地儿,还被领上了二楼雅间,难免有些局促。薛凌却并未发现。正如江闳所言,她爱恨太过浓烈,愧也深的很,在李阿牛面前尽量自控,仍是难以平常心。
待酒菜上来,二人说了些趣事,又饮了几杯薄酒,情形才稍微好些。话题从苏凔扯到抓贼,最后顺利的被引到习武的事儿上。薛凌道:“今儿看见铺子里又来了基本剑谱,本想买与阿牛哥的,可惜不知道你练了哪些,怕买来无益,阿牛哥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亲自去看看,捡着喜欢的买。没准还能看看有没其他趁手的东西”
李阿牛一听就来了兴趣,道:“当真,现在就可以啊”,说着又面露难色,道:“就是我身上没带钱,你能不能先帮我代付一下。明儿我去问啊凔借点还你。”
薛凌道:“说什么钱不钱,只是这会铺子已经打烊了,去了也瞧不着,怕是要等你晚间轮值的时候才行。”
“这样啊,那真是得等等,可惜了,你给我的我都大致翻过了,就是想找点新的。”
薛凌不急不躁道:“那阿牛哥学的怎么样?”
“嘿嘿,应该还行吧,几个一道巡街的兄弟都不是我对手,也亏了你伯父那把剑,比官刀顺手,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你伯父,我也好当面说声谢谢。”
薛凌捏了捏那卷丝线,不动声色的又塞回了袖子里。李阿牛到底不是鲁伯伯,东西既然给了出去,何苦痴痴念着呢。道:“伯父早就不在京中,你能用好,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愿”。她夹了一筷子芽菜放进嘴里,假装漫不经心的说着明日的事:“突然记起下个月,我怕是不在京中,要不我明儿陪你去瞧瞧那家的剑谱?”
“我倒是想去,可明儿当值。”
“阿牛哥真是老实,你是巡街的,不就是在街上走动么,你且在那寻着,待我快到了,你就巡到那家铺子周边来,进去瞧瞧又耽误不了多久。”
李阿牛一拍脑袋,道:“你说的对啊,是哪家铺子,我们巡街有地盘的,差太远也是不行。”
“蓥华街,陶记。”
“这是京中最热闹的街啊,那就没事了,日常我们都在这交接,一天去好几次呢,你什么时辰过来啊。”
“酉时一刻左右吧,太早出门惹人闲话,阿牛哥可要等我。”
“没问题,那个点我们都快轮值了,去那里上头不会责怪的。”
“菜凉了,快吃吧”。薛凌捏着手腕,笑着劝道。
婉拒了李阿牛送自己回府的好意,看着街边灯火,回到薛宅,那卷丝线已经被捏的有些变形了。薛凌拿出来丢桌子上,看到霍云婉给的路线图还没在。顺手拿起来移到烛火之上。该做的,她都做了。至于结果是什么个样子,多想无益。
牙床锦缎红罗帐,颦柳听龙驾,隔花吸凤笙。云雨之后,魏塱躺着浅眠,只觉身边人轻手起了床,睁眼看是拿簪子去挑烛花。回身面如桃,眼含春,似乎是被自己睁着眼睛吓了一跳,那半点惊慌更是诱人。夜色倒还长的很,他拍了拍半边床。
雪色低着头走到床边,先双膝跪到床上,才缓缓倒下,任青丝滑下来遮住眉眼。
魏塱却故意道:“罢了,朕明儿还要早朝。”
雪色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迫不及待的拿手拨开发丝,刚看到魏塱神色,立马就红了脸,把自己埋到被子里不说话。
魏塱纳了雪色多久,就宠了多久。喜欢的,刚好就是这么一点任君采撷的意思。正要伸手进去。里头的人忽而把被子一掀,犹豫道:“臣妾有一事想求陛下允准”。魏塱突然就没了兴致。
只是这些天的欢快也足以让他问问“何事”。问完又觉得蠢的人,提起要求来都让人觉得有意思,估计没哪个女人这么不识趣的来床上要东西。
雪色将头往魏塱怀里靠了靠,道:“明儿就是夏至节了,在民间,也算个小日子,我想,给娘亲烧些纸钱。”
魏塱刚放下的兴致突然又来了几分,他并未过分关注怀里的人身份,只知道是个被人卖进宫的,今儿一听,合着大概是家里头人死绝了。后宫是不许烧纸钱,来求自己也算懂规矩。人就那么奇怪,她要的,你反而不想给。她不要了,你倒认为可以奖励一些。
恩宠虽甚,但魏塱并未给雪色多高的位分,这会还以为她是要给自个儿诉诉苦处,求求富贵什么的,没想到就是要烧点纸钱。色字当头,多怜爱了几句,才知道相依为命的娘死了没多久。干脆大发慈悲让去坟前烧。嫔妃是不许私下出宫,不过,皇帝送个人出去谁知道呢?挑个晚间的点儿,再派个人跟着就是了。
陶记对面的客栈老板一大早乐开了花儿,不知哪来的一群客商将整个店都包下来了,一包就是十天,银子砸的柜台砰砰作响。
薛凌好久没这么仔细的穿男装,喉结缚带,为了身子看起来更硬朗,还不忘在鞋子里花功夫。待束好发冠出现在江府,江玉枫亦吓了一跳。难怪这么多年无人知道薛家秘密,他一直在想当年是不是晚间天太黑了,今日一瞧,根本没有半点破绽。莫说身形动作,连神色口音都无一不像,像都不足以概括,根本就是。
薛凌却觉得自己生疏了,假音这种东西,一日不用,就容易露馅,何况她这么久没用,只能尽量刮着嗓子说话,让声音沙哑些。午间时分,跟着江家的人化作商旅混入了客栈楼上,眼看快到预算的时辰,一行人套上黑衣,貌似领头的一个人递过来一枚药丸。
薛凌不知何意,狐疑的看着没接。旁边年轻些的扫视了一圈,笑着对薛凌道:“小兄弟这是第一次干活儿?吃吧,对你有好处。”
薛凌经历齐世言那碗银耳羹之后,下意识的抗拒这些,道:“有什么好处?”
拿药的那人,飞快的伸手捏开她嘴巴,强塞了进去,扔下一句:“主子叫你来做什么。”
他伸手之际,薛凌是来得及反应的。只是习惯了滑平意去挡,今天滑了一下没滑出来,才记起袖子里没东西。去杀人,当然是长剑好,只是刚换衣服搁在了一旁。耽误了一下,药就进到肚子里了。
年轻的那个看她吃瘪,恶作剧的笑了下道:“好东西,一般人还出不起钱呢。”
吃都吃了,薛凌只能服个软问道:“究竟是什么?”。要是有什么不对的东西,她先把陶弘之给的保命神药吞下去。
“好了好了,别问了,人估摸着快来了。你果然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不就是逍遥死么,以后吃它的机会多了去了。”
薛凌从未听说过这东西,名字似乎也不是什么好玩意,追问道:“什么是逍遥死。”
领头的人似乎是嫌她聒噪,对那个年轻人道:“不用理他,不是我们的人。”
“我看他挺好,没准以后就是了”。年轻人站到薛凌身边道:“就是毒药,不过毒性发作要两个时辰之后,在这之前,它能让你心肺加速,更厉害哦。”
薛凌捏着陶弘之给的那枚药丸,道:“两个时辰之后呢?”
“若事情顺利,两个时辰早就回了,自然有解药。若事情不顺利,你最多也就被人折磨两个时辰,你说,是不是逍遥死?”年轻人笑兮兮的问。
薛凌将手从药丸上挪开,站到了窗边盯着楼下大街。还真是逍遥死,她以前竟不知道刺客这么办事。倒确实思虑得当,如果被人抓了去,死是种解脱。两个时辰足够了,且今天不过就是个幌子,这群人,应该只会逍遥活。
街上光景与平常相差不大,只是夏至节,开始有陆续有店家燃些香烛在墙角祈求年丰灾消。陶记今儿也热闹,陶弘之应是刚回来,难得居然在大堂站着。
薛凌已经看到了李阿牛带着四五个人在陶记周围来回溜达,觉得好笑。进来个人低声道:“正主来了”。房间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薛凌亦收了心,看向街头,一辆马车徐徐而来,并不十分显眼。三四个跟着的家丁也寻常,只是车门的两个穗子别出心裁,做成了雪花模样,与霍云婉约定的一模一样。
稀奇的是霍云昇在后头跟着,不远不近,薛凌不知道霍云婉怎么编排的。但是看霍云昇小心翼翼,似乎对马车里颇为忌惮,不由得多了心眼,万一霍云昇呆会假装没看见就完了,早知道还是自己亲自去骗稳妥些。
薛凌将长剑抓在手里,跟其他人一起等着马车行至楼下。她原是不必参与动手的,只是当日霍云婉多了句嘴“不好哄魏塱出去,尽力而为吧,也未可知。”
她问了好几次出宫的究竟是谁,霍云婉都避而不答。越神秘就越好奇,万一真的是魏塱在里面。在江府商议的结果是假戏真做,霍云昇不救人,就索性杀了干净。既然如此,机会这种东西,有一次,就多一次,何必白白浪费。
马车上雪花穗子已经能看的清细小纹路,四个人飞身而下。跟着马车的几个侍卫瞬间反应过来,当即打作一团。四周行人惊叫着四散,李阿牛几个人这会隔着数十步远,先是一愣,立马大喊“什么人,敢当街行凶”!小跑着往这边靠近。
孤星暗道不好,马车里的人,出宫原是大忌。此地又身处闹市,要是漏了身份,回去交代不清,但刺客来人不少,一下子被缠住也无计可施,只希望里头那位主有点脑子。
薛凌脸上笑意稍纵即逝,将布往上拉扯了一下盖住口鼻,直取马车,长剑将车厢一分为二。里头抱成一团的主仆二人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拼命大喊,一张侧脸已经足以颠倒众生。薛凌只是愣了一下神,剑锋未改,直取那位娇美娘子的喉咙。
李阿牛已经赶到了,正来得及将薛凌的剑架开。一把将面无人色的雪色拉到身后,指着薛凌道:“何方歹人”。巡城的已经跟了上来,牢牢围住几个人。
小丫鬟似乎有了底气,大喊:“我家夫人是宫里的雪娘娘,这些人是行刺皇室,你们快点拿下。”
薛凌不知梅娘屋里的雪儿如何摇身一变,坐在这马车之内。只是,霍云昇没出场。几个小卒不值一提,倒是李阿牛,还真学了些东西。
小丫鬟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拼命大喊“来人”。可惜孤星被缠着分不开身,不然他先把这丫鬟砍了。
薛凌试探完毕,手上动作突然就急了起来。李阿牛终不过几月之期,如何能比得上薛凌十几年功底。转眼就被逼的节节后退,做戏就做足,薛凌心一狠,长剑透胸而过,李阿牛血如泉涌倒在地上。
薛凌已想到了霍云婉的目的。若霍云昇出来,就送他回去,让魏塱起疑,若霍云昇不来,就让雪色死在当场,彻底绝了霍家回去的念想。刚刚那个丫鬟喊的如此大声,大概也是霍云婉安排的人。
整条街都知道了马车里是位娘娘,霍云昇近在咫尺却不救,就算不死,也断无可能再拿回御林卫统领一职了。以霍云昇的性格,出现在街上,大概不会赌别人发现不了他在附近吧。
薛凌踏了一脚李阿牛,这个伤死不了的。要么杀了雪色,要么霍云昇立马出来她就走。来得及。
丫鬟还在大喊“这是宫里娘娘,你们要被株连九族的”。薛凌剑上还带着血,一面之缘,仅仅就是一面之缘而已。她闭了一瞬间的眼,希望自己不要看到太多东西。
剑没砍伤血肉,霍云昇还是拦在了面前,幸好薛凌睁的快。不然免不了受伤,她不想在此处跟霍云昇交手,退的飞快。加上已经有大批的御林卫开始围过来,跑路也很正常,一吹口哨,叫几人走。
正如薛凌所想,霍云昇观望了片刻,还是决定出来。他没料到爹的消息是错的,那就是说云婉的消息是错的。
平白无故他肯定不可能跟着宫里出来的马车,但一早爹接到书信说皇帝貌似要偷偷出宫见一个人,还特意找了位妃子作掩护,带的人也不多。于霍家而言,现在魏塱的所作所为皆值得提防,最终还是决定霍云昇亲自来看看。
主要是想着魏塱既然不方便大张旗鼓,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太难堪,毕竟京中来往总能碰上,皇帝没理由深究,他甚至故意穿了便服。这一路都很正常,情况也与信上所说一般无二,简装,三四个随从,一路往郊外,不由得让他更好奇,皇帝这是往哪儿去。
没想到途中竟然有刺客,他还在考虑要不要出现,赫然发现车内不是皇帝,只是位妃子。后妃单独出宫,实属浑水。出了什么岔子先不说,但自己不方便参合,最近霍家与皇帝之间已有嫌隙,爹又主张态度强硬一些,他怕拿着此事做文章,龙颜更怒。
想再看看再做打算,没想到几个随从只有一个身手不错,巡街的那几个不必提了,眼看所谓的娘娘就要死在当场。思索再三,不得不站出来。街上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认出自己,彻底无法洗清。两权相害取齐轻,只要抓住一个刺客,拷问出幕后主使即可。
他看薛凌几人要走,道:“留一个即可。”
孤星认识霍云昇,并不避讳,道:“听霍少爷的”。反正丫鬟喊的那么大声,再遮掩已经毫无意义。
薛凌顺势滚入陶记,吓的几个伙计四散奔逃。她希望霍云昇来追自己,这次却没能如愿。霍云昇护着雪色,孤星缠住了一个人,几个侍卫便一拥而上,不管其他逃走的。
等了好一会,薛凌见身后还是没人,只能先行离开。
霍云昇收拾好残局的时候,李阿牛果然还有气,那几个跟着一起巡街的已经给他止了血。孤星掏出一袋银子丢下来道:“抬回去看看。”
出了这档子事儿,自然没法接着出城了,马车也坏了,孤星遣了人去买,将雪色主仆二人扶到旁边已经被御林卫围住的客栈。丫鬟拉着霍云昇不松手,满脸惊恐道:“霍少爷,你一定要护送我家娘娘回宫。”
孤星站一旁看着御林卫抓着客栈老板问话,那一队商人自然也悉数被赶到了楼下。一时半会的的,也问不出来什么。好在还有一个活口可以交差。暗卫总是什么活儿都干,包括给皇帝看着女人。他看了一眼雪色,不知道说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好的话,碰不上这事儿,不好的话,起码在这没丢命,回去大概也丢不了。皇帝是个好面子的人,许了自己女人出宫,自会想办法遮掩。倒是那个小丫鬟,蠢而不自知。
薛凌找了个僻静地脱下外套,本想快些回薛宅,但一路口舌发热,记起自己胃里还有一颗逍遥死,只能先去江家。
江玉枫已经在等着了,却并未见到那几个人。薛凌不知道是否全部走掉,服药之后问了一句。江玉枫指了指桌上盒子道:“还有一粒。”
薛凌一看,和刚刚她服下的解药一摸一样,一时语塞。她根本不疼惜人命,何况拿人钱财,只是和面对雪色一样,脑子里总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要去克服。
至今也不知道这种习惯是为什么,明明,她不在意的。
“将你府上的丫鬟衣裙寻一套来吧”。薛凌伸手去拆发冠,京中无人认识自己,但女儿身份总是更安全些。不如就在江府换了再回去。
江玉枫亦深知其然,出门对着下人吩咐了两句。回来道:“你觉得魏塱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薛凌将黏在喉咙处的那块假喉结也抠了下来,随手扔桌子上道:“我猜魏塱那狗内心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表面却要把霍云昇供起来。”
“接下来你要去鲜卑么。”
“是的”。薛凌解了腰带,感觉呼吸都顺畅了些,看着江玉枫道:“不过不急,我总要等等结果,看看今日效果,也好让霍准先与拓跋铣多亲近亲近,免得日后生疑。”
江玉枫差人拿来的并不是下人衣服,而是一套做工精致的女儿家衣裙,也不知道哪来的,就是不太符她身量,略微小了些。薛凌在里屋折腾了半会,觉得裹在身上喘不过气来,便没工夫留在江府吃饭,自然也没碰上薛璃。但走出江府大门,她突然想到霍云婉的事情,心里就慌的很。
皇后的位置好不好呢,只怕大多数人都是说好的,可霍云婉偏偏觉得不好,不仅觉得不好,还恨不能悔之而后快。今日自己自以为一心帮着李阿牛,却没问过他到底想不想要。万一他不想用那一剑来换平步青云可怎么办。薛凌越想越急,不顾身上衣服不合身,绕路赶到李阿牛的住处。里面却空无一人,也不见那个郭大哥。她想自己下手应该不致命,可情急之下竟然不敢确定了。不管伤在哪,流血过多也是会要人命的,那群人到底来没来的及救李阿牛?自己后头踩那一脚是不是重了点。
她突而觉得自己回了明县渔村,看着大火烧的漫天通红,却无能为力。
霍云昇随着马车已经到了宫内,他本不太想跟着,奈何小丫鬟一直要求,他不过为人臣子,妃嫔之命也违抗不得。另外那个侍卫也一在哀求,说是路上再出了问题担待不起。他没见过这个护卫,也不知是哪个宫的,总归是皇帝的人,得罪了也没啥好下场。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往宫门里走。
小丫鬟自然是霍云婉的人,并无半点犯蠢,有些人知道要死,也乐得去死。亏孤星办了这么久的差,今日竟没转过弯儿来。
而孤星拖着霍云昇,自然是希望多个担责任的了,被人刺杀并不是什么过错,暴露了身份才是过错。多拉一个人,自己身上的过错就小一些啊。何况这事儿摆明了蹊跷,谁花大功夫刺杀个后宫妃嫔,还是个无关紧要的娘子。
陈王一死,魏塱和霍云昇已是很久没见了,这会照面,两人心中滋味不提,面上仍是一片和煦。魏塱道:“云昇别来无恙”。
霍云昇答“陛下万寿无疆。”
魏塱假装说:“做了一回昏君,见笑见笑”
霍云昇求着告退,言“陛下家事,臣子不敢妄议。只恐来人并非意在娘娘,好在有个活口,待审理之后自会水落实出。”
魏塱小有吃惊,没想到居然有活口。刚底下来的人报时,他才听了几句就在想事情,大概是听漏了。
雪色是霍云婉宫里的宫女,虽然最近留意了一下,俩人之间似乎没什么牵扯。但是,这宫里总有眼耳不能及的地方。那么巧,皇后送出来的人要出宫,那么巧,有人行刺,那么巧,皇后的哥哥刚好就在场。还喊的全天下都知道霍家的少爷救了个娘娘。这么多巧合都让霍家赶上了。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真的。
但有活口就是另外一种说法了,牢里七十二道刑具尝遍,总能问出点啥。难不成还真是那么巧?
