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十一
竟然还有谋杀的戏码!木子俍颇感意外,与倾凌对视一眼,见对方眼眸沉沉望着她,竟半是忧虑半是愤怒。
木子俍霎时恼了,站起身来,一边警惕四方,一边与倾凌辩解道:“虽然我得罪的人多,想要我命的人不少,可今天这刺客也不一定是冲着我来的呀!”
倾凌眉心蹙起,朝着木子俍低声训道:“以后不许这样。”
“啊?”
木子俍不解,心中愤愤,想着刺客又不是她有意召来的。
“不许先顾着旁人,自己受伤。”倾凌带着几分责备,言语神态却满是关怀,心思全落在木子俍方才为他挡箭,而她自己只避开要害,险些受伤。
木子俍一听,火气顿时咽下,嘟囔道:“你方才不也是这样……”
“我只对你而已。”
“……”
这句话来不及让木子俍细品,便见漫山遍野起了白雾重重,紧接着,树阴簌簌晃动,随着山风吹过,霎时间万千支箭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朝着他们射了过来。
木子俍召出弯刀横在当前,手起刀落,生生将满渠河水劈城两段,刹那间飞起的水花铸成数丈冰墙,将她与倾凌护在了中间。
片刻,箭支落地的声音止了,四周的风声开始变得沉闷起来,似乎卷杂着什么东西朝这边势头汹汹的来了,靠近了,带着炙热的温度。
周遭冰墙承受不住,逐步融化,塌成了万千碎片,不待木子俍做出反应,身后一只手已经揽上她的腰肢,瞬移出百步之外。
“这是黄泉之中的业火,看来他们对付你,早有准备。”
木子俍仔细一想,摇头道:“我并不认识能操控业火的人?”
“我认识。”
倾凌脸色一沉,手中现出一把鲜红的折扇。展开后,木子俍发现扇面竟是由密密麻麻赤红的薄刃拼接而成,挥舞间带起衣袂翻飞,将越烧越近的火光,掀的四散开来。
话到如此,木子俍不多思量,与倾凌脊背相靠,嗔怪道:“我就说不一定是我的仇家嘛!”
“幽罗界那试图篡位的长老,最得力的手下,便是在黄泉之中修炼过的。”
木子俍惊讶片刻,皮笑肉不笑道:“那感情是个人物,我那时被黄泉业火的风吹着,都觉得刮的慌,想必这人修炼时不曾被削成肉片,也得经历几次千刀万剐。”罢了又肯定道:“是个人物。”
“我若打斗时分不开身,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许说笑!”
木子俍闭上嘴巴,不过燕子过堂的功夫,又忍不住嚣张道:“老娘堂堂北神君,还收拾不了他!”
倾凌警惕不减,凝神片刻,将扇子上的薄刃突然射向了林中的某个方向,只听得密林之中“啊!”的一声惨叫,周遭火焰渐渐散去,白雾缓缓袭来。
“怕不止这些。”
木子俍盯着蔓延而来的白雾,同样肯定道:“野狗挡道,必有后招。”
随着话音落下,四周团团白雾弥漫而来,所经之处,风声嘎止,草木僵停,仿佛一瞬之间魂魄离体,不知所踪。
白雾由上而下乃至四面八方蔓延到脚边的时候,木子俍只觉得身旁红影一现,一个几步方圆的结界,罩在了他们头顶。
腰间一暖,一双手轻轻揽住,扶她坐下。
“这白雾是空间迷障,属一种上古秘法,需修为深厚的人,耗尽毕生所能才能开启一次,它会将我们带进某一处荒芜之地,若寻不到阵眼,便只能永远困在其中。”
木子俍盘膝坐下,白眼一翻,“我千百年阅历,还用你讲解。”
倾凌坐在木子俍身后,张开怀抱将她护住,快速道:“我这结界两个时辰之内无能能破,若一个时辰我们魂魄回不来,便要被人杀死了。”
顾不得眼下姿势暧昧,木子俍专注凝神闭上了眼睛,霎时间只觉得身子一轻飘飘而起,紧接着又急速下坠,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
再睁开眼睛,木子俍发现自己半截身子已经入了土,再细看身上流动着的逐渐将她掩埋的,竟是一堆细腻温热的黄沙。
举目望去,四周都是茫茫戈壁,凸起的一座座沙丘仿佛蔓延到了天际,目及之处,空无一物。
吐出一口沙子,木子俍动了动身体,想从黄沙里面爬出身子,可稍一动弹,却发现身子底下软绵绵的,与沙子不同,绵软中带着些许坚硬。
反应过来,木子俍纵身而起,想起方才下坠的时候,倾凌护在了她的身下,若非如此,怕是此时此刻埋在沙子里的,就是她木子俍了。
跪在地上,木子俍慌慌张张用手拔着沙子,待将倾凌拉扯出来,见他双目紧闭,便颤着手指,探向了他的鼻息之间。还未及近,手却被忽然握住,而后一双带着深红的眼睛缓缓睁开,有些诧异的望着她。
木子俍缓过一口气,跪坐在地上,音色略带哽咽道:“我升仙之前是个凡人,你知道,凡人的生命很脆弱的,所以方才一时……”
倾凌站起来拂了拂沙子,伸手去拉木子俍,安慰道:“别害怕,我不会离开你的。”
木子俍抬头望着倾凌的手,失神片刻,将头往扭向一侧,嘴硬道:“谁稀罕你离不离开!”
倾凌弯腰将木子俍扶起,无奈道:“你不稀罕我稀罕,眼下还是快去寻找阵眼吧。”
木子俍站定了,望着茫茫沙漠,“这是什么地方?”
倾凌摇摇头,“荒芜之地,具体,我也不清楚。”
用手遮住眼眸往远处看了看,木子俍茫然道:“连个野兽的影子都看不到,哪里去寻阵眼?”
倾凌四处张望的目光突然收住,疑惑道:“为什么要寻野兽?”
“这空间迷障本是古人的秘法,古人设阵眼,都会设在猛兽出没的地方用以守护,所以就算是寻到了,也难以踏入,除非杀死猛兽。”
倾凌面上生出几分欣赏,“子俍果然博学。”
木子俍动了动脖子,望着天边滚滚而来的黄云,镇定道:“博学谈不上,八百年前有幸破过这阵,只不过那时,是在极北之地的寒冰深谷而已。”
木子俍的事情,自成亲以后倾凌细细关注过,知晓她曾有过那么一些经历,当时书卷之上寥寥几笔已经令他心惊,如今听她亲口说出,纵使语气淡然如常,也难掩目光隐下的沧桑困苦。
天际的滚滚黄云近了,大风吹来的沙子如细若牛毛的针一般刺在身上,随着黄云到来的,还有隐在漫天黄沙里,隐隐绰绰的黑点。
靠近了,那些黑点密密麻麻,所到之处风声大作,再细看,竟是不计其数的黑鸟扑闪翅膀掀起风沙,极其凶猛的朝着他们这边来了。
弯刀召出,寒冰铠甲瞬间从腰间延伸铺向耳际,木子俍拉住倾凌,一把将其推下沙丘,自己则站在上面,迎风劈向了袭来的怪鸟。
那怪鸟越靠近了,越能发现其身形宽大,双翅张开,竟是有几丈宽窄,尖尖的喙带着倒勾,利爪如刚筋铁骨,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抓破人的心肝。
木子俍几刀劈下,随着嘶哑如乌鸦几声惨叫,开始不断有怪鸟从空中带着寒冰跌下,连番几次,砍的越多,竟是感觉怪鸟数量不减,甚至从远方源源不断的飞来。
这样下去必然不是办法,木子俍边砍杀着怪鸟,边思索着对策,想着定然有可解的办法,否则古人必然不能,将阵眼下到这个地方。
头顶的血雨伴着墨色的羽毛不断落下,木子俍身上脸上都沾染了许多,忽然之间,木子俍发现那群怪鸟之中,有一只体型小些的,眼睛带着墨绿的利光,眼神不同于其它凶残粗暴的畜生,仿佛眼波流转,带着一丝兽类少有的精明。
几番试探,木子俍也确实发现,那只绿眼睛的怪鸟望向何处,其它嗜血的怪鸟,便袭向何处。
有了这个发现,木子俍心头大喜,当年她陷入迷障之中为了躲避袭击四处躲藏,殊不知越是躲藏,越寻不到阵眼,这次有经验在先,竟是让她这么快就寻到了突破的地方。
弯刀握紧,木子俍看准时机,准备纵身一跃刺向那绿眼睛怪鸟的时候,刚默念起一道法决,便觉得双眼迷蒙一瞬,头脑忽然昏昏沉沉,一刀劈空,跌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那绿眼怪鸟尖锐的眸子望向了木子俍,一瞬时间所有怪鸟,几乎都朝着木子俍冲刺而来。
伴着利刃破空,一声不同于其他粗哑的尖叫穿透长空,那原只绿眼睛的怪鸟扑腾几下翅膀在空中飞翔几圈坠落在地,一支薄如蝉翼的赤红刀刃刺穿了它的眼眸,随着它的挣扎扭动,鲜血从伤处渗出,融进沙里。
被木子俍推下沙丘的倾凌,明显也观察出了那绿眼怪鸟的特殊之处,早已经做好准备,一击毙命。
群鸟失了头领,不消一瞬便失了章法,有几只不知死活的铺向木子俍,都被倾凌的扇刃杀死,其余大多都没有方向的四散开去。
黄泉:十二
木子俍半跪在地上,弯刀落在身旁,头脑昏昏沉沉迷蒙不清,眼前已然陷入一片血红之中,浓重的腥气充斥着耳鼻,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血溅在脸上,让她一瞬忘了身处何地。
似乎这一幕场景极其熟悉,刺的她一阵心痛,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再一次将要失去,纵使她手握权贵长生千年,也终究再难觅回。
倾凌扑过去扶住木子俍,见她神情癫怔,急切道:“你怎么样了?”
木子俍觉得浑身失了力气,却仍旧拼命将倾凌推置身后,撕心裂肺般哭求道:“兄长,不要为阿俍去死,兄长!”
眼前的血红愈发迷蒙,木子俍仿佛听到喊杀声近到了耳畔,紧接着她的兄长们啊!一个个倒在了阵前,一杆杆长枪,一支支利箭,刺透了兄长的身体,也刺进了她的心里。
木子俍悔恨不已,危难来袭的时候,为什么她会是被护在身后的那个,如凌迟一颗心一样,眼睁睁的看着她的亲人们一个个离去,肝肠寸断。
她不怕疼,不怕苦,可这世上最难以言喻的痛楚,便是如此啊!
后来呢?
木子俍身心俱乏,仿佛听到耳畔那人用极其温柔的语调说:“阿俍啊!不要再反抗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若退兵,可以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你想,皇后之位也可以是你的。”
木子俍心头泣血,想起曾经他分明说过,会永生永世对她好,永不相负!
好一个永不相负!
木子俍闷声吐出一口血来,如当年手持长枪那般,抓住身旁的事物,支撑着自己不曾倒下,似乎是对着她自己,也似乎对着身后的万千子民,又似乎,是对着骏马上的那个人,用自己仅存的意识,低声道:“绝不退兵!”
而后,木子俍闭上了眼睛,让自己的鲜血,挥洒在亲人倒下的土地上。
埋藏在意识中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木子俍浑身颤抖,无助的像个卑微将死的蝼蚁,风光一世,临了却荒凉的像是一颗枯草。
“子俍!”
有人焦急的唤她,那声音仿佛霎时间失了魂,似乎与毕生挚爱即将分离。
“子俍!”
听着耳畔的声音,木子俍忽然感觉到身边一丝温暖靠近,一点一点,将她整个包裹,甚至让她飘零百年的一颗心,渐渐安然,有了着落,想要沉沉睡去。
倾凌心急如焚,伸手将木子俍脸上的血迹擦拭一番,见她痛苦的表情渐渐平缓,忙将她拦腰抱起,去向正在地上抽搐的那只绿眼怪鸟方向。
抬脚将那怪鸟的头颅一踩,伴生命最后一声哀嚎,那怪鸟满是鲜血的脑袋扎在沙子里,一动不动了。
随着气绝,怪鸟的身体一点点消亡,落了满地墨色的羽毛,经沙漠里狂野的风一过,黄沙之上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符箓痕迹。
踏入阵中,时空流转,刹那间周遭风景俱变,他们又重新回到了之前的河水旁,随着迷障被破,朦朦胧胧的白雾逐渐退散,现出山林本来的面目,而开启阵法的人已然耗尽修为,在林子里慌张逃离。
没有修为,便是个废人了。倾凌并未闲下心思追赶,而是赶忙查探怀中的木子俍,垂眸一看,见木子俍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似是满心疲惫,神情复杂的看着他。
见人醒了,倾凌稍稍懈下一口气,忙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了?”
木子俍挣脱着想要从倾凌怀中下来,却发现对方越抱越紧,望着她闷声不吭,迟迟不肯。
“我或许是长时间不曾打斗,突然动手,有些不适应了。你放我下来!”
倾凌踏云而起,不顾木子俍的挣脱,坚定道:“我带你回去。”
木子俍见倾凌铁了心意,便也不再挣扎,想想方才昏迷之时他怀抱的温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太重了。”
些许的乖巧之意让倾凌从木子俍话中听了出来,无奈道:“你竟果真当我是个孩子!”
“本来就是!”
