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祸起萧墙(十)
“打!给我打!……给我往死里打!……”
沙包后的武长胜光着头,敞着怀,肩缠绷带,手里提着一支打烫了的花机关枪,指挥着鼓楼上的士兵拼命朝下射击。
他的嗓子干哑,嘴唇皲裂,浑身上下布满了血迹。
对面忽然停止了进攻,而后,一堵残墙后面,忽然晃晃悠悠地伸出一个白铁皮做的拐脖喇叭,里面传出嘶哑的吼声:
“国军弟兄们!——
我是八路军大队长鲁大明,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突围无望!
我希望你们珍惜生命,不要做无谓的抵抗!放下武器,我们绝对保证你们的安全!”
武长胜踏上一步,气涌如山:“放屁!老子还有三百多人马,还居高临下,弹药充足,怎肯降你八路!有种就攻过来,看看老子不杀你们个血流成河!”
鲁大明没有搭理武长胜的挑衅,继续喊话:
“弟兄们!小鬼子犯我中华,无恶不作,你们郭司令却助纣为虐,勾结日伪进攻我根据地,我们是被迫还击!……
咱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我给你们三分钟的考虑时间,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我们一定放你们一条生路!”
郭军纷纷停止了射击,开始交头接耳。
武长胜大怒,一把推开一个机枪手,操起重机枪朝残墙打去。
“突突突——突突突——”
重机枪打得又刁又准,把残墙打得渣士飞溅,铁皮喇叭瞬间就变了形。
“好哇!这龟孙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狗日的,待会儿就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号兵!给我吹冲锋号!”
鲁大明一边快速的为花机关枪压上子弹,一边大声命令道。
“滴滴答滴滴——滴滴答滴滴——”
一阵嘹亮的冲锋号响起,四周响起连片的喊杀声:
“同志们!冲啊!——”
“杀呀!消灭刮民党!——”
“活捉武长胜!——”
守军大惊,各式武器寒光闪闪地开始瞄准,眼见又是一场无可避免的血腥厮杀。
奇怪的是,对方居然干打雷不下雨,只管把手榴弹雨点般的拋来,却没有人冲锋。
“轰!”
“轰!轰!轰!——”
鼓楼周围响起一连串的爆炸声,一时间烟雾腾腾。
爆炸声渐弱,仍然不见一个人冲锋!
正准备扣动扳机的郭军全都傻了眼,他们愣愣地看着四周,谁也不知道八路在搞什么鬼?
变故,突然就发生了——
随着一连串“嘎嘎!”的大叫,天空中忽然飞来数只模样奇怪的大鸟,它们剧烈地扑扇着翅膀,身后带着一连串耀眼的火葫芦,就像一条火龙在空中飞舞。
不知什么原因,那些火葫芦不但越烧越旺,而且不断有火星子溅落,就像是天女散花,即绚丽又恐怖!
说是恐怖,是因为那些鸟儿飞的极快,而且惊恐万状,随之带来的是一连串的火星子。
它们无不感受到生命受到巨大的威胁,全都拼命地扑动着翅膀,拖着长长的火龙连飞带叫,直愣愣地扑向阁楼。
它们有的窜上屋顶,有的径直飞入阁楼,在大殿里胡乱扑腾。
一股股油点子洒落在身穿黄色军装的士兵身上,嗞嗞作响,浓红色透明汁液蒙着蓝色火焰,不停地迸溅,一下子烧穿了军装,又蚀进皮肉。
“啊呀!——”
“碍呀!——
“烫死我啦!救命呐!”
被烫士兵大喊大叫,疯了似的在地上打滚,有的拼命挣扎,指甲乱挠,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阁楼里瞬间就炸了锅,士兵们四散奔逃,甚至为夺路而逃而厮打起来。
武长胜惊呆了,一瞬间如遭雷击,好在他力大无穷,双手一较力,就将一个沙包举过头顶,一边遮挡着油点子一边定晴观瞧。
他很快就看明白了,七八十米外的几颗大槐树上,有人正划着洋火点燃鸡屁股,另有人握着公鸡奋力向前掷去。
只在一瞬,又有两只大公鸡扑扇着翅膀亡命而来。
武长胜惊呆了,一时间头痛欲裂,他青筋浮面,吐沫星子横飞:
“妈的,八路在放鸡!给我打!朝那边——”
然而,他的喊声招来的却是对方枪声,刚才还沉默无语的对方阵地,刹那间火力全开,几挺轻机枪发了疯似的拼命射击,把阁楼打的碎屑横飞……
阁楼对面,着着已经连成一气的火势,廖政委和两个战士大气不敢出地趴在残墙后面,呆呆望着远处惊心动魄的战场。
两个战士早就顾不上他了,可是他,却完全惊呆了,石化了……
不断有火鸡凌空杀到,发出尖厉的嘶鸣,随即引来守军颤声尖叫。
“我的天呐,打得真厉害……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一个战士颤声道。
“我靠!……你啥眼神?那不是打得厉害,是烧得厉害!”
“这些火鸡真是英勇,个个都是好汉,冒死杀敌!”
“我靠!就是有点,嘿嘿……太残忍了……”
两人正说话间,警卫班刘福班长背着战士孟大脑袋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边跑边喊:
“马乐!赵世根!快过来帮忙,孟大脑袋烧伤了!”
孟大脑袋似乎很不满意:“哎呀!刘班长,我的伤不重,非把我弄下来,我还没过瘾呢!”
两个战士赶忙跑了过来,帮着班长把孟大脑袋放平在地,用刺刀挑开他的裤子,发现烧的还挺厉害,足有巴掌大一块地方颜色青紫,周围还有一大堆水泡。
两人赶紧找来卫生员帮孟大脑袋包扎,裹绷带时孟大脑袋疼得龇牙咧嘴,马乐一边帮忙一边揶揄道:
“我说孟大脑袋,还说不重,都疼成这样了!我说,怎么烧敌人倒烧到自己了?”
孟大脑袋一脸的惭愧:“嗨!都怪我太粗心!”
孟团长本来弄得挺好,我们按他的嘱咐,在大公鸡屁股上拴一串棉球,又浇上煤油,连大公鸡身上也浇了个透。
扔公鸡前,先点燃棉球,开始火小,一两秒后才会烧到大公鸡身上。
谁知我抛第三只公鸡时一不留神直接点着了鸡屁股,结果火太大,一下子把自己给烧伤了。”
“噢……怪不得掉下那么多火点子,原来鸡身上浇了煤油啊!”
“嘿!可不是嘛!鸡在半空时火就烧到了屁股,火越着越大,鸡越烧越疼……
鸡是怕火的主儿,屁股被点着时就受到惊吓,奋力扑腾想找个落脚处,所以朝着旁边的阁楼飞得很快,很有劲……
后来火烧到肉上,鸡就扑腾的更欢了,到最后翅膀都烧坏了,两条腿还在拼命跑,我的天!想来也挺残忍的,鸡算是立功了……
孟团长说,回头给鸡立个牌坊,以示表彰!……”
孟大脑袋说的吐沫星子飞溅,此刻他已完全沉浸在方才的快感之中,对于身上的伤痛,己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好!……真绝!不过,这大公鸡可不是省油的灯,又爱扑腾又爱叫的,你们是怎么让它们事先一声不吭的?”
“嘿嘿!这孟团长早想到了,先弄个套,套住公鸡的嘴巴和脖子,脚和翅膀也绑上,放的时候再解开!”
“哎呀!这孟团长,真高!大公鸡整成了武器,我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还是第一次听说!……我说,孟大脑袋,你也姓孟,脑袋还那么大!咋就想不出这么好的主意呢?”
“切!这孟团长是谁呀?我能跟他比?……人家天生就是当仗的料!打娘胎里出来就了不起!
我敢说,这法子……嘿嘿……可着咱军分区,除了孟团长之外,恐怕没人能想到!”孟大脑袋感叹不已。
“嗯,就是!……我说!跟孟疯子打仗,真他娘过隐!”马乐也感叹道。
“可惜呀……”孟大脑袋摇了摇脑袋,”这孟团长要昰当咱们的大队长该有多好啊!”
“你小子说啥呢?你个白眼狠!……鲁大队长对咱们也不错?”刘班长怒道。
“唉……不错是不错……可就是……我怎么说呢?……
我就是喜欢跟孟疯子打仗!甩开膀子干就是了,即痛快又过瘾,还净打神仙仗!……”
孟大脑袋摇头晃脑地感叹道,一副心醉神往的样子。
赵世根忽然忧心忡忡地说:
“哎呀!我说……这孟团长不会受到处分吧?毕竟他下命令抢鸡,那可是犯纪律啊!”
对面的孟大脑袋火冒三丈,照着赵世根就是一掌:
“你狗日的说啥呢?嗯?……你哪只眼睛看到孟团长下命令了?再胡说……再胡说我抽你!”
赵世根觉得委屈,捂着胸口申辩道:“我……我才不会说呢!我就是怕有人打小报告,害了孟团长。”
刘福神色一凛,板着脸道:“谁敢?……我拍死他!……回头跟大伙都说说,谁也不准乱说!”
听了班长的话,赵世根兴奋地挺了挺身子:“就是!谁要敢乱嚼舌根子,我扇了他!”说着,用手比划了个切的动作。
马乐忽然压低了声音:“我说,咱教导大队一准没谁会乱说,就怕是有些人?……”说完,他怯生生地回头瞟了廖政委一眼。
刘福哼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说:“哼!……准要是敢打孟团长的小报告,就是跟咱整个教导大队过不去,咱的吐沫星子都能淹了他!”
眼看火鸡漫天,火花四溅,耳听几个战士议论纷纷,趴在墙头上的廖政委脸色也在随之不断地变化……
他突然意识到,似乎每双眼睛都在看着他!
望着眼前的一切,他不能不油然而生一种异常尴尬的感觉。
同样是赶鸭子上架,同样是第一次和教导大队打交道,可他和孟占山留给战士们的印象,居然差别这么大。
这对他太突兀了,并在他的内心引发深深的震撼,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在战士们心中,那个家伙是何等的召人爱。
唉,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对他的违纪,又该怎么样处置呢?
是上报军分区?还是烂在肚里?
漫天的火花中,廖政委眉头紧蹙,一筹莫展……
第一百六十四章祸起萧墙(十一)
阁楼的大殿多是木质结构,大殿上的椽木支柱见火就着,阁楼顶上也落上了火鸡,落哪哪着,不一会儿就火焰腾腾了。
红红的火苗越烧越旺,并从阁楼开始蔓延,很快整个鼓楼便烟雾腾腾,火光像疯长的蘑菇似的开始四处舞蹈,冲天的大火使外面的天空变得亮如白昼。
原本占据地利的国军,瞬间便被火烧连营,鼓楼内外成了一片火海。
鼓楼里的国军完全呆不下去了,纷纷跑出楼外向后面的跨院里逃窜。
嘹亮的冲锋号响起,战士们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完全包围了跨院。
鼓楼后面是二六二团团部所在地,里面是两进出的跨院,外院尤其宽大,四周高墙环绕,墙高逾丈。
一夜的战斗已经临近结束,此时,天已大亮。
鲁大明在做最后的喊话:“国军兄弟们,你们已山穷水尽,放下武器,八路军优待俘虏!”
武长胜犟得很,在院子里大声怒骂:“我呸!我堂堂国军团长,宁死不降!你们来打好了,老子临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鲁大明冷笑一声:“哟嗬,还他娘的挺悲壮?你团长怎么了,老子还大队长呢,让你缴枪,委屈你了?他奶奶的,再不缴枪,统统消灭!”
鲁大明的一番夹枪带棒显然激怒了武长胜,他狂叫道:“娘的!不就是一死嘛,来吧!老子跟你们决一死战!”
鲁大明显然也被激怒了,他扭头冲孟占山大喊:“团长!这帮狗日的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打吧!”
孟占山还在犹豫,皱着眉头说:“强攻不太划算,让我再想想。”
鲁大明拍了拍胸脯,轻蔑地说:
“团长,就这么巴掌大点地方,狗日的顶多还有二三百人,待会儿我喊一二三,叫战士们一起投弹,一分钟之内把手榴弹都甩出去。
嘿嘿,我倒要看,还能剩几个毛人?”
孟占山乐了:“好!这一招不错!你们把弦拉了等两三秒再扔,让手榴弹个个凌空爆炸,让狗日的躲都没地方躲。”
鲁大明大喜过望:“哈哈,团长,还是你精!这手榴弹一甩完,我立马就带人冲进去,几挺机关枪打头,火力绝不中断,他奶奶的,我们两个营对付几个残兵败将,如果五分钟之内解决不了战斗,您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孟占山的眼睛瞬间就眯成了一条线,夸赞道:“嘿嘿,好!这话提气!我同意你的打法。记住……必须等手榴弹扔完再冲锋!尽量减小伤亡,听见没有?”
“听见了!您就瞧好吧!……听我命令!手榴弹!准备——”
隐蔽在跨院四周的战士纷纷拧开手榴弹盖,同时压上子弹,瞪大眼睛注视前方。
两个营,上千颗的手榴弹,只等鲁大明一声令下,就会连续掷出。
可是,就在此时……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娇咤:
“弟兄们!郭司令来电报了,他马上就会派兵回援,我们一定要坚持住,绝不能给国军丢脸!准备战斗——”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天……
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支穿云箭,在百转千回中一飞冲天,在穿透孟占山心脏的同时,把他的魂也带走了……
孟占山惊呆了,他把嘴巴张得老大,一下子就愣住了,他的呼吸急促得几乎不能控制,他浑身的血管都快爆炸了。
那一瞬,仿佛空气都凝住了。
鲁大明坚定而又短促的声音传来:
“一营先投!二营准备——”
“停!——”
孟占山突然吼喝如雷。
正蓄势待发的战士们全都傻了,他们惊得如五雷轰顶,一个个茫然失措地呆立当场,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瞅向孟占山。
任谁也搞不清楚,他们的团长在搞什么名堂?
鲁大明艰难地咽了咽吐沫,“团长,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叫停?”
“大明,我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再等一等!”
“啊?”鲁大明有些激动,声音迫切地说,“团长,这就是一锤子买卖的事,我军占压倒性优势,他们绝不可能熬过五分钟。”
“再让我喷两句,如果不行,你再打不迟!”孟占山说完,不待鲁大明答话,双手己做喇叭状,冲着院子里大喊:“武团长!我是孟占山,你还记得吗?我想和你谈一谈——”
院子里没有任何回音……
鲁大明大急,“哎呀团长,还跟他们啰嗦什么?时间紧迫!”
孟占山没答理鲁大明,继续喊话:“武团长,我们见过!在大王镇比武大会那次!你还记得吗?”
鲁大明急了:“团长……”
孟占山大怒,还没等他说完,就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你还有完没完,一边待着去!……”
武长胜的声音突然从院子里传来:“噢,是你呀,凤凰村的孟司令!我听出来了!我的天呐……你怎么干上八路了?”
“正是!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我有几句话想讲给你听,你愿意听吗?”
“孟司令,你是条汉子!当年能在黑水河干掉鬼子两个小队,就凭这……我服!