让霍云昇退了,扣了两下桌子,孤星冷汗涔涔的站了出来。他一回来自然就来向主子复命了,只是霍云昇来的也快,他还没来及一一上报。不管怎样,今天的事儿砸的很彻底,自己生死难料。
魏塱先问了一句:“有活口?”
孤星道:“是,霍云昇下的令,不要追其他人,抓活口即可,来人武艺不弱,小的对付其中一个已是艰难….。”
他还要继续说,魏塱打断其话道:“你推的倒是快,怎么暴露的身份。”
“刺客在娘娘身边杀了个人,小丫鬟想是受了惊吓。”
“死人了?”
“该是没死,小的临走看还有气,但流血过多,也很难说。”
“刚好有巡街的,霍云昇刚好在。”
“小的已吩咐人去查了。活口也审问着了。就怕会不会是有心人以为主子您在马车里。”
“罢了,朕大意了,去把那小丫鬟也查查,你去办吧”。魏塱难得认错,一来活口的供词没出来,二来假如是有人存心算计,手底下人没防住也正常。
孤星长出一口气,刚倒是漏了那丫鬟,现在回想起来,是喊的有点刻意。幸好主子没为难自己。正要去办,急匆匆跑进来个小太监,惊慌道:“皇上,不好了,雪娘子宫里人被太妃尽数赐死,娘子也…”
“太妃?”魏塱急忙赶往瑶光殿,雪色位分低,自然不能分宫。当初防着皇后霍云婉,就随便选了个妃子偏殿赐居。刚刚还在猜是不是霍云婉为了霍云昇连手霍准做的局,这会却不知他那位好娘亲凑什么热闹。他直觉那个小丫鬟有问题,皇宫里头的人不会不知道妃嫔私自出宫的罪过,还在大街上嚷嚷,怕是没那么简单。这会就说要死了,说不是有人想灭口,三岁小儿大概也不会信。可这动手的人,怎么也不该是太妃吧。
魏塱还是到晚了一步,雪色宫里的几个下人已经全部尸身青紫,七窍流血而亡,尸体还没处理。雪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见魏塱前来,只用哀求的眼神看了一眼,连喊也不敢喊。淑太妃坐在殿中央,端着一碗茶水,目不斜视。魏塱恭着身子请安了半天,才懒洋洋的喊“免礼了,哀家要是真能安,这大晚上,也不来这看这些腌臜东西。”
魏塱看了看一旁跪着的雪色,先不管她是否与人串通,但这会总不能交由别人处置,说出去,皇帝的威严何在?道:“原是儿子的错,与雪色无关。”
淑太妃面有怒色,道:“你倒是心疼她,皇帝纳妃,娶德娶闲,可后宫子嗣凋零,你又喜欢,哀家也不拦着,今儿倒好,跑到大街上去,叫万民看皇家笑话。明儿个上朝,还不知道诸位大臣怎么个非议法,我有何面目去给先帝上香呢。”
“母妃教训的是,是儿子糊涂了。”
“糊涂?皇帝怎么会糊涂,还不是这些后宫妇人惹出来的祸事,那些个不停话,哀家替皇帝收拾了,这皇帝自己的人,哀家留着让皇帝自己来处理。是毒是绫,皇帝选一个。早些了结了,明儿哀家丢丢脸面,认个治理后宫不力的罪,也免得史书说皇帝荒淫无道。”
魏塱深知这一年一来因为黄家的事儿,母子之间多有失和,可也不至于今晚这样咄咄逼人。何况事关行刺,应该调查清楚才是,母妃却只想让当事人一死了之,甚至赶在自己来之前,把底下人全给杀了,单为“名声”二字,实在难以说通吧。
他还非得先把人保下来,道:“母妃,雪色也是一片孝心,儿子不忍。”
“一片孝心?她有一片孝心,皇帝可有啊,后宫出了这档子事,哀家还在,怕是没人说皇后治下不严,倒说哀家失德,皇帝叫哀家如何自处?”淑太妃重重将茶碗放在身旁桌子上。
此时尚有下人在侧,纵然是自己的生母,也要称一声皇帝。淑太妃公然发怒,魏塱的口气也应了些,道:“母妃,有人胆敢行刺皇家之人,儿子不得不细查之后再做定论。雪色是朕允许出宫的,罪不在她,还请母后容儿子几天,定会给母妃个交代。天色已晚,还请母妃先回吧。”
淑太妃顿了顿,道:“好,皇帝大了,哀家也关不了了,明日便把后宫大小事务一并给了皇后,找个佛室呆着,落的清净”。说罢拂袖而去。
魏塱嘴型动了动,一句“恭送母妃”都没发音完全,身子更是站的笔直。
待到淑太妃走远,雪色颤抖着喊了一句“皇上”。
魏塱吩咐跟着的太监把地儿清理了,让雪色起来一并到了屋里,一改往日柔和笑意,冷着脸道:“你出宫的事儿有谁知道。”
雪色又跪倒地上不敢抬头,颤抖道:“没…没人知道。”
魏塱加重了语气:“你确定?宫里下人呢”
“昨夜皇上许了,臣妾心里欢喜,想多给娘…娘亲准备些…今天都不曾出过瑶光殿,从没见过任何人。也不曾对下人说起过,一道出门的芳青…..”。雪色哭的不能自抑,芳青刚刚第一个被赐死,自己既不敢拦,也拦不住。“芳青….都不知道…要去哪。”
这种事一查便知,看雪色也不像说谎,魏塱思索了片刻,会不会是雪色之前提过,让有心人留意到了,他问道:“在此之前呢?可与人说过此事?”
“也…也不曾。宫里姐姐妹妹都…都不喜臣妾。”
雪色身份太低,最近自己宠的又多,后宫光景,魏塱也知道一二,找不出什么疑点,就只剩霍云婉那了
“皇后呢?你最近可有去她那,说过什么?”
“去过好些次,是皇后赏了东西来,臣妾又曾是她的奴婢,过去谢恩,便再也没有了。”
“你先好好想想,有什么遗漏的明儿再说与朕。”魏塱看在雪色这也问不出什么,这蠢,有时候也要命。
他要走,雪色却爬过来抓住衣角道:“皇上,我不敢留在这里”。说着惊慌的看着门外。
外头的尸体其实已经搬走了,什么也没有剩下。但雪色第一次见这么多死人,这瑶光殿又空荡荡的,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眼前帝王,唯恐他要把自己丢在这。
魏塱心里厌烦,他喜好美色不假,要说沉沦,未免就太严重了。若此事并非雪色与人串通,他当她蠢,忍忍就过了。要是查出来,只怕让太后赐死还痛快些。但不管怎样,今晚他都没心情在这哄一个蠢货,再美也不行。连话都没给一句,直接就离开了瑶光殿。
永春宫里灯火未熄,霍云婉摆弄着一个精致的盒子,捞出一把金瓜子慢慢洒落回去,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格外悦耳。正值风口上,还要过段时间才能洒到该洒的人手里去。
死人不会说话,但是会咬人啊,得找个道行高点的去封印才行,这宫里头最高的,只有淑太妃了。不过,还好她还没长生,就差着这么个死人作丸子吃下去,就圆满了。
薛凌要的消息来的飞快,霍云昇虽未官复原职,但只多了个副字,现在的御林卫统领也是霍家的人,所以没什么差。
而那位闹得沸沸扬扬的娘娘,非但没有打入冷宫,反倒成了百姓楷模。无他,唯孝字尔。
魏塱从雪色处回去时,底下人来报活口已死于毒发,巧的是霍少爷也在场。自此人证物证死了个干净。宫外头客栈老板和商队并没什么问题,关了几日也只能放了。
不管怎么看,都是霍家有问题,偏偏,太妃参合了进来。更重要的是,第二日上朝,魏塱以为当属霍家的人闹得最凶,大抵是逼着自己把御林军之权交还给霍云昇。这样也能解释这件事缘由。
不料居然是黄家,众口一词说雪色失德,祸乱后宫,不可留。实则不过暗指他沉迷美色,败坏超纲。天下当前,魏塱少不得要自辨几句,百善孝为先。一介孤女不顾清誉,为母吊孝,朕亦身为人子,深感其心,一时不曾考虑周全,致有心之人从中作梗,祸梁千古名声。也唯有这个解释能堵住悠悠众口了。
毕竟那群人,行的是孔孟之道,崇的是礼仪仁孝。
果然面面相觑一片,再无人发声说不是,都言人之常情,倒也难免,最后提出倒不如干脆开诚布公,以免民间以讹传讹。魏塱深以为然。
如果,没人说太后之位空悬三年有余的话。
既然先皇后已去,自该奉当今皇上生母为太后,享天下福泽。皇上既有心推孝道之举,倒不如以身作则。
“准,让礼部拟了封号来,再择个良辰吉日,请淑太妃为太后。居德寿宫。”
太监高呼:“无事退朝~”。
底下人跪了一片,魏塱在上头只能看见朝帽顶,黄家的人,应是有五分之一。
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啊。怪不得当晚急着赐死瑶光殿一宫的下人,合着在这等着?今儿逼着拿了太后的位置,明儿是不是得想个招儿垂帘听政来?
典礼自是要好好准备些时日,但礼部的动作快,下午就送了好几个封号给淑太妃挑。都是吉祥富贵的好字,最后定了圣慈昭淑。第二日早间后宫妃嫔来请安时已经改了口。
圣慈昭淑太后在上头伸了伸手道:“都起来吧,也不必都道,六宫之事,到底是皇后看着的,哀家,享个清福。”
薛凌收到个盒子,极名贵的赤金沉水木,自带馥郁,手指放上去都能沾着好大一股子味儿,经久不散。上头又欠了美玉宝石,统统价值不菲。打开一看,里头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最廉价的草纸,上书“还珠”二字。
买椟还珠?
暗恨生(一)
霍云婉想说什么?薛凌想了一会也没个由头,随手搁案头上,懒得去管。
京中御林卫自三年前即被霍家牢牢把持,便是霍云昇丢了职,但权还在那。一般的人,想要撼动,几乎没什么可能性,除了魏塱。可魏塱和霍家相互忌惮,而且要动,总要有个由头。太平无事的,免不得朝臣非议,霍家的党羽也不会许,他自然不会轻易犯众怒。
除非,来个人推魏塱一把。让他知道,霍家已经不得不动了。最好,还是霍家的人亲手推的,要推出“你能耐我何”的感觉。
按这两天的结果看,应该没出什么纰漏。霍云婉能递东西来,说明宫里头也是一切稳妥,薛凌稍微收了收心。但在她的计划中,霍云昇回去,事情才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李阿牛那。只是了连去了李阿牛住处几次,仍是没看到人,郭池说是抓贼受了伤,上头人带走了,不知道哪天才回。
不由得让她有些心焦,魏塱的疑心病太重。李阿牛到底算是御林卫的人,万一被当做霍云昇安排好的,直接处理了,也未尝可知。万一不是想要的结果,那整整一个村的人……都要没了。以至于她去鲜卑的事都暂时搁置下来,一心等着李阿牛的消息。
事情过了好几天,太后的加封典礼都定下了假期。探究永春宫的那些视线自然也移向别处了。小宫女递了封信来,说是老爷给的。霍云婉拆都没拆,直接移到凤烛之上,直到火焰快吞噬到手指,才丢开。
贴身的嫲嫲转身去拿笔墨,霍云婉懒懒道:“罢了,这信不必回”。
再过几日,她的爹爹自会带着瑶儿以探望长姐之名进来。到时怕是要好好哭上一场,说皇帝已经不信自己了,故意做局引霍家上钩,实则不过想找个由头把自己黄家的人塞进御林卫,来分霍家的权。
也不知道霍准会不会信?该是会的。前儿个,皇帝不是才封了自己母家,可不是就是打算抬举黄家,把霍家在京中的地位踩一踩啊。
又有人进来耳语了几句,霍云婉随手抓了一把金瓜子,道:“做的好。”
她抬头看着窗外云朵悠然,有些出神。也不知道那姓薛的姑娘收到盒子是个什么表情,几时会再来找自个儿?可不来,自己也不好催。呆会还得去看看雪色那姑娘,听说魏塱好些日子都没去瑶光殿,下人丫鬟死了一片也没新给几个,就遣了个嫲嫲送饭,想来都要被吓坏了。也是可怜的很,不知道有没有被魏塱逼问些什么,大概是有的。但能问出什么呢,宫中哪能有人那么巧知道她要出宫?连太后,都是事后才知道的呢。
瑶光殿里,雪色成日缩在床上,卑贱之身,一朝飞上枝头。除了愿意托着她的那根枝丫,其他的,非但不会喜欢,反而只有无尽的鄙夷罢了。便是盛宠在前,瑶光殿也不过门可罗雀,何况今日一朝失势。所谓孝感君王,只是传往外头的假话,而这里头,只有数十条人命盘旋。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嫲嫲并未为难,一日三餐伺候的好好的。人,以后还用的上,最要紧的身子骨,暂时还不能糟蹋了。
没有人说过一句谎话,包括雪色,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要出宫,连带着的小丫鬟芳青都是瞒着的。以至于她这些天翻来覆去的想,究竟是谁,究竟是谁知道自己要出宫呢。连自己都不曾料到皇上能允许自己出宫祭拜的啊。
此事起因,原是是苏夫人托人递了信来说“大概是上游多雨,前几日城郊河水暴涨,娘亲的坟茔被冲毁大半,苏府已请了大师做法修缮。只是请来的大师说,此事恐损后人福泽,还请娘娘在宫里也要多多诵经,消灾解难。”
她自然不敢怠慢,娘亲走在大年夜,村人觉得晦气,无人肯帮忙安葬,后来来了几人说是故友,自己也不敢多有麻烦,按照娘亲心愿,选了一傍水的地儿草草安葬,想着来日若有富贵,再择福地。生活几经巨变,到了今日万千宠爱一身,却不能为娘亲烧几个纸钱。
雪色难免郁结,不乐意见人,反正也没什么好友。但规矩不能少,晨昏定省难免,从来是皇后娘娘宫里莺莺燕燕笑作一团,她插不上嘴,只坐在角落里默默听着。大多时候一笑而过,可那天,却上了心。有位妃子说“暑气越发重了”,一位美人道“可不是,立马就夏至了”。皇后一如既往笑的温婉大方道:“以前在家,夏至节可也算个不小的日子了,又是祭祖,又是求神的”。附和的人一片“可不是,谁不盼望无灾无病,年年有余呢。”
雪色垂了眼,她比这些娘娘更了解夏至节的。在民间,时逢农忙。看天吃饭的百姓,都要祈求上苍垂帘,祖宗保佑。夏至这一天就来的格外重要,既是收获春种,也是开始准备秋藏。娘亲也要…..她突然记起娘亲的坟茔,苏夫人说是已经修缮了,自己出不了宫,哪怕是烧点纸钱呢?皇帝似乎对自己很好,偷偷烧点纸钱,该不是什么大的要求吧。
她没想到魏塱竟然许了出宫,欣喜之下又记得魏塱交代说要避人耳目,侍寝回了房之后,连门也没出过,元宝都是自己躲起来偷偷拿金箔纸叠的。唯恐被人发觉,就那么小小几个,不足一篮子,想着去了街上再求皇帝侍卫帮忙买一些。此间种种,并无半点问题。怎么会,怎么会有人知道自己要出宫?皇帝为何不相信自己,没准,没准是他的护卫说出去的也未可知。
夜风吹的猎猎作响,她还要在这里困多久?那些丫鬟太监会不会化为厉鬼前来索命?