倾凌不做这般无谓争辩,朝着幽罗界的反向,快速返回。
几日之后,木子俍倚在落幽台的床榻之上,看着眉香引着宫女忙忙碌碌准备补药,简直愁煞了心肠。
仙郡的神医是个葫芦化成的精灵,那家伙有个极其怪异的癖好,就是他的药汤,须得用他那满院子葫芦做成的瓢饮才能见好。虽然那家伙确实有着起死回生的本事,可木子俍仍旧是一脚踩烂了他的葫芦瓢。
原因说起来,木子俍也是好意,有一次刀剑划破了脊梁,便去到那葫芦院里寻药,看到那葫芦矮小的身形围着几个盛着药汤的硕大水缸直转,木子俍好心建议道,为什么不把药汤做成药丸子,即省了地方,也好服用,结果那葫芦不愿改变其怪异的嗜好,硬说木子俍无理取闹,不懂病症瞎开药方,简直辱了神君的德行。
木子俍火爆脾气上来,夺了那葫芦的瓢便扔在地上踩了粉碎,结果第二天,整个仙郡都在传她木子俍因怕吃苦药,欺负弱小。
当时若她证明自己不怕吃药,就得去喝了那葫芦的药汤子,若喝了那葫芦的药汤,葫芦必定沾沾自喜,认为她木子俍服软认错。
从那以后,木子俍无论大伤小伤,再没去过葫芦那里,凭着神君浑厚的修为和自身非凡的耐力,自己也便养好了。只是听说后来,百花仙官也踩了他的葫芦瓢,木子俍不必细想也知道,葫芦那家伙不解风情,定然硬让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就这他那破瓢喝药。
自那日短暂的昏迷之后,回到幽罗界里倾凌便一惊一乍的,张罗着唤来了整个幽罗界的大夫,不过却都被木子俍强行阻在了外头。
倾凌拗不过木子俍,便让那大夫远远的瞧,那大夫隔着门缝儿看了一眼,老眼昏花见木子俍脸色不好,便说是身体亏虚,要节制房事,闹的倾凌哑了半晌,才叫那老大夫退了下去。
可幽罗界的这老大夫,似乎也有怪癖,就是看了病,要死要活就要开药,于是滋补的方子开了一通,使得木子俍寝宫里除了药味还是药味,闻上一瞬便觉的苦,待上片刻,熏得愈发心慌恶心脸色苍白。
大夫一见,以为病症加重,便默默将药材加重了剂量。
几番折腾之下,木子俍忍无可忍,直到冲着倾凌拍了桌子,这件事情才告一段落。
没过了几天,木子俍以为可以清净些日子了,哪知道人在家中睡,祸从天上来,有些人看她不顺眼,便寻了件事情让木子俍解解苦闷。
据说事情的起因,是仙郡之中掌管文案的官员在查理旧物的时候,发现了许久许久之前,一件颇有蹊跷的事件。
那时凡间有人设祭坛,若心诚祷告,便会有仙人下凡提点迷津,书卷上记载,当时下到凡间的人,正是初入仙郡的木子俍,那时她还是及不起眼的一位仙使,召见了那凡人之后,不仅没有帮助对方解除疑惑,反而将那人一脚踢下祭坛,摔死在了泥潭里。
当时记载的仙官寥寥几笔,只述说木子俍完成了任务,却不曾说明因何将人踢下祭台,但凡不是个傻子,也知道定然不会是那人求木子俍杀了他,可后来黄泉阴司之中,也未曾传出有人状告仙人,于是这件事情不了了之,被当**毛小事压在了天宫的书卷库中,若非有心人打扫整理,怕是难见天日。
木子俍素来给仙帝惹下的烂事繁多,大都是些争强好胜斗嘴打架之类,如今牵扯到了人命,仙帝便随口问了一下那死去的凡人是谁?整理案件的仙官查询了一番,说是凡间的一位国君。
竟还是一位国君!仙帝面对众人言说,觉得不过问也说不过去,便叫人去查当年管这件事情的仙官是哪个。
查来查去,西神君廖缜拎着酒葫芦上来,毫不遮掩坦然承认正是他记载的,仙帝细细询问,廖缜却推说时间过了太久,有些记不清了,说罢拎着自己的酒葫芦,又大摇大摆的出了仙宫大殿。
仙帝暗暗想着,记不清楚也好,本打算将这件事情搁置的时候,却有人上前,将这件事情查了个清清楚楚。
那人调查之后得知,当年死的人,正是凡间夏国的一位国君,那人花十八年修建了一座祭台,又花费了不少钱财贡品供奉了许多年,暮年用招仙之法见了仙人,本想求个长生不老的秘法,却遇上了与他渊源颇深的木子俍。
按理来说,凡尘之事该已成为生前事,既然已经位列仙班,便不能再有凡心私恨,可木子俍心胸狭隘怀有旧恨,竟是将那位国君自祭台之上一脚踢下,当场殒命。之后,又不知木子俍用了什么法子,那国君身死入了黄泉之后,直接饮下孟婆汤转世而去,并不曾向阴司揭示木子俍的罪行,如今时隔多年旧事重查,冤情才得以昭雪。
以往的时候,因着木子俍嘴欠性子直,得罪过的人数不胜数,这一下子被人抓住把柄,那些人便咬死不松口,在九天之上叫嚣着严惩木子俍。
黄泉:十三
木子俍恶意杀人,被有心人查的人证物证俱全,仙帝也不好徇私,按着仙郡规矩来说,成仙之后,是不能轻易沾得凡人性命的,更何况对方还是人间的君王。
思虑再三迫于仙规,仙帝还是命人一纸问罪书,送到了幽罗界。
木子俍不曾想到事情过去了仿佛几世那么长久,还会被人掀出来重新说道。那送罪状书的仙官抓住机会厉声咄咄,质问木子俍认还是不认?
接过罪状,木子俍难得有心细细阅读了一遍,然后冷笑一声,痛快道:“认!怎么不认?再过一千年,我也承认是我杀了他!”
这话一说,随着那仙官来的几个武使,拿着束仙锁便要将木子俍给捆上,还未有所动作,便被倾凌阻在了身前。
未曾出动一兵一卒,倾凌也未曾拿正眼看那送罪状的仙官,话语说的并不高昂,却威严倍加。
“北神君既然已经嫁入幽罗界,便是我倾凌的人,就是仙帝来了,也要掂量掂量,该不该将人带走!”
那仙官一时怔住,仙帝只派他送问罪书,确实未曾说过要将木子俍捉拿的话,还是百花仙官提醒他们,仙郡的罪人,自然要仙郡来管,不仅如此,还将天牢之中束仙的枷锁交予他们,交代了定要捆好木子俍。
“我走。”
仙官为难之时,木子俍忽然出声,越过倾凌到那仙官面前道:“我木子俍不是个缩头乌龟,也不会躲在别人背后寻求庇护,即是我做下的事情,我便认!后果怎样,我自己承担。”
那仙官登时挺直了腰杆,看着木子俍道:“那北神君,请吧!”
木子俍迈步欲走,却被倾凌牵住了胳膊,不肯松开。
未曾回眸望向倾凌,木子俍目光落在地上,低声道:“这本就是我的旧事,迟早会有个了结,我一个人惯了,你不必护着我。若我戴罪之身需要重罚,你便将我们这桩婚事作罢,我不牵连幽罗界,也不在乎那一纸休书,想必仙帝思虑周全,为了两界太平不会因小失大,会再为你觅一位王妃的。”
听着木子俍的话,倾凌是手渐渐松了,白皙的指节在袖下握的通红,眼眸之中带起些许戾气,朝着木子俍道:“你心里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我的位置?”
木子俍眼眶一热,愈发不敢回头,觉得自己经历众多失去众多,花费了太多的时间逃离情沼,再也不敢触碰一个情字了。
“没有。”
木子俍决绝吐出两个音节,霎时觉得一颗心比针刺比刀割比碾成烂泥都要疼的彻骨。
不敢再多逗留,木子俍深呼一口气,挺起胸膛随着那仙官离去,直到踏出幽罗界,也没敢回头再看一眼。
离了幽罗界不过百里,那奉命的仙官便将木子俍用绳索捆上,似乎受了多年欺辱终于有了个发泄的地方,一路上凶神恶煞推推搡搡,朝着仙郡去了。
仙宫大殿之中,仿佛数百仙官每人都拿捏了木子俍的短处,一个个神情愤慨,诉说许久以来有的或者没有的,真的或者假的诸多罪名,仿佛木子俍本就十恶不赦,或是打了谁人一耳光的罪过,比为了仙郡豁出生死,救得他们之中多人的性命,更要严重。
像是人死后在听生前事,又好像事不关己,众说纷纭的不过一个故事,木子俍静静的听着,觉得众仙官此时哪里还有什么神仙姿态,一个个气量小的如同针毡,言语之间,像个市井讨骂的泼妇。
没来由的,木子俍竟觉得可笑,无奈摇摇头笑出声来。
似乎在众多铮铮有理的指责声中,还有人注意她拿捏了怎样的神态。掌礼仪的华云仙官扯了扯月老朝纠的袖子,月老朝纠蹭了蹭神君禹之的肩膀,南神君禹之不动声色,递给了西神君廖缜一个眼神,离木子俍最近的廖缜毫不客气,轻轻一脚踢在了木子俍的小腿上,拿酒葫芦压着声音,恨铁不成钢般小声训斥道:“有没有点认错的态度?不许笑!”
木子俍气焰不减,“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将他踢下去!”
廖缜气的简直想要摔了酒葫芦,白了木子俍一眼,骂一声,“活该!”
木子俍冥顽不灵呵呵一笑,在满堂责骂声中,朝着廖缜道:“若有不测,还望你们几个为我求情,保我十月性命。”
廖缜脸色微变,啧了一口酒,似有所解的望了望木子俍的肚子,痞气上来,无赖道:“平日里对我们的挖苦,也不比这些烂人少,哪个会求情保你性命?”
“五百年前冥海大战时,你吊着一口气求我,说要是死了让我给你烧纸钱,怕到了哪个地方没有钱买酒喝,当时那么麻烦的请求我都应下了。”
廖缜“呸”了一口,斜了木子俍一眼,“你是烧了,当着我的面烧的,那时神医说还有救,你说死了也没事,反正纸钱都烧好了。”
木子俍无言以对,第一次觉得自作孽,果真不可活。
在仙郡众多仙官讨伐之下,木子俍的罪过少说也得有百十条,可事情发展到最后,结局让木子俍觉得,凡世也好仙郡也罢,认得几个位高权重的人物,果然有用。
譬如说,西神君廖缜不愧为西神君,表扬木子俍诸如劳苦功高恪尽职守类的话编了几句,竟是有一半儿闹腾的仙官哑了嘴巴,不敢出言反驳。
再譬如说,南神君禹之不愧为南神君,一番利害关系细细陈述,仿佛少了她木子俍,六界之中不知会有多少狼子野心之辈蠢蠢欲动,这一来,又有众多仙官选择保持了沉默,毕竟木子俍实力凶悍,确实可以镇守一方。
还比如说,倾凌不愧是倾凌。
或是木子俍将话说的太绝,伤了他一颗心,或是如今,她对他已然用处不大,倾凌一直未曾到来,也未曾为她传过一句话。
直到入了天牢第三天,仙官华云前来告知木子俍,说是幽罗界遣人送来了和离的文书。
木子俍静静听着,然后望着黑洞洞的牢房闭上眼睛,想着休便休了,这不一直都是她想要的吗?如今幽罗界那位长老损兵折将,早已不是倾凌的对手,怕是倾凌再也不会需要她了吧。
而她算起来功成身退,不负仙郡,不负子民。
只是木子俍觉得如今她的一颗心,竟比多年之前,死的还要透彻。
一向言语亲和,音调徐徐的华云见木子俍这般,竟是恼了,见四下里无人,开口骂道:“你这人心是冰做的不成?偏要表现的又硬又凉,不过也就是一汪水而已,就不能多为自己想想么!”
木子俍睁开眼睛,在漆黑的地方,眼泪簌簌落下,哑着嗓音无力道:“华云,你说我能怎么办?有时候我觉得还不如为人一世的时候死了彻底也就算了,哪知道拼了这么多年,还是这般。”
华云心疼,又气木子俍脾性太倔,将手中的册子扔进牢里,眼眶红红的道:“你看,这次不一样,倾凌退了之前两界商议的婚事,这次却是自己主动求娶,他要的人还是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你。”
木子俍身体有些忍不住的颤抖,望着地上大红的册子良久,都没有捡起来的勇气,直到华云离开,牢中的灯火燃尽了灯芯,木子俍才迈着步子缓缓过去,打开鲜红的那页,里面是熟悉的字体,倾凌的一片真心,仿佛跃然纸上。
可她何德何能啊!木子俍觉得自己通身没有任何优点,她都讨厌自己这样的人,又怎能在感情里配得上倾凌。
最终,木子俍再没有应下这门亲事。
半个月后,仙帝关押惩治的旨意还没有收回成命,踩那葫芦瓢时,最与她心灵契合的百花仙官,反而到了牢里。
百花一来,必定没有什么好事情,这是木子俍与她相处多年,得出的真理。
似乎难得看到木子俍这般狼狈颓废的模样,仿佛骄傲的孔雀看不惯展翅的凤凰,直到凤凰折了翅膀,孔雀便觉得,看吧,谁都没有她漂亮。
若是放在之前,木子俍定然已经尖酸刻薄的几句话,将百花说的又气又恼,如今她只觉得浑身疲惫,打不起精神来同她无谓的吵嘴。
“呦,子俍神君,几日不见,怎么如今这般模样啊?”
木子俍不恼,淡淡道:“有屁快放!”
“你!”百花听木子俍这般粗鲁的同她说话,气的简直要疯,但一想眼下境况,捂着唇咯咯笑了几声,在牢狱中悠闲的踱着步子,娇声道:“子俍神君圣眷正浓,又有余下两位神君求情,遥丛知道,你终有一天,还是会高高在上坐在神君殿里,我等费尽心机,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
木子俍不曾言语,不必猜度,也知晓查她旧案的人,少不了百花遥丛。
“我本是花中一只弱小的精灵,也是渡过艰难几劫才归入仙位,成仙之前,受过许多欺压虐待,那时花中的精灵生的都比我好看,她们觉得我丑,有辱门面,便将我被遗弃了。”
遥丛说着,声音竟有一丝微颤,“我在瓢泼大雨中无处躲避,从诸多兽类的捕杀中存活,我经历过最恶略的环境,熬了许久,终于有朝一日,改头换面修成仙身,远远超越了那些抛弃的我人。她们再也及不上我,放眼整个仙郡,我都是最出彩的女人,只除了你,木子俍!”
黄泉:十四
木子俍原本以为百花对她的怨恨,只起因于平时的小打小闹中,却不想追根究底,竟是因为一张脸。
“百花。”木子俍直唤她的官号,心头因为这个原因,竟觉得无比可笑。
“你仰头向上,看到的都是最为表面的东西,我木子俍就算是生的青面獠牙弯腰驼背,仙郡北神君的位置,依旧会是我的!就像你,胜过那些花草精灵,历劫成仙归入仙位,靠的本就不是一张脸或者多么妖娆的身段。”
遥丛精致的五官稍稍有些扭曲,回头指着木子俍道:“那你又为何处处压我一筹!”
木子俍坐在角落,轻笑一声,“各凭本事而已。”
遥丛气的咬牙,却听木子俍又道:“你这人顽固又好强,偏生捡着旁人的长处去比,我也是倒了霉,竟会被你记恨上,说起来,你怎么不去同朝纠那糟老头子比一比编艳情故事!”
“木子俍!”百花极其愤恨的喊了一声,惹得木子俍哈哈一笑,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从不将她的挑衅放在心上。
努力调整好自己的心绪,遥丛哼了一声,又端出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朝着木子俍道:“其实细想下来,这个道理我也不是不明白,可我们或许生来就注定做不了朋友,我也承认,我心头有些恨你,可我遥丛素来敢爱敢恨,对付的你的手段,我用的光明磊落!”
这一点,木子俍沉默不语,确如遥丛说的那样,若是她不曾在成仙之后杀死那人,旧案也就不会被翻出来,既然做过,也就莫怪旁人揪住不放。
遥丛瞧着木子俍的反应,心头气势稍涨,用手拂了拂发冠上摆动的流苏,靠近木子俍,轻声细语,带着一丝嘲讽道:“我同那看病的葫芦不一样,也不是听不进旁人的建议,既然你劝我不必抓着别人的长处比较,那我便用自己的长处,同你比一比。”
说着,遥丛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玉的瓷瓶,递到木子俍面前,“再过半个月,瑶池圣女便要过生辰了,仙郡送的礼物名单里,发现还缺一株朱颜草,你也知道,这件事情本应该由我来完成,可是恰巧,我今时今日身体不适,所以去仙帝那里告了假,顺便为你求了个请,让仙帝准许你去采,将功补过,回来之后,你还是耀武扬威的北神君。呵呵,怎么样?这个差事本不难,可看的出我的一片良苦用心?”
木子俍猛然抬头,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百花。
遥丛达到目的,眉眼温柔的一笑,隐下其中几分毒辣,“子俍神君夜夜难寐,想来头痛的毛病,并不曾减轻啊。”
隔着牢笼,遥丛将手中巴掌大小的饼子放在木子俍身前,看着木子俍有些怔住的模样,假意心疼道:“听说杀戮多的人,都会有心结,不知夜夜入你梦的,究竟会是什么?我想,或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或者,是万马奔腾的马蹄?再或者,是曾经心爱的人,亲手将你杀死!”
“遥丛!”木子俍抬起头来,眼神里带了几分恼怒,“我与你并无多大的冤仇!你何至于处心积虑,这般逼我?”
这话问的遥丛神思也有些恍惚,原本痛快得意的眼神,慢慢的暗淡下来。
“以前不恨,只不过后来,便恨了。”
木子俍稍加思索,“是因为倾凌!”
被一句话言中痛处,遥丛觉得心底一疼,竟不自觉落下泪来,险些冲花了她精描的妆。伸出满涂丹蔻的手指,遥丛将眼泪轻轻抹去,背对着木子俍道:“我认识他,要比你早的多,那时我只身一人去西方佛境采集花种,遇上了守护花种的灵兽,那灵兽不知为何狂性大发,追逐着,将我撕咬的遍体鳞伤。
大雨滂沱中,我挣扎着跑了不知多久,又爬了不知多久,可始终逃不出那灵兽的追赶,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倾凌出现了,他是我久旱之后逢到的甘露,是我陷入绝境之后所能抓住的,唯一的依靠。他是一个英雄,为我斩杀了灵兽,他在雨中将我抱起,他的心跳呼吸都在耳边,是那样的温暖,从那以后,我便愿将一颗心都给了他,为他生,亦可为他死。”
“那,他爱你吗?”
“他会爱上我的!这么多年,他并没有忘了我,若是没有你,他一定会爱上我的!木子俍,是你横刀夺爱!”