还有,你那个叫大虎的兄弟当年手下留情,没削掉我的脑袋,我记着呢,我领你们的情!
好吧!……有什么话你就说,我听!”
“武团长,你也是个老手了,以你的战斗经验来看,以你现在的处境和双方的态势,你还有坚守的可能吗?”
“嘿嘿,孟司令,我知道,今天这已经是死地了……可我还有最后一招儿,叫做破釜沉舟!”
“武团长,你也算是一条好汉,我听说,你打鬼子从不含糊,亲手干掉过十来个鬼子。
说心里话,我佩服你,不想让你死在我手上……听我一句劝,放下武器,赶快投降吧,我保证你们的安全。”
“对不起,孟司令,我武长胜是个军人,头可断,血可流,军人志气不能丢,正所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孟占山大怒,脸上勃然变色,抛去之前温和语气,怒骂道:“嘿!他奶奶的,还越说越来劲了!……本来以为你是个汉子,谁知是个糊涂虫!
还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你照哪门子的青?……你小子这么乱引用,文天祥都要从天上跳下来找你!
我说,死在抵抗外辱的战场上,那叫留取丹心照汗青!
与日伪勾结,自己人打自己人,那叫那门子的照汗青?那叫遗臭万年!……”
”我没有和日伪勾结!”武长胜的声音骤然拔高,不服气地争辩道。
“你是没有和日伪勾结,可你们的郭司令却和日伪眉来眼去,暗通款曲,三面夹击我抗日根据地,你小子知道吗你?
放着小日本不打,掉转枪口打自己人,让亲者痛,仇者快,我说,你们于心何忍呐?……嗯?……”
孟占山一口气说完,墙那边是死一般的寂静……
“武团长,你怎么不说话了?嗯?……在我的印象里,你武长胜还算是条汉子。
可你知道吗?当年你弟弟的惨死,完全是伊永贵和闫王寨狼狈为奸的结果,你武长胜和尹永贵有不共戴天之仇……
可是,你现在却放着血海深仇不报,却和仇人联合起来对付我们,武长胜!你那点血性都到哪去了?……你简直是个糊涂虫加大混蛋,混账加三级!”
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暴喝:“胡说!你说我弟弟的死和伊永贵有关,谁能证明?”
“我!——”
武长胜刚刚说完,墙内就传来一声娇呼,众人的惊讶忐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一个声音凄惨地道:
“武团长,我能证明!……
当年我父母惨死在闫王寨手上,我念念不忘。后来我终于查明,尹永贵原是闫王寨的三当家的,他为闫王寨出谋划策,偷袭我车队,杀死我父母和武长江连长,为的就是想嫁祸八路,让我们自相残杀!
武团长,我的话你信吗?”
沉默了片刻,院内传来武长胜的声音:“我……我信。”
“还有呢,武团长,你知道嘛,是谁后来踏平闫王寨,为你我报了大仇?”
“我不知道?”
“正是孟司令!”
“啊?”
院内是一阵良久的沉默,足足有一分多钟,里面才传来武长胜悲切的声音:
“孟司令!你说的挺好,放我们一条生路,可我们怎么才能相信你?”
孟占山一怔,随即道:“我说,我老孟一口吐沫一个钉,决不食言!”
“哈哈!孟司令,别怪小弟不相信你!……这兵不厌诈,小弟还是懂的,您还是换套说词吧。”
孟占山沉默了,他的脸色变幻不定,眉头紧锁,牙关紧咬,仿佛在紧张地思索着什么。
突然间,他像是猛然下定了决心似的,蓦地从藏身的石碾子后挺身站起,然后双手高举无遮无拦地朝大门口走去。
对面立即发生一阵骚动,随即传来“哗啦哗啦”拉动枪栓的声音。
孟占山面色平静,边走边说:
“好!为了表示我方的诚意,我亲自进去给你们当人质,这样总行了吧?……
他奶奶的,谁让老子看你顺眼呢?愿意把你当瓣蒜!……
我们曾经并肩作战,即使现在成了对手,我也没把你当成敌人,你小子要开枪就开枪吧,如果你不开,就放下武器!”
眼看着孟占山走了过去,一直在远处观望的廖政委终于按捺不住震惊的心情,隔着老远就大大喊大叫:“老孟,你疯了,你想干什么?”
鲁大明更是吃惊,他箭一般冲了上去,一把拽住孟占山的衣襟,“团长!不行啊,危险!你快回去!”
孟占山勃然变色,猛地一脚把鲁大明踹出老远,他两眼冒火,大声怒喝:“滚!滚回去——这是命令!”
说罢,他整了整衣衫,高举双手,一步一步朝大门走去。
他的面色平静,唇角含笑,他是那样的从容,仿佛不是去鬼门关,而是去赴宴。
刹那间,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武长胜更是整个人都窒在了那里,他的双颊不停抽动,他的额角和太阳穴泛出道道青筋,他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地颤动。
终于,武长胜忍不住了。
他蓦地站起,一把把花机关枪抛在地上,然后高举双手,大踏步迎了上去。
他仰天狂笑,脸上却热泪纵横,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感慨:
“好!好个孟司令,好个肝孤胆英雄!……孟司令,我也来了,你的人愿意开枪,那就开吧,我愿意死在你手上,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
……
第一百六十五章祸起萧墙(十二)
全副武装的二六三团团长郑大刚和和副官梁显达站在路边的制高点上,朝李家洼的方向得意地望去——
远处隐隐的枪炮声,让他们不禁面露得色。
先头部队正在与八路交火,从火力的密度来看,八路的兵力并不多。
“从八路的枪声判断,也就是一个营的兵力。”梁副官在聆听了片刻后,转头冲郑大刚说。
郑大刚点点头:“嗯,不错,撑死了一个营,敌人确实是山穷水尽了。”
很快,一匹马从前面飞奔而来,通信兵滚鞍下马,向郑大刚敬礼报告:“报告团长!徐家坡溃兵正节节抵抗,现在有大约一个营的兵力在牛道村一线设防,正与我军先头部队交火。”
郑大刚满意地对梁副官笑了笑,随即命令通信兵道:“果然不出所料,命令部队加速前进,各营营长到指挥部来受领任务。”
“是!”
通信兵刚要离开,报务员举着一份电文飞奔而来:“团长!……郭司令来电,命令我们立即停止进攻,就地待命!”
“什么?……为什么?”
“不知道!”
郑大刚接过电文,仔细地看了一遍,无可奈何道:“通信员!通知先头部队停止进攻,就地待命。”
“是!”通信员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梁副官满脸疑狐:“奇怪啊,看都看到了,就是不让打!”
郑大刚有些激动,冲着报务员拼命挥舞着手里的电文:
“火速回电!李家洼在望,八路已精疲力尽,此时我部趁胜进击,一定能大获全胜。我愿立军令状,两个小时之内拿下李家洼,如不胜,甘当军法!”
……
李家洼东侧,杨树坡。
陶司令站在坡上,手持望远镜观察着牛道村一线。
天上下起了小雨,而且渐渐变大,他不时噗噗地吐着流进嘴里的雨水,身上那件日本军大衣湿漉漉的已经没了本色,脚下更是泥糊糊的没了模样。
陶司令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摸烟,好不容易摸出来一包“哈德门”,已经湿乎乎的成了柿子饼。
随着时间的推移,预想中的战斗并没有出现,陶司令百思不得其解,带着满腹的疑惑向简易指挥所走去。
指挥所内,行军桌上铺着作战地图,陆参谋坐在桌前,神情焦虑地看着地图上早已标注好的几处战场,不安地问身边的李昆参谋长:
“参谋长,敌二六三团先头部队与我军稍作接触就退去,到现在都没有动静,敌人会不会在耍什么花招?”
李昆吸了两口烟,回答道:“可能,完全有可能!敌人是不是想从两翼迂回?”
陶司令忽然大踏步走进,一把抓起电话机,大声道:“喂!……老一团嘛?我是陶司令,请许旅长讲话。”
很快,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司令员,我是许达!”
“许旅长!何副团长有消息吗?”
“报告司令,徐家坡失守后,何副团长亲率一个连掩护,老一团剩下的部队已经全部撤到牛道村,何副团长下落不明。”
“好,有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陶司令放下电话,长叹一声,“唉……这个何长顺,凶多吉少啊!”
李昆犹豫道:“司令,咱们是不是向山里撤退?”
陶司令表情略带不悦,冷冷地看了李昆一眼:“我说!我已经说过,必须坚守李家洼……他奶奶的,向顽军低头,我丢不起那个人!”
听到陶司令的话,李昆叹了口气:
“唉……司令,毕竟我们丢失了徐家坡,已经无险可守,许旅长又报告说那个孟占山搞什么黑虎掏心,带着整个教导大队长途奔袭去了,这样一来,我们手头可调动的部队就只有警卫连了!”
李昆的话让陶司令一愣,陶司令深深地打量了李昆一眼田,忽然沉声道:
“那又怎样?……敌人一旦大举进攻牛道村,就把警卫连也派上去,我们再打一仗,如果打败了,再进山也不迟!”
听了陶司令的话,李昆不无担心地说:“司令,看来你是对孟占山还抱有希望,可他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他们穿插受阻,早就有消息了,一百六十里地,怎么也得一天一夜,估计他们刚刚到达大王镇,我们必须再坚持一会儿!”
徐政委在一旁醒道:“老伙计,我们不能押宝啊,孟占山的计划太冒险,变数太大。依我看,我们应该做两手准备,不能破釜沉舟。”
“我就是要破釜沉舟!”
徐政委的话显然激起陶司令心中潜伏的倔强,他看了徐政委一眼,大声说道。
电话机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陶司令一把抓起电话。
“喂!陶司令吗?我是许达,我有紧急情况汇报!”听筒里传来许达洪亮的声音。
“说!”
“陶司令,敌人挑了一条白手巾在喊话,说是想派一个代表来谈判!”
一旁的李昆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喝道:“狗日的!想劝降?”
陶司令轻蔑地一笑,“哼,老子正愁没办法拖延时间呢!好!许旅长,放他们过来,而且,把人带到我这里……还有,路上慢点!”
“是!陶司令!”
……
半个小时后,几个战士押来一名佩戴少校军衔的军官走进指挥所。
陶司令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正要开口,对方却双脚一并,砰地行礼道:“司令您好!我是郭司令之抗日救国军参谋长陆振海。”
陶司令一怔,回礼道:“噢,陆参谋长!跑我这来有何公干?”
陆振海低声道:“司令,我能和您单独谈谈吗?”
陶司令略一沉吟,向左右看了看,一众干部纷纷退了出去。
陆振海见状,先是点头,随即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唉……陶司令,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们郭司令感念大家都是中国人,不愿做最后之搏杀,特派我来协商。”
陶司令冷冷一笑,目光如炬地看向陆振海,狠狠地说道:“原来是来劝降的,哈哈,没门!……来人呐!——”
陆振海大惊,脸都白了:“司令!司令!且慢!……您会错意了!……您会错意了!”
“噢?说来听听!”
陆振海擦了擦头上的汗,又是一声长叹:
“我哪里敢来劝降,我是来求和的!……
司令!说实话,我们佩服贵军!……从战术眼光看,你们可能节节抵抗,也可能诱敌深入,将我们分割包围……这些我们都想到了,也做了相应的部署……
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你们竟会长途奔袭,去打一百六十里外的大王镇——你们这一招太厉害了!……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你们居然这么快就打下来了……
司令!我受郭司令委托,愿意和贵方握手言和,我方放弃进攻,并释放贵方被俘人员,恳请贵方也撤出大王镇,释放我被俘人员。
以后……我们以徐家坡为界,互不侵犯,您看可好?……
当然喽,我们有错在先,且我方被俘人数较多,所以嘛,我方会尽量补偿贵方。这些嘛……尚请陶司令笑纳……”
说完,陆振海自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十根黄灿灿的金条……
……
半个小时后,陆振海匆匆踏上归程。
临行前,聂司令没有多说,只是说了一句:“希望贵部能像新五军军长孙殿英那样保持中立,不要与朱怀冰沆瀣一气,我们相信你们会把握好的。”
陆振海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雨停了,西边的天穹上弯起一道靓丽的彩虹,衬得远山格外的靓丽。
陶司令嘴角微扬,脸上红光一片……
等待已久的干部们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
陆参谋问:“怎么样了?司令。”
“什么怎么样?”陶司令反问。
李昆焦急地问:“到底到底什么情况啊?司令。”
陶司令慢吞吞地回答:“噢,说来话长……”
徐政委再也忍不住了,恶狠狠地问道:“老陶!搞什么搞?到底怎么样了?”
陶司令一笑:“噢……樯橹灰飞烟灭了。”
回到指挥部,陶司令兴奋的心情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用激动发颤的声音道:“各位!……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今晚……吃红烧肉!”
……
第一百六十六章艳红的晚霞(一)
正午时分,枪声在整个大王镇内完全停了下来,镇子里一片狼藉。
教导大队却喜气洋洋,他们在镇公所后面的仓库里发现大批武器弹药,还有粮食、被服、食盐、鞋帽、皮毛、苷草等等,对于物资匮乏的八路来说,这简直是笔天大的财富。
闻讯赶来的鲁大明心花怒放,随手掀开一块油布,立刻兴奋的失声大叫:“哎呀我的妈呀!”
眼前赫然出现一挺油光蹭亮的机关枪,枪身上散发着诱人的枪油子味!
再掀开一块,又是一挺机关枪,之前的“哎呀我的妈呀”刚刚落下,又一声“哎呀我的妈呀”接着响起。
随着油布不断被掀开,鲁大明的眼晴都直了,眼前不但有机关枪、步枪,还有成箱的手榴弹和子弹!
他兴奋地走到最大的一堆油布面前,一把掀开后,激动的连站都站不稳了——
油布下面竟然是四门迫击炮和十几箱炮弹。
鲁大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东摸摸西碰碰,兴奋的声音发颤:
“我的天呐!我的天呐!……哎呀!我终于想明白了,这孟团长为啥死乞白赖的非要千里迢迢来打大王镇?这光打胜仗有啥用?关键是要发财!
我的娘哎!回去我就给陶司令打报告,让孟团长来给咱们当大队长!”
一旁的刘福见鲁大明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调侃道:
“嘿嘿,队长,人家陶司令己经把孟团长许给老一团了,再说了,要是孟团长来咱这儿干,那您干啥去?”
鲁大明一笑,抱起一枚迫击炮弹“叭叭”的亲了两口:“小子,你知道个屁!孟团长许给老一团那是打短工!他来这儿,老子情愿给他干副职,再不成,给他提鞋都可以!”
“哈哈哈……”
周围的战士笑成一团,人人换上了崭新的鞋子,揣足了子弹。
鲁大明返回大院,对正在指挥搬运的一营长说:
“黄营长!此地不可久留,把二营和三营都叫来,大伙一块搬,多找点架子车!”