德寿宫大体上已经布置妥当,太监宫女还在库房里挑着些日常摆件儿往里放,太后迁宫,可不是件小事。内务府的吉府也已经赶制完工,送到了圣慈昭淑太后眼前,只是太后看了良久也没露个口风。跪着的人大气儿也不敢喘,唯恐是哪点做的不合心意。
好在皇帝来的快,道:“怎这么多人跪着,可是哪点做的不好,也是时间仓促,他们心急了些,再改改就是了,母后当心凤体。”
昭淑太后这才把眼神从吉服上挪开,道:“皇帝过来,怎也没个通传的人,都起来回去吧,好与不好的,母后也不计较这个。”
小太监搬来椅子供魏塱坐下,宫女手疾眼快送上刚泡的茶水。得了太后的令,内务府的人眨眼散了个干净。
昭淑太后拨弄着手上十八子道:“皇帝也是好久没主动到哀家这坐坐,今日难得过来。”
“原是儿子不孝,若非雪色一事,还不能体谅母后一番苦心。”
“哀家能有什么苦心,终不过是为天子名声着想,帮着遮掩一二。既事儿过去了,便过去了。皇帝非要留着当个猫儿狗儿,也没谁敢拦着。但后宫,总要给皇后一些颜面,你都多久没进永春宫的门了?”
“母后教训的是。朕断不会负了云婉。”
“你去吧。”
“儿子告退”。
昭淑太后搓了搓指尖,刚刚触摸吉服上金丝银线的感觉还未完全消退。终于没人喊自己妃子了,在这宫里,于女人而言,只有“后”字才顺耳。偏偏自己的儿子,不明白。
且儿子当了皇帝之后,就不愿意当儿子了。可她并不想要一个皇帝,不然的话,何苦把当年的皇帝给丢了呢。
幸好,霍云婉明白,虽说是怕山芋烫手才来求自己的吧,但好歹也没辜负了当年伸手扶她一把的情谊。当时之事是为了拉拢霍家,不过,不也是给了霍云婉一条活路么。
“娘娘,娘娘,皇上过来了,您可准备着吧”。小太监跑的气喘吁吁来通知霍云婉。
下头的宫女也开心不已,自从那狐媚子雪色爬了龙床,皇上都好久不来永春宫了。早说不是个好东西,娘娘也不肯打发出去。
霍云婉躬身施了一礼道:“皇上可有用过晚膳,臣妾可是没有呢。小厨房的菜都是皇上爱吃的。”
魏塱盯着霍云婉半晌,道:“都是朕爱吃的?婉儿可是与朕心意相通,知道朕要来。”
没有皇帝吩咐,霍云婉怎敢起身?却羞怯道:“皇上胡说,永春宫的菜…天天都是捡皇上爱吃的做,臣妾..臣妾就怕皇上突然来了不合口味”
“还弯着腰做什么,早说婉儿不用多礼”。魏塱笑着扶起霍云婉,恍若刚刚只是在说玩笑。世上没有心意相通这回事,只有口舌互通。只怕是早就知道有人会叫他过来吧。
什么时候,自己的母妃和皇后站到了一路?
霍云婉夹了一箸雪菜银芽到魏塱碗里,道:“皇上快尝尝,臣妾挑了一下午。”
“婉儿辛苦,是比旁人动手来的好吃”。魏塱塞进嘴里,不忘打趣。是自己把黄家的人革了职,所以黄老爷子找上了霍准?
霍云婉娇嗔的丢了筷子:“皇上惯会取笑臣妾,要真是如此,也不至于大半月都不来臣妾这一趟”。
“是朕的不是,刚母后可不是好一通训”。魏塱如同还是那个皇子,哄着自己正妃。黄霍两家的人连手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想架空自己这个皇帝?
“也是皇上一片孝心,太后也算得偿所……”.霍云婉惊恐的跪在地上,道:“臣妾失言,请皇上恕罪。”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也赶紧跪在地上,天啊,幸亏皇后没把那句得偿所愿说完,不然她听到了怕也是活不成了。
魏塱长长出了一口气,扔下筷子道:“罢了,朕还有些折子没批完,明儿再过来看你。”
霍云婉将头伏在地上:“臣妾送陛下。”
魏塱分不清她话里的恐惧是真是假,笑了笑道:“起来吧,朕的皇后有什么失言不失言”。说着自己盛了碗汤又用了一些。
片刻后,霍云婉将魏塱送至宫门口。
魏塱轻撩了一下皇后耳尖鬓发,低语道:“皇后当晚去淑太妃宫里做什么,有什么委屈,来与朕说就罢了。以后太妃就是太后了,还是少去好,免得扰了太后清净。云婉永远都是朕的皇后。”
最后一个太监也走远,霍云婉笑着回身进屋,一桌子菜还没撤。那碟雪菜银芽不过被人夹了一筷子而已。
她也没说过想当皇后啊,何况是永远那么远。不过没什么关系,魏塱活着,她才是皇后。
至于她在事发当晚去太后宫里做什么,当然是请太后垂怜啊,不,当时还是个太妃呢。
她这个皇后失职,竟然不知道有嫔妃私自溜出了宫,还被人当街行刺。好在自己的哥哥发现了,快马递了消息来。御林卫嘛,难免消息灵通些。。
可消息来了又怎样啊,不管吧,说治理后宫不力,管吧,那可是皇帝心尖上的人,独宠月余不衰,其他人都快一个月没见过天颜了。她左右为难,只能赶紧求淑太妃怜悯一二。且哥哥霍云昇已经问清楚,雪娘子是出门给娘亲上坟的,孝心可嘉,想必皇上也是感念于此,才一时糊涂。
没准,能糊涂到让您为太后呢。
字字属实,句句非虚,她当真不知道雪色会不会出宫,更莫说什么申氏酉时,还不是后宫一群女人吵着要夏至祈福,用过午膳就各个宫门转着挂香囊,闹到日落才散。当日雪色妹妹还称病不出,合着,竟是因为这个。
她都有些吃味,皇帝竟允许自己的女人私自出宫,想来是哪个多嘴的太监念叨了几句“雪娘子偷偷为娘亲哭好几回了”罢。
李阿牛已经醒转,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此处富丽堂皇,与城郊那个破地比起来,恍若仙宫地狱之别。胸口剑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是肋骨被踩断一根,大夫说还要好好将养一些日子。
外头人守着也不让出去,不知道郭池急成了啥样,还有那天约好的齐三小姐,这么大事,她该知道自己没有的缘由吧。自己当天也是蠢的很,抓抓小偷小摸就算了,看见那身打扮还认不出事专业的杀手,凑上去丢半条命。
孤星换了好几个人旁敲侧击,仍没从李阿牛嘴里问出什么可疑的地方,其他兄弟去查了查身边的人,也没啥漏洞。难得这个人还认识苏凔,说是一个地儿的。当初一道来的京,苏凔高中状元,此人却还在当个巡城卒。并不是非要用,此人身手也就那么回事。但塞人进御林卫,总要塞的合情合理,要么立了功,要么考了举,所以皇帝也不好做。
魏塱听着查出来的所有东西,并没叫人去深究李阿牛的根底。只要跟霍云昇没什么关系,暂时就可以充充数。武艺高不高,可以再练,但适合这种事,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且苏凔那个人,他自认为看着的,基本愚忠。
此事到这就要盖棺定论,魏塱肯定是个局,偏偏没有抓住半点把柄。他只能靠猜去推断谁设计了这个局。一开始以为是霍家无疑,现在却觉的黄家也脱不了关系。
宫里人亲眼看见当晚雪色刚回宫之时,霍云婉去了太妃宫里,具体说了什么无人得知。但稍后淑太妃就到瑶光殿雷霆手腕,且事后淑太妃突然就开始替霍云婉说话了,他不信其中没鬼,但毫无办法,皇后去给太妃请安合情合理,也只是一个凑巧而已。
这两家都是当时助他登基的主要人物,事后霍家军权朝堂都没落下,黄家则在吏部一手遮天。两家偶有交集,不过只是互为方便。大多数时候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却用同一件事逼迫天子。
魏塱躺在椅子上,久久不敢承认自己的猜想。自己的母家,居然跟霍家勾结?
他倒不是觉得不可能。近一年来,和黄家本也矛盾颇多,皇帝用人,总不能处处听顺一个妇人。再加之黄家大了,难免出几个害群之马,削官去职的有,砍了脑袋的也不是没有。没准就因为这个,黄家觉得,日子不如自己刚登基那会顺了。要闹腾点什么事儿出来,提醒一下自己。刚好霍家也有这个想法,所以站到一起顺理成章。
他是觉得这个想法分外可怕。京中御林军在霍家手里,西北沈元州只有一半,而离京都最近的十万大军,正是黄家捏着兵符。以前自己竟从来没担心过这事,太可怕了。
薛凌终于等到了李阿牛,看起来气色不错,与郭池在打包东西。见她来了便丢下东西过来,说当日缘由,又说要搬家了。当日竟然救的是个娘娘,这几天都在好富贵的地儿养伤。因祸得福,得了赏赐不说,再也不用去巡街了,以后可是要跟着皇帝的。
薛凌心中大石放下,脸上却无多少表情,道了几句恭喜。她没敢问李阿牛是否后悔当日只是,怕得到的不是想要的答案。只暗自决定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儿了。
聊了一阵,李阿牛不好意思的问:“我昨儿就回了,你又不来。我跟郭大哥一起先去陶记看了,别人说不卖剑谱,咋回事呢。”
“对对对,他急的很,我叫他等等都不行,练剑练剑,练的半条命都没了还练”。郭池凑过来打趣道,他的兄弟一朝得势,他也不用在这破地儿住了。
薛凌当日不过随口扯谎,这事都忘的差不多了,不过也不急,道:“你可是没上二楼,掌柜的把好东西都放二楼了,今日我还有事,明儿我再带你去,陶记门口,酉时,不见不散”。反正她呆会回去时路过陶记先去跟陶弘之说一声,弄两本出来摆着就是了,只要给钱,料来那人也不会拒绝。当时怕是伙计欺李阿牛两人一副寒酸相。
李阿牛面有难色,道:“倒不是不好,只是啊凔托人带话给我说明儿晚上去他那走走,他担心我伤势。”
“那早些去陶记,然后再与你一道去苏凔那里吧,我也好久不曾去他那坐坐。”薛凌随口道。她打算后天去鲜卑,朝堂上的事情,还要苏凔多留意下,免得回来错过了什么。
“好啊好啊,如今我有钱了,也请你吃一顿饭”。李阿牛不知薛凌心中所想,笑的大声。他来京中这么久,从未像这一刻那么爽快过,能在齐三小姐面前昂首阔气。
身边的人,都说自己要飞黄腾达了呢。
本是惦记着要去陶记,走着走着,就忘了,回头又不值当。薛凌摇了摇头,干脆就打算晚膳十分再去,顺便去临江仙吃些东西也好。这几日忧心忡忡,难免胃口差些。且立马就要往鲜卑,可是有些时候吃不着好饭了
回到薛宅,桌前已经被她布置了软塌,趴上头没规没矩的拿笔,却还是觉得百家姓描的颇为顺意,尤其是那个霍字,薛凌拿起来左看右看都觉得好。霍云婉送的盒子,权被她当镇纸用,几天下来,染了不少墨渍。
京中之事已经处理完毕,魏塱应该会对御林卫下手了。薛凌只想让霍家倒台,并没想过要接手这份权力,故而没多关注。倒是江家发愁怎么将人放在魏塱眼前,让他拿去替换霍家。
而霍家自然也没安生过,霍准亲自去问了霍云婉一趟为何消息有误,女儿哭的泪水涟涟道“皇上怕是容不下霍家了,此事应该是皇帝一手设计的,在前朝找理由逐渐削去霍家在御林军中的权,在后宫,则封个太后来主事,废掉她这个皇后的权。是自己没用,才上了当。”
再回到霍府,霍准便觉得不能再拖了,要尽快借拓跋铣之手,砍掉沈家,独揽西北,唯有如此,方能不惧魏塱。霍云昇难得同意自己的爹。他一直认为该避开皇帝锋芒,但行刺一事,皇帝做的太明显了,没有给霍家留半分余地。
薛宅人少,吃的也简单,两三个菜加小碗饭,好在薛凌并不挑食,吃完了少不得拿轻鸿出来抖了两下,那天被人卡着下巴塞了一颗药,总是让人心有余悸。虽没什么致命威胁,但是薛凌意识到自己太习惯平意了。
真正打起来,短剑太过吃亏,身上还是要带着其他东西才行。以后的日子,少不了要与外人打交道,再不是像以前一样都在暗处。于是日头渐西,就换了衣衫往陶记着,一来去圆李阿牛的谎,二来给看看有没什么让自己随身带着的长点兵刃。
虽料到伙计认识自己,但薛凌还是觉得迎上来的殷勤过分了点。且并没带着自己上楼,而是引到了后院,说掌柜的交代过,薛小姐来了就请到后院坐着。
薛凌不知道陶弘之是什么意思,抖了抖手腕间那颗药丸,也没为难伙计。反正她晚上都进去过,也不差白天走一遭。陶弘之却没在里面,伙计说是大约在陪客人,让薛凌稍等,自己去请,然后把薛凌一人丢在了那。
这地方和她上次来没什么两样,白日也燃着烛火,里头空空荡荡,桌上连个茶具也没放。想起那夜暗器凶险,薛凌忽然来了兴致。试探着去找机关所在。可惜从墙上找到柜角,也没找到什么可疑的地方。
她还有些不死心,想着可能在地上,这样陶弘之只需用脚一踩就能发动了,于是趴在地上去摸有没松动砖块之类的东西。可惜还是什么也没摸到,拍了拍手想站起来,一抬头,发现陶弘之站门口双手抱胸,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做贼心虚之下,瞬间红了脸。
一个翻身站起来,讪讪道:“我..我发簪掉了,半天没找着。”
陶弘之不置可否,绕过薛凌走到床头处,不知是碰了哪,桌面徐徐升起个台子,上头杯碗茶壶炉子一应俱全。然后对薛凌道:“在这。”
薛凌干笑了两声,走到桌子边不说话。陶弘之过来,燃了炭火煮着水,才道:“好久不见,我当你想赖账,拿了药就飞天遁地了。”
薛凌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刚刚跑别人屋头翻东西。谁知道这狗来的这么快,那伙计不是才去请么。自己好像也真是没给要钱,不过这不是故意的,现在她最不缺的就是钱,咋会干出赖账这种事,何况陶弘之这种人,山不转水转的,不知道哪天就要求到他面前,得罪死了有什么意思。
薛凌伸出左手,将袖子撩了撩,露出腕间系着的绳索在陶弘之眼前大大方方摇了几下道:“不赖不赖,你瞧,我天天都带在身上,免得自己忘了你的大恩大德。”
第一壶水已经沸了,陶弘之倒在茶洗里,续上水继续煮着,转而拿夹子夹着茶碗烫洗,一边问道:“当真?”
薛凌连连点头:“当真当真..”。哪能不真呢,万一啥时候遇着第二个齐世言,就指着这东西了。
陶弘之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古怪,在那精心煮着茶水,不再说话。
薛凌摇了半天,把自己胳膊放下去。她向来不喜欢喝茶水,搞不懂京中的人在这事儿上面为何那么多花样,但陶弘之非要煮,她总不能拦着。沉默了一会,自觉这样下去不是个事。薛凌道:“我今日来,是想找找有没软件之类的兵刃,方便女子使用的。”
陶弘之头也没抬,道:“可以。”
薛凌道:“另外想请你帮个忙,我那个用重剑的朋友想找几本剑谱,我约了他明儿来瞧,你能不能先备着,免得到时没有,我不好交差?”
陶弘之还是那个声调:“可以。”
薛凌看着陶弘之古怪,龇了一下嘴角,暗想是不是要解释一下,刚刚自己只是有所好奇,并非故意翻他屋子?不过说出来好像不太让人相信,干脆还是不要多言,反正自己趴地上半天,什么也没找出来,倒蹭的一身灰。
薛凌试探着道:“那,我自己去看看?”