“我没有!”木子俍争辩一句,可想想她对倾凌的感情,忽然觉得有些心虚。
“呵!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为什么听到采朱颜草这么一件小事情,就慌乱胆怯?”
“我……”
木子俍心头确有怯意,却不肯说出口。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遥丛回转身满目恨意,“因为你怕的,是那守着朱颜草的梦魇兽,你怕你会陷在梦境里再也出不来,你怕你会在梦境里反反复复经历你心底最痛苦的那一瞬间!”
遥丛弯下身子,盯着木子俍的眼睛,“你是怕粉身碎骨再死一次,还是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怕爱的依旧是前一个人!木子俍,不是我遥丛心狠手辣害你,我为你求下的这个任务很简单,只是你不敢而已,就算你被困在梦中而死,也是死在你自己的心魔之下,与旁人无关!”
起身,遥丛整了整自己华丽的衣襟,有些神伤的望着木子俍,“你若不敢,便也同他说清楚,莫让他一颗真心,也枉费了。”
一颗真心……一颗真心……一颗真心……
木子俍脑海中如下了一道周而复始的魔咒,辗转来回飘荡着遥丛的最后一句话,所向睥睨无所畏惧的北神君,这一刻竟怯弱的,不敢深掘自己的内心。
良久,木子俍才从地上缓缓捡起那白玉的瓶子,一个人静静的看着,仿佛那里面,真存了什么因果缘由。
朱颜草生长在仙郡与北海相交的寿灵山上,这寿灵山是一处秀丽之地,山涧溪水,峰顶云雾,灵气十足,也因此衍生出了许多山精物怪,珍奇异宝也是多不胜数,能驻容颜不老的朱颜草,便是其中之一。
像百花遥丛说的那样,对于木子俍这种地位的神君来讲,采朱颜草并不是什么难事,那守着朱颜草的灵兽梦魇,也不会以武力攻击,只是有人一旦接近朱颜草,便会很快陷入一段梦里,梦境将会挖出你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或是难以言说的羞耻,或是蠢蠢欲动的恶念,又或许是内心深处难以愈合的痛楚。
六界之中,采集过朱颜草的人不在少数,大部分意志坚定的,都能脱离梦境,可也有一部分,或是沉在梦境的贪婪里无法自拔,或是梦里有念想的人,不愿离开,抑或是往昔的事情又经历一次,便没有毅力再挣扎开来。
自梦中醒来的人,不必费上多大功夫便能寻到朱颜花开,并且可以将其采摘,而陷入梦里的人,则仿佛与这世界分了两段,身一处,魂一处,直到灯枯油尽,梦境随着身死一同淡去。
木子俍行走在寿灵山的小路上,呼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留意着四周有没有朱颜草的痕迹。
说到底,那朱颜草其实也好找,不过是寻着路边有尸骨的地方去找,但凡一个人能贪恋梦境而死,想必能为其收尸的人,也很少。
沿着山路,走了足有半晌,寿灵山山清水秀的美景落在眼里都将要乏了味道,木子俍却始终没有见到朱颜草的影子。
过了一个转弯处,山路由此到了尽头,山崖陡立的地方,飞流而下的瀑布发出滔滔声响,水汽经阳光蒸腾,在空中现出七彩的光芒,木子俍站在悬崖边上向下望去,隐隐瞧见崖下的草丛里,似乎有雪色的身影走动,远远看去,倒是有几分像梦魇兽的模样。
纵身一跃而下,急速下坠的过程中,吹的衣角飒飒作响,及近地面的时候,脚下腾起柔柔的云朵,随着木子俍双脚落地,云朵化作白雾消散,未曾惊动草丛的动物分毫。
踏着满地青草,木子俍脚步轻轻,朝着那白色的绒团走近了,似乎那绒团发觉了木子俍的侵入,惊恐的跳窜着远去,木子俍看着几只慌张逃命的兔子,竟觉得眼前场景恍惚,似乎很久之间,曾经出现在脑海中。
没有找到要寻找的东西,木子俍在悬崖下转了一圈,想着朱颜草喜阳,便朝着一处不高的山坡走了过去,朝着太阳,从阴面翻到了阳面。
找了半天,正觉得口干舌燥的时候,木子俍忽听得山脚下似乎有人唤她。
“阿俍,阿俍!”
木子俍心头一动,觉得某处有些微妙的怪异,但还是跑下了山去。
到了山脚,木子俍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手挽长弓,望着她笑眯眯的道:“阿俍,快些回去吧!不要再抓兔子了,父皇从番邦带回来一只白猫,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你快回去看看吧!”
木子俍一听有两色眼睛的猫,拍了拍身上的杂草和灰尘,欢快的朝着那少年跑去。走近了少年身旁,木子俍一翻身骑上少年牵来的小马,挥手一扬马鞭,眼睛笑成一道弯弯的月牙儿。
“二哥,那我们快回去吧!”
黄泉:十五
番邦的猫儿确实与别处不同,通体雪白的绒毛像是刚刚采摘的棉花,软蓬蓬的,挠的手心发痒。
木子俍新奇这只猫的眼睛,一只湛蓝,一只碧绿,而猫儿似是难以接受新任的主人,鲜嫩的肉块放在跟前,也敌不过天性的警惕。
抱着怀中的猫倍感新鲜,木子俍出了门去,稍不主意,猫儿藏在柔软绒毛下的利爪挠了她一把,趁着木子俍吃痛松手,飞快的逃了出去。
木子俍唤了宫女们一同寻找,翻着草丛找了良久,一抬头,却见白雪的猫俏皮狡猾,立在墙头朝着另一面墙下喵喵直叫。
宫女们站在墙下仰头望着,有几个匆忙跑去找侍卫抬梯子。木子俍近了跟前,将自己骑装的衣摆打了个结,让宫女们躲开些许,然后后退几步猛然向前,踏着墙面攀上了墙头。
可猫儿比之木子俍身手敏捷,快她一步,喵喵叫唤几声跃下墙去。
木子俍爬在墙头向下望去,见那方才还顽皮高傲的白猫,此时正乖巧温顺的伏在一人怀里,那人轻轻捋着猫儿雪白的绒毛,正抬着眸子,含笑看着墙头上的木子俍。
木子俍见了眼前人,心中欢喜,唤了声:“城哥哥!”而后不顾这面墙下宫女侍卫的惊呼,一跃跳下了墙头。
踉跄几下,脚步还未站稳,一双手已经将木子俍搀扶好,并略有责备的道:“都是大姑娘了,这么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
虽是说着训斥的话,言语之中却满是关怀,木子俍心头发暖,一伸手,将那顽皮的猫儿抓进怀里,弯着眼睛看着面前面容清秀的少年,哈哈笑道:“这小畜生都知道城哥哥你人好,才愿意扑在你怀里,我二哥哥抱它,还被它咬了一口呢。”
李城摇头,“我一个邻国质子,能有什么好的。”
“质子怎么了!”木子俍觉得并无所谓,“重山国里好几个质子呢,他们都没有城哥哥人好,不过说起来,再过几个月,城哥哥就该回去了吧,到时候再想见,怕是就难了。”
李城望着木子俍,眼眸深深,隐住了所有情绪,抬手将木子俍追猫儿的时候被树枝挂到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温柔道:“不会的,若你愿意,会再见的。”
木子俍面色一红,支支吾吾问道:“你,那天说的话,还当真么?”
眸光稍动,李城没有开口言语,只默默点了点头。
“那,那……”木子俍鼓起勇气道:“那我答应你,待你回国后来求亲,我就嫁给你。”
李城看着眼前少女一双眼睛闪着激动的光芒,虽是鼓起勇气说的理直气壮,一张明魅的小脸,却染上了难掩的绯色。
点点头,李城应下一声,“好,阿俍一定会是这个世上,最美的新娘子。”
这一句话印在木子俍心头良久,直到李城告辞远去,还杵在原地,羞臊的用怀中的白猫遮住脸庞嘿嘿傻笑,直惊的猫儿乍起长毛,尖叫一声从木子俍怀中窜出,又逃了个无影无踪。
木子俍觉得,李城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少年,虽面容不算惊艳,却也清秀耐看,有时不自觉透露出的神态,竟有一股帝王才有的威严。在重山国皇城之中扣留的好几个质子里面,李城最不似其他人那般唯唯诺诺呆愣木讷,他刻苦温柔,知晓上进,言语举止比她那二哥哥优雅了不知多少。
说起来,木子俍不明白为什么两位兄长都不喜爱李城,二哥哥为人鲁莽,他讨厌的人比喜欢的人还多,所以他讨厌李城也就罢了,可是素来稳重少言的大哥哥,竟也不怎么喜欢李城,不过稍好一点的是大哥哥知道分寸,从不似二哥哥那般无理取闹的想着办法教训李城,还不许他和木子俍来往,但是一道院墙阻的住李城,却阻不住她木子俍。
从小时候开始,木子俍便常将好吃的送给他,若遇上仗势欺人的奴才,也会站出来为他出头,而他虽然话语不多,却总能吸引着她的目光,有时候是纸折的一只青蛙,有时候是描成蜻蜓式样的风筝,他似乎总能想出新奇的东西来,带给她一次又一次的惊喜。
稍大一点木子俍察觉出她对李城的情意,不似兄长,胜过朋友,宫女青青告诉她,这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爱情。
木子俍恍然大悟,原来她盼着见他,竟是因为爱情。
这样一想,木子俍又忍不住红了脸庞。
重山国属于周边几国里面最强大的国家,重山国君心怀仁慈,并未对其他国家进行血洗和镇压,只扣押了几国质子,养到十八岁,再可放归国家。
转瞬之间,到了眼前,木子俍十五,李城十八。
夏日里池塘的风带着一股水草的芬芳,穿过走廊,到了背阴处的亭子里,带着微微的凉爽。
木子俍坐在亭子里,擦着自己刚得的长弓,精铁铸成的兽纹握在手中,使这张弓霸气且不张扬。
哼着自己从坊间听来的曲调,木子俍毫无身为一个公主的优雅贤淑,搭着二郎腿自在悠悠,为从二哥哥那里抢来这把弓,而心情愉悦沾沾自喜。
擦拭过了,木子俍将弦上搭起长箭,闭着一只眼睛瞄准不远处的粗壮老柳,正打算试一试准头的时候,却发现柳树之后,从容走出一个身影,那人立在倒垂的柳枝下,目光静静的望着她。
木子俍赶忙收了弓箭,生怕自己鲁莽再有什么误伤,站起身来,呵呵笑了几声,招招手道:“城哥哥,快过来!”
李城走近了,看着木子俍极其随意的坐姿,微微皱起了眉头,却又很快舒展开来,将眼睛放在木子俍身旁的弓箭上。
“这把弓真好看。”李城细细看了一眼,由衷的赞美道。
“城哥哥喜欢?”木子俍心直口快,一语道破少年心事。
李城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弓箭上瑞兽的花纹,像是在爱抚着经久未见的恋人。
“这上面的花纹,铸的是我夏国的图腾,这把弓是我父皇最喜爱的东西,没想到今年上贡,竟是将它也送了过来。”
木子俍霎时间有些不好意思,将弓箭往李城那边推了推道:“我不知道这是你家的,想必我父皇命人接收的时候,也不知道这是你父皇喜爱的,政治上的事情我从不过问,但这弓如今到了我这里,我就将它还给你,你记得收好就行,不要拿着被别人看见。”
李城将目光从弓弦移到木子俍身上,有些清冷的笑了笑道:“阿俍整日里就知道练功玩耍,不懂的学问自然也多,怕是你不知道这世上有句话,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同理,东西也是一样的。”
木子俍一时没有适应温柔少年突如其来的淡漠,木讷的点点头道:“这句话,我是知道的。”
“知道就好。”李城笑笑,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的模样,伸手将那张弓握在手里,低声道:“这世上拿了别人的,迟早是要还的,阿俍将这弓给了我,有朝一日,我也会还你们别的的。”
木子俍摆摆手,大方道:“还什么,这本就是你的。”
“对。”李城由心里应下一声,“这本来就是我的。”
抬起头,望着面前少女明魅如光的笑容,自由的像是枝头栖息的鸟儿,李城忽叹了一口气,似是愁肠百结,有些难过,轻声道:“阿俍,下个月,我就要回去了。”
终于还是到了么?
木子俍心头一阵失落,可还是强迫自己满脸堆笑,“那祝贺你,城哥哥,其实我知道,你早就想回家了。”
“阿俍。”李城犹豫片刻 ,用手轻轻捏住了木子俍稍显圆润的脸颊,“别笑了,你这样子哭,很丑。”
木子俍忙伸手擦干眼泪,“那是不是,我们以后很难见到了?”
“不会。”李城言语肯定,“这些年你对我好,因为有你,我才能在这没有亲人的没有依靠的深宫里活下来,我会记在心里的。”
木子俍脸色一红,追问道:“那你真的会来求亲么?”
李城点点头,“会,我以后,一定会待阿俍好的。”
木子俍心头的难过转为欢喜,胡乱擦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水,“我会等你的。”
“好。”
似乎所有人都容易犯下这样的错误,在一起时觉得滋味平淡,将要分别了,便又想法设法挽留,拼了命的珍惜,可是时光不待人,仍旧会毫无感情的流淌,让该来的迟早到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木子俍每天都会跑到李城那里玩耍,为此二哥哥颇为恼怒,又将两扇大门锁起来后,木子俍便翻了墙过去。
重山国的皇后娘娘察觉了女儿的心思,善良的女人不去想那么许多,只晓得孩子大了,终于有了个女孩子的样子,懵懂少女,有了自己心仪的对象。
一次木子俍坐在镜子前,托腮看着为她梳理长发的母后,好奇的问道:“母后,女孩子应该怎样才算嫁人呢?”