“是,大队长!镇公所里就有不少架子车!”一营长响亮地回答。
“停!——”
廖政委骑着一匹缴获的枣红马飞驰而来,在鲁大明面前滚鞍下马。
“鲁队长!停止搬运!告诉战士们,只准运武器弹药,剩下的一律留下!”
“什么?……凭什么?咱们花了那么力气才打下大王镇,这是咱们应得的!”
“同志哥!咱们跟顽军作战,得讲究有理有利有节!带走武器,是为了给他们一点教训,可是搬运其他物资,他们肯定还会向老百姓搜刮,到时候肯定会加重老百姓的负担!我们不能那样做!”
“不行!”鲁大明伸手拍了拍腰里的枪套,大吼道:“这帮家伙助纣为虐,就得好好惩罚惩罚!”
“鲁队长,这是我和孟团长共同的意思,孟团长说了,抢了人家老百姓的鸡和煤油,心里不过意不去,不能再给人家找麻烦了。
我说,我的话你可以不听,孟团长的话你总该听吧?”
“唉……这?……”
满脸通红不屈不挠的鲁大明立刻软了下来,犹豫了片刻狠下心道:
“好吧,我执行命令!……同志们,只搬运武器弹药!其他的通通留下!……对了,孟团长呢?”
“正在西面和武团长话别。”
……
搬运战利品的队伍浩浩荡荡,肩挑背扛的宛如一条长龙……
镇外的石桥边,武长胜紧紧握住孟占山的手:“孟团长,您走好。”
孟占山微微一笑:“武团长,我可是从你这儿弄走不少家伙事,实在是对不住啊!”
“嗨!瞧您说的!孟团长……这败军之将,连命都是您的,何况是一批军火?
再说了,您都没让我们缴枪,还把粮食被服通通留下,这已经很够意思了!”
“武团长……不是我贪心,这是人穷志短呐!
你们国军是损失多少补多少,我们八路就不一样了,我们八路是后娘养的,蒋委员长不待见咱们呐,总是卡我们的脖子。
所以我就只能搂草打兔子,能弄到一点是一点,还望武团长见谅。”
“嗨呀孟团长,再说就见外了!这国难当头,八路军又是打鬼子的队伍,没枪弹怎么成?
再说了,我佩服你孟大团长,有勇有谋还一身是胆,我服!……
我愿意交您这样的朋友!你们只管拿,回头我报战损就是了。”武长胜真诚地说。
“那好!那就多谢了!”孟占山一抱拳。
武长胜感叹道:“孟兄,这一去,还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再能相见,您一定耍多保重啊!”
“武兄,希望我们能精诚合作,共同抵御外辱!……听我一言,这上树莫上尖,走路莫走边,事事留一半,日后好相见!”
“好!我记住了!”
两人热烈握手,孟占山拍拍武长胜的肩膀,大踏步向石桥走去。
目送着孟占山远去,武长胜感慨万千,此人有勇有谋,实在是平生仅见。百里奔袭不说,居然用火鸡阵攻破了自己的核心阵地。
非但如此,此人竟敢单刀赴会,胆色惊人,武长胜最敬重的就是这种英雄好汉,能与此人为友,平生之幸也。
蓦地,孟占山停住了,他侧转身子,凝眸远望。
远处,一人红着脸蛋,帽沿下垂着一绺湿漉漉的秀发,那潮湿的目光如同霏霏细雨,随着胳膊的挥舞,掌指间透露出无尽的不舍……
那正是余波!
那一刻,孟占山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控制住,两眼发红地注视着余波。
终于,警卫员牵来了战马,孟占山飞身上马,一抖缰绳,纵马狂奔,再也不回头。
廖政委打马赶上,正要确认一下行军路线,却见孟占山勒住马头,眼晴里闪烁着泪光,喃喃低语: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那一刻,廖政委惊呆了。
……
和八路达成协议后,郭仲达率领所部当天下午便开始回撤,由于尘埃落定,他并没有急于赶路,而是于当晚从从容容地留宿于半路上的北宋村。
他哪里能想到,这个决定足以让他后悔一生。
……
第二天下午,毫无征兆的,大王镇外围突然喊杀连连,炮火连天。
这场战斗来得如此突然,大王镇外围方圆十几里地的旷野上,到处都是身穿黄色军服的伪军身影。
“有敌情!”
武长胜“呼啦”一下从指挥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团部已经由鼓楼迁至镇公所,他立即抓起电话和各营联系,前沿阵地报告,大批伪军来袭,足有数千人之众。
枪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
武长胜判断,敌人己突破防线朝团部打来!
他大喊一声:“卫兵!”,几个卫兵立即冲进团部,武长胜斩钉截铁地下令:“立即通知各部,向镇公所收拢!”
前日一战,鼓楼核心阵地已被摧毁,他当机立断,决定收缩兵力,坚守基本上未受破坏的镇公所。
他的第二个反应就是,立即向郭司令发报求援,郭司令已在半路,只要能坚守到郭司令到来,来敌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可是,他错了,来敌是尹永贵的伪军,足足有三个团,而且基本上完好无损,而他,经过了前日的激战,手下已不足五百!
尹永贵早就对大王镇垂涎三尺,眼下,大王镇刚受重创,而且对皇协军毫无防范,他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决定倾其全力,捞一把就走!
战斗在一瞬间就打疯了。
千疮百孔的大王镇再次刮起强烈的旋风,先是子弹、手榴弹、迫击炮弹雨点般地打来,接着就是四下里蜂拥而至的黄色人潮,剧烈的爆炸伴随着雷鸣般的喊杀声,一时间山呼海啸,地动山摇。
武长胜站在指挥所里,右手拿着望远镜观察着战况,他眉头紧蹙,神色严峻。
“娘的!”
副官突然放下手里的望远镜,发出一声惊呼:
“团长!你快看那边——”
武长胜急忙举起望远镜,顺着副官手指的方向望去,眼前的情景让他又气又急,脸色完全变了。
“他奶奶的?好像是尹永贵?”
“对!绝对是他!”副官大声回答。
“狗日的搞什么名堂?为什么向我们进攻?!”武长胜怒不可遏。
“哼!这帮孙子,一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定是看咱们新败,想趁火打劫!”
“他奶奶的,郭司令眼拙啊!居然和这帮家伙合做!……咱们一定要守住镇公所!要不统统完蛋!”武长胜急了。
“是!团座,咱手头还有四五百人,足可一战!”
武长胜不由精神为之一振,挥枪大吼:
“好!拼了!
警卫排,给我集合!跟我上楼顶!坚决顶住!”
……
第一百六十七章艳红的晚霞(二)
从下午发起攻击开始,伪军们迅速攻占了几处要点,团团包围了镇公所。
镇公所内的抵抗火力异常凶猛,把四周打得泥石飞迸,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伪军倒伏的尸体。
武长胜的收缩防守策略是对的,除鼓楼之外,镇公所是最坚固的支撑点。
眼下,从楼外的沙包工事里、砖楼内、楼顶上,由轻重机枪组成的交叉火力构成密集的火网,正在冲击的伪军一片片倒下……
眼见攻击受挫,尹永贵身边的祁老六沉不住气了:“不行啊司令,再这么打下去,咱们伤亡太大!”
“狗屁!”尹永贵恼怒地瞪了祁老六一眼,咆哮道:“那郭仲达就在路上,我们必须速战速决,这些家伙刚刚打过一场大仗,还能剩多少弹药,给我冲!耗也要把狗日的耗干!”
眼见伊永贵歇斯底里的样子,祁老六无奈地点了点头,喝令手下继续冲锋。在督战队的督战下,刚刚被压制下去的伪军,再次蜂拥而上。
伪军大队不惜血本地往前冲,所经之处,院墙和地堡全被炮火摧毁,鹿砦和梅花桩也都飞扬到一边,丈余深的壕沟被炸平,虚土足有一尺厚,人踩上去直打晃。
尹永贵的血拼终于起到了作用,经过连番冲击,守军原本密集的火力终于开始变得稀疏。
二六二团经过前夜的恶战,已经伤亡大半,还多半带伤,关键是储备弹药已被教导大队搬了个干净,眼下经过连番激战,弹药已经告罄,还击火力越来越弱。
躲在后面的尹永贵瞧出了便宜,狂吼道:
“他奶奶的!狗日的弹药不多了,给我全线进攻!马老三,你带人掩护,把那些火力点统统给我压住!段老二,祁老六,你俩亲自带人冲锋,不计代价,一定要在半小时之内拿下镇公所!……”
“是!——”
“得令!给我投弹!——”
“轰轰轰!”
一阵密集的爆炸之后,大院里硝烟弥漫。
“伊呀呀呀——”
段老二发出疹人的嚎叫,拔出双枪,一边点射一边从左翼飞一般冲了上去,祁老六紧随其后,闪身扑向右翼,伪军们如潮水一般喊叫着冲向砖楼。
“突突突——突突突——哒哒哒——哒哒哒——”
担任掩护的七八挺轻重机枪用密集的火力将对方的射手压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段老二身手不凡,疾跑中连连点射,“啪啪啪”几声清脆的枪响,楼顶一挺重机枪顿时哑了火,替补射手刚刚就位,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又是两声枪响,替补射手的脑袋也开了花。
祁老六不甘落后,左躲右闪中手指一动,手中的驳壳枪突然打出一个长点射,几个守军被打得手舞足蹈,摇摇晃晃的仰面裁倒。
对方的还击火力刚到,祁老六已然侧滚而出,地上的青石地面被打得碎石飞溅。
伪军们终于冲进了大楼,大楼里爆豆般的枪声不绝于耳,守军据守住着每一道走廊,每一个房间,凭利死守,拼死顽抗,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弹者的惨叫声交织成一片……
守军越打越少,终于寡不敌众,伪军在几个头目的带领下,迅速占领了一楼。
武长胜不失其悍将本色,带领剩下的士兵拼死据守二楼,“哒哒哒——”一个长点射,他的花机关枪把几个刚刚冲上楼梯的伪军打得人仰马翻。
战斗进行到现在,其实胜负已定!
仗打到这个份上,能够坚持作战的守军已不足百人,但他们全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誓做最后的搏杀。
他们心里非常明白,这帮伪军连劝降都不劝,显然是根本没打算让他们活!
守在电讯室里的几个报务员,在余波的带领下纷纷冲出来加入战团。
武长胜嗔目大喊:“余组长!快回去!你要有个闪失,我怎么向司令交代!”
余波的倔劲上来了:“都什么时候了?武团长!还交代不交代的?”
“不行!你必须回去,赶快给司令发最后一封电报,就说我武长胜决心以身报国,叫司令日后必须消灭尹永贵,替我们报仇!”
“好!”
余波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啪啪啪……”
一连串驳壳枪弹呼啸而来,一发子弹准确地打在余波右小腿上,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剧烈的疼痛从下肢传来,她强忍着疼痛,艰难地爬向电讯室,每一步都留下一道血痕。
她的身体很快被汗水浸透,但她强自忍住,奋力爬上座椅,然后用力甩开遮挡在脸前的长发。
那一枪是祁老六打得,这家伙得意洋洋:“二哥,我又看见那个女的了!我打中她了!”
段老二大怒:“混账!大哥要的是活的!那么一个美人胚子,要是打哗啦了,老子跟你没完!”
“放心吧二哥,小弟有准!只伤了她的皮肉,连骨头都不会碰!”
“呀!——你们这帮畜生!王八蛋!爷爷送你们上西天!”
楼道里突然闪出武长胜,他猝然滚出,手中的花机关枪在翻滚中喷出炽热的火舌。
一连串子弹如同马蜂一般罩向段老二,他只觉得脸上一麻,肩膀上也同时一震,一发子弹贴着左腮划过,划出一道深深的血槽,胳膊上也赫然多出一个弹洞,鲜血汩汩直冒,吓得这家伙一头冷汗。
听到屋外密集的枪声,余波心下一沉,不过脸上却甚是平静。
她打开电台,电键在她手下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一连串文字变成密码,化作电波消逝在空中。
她给郭司令发了最后一封电报,想了一下,又调转频率,接着发了一封……
余波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她终于做完了该做的事。
多少年来,她一直生活在危险之中,却总能逢凶化吉,一次次死里逃生。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了,她能感觉到,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她点燃了密码本,连同一叠电报一起扔进了火盆,眼看它们化为灰烬,她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最重要的事已经完成,接下来该干点儿什么呢?
门外传来短兵相接的声音,一声惨呼有如山呼海啸般穿过整个走廊……
那是武长胜的声音!
他打光了子弹,抡起大刀和敌人拼命,他的大刀划出一道道银色的闪亮,连续砍倒五个伪军,可是,却被祁老六一个长点射贯穿了胸膛。
武长胜至死都保持了英雄气概,他背靠墙壁,怒目圆睁,眼神里满是愤愤和不甘,他左手提着大刀,右手握着一枚刚拧开盖的手榴弹,导火索拉环已经套在了小姆指上。
可惜,他没有时间扔出去了。
祁老六呆呆地望着慢慢倒下的武长胜,脸上骇然变色——
好悬!再晚一秒钟,那枚手榴弹就会抛将过来!
余波的眼睛湿润了,只在一瞬,她就拉燃了桌下的烈性炸药,随后站起身,推开窗户,用绝决目光和外面的世界做最后的道别……
这时她第一次俯瞰战场,眼前的大院里,遗留的工事,枪支和死尸与各种杂物混杂在一起,显得异常凌乱,大院外传来伊永贵歇斯底里的嚎叫:“活捉那个女的,其他的一概不留!”
不断有伪军冲进院子,跃上台阶,端着大枪,口中狂呼乱叫:
“杀呀!”
“活捉那个女的!”
“除了那个女的,一个不留!”
一名负伤的国军战士抱着一包炸药从楼顶上一跃而下,“狗杂种,你爷爷来啦!”
“轰!”的一声巨响,大院里腾起巨大的炸烟,天空中飙飞起大片的鲜血,残肢碎肉在空中乱舞,冲锋的伪军瞬时倒下一大片。
泪珠从余波的双颊滚落……
远处,一轮硕大的沉甸甸的夕阳红彤彤地低悬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映出朵朵绚丽的霞光,将天空染得瑰丽无比。
一群鸟儿在落日的余晖中盘旋,灰色的翅膀在艳红的晚霞中统统被染成了血红色。
多么壮丽的黄昏啊!
余波泪眼婆娑,她凝望着远外的天空,眼神里有痛楚,有思念,有释然,却唯独没有恐惧……
“没想到,我会死在这样一派壮丽里。不过,这样死了,也很好。”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一个黑影飞闪而至,他凌空扑来的身形在坠地之后连续翻滚,突然间跪起,出枪!——
准星里,一个女军官依窗而立,长发飞扬,肩章上的一杠三星清晰可见。
此刻,镇子里的大火烧得正旺,大火与晚风相互呼应,形成一道道首尾相接的巨大火龙。
女军官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支精致的勃朗宁手枪,裤子上满是鲜血。
她的脸因为硝烟、烈火和夕照而显得红朴朴的,一双丹凤眼也由此熠熠生辉。
来者是祁老六,他在锁定对方之后简直欣喜若狂,如果能活捉此女,简直是头功一件!
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对方自杀!