陶弘之总算抬起头道:“急什么,喝杯茶,我再陪你去”。说完又低下头,却补了一句“如果我没记错,薛小姐买重剑时,说是要送给自己的伯父,这位伯父的辈分倒是降的快。”
薛凌拍了一下大腿,艰难的圆着谎道:“我大概说的是…伯父的儿子,你听岔了。”
如此之下,气氛更加尴尬,她刚想说自己压根就不喜欢喝什么破茶,还是早点去看剑好。陶弘之却起了身,转去另一间屋子不知道做什么。她只能坐原地儿等着,炉子上水已经在咕噜噜冒泡,显然是开了。
好在陶弘之很快回来,摊开一个纸包,里头是些蜜饯,道:“今日茶叫余甘,初入口苦。怕你不惯,拿些甜食来压一压。”说着将水提起来,冲了茶,斟满一杯给薛凌。
薛凌接过来尝了小口,就那么一小点,苦的她舌头都要掉下来,连忙把杯子扔出老远道:“什么玩意儿”。然后塞了三四粒蜜饯在嘴里。塞完又觉得不妥,起身将那个咕噜噜打滚的杯子捡了回来。觉得自己十分难受。她是既讨厌苦,又讨厌甜,今儿这两样都凑一起了。
陶弘之却拿着一杯茶水,慢条斯理喝的如玉液琼浆,对薛凌粗鲁行径视若无睹,坐那动都没动。
薛凌将杯子放回桌子上,又坐下去,盯着陶弘之把一杯茶水喝完,道:“不明白你们怎么喜欢喝这个,茶也喝了,走吧。”
陶弘之给自己续上一杯道:“你且稍坐,既然名为余甘,说的就是回味甘甜,且得等等。”
“别等了,我赶时间”。薛凌站起来,打算陶弘之不动,她就自个儿去的。明儿应付完李阿牛,就要动身往鲜卑,晚间少不得要收拾下行李。
“赶时间也没办法,大概还有一刻,毒性才能发作”。陶弘之仍在饮茶,目不斜视,一句话说的不带任何起伏,不像是说他下了毒,反倒是是像说明天天气不错。
薛凌本要抢白,却提醒自己是来求人的,让这狗说完先。下一刻,平意就滑到了手上。道:“茶里有毒?”
陶弘之道:“没有”。
薛凌将左手绳索解下来捏着那枚药丸,不知道该不该吃。东西是陶弘之给的,如果他给自己下毒,这药丸有没问题也很难说。
陶弘之看向薛凌,眼神示意了一下凳子,道:“坐。”
命在别人手里,少不得要听话些。薛凌想了想,拉开凳子,坐的远了点,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毒,也不知道何时能毒发。所以,你有三句话的机会,要是不能让我满意,就先去死。免得我毒发身亡,不能动手,去了阎王殿也觉得亏。”
陶弘之笑道:“薛小姐真是有意思。”
“一句。”
“药效是快,但人死还要好几天呢。”
“两句。”
陶弘之浑然不理薛凌威胁,端起茶,悠哉道:“薛小姐为何要在陶记门口刺杀宫中妃嫔?”
薛凌捏着平意站了起来,毒不毒发的先不说。她这么多年身份从未被拆穿过,而且当日并未遇见陶弘之,何以陶弘之会知道是自己刺杀雪色。
陶弘之也换了表情,傲然道:“三句完了又如何,我既然坐在这,少不得还有旁人知道,要是我没出去,薛小姐身后的人,怕是要被当今天子活剐了。”
薛凌从来受不得威胁,这会却不敢轻举妄动,她拿不准陶弘之对整件事知道多少。牵扯的人那么多,万一此人真的说出去,死,根本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所以,薛小姐要不要坐下来说话?”
薛凌将平意塞回袖子里,依言坐凳子上,却并不看陶弘之。只要今天能从这出去,她就将薛璃和李阿牛送走再做打算。
陶弘之洗了新的杯子,仍旧是给薛凌续上满满一杯,道:“余甘是味好茶,我轻易不拿出来待客。薛小姐若不多喝几杯,有负美意。”
有毒没毒的已经不重要,薛凌也顾不得苦了,拿起来一饮而尽,重重摔回桌子上道:“我再给你十句话,要谈就谈,不谈,我先杀了你,再去救人。救不救的出来,听天由命。”
陶弘之续上茶水,换了笑意道:“不用那么急,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在陶记门口刺杀后宫嫔妃。”
薛凌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道:“陷害霍云昇。”
“你与霍家有何渊源。”
“想让他死。”
“宫里的事儿,你怎么会知道?时间地点还那么准确”。陶弘之将薛凌面前的茶水推了推道:“茶凉了。”
薛凌没好气的端起来,妈的,这个人算计自己就罢了,还非逼着吃这么难吃的东西,喝完扔回桌子上道:“你都能知道是我,我就不能知道马车里是什么人,不要再倒水了,有什么话快点说。”
陶弘之愣了一愣,显然是没想到薛凌知道自己中毒了还那么率性,却不理会她,仍是倒了一杯道:“多喝些,总是有好处。你姓薛,哪个薛?”
薛凌听到这个问题,突然就笑了,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道:“原来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当日刺杀一事,并不知道我姓甚名谁,替何人办事。所以,可以要挟我的,就这条命而已,但是我的命,怕是比你的要强一些。”
“罢了罢了”。陶弘之见自个儿露馅,瞬间解了绷着的表情,学着薛凌往后仰了仰道:“既如此,你我何不开诚布公,假如不相与谋,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薛凌道:“我不过是随便挑了个点藏身,恰好在你陶记门口,有何东西需要像你交代?又有何谋可以相与?”
陶弘之指了指薛凌手心道:“药,药钱还没给。”
薛凌将手里药丸连绳子一并丢桌子上道:“合着陶记收不到钱就要拿命,今日还你也行,付账也行。银货两讫,互不相欠。是不是能给我解药了。”
陶弘之指着杯子:“茶,茶凉了”。
在齐府呆了那么长时间,最近的事儿也还算顺,薛凌好久没让人逼到过如此境地,只觉得自己在平城学的那些粗话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却又强忍下来,又喝了一杯,道:“你究竟给是不给。”
陶弘之像是恶作剧得逞一样,眼里全是坏笑,指着一整壶茶水道:“茶里没毒,全是解药,随你喝不喝”。又指着那包蜜饯道:“毒在这里,你吃了三四粒,怕是得来两壶才够。不过也不要紧,这药不死人,只是能瘫上月余。我刚刚吓唬你罢了。”
薛凌脸上一阵青,若是平时,她宁愿立马砍了陶弘之这狗,解药也不要了。大不了回去躺上俩月。但现下自己立马就要去鲜卑,没有办法拖着,只能认了这口气。
她一边喝茶,一边道:“你要是说不出如何认出了我,估计这辈子就没有机会说了。”
陶弘之丝毫不拿这句话当威胁,道:“我料来你也不会,可这事儿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他拿起薛凌解下来的药丸,吊在空中摇了摇,笑道:“陶家的药,我早说过的,京中仅此一家。剩下两粒在库房锁着,当日一打起来,陶记就关门打烊,后来刺客进了我的院,我不想惹麻烦,所以没出现,但事后闻到的味道是这枚药无益,除了你,貌似,没有别人了。”
薛凌一把将药丸拿过来放在鼻子上仔细问,却什么也没闻出来。陶弘之在一旁哈哈大笑,道:“狗也未必能闻出来吧。除了我,估计只有做药的老师傅才行。”
薛凌把药丸又系回了手上,这狗摆了自己一道,正好钱也不用给了。陶弘之看着她动作,拎起茶壶晃了晃道:“要不要再给你煮一壶?”
薛凌道:“不用了,你可以多煮几壶给自己备着,若是我后日爬不起来,想必你能在床上躺一年,省的到时候没人煮”。她向来睚眦必报,这个事先记在这。
陶弘之道:“你在这坐着,若两刻之后没有毒发,那就是解了。我去吩咐伙计拿些软剑给你挑”。说着起身出了门。
薛凌看着离去的背影,捏了一下手腕。她觉得陶弘之似乎并无恶意,可也下不了决心该怎么做。二人认识也有段时间了,不道情非得已,杀人总是个苦差事。桌上残茶还有点,她又气鼓鼓的喝了两杯。只是嘴里还真生出一丝甜味来,不比平日里糖食那种甜,而是带着点花叶清香,半点也没有腻味之感,真真是余甘。
稍后陶弘之果真拿了四五柄软剑来,做工巧妙,可以作腰带束于腰间,抖开来又不输神兵利器,她看着都还算喜欢。陶弘之也大方,道:“你随意挑,不用钱。”
他既然这么说,薛凌更难做其他打算,只得随口道问:“你打探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一个妃嫔有什么好刺杀的,怕你是要行刺皇帝。”
薛凌假装漫不经心道:“那万一我是真要行刺皇帝呢?”
陶弘之将她挑剩下的软剑尽数卷起,放到一旁,走过来正色道:“那薛小姐一定要邀我一起。”
薛凌看他眼色不像是在玩笑,却也不敢立马相信。一个街边掌柜的,能跟皇宫扯上什么关系?看了几眼就移开目光,随便扯了点由头岔开了话题。
俩人那会剑拔弩张,现下坐下来却又多年老友似的。等了两刻,薛凌也没什么异样,交代了陶弘之不要忘了明日之事,便起身离开。陶弘之本是扯着闲话送她到门外,二人分别之际,却道:“假如薛小姐在宫中交有贵人,希望帮个忙牵线搭桥,有些私事想要处理。”
薛凌随口应下了,但暂时没放在心上。且莫说一堆事儿忙不完,就算闲着。在不知道陶弘之是谁之前,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走着走着,又情不自禁的举起左手腕闻了闻,那颗药丸还是什么味都没。也不知道陶弘之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暗恨生(二)
苏凔早几日已得知李阿牛受伤的事儿,本想去探望,却吃了闭门羹。守着的人说刺客还没查出来,不见任何人。昨日听说归家了,去了也没瞧着。好在他那位把兄弟在,说是伤势已无大碍,便留了话叫今日过来一聚。
他府上没怎么用下人,日常琐事大多要自个儿东西,今日既有客,少不得活计更多些,散了朝就早早归了。他与李阿牛的情谊,自然没有半点水分,两人一道熬了几年苦日子,算是生死之交。若不是李阿牛非要走,哪能让他搬出去住。李阿牛初愈的人需要补补身子,苏凔没忘了顺路买了好些名贵药材放着。他自个个儿都未必舍得用。
原以为中午就该到了,谁知好久也不见李阿牛人影。后者自然是和薛凌去了陶记。
陶弘之配合的极好,一点也没让李阿牛看出有异,倒是对李阿牛耍的那几招颇为不屑,悄悄跟薛凌道“比起你差远了”。言语神态颇有轻浮之感。然薛凌顾着李阿牛在场也不好发作,只能暗想等从鲜卑回来再跟这狗慢慢算账。不过准备的剑谱倒是好东西,四五本一并给了李阿牛。两人顺着街绕到了临江仙。
今时不同往日,纵然李阿牛身上衣衫未有大改,神态眼神却瞒不住人。若非小有身份,很难透出那种从容来,加之伙计又知薛凌是个熟面孔,问都不问,就带着俩人往雅间走。
李阿牛也觉得奇怪,他离上次来此处不过短短几天,感觉却截然不同。就说天边景色,起止是不同,上次来,他都没感觉此处有那么大的一扇窗户。尽低着头看着桌上佳肴了,怎么今儿个,反倒不那么在意吃着啥呢?
小二送了茶水点心,菜还未上,薛凌坐到窗边软塌前,道:“京中来往之地,也就这看的稍微远些。”
李阿牛却煞风景道:“也不是呢,我与郭大哥住的那个地方,外头平的很,又邻郊,看的更远。”
他说的是句事实,薛凌没有回头,心里却是思绪万千。临江仙是富贵乡,雅间更是销金窟。进来的人,大多各有乾坤,看到的也不过就这些东西。而李阿牛与郭池,几日之前,在京中大概过的还不如个小商之家。他们竟然能看到更远的东西。
只是这心绪也就片刻不宁,待小儿喊着声送菜,薛凌起身,将自己想了很久的事情问出来,道:“阿牛哥,要是当天,你知道是这个么结果,还会去救那位娘娘吗。”
今天是李阿牛结账,他半点拘谨都没,看着上来的是一道松子烩桂鱼,忍不住先拿手去挑了颗松子吃,这好东西,以前真是吃不起。听见薛凌问话,道:“当然愿意啊,你瞧,我升了职,又得了赏,不然哪有钱请你来这吃饭,快过来坐吧,一会还去啊凔那。”
薛凌捏了一下手腕,长出一口气,心情畅快了些,这饭就吃的开心。吃完瞧着日头毒辣,又躲了些时候,申时初才往苏凔处去。
苏凔见是俩人同来,有点吃惊,不过欢喜居多。他跟薛凌上次不太欢快,若有阿牛哥在侧,没准今日冰释前嫌也未可知。
除了寻常茶水点心,苏凔还特意买了几尾鲜鱼在墙角大缸里养着。果然李阿牛一见即喜,说是日日上值,好久没亲自动手了,今儿谁也不要帮忙,让薛凌和苏凔坐着,他拎着鱼去了池子边处理。
薛凌脸上神色淡淡的,正要开口,苏凔却抢先道那日是他急了些,还希望薛凌不要见怪。
薛凌本也没多在意,道:“没什么大事,不必挂在心上。”
苏凔面色稍缓,又说起清霏这几日来过,两人已经冰释前嫌。且清霏愿意跟着自己调查当年薛宋案子的真相。说着说着,他不禁带了笑意,想起齐清霏在自己面前舞剑发誓要同生共死的样子。情投意合已是难得,何况愿意为了自己万死不辞呢。今生何幸,得遇佳人。
苏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薛凌眼神越来难看。她实在不想棒打鸳鸯,奈何面前傻狗眼看着就要自寻死路。刚要说话,有人喊“远凔”。
薛凌抬头一看,竟然是苏远蘅。暗道真是不巧,今天狗多。忽然反应过来,苏远蘅喊的是“远凔”,便狐疑的盯着苏凔。
苏凔看出她眼里探究,解释道:“夫人说按排行,该是远字辈。省的家里头不好叫。”
薛凌嗤笑了一声没答话,想着今儿这顿饭是吃不好了。等李阿牛过来,自己道个别赶紧走人,回去多收拾几件行李也好。
苏远蘅二人已经走到了面前,却对着薛凌施了一礼,道:“齐三小姐也在,真是荣幸”。他说的一脸恭敬,与薛凌在苏府寄居时的嘴脸截然不同。
薛凌看的好笑,两人是什么货色,彼此心知肚明。既然苏远蘅要装偏偏公子,她也乐得装个不善与外男说话的千金小姐。随口道:“苏少爷别来无恙。”
苏远蘅移了移凳子,打算坐下来,屁股还没挨到,被跟着的那个人抓住后衣襟往左移了两尺左右,还没站稳,又被抓着飞起,往后急退丈余方落地站稳。
苏远蘅抬头一看,薛凌已经抓着从苏府带着的那柄短剑,想是要吃了自己。要不是刚刚屠易抓着自个儿闪的快,这会有命没命难说。气到本来面目都露了出来,道:“你发的什么疯。”
那边苏凔也站了起来,焦急道:“这是怎么了。”
薛凌暗恨今日那柄软剑没带,平意果然是短了,不然这狗刚才脖子能少一半。她对苏远蘅自然没什么怨恨,就算不能把酒言欢,好歹犯不上动刀动枪。只是刚刚两人说完话后,她随意看了眼苏远蘅身边的人。
一看不得了,妈的,这个人她见过,虽然就一面之缘。但脸上那道刀疤可不是谁脸上都能瞧的着。宁城,羊汤,搭伙的七八个客商,跑冬的,薛弋寒该早些死。
她在宁城遇到的那几个人,怎么会跟着苏远蘅?那是苏家的人?