问出这话,一向温婉的母后竟用手点着她的脑袋,带着笑意责备道:“女儿家问这样的话,简直不知羞。”
木子俍嘿嘿一笑,顽皮道:“老先生都说过,敏而好学,不耻“上”问,我这可是虚心求解。”
皇后无奈一笑,摇摇头,“泼皮,真是拿你没办法。”
黄泉:十六
少女怀了心思,开始对“成亲”这件事情颇感兴趣,木子俍“不耻”的问过了很多人,人们给出的答案各有千秋,每个地方每个国家的婚事礼节,也都各不相同,但总归都是新嫁娘一身红衣,吹吹打打入了男方家门,从此两个人彼此恩爱,儿孙满堂过一生。
细想,木子俍觉得也有些向往。
一日,木子俍同二哥哥在宫外厮混回来,路过城中街道的时候,正巧遇上了一家迎亲的队伍,那新郎官身着红袍满面笑容,虽呲开嘴巴的龅牙有些煞了风景,却也遮掩不住其高涨的兴致。
木子俍想着,有朝一日城哥哥来娶他,必然比这龅牙的新郎官好看百倍,他或许会内心欢快激动,但面上依旧会表现的淡然,他会带着微微的笑意,风度翩翩,同周边道贺的人,行过一个又一个优雅的礼节。
这样想着,木子俍心头竟也有些澎湃,恨不能即刻回到宫里,让城哥哥身着红衣,去父皇那里求亲,好快些定下他们的婚事。
骑在马上胡思乱想着,一阵风过了,将花轿上大红的帘子吹开一道缝隙,木子俍伸着脖子看去,见那新娘子一身红衣,蒙着绣了鸳鸯戏水的盖头,手里捧着一个雪白的银锭子,拘谨的坐在里面。
新娘子的面容木子俍不曾看到,但是那份紧张和难以掩抑的羞怯,却是有些感同身受。那一身鲜艳的红落在木子俍眼睛里,耳畔似乎忽然响起了城哥哥说的那句话,他说阿俍一定会是这个世上最美的新娘子。
木子俍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城哥哥说的这一点,她是可以做到的,因为从小到大,她便是整个重山国皇宫里最漂亮的姑娘,随着二哥哥混出宫去玩耍,一身骑装长发束起,也会被城外娇羞的姑娘多看几眼,想必到时她身着红衣,脂粉玉冠,定然也会让人觉得惊艳。
不过旁人怎样觉得无所谓,关键城哥哥觉得好看,才是好看。
回到宫里,木子俍将自己猎了好几天才猎到的兔子拎着耳朵去送给了城哥哥,临近离开的日子了,木子俍看的出来,他有眼眸之中,带了一丝轻易可见的欢喜的期盼。
木子俍虽然有些不舍,但仍旧会为他高兴,因为她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到自己的国家,回到父母家人的身边,他小心翼翼谨小慎微这么多年,熬过了许多苦,终于看到了头。
况且,只有他回到夏国,才能正式以一个皇子的身份向她求亲,到时候门当户对,父皇心软,必然是会答应的。
木子俍想着,母后会祝福她,她会将重山国里最贵重的宝物捧在她的手中,而大哥纵使不喜欢城哥哥,但也不至于讨厌,顶多默不作声,暗地里关怀。
最后想到二哥哥,木子俍眉头便要皱了起来,想必他首先会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会摔桌子摔椅子,至多将他殿门口那颗树砍了,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到最后反对无效,只会躲在被子里面哭,哭他唯一的妹妹远嫁,哭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他喝酒吃肉,醉了同流氓打架,被打到鼻青脸肿,或者偷偷摸摸逛青楼时,因为没钱,被无情的老鸨子乱棍赶出。
想到这里,木子俍有些伤感,她为了自己,终究是陪不成二哥哥了。
质子回国那天,夏国只派了两个侍卫前来迎接,据说是国君病了,外戚掌权,他曾经最疼爱的儿子,便成了最不起眼的皇子。
木子俍牵着马一直将他送到城门外,心头憋了许多话,却怕自己哭出来,一句都不敢再说。
李城背着空空荡荡的包袱,除了一身换洗的旧衣衫,几本常看的书,带走的东西,便只剩下木子俍送给他的那把弓箭,那弓箭此时看着,和他的人一样,曾经光荣显耀,此时落魄孤寂。
回到夏国,他将面临的难题,比之关在重山国中甚至更难,但是这条路,是他筹谋这么多年必须要走的路,哪怕最后一无所成,功亏一篑。
木子俍牵着马,一直走,送到城门外驻扎的守卫将她拦住,送到看着喜欢的人骑上马匹缓缓离去,头也未曾回一下时,忍不住还是哭了,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带走,一下子空落落的,没有着落。
哭过了,木子俍又安慰自己,只有他回去了,才能来求亲,那一日他看着她,分明是说过这句话的,他向来说到做到,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于是,木子俍又开始茶不思饭不想,整日待在宫里等着夏国派人来的消息,甚至二哥哥唤她出去玩时,都兴致缺缺,没有精神。
木子俍自己给自己断定,她或许是得了相思病。
一日复一日,木子俍犯病的时间,一直久过了两年。从最开始满心期盼,到后来失望一点点将内心侵蚀时,便安慰着自己,或许是他日子过的艰难,抽不出时间来派人向她提亲。
这时,木子俍已经十七岁整,放眼整个重山国,也算的上是未出嫁的大姑娘了,这期间,向她求亲的少年俊杰数不胜数,她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父皇母后心疼女儿,才没有过多逼迫。
木子俍这病,犯到三年头上便好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这病是由她的城哥哥染上的,却是由夏国新君李城,给治好了。
两年时间,他用雷霆狠厉的手段夺得了夏国的政权,而后为了巩固在手的权势,他娶了属下大臣的女儿。
自听闻的第一天起,木子俍的相思病,便被满心里的难过代替了,她曾经觉得那样好的一个人,竟然骗了她,说过的对她好都是假话,转瞬,他又娶了别的女人。
没过多久,一个,两个,三四个,似乎木子俍耳朵里所能听到的事情,就是他接二连三的纳了多少妃子,娶了多少美人,获得专宠的,是个贤淑知礼,眼睛怎样怎样好看的姑娘。
木子俍恍然发觉,原来他风度翩翩姿态优雅,喜欢的也是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像她这样的没有丝毫公主气质的疯丫头,根本打动不了他的心。
那也便罢了吧,木子俍觉得自己既然敢满腔热情的爱上,也敢潇洒的放手,从此自己的人生当中,全当做没了他这个人罢。
可是后来,连这点最基本的要求,老天爷都不曾满足她。
千百年来,这天下的霸主,换了一代又一代,当年重山国的祖先为后人打下坚实的根基,经过几代呕心经营,终究还是走上了下坡的道路。
下一个崛起的,是夏国,是新君李城的夏国,他带着自己的军队侵夺了周边几国,最后将矛头,指向了关押自己十几年的重山国。
如今的重山国,像是一个已经垂垂老矣的狮子,纵使做过林中霸主,也敌不过英雄暮年,体弱心衰。
李城的队伍,像是一群饥饿的野狼,他们凶猛且暴戾,狡猾且有纪律,不消半个月,便将重山过的边界城池,一点点的吞蚀。
重山国中,不知死了多少人,夏国兵将所到之处,尸横遍野,淋漓的鲜血,经三天大雨都未曾冲刷干净。
夏**逼到重山国都的时候,先是二哥哥身披戎装,带着兵马前去阻拦,木子俍被大哥拦在城头,远远看着二哥哥平日里嬉笑的脸庞换成决绝凝重,他背负着整个国家,满城百姓的性命和期盼,踏上了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
这一去,二哥哥便再也没有回来了,逃亡回来的兵将说,二哥哥死的时候,夏国的长矛将他的尸体捅出了无数个窟窿,他流干了最后一滴血,都没有退缩一步,他的尸体,仍旧在守护着身后的城池,守护着城里的人,还有他挚爱的家人。
一向稳重少言的大哥,并不曾落下多少眼泪,他在父皇的病榻前叩过一个响头,命人将木子俍关在房中,任她哭求,却也只站在门口叮嘱了良久。木子俍觉得,从她记事开始,大哥像是都没有同她说过这么多句话,他像是这一次,同她说完了余生的话,才转身离去。
他说阿俍,要保护好自己,若是他不能回来,就让她想办法逃出去,从此隐姓埋名,活过一生。
木子俍在在屋里拼命拍打着门框,拍打到双手浸出血丝,嗓子嘶哑到说不出话来,她的大哥,仍旧是没能回来。
这一次,全军覆没,木子俍连自己兄长死的消息都没能收到,只看着西方天际漫天的晚霞,像是用活人的鲜血,涂染而成。
没过几天,迟迟收不到得胜消息的父皇急火攻心,一口气闷在胸口,带着满腹牵挂,睁着眼睛僵在床上,母后死了儿子丈夫,一把短刃抹了脖子,一同了去。
这时候,全城的百姓失了主心骨,都慌了分寸,夜里木子俍坐在皇宫的台阶上,都能听到城中百姓悲痛欲绝的哭声,木子俍可以想象,李城言语极轻的一声“屠城”,会使多少人遭了殃,那些百姓有的终身良善,未从丧过天良,有的不过天真懵懂,还是个一无所知的孩子。
黄泉:十七
木子俍抬头望着漫天星光,觉得眼前鲜红一片,似乎她闭上眼睛,已经闻到即将罩满这片土地上空的浓浓血腥气。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无助的像一个孩子,却又心头坚定,告诫自己决不能倒下。
第二天,夏国的军队如天边的乌云,黑压压的逼到城门之下,正欲不费吹灰之力破城的时候,发现城门开了半边,一个人身披铠甲,带着老弱病残几十个兵士,杀了出来。
领兵的那人,让骑在马上的李城身形为之一震,双手有些颤抖,握紧缰绳,缓缓往前迈去。
四周的喊杀声震彻了天际,似乎已经胜券在握的王者,十分喜爱捉弄将死的猎物,只派了一小队的兵将,连番攻打木子俍。
木子俍不敢抬头看远处的那个身影,只握着手中的长枪,拼了命的砍杀冲上来的敌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觉得马蹄脚下磕磕绊绊都是尸体,无数长枪短剑,围着她乱转,而她带出来的兵,渐渐的,再听不到一人呼唤。
似乎有所感应的,木子俍抬头朝着那人的方向看去,见对方已经褪了之前少年温顺的模样,此时威风凛凛霸道张狂,曾经那双满是温柔的眼睛,锐利的像是意气风发的狼王。
而此时,那人手握一把铸有夏国图腾的弓箭,将冰冷的箭锋,对准了马上的木子俍。
木子俍此时此刻忘了抵抗,四目相对,见对方的神情微怔,而后手中的利剑离弦而出,射向了她的胸膛。
大哥二哥的叮嘱回到耳边,木子俍眼中含泪,觉得满目悲凉。
冷锋入肉,她像兄长和所有的战士一样跌落马下,一口气未曾咽了,又手握着长枪,站起身来。
那人手指轻抬,围攻的人停下动作,木子俍听着耳边哒哒的马蹄近了,带着那人到了身边。
他高高在上的骑在马上,看着强弩之末的木子俍,声音回到以前的温润,柔柔道了声,“阿俍,我说过,会回来的。”
此时一声“阿俍”听在木子俍心里,竟觉得无比恶心。
随着鲜血的流失,木子俍头脑开始变的昏沉,手拄着长枪,也再不能将自己的身体支撑。
那人垂眸看着她,似乎只是为了履行自己的诺言,绕着木子俍道:“我答应过娶你,只要你愿意,皇后之位仍旧是你的。你退兵,还是不退?”
木子俍咬咬牙,知晓身后早已全军覆没,他这一句话,不过是要折了她的傲骨,折了重山国身为一方霸主的名望。
她的国,她的家,她至亲的人,包括她全部的感情,都死在了面前这个人手上,她曾经掏心掏肺的对他,他却粉碎了她此生所有的挚爱。
木子俍心中痛恨,恨到一颗心疼的颤抖,恨不能将它掏出来,同眼前的这个人一同撕碎!恨不能用刀子刮开他的筋骨,吞食他的血肉,哪怕泯灭人性,两个人一同下了无间地狱!
她恨他!不惜一切代价!
一双手颤抖摸索着,抓住射在自己胸膛的利剑,木子俍不知道这支是不是她曾经擦拭过的那支,只觉得锋利冰冷,只消擦着皮肉而过,便能划破一个人的喉咙。
要她退兵!绝无可能!她退了,怎么对得起兄长洒过的鲜血,怎么对得起城中的百姓,又怎么对的起,她自己的性命!
随着搅动血肉的声音响起,木子俍拔出自己胸腔的箭,用尽所有的力气,一跃而起,朝着那人的喉咙刺去!
冷锋入肉,对方未曾闪躲,却是用手,握住了那支箭头。
那人看着她,眼神又像之前那般温柔。
木子俍跌在地上,感觉魂魄已经将要离开身体。
她挣扎着往前爬着,摸到之前立在地上的长枪,用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攀住,然后将自己的身体,稍稍立起来些许。
她不能倒,她是重山国的公主,兄长们的鲜血还未干涸,她倒下,怎么能对得起他们相同的血脉!她倒下了,身后万万千千的子民,又该怎么办?
眼神涣散的时候,木子俍抬头望着天,西方的晚霞又红了,像是她年少那时,第一次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自己的国家,那时二哥哥哈哈大笑的声音惊了树上的乌鸦,大哥看着他们,笑眯眯的一言不发。
那时,夏国送来一名质子,那人看向木子俍,暗淡的眼睛里生出一束光来。
生命最后的时刻,木子俍觉得她的身体痛到不由自己,像是有许多人在她身上踩踏而过,踏碎了她的肋骨,踩破了她的胸膛,她的脸被碾碎沉入泥里,和着她的鲜血,变成一滩肮脏的泥浆。
疼痛,让意识比身体消散更缓慢,木子俍觉得每一根神经都痛到了极致,糅合着心里的恨,变成这世上最难以忍受的滋味,她想要大喊,想要将这平静的世界撕碎,种种怨念呼之欲出,却又憋回胸膛,一个人承受……
飘飘然,魂魄离体,像是大梦一场,木子俍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睡在了山坡上。
心头莫名的有些难过,有一瞬,木子俍甚至忘了自己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直到山脚下似乎有人唤她,木子俍听出声音,起身朝着那人跑去,见自己的二哥哥骑着马笑呵呵的望着她,高声喊道:“阿俍,不要再抓兔子了,听说番邦进贡来了一只猫,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呢。”
木子俍一听,感觉惊奇,忙跑过去上马,随着二哥哥朝着皇宫里去了……
一转瞬,各种事情周而复始,终是庄周入梦,不知不觉,难脱苦海。
生生死死,绝望的痛苦经历了无数次,梦中人沉溺其中无法觉醒,只觉得三魂七魄,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绝望和疲累。
怀里抱着番邦柔软的猫儿,木子俍看着它的眼睛,都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外面阳光正好,木子俍抱着蓝绿眼睛的猫儿迈出门去,看着宫墙垂柳,一瞬间有些失神。
猫儿趁着木子俍怀抱松动,伸出尖锐的爪子挠了一下,而后嚎叫几声,跳窜了出去。
身边的宫女知晓木子俍喜欢这只猫,便慌慌张张叫了人来找,草丛里,石阶旁,所能容下猫儿藏身的地方,都细细的翻找了一遍,却始终一无所获。
忽听的喵喵几声猫儿叫,木子俍自草丛中站起身来,一抬头见那只通体雪白的猫,正立在墙头,翘着尾巴向下张望。
机灵的宫女忙去唤了侍卫抬梯子,木子俍走近了,抬头看看那猫,后退几步向前一冲,利落翻上了墙头。
猫儿快她一步,已经跳下了墙去。
木子俍爬在墙头向下望去,看到眼前人,不由得愣神片刻。
墙下的人通身墨色衣衫,身材挺拔,皮肤较旁人要白一些,更衬着五官眉眼如同墨画,那人迎着太阳看过来,一双眸子里竟透着隐隐的深红,似乎对木子俍的出现颇为期待,待看清少女明媚稚嫩的容颜,眼睛里带起一丝惊艳,毫不掩饰其中爱慕的情感。
而方才骄傲嚣张的那只猫儿,此时像是遇了天敌一般,浑身瑟缩着匍匐在那人脚下,低低吼叫。
“你是谁?”木子俍扒着墙头的砖瓦,朝着下面的人问道。
那人眸子低垂了片刻,抬头应道:“我,是邻国的质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很少出来,所以你没有见过我,我叫凌,你可以唤我,凌哥哥。”说着,那人眼睛里竟生出一丝狡黠。
木子俍转着眼珠子想了片刻,正犹豫要不要喊这人的时候,却见一旁李城走了过来,有些敌意的看了看身旁耀眼的少年,然后抱起地上的猫儿,望着墙头上的木子俍温柔的道:“都是大姑娘了,这么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
木子俍看看那叫凌的少年,再看看李城,瞧着那猫儿在他怀中温顺成蒲团似得一堆,哈哈笑道:“你看这小畜生都觉得城哥哥好,我二哥哥抱它时,还被它挠了一把呢。”
说着,木子俍纵身一跃,下了墙头,脚步踉跄几下,眼看要跌倒的时候,却被那叫凌的少年一把拉捞住腰身,帮她稳住了身形。
木子俍站稳,察觉到自己腰间的手,一张脸顿时红的滴出血来,忙将身旁的人推开,为了掩饰尴尬,几步走到李城身边,将他怀中的猫儿一把抓了过来。
李城立在原地,本有着一些话要对木子俍说,但见身旁少年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暗暗递了他一个白眼,将要说的话暂时压在了心头。
而木子俍刚刚压下心头的羞臊,便满心里,都在想着怎么摁住怀里挣扎着要逃跑的猫儿,根本没有看到李城欲言又止的模样。
抱着猫临走的时候,木子俍走了几步,又悄悄回头看了那叫凌的质子一眼,不知她为何之前没有发现,皇宫里竟有这么出色的少年。
转过一道弯,木子俍身形隐去,李城面色淡然,眼神之中难掩警惕的,看了看身旁的少年,虽恨他坏了自己的好事,仍旧端出一副儒雅大度的姿态,朝着少年行过同辈礼,带笑道:“夏国李城,久仰凌皇子。”
四目相对,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李城感受出对方极其不屑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厌恶至极,又如同对待一只蝼蚁一般,不屑与他计较。
李城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就算被关在重山国的皇宫里面,看着旁人的脸色过活,也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威压,让他觉得自惭形秽,纵使身为质子,仍旧骄傲到极点的一颗心,也如天性般,生出几分臣服。
过了良久,李城缓过神来,刚欲开口,却见那少年转身离去,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有些碍了眼睛。
黄泉:十八
绵绵一场春雨过后,天空豁然放晴,微风一过,草木焕新。
木子俍近日格外无趣,原因是宫中教习女红的嬷嬷不停的围在她的身旁转悠,让她捏着细小的针线绣些花花草草,这项技艺,上到皇亲贵族,下到平民百姓,只要是个姑娘,都须得会缝缝补补,木子俍虽出生帝王家,平日里缝缝补补用不着,也要在今后她出嫁的绣袍上缝两针讨个吉利,这是重山国老祖宗多年以来留下的规矩,木子俍虽然心有不愿,还是要好好学习。
但是天资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东西,就好比她木子俍上树爬墙比宫里的侍卫都好,但是绣那花花草草,却是比登天还难。
在木子俍手指上被扎出第十二个小口的时候,女红嬷嬷心疼,终于看不下去了,放了木子俍半天的假,许她坐在檐下发呆,好觉悟出绣花的真谛来。
木子俍坐在木廊下,抬头数着已经飞过了八只燕子,正百无聊赖的时候,瞧见不远处的天空上面,飞了一只色彩斑斓的风筝。
这风筝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了木子俍的目光,四下里看了看嬷嬷不在,便一路小跑到了院墙前,攀着墙边一颗已经结了桃子的桃树,几下跳出了院外,朝着那风筝跑去了。
重山国的皇宫里面,有个不小的花园,花园子里面直接圈进去了整个湖泊,和起伏不高的几个山坡。
木子俍寻着风筝跑到山坡上,看清那风筝竟是描成了一只七彩的蜻蜓,张着大大的翅膀,迎着风在天上越飞越高。
边跑着,哈哈笑了几声,木子俍不用猜度也知道,放风筝的人一定是她的城哥哥,因为在这整个皇宫里面,也只有他能不断的带给她惊喜。
“城哥哥,我也要放!”