“别动!小美人,千万别做傻事,跟了我们司令,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要是敢自杀?嘿嘿……”
这家伙晃了晃手里的家伙,邪恶地说:
“就是死了!老子们也要轮流收拾你的尸体,还要让弟兄们全都在旁边看!哈哈哈……”
这家伙才笑到一半,突然刹住了,他听见一种“嘶嘶”的异响,虽然很轻,但足以催肝裂胆。
他在江湖上混迹多年,无比丰富的经验让他立马就感觉到了危险,他心知不妙,在半秒钟内就做出了反应——
好个祁老六,双脚一蹬,借一蹬之力,身子已如陨石一般急坠,贴着地面倒飞出去!……
他的动作好快,本来他的惊人反应足可以救他一命。
可是,他太倒霉了!
恰在此时,另一条黑影如鬼魅般切入,非是别人,正是中弹受伤却唯恐祁老六抢了头功的段老二。
那么快,又那么准,两个黑影在门口猝然相撞,发出“嘭”的一闷响!
响声未绝,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此次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地动山摇!
院子外的尹永贵正在大喊大叫,大楼内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只见那座二层砖楼瞬间就腾起一股巨大的炸烟,破碎的砖木、瓦块在硝烟烈火被高高抛起,向四面八方飞溅……
第一百六十八章艳红的晚霞(三)
何长顺是和十几个被俘人员一起被交换回来的。
他在徐家坡被突破后,率领一个连掩护大部队撤退,激战中,他被炮弹震晕,头部,背部身中两块弹片,可他创造了一个奇迹:愣是没有死去!
被交换回来时,他浑身是血,虽然已经经过简单处理,但情况仍不乐观,陶司令亲自来迎了回来,扶着担架呼唤道:
“何团长!何团长,你怎么样了?”
何长顺从昏迷中苏醒,低声沙哑道:“对不起!陶司令,我没有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把徐家坡阵地给丢了!”
“没事!你放心,孟占山他们已经大获全胜,俘敌四百多!我们就是利用这些俘虏把你们给换回来的!”
“什么?”
何长顺大吃一惊,脸色瞬间惨白,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心如刀绞般疼痛。
——我的天,多么可笑!多么残酷!……又是多么的不公平!
何长顺在心里咆哮道。
——我舍生忘死却兵败被俘,可那个孟占山,一意孤行,只身犯险,却大获全胜?
——还有没有天理啦?
——闹到最后,我居然还是靠那个小子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耻辱,奇耻大辱啊!
“啊!——”
只在一瞬,何长顺就爆发出一阵长长的哀嚎,犹如受伤的猛兽,很快,他就再次陷入昏迷……
……
军分区司令部内,陶司令焦急地踱来踱去,不时询问道:“孟占山有消息了吗?”
正和几个参谋进行图上作业的李昆抬头笑道:
“哎呀!我说司令!您这一下午都唠叨过五六回了,从大王镇到这儿,怎么也得一天一夜……再说了,他们还带着战利品呢!”
徐政委也笑了,揶揄道:
“就是,孟占山他们昨天不是己经利用二六二团的电台,给咱们发过电报了嘛?说是大获全胜,还说会尽快返回……
老伙计,你这牵肠挂肚的,我看比惦记包大姐生孩子还上心呢!”
“废话!……那小子带走了我那么多精锐,我能不担心吗?
唉……这夜长梦多啊!沿途情况复杂,一刻见不到他们,我这心里就不踏实啊!”陶司令不无担心地说。
陶司令的话音刚落,通信科长刘顺利就大踏步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声报告道:
“司令!司令!有情况!……
我们刚刚监听到,二六二团和郭仲达的往来电报突然增多,而且,尹永贵部和临城的联系也突然频繁起来,好像……好像是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
“啊?”
陶司令大吃一惊,追问道:
“什么情况?和孟占山他们有关吗?”
“不知道,我们目前还无法破译敌人的密码。”
一直萦绕在陶司令心中的担忧突然间加剧了,陶司令焦急地走到地图旁,大声问道:
“陆参谋!你估算一下,按照正常行军速度,孟占山他们应该何时返回?”
陆参谋伸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然后道:
“司令,如果不绕远路的话,应该在今天下午六点左右到达,最迟不超过十点。”
“唉!”
徐政委沉重地叹了口气,沉声道:
“可惜啊!他们没有电台,要不,咱们早就有消息了!”
陶司令神情一滞……稍后,他斩钉截铁道:
“政委,我们不能再等了,应该立刻派出小部队去接应一下,顺便打探一下消息。”
“就是,不能等了!……孟占山他们深入敌后,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必须掌握主动!”徐政委回答道。
就在陶司令下定决心之时,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忽然传入众人耳朵,紧接着就是一声大喝:
“司令员!政委!我回来啦!”
随着叫声,孟占山大踏步走进司令部。
司令部里顿时一片沸腾……
“臭小子,你总算是回来了!”
陶司令惊喜地走上前去,照着孟占山的胸脯就是一捶。
徐政委乐得眼睛都没了,调侃道:
“哎呀,我说孟占山,你要是再不回来!司令就得急出病来!快说说,你这仗是怎么打得?怎么这么……”
没等徐政委把话说完,孟占山就几步上前,一把抓起桌上的茶壶,咕嘟咕嘟对着嘴一阵牛饮,之后又是一通大喘气,嘴里含糊不清道:
“我……我带着……教导大队……我们……”
身后突然传来鲁大明连珠炮似的声音:
“哎呀!司令政委,还是我来说吧!……
我们借道伪军,昼夜兼程,长驱直入,还大摆火鸡宴,嘿嘿!最后孟团长还单刀赴会……
这仗打得……我们教导大队才伤亡一百多,就搞定一个团!缴获的武器弹药足够装备两个营!……
还有呢?一下子缴获了四门迫击炮,还有二十多箱炮弹……
我的乖乖,我们教导大队从前年起就再也没有摸过迫击炮了,这下可好,我都能成立个炮兵排了!”
鲁大明砸吧砸吧嘴,还要继续说下去……
李昆一皱眉,“我说鲁队长!你这跟机关枪似的,谁听得清啊?……廖政委,还是你来说!”
廖政委想了想,又叹了口气,脸色沮丧地说:
“唉……各位领导,让我怎么说呢?
说实话,我这从头到尾一直在担惊受怕,就觉得孟团长的路数有问题,甚至是不合情理,有些情况,甚至到现在我都没想清楚……
唉……谁知道呢,反正他打赢了!”
李昆哈哈大笑:
“好啊,你个孟占山,你能啊!把咱们廖政委都唬的一愣一愣的,你能刀劈北斗、脚踹泰山啊你!”
陆参谋微微一笑,揶揄道:
“我说孟团长,你这打的是那门子的神仙仗?居然把参谋出身的廖政委都给唬住了?”
孟占山老脸一红,谦虚道:
“嘿嘿,这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道,只是风格不同罢了……”
陶司令气得一皱眉,骂道:
“什么猪啊鸡啊的,你个臭小子,我的指挥员在你那儿都成了阿猫阿狗了!”
“哈哈哈……”
司令部里瞬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眼见作战室里一派其乐融融,突然间,刘顺利疾步闯进会议室,大声喊道:
“司令!司令!奇怪了!二六二团又开始发报了,这一次,竟然呼叫的是我们!……”
“啊?——”
众人大吃一惊……
很快,大伙随着刘顺利一起来到电讯室。
头戴耳机的报务员正聚精会神地边听边抄收,不一会儿,报务员抄收完毕,放下耳机,报告到:
“报告司令!抄收完毕,对方用的是明码!”
“什么?明码?……那你赶快译一下。”陶司令惊讶地说。
报务员将四个一组的阿拉伯数字依次写在纸上,然后用明码本把数字译成汉字并念了出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姑娘……”
“啊?——”
“什么?——”
众人一片惊讶……
“这……这……这……这还是密码好嘛?”李昆结结巴巴地说,“……这谁知道是什么意思?”
“还有吗?小张?”陶司令追问道。
报务员连忙道:“后面还有一句:永别了——”
“啊?——”
“什么?这一惊一乍,没头没脑的!”
“就是!什么意思嘛?”
众人议论纷纷,无不一头雾水……
没人注意到,一旁的孟占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随之而来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剧颤,他只觉得头重脚轻,双腿发软……
蓦地,他发疯似的一把从报务员手里抢过电文,并把那份电文紧紧捏在手中,看了又看……
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仿佛那张纸烫得吓人……
他的脚底忽然就冲出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心脏……
它们是那么的强而有力……
它们使他全身毛发倒竖……
它们使他的灵魂都在颤抖……
它们使他的心脏轰然间就炸裂了,炸成了无数碎片……
他只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第一百六十九章冲冠一怒为红颜(一)
高平县的城墙是明朝末年修筑的,保存完好,高达三四丈,上面有宽宽的马道,城砖由糯米汁拌灰浆砌就,坚固异常。
城外还有环城的护城河,不过由于年代已久,护城河已经干涸,成了一道丈余深的护城壕。
县城里驻有伪军三个大队,一个警察中队,再加上一个便衣侦缉队,总兵力有三千多人。
大王镇一战,尹永贵无形中发了一笔大财,虽然没有多少军火,但却缴获了大批粮食、被服、食盐、鞋帽和皮毛等等,即便是对尹永贵来说,这也是一笔大财。
他很为自己的妙计而自得,郭仲达部突然与八路讲和,自己教训他一下,日本人高兴,自己还捎带脚发点财。
尤其是,自己对战机的把握简直太老到了,郭仲达人在半路,老窝空虚,二六二团刚经过激战,元气大伤,而自己恰在此时横空出世,结果大获全胜。
他并不担心郭仲达报复,他和郭仲达兵力相当,又占据坚城,还有日本人作为后盾,他觉得郭仲达多半会投鼠忌器,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可是,他错了,错得一塌湖涂。
他不知道,他袭击大王镇,抢夺物资,郭仲达能忍,打掉了二六二团残部,郭仲达也能忍。
可他掰掉了郭仲达最不能碰触的逆鳞——杀害了余波,郭仲达无论如何都不能忍!
得知余波牺牲的消息时,郭仲达正在马上,他足足怔了有一分多钟,然后“噗”地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栽下马去。
他在部下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来到镇公所前,目之所及,到处是断瓦戏垣,满目疮痍,他跪在凌乱的尸体当中,冲着半塌的砖楼嚎啕大哭。
他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哭过了,大概是第一次,泪水成串地滚落胸前,哭得惊天动地。
突然间,他又笑了,笑得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尹永贵……狗日的……老子不将你碎尸万段……妄自为人!——”
仅仅七天之后,郭仲达就带着大队人马出发了,而且,还是一支六七千人的庞大队伍。
在华北的地面上,郭仲达只是很小的一颗棋子,可是在冀西,郭仲达却有一号。
他明里只有四个团,暗里却串联有好几支武装,这几支武装虽然没有正式编制,却一直受郭仲达接济,是郭仲达的编外武装。
郭仲达在五天之内,就号集了三千多号编外人员,加上他剩下的三个团,一下子聚集了六七千人。
更重要的是,他不惜血本从新五军那里搞来了二门太原兵工厂生产的75毫米山炮,还有百十发炮弹。
尹永贵做梦也没有想到,郭仲达不但来了,还倾巢而出,不但有迫击炮,还有威力巨大的山炮。
才过了七天,郭仲达就浩浩荡荡地不管不顾地杀来了。
在作战会议上,郭仲达表现得极为专制,参谋长陆振海建议,围三阙一,以打跑伪军抢夺物质为主要目的,却被郭仲达坚决地否决了。
郭仲达分出二六四团打援,于南亭集一线布防以防止日军增援,并将县城四面围定,周围道路全部封锁,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打下高平县城,活捉尹永贵!
经过一天的准备,战斗在第二天凌晨打响,先头部队二六一团一营带着云梯悄悄地运动到城南,偷爬城墙时被守军发现,城墙上的伪军立即开火,一营的士兵无遮无拦,顿时被打倒了一大片。
郭仲达大怒,撤回一营,命令二门山炮和八门迫击炮,集中火力轰击城墙一段,密集的炮火把城墙炸得砖瓦横飞。
半个时辰之后,城墙上逐渐出现一段巨大的“V”型缺口,一营在黄营长的带领下冒死爬城,从缺口处率先攻入,随后打开南门,后续部队像潮水一般蜂拥而入。
尹永贵没有料到郭军的炮火会如此猛烈,眼见对方冲进城来,连忙命令马老三率领两个大队的伪军拼死反扑,想要堵上口子。
凌晨六时许,两支数千人的队伍在城南骤然相撞,机枪、步枪爆豆般响了起来,双方很快搅作一团,黑暗中子弹“嗖,嗖”乱飞,手榴弹爆炸的火光时隐时现,战斗瞬间就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令尹永贵没有想到的是,余波在高平城内还留有一个二十多人的行动小组,眼见城南打的热闹,行动小组趁乱在城内放火,并对多个目标实施爆破,一时间城内火光四起,把县城的黑夜变成了白昼。
伪军顿时炸了阵,开始一窝蜂地往城北撤,结果被郭军冲的七零八落。
尹永贵眼看不她,立即开始收缩防线,把剩下的伪军全部收拢到城北的商会大楼附近,依托楼群负隅顽抗。
这是几栋由老式砖楼组成的建筑群,周围民宅甚多,郭军不敢发炮,一时间竟攻不下来。
郭仲达派人阵前喊话,叫尹永贵放下武器,可这家伙极为顽固,拒不投降,还派手下的“别动队”持枪督战,妄图固守待援。
“快,叫段松山上!”
郭仲达怒喝道,已经带着卫队营悄悄运动上来的段松山早就做好了准备,听到命令,立刻大喊:
“卫队营!全部上刺刀!机枪掩护,冲啊!”
在十一挺轻机枪的集火掩护下,五百多人呐喊着发起了冲锋。子弹泼水一般向商会大楼打去。
卫队营是郭军的精锐,他们训练有素,组成多个战斗小组交替前进,配合的十分默契,眼见前卫排己经冲近砖楼。
伪军急了,没命的往下投手榴弹,“轰轰轰!——”一连串爆炸过后,楼前被炸成了一片火海。
硝烟之中,伪军们居然抬出了杀手锏——二挺九二式重机枪。
这是伊永贵向斋藤讨要了大半年才要到的利器,一直没舍得用,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咯咯咯——咯咯咯——”
7.7mm的尖弹带着啸声迎面打去,把楼前的开阔地打得碎石飞扬,火星四溅,冲锋的士兵瞬间就倒下一片。
敌人的子弹雨点般的倾泻在前卫排周围,手榴弹也开始在附近爆炸,士兵们赶紧卧倒,拼命将身子往下扎,试图躲避疯狂的打击。
“他奶奶的,狗日的居然有野鸡脖子!给我压制住!”段松山大声咒骂道。
九二式威力巨大,子弹打在人身上,立马就是一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而且射击精度颇高。
郭部原有二挺民24重机枪,却在与八路交战时损毁,一时间只能用轻机枪与对方对射。
一时间,双方的的轻重机枪展开对射,把周围打得飞沙走石,战斗完全陷入了僵局。
……
第一百七十章冲冠一怒为红颜(二)
初春的前晌,天蓝得瓦蓝铮亮,没有一星半点的杂质,太阳照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水灵灵的绿。
战争的紧张空气却紧随着春风,不断向李家洼刮来。
军分区司令部内一派繁忙,一众军分区干部围着地图站成一圈,参谋长李昆正用手中的木棍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地图上表示敌我态势的红蓝箭头犬牙交错,令人目不暇接。
陶司令凝神细听,嘴里还狠狠地叼了一根烟,不断燃烧的纸卷,仿佛昭示着他内心的焦虑和矛盾。
各方情报源源不断地送来,郭仲达倾巢而出,带领大队人马攻打高平县,双方激战竟夜,郭仲达虽己突入城内,却久攻不下。
甚至,连郭仲达如此不管不顾的原因都已经搞清楚了——
冲冠一怒为红颜!