人一气,脑子就想不了太多东西,只是手动的飞快。平意立马就削了上去。若无这个人说那句话,也许,自己当时就不至于过平城而不入,不会去偷安城粮草,一切都不会发生。薛凌不后悔,但她容不得别人在背后算计自己。
加之最近她算计了别人太多,对巧合只说半点也不信。既然这个人跟着苏远蘅,那一定是苏家的人,当初大概也是苏姈如安排的,一切事情都是苏家在背后捣鬼,亏得苏远蘅还敢半夜来自己面前哭丧。
薛凌捏了捏平意,道:“发的什么疯?看不出来我想你死吗”?说完再次起身而上。她是真的要苏远蘅死,不管他当时知不知情。但苏姈如就这么一个儿子,唯有让苏远蘅死了,才能让她痛不欲生。唯有苏姈如痛不欲生,薛凌才能稍微快活些。
苏远蘅只略会些拳脚,今日来苏凔处也没多带人,亏得屠易在侧。此人是与羯族通商结识的,说起来,刚开始还不怎么愉快。苏家刚开始为了一点个人目的,控制了大多商人暂缓与羯人做生意。没想到屠易一行人不给面子,苏远蘅过去处理时,双方不打不相识。后来,屠易干脆就跟着苏家做事了。
薛凌发现这个刀疤汉子竟然身手不错,且他用的是一柄大刀。几乎是压着平意不放,纵自己有千般巧劲,皆不敌这一力。越发的气愤,偏偏又一时半会又拿不下他。然后要善罢甘休也做不到,她今日非要让苏远蘅留下点什么在这,手脚也行。
两人正纠缠着,李阿牛已经收拾完了鱼从后头钻出来出来,一看薛凌与人动手,当下把鱼丢在地上冲了过来。苏凔在一旁干着急,却不敢上前将几人分开。
李阿牛功夫明显是不如屠易的,但他只要稍微招架一下那把刀,薛凌就足够应付了。果然屠易渐落下风,一个没注意,脸上原刀疤处又添了一道,他躲的也快,破皮不深,加之陈年旧疤,没多少血,就那么一串红珠子挂在脸上。
奇怪的是,屠易抹了一把,就低头看着指尖血不说话,似乎很不能接受。
薛凌将李阿牛扯到身后,拿着平意站定没说话,但脸上神色明晃晃的表示,要是这狗还敢上来,她就一起杀了。
苏凔冲上来站在几人中间,焦急道:“有什么事好好说,没准都是误会。”
苏远蘅见苏凔站过来,稍微放了点心。他是知道薛凌与苏凔渊源的,就算再疯,应该不会把苏凔也砍了。
李阿牛提着手里剑,低声问了一句薛凌“这是怎么了”。他完全搞不清发生了啥,只是进来就看见俩人在打架,都没顾上谁吃亏。他也是见过苏远蘅几次的,没看出来是个这样的杂碎,光天化日让手底下人欺负一小姐。
这时候屠易才抬起来头来,盯着薛凌,貌若不可置信,又很愤恨的样子。
薛凌也奇怪了起来,这人似乎很恨自己,还带点不相信。但好像除了那一面,几乎可以肯定俩人是绝对没见过的,哪来的恨,又不相信什么,难道是不能接受又被人划了一次脸?
苏远蘅看薛凌没动作,打算今日先避一避,反正在苏府的时候,没少见薛凌发疯,发完也就好了。于是伸手去拉屠易道:“罢了,屠兄,我们先回吧,我与这位齐小姐有些误会。”
屠易甩开苏远蘅,慢慢将刀指向薛凌,道:“是齐小姐么,当年宋家劫囚案,跟你有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出了李阿牛,在场之人皆是一惊。苏远蘅冲薛凌使了个眼色,暗示先别动,自己拉着屠易道:“屠兄在说什么,什么劫囚案,你以前不曾与我讲过。”
屠易却动也不动,死死盯着薛凌道:“三年前,叛党宋柏一家满门抄斩,其子宋沧在去往刑场的路上被人劫走,自此下落不明。齐小姐可知道这件事?”
薛凌面不改色道:“不知”。她与苏远蘅皆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会尚能镇定自若。苏凔已经吓的快要站不住。他自认为薛凌当初没有获罪,苏家也不过是暗地里送走了自己,早就没了证据,唯有他还是朝廷钦犯,一旦被人认出来必死无疑。
好在屠易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薛凌身上,根本没注意旁人,听道薛凌说不知,便将苏远蘅也推开道:“不管你知与不知,都绝对与那人脱不了关系,不如随我走一趟。”
李阿牛从薛凌背后跳出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人家一千金小姐能去劫囚。”
屠易扫了李阿牛一眼,摸了一下脸上刀疤,道:“就算不是她,绝对和她关系密切,我与那人交过手,脸上刀疤就是由此而来,她二人用剑路数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偏差。这几年我闲下来就回忆当天情况,绝对不会认错。”
薛凌看了看出宅的必经位置,打算跳将过去,将此人先堵住,苏远蘅死不死的先放一放。此人必须要死在这,不然后患无穷。因为已经没什么好辩驳的了,当日劫囚,她必然是抱着杀人的心态,刚刚也是想杀了苏远蘅。一个人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事,没有防备之下,被人看出来也正常。何况是当年给人留了一道疤这么深刻的印象。
她看了看李阿牛,心想应该会再帮自己一把吧,这人如果一心逃跑,自己一时半会还真难以拿下。念头一转,就跳到了门口,平意横在身侧,道:“实在对不住,当年我实非有意,今日也不是”。反正是要死了,知道也没啥。她从头到尾想杀的只有魏塱和霍云昇。但当年为了把宋沧捞出来,究竟死了多少人,她也不记得了。
“真的是你?”屠易惊道。他刚刚的确分辨出薛凌用的路数和当年之人一模一样,但以为是师傅和兄弟之类的人。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个姑娘,年龄看着不过十六七,这样算起来,当时才十三四,怎么可能?
李阿牛看了看薛凌,又看了看苏凔,还是握着剑往薛凌身边挪了几步,不管是个啥情况,他决定先护着齐小姐。
苏远蘅却有点着急,他也没想到屠易是当年押囚的官兵,还与薛凌交过手啊。他看出薛凌的架势大概是打算灭口,若以前遇到这种情况,自己当将假装没看见就行。但现在不行了,起码屠易今天不能死啊。
自从二人认识后,苏家乐得有个常年在西北跑的下人用,将那头的大半事物交给了屠易,近日限市之后,找的那些马前卒更是屠易全部负责。要是立马死在这,苏家在与羯族的事情上少不得要半年才能救回来。
情急之下就喊了一声:“薛凌”。他本是想说屠易现在是苏家人,大家可以坐下来谈一下,未必要你死我活。喊完就知道全完了,他喊了薛凌的真实名字。其他几人还好说,屠易肯定不会没反应的。
果然屠易一听,就看着薛凌道:“你叫薛凌?”
薛凌长叹一口气,觉得苏远蘅干脆也死了好,
苏凔结结巴巴道:“同名…同名”。他这么说就是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苏远蘅退的远了些,决定还是不要拦着薛凌动手好。自家的命,总是比生意重要些。吃了这个亏,以后的人真的要查查根底才能用。好好的官兵怎么跑去西北行商了,还是行的散商人。
李阿牛探究的看着薛凌不说话。
薛凌心一横,避开其目光,跃到了屠易面前,不管李阿牛帮不帮自己,今天她一定要留下此人,不然永无宁日。屠易抬手招架,却不似刚刚那么拼命,还一直问:“你是不是叫薛凌。”
薛凌本就拿不下他,此时见李阿牛竟真的没来帮自己,心下更烦,道:“是,我是薛弋寒的儿子,所以你今天一定要死在这。”
屠易却瞬间只守不攻,道:“你停手停手,我有事与你说。”
薛凌不知道此人有什么屁话,唯恐是诈,根本不敢停,权当没听见。没想到屠易却道:“你爹,我在牢里见过你爹。”
薛凌一愣,手上动作慢了一分,平意被屠易的刀挑出老远。李阿牛瞬间跳过来将薛凌护着。他刚刚不动手,是觉得怪怪的,这会看薛凌有危险,还是站不住。
屠易收回刀,又去把平意捡了过来,递给薛凌。薛凌却没接,她刚刚心里吃惊,被拉了一把,脚下不稳,倒在李阿牛怀里。这会还有些不想离开。她听到屠易说见到了阿爹,在牢里。她好久没听到有人主动说起阿爹了,不禁又急又难过。
屠易喊了一声:“薛小姐。”
薛凌这才站直,接过平意,道:“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屠易为难道:“是也不是,不过有些事,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
薛凌苦涩的笑了笑了,道“那走吧,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说完不管剩下的几人,自己拎着剑走了。屠易看了一圈,也跟着薛凌走了。
苏远蘅在后头喊了一声“屠易”。却并未得到理会。
薛凌直直往薛宅走,一路捏着袖子里平意不说话。屠易就在后头不远不近的跟着。直到一同进了薛凌的屋。
薛凌放下平意,道:“你说吧,此处无人,也没茶水给你”。说着去床上把轻鸿摸了出来,要是此人有什么问题,她用长剑必能取其性命,而且花不了太多时间。
屠易打量了一下环境,此处实在不像女儿家闺房,空空荡荡的。他道:“我只知道薛凌是个男的,而且你为何要去救宋家的人?”
薛凌没工夫解释,把那枚印章翻了出来,递给屠易道:“我不想解释太多,而且,我见过你,就在去年年末宁城,你说我爹该早些死。所以,话说的圆一些”。说着扬了扬手上轻鸿道:“不然,你走不掉。”
屠易听薛凌说在宁城见过,先是疑惑不已,而后仔细打量了一番薛凌,恍然大悟。道:“难怪”。他们居然真的见过,当时竟没认出来那个拎着剑的富家小少爷是女扮男装。所以…三年前的宋家劫囚案………
他道:“我实在不知你竟然是,当时一时嘴快。”
薛凌拿了一叠自己描的百家姓,不再看屠易,她已经不介意那句话了。反正她也对别人说过同样的话,她也不想再跟屠易说话,她只需要听一听就够了。
屠易却没有从薛弋寒说起,反而说自己从小被人遗弃了,好在命不该绝,给人捡了回去,不过那家也穷,屋里本身就还有个儿子。俩人到了十一二就要自己混饭吃。
屠易胆子大,觉得在偏远的地方没什么可改变的,不如来京中闯一闯。他肯吃苦,手脚又勤快,少不得有贵人给机会。学了些拳脚,再后来官府有了打杂的空缺,他报了名,一步步往上爬,虽最终只得了个芝麻粒大的官职,那也是带御刀的人了。便记起自己的养父母来,打探到消息,将那个一起长大的兄弟想办法塞进了大狱。这个差事轻松,还有些油水可捞。算是报答一下养育之恩。不料这一报答,让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没多久也没了。
屠易那会说见过薛弋寒,此话并不准确。毕竟真正在大狱见过薛弋寒的的人,已经死了,正是他的把兄弟。
薛凌没有从霍云婉那得到的真相,在这个屋子里一一展开,虽然不是全部。
薛弋寒下狱之后,魏塱与霍云昇一日三见,第二日晚间,薛弋寒自尽。是用茶壶碎片割破了喉咙,血将那间牢房的一面墙壁涂的乌黑。屠易不忘强调,当时整个天牢里,唯有薛弋寒有资格用茶,还是最早的二月春。
薛凌默念了一句赵钱孙李。
薛弋寒晚间就死了,可那些狱卒人精似的,都假装没瞧见。唯恐此事有蹊跷,后面牵连进去。直到第二天早晨眼看着皇帝探监的时候快到了,就把屠易的兄弟指使去查房,才看见薛弋寒身上鲜血流近,僵硬多时。屠易的兄弟不敢怠慢,赶紧报给了牢头,牢头却道是他发现的,一会一定要亲自给上报一下,免得旁人有遗漏。
当天上午皇帝来听说之后径直离去了,没做任何指示。屠易的兄弟不解,中午恰好遇到屠易,少不得问了几句,还道薛弋寒的尸身没人收呢。
下午霍云昇进了天牢,薛弋寒起死回生。天子魏塱仍然带着上好的二月春日日前来与薛弋寒坐谈,短则一刻,长足足能呆一个时辰,直至薛宋两家定罪。
几日之后,屠易奉命押囚前往刑场,途中被人劫走宋柏一子,自己也受了伤但好歹其他人是伏诛了,万民欢腾。闲下来才记起,好久没见过自己的兄弟了。但他怎么也找不着人,当下就急了,他把人带出来,要是没了,怎么跟自己的养父母交差?
散尽了家财打探真相,总算有个要钱不要命的拿了银子道:“我说大哥,敬你是个重情重义,提醒一句不要再查这事儿了,不然你很快就能见到要找的人了。咋不动脑子想想,他去报的薛弋寒死了,可薛弋寒又活了好些时候呢。”
屠易捏着空掉的荷包回到自己住处,他是早知道薛弋寒死了,据说还死的苦不堪言。但反贼早死几天晚死几天能有什么关系,不都是皇帝的事儿。他那个兄弟….他的兄弟…
屠易辞了衙门的活计,开始以跑冬为生,他跑到了薛弋寒以前治理的地头上。跑的多了,见的也多。有些人,未必就该死,可早死有早死的好啊。
百家姓终,薛凌总算读完了手头纸张,抬起头来道:“所以,我爹是自尽?”
屠易点了点头:“我兄弟是这么说。”
薛凌抿了抿嘴唇:“他的尸体在牢里放了快一昼夜?”
屠易看眼前姑娘脸色苍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答话。薛凌追问道:“是不是?”
“是,但这些我都未亲眼所见。”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去了西北,那里不是这么说薛弋寒的。我当时只是为了养弟不值。他是被人灭口了。”屠易偏过头,强忍着泪水,道:“半年后,我养父母知道这件事,一起悬了梁,他们当时捡我,就是因为只有那么一个儿子。再也没有了。”
薛凌还没问过他名字,只从苏凔那走的时候听见苏远蘅喊的是“屠易”,道:“你姓屠,名屠易,是吧。”
“不是,我姓申屠,原是申屠易,只是这个姓少见,他们喊屠易喊惯了。”
薛凌将手头纸张拢了拢站起来道:“好,申屠易。明日我还有事要办,所以不多留你,你既然在苏家,等我回来自会上门答谢今日之恩。”
屠易起了身,看着薛凌脸上还挂着微微笑意,只眼里已经有了水雾。长时间的南来北往,居无定所,自然旧人易忘。他都有点记不起当初的自己明白原委后做过什么了,这个秘密在胸口压的如此之久,可今朝说出来,也并未得到解脱。
他从未想过薛弋寒的儿子竟然是个玲珑少女。那些日子无战,再好听的名声也不过同僚之间茶余饭后,难以深入民间。屠易在辞去差事之后花了不少功夫找薛弋寒生平,希望从中挖出一点什么东西告慰养父母一家,才知道薛家定罪的只有薛弋寒一个人,家眷皆没有被祸及。
于是他昼夜不歇,在京城与西北的土地上来回狂奔,希望有朝一日能遇到薛弋寒的儿子,问问他爹怎么不早些死了算了。不管薛弋寒真的是造反,还是被冤枉。既然未能得偿所愿,干脆死的早些,换别人一条活路。
屠易捏了捏刀把,原来他真的把那句话带到了。
二人没有告别。屠易一走,天地都静了下来。昨日,院子里还有鸣蝉的,今儿却是风声也无一丝。薛凌将手头纸张放在一侧,取了新纸蒙在百家姓上。她是会写的,却偏偏要去描。手抖的厉害,线条歪歪扭扭如小儿涂鸦。似乎墨也研的不好,在纸上大片大片的散开。薛凌拿手去擦,越擦越多,越多她反而越想擦干净,手上衣上桌子上无一不是墨色,随着越来越多的水迹肆意流淌。
她越发气愤,明明就没加水,到底是哪里来的水啊。霍云婉送来的那个盒子还在,墨淌进去都擦不着了。也顾不得拿起来好好收着,直接扔到了地上。大抵美好的东西都经不起折腾,上好的金丝木被摔出好粗一条裂纹,上头珠玉碎者不计其数。
薛凌终于找到哪里来的水,原屠易一走,她脸上眼泪就没停过,大颗大颗往桌子上滴,宣纸渗透,连那本百家姓上的字都模糊了。正糊在费廉岑薛那一句,她甩了一下手腕,平意却没滑出来,根本不记得刚刚解下来了,顺势将手劈了上去。
就好像,只要劈开这本百家姓,但凡负过薛家之人就能从这个世上死绝。
是魏塱,是霍云昇,是她当年一路回来遇到的所有,也是今天为止交手过的一切。百家姓上,无一不是。
蛮力当然难胜柔韧,底下桌子可能有了细微破损,但那本百家姓,除了被泪水打湿书页粘在一起之外,还是好好的。晒一晒,大概还有多半本是能看清的。
薛凌终于哭出声,但她自小就少有这种举动,也不喜欢给外人瞧见,双手手下意识的就捂到了上去,刚刚染上墨渍在唇尖散开,钻而触及舌头,深入味蕾。
比昨日在陶记喝的那几杯余甘实在苦太多了。这一生,好像从未如此苦过。
挪了几步,将脸埋在锦被之间。仍旧无法与天地隔绝。有些事情,想来是一回事。听来又是另一回事。何况听到的,要比自己所想惨烈百倍。
她自以为已经摸到当年真相,原来才见了一斑。她已经知道了阿爹肯定是魏塱下的手,却不知阿爹竟然是自尽。一个浴血厮杀过的将军,可以战死,但绝不能认命,那壶二月春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能让她的阿爹自尽?