少女欢快的跑着,隔了老远就在朝着这边招手,风起时将她的头发吹起来,蹦蹦跳跳着,像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鹿,欢快又无知。
眸中现出惯有的温柔,李城站在原地,牵着风筝静静的等着木子俍,眼看着少女越来越近,忽听的山坡那边,传来几声呐喊。
“阿俍,阿俍!”
木子俍停下脚步扭过头去,见她的二哥哥正跳着朝这边招手,表情姿势,竟是和她方才一模一样。
见吸引了她的目光,二哥哥似是为了捉弄她,故意将眉眼挤成一团,凸着牙齿做出一副丑陋模样,手上却是依旧在学着木子俍的动作。
木子俍插着腰站在原地,本想着生气,却又忍不住被二哥哥这番丑陋的模样逗的哈哈大笑,笑的直捂住了肚子,简直要坐到地上。
这边见捉弄失败,便又恢复了本来样貌,用手揉一揉方才挤到变形的五官,朝着木子俍唤道:“阿俍,我们去抓兔子吧,这次一定可以抓到了的。”
木子俍一听,本有些泄了气,再一看二哥哥身旁,站着那日遇见的墨衣少年,临风潇洒的贵气姿态,比之他那作猴似得二哥哥,更像一位大国皇子。此时,那少年正立在山坡一端,笑盈盈的看着她,木子俍觉得自己花了眼,分明从其中,读出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宠溺感。
似是察觉到了木子俍的注意力偏移,她那二哥哥积极主动,颇为罕见的过去踮起脚,友好的勾住了少年的肩,朝着木子俍介绍道:“我们带凌一起去打兔子,他身手最好了!”
木子俍回头看看牵着风筝有些僵住的李城,偏心道:“城哥哥身手也好啊!”
本是一母同胞,似乎她那二哥哥也格外能抓住木子俍的心思,诱惑道:“听说城外山上那窝乱跑的兔子又多了个灰毛儿的,你要是不去,可就被别人捉去了。”
木子俍心动,又回头看看,朝着二哥哥道:“我们带城哥哥也去吧!”
“不行!”似乎话语都没从脑子里过上一圈,二哥哥张口便拒绝道:“质子不能出宫的,我偷偷带凌出去已经是冒着被罚的危险了,不能一次带上两个。”说着,后面的话将声音压低,嘟囔道:“更何况,本皇子也不喜欢他!”
似乎知书达理成了习惯,李城未等木子俍为难,看看那满面不悦的二皇子,强抿出几分笑意道:“我就不去了,阿俍你是知道的,我的骑术和箭法,一直不好。”
木子俍觉得惋惜,不禁挠着脑袋想想能有什么折中的办法,正愁煞脑筋的时候,见李城不慌不忙收了风筝,音色平静道:“我房中还有一本书没有看完呢,若是先生考问的时候答不出来,又要打我掌心,阿俍,你就莫要害我了。”
木子俍点点头,便也不为这件事情费脑筋,目光留恋的在李城手中的风筝上看了片刻,点点头道:“那城哥哥你将风筝收好,改天我们一起放,你向来将功课抓的紧,我就不耽误你了。”
李城笑笑,朝着木子俍点了点头。
木子俍如得了赦令,飞快的朝着二哥哥的那边跑过去了,便跑便扬言道:“一定是我先抓住那只灰兔子!”
“是我!”二皇子扯了脖子,故意将木子俍的火气挑起来。兄妹两个追逐打闹着,身后跟着稳步行走的少年,朝着宫门外的方向去了。
小山坡上,李城远远看着三人离去的身影,面容依旧温和无害,只是手中纸糊的灯笼,已经攥成碎纸一团。
皇城郊外,三个人骑着骏马飞驰而过,木子俍看看跟前拼了命要超过她的二哥哥,还有身后始终不急不缓的少年,挥了一鞭子,追上去小声道:“二哥哥,你怎么会喜欢他?”
“胡说!”二皇子呵斥一声,扯着嗓子反驳道:“我喜欢的是阳春阁的娇娇,你又不是不知道!”
木子俍一时无语,反驳道:“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二皇子嘟囔道:“那你下次把话说明白,说什么我喜欢他,喜欢也是你喜欢!”
木子俍在马上咬牙切齿,对自己二哥哥这野驴似得嗓门简直要气炸了肺,悄悄回头看看身后那人扬起一丝莫测的笑容,木子俍便觉得自己的脸,从耳根红到了脖子。
骑着马,伴着呼呼的风声,木子俍压着声音道:“你这人每天都在讨厌这个讨厌那个,怎么看这家伙顺了眼?”
二皇子傲娇道:“我乐意,我看城中磨坊里的那只驴子也顺眼,嘿嘿。”
木子俍气的用马鞭指着自己的二哥哥骂道:“就你这浪荡样子,娇娇才不会喜欢你,娇娇喜欢大哥哥那样的!”
这一点仿佛彻底刺到了二皇子的痛处,不禁捂着自己的胸口,指着眼前血脉至亲的妹妹,言语攻击道:“木子俍!你,你你,你一定抓不到兔子的!”
木子俍气人的本事浑然天成,无所谓道:“反正你也没抓到过,上次抓只野鸡,自己还栽到了水沟里。”
二皇子说不过妹妹,正在气急败坏的时候,身后一道雌厚的声音近了,朝着二人问道:“已经过了山脚了,还要往前走吗?”
兄妹二人停下马儿,一回头,发现果然离他们要去抓兔子的那座山,已经甩开了一段路程。
而木子俍察觉出在他们两个拼命赛马时,一直跟在后面的少年竟能追上来,不由得赶到惊讶,最后,木子俍将原因归结于是对方马儿体格健壮,腿脚比他们的要好。
进了山里,二皇子因生了妹妹的闷气,不愿与她一起打猎,自己背着弓箭匕首,朝着林子另一边去了,留了木子俍和那少年站在山脚,霎时间让木子俍感觉空气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似是暗示一般,木子俍率先道:“二哥哥往西去了,那我往南去,你呢?”
少年不经思索,直接道:“我陪你。”
“啊?”
木子俍惊讶的空隙,却听那少年似是安慰道:“别着急,找到那只灰色的兔子,自然归你。还有……”
少年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木子俍身侧,这一下,木子俍察觉自己竟只到对方肩上,正仰头愣神的功夫,见对方垂下眼眸,带着笑道:“我比你大,你该唤我一声凌哥哥。”
少女初长成的木子俍未经太多世事,乍一被面前这贵气威严的人蛊惑,张张小嘴,老实巴交的唤了声,“凌哥哥。”
少年点点头,听着耳边甜糯纯真的声音,一颗心都化在了漫山遍野的春风里。
踏着山坡上及到脚踝的青草,木子俍边走着,边细细找寻草丛里有没有兔子的身影,有时候两个人离得近了,木子俍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隐隐的,极其淡雅的香气,而这股香气,似乎在她的意识里曾经埋下过痕迹,可细细回想,却又一无所知。
到了山腰的时候,木子俍觉得累了,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往路旁的石头上随意一坐,毫无仪态的掀着衣襟扇了几下凉风,也不知是不是二哥哥骗她,兔子没有找到,反而找的口干舌燥。
修长白皙的手握着一个小巧的水囊递来,木子俍抬头看了一眼,有些局促,赶紧放下衣衫,又唤了声,“凌哥哥。”
黄泉:十九
越是抬头看着面前的人,木子俍觉得自己喉咙愈发干燥了,伸手接过递来的水囊,仰头喝了几口,哪知光顾着余光打量对方,一口气哽住,呛的咳嗽了起来。
气息一近,少年坐下,靠的木子俍近了些,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神态之间仿佛已经十分熟稔。
木子俍觉得尴尬,往旁边躲了躲身子,谁知刚挪动一下,便被对方一把拉住,拽进了怀里。
嗅着怀抱中独有的淡淡花香,听着咚咚有力的心跳,木子俍神情怔怔的呆了一瞬,分明与这人不过第二次见,却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回过神来,木子俍察觉出两人姿势暧昧,想想这人轻浮的举动,霎时间羞臊恼怒一下子袭上心头,猛然将对方推开,跳起来骂道:“你敢轻薄老娘!”其姿态,与市井里面骂街时的妇人,颇有神似。
将心头的火气骂过了,木子俍便又闭上了嘴巴,见少年为她拍背的那只手中,赫然握着一条拇趾粗细的小蛇,那小蛇个头虽小,却浑身花纹斑斓,想必其毒性,也如颜色一般浓重。
方才若不是他将她拉住,怕是现下她已经中毒躺在地上了,想到这里,木子俍的脸红上加青,低声道:“对,对不起,凌哥哥。”
少年并未曾将木子俍方才的无理放在心上,仿佛已经习以为常,将手中的小蛇扔开老远,起身,如对待一个小孩子一般,轻轻敲了木子俍的头一下。
木子俍觉得自己的心一瞬间如小鹿乱跳,甚至于之前城哥哥说回到夏国要向她求亲时,心情都没有这般忐忑。
拉开一些距离,木子俍在山坡上看了看,觉得爬的山路有些远,已经听不到二哥哥在别的声音了,便抬头看着眼前人,商议道:“凌哥哥,不早了,我们不找兔子,去寻二哥哥吧。”
这一声“凌哥哥”似乎极其受用,少年点点头,惑人的眼眸含笑,应了一声,“好。”
下山的时候,两个人之前寻了半天的灰兔子,竟果真被找到了。木子俍走的快,转过了一个弯的功夫再跑回来,发现那毛色灰团团的兔子,已经趴在了少年怀里。
木子俍惊喜的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摸了摸兔子的耳朵,没好意思从对方怀里抢过来。
谁知下一刻,一双白玉雕琢的手,便将那灰团团的兔子塞到了木子俍怀中,木子俍惊喜之余,听少年道:“这是给你的,你待它好些,兔子性格温顺,不会伤害你。”
木子俍一听,眼睛里放了光芒,想着自己总算是胜了二哥哥一筹,虽然有些胜之不武,但想想若是二哥哥这般获得了,也必然会同她炫耀半天。
“谢谢凌哥哥!”第一次,木子俍觉得身边少年,也能像李城一样,在无趣的日子里,带给她很多的惊喜。
而她似乎渴求不满,比之前更加期待。
抓兔子这一局,算是木子俍赢过了她二哥哥,或许是当天显摆的有些过了头,不出几天,二哥哥便想方设法,从父皇的兵器库中,寻来了一把铸有瑞兽花纹的长弓,当着木子俍的面,耍摆的不亦乐乎。
从小到大,木子俍一直听大哥哥的话,因为大哥哥事事迁就她这唯一的妹妹,而二哥哥就不同了,总想着逗她气她,惹的她咧着嘴哭之后,又心疼的跺脚,一转眼待木子俍心情好了,再凑过来欺负她。
木子俍受尽万般宠爱,亏自然不能吃在二哥哥身上,于是两个人打过一架,木子俍揪着二哥哥的头发,将弓箭抢了过来。
后来,木子俍才知道,那弓箭本是城哥哥家里的,是他父皇最喜欢的物件,因为年年要向重山国交纳贡品,才将弓箭交了上来。
木子俍心慈手软,便将弓箭还给了城哥哥,城哥哥同往常一样,又说回到夏国后要娶她的时候,木子俍动摇一瞬,想起了近日来,常立在一旁,看她玩耍的黑衣少年。
那天李城望着木子俍,神色哀伤,说是此次待他回国,怕是两个人再无相见之日了。
木子俍感念他这么多年的陪伴,蓦然分别,确实觉得神伤难过,眼睛一红,便应下他,等他回国来求娶,她就嫁给他。
最后的一个月里,木子俍依依不舍,整日去寻李城玩耍,蜻蜓的风筝放起来,木子俍牵着线奔跑,只有隐在暗处的黑衣少年,才知晓因为木子俍的存在,重山国几次放弃了最后杀死夏国质子的决定。
临行那天,木子俍牵着马儿送了李城很远,远到少女的一颗心空了一半儿,眼睛红红的,哭没了整个眼眸里的光彩。
回到城门下,木子俍见黑衣少年立在那里,似乎是在等他,又似乎不知在为谁露出满目心疼。
“凌哥哥。”木子俍唤过一声,低着头走过。
少年跟在她身后,低沉的声音,满是关怀,“不要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木子俍回头看看少年,嗅到他隐隐的花香,觉得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溢满脑海。
时光匆匆,过了两年。
两年里木子俍顽皮的性子收了许多,宫里人都觉得公主长大了,只有木子俍知道,自己总有些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尤其是常和凌哥哥相处的时候,觉得灵魂里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阻碍,觉得这个世界虚幻的,有些不像现实。
李城最终没有回来向她求亲,他或许忘了他说过的话,转而娶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
木子俍觉得悲哀,像是天真的孩子,被骗了自己最珍贵的情感。
可后来,李城又实现了他说过的话,他回来了,来到了重山国,不过不是木子俍想的那样十里红绸,而是屠杀时贪婪的哈哈大笑,还有那带血的尖刀。
似乎当初那个温柔的李城如今稍稍不悦,一声“屠城”后,飘荡在天空的惨叫,才能使他心头舒畅。
重山国沦陷了大半儿,木子俍仍旧被保护的很好,她躲在高高的宫墙里面,打听着外面日复一日不幸的消息。
她那玩闹的二哥哥披上战袍迎敌而去,履行了一个做皇子的责任,再也没有回来。
她的大哥哥一样,死在了保家卫国的战场上。
兵临城下的前夜,木子俍坐在皇宫的台阶上,望着黑暗暗的天空,苍凉无助,却又只能咬牙坚持,不能倒下。
身边忽然坐了一个人,木子俍不扭头回看,闻着夜色里淡淡的花香,也知晓来的是谁。
“外面的人都说,重山国要亡了,其他的质子都跑了,你怎么不走?”
少年望着天,静静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木子俍忽然呵呵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忙又用手擦落,“重山国只有我这个公主了,你是要陪我逃?还是陪着我死?”