作战室里的讨论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了,原因是孟占山请战,要求支援郭仲达!
实际上,从五天前开始,孟占山就已经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多次找陶司令请战,要求带兵攻打高平县。
陶司令问为什么,孟占山只说,狗日的袭击了大王镇,该死!
陶司令说尹永贵袭击了大王镇,该去报仇的是郭仲达,关我们什么事?
孟占山没词了,却依旧死缠烂打……
一连几天,孟占山都不屈不挠地跑到司令部来请战,弄得李昆不厌其烦,建议陶司令用点强硬手段,可陶司令却并没有那样做,只是让警卫员挡了孟占山的驾。
让李昆奇怪的是,一向肝精火旺的孟占山,一听是陶司令的命令,就变得脾气全无,只敢像个困兽一样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就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眼下,李昆己介绍完情况,陶司令却愁眉不展:
“各位,大家都知道了,孟占山在外面请战,大家都说说吧,我们去不去帮郭仲达?”
鲁大明闻声而起,咬牙切齿道:
“当然不能去!狗日的前几天还咬了我们一口,我们凭什么去帮他?
要我说,咱们正好看他的哈哈笑,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
一旁的廖政委点点头,不温不火地说:
“就是!无论谁胜谁负,对咱们都有利,咱们正好坐山观虎斗。”
陆参谋忽然小声地插了一句:
“我说,大伙都看到了,孟团长这几天一直在请战,我们是不是把他也叫进来,听一听他的意见?”
“不用了!”
陶司令摆摆手,大声说道:
“那家伙就是瞎嚷嚷,实际上也没什么正当理由。政委,你说说看?”
徐政委哦了一声,半天不吭声,好一阵子才开口道:
“同志们……我想了又想,决定同意孟占山同志的意见!”
“啊?”
“什么?”
众人吃惊不小,一起望向徐政委,大家都有些惊讶于徐政委这的一言论。
李昆更是一脸愕然地望着徐政委,语气硬硬地说:
“政委,孟占山要去帮郭仲达,那是有私心!
大伙都看到了,那天收到那封奇怪的电报时,他有多失态。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一定和他请战有关!
要我说,他和郭仲达之间必定有什么瓜葛,你怎么能同意他呢,我的大政委?”
鲁大明一听就不乐意了,当下反驳道:
“李参谋长,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孟团长可是老革命了,十六岁就参加了红军,和国民党打过多少年的仗,从来没含糊过!
别的不说,就说这一次,孟团长和二六二团作战时,那是一等一的英勇,这点我和廖政委都能作证!”
廖政委点点头,不假思索地说:
“确实如此,我个人认为,就算孟团长和郭仲达有什么,也不影响他对党的忠诚,而且,他还善于对此加以利用。
这次打鼓楼时他就单刀赴会,利用和武长胜的旧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终避免了更多伤亡!”
陶司令沉吟了一下,对徐政委说:
“政委,说说你的理由!”
徐政委犹豫片刻,毅然道:
“同志们,咱们看问题一定要长远!……郭仲达虽然刚刚进攻过我们,但他是杂牌部队,非蒋嫡系,和孙殿英,石友三等一样,并不完全听命于蒋某人。
我们关键时刻帮他一把,就有可能使他日后保持中立,甚至化敌为友,这符合我们建立最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方针!”
陶司令欣赏地看了看徐政委,大声道:
“好!说得好!我完全赞同!
这政委就是政委,眼光就是不一样!
同志们,说实话,孟占山前几日贸然请战,我是有想法的,所以并没有答应。
可是今天,情况却不一样了,郭仲达已经冲上去了,我们该怎么办?帮不帮他?
我的意见是,帮!……
至于为什么帮?徐政委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就不再重复。
同志们!现在的关键是,怎么帮?帮到什么程度?……既要达到我们的目的,又不能给部队造成太大的损失,这才是关键!”
听了陶司令和徐政委的话,李昆连连点头,一幅豁然开朗的样子:
“哎呀!对!太对了!……我算是想明白了,真不愧是司令员和政委,看得就是比我们长远,我也同意!
我觉得,这郭仲达进攻高平县,能不能拿下来的关键在于日军会不会增援,只要日军不去,他应该能拿下……
可是,我觉得日军一定会去,现在郭仲达在南亭集一线摆了一个团,这个团能不能抵挡住日军的进攻,就成了战斗的关键!
我们不妨派出一支人马,隐伏在南亭集的侧翼,一旦二六四团抵挡不住,就冲上去帮他们一把,只要在关键时刻帮他们顶住了日军,我想郭仲达一定会领情。”
李昆的话音刚落,陶司令就鼓起了掌:
“好!说得好!到底是参谋长,我觉得这个计划非常好,一是省得走远路,二是帮人帮到了点子上。
我同意,就这么做!……只是,派谁去好呢?”
鲁大明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请战:
“我去!我们教导大队刚刚打了个胜仗,士气正旺,我保证完成任务!”
“叮铃铃……”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打断了鲁大明的话……
第一百七十一章冲冠一怒为红颜(三)
“喂?我是陶司令,请讲!”陶司令抓起电话问道。
“报告司令,我是韩山河,伪军王长庚部自今天下午起连续骚扰我方阵地,我方已经打退了伪军两次进攻。”
陶司令沉声道:“好!我知道了,继续监视。”
一直没有发言的许达突然开口了:
“司令,敌人对我军分区贼心不死,我看还是把教导大队留下,让老一团上吧!”
陶司令愁着脸想了一会儿,摆摆手道:
“不行!老一团伤亡太大,暂时不宜再战!再说了,老一团的团长现在是孟占山,让老一团去,他还能不去!
让那小子去我不太放心,他心里有事,别出什么乱子!
王长庚部虚张声势,分明是要牵制我们,这说明日军肯定会去增援,还是让教导大队去吧,几个伪军掀不起什么浪花!……
好了,就这么定了!大家分头去准备!”
眼见众人散去,陶司令看了一眼已经在院子里站了一个小时的孟占山,眉头皱了皱,满脸愁云地对徐政委说:
“唉,老伙计,我可是坐在火山口上了,那个小子要是知道我们要去帮郭仲达,却派了鲁大明而没有派他,恐怕会爆发!”
徐政委点了点头,笑着说:“我明白,我有办法,让我来跟他说。”
说罢,徐政委来到门口,冲着院子里大喊:“孟占山,进来!”
话音刚落,孟占山就像豹子一样窜进屋里,满脸期待地望着陶司令和徐政委。
眼见孟占山如此,徐政委倒有几分迟疑,沉吟了半晌才说:
“孟团长,我们已经决定去帮郭仲达,我们的人会悄悄隐伏在南亭集侧翼,一旦打援的二六四团抵挡不住,就冲上去帮他们一把。
只要顶住了日军,我相信郭仲达一定能打下高平县城!鲁大队长带领教导大队很快就会出发,所以,你可以放心了。”
“这妙啊,太妙了!”听了徐政委的话,孟占山惊喜交加地称赞道,“太好了!我立刻就去准备!我……”
“我什么我?没说让你去!”徐政委打断了孟占山,大声道:“这次就是打个阻击,任务比较简单,所以让鲁大明去就够了……再说了,你现在是老一团的团长,何副团长又负了伤,老一团不能没有主官!”
孟占山一怔,脸色随即大变,竟把脖子一梗,顶撞道:
“不行!政委!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老一团还有廖政要呢!
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是怕我有私心,所以不让我去。
司令员,政委,我老孟坦坦荡荡,就算有点私心,可和去帮郭仲达没有任何矛盾!
你们……你们不让我去,是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孟占山,说话留神!”
听到孟占山的话,陶司令在一旁大声呵斥。
孟占山居然没有被吓住,声音颤抖地说:
“司令!这次我一定要去,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便说,可我保证不会误事。
司令!我请战,我坚决请战!——”
陶司令听了勃然大怒,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咬牙切齿道:
“越来越放肆了!刚打了个胜仗就了不起了?没人能管你了?连组织决定都不听了?
再说了,这军分区就你能?别人都不行?……
老实给我呆着!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由鲁大明去!不能……”
陶司令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他发现孟占山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脸上竟满是泪水……
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孟占山,一下子惊呆了。
这还是孟占山第一次顶撞陶司令,陶司令的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他从来没见孟占山哭过,可是今天,孟占山却泪如泉涌,从那一双快要往下滴血的眼睛里,陶司令不难体会,眼前这个山一样的汉子此刻是怎样一种心情。
虽然没有哭声,但从他那难以抑制的震颤当中,任谁都能体会他那摧心破肝的悲痛。
陶司令先是震惊,后又百感交集,他转过身,迈开腿,推开窗,扛上一肩子的阳光,他的目光里满是迷离……
——唉!眼前这个家伙,虽然屡屡让自己气炸,但平心而论,这家伙却多次为自己长脸,甚至在千钧一发之际,拯救过自己和整个军分区!
——这是自己屡试不爽的大杀器,犹其是关键时刻,绝对好使!
——那么,对于这样的同志,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网开一面呢?
想到这儿,陶司令扭过头,目光很复杂的望了孟占山一眼:
“我说,当真要去?”
孟占山拼命点头。
陶司令摸摸兜,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孟占山:“娘的,把脸擦一把再去。”
孟占山疑惑地用手帕擦了擦脸,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泪流满面……
“您同意了?司令?”孟占山弱弱地问。
“同意了!我马上就通知鲁大明!”
陶司令蓦地沉下了脸:
“不过,我要提醒你,你的任务就是去帮助国军阻击,千万不能自行其是!
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电台给你,你小子千万不能出幺蛾子!有行动必须派人向我汇报,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听见没有?”
孟占山立马把腰杆挺直:“听见了!一定!”
“另外,临敌之际要多个心眼儿,一旦情况不利,随时撤军,我们帮忙是帮忙,可不能倾家荡产!”
“是!我记住了!”孟占山笔直地敬了个军礼,响亮地回答。
“好,记住了就出发!”
听到陶司令的命令,孟占山迅速转身,飞一般向大门口冲去,他的身体穿透阳光,在院子里溅起几串扑朔迷离的光晕。
徐政委甚是惊讶,连忙问道:“老伙计,你怎么还是让他去了?”
陶司令木然地仰望窗外,仰天长叹道:
“唉,老伙计,难吶?……
我问你,老伙计,你觉得孟占山是怎样一个人?”
“嗯……这……”
徐政委沉吟了好几秒钟,没有回答,随后站起身,背起手,在屋子里踱了好几圈,才苦笑着说:
“唉……要评价这小子,那可真是,一言难尽呐……
概括地说,这小子有好的一面……重情重义,胆识过人,意志坚定,还脑子灵活,思维方式灵活多变,而且作战勇敢,很少使用蛮力,作战经验丰富,善于打巧仗和神仙仗。
可是,这小子的缺点也不少,桀骜不驯,做事不拘泥于形式,是个典型的现实主义者,另外江湖习气大重,喜欢快意情仇,而且纪律性差,经常做些离经叛道的事。
这样的人,打仗是把好手,可惹祸也是把好手,唉,很难驾驭啊!……”
听徐政委一口气说了一大堆,陶司令心里深有感触:
“唉,谁说不是了?……政委啊,你算是把这个小子琢磨透了!
对于这小子,你冷冰冰地,机械地对待肯定不行,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步步地把他引向正确的轨道。
这其间,需要很高的政治智慧以及对政策和原则的灵活运用,你说是吗?老伙计?”
徐政委长嘘了一口气,“得!……我发现啊,你老陶是越来越像许达了,一方面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可另一方面,却又总是替他开脱,甚至网开一面……
别的不说,要不是你老陶,这小子恐怕被枪毙过好几回了。
说实话,我以前很不喜欢这小子,可是现在,我觉得这小子挺顺眼的。
别的不说,就他那打仗的机灵劲,这军分区上下就无人能比!到目前为止,咱军分区打得最漂亮的几仗,那个不是这小子打得?……唉,虽然是个刺头,却是人才难得啊!
只是,你陶司令的良苦用心,不知这小子知道不知道?……但愿这小子别辜负了你?”
陶司令定定地望着徐政委,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了句文绉绉的话:
“唉,知我者,徐政委也!”
……
第一百七十二章冲冠一怒为红颜(四)
“日!日!”
天空中骤然响起尖锐的破空声,随后“轰!轰!”的爆炸声接连不断,整个城头立时笼罩在浓烟烈火之中。
正在城头上警戒的国军士兵连忙卧倒,以躲避横飞的弹片,几个士兵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浑身血涌不止。
滚缩到一角的一营营长黄三泰,使劲抖落身上的碎渣,伸出望远镜往城外观望,顿时大吃一惊……
“通信兵!快报告司令!鬼子来啦!——”
望远镜里,无数钢盔正在阳光下闪动,满视野都是挺着刺刀飞奔的鬼子,沉重的军靴卷起漫天的尘烟。
……
“轰!——轰轰!——”
炮弹像梅雨季节的雨水一般没完没了,不断在城头爆炸,原本坚固的城墙在爆炸声中逐渐垮塌。
得到消息的郭仲达匆匆带着两个营和整个炮连登上城头,立即加入战团。
炮连在城头架起八门迫击炮和二门山炮,和日军展开了炮战,却迅速落于下风。
在日军排炮的轰击下,炮连拖着火炮在城头上东躲西藏,两门迫击炮在爆炸声中四分五裂。
郭仲达大急,飞扑到炮兵阵地的沙袋后,厉声喝问:
“他娘的!董大海!怎么回事?……
你的炮不比鬼子的少,75毫米山炮比九二式口径还大,怎么反倒被鬼子压得抬不起头来?”
杜大海闻言剧震,黯然道:
“司令,没办法啊……
我们要三四发炮弹才能命中目标,可狗日的技高一筹,甚至不需要试射,观测后就能标定射击诸元,立马就能对我们进行反压制。
我们的炮弹刚出膛,立马就会被发现,马上招来排炮还击,只好频频更动位置,不敢集火射击……
另外,司令,我们还在使用直接射击法,可鬼子使用的是最新式的间接射击法,他们的炮兵躲在我们看不到的凹地里,在那儿进行间接射击,我们吃亏吃大啦!