薛凌怀疑申屠易是否说谎,可想想大概并没有。因为当初魏塱又让阿爹假装活着好长时间是无可置疑的,这事儿已经通过好多人证实了。这就说明魏塱和霍云昇也没想到阿爹居然就死了。究竟是什么事情,在魏塱等人眼里不值一提,却在阿爹眼里非死不能解脱?
她现在不知道答案,可她知道,她的阿爹被人陷害,而后被逼自尽。死于小小的一片瓷器,死在京中大狱最深的那一方黑暗。死后陪着蛇虫鼠蚁度过了整整一个夜晚又半个白天,鲜血流尽,然后尸骨无存。
天,终于黑透了。
院子里的石榴花已经到了盛期,只是这花没什么味道,晚间颜色也不如白天浓烈。若非大朵大朵的花苞将枝叶盖过去,都要以为这是一株死树了。薛凌站在下头,伸手摘了一朵放手心里。
待情绪缓和过来,收拾了行李,她原是想过来跟老李头等人告个别。可一路走过来,脑子空荡荡一片,既不知说要往何处去,也不知说何日回。加之夜已深沉,虽房里还有灯火,但没什么响动,料来里头的人已经在度良宵。她便谁也没叫,只在院子里遥遥看了一会。转身时又碰到这一树堪折。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良驹仍在,马厩的老板颇有良心,交代养着的那匹马还是好生伺候着的,油光水滑,膘肥体壮,虽是好久没见薛凌,但一点都不认生,还一个劲儿的往身上蹭。
她已经换了衣衫,是个男子模样。牵着马走在闹市街头,发现原也不过作茧自缚,这天下人来人往并无一人识得她是薛凌。待到出了城门,走的稍远些,随早间凉风,身下马蹄渐疾,人也就逐渐好了些。
她本不打算去了,此处与鲜卑千里,且去了之后如何还一概未知,拓跋铣为王,接近大概也不是那么容易。昨晚在床上辗转,薛凌觉得太久了,久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也许,该换个方式,她可以把霍云昇骗出来,一剑封喉。然后是魏塱,魏塱也可以死的快些。陶记那有那么好的毒,只要再进宫一次,没准一切就能如愿以偿。她想这些想了一整晚,还未实施,都觉得痛快。可鸡啼划破暮色之时,还是义无反顾提了那个行囊。此时,书信应该已经到了江府,另一封,在苏凔下朝之后也会拿到手。这两人会看着朝堂变故,等她回来之时,霍云婉该也把人以苏家的名义送给了霍准。
原她不仅仅是想让那些人死,她想让这场死亡公之于众,传唱于口。所有人都知道相门死绝,说书人可以讲起天子亡于薛家之手。唯有如此,才能让魏霍两家千秋万代如她的阿爹一样,死了还被被一群身微命贱的蝼蚁嬉笑怒骂。
薛凌忘了,薛弋寒一生但求心安,无意虚名。在意这些微末小事的,是她自己。
从来以己度天地,方有闲愁暗恨生。
九连环(一)
京中好些时日没落雨了,难得一场夏雨不骤,淅淅沥沥于天地之间。该是时候了,霍云婉缩回手,擦拭着指尖水渍。对着身后小宫女吩咐道:“替我寻把伞来。再去厨房盛碗参汤拿暖壶装着”
宫女为难道:“娘娘是要去哪,雨天路滑,怕是轿辇不好使呢。”
“不必传了,寻把素来,让春嫣跟着就行。”
下头人看霍云婉神色略带愁容,知皇后这是心情不佳,不敢再多过问,自下去寻了把油纸伞,伞柄别出心裁,正是霍云婉最喜欢的藤蔓模样,翠翠绿绿的,不像被人握着,倒像是从人手心里蜿蜒出来。宫女春嫣一手提了参汤,一手替霍云婉撑着伞。
永春宫到瑶光殿的路还有一段,这也难免。雪色是霍云婉的宫女,魏塱既要了去,难免怕新人受了原主子的气,能远些,自是远些的好。
好在宫里的路都是纤尘不染,又用碎碎的石子铺的平摊,便是雨水还在落,霍云婉亦行的稳当,没失了半点礼仪。倒是身旁宫女不平,道:“娘娘何苦亲自去看她来着,便是要去,也挑个好时候。这下着大雨的,万一吹着风,凤体抱恙,才是她的罪过呢。”
霍云婉看了看眼前迷蒙,哪有什么大雨,不过一点水汽罢了,她懒得说话,自己伸手将宫女握着伞柄的手往外推了推,自己便有大半个肩头露在伞外。宫里多的是沾雨不湿的名贵料子,只是今日穿的并不是,眨眼就有点点滴滴在锦绣上散开。
春嫣不解,却也不敢问。主子的心意,下人实在琢磨不透,皇后故意要淋雨,她只能小心翼翼的撑着伞,既让霍云婉露出大半个身子,又力求遮住整个发髻,以免仪容有损。
雪色在床上已有两日水米未进,倒不是送饭的嫲嫲苛待,相反,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顿顿菜色都是精挑细选的。她不知为何,一开始吃不下,嫲嫲好言哄着,说是贵人相助,总得养好了才有机会再获圣恩。可一连过了这数天,莫说皇帝过来,便是口信也没一个。
她甚至无比盼望那些娘娘能来,虽然以前来了只有奚落和嘲讽,现在更是别想得到半句好话。可她还是盼着,这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活人,送饭的嬷嬷也是一日三次,来去多不过半个时辰。她呆在这里,如人间地狱,比以前宫外那个破屋子还要冷上千倍万倍。不是夏天了吗,怎么还这么冷?
雪色想要强闯出去,门口守着的俩小太监倒还念着以往雪娘子的宽和,没多过为难,只劝解道:“娘子再忍忍罢,要让你走出去,咱三怕都得掉脑袋”。她又退回了那张床榻,嫲嫲再来送饭时,无论如何也不吃了。
苏夫人信上所言,果然是对的。娘亲坟茔被毁,损后人福泽。她没能出去上一炷香,所以大概要在这里困守一生,倒不如死了免遭活罪。
嫲嫲劝不动,只能叹几声气。这宫里呆的久了,少不得迎来送往。吃,她来收碗,不吃,不过是收碗的时候需要把剩菜倒掉罢了。俩小太监靠在门槛上扯着闲话:“你说雪娘子还能撑几天?”
“怕是要不行了,那么个美人可惜了。难得脾气也好的很,从未为难过谁。”
“美有什么用,宫里谁不美。我看皇帝是不会来了。”
突而两人一起下了跪道:“娘娘千岁。”
霍云婉拍了拍湿掉的那边肩头,道:“都起来吧,怎么进院儿里避避,倒要在外头吹风。”
春嫣在后头站着,暗暗气恼,自己那般小心翼翼了,怎皇后身上还是湿了这么多,连发梢上有了细微水珠。
俩小太监站起来低着头退到一边道:“不敢扰了娘子清净,皇后娘娘怎么冒着风雨过来,里头怕是晦气,可要小的去请雪娘子出来说话。”
“罢了,本宫自有皇上庇佑,百无禁忌,把门打开吧。”
雪色仿佛听到外头大门响动,但身子没有力气,无法起床看看是谁。她早间已经听见了风雨声,是谁呢?会冒着雨来瑶光殿,会不会是….夫君魏塱?
佳丽三千,嫔妃无数,这些离以前的雪色太过遥远,农人眼里,皇帝不过是用金锄头的农人罢了。纵然她进了宫,看见原来皇帝不用锄头,也难免想起他会不会有一天去用锄头呢?
邻居家的香草姐姐嫁了隔壁的大壮哥,宋嫂家的儿子娶了好几里地外的巧云姑娘。他们夫唱妇随,有了好些个嫩手嫩脚的小娃娃,去哪都夫妇领着一家子。她还以为,自己这一生,大抵也是八九不离十的。终有个男子让自己娇羞着喊一声夫君。可娘亲对自己与外人相见一事似乎十分惊慌,恨不能时时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许与任何男子打交道,一直到了十六七还没许人家,在四周已经是很大龄了。再然后,她就进了宫。
才知道,原来女子与男子之间并非只有夫妻二字,还有妾、姨娘、通房、丫鬟、甚至妓。到了皇帝面前,就是后、妃、嫔….她到现在都还没把位分记得完全,可想而知,这宫里的女人有多少。
而她是个什么身份,完全由不得自己。只是乱花见欲,迷了眼睛,总是在心底里默默念叨过“夫君”二字的。燃红烛,做羹汤。这些不都是与自己夫君做的事吗?雪色躺在床上,胸口起伏剧烈,他到底是来了。
“妹妹怎么这幅模样,我可是再三交代底下人好生看顾着的”。霍云婉进来瞧着情形,赶忙把参汤搁在一边,冲上来扶住雪色。她这般急切,头上水珠都溅了两滴到雪色脸上。
“娘娘,怎么是你?”。雪色双眼泪水同时滑过眼角,她偏了头不看霍云婉,说不清自己是无脸见人,还是失望。
春嫣极有眼力见儿的将参汤从暖壶里倒出来,端到床前。道:“出了娘娘,难道还有别人来看你,真是自找的晦气,都吩咐下头好吃好喝的待着你了,你到寻死觅活的,要娘娘冒着大雨过来。”
“说些什么呢!”霍云婉接过汤碗,盛起一勺吹了吹道:“快些将雪娘子扶起来。”
春嫣依言将雪色扶起,见她还偏着头,道:“娘子这是跟皇后置气呢”。
雪色这才将脸转过来,对着霍云婉,眼神却向下,道:“皇后见谅。”
霍云婉将汤勺递到雪色嘴边,半劝半强迫的喂了一勺,又盛起一勺慢慢吹着。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便是一脸愁容病体,仍是好看的连女人都忍不住怜爱。吹了两口,又递到雪色嘴边道:“快喝了再说话。”
一碗参汤喝完,雪色恢复了些气色,强撑着要下床。霍云婉赶紧免了,差春嫣去收拾暖壶用具,自己仍是在床上坐着,道:“何必呢,人死了,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现在,也是什么都没有的”。雪色忽然笑的凄然。她想起宫外的那些外的那些日子,自个儿本也就什么都没有。可自己没有,身边的人也不见得有什么。大家都过着差不多的生活,也就不那么的难熬。可一朝进了苏府,才发现。原来世上有很多人,他们生下来,就什么都是有的。对比之下,人难免就起了别样心思。
然苏夫人菩萨心肠,所以心里头的黑暗东西不至于长的太快。后头进了宫,身在金玉满堂中过,手上却是空空如也,一无所有。且这里的人眼里,自己可能还不如个物件。
霍云婉理了理雪色发丝,带着将眼角泪珠擦干净,道:“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皇上一直拿你当心尖上的人看着的。有了皇上的宠爱,这个天下有什么是你没有的。”
“皇上?”雪色的眼里迸发出希冀的光?然后又瞬间暗淡,她在那个人眼里,大概也就是好看点的物件。人是喜欢骗自己的。风雨中迎面而来,少年天子,朗朗人君,朝着自己伸手,万千宠爱于一身。
“雪色这张脸啊,许给凡夫俗子可惜,总要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才配的上”,苏夫人这句话终于全部实现,原来,自己真有那么一张脸,难怪娘亲常年不许看镜子。这么好的东西,有什么不能看的?
“皇上…可还记得我”?雪色忽然激动起来,抓着霍云婉道:“娘娘,我根本没有,我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是侍卫,肯定是皇上的侍卫,你去帮我说说,帮我说说。”
春嫣紧张的冲上来将雪色手拉开道:“娘子怎能这样这样抓着娘娘?”
雪色意识到自己失态,恍然将手缩回去,凄苦道:“我…我……”
霍云婉理了理衣裳上抓痕,道:“皇上哪能不记得妹妹,不记得妹妹,怎么会特意叫我过来瞧瞧,要不然,还得特意挑个风大雨大的点儿,免得给人瞧见。”霍云婉说的抱怨,语气里却是娇嗔带着半点酸意,倒真像正头夫人替丈夫来劝闹脾气的小娘子。
“皇上叫你来”?雪色惊喜又不敢相信,把目光瞅向门外瞧了两眼,又落寞道:“那他怎么自己不来。还把我…还把我关在这。”
她都忘了尊卑,直呼皇后为“你”。春嫣少不得又要念叨几句,霍云婉不以为意,笑笑道:“妹妹如今是皇上的人了,那事事总得替皇上想想。当夜太后过来发了那么大脾气,皇上总要顾着母子情分,可不得忍忍心头惦记。那也不曾让人薄待了妹妹半分啊,你瞧那嫲嫲,每次来可是不是恭恭敬敬的?”
雪色看霍云婉说的真真的,一想也是那么回事。自己只当嫲嫲跟那些小太监一样,念着自己往日几分情谊。可皇后说的对,自己当宫女时是见过那些冷宫嫔妃光景的,就算下人再优待,想吃口热食也是奢望。哪像自个儿山珍海味没缺过呢,要不是皇上吩咐过,怕再也没别的理由呢。
她便忍不住酸楚中生出一丝娇羞,轻声道:“原来…原来是皇上帮着我的。”
霍云婉戳了一下雪色脑袋,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可不就是帮着你,可你哪儿心疼皇上了,饿了自己两三天,皇上急的折子都不批了,又不敢自己过来,道巴巴遣我跑这么一趟。早知这么辛劳,我当初也不该把你给挑进永春宫”。说着起了身,叫了一声“春嫣”,看是要回去了。
雪色喝下参汤好一会了,身上已经有了力气,看霍云婉要走,立马坐起身子,道:“娘娘别走,娘娘。奴婢一辈子都记着你大恩大德的,可我不想住这里了,我真的不能住下去了”。当时她听苏夫人将宫里讲的繁花似锦,一头扎了进来。实则做的是最卑贱的活儿。想要出去时,已经来不及了,大内皇宫,哪里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最底层的人,反而恶意更甚。正在她度日如年的时候,是霍云婉正好路过,问了两句,就把雪色调进了永春宫当差。皇后娘娘为人宽厚,底下下人自持身份,也不会太过为难她,日子自然好过了很多,若不是自己当日把那枚最是贵重的凤钗给跌了…….凤钗,雪色没有再继续回忆,因为她分不清这会究竟是后悔跌了那支凤钗,还是庆幸幸好跌了那支凤钗。
霍云婉面上不忍,只得又过来拍了拍雪色手,道:“妹妹莫说这么些胡话,好好养着自个儿身子,不要和皇上置气,他终究是为人子,待太后怒气过去,他自会再来瞧你。”
怒气过去,谁能知道太后怒气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雪色又添愁容,拉紧了霍云婉,道:“那娘娘能不能先别走,再陪我多呆一会”。她双眼望了望周围,道:“我怕”。她确实是怕极了。
霍云婉将手抽出来,道:“妹妹怕什么,这是皇上赐给你的地儿,你才是这里的主子。若有什么东西敢为难你,那就是跟真龙天子做对。你只管好好安歇了,本宫在这呆太久,要是给人瞧见报去太后那,可不是更让皇上更加为难?”
雪色垂下头,将身子慢慢躺回去。皇后说的对,多留少留,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徒惹事端罢了。
“春嫣,先走吧。”
雨水已经停了,霍云婉顿觉无味。原还指望这无根之水先沾湿手巾擦一擦,也不知瑶光殿里头的人几天没梳洗了,摸上去觉得晦气。
怎么一个人蓬头拓面的,脸还是光华自生?
“娘娘何须亲自去看呢,雪娘子出了这等丑事,怕是皇上也不会再去瑶光殿了”。春嫣提着那只已经空了的暖壶跟在后头,伞却在霍云婉手里自个儿拿着。
地上水迹还未完全退去,有几条宫道两边种了高高的木棉树。偶有残花新落,宫人还未来的及扫去。霍云婉瞧着好看,弯腰拾了一朵起来。
丑事,什么丑事?宫,是皇帝允许出的。人,是皇帝身边人跟着送的。没准,雪色压根没求着要出宫,这等好事儿,是魏塱主动赏的呢?
夫妇一体啊,她不得来替魏塱担待担待么?