少年坐着,不曾动摇,“只要你选择的,都可以。”
木子俍心里难过,总感觉自己一直生活在一段谎言里,一场梦里。她得到过许多,然后兜兜转转,又失去了更多,临了临了,只剩下她自己,和身边痴傻的这一个。
夜色褪去,该来的还是会来。
夏国的千军万马兵临城下看不到尽头,木子俍带着余下的老弱残兵出城迎战。她是重山国的公主,哪怕已经没有希望,她也要像两位哥哥一样,担负起守卫家园的责任,不能将城中万千子民的头颅,送到别人的断头台上。
哭喊,杀戮,血腥,绝望,愤恨,木子俍耳畔,眼前,心里,每一条神经,都将要在杂乱中窒息。
她杀了很多人,鲜血染红了衣衫,却仍旧有更多的人冲了上来。
到后来,那群人停住了攻击,木子俍便见她熟悉的那个人,拿着那把她送还的弓箭,毫无掩饰的瞄准了她。
呵呵,他说过他不善弓箭,木子俍看着那支箭射出,直穿透了她的胸膛,不差分毫!
跌下马来的时候,木子俍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只是满身的血腥,让她闻不到那熟悉的花香。
木子俍握着长枪,迫使自己不再倒下,她不能倒下,她若倒下,重山国便完了,她身后的百姓,便要完了。
可她没有倒下,千军万马犹如惊雷的马蹄声,仍旧是近了。
马蹄踩在她身上的时候,木子俍觉得自己被人护住,然后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似乎听到了护着她的那人,被马蹄踩踏发出的极尽隐忍的闷哼。
木子俍觉得体无完肤,疼到灵魂都要破碎,用生命最后的力气将护着她的人拥住,然后一起化做尘泥。
到如今,木子俍才发现,竟然有人和她一样傻,这般的痛楚,愿意同她一起受过。
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有人护过她,纵使最后结局并未改变,却让木子俍铭记刻骨。
魂魄离了身体,恨极的怨气堆在胸口,木子俍不知晓自己在荒野之中飘荡了多少年,或是五年,十年,又或是十几年。
凡世之中,原重山国国都的百姓,竟有人开始供奉她,木子俍集满了香火,恍惚间到了黄泉。
阴司的使差说她前世临死时身体损伤太惨,怕是没有个几十年,难以入了轮回。于是,木子俍如众多无可去处的亡魂一样,等在了黄泉河畔。
黄泉:二十
黄泉河畔业火汹汹,灼热的风如刀子刮过,划的鬼魂身体直颤,没有一个阴司使者,或是魂魄愿意靠近河岸。过奈何桥时,前缘未了扭向回头的人,都跌下了黄泉水中,无数灵魂苦苦挣扎上不了岸,只能在其中遭受永世的煎熬。
看着无助挣扎的魂,和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木子俍有一刹,仿佛从里面看到了二哥哥的身影。
于是木子俍立在河畔,来来回回的寻找,灼热的风浪让她的灵魂时时刻刻像是在接受凌迟一般。木子俍觉得这世上所有皮肉的疼痛,也及不上心里的痛,她就算被黄泉的风吹上几十年,都不及亲人离散,被爱过的人碾成碎泥痛的彻骨。
哭喊一声,木子俍伸手拉上来一个,那些鬼魂见有了希望,便都朝着她这边游来。
茫然无措的,木子俍拉上来一个又一个,一开始风刮的她浑身颤抖,几近破碎,到后来心头麻木,魂魄也跟着逐渐麻木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拉上来多少魂魄,那些鬼魂上岸后有的仓皇离去,有的跪下来不住的向她磕头感恩,她却始终没有从中,再看见过二哥哥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半大的孩童自桥上跌入黄泉,似乎那玉雕粉琢的孩子不知晓黄泉的可怕,神情淡然,一双深红的眸子竟满是好奇。
木子俍过去,朝那孩子伸出了手,对方有些意外,随即伸手牵住了木子俍。
用了一把力气,木子俍将那孩子从黄泉水中拉出来,觉得小小年纪便殒命跌入黄泉,也着实有些可怜,再或者,这孩子能有什么放不下的生前事,饮下孟婆汤走在奈何桥上,都心有执念回头再看。
麻木多年的心有了一丝情感,木子俍揉了揉那孩子的头,伸手牵着她,将他送到路上。
那孩子还是回头了,看着木子俍笑了笑,接着往前走去。
黄泉路上昼夜不分,不知过了多久,木子俍又在黄泉中,看到了那个长相漂亮的孩子。
将他拉出来,木子俍又送他回了路上。
后来,那孩子便没有再去奈何桥了,整日里同木子俍站在黄泉旁,看着她一个个的,从里面往上拉着挣扎的魂魄。
又过了许久,木子俍一回头,见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长成了少年的模样,挺拔的身材忽然高出了她许多,着一声墨色的衣裳,静静的立在业火旁,仿佛陪在她身边,已经很久很久。
一阵风过,带起淡淡的花香。
木子俍忆起,这味道她曾经那样的熟悉,那个人在她最难的时候伴在身旁,最后一刻,他们死在一起,骨血融在同一片泥里。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所以多年以来,淡淡的花香,一直都在。
那是他独有的味道,木子俍嗅的出来,神思一瞬恍惚,觉得那好像,是幽罗界里红菱花儿的味道。
幽罗界!倾凌!
霎时间,周遭梦境塌陷,木子俍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围是绿油油的草丛,而不远处那原本几只白色的兔子,变成了一般大小,头长犄角的小兽。
木子俍脑袋瞬间清新,梦魇兽!朱颜花!
她方才那来来回回几十年,不过是不知不觉,陷在了一场梦里,如今梦醒了,沧海桑田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千百年,她如今是仙郡北神君,木子俍,那个重山国的公主,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
动了动身体,木子俍本欲站起身来,忽觉得靠着的东西一片温暖,像是在无助的时候,唯一依靠着的那种感觉。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际,木子俍回头,见倾凌面带欣喜,正细细的看着她。
木子俍从梦境中脱出,知道方才的一切都是假象,但细细回想自己脑中真切的回忆,看着倾凌道:“当年那个跌入黄泉的小子是你?”
倾凌眉梢一挑,点点头,“是我。”
木子俍疑惑道:“你是幽罗界的人,死了必然不会入黄泉,那你又为何跌入了黄泉之中?”
提着这个,倾凌面色带了几分尴尬,“幼时贪玩儿,乱跑的时候,跌了进去。”
“哦。”木子俍恍然大悟,又不解道:“那你怎么会掉下去那么多次?”
倾凌白皙的脸颊竟难得带起一丝绯红,音色低低道:“喜欢,喜欢被你救起来。”
木子俍无语,没有想到如今沉稳尊贵的幽罗少尊主,竟还有这般幼稚的时候。
站起身来,木子俍过去看看那让她陷入梦境的小兽,抬脚轻轻踢了踢它的屁股,让它挪动了一下地方。
那小兽呜咽一声,觉得受了莫名的耻辱,朝着一旁收了收屁股。
木子俍将石头旁一株开着淡紫的小花连根拔起,塞在了百花遥丛给她的瓶子里。
梦魇兽见花已拔,有些不服气的一撅屁股,又坐在了开过花的地方,等待着下一个种子生根发芽。
完成任务,转身要走了,木子俍一回头,见倾凌还在那里,开口道:“是落言珠唤你来的?”
说话时木子俍将语气端的随意,不知不觉中,手中握着的白玉瓶子,已经被她捏的生紧。之前跃下山崖的时候,木子俍已经察觉出了一丝异常,可神识还是被即刻卷入了梦中,最后一瞬之间,木子俍行动不过脑子,由着自己一颗心将大婚之时华云赠的落言珠捏碎,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自己将话传给了何人。
或许从入梦的前一刻开始,木子俍便对自己毫无信心,知晓再来一次,她必定难以走出来,会陷入梦里,反反复复经历得而复失的锥心痛苦。
“是。”
倾凌如实承认,关于北神君的故事他听过想过,可入了她的梦,才体会到那时一种怎样的折磨。
几步过去,倾凌看着如今表象肆意洒脱,毒辣坚强的木子俍,将她紧紧一把拥进怀里道:“我在梦中没有帮你,是不想只做一个活在梦里的英雄。千百年前的事情已经成为你所经历过的事实,我痛恨自己无法改变,却也不想在一场虚妄里自欺欺人。我入你的梦,是想让你知道,你所经历的所有痛苦,我都愿意陪你一起,以前不能,以后必然要是。”说着,倾凌音色带了几分哽咽,“你不知道在你痛苦,在你无助的时候,我眼睁睁的看着是多么的痛心,几数次我都想替你杀了那些人,可我不能,我要你醒来,要你活着,而不是为你铸造一个美好的梦,让你沉溺其中,现实中看着你灯枯油尽,哪怕你恨我,我也要你醒着恨我。”
这一刻,这个怀抱,让木子俍瞬间湿了眼眶,梦里啊,他就是这样抱着她被千军万马踩踏,必然也是疼极了。当年她失了亲人爱人,身也痛心也痛,他在梦中眼睁睁看着无法救她,最后只能跟着她一起经历死亡,经历漂泊,经历黄泉几十年。
是啊,过去的事已经成为事实,或许只有陪伴,陪她走过,才能将她从梦境里带出。
好一个倾凌啊!竟是为了她,这般煞费苦心。
将自己的眼泪在倾凌身前蹭了蹭,木子俍推开他,一扭身有些生气的,朝着山谷外离去了。
倾凌追上去,拉拉她的胳膊,唤道:“子俍。”
木子俍不理,倾凌紧追不舍,又唤道:“俍儿。”
一声“俍儿”,木子俍听在耳朵里,猛然停下脚步,稍稍踮起脚抓着倾凌的衣襟道:“你小子敢诓我叫哥哥!”
倾凌一听,眸中带起了一丝狡黠的笑意,“俍儿唤的,确实好听。”
木子俍不依不饶,“老娘从人到神活了有千百岁,你个黄毛小子竟敢诓我唤哥哥!”
倾凌向前一步,愈发靠近,“我也有千百岁了。”
木子俍不信,“当年黄泉里捞你的时候,你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幽罗界同凡人不一样,长的慢些。”
木子俍一怔,忘了这一关键,六界之中除却人界,哪一个不是寿命长,长的慢。不过人界死后可以转世永生,而其他几界,陨落便是烟消云散。
“那,你那时候多大?”
木子俍突然十分好奇这个问题。
倾凌蹙着眉头苦想,“确实小,不过才一百岁罢。”
木子俍一听,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纠缠下去,转变生气的方向,问道:“当年你堂堂幽罗界少尊主,竟然戏弄我一个孤魂野鬼!”
倾凌表示无辜,“那奈何桥有些陡,我年纪也小,确实不好爬,常被过路的魂魄挤下来。”
“你与那些魂魄不同,不会自己上岸么?”
“会,不过你那时心善,总是将我捞起来。”
“……”木子俍哑口无语,片刻,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你在里面,可曾见过我二哥哥?”
“未曾。”
木子俍一瞬,即觉得失落,又安下心来,那里面没有,便表示着,她的二哥哥是不是已经轮回转世,若是那样,木子俍的前尘往事,也总算才能放下。正忧心之中,却听得倾凌随意道:“不要担心,黄泉阴司那里会有往来众生的记载,去查一查不就知晓了。”
“可,阴司会同意么?”
倾凌笑笑,低头在木子俍额上亲了一下,“你难道没有听过什么叫做“仗势欺人”么?”
黄泉:二十一
木子俍觉得自己成仙之后,唯一落下的缺点就是对生前事不能释怀,做鬼的时候在黄泉河畔找了几十年,心头的希望在一次次失望中麻木,最后变成了绝望。
后来,木子俍也去过几次黄泉,仍旧会立在河畔,茫然的看上半天。
她心里唯一的期望,就是哥哥没有坠入黄泉水中,如果已然轮回转世重入世间,那么过的好或不好,便是他那一生的命数使然了。
这么多年以来,木子俍都不曾试探着去阴司查询一番,一来仙郡不许,若强行干涉凡间事,反而会适得其反,让凡世人受牵连。二来她确实不敢,她怕其中没有二哥哥的记载,又怕知晓了他某一世过的不好,她会忍不住去管。
此次梦醒,倾凌为她壮了胆子,两个人带着朱颜草离开,踏云直入了黄泉。
黄泉路上雾气蒙蒙,无数鬼魂在那里游走飘荡,刚死的神情苍凉悲哀各种模样,路旁一碗孟婆茶饮下,便面无表情,又对这个世界充满迷茫。
倾凌走在前方,木子俍黑巾遮面紧跟在后面,脚步迈的从容潇洒,心头却是慌慌乱乱,心虚怯怯。
眼看到了阴司的地盘,木子俍凑过去,压低声音问道:“我们不偷偷的去么?”
“凡人案卷数以百亿,你我找要找到何时?跟我来吧。”
木子俍老老实实紧跟着,这一刹的感觉,果真像梦中她天真烂漫,因一只兔子就被诓骗的唤他一声凌哥哥。
啊呸!
木子俍很是不服,她堂堂北方神君,管那跳河玩儿的黄毛小子叫哥哥,简直是天方夜谭!
闷头走着,不一会儿,便到了阴司的门前,倾凌不顾门口站岗的阴兵,拉着木子俍便闯了进去。进门之后,为冤魂判案的判官似乎认得倾凌,沾着墨水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苦着一张脸道:“少尊主,您,您怎么又来了?”
倾凌扫过那判官一眼,“这次不找你。”
判官长出了一口气,见倾凌直径朝着阴司内部走去,便忙又上去阻拦道:“少尊主,您这次找谁啊?”
“谁都不找,就随意走走。”
这话罢了,那判官一张死人脸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好生劝慰道:“阎官大人不在,您还是找我吧。”
倾凌一听,变了脸色,怒道:“找你,本尊的事情,你办的了吗?”
那判官身子一颤,缩着脖子道:“要,要,要不您说说,我听听?”
倾凌眉梢微挑,透出一丝奸诈,正眼看了那判官一眼,语气突然放缓了几分,“也不过是一件小事,就是查 个凡人的转世,不过想来,你是做不得主了。”
判官一听,多了个心眼儿,问道:“您,您查个凡人做什么?”
倾凌一脚将阴司中本就歪歪扭扭的一只凳子踹翻,厉声道:“我查不查,跟你有什么关系!”说着,竟是拉着木子俍,又要朝着里面走去。
那判官一想将人放过去的后果,便觉得犹如油锅里炸了一遍,忙带着哭声,焦急道:“少尊主,小祖宗,我给您查还不行吗?”
木子俍一听有戏,刚抬头看那判官,便见对方正盯着她,朝着倾凌问道:“这,这位是?”
问话的声音还未落下,判官见倾凌扫过来一眼,便又缩起了脖子,讪讪道:“不问,我不问,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您要是不怕扰了那凡人命格,小的这就去查,就去查。”
说罢了,那判官将阴司两扇有些破旧的木门哐当一声关住,任各种冤魂隔着门缝哭嚎喊冤,自己挪着矮小的身形去了内堂,不消片刻,又出来,一张死人脸上满堆笑容的问道:“忘了问,您查的是何人呐?”
木子俍忙道:“重山国二皇子,木子桓。”
那判官闻声,又打看了木子俍几眼,转身去了内堂。
这一次,去的时间稍长了些,木子俍等的心头慌张乱跳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安慰道:“放心。”
木子俍见对方眼神安定,便长呼一口气,让自己缓上一缓,见四下里无人,悄声问道:“那判官为何如此怕你?”
“我小时候常来惹事,每次惹下祸事,那阎官都要罚他们看守不利。”
木子俍不解,“为,为何?”
“那阎官本是我父尊的好友,幼时父尊常带我来看他,所以相熟。”
“那又为何,方才的判官怕你去寻阎官呢?”
倾凌沉静了一瞬,思考道:“或是幼时顽皮,扰得人头疼吧。”
木子俍听了,掩着黑巾呵呵一笑。
倾凌侧目问道:“笑什么?”