“娘的!”郭仲达一拳砸在沙袋上,大声咒骂道:“平日里就知道胡吃海塞,到关键时刻才知道落后!一群饭桶!”
参谋长陆振海冒着炮火登城,一路匍匐到郭仲达身边。
“参谋长,你怎么来了?那边打得怎么样?”郭仲达大声问道。
“报告司令!梁团长在指挥,已经攻下了三栋大楼,就剩中心商业大楼了!”
“和张德江联系上了吗?哪儿来的鬼子?”
“联系上了,张团长说南亭集一线未发现鬼子。”
“娘的!”郭仲达一愣神,愕然道:“鬼子是怎么过来的?飞过来的?真他娘怪了!”
“司令,只有一种可能!鬼子一定是从马庄至临水一线绕了个大大的圈!哎呀,司令,咱们现在是腹背受敌啊,凶多吉少!”
“慌什么!”郭仲达举着望远镜观察着扑来的鬼子,对陆振海指点道:“来敌顶多有一个大队,我们依托城墙顶他个一两小时!一定要消灭尹永贵!……
走!……下去通知梁团长,一定要速战速决,另外,把张团长调回来,来个前后夹击!”
……
“滴滴答——滴滴答——”
位于城墙下的临时指挥所里,红色的指示灯闪烁不停。
一直在联络的通讯终于被接通了,报务员正在收发报。
“哐——”的一声巨响,一发炮弹就在指挥所附近落下,震得整个帐篷颤了两颤,一蓬灰土从帐篷顶震落,形成呛人的烟雾。
原本清脆的“滴答”声戛然而止,刚接通的信号立即陷入中断。
“司令,坏了!电台被震坏了!”
“娘的,快抢修!”
外面急促的炮火仿佛在催促着报务员,可越是焦急,身边的电台却越不见好,鼓捣了半天,除了不断响起的丝丝声,信号始终不能再恢复。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回援命令一时半会儿是发不出了。
陆振海紧张地望着郭仲达,“司令!怎么办?要不要派通信员杀出去!”
“不行!别去送死!张团长他们一定能听到炮声的变化,稍加判断就能知道鬼子已经绕过了他们,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回援的!”
“唉……但愿如此。”
忽然出现的日军,让国军陷入了两面作战的境地,眼下,不断冲锋的鬼子,仿佛发疯一般向城墙缺口处猛扑过来。
守军从炸塌的垛口处钻出,用机枪、步枪和手榴弹顽强阻击,抛下的手榴弹夹杂着炸药包一个个在城墙下炸响,把日军炸得东倒西歪……
……
太阳懒洋洋地洒在河滩上,一股困倦之意在河堤上下四处漫延……
相较于已经打成一锅粥的高平县城,此时此刻,南亭集一线的阻击阵地上却一片安宁。
早早待命的士兵们密密麻麻趴伏在河堤后,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血拼。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预想中的战斗却并没有出现。
帐篷内,行军桌上铺着作战地图,张德江坐在桌前,神情焦虑地注视着地图上早已标注好的几处战场。
身旁的参谋不安地问道:“团座,都这么久了,鬼子还没来,狗日的不会耍什么花样吧?”
张德江吐了口烟圈,“耍什么耍?不来正好!要不咱们得死多少口子?”
可就在参谋“嗯”了一声表示赞同之时,远方的炮声突然变得密密麻麻。
“娘的,咱的大炮发威了,估计司令正在总攻,一小时之内战斗就能解决战斗。”听到隆隆的炮声,张德江一扫先前的阴霾,兴奋地说。
可是他的话音刚落,参谋就纳闷地说:“不对呀?团座,这炮声好像是九二式的声音,伪军可没有这玩意,司令带的山炮也不是这个声音。”
张德江闻言大惊,“我操!你不会搞错吧?”
“不会,绝对不会……坏了!难道小鬼子打过去了?”
张德江急了,一把抓起望远镜冲出了帐篷。
炮声确实不对,不但声音不对,而且变得异常密集,连枪声也隐隐加剧。
仔细观察了一阵,张德江愕然道:“娘的!好像真是鬼子?可咱这儿却屁动静没有,鬼子是怎么过去的?飞过去的?真他娘怪了!”
听了张德江的话,参谋长低头擦了把冷汗,心急火燎地说:
“坏了,团座,只有一种可能,日军一定是从马庄至临水一线绕了个大圈,绕过了咱们的防线,鬼子有汽车,不怕远!
娘的,怪不得从夜里打到现在,也不见鬼子的踪影,原来狗日的绕大圈去了!
团座!司令凶多吉少啊,咱们还是赶快回援吧。”
就在张德江愣神的功天,天空中突然响起了刺耳“嗡嗡”声,数秒钟后,嗡嗡声越来越大,四个黑点临空扑来!
“敌机来了!快隐蔽!”参谋大喊大叫。
“娘的!给我对空射击!”张德江补充道。
正在聊天的士兵们赶忙趴伏在战壕底部,阵地上的环形战壕里骤然喷出六道火舌,向空中猛扫。
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机身越来越清晰,眼看着就要飞临阻击阵地上空,张德江忙不迭地趴倒在地,用手死死地捂住耳朵。
预想中的爆炸却并没有发生。
四个“铁鸟”从空中一闪而过,直扑高平县城,密集的机枪火力一发未中,守军也毫发无伤。
“娘的!吓老子一跳!”张德江爬起来骂骂咧咧地道。
“坏了!团座!这更加说明鬼子在攻打高平县城,狗日的竟为了尹永贵出动了陆航。”
张德江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不错,司令被鬼子反包围了。”
听到自己的猜测被证实,副官沮丧地说:“娘的,咱们让小鬼子给耍了,团座,咱们赶快回援吧!”
张德江摇摇头,颤声道:
“不行!鬼子和伪军内外夹击,又有飞机助战,估计等我们赶到时,司令早就被消灭了,到时候正好连咱们一勺烩。
为今之计,咱们决不能犯险,传我命令,原地待命!”
“团座,万一司令突出重围,将来怪罪你我,那该如何是好?”参谋惴惴不安地道。
张德江略一沉吟,低声道:“怕个球?你我是奉命在此阻击,狡猾的鬼子绕过了我们,那是司令的错,关键是我们并没有接到回援的命令,所以我们只能原地待命。”
参谋长犹豫地说:“可是……可是团座,我们完全能判断出高平县有鬼子出现啊。”
张德江大为不悦,冷冷地看了参谋一眼:“笨蛋,就说敌情不明,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再说了,司令能突出来的可能性恐怕很小了,想那么多有个屁用!传我命令,原地待命!”
“是!”
张德江的话让参谋一愣,但参谋还是答应一声,大踏步走出帐篷,可他刚刚踏出帐篷,就立即大喊大叫起来:
“不好啦!团座……有情况!”
张德江大惊失色,疾步跑出帐篷,循势望去,立刻发现几百米外有一支长龙般的队伍正飞奔而来。
尘烟中,武器的碰撞声“哗哗”作响,阳光下,枪身的烤蓝闪闪发亮……
第一百七十三章冲冠一怒为红颜(五)
“叫你们长官出来说话!”
望着目光惊讶的国军,站在最前面的鲁大明大声呼喝。
与此同时,大批战士纷纷赶到,二六四团的前沿阵地布满了八路,双方的机枪步枪无声地对峙着……
张德江大惊失色,连忙闪身出来,拱了拱手道:
“好说,好说!……在下二六四团团长张德江!……我说,我军已与贵部讲和,不知贵部来此何干?”
“哼!……来此何干?”鲁大明冷冷地注视着张德江,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说张大团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在这里应该是打援吧。”
“……打又怎样?……不打又怎样?”张德江警惕地盯着鲁大明。
“不怎么样?……”
鲁大明突然拔高了声调,语气里明显带着一丝嘲讽:
“贵军这援打得真好哇!……好在哪里呢?好就好在就像是在掩耳盗铃!……
叫我怎么说呢?……任谁都听得见,远处炮火连天,有日军的九二式步兵炮,还有飞机助战,摆明了是日本鬼子已经杀了过去,贵军却在这里好整以暇……
哈哈!这援打得,好哇!……”
此言一出,张德江冰冷的面孔立时浮起一丝尴尬和愤怒:
“胡说!我们之所以不动,自有我们的道理,这等军事机密,岂可与外人道?”
“啥?军事机密?……恐怕是畏敌不前,见死不救吧!”
“胡说!我们奉命在此坚守,没有命令,绝不能轻举妄动!”
一旁的孟占山有点着急,大声道:
“我的天!这小鬼子分明是饶过了你们,你们郭司令此刻腹背受敌,危在旦夕,你们居然还能按兵不动……
我说,用屁股想都能知道,你们的联络肯定出了问题,还有个屁的命令!”
张德江把脖子一梗,反唇相讥道:
“胡说!……这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别说是没有命令,就是命令错了也得执行!……
你们以为我们像你们一样啊?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鲁大明大怒,身子有些微微发颤,他死盯着张德江厉声道:
“好你个见死不救的家伙……明明畏首畏尾,还在这里伶牙俐齿……
那可是你们的司令,不是我们的!……
孟团长……就这等怂货,咱们还帮他们打阻击?……
我说!反正鬼子没有来,咱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咱们撤吧!”
孟占山白了一眼鲁大明,迅速收起之前的火气,礼貌地开口道:
“我说,这位张团长,鬼子明显是绕过了你们,这一点相信你们也看得出来。
这救兵如救火,如果你们愿意去救你们司令,我们愿意助一臂之力!”
“这?……”
孟占山的话显然将住了张德江推,这家伙浑身不自在地抓耳挠腮……
“要不?……团座……咱们就随他们去?”一旁的参谋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听到参谋的建议,张德江一愣,沉吟老半天才开口道:
“唉……我说这位长官,我们国军呐,就是死心眼,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让冲锋就冲锋,让阻击就阻击,全他妈都是一根筋……
没办法,这军令如山呐!……擅自违抗命令,那是要杀头的!……
想必贵军也有这些条条框框,所以,还望贵长官体会在下的难处,我们确实不能去。”
孟占山脸色一凛,追问道:“当真不能去?”
“真不能去!这军令如山,说下大天来也不能去!……还请……还请贵长官原谅。”
“我操,可真是义正辞严,好个军令如山!
罢罢罢!……贵军不去,我们去!……
我倒要看看,将来郭司令会怎么处置你们这些好部下!”
孟占山这边话音刚落,张德江手中的望远镜已经“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所有人都极度震惊地望着孟占山,众人脸上的惊骇己经达到了极点。
此时,义正辞严的张德江,眼里已隐隐现出一丝羞愧和恐慌。
“孟团长!”
鲁大明火烧火燎地大喊一声:
“你疯啦?……上级只命令咱们帮他们打阻击,你这要去打县城,这可是擅自行动!你不要命了?”
“疯啥?……上级的本意是让咱们帮郭司令,可眼下这儿啥也帮不上?就得去打县城!”
“这可是大事,孟团长,咱们是不是向上级请示一下?”
“来不及了!司令部离这儿八十里地,一来一回,黄瓜菜都凉啦。”
“友军不是有电台吗?咱们何不借来用一用?”
对方的对话使张德江大吃一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对方去的!
如果对方请示上级获得批准,那让自己情何以堪?
为今之计,只有尽量想法设法设置障碍,让对方不能和上级联系上。
想到这儿,还未等对方开口,张德江就把脸一黑:
“晤,抱歉……像电台这种机密的玩意,按照条令,我们是无论如何不会借给你们用的!”
听罢此言,孟占山哈哈大笑:
“哈哈哈……我说!你那宝贝玩意,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
娘的!鲁大明,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带别人去了!这高平县我是打定了!”
说罢,孟占山紧走几步,翻身上马,毫不迟疑地一抖缰绳,枣红马得令,立刻扬起四蹄奔跑起来,一下子冲出了数丈之外。
鲁大明大惊,赶紧撵了上去,嘴里大喊:“教导大队的,跟我上!”……
“哗哗哗——哗哗哗——”
大批身背步枪,斜挎子弹带的战士紧急转向,大队人马来了个神龙摆尾,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田野之中……
急行军扬起的烟尘扬扬洒洒,好半天才落尽,把个国军全都看呆了……
眼见八路消失在视野里,而远处的枪炮声却越来越密集,一众国军有的呆呆地张望,有的表情激愤,开始议论纷纷:
“娘的,咱自己人被围了,人家八路去救,咱却在晒太阳,亏不亏心?”
“就是!丢人呐!司令平日待咱们不薄,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连长,咱不能隔岸观火,人家八路都去了,咱更不能装傻充愣!”
“就是,连长,你跟长官请战去吧,让我们去救司令,我们没脸在这干耗着!”
渐渐地,一股不安的暗流开始不断地涌动,阵地上,许多官兵不由自主地将灼热的目光刺向张德江。
感受着四周射来的热辣辣的目光,张德江恼羞成怒,抽出佩枪高声断喝:
“他奶奶的!军令如山!谁敢违抗?……再有胡言乱语者,杀!……”
说完,他索性走进帐篷,一屁股坐倒在行军椅上,他睁大眼睛望着参谋,眼里流露出无尽的愤怒和恐慌:
“娘的!真是怪了?……这伙八路,明知道是鬼门关,还上赶着往里闯!”
参谋嘿嘿一笑,回答道:
“团座,这未必不是件好事……就让这帮家伙先去探探虚实,咱们视情况而定。”
“就是!他奶奶的,这皇帝不急太监急……反正老子没得到命令,谁也奈何不了我!
娘的……这去鬼门关嘛,还是走慢些的好!”
……
小道上,孟占山张扬地骑着枣红马走在最前面,鲁大明挎着盒子炮一溜小跑地追赶上去,边跑边喊:
“我说孟团长,他们挖的坑,让他们自己填去,咱们干嘛要帮他们去填?”
孟占山扭过头,眼里已是血红一片:
“鲁大明,你当我真是为了他们?……
你知道,这尹永贵杀了我们多少人?杀了罗教导员,杀了常营长,杀了黄新庭,杀了丁大力,马顺……还杀了武长胜,余小姐,还有那么多的老百姓……
翠云楼一战,让这小子侥幸逃脱,整整让狗日的多活了大半年!
眼下,郭仲达带着六七千人攻打高平县,已然把鬼子和伪军全都紧紧吸住,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所以,哪怕是没有命令,我也要干他一下……
唉!……大明!……我也知道,这样做是犯纪律,可怎么办,咱没有电台,每到关键时刻都来不及请示上级。
这样大明,你要是觉得扛不住就撤!给我一半人马就成,我老孟绝不怪你!”
孟占山一路说来,己经几近哽咽,那张英武的脸上,已然悲不自胜……
性格耿直的鲁大明哪受得了这个,他眼含热泪,表情激动:
“老孟!你是知道的,我鲁大明一向佩服你!可是今天,我愿意把命都交给你!
两年前我的教导大队就吃过尹永贵的亏,这小子在阳村打我们的伏击,我的一个排还有阳村几百口子老百姓全让他杀了,连孩子都没放过!