魏塱午膳照旧在永春宫用,自出了那档子事,已经一连这好些天了。下头丫鬟早早就准备着。今日早间下了一场雨,可是得吃娘娘亲自打理的那一池新荷才适宜。
荷叶裹了八宝鸡,荷花洗净切丝合着粳米熬足三四个时辰,嫩藕也小火炖的软烂,那一碗银耳莲子,可是今年第一个莲蓬剥出来的呢。桌上自然还少不得其他山珍,霍云婉净了手,替魏塱先盛了一碗汤,道:“皇上原也该去其他妹妹宫里多走走,见天的来臣妾这,倒叫臣妾好生忙。”
“可是下头宫人伺候的不好,要皇后亲自动手,明儿叫内务府再拨上十个八个来,没准里头还能出俩个雪娘子那般妙人”。魏塱接过碗,却并不喝,只瞧着霍云婉似笑非笑。
一旁伺候的宫女悄悄捂了一下嘴,皇上又过来与皇后娘娘调笑。
霍云婉正给自己盛汤水,她惯不爱下人伺候这些。听到魏塱这般说话,将手里勺子丢回汤盆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哐当”。
“皇上哪里是来用膳的,分明就是来了调笑臣妾。拿走臣妾宫里一个小丫鬟还不够,巴巴来要三个四个的,都不知其他妹妹在背后怎么嘲笑臣妾治下不严。”
魏塱饮了一勺汤,这才不疾不徐道:“谁敢嘲笑朕的云婉,既然婉儿不喜,找个理由打发了吧,留着也是惹人话柄。”
“那怎么行!”霍云婉本已拿了勺子盛汤,这会听魏塱如此说,手便顿在空中,复轻轻放回盆里道:“且莫说臣妾不敢善妒,便是太后那也说不过去。”
“怎么牵扯到太后身上了?”
霍云婉在旁边帕子上擦了擦手,郑重道:“昨儿臣妾去请太后的安,几个姐姐妹妹说的也有理。皇上尊了太妃为太后,那是至孝,天下臣民的典范。雪娘子私下出宫,那也是至孝。即使宫规不合,那也要法外开恩。皇上便是有苛责之心,也要顾念太后的面子。免得有非议编排,倒说太后嘉奖自己儿子孝,倒不许旁人笑了吧。”
“婉儿言之有理,那可是要朕去看看雪色?”
霍云婉又泛了醋味在脸上,偏头道:“谁就要皇上去看看,臣妾可不是会帮皇上看着”。说着面又带了担心,道:“不过雪色妹妹自知此事最不容赦,已是绝食两三日,不肯活了。底下人来报,臣妾早起去瞧了瞧方才好了些。她胆子小,住在那儿难免心惊。皇上总要顾念一二才好。”
魏塱已经喝完一碗汤,心满意足的出了一口气道:“皇后贤良,吩咐下头一声,解了禁,拨些宫人过去。叫她且安生呆着,朕过些日子再去瞧。”
“是”。霍云婉夹了一箸雪菜银芽道:“皇上可要多用些,桌上是臣妾宫里的第一池新荷”。
走出永春宫门,魏塱回望了一眼。聪明的人不讨喜,蠢的人也不讨喜,连自己的生母,都逐渐不那么讨喜了。这世上怎么就没个人能让自个儿安生吃顿饭的呢。究竟是永春宫帮着寿康宫那位,还是德寿宫看上了霍家?大抵是后者吧,毕竟几年前,两家就是这么凑活的。只是那时候是为了扶他魏塱。
现在,是要扶哪一位?
“你给瑶光殿多送些赏赐去,库房里紧着挑,就说罚的是私自出宫,赏的是至仁至孝,朕晚些再去瞧她,叫她安生着”。魏塱对着后头小太监吩咐道。
晚间昭淑太后狠砸了个茶碗,好个至仁至孝,这是在激自个儿啊。朝堂的事儿,黄家已经被步步紧逼。合着这后宫,她也说不上话了,天底下有这等事,生母倒要让着儿子了。
“也捡些好物件送过去,哀家总是要给皇帝些脸面。”
永春宫已经熄了大半烛火,只皇后的寝殿还燃着几支,霍云婉换了寝衣,半躺在床上,手里握了卷书在读。
丫鬟候了好久,见其仍不安睡,劝道:“娘娘不如早些歇了罢。”
“也不急,你们下去吧,门外盯着即可。”
“是。”
三四个值夜的丫鬟凑在一处,说些闲话驱赶睡意。
“皇上虽每日都来,但少有留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当然是看中咱娘娘,但又不得不顾着子嗣啊。”
“那皇后娘娘也没子嗣啊。”
“你可轻声点,吼那么大声,里头听见。”
“我所的是事实,皇上要真爱娘娘,总该在永春宫多歇几晚,宫里第一位皇子合该是娘娘的才对。”
“合该合该,你是什么身份,道编排起皇上皇后该做什么了。”
“我说也是,皇上要不看重娘娘,能因为娘娘几句话,就去雪娘子宫里大行赏赐了?可见这后宫,最疼的还是娘娘,雪色那狐媚子爬上去也翻不起浪花来。”
“你道不是嫉妒雪娘子,成日说她的不是。”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我就是看不过咱娘娘好心搭救她,她倒好,背地里勾引皇上。”
“我听说,晚间太后也送了些赏过去。”
“怕是要复位了”
“哪儿就是复位.我看更上一层楼才是真的。”
霍云婉揉了揉肩,觉得烛火太亮了一些,自个下了床,又盖灭了几支。可惜了中午那碟雪菜银芽,又是只动了一筷子就得丢啊。
九连环(二)
宁城来信,如今都是递往霍云昇手上的,只是他不敢自作主张,事事还得与霍准商议罢了,且今日信上所言,实在有点难以启齿。果然霍准一看,当即怒发冲冠,将信扔回地上,大喝一声:“拓跋铣小儿到是敢讹我霍家”。拓跋铣年岁与霍云昇相差无几,他这一句小儿倒还真是喊得很符合事实,不全是看清。
只是胡人不比中原宗族观念强,拓跋铣自十四五分封,二十岁回大都继承王位,其人情练达远比霍云昇高出不少。
要说信上所求,也无非就是那些东西。找个妥当的人,扮作农人客商过去便是了。梁对零散行商一向看的不严,以前底层的人以物易物也是时有发生。只是这两年,鲜卑和西北那块地的贫民百姓大多国仇家恨,便基本没人走动了。
问题就是,拓跋铣要的太多了。便是羯人现在光明正大的与梁通商,限市令一下,一年也要不了这么多。而信上索取之数,竟然还是要霍准三个月内办到。
于朝廷而言,一些重要的物资,是有律法规定的,凡数额达多少,必得当地官员盖印许可,才能放行,这也是为什么羯族上京的原因。梁地处中原,农耕盛行,只要不遇上灾年,基本是仓实衣足,国泰民安。胡人却久居塞外,以放马牧羊为生,加之常年风沙,难免缺衣少食。对比之下,是该成为梁人附庸,朝税纳贡,指望梁赏饭吃。
偏偏那块地适合放马牧羊,且胡人内部争抢之事又多,养的胡人五部几乎个个骁勇善战。既然双方各有长短,那心甘情愿成为附庸之事,就成了一纸空谈不仅不想当个附庸,甚至还想入主中原,改朝换代。
双方天长日久的你来我往,就成了如今局势。梁除了在钱粮等物上处处加以限制,更是在举国之力在西北常年囤兵,以固河山。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就算同族了,心未必也就是同的。西北兵力一多,胡人倒是防住了,京城又岌岌可危。若镇守西北的将军一朝要反,龙椅上那个人,还真是难有招架之力。故而京城、西北、胡人三方反倒形成了一个巧妙的平衡衡。双双结盟,又双双防范。
天之道,就这么有意思。
直到魏塱登基,雷霆手腕将西北一分为二,自以为先解京中之困,又能将胡人化整为零,实属妙棋。实际上,不过就是三方博弈换成五人玩牌罢了。玩的好,他操控西北,三对二。玩不好,就是一打四,反倒比以前更尴尬。
好在现在局势似乎对魏塱更有利些,起码沈家和羯族现在都是自家的。只要京中御林卫威胁一解,霍家与鲜卑连手也不是什么大事。
霍云昇从地上捡起信,搁到一旁,这东西毁与不毁没那么重要,信上是自家弟弟笔迹,内容自然经过修饰的,便是让人拿了去,也惹不出什么大的乱子。倒是他这会也十分气愤,道:“先莫说霍家能不能筹备这么多,便是有,也不能给了去。万一他拿到手之后立马带兵起战,皇上此时绝不会遣沈元州派兵,霍家危矣。”
他说的是霍家危矣,而并非宁城危矣。霍云昇自己都没意识到,少年入仕,许的是一心报国,新帝登基,他也并未忘匡扶社稷。至于陷害薛家?那是权力之争。薛家能做的事,霍家也做得。天下之大,并非薛弋寒一人能撑。死,便死了。
而如今,君臣嫌隙之前,他想的是如果保霍家朝堂不倒,从未想过假如鲜卑攻梁,沈元州按兵不动的话,那一带,惨剧不过三年又要重演。再严重点,拓跋铣拿下霍家之后再连五部,打沈元州一个措手不及。梁半壁江山都要失去,哪还有什么权,哪有什么利。这事并非不可能,谁能保证羯族就一心依靠梁了呢。
可这个时候,他能想到的,不过一句霍家危矣。
霍准喝了些茶,在椅子上顺了顺气,也稍微平静了些,他比霍云昇看的更远些。此刻小有失望,倒不是为了大义,只是觉得霍云昇思虑尚不够周全。但想想大儿子不比云旸熟悉军中伎俩,而是一直在京中,有所不足也正常。
霍准道:“给自然是不能给的,拓跋铣怕也早准备好我不给了,这么狮子大开口,就是吓唬一下我,尽可能的多给,你又何须担心。”
“那爹打算如何处理?”
“先找底下人筹备着,放云旸那总是有用处。结交拓跋不过是看着点沈家,难道还能作茧自缚不成。你且先放下这事儿,我自会修书给云旸,倒是御林卫那头怎么样了,京中的事,总是更要紧些的。”
霍云昇点头称是,道:“这几年大大小小都是霍家的人,皇上一时半会想要插人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唯有那个李阿牛比较棘手些。理由充分,御前红人,不好过于刁难。”
霍准沉吟了片刻,仔细回忆了一下上次带小女儿进宫的情形,似乎皇帝不想设计的太过明显,故而并未安排什么人在这次事情中立功。想想也是,如果有意借着此事把心腹安进来,只要要找个稍微有点头脸的才好,总不至于抓个巡城卒子来担大任,莫不是当真就是那小子行大运了?
霍准道:“上次云婉倒是并没说到这个人是皇帝安排的。”
霍云昇明白霍准的意思,恭敬道:“是,已经派人去查过了,底子干净,和苏凔倒是有渊源,但苏凔其人,爹是知道的,中了状元那么久,李阿牛还是在巡城,住的地方还不如霍家马厩。问过当天执事的人,当天确实是在那块当值,若要说巧,那就巧过头了。”
“他昨儿该到到职了吧,可有看着些。”
“自然是看过的,人倒算激灵,身手也还过的去。只怕皇帝起了栽培的心。”
“呵”。霍准笑了几声,道:“人如今在我霍家手中,皇帝要用,总得问问霍家怎么看吧。”
“儿子也这么想,既然尚未死心塌地,倒不如霍家也示好,收归己用,免得下手不太干净,反而节外生枝。”
做起这些事,霍云昇倒是擅长,霍准也就再没多交代,索性那李阿牛不过普通人一朝登了天,大多是哄上几句就晕头转向,也不值得多费口舌。倒是云旸那边更为操心。
军需是朝廷的事儿,吃喝用度都有定数,如今要借着商的名义自己囤,被发现了,就有私养亲兵的嫌疑了。所以除了擦干净自己屁股,还得替那些商也擦一擦。霍家此前没有与此行当打过太多交道,打听了一下,京中名声高点的苏家居然已经被沈家先下手为强,直接送到了皇帝面前。
霍家的境地,还真是难上加难。云旸防着沈家不说,他还得找个人去治治苏家。要放在以前,当朝相国想要为难一个商人,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偏如今苏家马车行的是皇字,儿子带的是官帽,这就难办了。
想到此处,霍准看着霍云昇叹了叹气没说话。他霍家明明权倾朝野,怎么反而难起来了。
霍云昇道:“爹可是还要什么担心的。”
霍准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京中事也没其他的。你快些将御林卫都处理的稳妥些,找个理由去一趟云旸那,呆些日子也好。”
“何故要去那边。”
“皇上做这么多事,无非也就是防着我霍家,现如今后宫还无皇子,你我还能当真推另一位王爷不成。若御林卫尽在掌握,你人在不在京中也无所谓。去云旸那呆些日子,一来,与拓跋铣打打交道,二来,做给皇帝看看,霍家已经将京中权力放下,他总该安心些了吧。”
“爹说的是,我自会在御林卫中找个信得住的人接手。倒是妹妹那..”霍云昇试探道:“爹不与她再商议商议么。”
霍准已经起了身,道:“商议也没什么结果,我倒是想,难道皇帝还能让她生个儿子么,真要生下来,怕是我霍家要连西北都交出去,皇帝才能安睡。顺其自然吧。你若闲暇,倒是留意一下还有什么商户扶的起来,既然沈家找了,霍家总是免不了要找”。这会他颇有点可惜,霍府这么多年,来送银子的也不少,可都是来求人的。哪能料想还有求回去的一天。
正说着要走,下人跑进来又递上一封信,道:“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
霍准面有不喜,前几日才进宫见过,当时还交代既然皇帝起了疑,宫里来往便少些。什么事儿又要特意修书回来,落人眼线。
霍云昇等霍准看完,道:“云婉提了何事。”
霍准将信交给他道:“倒也是顾着家里,你去处理吧”。说着大踏步出了门。
霍府院子里,霍云昇的小儿一个五岁,另一个也是快三岁了,见了爷爷,一起冲过来要抱抱。隔辈亲,霍准刚刚在书房对着霍云昇还少有慈色,这会却是一手搂着一个,满脸笑意的喊着俩个娃乳名亲
霍夫人慢慢走过来笑道:“云昇小时候可不见老爷这么疼着。”
“儿子有儿子的活法。”
“如今云昇都俩个儿子了,云旸的亲事也定下了,这府上什么时候添个小孙女才好。云瑶大了,都不粘娘了,倒叫我一天天的操心。”
“女儿……”霍准正要说,才说了两字,语气又停滞住,假装去扶了一把孙子,防他摔倒。才继续道:“女儿大了,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刚刚云婉来信说宫里太后与皇帝母慈子孝,只怕黄家在朝堂上也要与爹爹多有不和,又说知道爹爹为行商一事发愁,在帮着想办法,已有人选,过几日就到府上。请爹爹娘亲爹爹莫要过多操心,好好保重才是。
大女儿,终是为着霍家的。当年之事,也是自己,一时昏了头。魏熠不到场,那就是上天不帮霍家,他收手就是了,他当时怎么就没收手!
霍准皱了眉,他当时是急了。病急乱投医,魏熠没有及时到,不代表一直不到。不如….不如先…….先把事做了。反正都是栽赃,灌醉了魏熠也记不得经过。于是,府里下人爬了自己女儿的床。且最后,魏熠也没到。
他长长叹了口气。怀里娇儿作势要哭,道:“祖父不喜欢孙儿了。”
霍准赶忙换了脸色,手轻轻拍着道:“喜欢喜欢。祖父最疼的就是你呀。”
没到不要紧,他的女儿云婉到了。最要紧的是他的女儿母仪天下,而不是当晚另一个人是谁。
霍云昇在书房里头看完了信,丢到一旁香炉里烧了,也没多想其他的。都是为了霍家,要是云婉送来的人可堪大用,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九连环(三)
黄府的光景,倒是比霍家好上不少。如今天下太平,朝堂稳定,龙椅上坐的人流着一黄家血,手里还捏着约十万兵马一日之内便可赶到京都。如此,是既无远虑,也没什么近忧。
偏黄靖愢觉得自个儿近几日在朝堂日子不太好过。也不是很不好过,只是比起以前差远了。皇帝刚刚登基之时,事事倚重黄家。黄老爷子早已退位,自然就是他这位舅舅说了算。
身在吏部,总免不了那些鸡鸣狗盗之事。金銮殿上地儿就巴掌大,能站几个人?站一个上去,可不得有个人走啊。偏偏那地又是个靠人声音吃饭的地儿,谁的声音大,是碗里的饭就要好吃些。黄家捧了位天子,图的是给别人分饭的权利,如今皇上似乎不仅想把这个权利拿回去,还想把黄家手里的碗给砸了。让别个看看,只有他自己,才能吃饭。
儿大不由母,也是没办法。但好马跑的再远,总还有个缰绳勒一勒。妹妹不过求个太后的身份,魏塱一拖三四年不给,也随他去了。如今是好,他举荐的人,非但不用,还直接丢到最偏的地儿,流放了。这细下来一想,合着黄家的人零零散散被清理了不少,严重点的直接砍了也有,这天下,到底是不是黄家打下来的?