“一个黄泉都能跳着玩儿的孩子,定然不让人省心,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人家还烦躁你呢。”
倾凌见木子俍笑,仗着身高的优势宠溺的揉了揉她的脑袋,“烦躁是对的,若是阎官真知道我是来查凡间事的,必然不许。”
木子俍点点头,“怕是即烦也关心,怕你过多掺和凡间世,于你不利。”
倾凌点点头,眸中带起几分暖意。
约莫过了有半柱香的时间,外面冤魂厉鬼哭喊着抓挠木门的声音,竟是一波高于一波,木子俍扭向回头看看,感叹这阴司的东西比她神君殿的还要结实,千百年前就是这两扇破旧的门板,仿佛随时就要散架的模样,如今被黄泉的风刮,被往来的人推,一年又一年,竟还是这幅样子,不由得心生了几分赞叹。
于此同时,内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那矮小的判官怀中抱着高出脑袋许多的书本,摇摇晃晃的出来,便走边道:“找到了,已经转了十五世,历届的命格都写在这里,算下来眼下年份,该是在卞安……”
“好了!”木子俍出言打断判官的话,只一声找到了,她悬了多年的心,终于才能放了下来,至于后来几生几世,抑或今生生生,他会重新有自己的亲人爱人,说不定,也会有了珍爱的妹妹,二哥哥生性本善,想必善有善报,老天也不会给他太过苦涩的命运。
木子俍眼眶一瞬有些湿润,伸手拉了拉倾凌的手,低声道:“我们走吧。”
倾凌反手将木子俍拉紧,点了点头,打开那扇破旧的木门,两个人并肩走远了。
判官看着冲进来跪地不起的诸多冤魂,又开始一个个声泪俱下的诉说自己的冤情,而他手中高高的书本还未掀开,人已经走了老远。无奈,只能挪着矮小的身子,摇摇晃晃重新搬去了内室,至于要放归到原位,还要再找上一炷香的时间。
出了黄泉,木子俍心头百味杂陈,似乎卸下心中的巨石之后,又变得空空一片。
倾凌一直将木子俍送回了仙郡,才转身返回幽罗界,临了临了拉着木子俍的手,要她应下他的求亲。
木子俍高傲的劲头上来,昂着下巴自行回了神君殿,未曾给倾凌答复,只留他立在原处,满目茫然。
不得不说,百花仙官给她求的情还是管用的,朱颜草采摘回来,她还是威风赫赫的北神君。
木子俍将朱颜草给到仙帝案前,本以为经历一次劫难几场梦境,终于可以清净一番,未曾想仙帝竟还是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再再一次,提起了她和倾凌的婚事。
木子俍不顾九天至尊的颜面,冷言冷语道:“为什么两界和亲的事情,就又是我?”
仙帝扶额,“幽罗界指名向你求亲,不找你找谁?难不成将朝纠嫁过去!”
木子俍面色没有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倒是愿他喜欢。”
气氛稍暖,仙帝难得语重心长的劝道:“倾凌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子俍,你该好好珍惜。”
这一次,木子俍没有出言反驳,下意识的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仙帝看看,于两界婚事的忧虑放下,朝木子俍摆摆手,不耐烦道:“走罢走罢,爱去哪里便去哪里,少往我这书案上惹些闲事就好。”
木子俍“哼”了一声,内心里极其鄙视仙帝这副明目张胆利用她的嘴脸,一转身出了仙宫大殿,正巧碰见百花遥丛,脚步轻盈从另一方过来。
两人相遇,四目相对,并未像之前那样针尖对麦芒言语上过几次嘴,而是都将目光挪开,默不做声响。
当天夜里,侍女娇娇告诉木子俍,说百花去仙帝那里求了旨意,要下凡历练心性,为人一世,经历一次七情六欲。
木子俍听了,觉得整个仙郡之中,百花之主,也便只有心气傲人的遥丛配的上,她嘴欠的时候,众仙官要么到了一定境界不与她计较,余下的便是敢怒不敢言,只一个百花敢出来同她明目张胆的作对。
细想,木子俍觉得百花也果真手段光明,她若不留下把柄,又何至于怕人抓住,整个仙郡之中,想来也就百花一人敢和她扑着厮打,两个人手下不留情,却都未曾动用仙法,如此看来,百花其实和她倒是最像的。
回过神来,木子俍朝着侍奉的宫娥道:“将神君殿里最好的礼物备下,待百花历练归来,就去送给她。”
侍女愣了一瞬有些意外,仍旧点点头,照着木子俍的吩咐去准备了。
黄泉:二十二
九天之上整个仙郡,如今人人都将目光放在了木子俍身上,眼下四海升平,便没有什么事情比堂堂北神君被人退婚,又特意求娶的消息更为吸引眼球了。仙郡之中上到日理万机的仙帝和几方神君,下到端茶倒水的宫娥,甚至于仙宫看门的神兽,都在悄悄的议论着这件事情。
作为这件事情的主人公,木子俍气定神闲,整日里少了出门惹人碍眼,只每天待在自己宫中,喂着一池胖到几乎翻不了身的鲤鱼。
前些日子,倾凌隔三差五便会来上一趟,可自上上次木子俍自找不快,追问倾凌到底抱过几个姑娘,倾凌张口便说,只爱过她一个,木子俍当即拆穿,分明在某个大雨滂沱的雨夜里,他还曾英雄救美,抱过百花遥丛。
木子俍认定,倾凌之所以不记得,分分明明是抱的太多,记不清楚了,顺带着,木子俍还颇为计较的,将倾凌那所谓异父异母的亲妹妹明光,也一并提起来算了算。
倾凌当时百口莫辩,被木子俍说的哑口无言,悻悻出了神君殿之后,路上遇到的仙官,都向他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其中,西神君廖缜不曾言语,只拍了拍倾凌的肩膀做为鼓励,而与他同行的神医胡朴,则拉着脸,要倾凌赔他一只葫芦做的瓢。
倾凌此次离开之后,依着众人对他多日的表现,都猜测他仍旧会孜孜不倦坚持不懈的折下木子俍这朵霸王花,不料结果令人惋惜,于是众仙又道,那幽罗界的少尊主有半月未曾来过,怕是北神君那老姑婆又没人要了。
关键这件事情,不光仙郡八卦的那些人这么以为,就连神君殿里闭门不出,歇了半个月的木子俍也是这么以为的。
为此,木子俍还摔了神君殿里的一只碗,想着黄毛小儿就是黄毛小儿,做事有始无终,堪堪一点挫折就吓的不敢向前,枉费了她还提起兴致同他斤斤计较。
木子俍有些生气的这样想着,无人的时候伸手抚摸着自己还未凸起的小腹,想着这孩子若是生下来,她就寻个野男人跟着姓,跟他倾凌再没有半分钱关系。
她是这样想,可孩子怕不是这样想,木子俍害喜的症状颇为特别,近日里一生气,便觉得头昏脑涨,几次天旋地转简直又要昏迷过去,可若是去葫芦那里看,定然又要喝那满瓢的药汤,单这样想一想,便又忍不住恶心想吐,一阵头昏脚轻。
关注到她这番“磨难”的,是整个仙郡中最为细心周到的华云仙官,木子俍未曾同旁人说过这件事情,只在落难的时候,同廖缜求过,为她争取十个月的光景。
廖缜那痞子狡猾异常,当即便看了出来,而后必然色迷心窍,巴巴的将这件事情告诉华云,所以华云这几日,倒是难得常来看看她,还带来几颗安胎的药丸,说是葫芦那家伙给的,木子俍收下嘿嘿一笑,吞下几颗之后,才觉得症状有所减缓。
看着木子俍没心没肺的模样,华云嗔怪道:“总这样拖着不是办法,你打算什么时候应下他的亲事?”
木子俍面上无所谓道:“难不成我堂堂北神君,还养不活一个孩子?”
华云素来温和的面容露出一丝鄙夷来,嘴巴比表情更甚,道:“这六界之中的男人,除了幽罗界的少尊主,我看是没人受的下你。”
木子俍伸手在华云腰上做流氓似得掐了一把,哼一声道:“你对旁人几百年都和和气气言语柔和,怎么到了我这里,竟是本性毕露了?”
华云敲打开她的手,“因为你这人无药可救,软硬不吃,是非不分,黑白不明。”
木子俍啧啧两声,靠回小榻上,感叹道:“华云仙官就是华云仙官,连批评我的话,都比旁人委婉了不知多少。”
自知拌嘴不是木子俍的对手,华云也不再与她胡说,直言道:“这世上难得有个真心疼你的人,遇到了就该珍惜,什么遥丛什么明光,你明知他没有放在心上,也不知你在计较什么?”
在计较什么,木子俍也不知道,只觉得心中对倾凌不离不弃的陪伴十分感激,但若要两人相互扶持相伴到老,总还觉得缺了些什么。
华云看出木子俍犹豫,安慰道:“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再全心全意装下一个人,但事情总归是过去了,听闻你能从梦魇兽制造的幻境中出来,很为你高兴,那不也证明,你已经将过去放下了么?”
看看木子俍还未隆起的肚子,华云又道:“你愿意留下你们的孩子,愿意吃少尊主那无中生有的醋,便说明你心里也有他。你要知道,有的人一旦错过了,一辈子都再难遇到了。”
木子俍被华云这一番劝说惹得内心触动,但面上却仍旧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埋怨道:“说别人的时候清晰明了,事情到了自己头上,就是一笔糊涂账。”
华云不解,“什么意思?”
木子俍也端出一副旁观者清的模样,呵呵笑道:“你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到时候便会知道了。”
华云听的云里雾里,以为木子俍是在捉弄她,便没有放在心上,站起身来打算出去了,面上又恢复成浅浅笑意,端庄淑雅的模样。
“来你这儿之前,我刚去了仙帝那里,幽罗界那边传来消息,说你那准夫君近期里遭了难,据说是幽罗界中意图谋反的那位长老,眼看自己野心无望,便丧心病狂想要玉石俱焚,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杀到了落幽台上,最后你那夫君斩杀长老,却稍有大意,被那长老拖了一把,眼下不知跌在了何处呢。”
“什么时候的事情?”木子俍心头一紧,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幽罗界的人怕引起慌乱,一直将这件事情压着,本以为不出三五日少尊主便会回来,哪知这一去竟半个月了无踪迹,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吧。”
华云说完,见木子俍脸色苍白,打趣道:“还以为你毫无在意呢,可明显他已经扯住了你的心肝。”
话音还未落下,华云便觉得眼前一阵风过,再看过去,神君殿里已经失了木子俍的身影。
华云走了几步,立到窗前,看着天际疾驰而过的一片祥云,无奈道:“子俍啊子俍,仙帝交代我将最惊险的传言版本讲说于你,哪知你这般洒脱的性子,也逃不过“关心则乱”这句俗语。这世上,果真“情”字误人。”
说罢了,华云觉得自己此刻的语气似曾相识,再一想,可不就是木子俍之前说她理不清糊涂账的时候一模一样。
华云细想了想,近日里自己同旁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反反复复斟酌不见纰漏,才放下心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在已经空荡荡的神君殿中,行了个下级仙官告退的礼仪,面上带起一抹惹人亲近的笑容,姿态端庄的出了神君殿的大门。
这边木子俍踏着云彩,途中不曾歇息,一鼓作气去了幽罗界里。
到了落幽台,里里外外找寻了一遍,确实不见倾凌的身影,那对倾凌一片赤城,视倾凌为毕生真爱的萧护法,则丧着一张脸拦住了木子俍,继而眼眶一红,顶大的男人竟忍不住哭哭啼啼起来。
木子俍心头一颤,赶紧问道:“你家主子死了?”
萧护法忽然停止了哭泣,看着木子俍如此问话竟有些生气,但处于身份礼仪,忍着出言顶撞的冲动,生气的道:“没有!少尊主不会死的!”
这一句话,木子俍安下了心,不管倾凌此时陷在什么地方难以脱身,但凡有她木子俍在,便一定能将他带回来!
看那萧护法边生气,还有些失魂落魄,木子俍又问道:“你媳妇同人跑了?”
那萧护法攥紧拳头,终于忍无可忍道:“神君殿下既然来了幽罗界,若是帮助我们找寻主人,我等做下属的定当感激欢迎,可您已经伤了我家主子的心,若此时来只是来说风凉话的,还请您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呵呵。”
木子俍不冷不淡不阴不阳的笑了两声,然后拉下嘴角,端着统领过百万天兵的军威,朝着那萧护法呵斥道:“知道不能耽误时间,还在这里哭哭啼啼做什么!等着上花轿吗?还不将现下境况汇报出来!”
被这一呵,那萧护法仿佛瞬间迎下当头一棒,眼前木子俍的威严,比之他跟随多年的尊主倾凌,分毫不减,不由得站直身体,昂首挺胸,响亮的应了一声,“是!”而后朝着木子俍汇报道:“落幽台诛杀叛贼那夜,少尊主一时大意,在那长老临死之际,竟被一掌打入了时空迷障!”
“是幻境吗?”木子俍忽然想起之前不久,那长老也曾将他们带入幻境。
“不是。”萧护法摇摇头,提起来仍旧还有一丝难以置信,“是实境!连人带魄,一瞬间便消失了。”
黄泉:二十三
倾凌到底去了哪里,木子俍也不知道,幽罗界众人已经查询了多日,仍旧一无所获。
木子俍端坐在落幽台属于倾凌的王座上,并没有开始毫无目的的寻找,而是蹙着眉头,抓住任何一丝有何能的线索细细琢磨。
化实的空间迷障,木子俍听过,却从未见过,据说能将魂魄连同本体一起拉入某个地方,至于去了哪里,施术者都未必清楚,不过不用细想也定然知道,不会是什么惬意迷人的好去处。
幽罗界里本有几个乱了心神的,自木子俍来了之后,又抱起了一丝希望。
一众人细细琢磨倾凌有可能到了的地方,依着幽罗界里几人的建议,本该去寻找老尊主出山相助,可老尊主隐于大川不问世事多年,就算是将他请了过来,时间上想必已经过了许久,怕那时候,倾凌已经凶多吉少了。
大殿上,幽罗界诸多的护法长老言语众多,分析了各种办法,依旧没能想出个什么可行的计策,临了了纷纷摇头叹息时,听了良久的木子俍开口问道:“幽罗界,可有使用空间迷障的秘法?”
此话一说,众人哑口无言,沉默片刻,有资历稍长的一位长老上前问道:“神君殿下,为何突然有这一问?”
木子俍见对方面露警惕,漫不经心道:“幽罗界中那叛贼用了两次,所以本君好奇,随口问问,莫要紧张。”
那长老知晓木子俍九成九,会成为幽罗界未来的王后,便透露道:“说起来这件事情,也是本族的一些老人才会知晓,因为那秘法无论是对被施者还是施术者,伤害都极其重大,先辈们又怕后人动用过于频繁,会乱了时空章法,便将这秘法彻底的封禁了起来。至于那叛贼,定然是盗取过幽罗界的密室,才会运用此秘法,不过最后那叛贼已然遭得反噬,形魂俱灭。”
木子俍听完,捏着眉心,直接开口道:“我想看看那秘法。”
这个要求提出,之前说话的那长老陷入犹豫,余下有几个立刻出言道:“不可!这是幽罗界的禁术!别界还有没有人能运用此法,我等无权干涉 ,但既然那秘法如今全卷都藏在幽罗界,那我幽罗界之人,就要遵守祖上规矩,不得翻阅!多年以来,这个秘法连尊主和少尊主都不曾学习,更枉说神君不是……不是……”
不是幽罗界的王妃了,木子俍心里接着这句,心底毫不在意,反而颇为满意的点点头道:“竟是有全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大殿中,几个思想顽固的仍旧坚持道:“不,不可!”
“啪”的一声,木子俍沉下脸来一拍桌子,随着玉石的桌案颤抖几下,一把寒冰凝成的弯刀直插其中。
一瞬间将已然震碎的书案冻住,未曾碎落一地,而书案周遭几十步内,半个落幽台大殿,瞬间凝上了一层坚固的寒冰,连那些反对之人的眉梢,都结上了一层白白的霜花。
霎时间,殿内有人拔出了兵器,警惕十足,以备随时动手。案后的木子俍却再没有动作了,缓缓坐下,笑了两声,再次劝道:“莫要紧张,我说了,不过看看那秘法而已,肯定不会研习,我堂堂仙郡北神君,说到做到。那叛贼长老已经死成了渣渣,眼下要寻你们少尊主,也只有从那秘法着手了。”
一番话说完,大殿之中一些心有异议的人左右看看,都有些敢怒不敢言,只因木子俍说的有理有据,眼下确实也只有那秘法,是找寻倾凌的关键所在。
片刻,还是之前那犹豫的长老开口,似是衡量再三,终于下了重大决定道:“那秘法,也不是看一年半载就能学会的东西,神君殿下即说只看看,那老夫便取来给神君一阅,但说好,只一遍。”
木子俍痛快点头应下一声,“好!”