我……我痛了两年一直没机会报仇,这次,我饶不了他!
老孟,你是对的!机会千载难逢,我想上级是能理解的……啥也别说了,我就是豁上性命,也要陪你走这一糟!……”
阳光下,鲁大明气喘吁吁,他的脸上,已然热泪纵横……
第一百七十四章冲冠一怒为红颜(六)
高平城头战火犹酣,到处是枪炮声,守军在飞机大炮的轰击下死伤惨重,到处是凌乱的尸体。
血浆在阳光下闪动,然后慢慢凝固,整个高平城头像是铺了一层红色的地毯。
“司令!司令!……大批鬼子从缺口处冲上来啦!”
一名军官跌跌撞撞地跑进指挥所,冲着郭仲达大喊大叫。
郭仲达大惊失色,连忙登城查看,只见大批鬼子端着大盖枪从几百米外的缺口处黑压压地冲了上来,正和守军在城头展开白刃战。
“娘的!好汉死在阵头!今天有敌无我,有我无敌!拿大刀来!”
郭仲达甩掉帽子,扯开胸襟,冲着卫兵大声呼喝。
话音刚落,卫兵就递上一把大刀,郭仲达持刀大呼:“警卫连!跟我上!一定要把狗日的压下去!”
副官大惊,连忙伸开双臂拦住郭仲达:“司令!你是全军的主心骨,不可轻动啊!”
郭仲达一把推开副官:“去你娘的!都什么时候了?给我滚!——”
警卫连的士兵拿刀的拿刀,上刺刀的上刺刀,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眼见司令如此奋勇,所有人都亢奋起来。
“冲啊!——”
“杀呀!——”
漫天的喊杀声中,郭仲达带着警卫连猛扑缺口,迅速加入战团,四个卫兵举刀护卫在郭仲达左右,一时间刀光闪闪,鲜血飙飞。
“滴滴答第第——滴滴答第第——”
突然间,日军身后传来激越的冲锋号声,日军顿时阵脚大乱,纷纷败退下去,
但见一股灰色的人流如旋风般切入,一个白脸大汉手端轻机枪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如神兵天降般掩杀过来。
郭仲达大喜:“我靠!是八路!……弟兄们,援军到啦!杀呀!”
白脸大汉手中的捷克式喷出耀眼的火舌,缺口处的鬼子成排滚落,转瞬间子弹己经打光,白脸汉子来不及更换弹夹,抡起机枪如豹子一般窜进鬼子堆里,逢人便砸。
两军前后夹击,势不可当,鬼子腹背受敌,很快便向两翼溃退,缺口迅速被收复。
孟占山换上弹夹,向溃退的鬼子猛烈扫射,郭仲达抛掉大刀,顺手抄起尸体上的花机关枪,抢上去和孟占山并肩扫射……
“兄弟!好样的!……你们怎么来啦?”郭仲达大声喝问。
“你郭司令想杀尹永贵,我和你有志一同!”孟占山大声回答。
“怎么?你认识我?兄弟!”
“我是孟占山呀,郭司令!……怎么?你不认识我啦?”
“哎呀!想起来啦!凤凰村的孟司令……兄弟,怎么干上八路啦?……
你们打西边来吧?可遇上我的二六四团?”
“哈哈!……你那个鸟团长说他没接到你的命令,非要留下来晒太阳!”
“他娘的!”
郭仲达气得瞋目切齿,随即哽咽着道:
“没想到啊……没想到……来救我郭某人的……居然是你们八路!……我他娘自己人倒畏缩不前!”
“郭司令,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得尽快解决战斗!”
“好!我马上调兵封锁缺口!”
“关键不在这儿!得尽快解决尹永贵!……我这几百人留在这儿,你快带我去尹永贵那边看看!”
“好!老兄!走!……警卫连!……跟上!”
……
城北的商会中心是一座砖砌的三层建筑,是整个高平城的制高点,已被国军攻击部队围的水泄不通。
尹永贵带领残部全部退入商会中心,才发现自己只剩下八百多人了,而且大半带伤。
他的三个大队的建制己全被打残,看来短时间内很难恢复元气了。
他那一拨子身怀绝技,百步穿杨的八个“别动队”高手,现如今也只剩下了马老三一人,以至于他连反冲锋都不敢发动了。
“弟兄们!皇军打来了!龟儿子蹦跶不了多久了,给我狠狠打!
守住了大楼,每人奖大洋十块,烟土二两!”
商会中心内,满脸横肉的尹永贵咬牙切齿地指挥着战斗。
这家伙已从最初的慌乱中逐渐镇定下来,而且气焰越来越嚣张。
斋藤来电报说,一个大队的日军已经到位,正在攻城,只要他再坚持一个小时,日军定能破城而入。
——哼哼,凭着坚固的楼房,再加上弹药充足,坚持个把小时不成问题,等消灭了郭仲达,日本人一定会大大奖赏我。
尹永贵美美地想着,一想那白花花的大洋,他就心花怒放,有了大洋,啥都会有,自己一定能东山再起……
“他娘的!给我多扔手榴弹!别让狗日的靠近!重机枪,给我往死里打!——”
一箱箱的手榴弹被抛在地上,伪军们拧开盖,拉着火,接二连三的往外扔。
“轰!轰!轰!”
大楼外腾起一连串的炸烟。
“嗡……嗡嗡……”
天空中突然飞来四架漆着红色膏药的日本飞机,怪叫着扔下一颗颗炸弹,一时间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忽然赶来的飞机,让尹永贵更加猖狂,这家伙一边指挥一边破口大骂:
“炸呀,给我炸!炸死这帮狗日的,炸死这帮乌龟王八蛋!”
“呜呜——”
两架敌机怪叫着以最大速度从战场上低空掠过,甚至都能看到驾驶舱里戴着防风镜的日军飞行员的脸。
“哐!——哐哐!”
几颗重磅炸弹摇摇晃晃地落下,将大楼前炸得土石横飞,几个正在冲锋的士兵被气浪高高掀起,血肉飞溅。
众伪军大声喝彩,欢声雷动。
他们高兴得太早了,一颗航弹忽然忽忽悠悠地直坠大楼,“哐——”的一声,大楼东南角瞬时腾起一股巨大的炸烟,楼顶的两挺机枪连同射手被高高抛起,合着砖头、碎渣一起飞向空中……
“他娘的!连老子也炸!我操你祖奶奶!”
被震得头晕脑胀的尹永贵破口大骂,操起机枪照着飞机的影子就是一梭子。
伪军做困兽之斗,组成密集的火网,攻击部队如潮水一般冲上,又一片片地倒下……
“娘的!倾家荡产也要拿下!警卫连,准备上!”在后面观战的郭仲达大怒,立即当机立断。
“郭司令!不行!……这样打不行!”孟占山在一旁大喊大叫。
“为什么?”
“敌人居高临下,火力太猛,还有飞机助战,攻上去也站不住!会死的很惨!”
“那怎么办?”郭仲达大声问道。
“把敌人引出来!”
“引出来?谈何容易!……狗日的现在恨不得缩在耗子洞里,哪里肯出来?”
孟占山耸耸肩,怪声怪气地大叫:“小鬼子不是来了吗?咱不能让狗日的白来!……咱得借助借助这帮二鬼子的老爹!”
“啥?……”郭仲达哭笑不得:“都啥时候了,老兄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周围的士兵更是面面相觑。
孟占山的眼睛针锋般地看了过来,“切!谁开玩笑?”
郭仲达一脸的懵懂,反问道:“老兄,让伪军杀出来?谈何容易?狗日的没那么容易上当的!”
“嘿嘿,事在人为!……我有一计,准保让狗日的上勾,你只管告诉我,周围500米左右,有什么适合伏击的地方?”
郭仲达想都没想,用手一指,“那儿!……南大街!”
……
第一百七十五章冲冠一怒为红颜(七)
“郭军逃跑了!”
“日本人打来了!”
尹永贵正做着美梦,手下人突然大喊。
他急忙操起望远镜观瞧,只见刚才还在拼死进攻的郭军,此刻己如潮水一般溃退,人丛中有人大喊:
“北门破了!鬼子打进来了,快逃啊!”
郭军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你推我搡,开始拼命向南逃窜,阵形顿时大乱,有士兵甚至连武器都扔了,简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再往北看,北面腾起一连串的炸烟,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
这家伙乐的一拍大腿,“哈哈!皇军终于打进来了,郭军想逃,没门!弟兄们,给我追!”
身边的马老三一琢磨,心存疑虑地劝阻道:“司令!再观望观望吧,望见日本人再追!”
“去他妈的,扯那个淡!”
尹永贵很不屑地晃了晃手中的盒子炮:
“再耽误龟儿子就跑了!给我追!抓到郭仲达者,赏大洋五百,官升三级!”
伪军们闻言,个个像被打了鸡血,发一声喊,七手八脚地打开商会大门,一窝蜂地追杀出去。
马老三一马当先,瞪着一双杀气腾腾的马眼,以令人胆寒的煞气发出瘆人的杀声:
“杀!活捉郭仲达!——”
对于这位硕果仅存的别动队队员来说,小鱼小虾已经引不起他的兴趣,眼见败兵中有一个身穿呢子军装的家伙,这家伙立即舍生望死地猛扑上去。
众伪军一见马爷如此英勇,个个狗血上头,纷纷嘶声呐喊:
“杀!——”
“活捉郭仲达!——”
眼见郭军溃不成军,马老三杀得兴起,疾跑中双手打枪,弹无虚发,“啪啪啪!”一连串清脆的点射,每声枪响,必倒一人。
众伪军难得地争先恐后,主要是仗打得太顺了,对方全无斗志,只顾没命的撒丫子狂奔,伪军一路追来,气势如虹。
眼看追进了南大街,这里是买卖一条街,两侧都是二层的老式排楼。
100米……80米……50米……
马老三的枪管已经发烫,视野中的溃兵越来越近,马老三忽然看到那个军官模样的家伙猛地将一双雪白的手套抛向半空。
那一瞬,颇有经验的马老三一愣,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
——妈的!这是要投降?
——不对呀?哪有投降甩白手套的!
——坏了!这他妈怎么像是一种信号!”
这厮手上的功夫一点也不比脑子慢,在反应过来的瞬间就做出了动作,他紧急偏离了方向,几步窜到街边,奋力在墙上一蹬,借着一蹬之力双手一把攀上二楼的窗沿,准备来个高来高去。
排枪,就在这个时候响了——。
“呼呯呯——啪啪啪!——哒哒哒
——哒哒哒!——”
无数条火蛇乍起,如瀑布一般从两侧倾泻而下。
两侧的窗口里伸出了无数个枪口,各种枪支同时开火,密集的弹雨将追赶的伪军打的东倒西歪,成片成片地倒下……
已经爬到一半的马老三,瞬间体验了一把被十几发子弹同时击中的感觉。
他尚在半空中的身子瞬间被极度的炮烙感包围,像一只折翅的小鸟,忽忽悠悠地朝地面一头栽落。
纷飞的弹雨将南大街完全变成了屠宰场,到处血肉横飞,遗尸遍地,幸存的伪军连忙后撤,可身后的街口处却突然杀出一队人马,把后路瞬间切断,前面溃退的郭军又返身杀回,把伪军完全包了饺子。
伪军顿时炸了营,前拥后挤乱作一团,数百个伪军吓得面如土色,纷纷举枪投降。
在队伍中督战的尹永贵大惊失色,一连枪毙了好几个伪军却毫无效果,这家伙情知大势己去,连忙想效仿马老三来个高来高去,可他才窜到街边,就被一颗子弹击中,身子瞬间定格在墙边。
可他甚是悍勇,虽然中弹,却用手死死地扒住墙壁,迟迟不肯倒下。
“尹永贵!——”
“狗日的,拿命来!——”
前街后街同时响起了两个撕心裂肺般的声音。
只在一瞬——
两串子弹雨点般的泼了过去。
“噗噗噗!”
子弹穿透肉体的声音……
尹永贵身上连中数弹,爆出一蓬蓬血雾,可这家伙依旧奋力挣扎,死撑着不肯倒下……
“啪啪啪……”
“突突突……”
“哒哒哒……”
随之而来的是暴风骤雨般的子弹,这家伙的死撑吸引来所有对手的火力……
好惨!
呼啸的子弹让那具不甘倒下的尸体瞬间化做漫天花雨。
倒下的己不再是一具尸体,而是被拦腰打断,形成两截围着黄布片的肉团,肉团上千疮百孔,四下里冒着黑烟,身上的子弹袋尚在“僻里啪啦”地爆响。
巨大的震撼让最后几个还在顽抗的伪军瞬间崩溃,他们颤抖着抛下枪,高举双手跪在地上,再也不敢挪动半分。
谁都没有想到,这场引蛇出洞的好戏只持续了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结局是以尹永贵为首的整整600多个伪军在一袋烟的功夫被团灭。
除200多人举手投降以外,剩下的近400多人,不是还有半口气,就是躺在地上永远也起不来了。
留守在商会大楼上的100多名伪军,远远望见远处的血腥杀戮,无不吓得浑身筛糠,立即开始四散奔逃。
眼看眼前的伪军被砍瓜切菜,又望见远处的100多个伪军像发了疯似的狂奔下楼做鸟兽散,在排楼上督战的的二六三团团长梁显达禁不住骂出声来:
“我日你个姥姥,这二鬼子也太菜了吧!这么快就全完了?”
就这么一帮草寇,他带兵攻打了六七个小时,损兵数百,浪费了上万发子弹依然没拿下来。
可眼下,一个引蛇出洞的伏击成,才半小时的功天,就全划拉完了。
一旁的郭仲达感慨万千,举着冒着烟的花机关枪以不可置信的神情仰天长叹:
“唉!非惟天时,亦亦人谋也!”
……
内敌已清,外敌的进攻却越来越猛烈,密集的炮火将城墙炸开数个缺口,日军从缺口处猛扑上来,守军拼死封堵,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
半空中,已经丢完炸弹的日机以密集的机关炮火覆盖城头,夹杂着烟尘和啸声的粗长火线在城头拉起道道青烟。
杀红了眼的日军飞行员早已忘记甄别敌我,猛烈的射击火力不断将自己人扯入其中,城上城下到处都是横陈的尸体和蠕动着的濒死的伤员……
第一百七十六章冲冠一怒为红颜(八)
忽然恶化的战局,让郭仲达此刻已顾不上眼下的胜利,不断冲锋的鬼子,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不计后果地一次次发起凶悍的冲锋。
守军的火力根本无法阻止日军兵临城下,只能用最惨烈的办法,放任日军由缺口冲上城头,然后搅在一起展开白刃战,基本上要以两三个甚至四五个同时对付一个,方能勉强压制日军。
郭仲达带着孟占山回到指挥部,日军的炮火不断落下,炸的指挥部外浓烟滚滚,电话机里不断传来各个阵地的呼救声。
郭仲达心中焦躁,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苦思着对策。
“孟司令!噢,不,孟团长,可有良策?”郭仲达大声问询道。
“唉,为今之计,只有立即突围!可关键是鬼子有飞机,还有大炮和轻重机枪,是他娘的什么来着?对!立体化作战。
狗日的就是凭装备碾压你,要突围很难呐?现如今,只有横下一条心,集中突围!”