黄靖愢比霍准年岁相仿,与黄老爷子已经是多年父子成良友,说话自然就随意一些,不比霍府两人泾渭分明。
黄老爷子年事虽高,身体倒还硬朗,坐在椅子上,半闭着眼享受傍晚清风,对儿子的气急败坏颇有几分不屑。道:“免了也就免了,何必计较,够啦够啦,咱又不缺点啥。他总改不了是喊锦儿一声娘的,能为难到哪儿去。你说的这些话,我也就是听个一半,剩下一半,当这风吹吹。”
“爹!”黄靖愢拂了一下袖,道:“当初是咱和霍家送塱儿登基,你可瞧见霍家什么光景,就说那鲜卑一事,别说霍准,我这老脸都挂不住。塱儿要真有点心肺,叫了霍准去书房私下说说便也罢了,在金銮殿上发那么大火,倒叫其他臣子看笑话。”
黄老爷子没有睁眼,手却重重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喝斥道:“怎么说话的,什么塱儿,塱儿也是你叫的?你是肆无忌惮的日子过久了,越发没遮拦了不是。”
“儿子不是那个意思。”黄靖愢嘴上服软,心里却有几分不服气。先帝爷皇子不少,太子又太过优秀,加之魏塱排行第六。当初就是想破头,那也没谁想到魏塱能登基啊。
一个成不了皇帝的皇子,身份对于自家长辈来说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且自己与妹妹自幼要好,这声塱儿,那是从小叫到大的。如今在私底下,都喊不得了,父亲这也是太苛刻了些。
黄老爷子看不见黄靖愢脸上表情,却知他肯定在心里头不如意。自己这个儿子啊,也是宠了些,看不见那些不吐骨头的事儿。这也没什么办法,南下的地儿,又不用打仗,养着兵就是平平民乱,救救天灾。只要西北掌兵的人一日跟着皇帝,那点兵力对京城就翻不起什么风浪。故而不会引皇帝猜忌,掌权的人都过的极其悠哉悠哉。
梁先帝在时,惯来是当甜头给底下臣子的。魏塱登基之后,着重扶持了些。只怕黄靖愢还当是巩固黄家权势呢,实际上不就是防着霍家拿了西北么!可这后来啊,他那位外孙真是快好料,短短数年就另立沈家牢牢压住霍准。这哪还能剩黄家什么事儿?不过就是在那摆着备着而已。
库房里头的东西再贵重,那也不如手上日日倚重的好。
黄老爷子对这些门儿清,却也懒得与自己儿子多说。好好的吏部在手上捏着,百官少不得要给几分颜面。为人臣子,能从天子手里分点东西,把碗端的稳当点就行了,黄家又不比那些武夫出身,还想个什么上马定天下,何苦来哉。
黄老爷子道:“既已经为人臣子,那便终身是臣子了,怎一天天的还想着自个儿是人舅舅?你妹妹也是,非要当娘。”
黄靖愢听黄老爷子提起淑太妃,免不得郁结更甚,前几日之事原是理所当然,皇帝的生母为太后,古往今来的都是这么个礼。偏偏魏塱为了博个名声,就丝毫不顾自己娘亲的名声。倒要妹妹求着自己借后宫之争相逼,才逼出个太后来。黄靖愢道:“爹既说起妹妹,就该知道妹妹心中所想,皇帝一拖再拖,前几**不得已才尊了妹妹为后,他是皇帝,难道就不是为人子了。”
黄老爷子随着风向微微摇头晃脑了一阵,道:“当什么人子,他的嫡母早就尊了太后,天下人都知道的。这事儿你要早些报与我知,我断然是不许的,你呀……如今做过便也罢了,倒还回来振振有词。”
“爹!”
“罢了罢了,你与我说这些,也就是找个人抱怨两句。我可是听的耳朵生茧,如今黄家你主事,我且要求你给我老爷子一口饭吃。”
“爹说的这是什么话”。黄靖愢缓和一下语气,走近了几步道:“儿子是来与爹商量。如今朝堂事多,上次事情过后,皇上似乎有意清洗一下御林卫。黄家与霍家当年也是共谋大事,儿子少不得要给相国几分颜面,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
黄老爷子总算把闭上的眼睛睁开,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黄靖愢,好半天才道:“你呀你!你要是有霍准半个脑子,也不至于给人耍的团团转。咱黄家是什么人,霍家又是什么人。”
“咱黄家比霍家差在哪,当年是霍云昇劳苦功高,那我黄家也不是坐收其成啊,再说没有咱家军权,万一薛弋寒…….”
黄老爷子终于坐不住,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道:“你是这三年被人捧的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是不是,以后但凡霍家的事儿,你不要牵扯,皇帝要怎么用,就让他怎么用。便是要把你这个吏部侍郎撤了,也给我受着”。他临走尚自愤怒,指着黄靖愢脑门沉声道:“不成器!”
黄靖愢站在原地,他都过了不惑之年,这般被父亲指责,实在是好多年没经历过了。且父亲非但不指点自己一二,倒还口口声声帮着魏塱说话。说是君臣,难道就能违了祖宗定下的辈分去。再说要不是当年......魏塱哪有这个君当。如今这般折腾霍家,真要是折腾完了,他还能由着黄家好?连自己生母都不善待的白眼玩意儿。
再说朝廷给的那点银子能干什么,这偌大的一个黄家,还不是人来人往朝着自己手上递养起来的啊。爹老了老了,倒是不知苦了。
黄老爷子往屋里走着还暗自骂着“真是没个成器的”,几个孙子辈也是看不过眼。还自以为天子娘家,手握重军。就南方那几个温柔乡,猜都猜的到那几个儿子成了什么样。好好的富贵不安稳想着,倒一天天的找事。也不想想,只要梁还在,黄家就永远是皇家外戚,哪怕是天子驾崩,下一代也得尊一声先帝,不敢不尊黄家。
只要家里人不作妖,稍微出点力,自幼代代荣华不尽。这倒好,自去找了不安乐来受。他突然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当初把大儿子扶这么高。这高处的人,自己站不稳,摔下来还得砸死一片其他人。
他这把老骨头啊,花甲了还不能过个安生日子,得看个空档将京里人换换才行。
九连环(四)
苏府虽常年冷清,但苏姈如在的地儿,大多是喜庆的。毕竟苏夫人见了谁都是那副观音佛笑,她生的又美,更添几分慈色。这会虽一叠子账目看的头大,脸上神色仍未露疲态,反而有些喜不自胜。
苏远蘅刚从外头回来,见她还在忙,也并未退出,如今事多,便是不能分心也要分一分,拉了把椅子道:“沈元州的人已经找了来,没说是上头指使,反而做出一副自个儿贪婪,要苏家供着的意思。”
苏姈如停了笔墨,抬起头道:“这么快,今年的份额就用完了”。说着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写写算算。这五月底了啊,新账叠旧账的,整半年的都得清一清,她都忙了好些日子了。偏有些事儿又不能交给外人,都活到这份上了,还是免不了累,偶尔想想,人这一世都不知道图个啥。
苏远蘅一改在外头那副温润相,坐椅子上冷着脸道:“能有什么份例,户部那帮人根本不知道生意是怎么做的,就按羯人的人头算,多给一丝一毫也不行。就不想想这一路,又是山水,又是官吏,走一路,损一路。能剩下五成,那都是掌柜的会办事儿了。”
这账可不就是难算,本是有一笔记一笔,就行了。偏偏哪家的账都得拿昨儿补个今儿的,再把今儿的扣下算到大前儿去。颠三倒四,变黑为白。宋家买的得安李家头上。送往东边的得说是北面拿走了。苏姈如笑容不减,却难得微微叹了口气,今年上半年的生意,怎么就比以前还难做了啊。
她慢悠悠的继续做着手头事,苏远蘅却是不耐烦,道:“依我说,苏家就不要再参合这事儿,谁乐意去,就让他去,反正大把人盯着这个肥缺,只要苏家不拦着,沈元州不会不顾念人情的。”
“人情?什么人情”?苏姈如抬起头来狐疑的问了一下,不等苏远蘅回答,又低下头去算账。
苏远蘅再也忍不住,冲上来将苏姈如手底账本扯出来丢了老远,还不住手,又去丢桌上的笔墨等物。一边扔一边怒道:“都是假的,你在这装什么样子,我说着事情,你就不能停停吗?”
苏姈如看了看胸口沾染的一点墨迹,还是那般笑着看苏远蘅道:“你呀,怎就非这么着急”。说着站起来去捡被苏远蘅扔到地上的那本账目。捡起来抖了抖一看,刚刚写的那一页已经被画了重重一道,有个名字看不见了。她拿着坐到一旁,道:“你看,我编了一个上午的东西,可不又得重新编。”她说的是抱怨,可语气没有半分厉色,倒真真是慈母做派。
苏远蘅将头侧向一边站了一会,苏家多年来就这模样,他忍的了也要忍,忍不了就忍一忍再忍着。为什么人要被生下来,他对这一切早就厌倦,却敌不过那句“远蘅是苏家唯一的儿子,娘不叫你去,能叫谁去?”
“你说什么情分来着?”苏姈如将捡起来的账本搁到一旁,走到桌前,摸摸壶里茶水尚温,给自己倒了一杯。
“便是苏家不愿意作这种事,想来沈元州并不会说什么,咱们给他找个人就是了。就算他有意见,对皇命阴奉阳违,怕也不敢做的太明显。”
“古往今来,我只见过下位者替上位者背锅,从未见过反过来。”
“什么意思?”
“明限暗不限,是皇帝的意思,沈元州不过是挡箭的。他一个将军,巴巴的讨好羯人有什么意思,还来管着你苏家一年到头买卖多少,你呀,当了几天官儿,也没学到那些人半分本事”。苏姈如不疾不徐道。
苏远蘅对此嗤之以鼻:“皇帝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天下什么事儿不都是他一人说了算”。他想起安城一事。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是这个光景,官字两张口,皇帝是全天下最大的官。
苏姈如并不太在意苏远蘅语气,抬手指了指刚刚算账的案桌道:“桌上有信,最底下压着呢,要是没有,也不知是你那会子丢地下了没,你且先瞧瞧,总也是要你去办的,你爹跑跑腿还行,找人我却是不放心”。说完便用手支着头闭目养神。
累,人又不是铁打的,她可是整整一上午都没个停歇。若不是儿子进来,少不得还要忙活一会。又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也不能让个丫鬟在旁边给捏捏。以至于现在在桌子这么硬的地儿靠靠,都觉得分外舒适。
可惜苏姈如的舒适没有持续太久,苏远蘅快速看完那封信,立马撕的粉碎,操起一个砚台咋砸地上,道:“你疯了是不是,你疯了是不是!”
苏姈如似乎早料到他这般反应,听着巨响,脸上细微表情都没有,还揉了揉太阳穴,才慢条斯理把眼睛睁开道:“你那会说什么人情?”
苏远蘅还想砸点啥,可桌上已经没其他东西,那叠写好的账本,他又下不了手。这东西自己也是经手过好多的,知道要花多少心血才能把一本凑满。他左右看了看,冲到苏姈如坐着的桌子旁,拎起茶壶扔地上,几个杯子也砸了干净,才停下来看着苏姈如道:“你清醒些没?”
里头动静太大,苏银在门口探了个脑袋,小声喊:“夫人?”
苏远蘅有心再拿个什么砸过去,但桌子上空空如也,刚他已经砸干净了,只能回头大喝一声:“滚。”
他的话明显没起什么作用,还是苏姈如轻摆了摆手,苏银才默不作声的将头缩了回去。
“你那会,说什么人情来着”?苏姈如看着苏远蘅重复问道。脸上表情也似乎真的不知,却让人无端生厌。
苏远蘅只觉的自己快要崩溃,没有人情,早就没他妈的什么人情了。他原想苏家退一退,让沈元州另谋高就,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实在不行,苏家不要计较眼前利益,多扶一把想要参合这事儿的人就信了。
那封信,那封信上赫然是霍家,霍家要与苏家连手。虽没写做什么,但苏家能做什么事,不就是给些官老爷源源不断的送钱送物吗?霍家突然找上门来是为的什么,他这会还想不出来。
但既然信上说已经成了,那就双方已经结为一脉,明知沈家跟霍家势同水火,苏家为什么要去讨两家之好啊。若刚刚还觉得能赌半分情意,现在敢退就是死!这圈里人来人往就那些,但凡一个人跑去给沈元州告密,说苏家离了沈家是为了和霍家来往,难不成以他七品还是抬举了的官位,能跟将军抗衡?
苏远蘅气急败坏的指着苏姈如道:“你这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这事迟早会被人知道。倒是沈霍两家都会容不下我们,你为什么要这样!”
“怎会被人知道?投靠其中一家会被人知道是真的,可若所有人都尽在苏家掌握,那就不会有人知道啦。远蘅早些去看看什么人适合摆在这个位置上,免得霍家久等。”
苏姈如轻描淡写的回避过问题,她也不愁苏远蘅不去。这事儿一旦定下来,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苏远蘅冲上前几步蹲在苏姈如面前道:“阿娘,我们走吧。人间富贵,你我不缺,何必非要求个再上一层楼。你这些年,开心过吗。我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儿,我早些结了亲事,生他十个八个孩儿带着。不要再说什么苏家苏家了,天下那么多姓,苏字并不是非要特殊啊。”
“阿爹,这些事,你开心过吗”。苏姈如看着眼前一脸祈求的苏远蘅,觉得这好像就是个轮回。自己问阿爹这句话的时候,好像还没远蘅大呢,大抵是自己的命数来的更早些吧。
苏姈如的爹苏暮景,是苏家三代单传。不过这个说来也没意思,反正苏家代代只生一个,不过那几代运气颇好,一直是个儿子,直到了苏姈如这代,才有了那么点不尽人意。
宅门里头,要发生点什么不测也很正常,何况是苏府这常年人少地广的宅子,里头水池假山不计数,那小儿娇气,一个看不好就没了。听说上几代,可是有这等事发生了。到了后头,都说是上天诅咒,苏家得了人间巨富,便享受不到子孙福泽,亏得他家一直做善事,才勉强代代给个独苗不至于断了香火。
难得苏姈如平平安安长大了,听得最多的那句话与苏远蘅所听相差不大,都是“你是苏家唯一的指望。”
幼时不觉,再大点就要跟着苏暮景东奔西走,问的也相差不大“阿爹真的开心吗?”
想是问的多了些,苏暮景终于放在了心上,回问道:“什么都有,为什么姈如觉得不开心?”
“因为做的事情全都是不想做的啊。”
她不想去编排账目,也不想去看人脸色,甚至到后来连吃饭喝茶都不想去了。手碰到的任何东西,第一个想的不是自己喜不喜欢,而是:这是哪家哪人的心头好,下次得惦记着送过去。
说是什么都有,实际上有过什么?
苏暮景也不恼,笑笑道:“你看有几人活的欢喜,就说昨日遇着的那个农夫,他卖了一年的收成,还买不得你头上一朵珠花。再说前天我带你去瞧的那个大人,他治下的地盘出了歹人,有心要重办,却听说是上头红人的亲戚。哪有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爹爹可以的,苏家已经什么都不缺,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儿,既不当农夫,也不做大人,只管做点自己喜欢的。”
“快些算你手头的账,你是苏家唯一的女儿,不该想这些。”
怎就不能想?非但可以想,还能做。她真找了一块山清水秀的地儿,哄骗着苏暮景住了几日,闹着再也不回去了。什么苏家,什么生意,通通不要了。
苏暮景挣扎了些时候,许是那地实在风景秀美,他竟真起了退的心思。女儿正值芳龄,若真做个江南富足翁,当真世间美事。
没有人在与虎谋皮之后可以全身而退。当时的苏姈如尚不明白,但苏暮景肯定深知。他想赌一把,不惜把私家账目交出去供那些达官贵人打消嫌疑。
他输的惨烈,被一人放过已是不易,何况苏家牵扯的是京中众人。这个官员拿过苏家银子,那个官员得过苏家送的美人。听说苏暮景要走,唯恐走到远些的地方把这些事抖落出来,怎么能放他走?
全力倾尽,他保住了苏姈如在京,并未能送苏姈如去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苏姈如想摸一下儿子的头,却并未动手,只是笑着道:“上月苏府给进贤知府大人送的,是一万两雪花银吧。可还抠着苏家的商队?”
“早已放了”。
“那你说他能放苏家吗。”
苏远蘅沉默良久,站起来退出了屋子。
没有人可以放过苏家,库房里那厚厚的一叠账目,上头名字覆盖朝野上下。如果可以用来要挟别人,那就是人间利器,如果不能,反而成了自缚的那颗茧。缚的苏家要么成蝶,要么腐烂。
有些人,一世为弓,世世为弓。弓只有等弦断了才能退,或者,成为最锋利的那一把,让每个人在拿捏这把弓时都得掂量掂量,会不会割伤自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