“嗯,和我想的一样,可是,往哪个方向突好呢?”
“往西!”孟占山在地图上一指,“我带人打头阵,请郭司令断后!”
“不行?我是主你是客,我带人打头阵,请孟团长断后!”郭仲达大声回答道,语气甚是坚决。
“郭兄,我的人都是精锐,你就别客气了!”
“不行,我的人也不是泥捏的,就这么定了!”
说话间,一发炮弹“哐”地一声在指挥所附近爆炸,腾起大片的泥土,众人纷纷卧倒,孟占山却只抖落掉在地图上的泥土,眉头不皱。
对面的郭仲达早已趴伏在地,抬眼一望,却见孟占山如大山一般岿然不动,不由好生惭愧,连忙拍了拍屁股爬了起来:
“嘿嘿!……想不到啊,想不到!孟团长居然是这样的牛人,非但足智多谋,还泰山崩于前而不惊……
孟团长,如果我郭某这次大难不死,愿和您三拜九叩结为兄弟,不知您意下如何?”
孟占山一愣,随即咧开嘴笑了:
“我说,兄弟!我老孟最不爱玩这些虚的,而且,我们八路也不兴这个……
只要你真心实意打鬼子,在小鬼子面前抖出咱中国军人的威风,我自会在心里当你是兄弟,以后水里火力全不眨眼!”
“好!”
郭仲达哈哈大笑,脸上满是欣赏:
“痛快!真他娘痛快!我郭仲达就喜欢痛快人!……今天,我就是死,也要让您看看,我郭仲达够不够格!
梁团长!立刻收拢部队!挑出五百人组成敢死队,重武器一律丢弃,自动武器全部归敢死队使用,你带敢死队当第一梯队,我率其余士兵当第二梯队,卫生兵和伤员拖在最后,集中火力向西门突围。
记住!冲锋决不能断,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即填上,咱跟小鬼子拼了!”
“是!跟小鬼子拼了!”
梁显达气壮山河地回答。
……
突围战打响了,收拢后的部队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跟着敢死队呐喊着冲向西门,郭仲达率领督战队操着花机关枪在后面督战:
“前进者生,后退者死!……”
队伍一路冲到西门,城门外的日军集中所有的炮火和轻重机枪,拼命封锁城门洞,士兵们冲出去一批倒下一批,狭小的城门洞附近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司令!冲不出啊,往后撤吧!”
陆震海擎枪在手,声音里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惊悸。
郭仲达纹丝不动,沉声道:“撤?往哪儿撤?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郭仲达所言非虚,整个高平城己经打成了一锅粥,霹雳吧啦爆豆般的枪声响成一片。
鬼子己从东南北三门突入,正和断后的八路展开巷战,绵密的枪声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不绝于耳。
“司令!不如撤回去跟鬼子打巷战,到夜里再突围。”陆振海建议道。
“不行!你想让全城的老百姓都陪葬啊!……我郭某人就是死,也不能让人家骂我的祖宗!”
四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眼见时间紧迫,郭仲达决心放手一搏!
眼下,包围高平县城的日军顶多有一个大队,当面之敌不过数百,而且,四架日机己经打光了弹药陆续返航,郭仲达自信,以自己数千之众,吐口吐沫也能把小鬼子淹死。
他迅速分兵,将手下另分出两股,由梁显达和陆振海率领,顺着西城墙上的两处缺口一拥而下,自己则带兵冲击城门。
他的分兵策略终于凑效,日军的火力顿时分散,大队人马冒着弹雨冲出城外,直取当面之敌。
然而,变故,突然就发生了……
随着一阵隆隆的马达声,日军的阵形突然一分,两辆坦克喷着浓浓的黑烟,张牙舞爪冲杀出来。
郭仲达大吃一惊!
眼前是两辆89式中型坦克,它们的参数郭仲达耳熟能详——
主炮为1门90式57mm短管坦克炮,身管长18.4倍径,初速350m/s,最大射程5700m,备弹100发,炮弹可穿透100m处的25mm垂直钢装甲,尚装备有2挺91式6.5mm机枪,备弹2745发。
另外,其正面装甲仅为17毫米,虽然和主流坦克相比弱到了极点,但对于缺乏反坦克武器的中国军队来说,却是无敌的存在。
这样的大杀器突然出现,让郭仲达顿时一惊。
果然,两辆坦克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哪里有防线被突破,两辆坦克就冲到哪里,它们用炮火组成一道道弹幕,用机枪洒出一片片弹雨……
冒死冲锋的郭军,纷纷倒在急风暴雨般的火力中,仅仅十几分钟,就倒下了三四百人。
郭仲达的脸都气白了。
如果不能尽快突出西门,其他方面的日军一旦杀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更何况,自己还和孟占山争打头阵,却在区区数百日军面前踟蹰不前,简直是情何以堪。
一股浓浓的热血突然上头,郭仲达用尽浑身的力气大喊:
“弟兄们!没有退路了!这里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杀啊!杀光小鬼子!”
“杀啊!杀光小鬼子!”
无数个声音在应和。
喊声未落,郭仲达已“唰”的抢过一个炸药包,迎着嗖嗖的弹雨就要往上冲。
侍卫谭海急了,突然伸手一拽,一把拉住郭仲达,随后大呼:
“司令!咱部队不能没有您!让我去!……弟兄们!冲啊!”
说完抢过炸药包,飞身冲了上去。
十几个敢死队员抱着炸药包紧随而上,随着谭海呼啦啦的包抄了上去。
担任掩护的士兵拼命射击,虽然他们的子弹打在坦克上只是一个白点,但却对坦克周围的掩护步兵构成了致命的杀伤。
日军的坦克非常狡猾,就游荡在300米开外开枪开炮,虽然战场上已经硝烟弥漫,但要想穿过这300多米的死亡区域,实在是难上加难。
大部分爆破手都选择了疾跑,试图以最快速度冲过火网,可却纷纷倒在了弹雨里。
只有谭海,凭着一身功夫,以一种快得令人炫目的低姿葡匍呈“S”形迅速接近坦克,可他在冲到距离坦克只有十几米左右的距离时,还是被日发现,密集的弹雨接连打中他的肩膀和腿部。
“他奶奶的,拼了!……小日本,我操你姥姥!……”
喊声末落,谭海己拖着伤腿一窜而起,猛地拉燃导火索,身子原地旋转360度,像掷铁饼一样将炸药包抛了出去。
炸药包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形,不偏不倚正落在一辆坦克前面,只听山崩地裂一声响,两侧十几个步兵全都飞了出去,几乎在同时,谭海也被机枪打成了筛子……
腾空而起的炸烟把坦克熏得焦黑,履带“哗啦哗啦”断裂,坦克前部燃起熊熊大火,趴在那里动弹不得,
“谭海!——”
远方的郭仲达撕心裂肺地一声喊,手中的花机关枪射出一连串愤怒的子弹……
剩下的一辆坦克变得更加疯狂,与此同时,远处的数门步兵炮也拼命开火,剧烈的爆炸声中,冲锋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之中。
紧急匍匐在地的郭仲达泪目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和着泥土在熏黑的脸上肆意流淌……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集百万之众的淞沪会战,血战3个月,牺牲了30万人,仍然挡不住日军,仅以血肉之躯去对抗钢铁洪流,谈何容易……
此时此刻,他已不再有恐惧了,娘的,既然非死不可,那就死在冲锋的路上,我要让那个孟占山看看,老子配不配和他兄弟一场……
第一百七十七章冲冠一怒为红颜(九)
三里地外的走马坡,鲁大明按照孟占山的指示带着二营三营终于完成了任务。
他们先是每人先挖一个卧射掩体,把身子掩蔽下来,然后顺着掩体往下挖,挖到能直起腰,最后变成一个单人散兵坑,然后再把单人散兵坑向上下左右扩展,串连成一条条战壕,再由一条条战壕连结成一张巨大的战壕网。
这样,在高平城以西三里地的旷野上,两个小时之内就奇迹般地诞生了许多纵横交错的战壕,密密匝匝如同蛛网。
挖完工事,没有做任何停留,鲁大明就留下一个连守卫,带着其余人马立刻奔赴高平县。
远处的枪炮声仿佛无言的命令,不断催促这支队伍以最大的行军速度前行,不断密集起来的枪炮声,让鲁大明原本焦虑的险上更是添上一层寒霜,他明白,远处的战斗己到了最关键阶段。
“队长,你听,枪炮声越来越密集了,孟团长他们处境不妙啊!”
听到枪炮声,警卫班长刘福不无担心地边跑边喊。
自从大王镇一战,刘福已经对孟团长佩服的五体投地,此刻耳听前方战事正酣,心里的牵挂己经达到了极点。
听到刘福的话,鲁大明使劲地点了点头,“走,去看看!”
他带着刘福飞步奔上附近的一个小土丘,取出望远镜朝远处观望起来,三里外的战场立刻映入眼帘——
数百名日军正在围攻北门,本来明净的天空,现在已被硝烟和尘土混合出浓浊的雾霾。
一辆坦克中弹起火,另一辆坦克正在火力全开,日军的火炮和轻重机枪把西门打成了一片火海,冲锋的国军不断地倒下,后续部队却依旧嗷嗷叫着冲向敌人。
眼见场面如此惨烈,鲁大明沉声命令道:
“刘班长,都看见了吧?国军已经像磁石一样把鬼子给吸引了,鬼子的后面连个警戒哨都没有,我们正好来个出其不意,打狗日的一个措手不及!”
刘福兴奋得连连点头:
“就是,就是!……孟团长太狡猾了,把咱们分成了两部分,小鬼子做梦也想不到,咱们后面还会有援军,而且还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
鲁大明一愣,随即笑骂道:
“去!你狗日的才是老鼠!……通知二营三营,打枪的不要,悄悄接近敌人,扔下背包、粮袋,轻装投入战斗。
十分钟之内,战斗必须打响!这一仗不讲章法了……接敌后立即发挥最大火力,每个人都给我死打硬冲,越猛越好!”
“是!——”
刘福大声回答,然后迅速跑开,片刻之后队伍里就在不断传话:
“打枪的不要,悄悄接敌……”
“扔下背包、粮袋,轻装投入战斗……”
“死打硬冲,越猛越好……”
整个队伍迅速拉成扇形,向西门包抄而去……
……
日军显然没有料到,居然还会有援军。
前方,就在几百米开外,日军正在拼尽全力狙击国军,突然,背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猝然回头的日军惊讶地发现,上千人马正举着手榴弹,挥动着明晃晃的刺刀,一声不吭地从背后掩杀过来。
原本平稳的后方阵地,立时枪声大作,在密集火力的打击下,好多日军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打倒在地,拖在后面的炮兵阵地更是猝不及防,连大炮都来不及调转就被灰色的浪潮吞没……
城外的火力骤减,眼见大部分日军放弃阻击,掉头迎击背后的突袭,郭仲达脸上一愕,随即欣喜若狂:
“弟兄们!二六四团来啦!我们的援军来啦!……冲啊!”
“天吶,还真有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时候?……难道真是二六四团?”一旁的陆振海还是有点将信将疑,以他对张德江的了解,那绝对是个明哲保身的家伙。
士兵们听说援军到达,立时精神大振,一个个踏着同伴的尸体鼓勇再战,勇猛地扑向已经略显慌乱的敌军。
战场上的形势陡然转向,城门外的日军腹背受敌,加之众寡悬殊,一时间进退失据,乱作一团。
很快,抵挡不住的日军开始纷纷向两侧逃窜,连那辆硕果仅存的坦克也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郭仲达带领士兵杀开一条血路,一路飞奔,迎面冲来的却是灰色的浪潮,他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旁的陆振海却兴奋地大喊:
“司令!不是二六四团!……是八路!……还是八路!”
郭仲达呆呆地望着冲来的八路,激动的语无伦次:
“娘的……这次……欠八路……可欠大发了!”
敌人的包围圈完全被冲散,国军和八路合二为一,一边射击,一边向远处的旷野狂奔而去。
鲁大明带领百十人把守着缺口,手中的机枪和步枪向两侧喷出耀眼的火蛇……
最后到达的是担任断后任务的一营,他们个个浑身是血,脸上一片混沌,一眼望去已不足百人。
浓浓的硝烟中,鲁大明提着驳壳枪在人群中四处寻找,嘴里发出嘶哑的吼声:
“孟团长!老孟!你在哪儿啊?——”
没得到回答的鲁大明急得满头大汗,一把拦住数人:
“兔崽子!大陈、小四、吴大江!……你们他妈的把孟团长丢哪儿了?”
“大队长,孟团长在最后面呢!他非让我们先走!”
吴大江大声回答道,脸上满是泪痕。
听到回答,鲁大明心里痛苦地揪成一团,他不顾一切地朝队伍最后跑去,刹那间就红了双眼……
队伍的最后,一个大汉浑身浴血,头缠绷带,汗水拌着黑灰、泥土和血浆,把他那张国字脸弄得不成样子,但他的双眼正在喷火,黄橙橙的子弹壳正带着青烟从他手中的轻机枪里不断跳跃而出……
他的身后,遍布尸体和瓦砾,大批鬼子兵正在一前一后两辆坦克的掩护下,自城门洞内鱼贯而出。
浓浓的硝烟之中,坦克发出巨大的轰鸣,摇摇晃晃地碾压过横陈的尸体,两侧的履带血肉飞溅。
大汉射出的子弹在坦克的外壳上擦出一溜铁渣火星子,旁边的步兵成排地倒下,可坦克却毫发无伤,微扬的炮口突然迸射出一团耀眼的火球。
“老孟!卧倒!——”
只在一瞬,鲁大明一个虎扑,把孟占山压倒在地。
“哐!——”的一声,一发炮弹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爆炸,激起的泥土碎石冰雹般的砸在两人身上,炸烟中,几个战士被炸的四分五裂,天空中下起了一阵血雨。
鲁大明在孟占山身上摘歪了二下就不动了,鲜血从他的军装里汩汩浸出。
“大明!”
孟占山狂吼一声,身子一抬把鲁大明掀翻在一旁,然后一把揽在怀里:
“大明!你醒醒啊,你醒醒!——”
鲁大明艰难地睁开双眼,“哇”的吐了一口鲜血,嘴唇蠕动了好半天,终于吐出了模糊的一句话:
“快跑……我死可以……部队不能没有你。”
“不行!——”
孟占山一把抛掉轻机枪,不由分说,背起鲁大明撒腿就跑。
他跑的是如此之快,简直脚下生风。
“大明!……你他娘的别装熊……想撒手就走?门都没有……
你听着!……只许你活着,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
我求你啦,大明……”
孟占山边跑边哭,眼泪成串地滚落……
他们身后——
两辆坦克怪叫着碾过尸山血海,横冲直撞而来……
被压爆的人体发出瘆人的脆响,猝然喷溅的血泉,合着浓浓的血腥味,形成一幅惨绝人寰的地狱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