那长老点点头,唤了余下几位长老,取来钥匙,一同前往了幽罗界收藏秘法的地方。
木子俍侯在落幽台的大殿里,面上淡然镇定,内里心事重重,来来回回踱了几趟步子,似听得了细微的磨牙声,抬头一看,见殿内一些品阶底下的,已经被寒冰冻的颤起了牙根儿。
讪讪笑了几声,木子俍一挥手将弯刀收回,伴随着轰隆一声,玉石雕成的书案碎成几块,大殿里厚厚的冰,也开始融化了起来。
似是已经做好了长居的准备,木子俍不像最初到这里时那般不上心事,眼神透着凌厉,朝着殿内的人,笑盈盈的闲聊道:“呵呵!想必我的恶名,诸位也稍稍听过,其实我这人很好相处的,只是有时候脾气差些,还望大家今后多多担待。”
这话仅仅是听上去语气谦逊,可自木子俍口中说出来,众人看看方才随手劈裂的桌案,再细琢磨其中意味,又想想木子俍今后必然的身份,和少尊主平日里护短的模样,吓的大殿内一众人衣冠正立,不敢出声。
木子俍眼神环视着众人看了一圈,最后落到那对倾凌情真意切的萧护法身上,过去又问了一句,“你娶亲了没有?”
那萧护法在堂堂大殿,众人的目光之下一听这个问题,一张脸霎时红到了耳根,点点头回应,险些咬了舌头。
木子俍靠近他,半是劝诫,半是威胁的低声道:“今后对你家主子的关爱和忠心赤胆,记在心里就好,不要成日里挂在脸上,惹得旁人误会。”
萧护法听了,一时不明白木子俍话中意思,刚想悄声追问一句,却见几位长老已然进来,为首的手中捧着一卷兽皮的书卷,恭恭敬敬的递给了木子俍。
木子俍接在手中,并没有着急打开,而是在几个长老中细细看了一眼,然后朝着那之前应下她的那位,提议道:“想必这书卷内,或许会有关于幽罗界的记载,可否请长老陪我一同观阅,不然涉及到什么幽罗界的隐秘事情,本君还要再问一遍,况且如此一来,这秘法以后若有什么泄露之处,可莫要怪我一个人。”
那长老细思一番,点点头,向前一步到了木子俍身边。
木子俍将兽皮的文卷打开,细细翻读一遍,而后合起,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
那长老也发现了其中关键,依旧愁云满面道:“书卷中虽是说施术者能力越强,空间迷障传送的地点越远,可又如何得知远是多远,近至多近呢?”
木子俍抚着额头思索一番,然后将那秘法的书卷随意朝着身后的长老怀中一扔,招呼一旁的萧护法道:“找!就在幽罗界中找!那死鬼长老强极之时也不过才到了荒漠之境,更莫说强弩之末时将迷障化实!老娘就不信,他还能有本事将人送出幽罗界!”
大殿之中有人疑惑道:“那为何人在幽罗界,少尊主却不自己出现呢?难不成,还有意躲着我等不成?”
这也正是木子俍所疑惑的,依着那叛贼长老的功力,斗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扳倒倾凌,可见他的修为在倾凌之下,那么他强弩之末的实力,必然也十分有限。
木子俍心头自我设想,若她强盛之时能将人送至荒漠之境,那么最后哪怕自燃了魂魄,也必然不会太远,可也就是旁人说的,为何身在幽罗界,倾凌却迟迟没有现身?
凝神之间,一旁的长老惊呼一声,朝着木子俍道:“神君殿下,幽罗境内,还当真有那么一处地方,进得去,难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皆恍然大悟道:“先君陵!”
木子俍不解,“什么意思?”
大殿中一位主掌祭祀的官员站出来,朝着木子俍解释道:“幽罗界中有一处山谷,叫做先君陵,是历代幽罗界王族祖先埋骨的地方。先君陵四面八方设有先祖留下的禁制,非王族血脉不得入内,历代也只有先尊落化之后,才能由一位后人携着棺椁入内,如今尊主只有少尊主一子,他若身在其中,现下幽罗界中,便无人能进先君陵了。”
木子俍抱肩思索一瞬,问道:“进入之后,又该如何出来?”
那掌祭祀的官员道:“有王族血脉入内之后,一个时辰之内,先君陵的禁制暂时不会被开启,可眼下,除了等老尊主回来,哪里去寻王族血脉?那里面祖先设下的机关暗法重重叠叠,就算是少尊主修为高深,怕是也等不及尊主回来,就会耗尽啊!”
木子俍一听,不待那官员哭泣的鼻涕流到嘴里,一把抓起他的衣襟踏云而起,一瞬不见了踪迹,只大殿内余音回荡道:“带路!去先君陵!”
快速越过重重山峦江海,到了一处幽寂的山谷之处,那被木子俍的速度惊到天旋地转的官员,对着一颗黑漆漆的老槐树禀告道:“神君殿下,这里就是先君陵。”
木子俍靠近,打出一记掌风试探,果然发现那看似寻常无奇的山谷处,震出一道结界才有的波痕。
上前一步,木子俍还未听清身后那官员小心的劝告,心头赌了一把一跃向前,入了先君陵内。
黄泉:二十四
进了先君陵内,木子俍本以为会大有不同,谁知眼前仍旧是一处极为普通的山谷,只除了满地的红菱花儿开的更加妖异,几乎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
回过头朝着山谷出口看去,木子俍见那掌祭祀的官员仍旧立在那里,似乎并不能看到她的身影,只对她竟然能进先君陵倍感讶异,又担忧的四处张望着,想要看清内里情况。
抽出弯刀,寒冰的铠甲凝在身上,木子俍本以为此处定然会存留什么野兽机关,可走了片刻,发现这里一片死寂,除了穿过山谷的风,竟是连一只鸟儿飞翔的声音都未曾有过。
木子俍思索一瞬,想起幽罗界王族血脉进到这里之后,一个时辰内,结界里的禁制是不会发动攻击的,于是便又将弯刀收起,轻轻抚了抚自己稍稍有些发涨的小腹,也正是靠着她腹中属于幽罗王族的血脉,她才能顺利进到先君陵内。
四处找寻了片刻,木子俍朝着空旷的山谷唤了一声,“倾凌!”
倾凌,倾凌,倾凌……
山谷之中似乎久无人声,唤这一句,竟是连番回荡着,久久不曾停息。
“倾凌!”
木子俍又唤了一声,而这一次她细细的听着,听着声音回荡的方向,朝着一边飞速过去。
来到一处陡峭的悬崖边上,木子俍抬头望去,见层层叠叠的棺木摆在悬崖凸起的石壁上,落满一层又一层的红菱花瓣儿,而此时恰逢夕阳,余晖将整个石壁照耀着,像是一副浓墨重彩的画。
四下里看了看,仍旧不见倾凌的身影,木子俍算计着时间,额头不禁渗出了津津的汗。
若是在先君陵里寻不到倾凌,那么她就真的不知道从何找起了,莫不是踏遍山川河流,走尽荒芜之地,若是真到了那一步,果真比在黄泉水中寻个鬼魂,更为艰难。
她曾经找过很多年,尝过寻找中一次次出现希望,又一次次失望的滋味,那滋味苦涩极了,她永远都不想再尝一遍。
心里越发急,木子俍忽的想起华云说过的那句,有的人一旦失去,便再也寻不到了。
木子俍觉得自己一生都在失去,所以走到如今,便不想再失去一个倾凌了。
今时今日,倾凌果真不见了,木子俍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害怕失去他,他是那个肯陪着她,陪她经历痛苦,经历生死,能包容她,爱护她的男人啊!她为何只顾着玩闹,转瞬就失去了他!
幽罗界的白昼十分短暂,夕阳不消片刻,便落下了山头。
木子俍在不大的山谷中,简直就要迷了方向,在所有的希望将要落空的时候,有些绝望的哭喊道:“倾凌,你出来,你出来看看我!看看我……”
话音落了,山谷里仍旧空荡荡的,只峭壁棺椁上的红菱花儿,簌簌的落了几片。
木子俍跪倒在地上,这一刻,觉得自己果真又要一无所有,觉得往后余生空空落落,好容易寻个心灵上的依靠,一转眼,又成了一个人。
她甚至,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老天爷似乎注定了让她在一次次的失去中绝望,然后让她荣耀的,悲催的活着。
此时此刻,空荡荡的山谷,仿佛确实只她一个。
“倾凌,你出来好不好?你说什么我都依你,不要丢下我,我害怕,我害怕……”
木子俍心痛到颤抖,呼喊都已经有些无力,察觉到结界的时间在一点一点流走,竟感觉比当年千军万马踩踏,还要绝望难过。
一阵天旋地转,木子俍觉得自己脆弱的像是已经碎裂无数块,禁不起打击触碰,再有一次,她心里的那根弦,便是要彻底崩了。
时间过的很快,一个时辰,转瞬就到了。
木子俍跌在地上,巨大的哀伤,引的腹中一阵绞痛,她挣扎着支起身子,朝着山谷外爬了过去,磕磕绊绊,指缝的鲜血渗进满地的红菱花中,木子俍哭到无声,觉得痛了累了,想要死在这里,可她的孩子还在,倾凌的孩子还在!
她会带着他们的孩子,找遍她的余生。
她爱他,木子俍心底无比的确定了,她爱倾凌,整颗心的爱,整个人的爱。
只可惜,都迟了……
“俍儿。”
似是太过想念,耳畔突然出现了幻觉幻听。
木子俍攀爬的身体愣了一下,似乎又听见一声,“俍儿。”
这一次,木子俍蓦然回首,发现在她身后,倾凌跌跌撞撞的出来,似乎满身伤痕,脸上都是血迹,走近了她的身旁,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落下,滴的她满身都是。
“哇~”的一声,木子俍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哭了出来,扑上去抱住倾凌,哭的难以自持,仿佛受尽多年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仿佛这世间的珍宝失而复得,她还不是一无所有。
而倾凌带血的手抚着木子俍的长发,拥着毕生挚爱,眼眶湿了一遍又一遍。
彼此相互搀扶着,都是对方最大的依靠,踉踉跄跄出了山谷,两个人颓倒在地,相拥着,失去了直觉。
再醒来,已经身在了落幽台的寝宫之中。
木子俍身为仙郡杀伐一方的北神君,醒来之后竟是虚弱的如病娇美人一般,下地走上一圈,便觉得头昏目眩四肢无力,依着幽罗界那个爱开药的老大夫所言,木子俍这是心哀过度,动了胎气,还好救治及时,几个瓶瓶罐罐的灵丹妙药喂下去,母子平安,不过却是要好好休息,莫说腾云而起,就是快走几步,也要慎之又慎。
这无非让嚣张多年的北神君一时折了气焰,在吵架时,竟不知拿什么作为凭仗,好镇住对方。
与木子俍比起来,倾凌的伤要简洁明了的多,那已经死成渣渣的长老将他拉入先君陵,靠的是空间迷障,而不是从入口进入,所以先君陵内先祖设下的禁制被触发开启,凡有活物经过便会斩杀其中,所以先君陵内,连一只飞鸟都不曾有过。
而倾凌被困在其中,也试图过强行破开阵法,奈何一人之力就算再强,也难破祖祖辈辈留下的屏障,只会引得先君陵内的禁制机关愈发猛烈。若是寻常小仙困在其中,不消一炷香便会死亡,可倾凌硬是靠着自身强悍的修为和缜密的观察,在先君陵中耗了半月有余,只是若木子俍没有及时打开结界,怕是他也难逃殒命。
醒来之后,倾凌从未对木子俍说过,其实他有过好几次,也是绝望的将要死去,因为他知晓落幽台内没有能开启结界的王族后裔,而他是万万等不到父尊得了消息赶回来的,可倾凌觉得,若他死了,他的俍儿又只剩下了一个人,再一次生离死别,她必然经受不住的,所以他明知没有了希望,还在强忍着活着,直到最后一刻。
还好,他的苦心没有白费,老天爷突然之间给了他这样大的一个惊喜,打开结界来寻他回家的人不仅仅是他爱的人,还有他们的孩子。
一想到这里,倾凌便恨不能将他的俍儿护着捧着,哪怕轻轻磕了,他都会心疼不已。
修养些时日之后,倾凌已无大碍,而木子俍的肚子,却有了一点明显的凸起,其实算下来自木子俍常常犯了头晕的时候,该已经有了,如今几个月过去,就是不进先君陵,怕是也要遮掩不住了。
北神君被折了威风之后,大多时候都乖顺的像只猫儿,只偶尔张狂起来,全部功力都用在了一张嘴上。为此,幽罗界众人也颇受其害。
譬如,倾凌那异父异母的亲妹妹明光来了,虽认清现实,不再与木子俍争什么,但其骄纵的性子如木子俍嘴欠的毛病一样难改,两人见了面,那明光妹妹仍旧会呛声道:“呦,嫂嫂如今隆着肚子,可没有一点窈窕的姿态了。”
木子俍扫过对方一眼,淡淡应道:“无妨,反正夫君喜欢。”
明光心头的妒意引的火冒三丈,叉腰道:“你一定会越长越丑的!”
木子俍将手中的石子如投鱼食一般扔到花丛中,随意道:“那样夫君也喜欢,没办法。”
明光觉得木子俍无脸又无赖,如今张口闭口夫君长短,戳的她心口一痛两眼通红,哭着跑了老远。
过了片刻,微风吹的正惬意,倾凌身边那萧护法走过来,看见木子俍,本欲低头躲远,却被木子俍张口拦道:“你躲什么?”
萧护法躲无可躲,只得硬着头皮迎上,朝着木子俍行了个礼,恭敬道:“参见王妃。”
木子俍又问道:“近日家中可是和睦了?”
萧护法不知木子俍为何知晓,一脸疑惑的点了点头。
木子俍呵呵一笑,采下一株红菱花儿轻嗅一下,理所当然道:“你总满目真心望着本君的男人,莫说你家媳妇生气,我看了也生气!”
萧护法一时惶恐的不知所措,细一想,又羞臊的无处可躲,语无伦次的辩解道:“卑,卑职对主子没有非分之想,卑职一心爱慕自家娘子,对,对主人不过一片忠心和敬畏。”
“好了。”木子俍摆摆手,“改过之后你家娘子自会对你好,本君看了也不至于心烦,退下吧!”
得了赦令,萧护法慌慌张张跑了老远。木子俍坐在路边,又等了良久,都不见有人从这里路过,终于等到了那日被他抓去先君陵的官员,刚想着开口叫过来,便见对方慌忙掏出帕子擦了一把鼻涕,逃似得跑开了。
黄泉:二十五
肚子越隆越大,木子俍近日愈发嚣张不起来了,走到哪里,都像是一个将要做成水瓢的葫芦,全部精力用在自己身上都堪堪不够,更没有时间兴致去找别人打趣。为此,据说幽罗界里不少人,都关起门来悄悄庆祝了一番。
夜里,倾凌高大的身体偎在木子俍身旁,用手抚摸着妻子已经圆滚滚的肚子,感受到孩子轻微的蠕动,初为人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木子俍一开任由倾凌好奇的抚摸,待察觉一双手开始有些不安分的悄悄向上时,一把将那手打的缩了回去。
倾凌似是带了些委屈,将脸埋在她的发里,轻轻的揉蹭了几下,闷声道:“我又不做什么。”
联想到一些不可描述的思想,木子俍一张脸咻的红了,反过手去,摸索着在倾凌腰上掐了一把。
倾凌痛痒,哼了一声哈哈笑起来,结实的臂膀将木子俍整个抱在怀里,吻了一下她的耳畔,轻声道:“待你生了,养好身体,我从仙郡热热闹闹再娶你一次好不好?”
木子俍有了几分困意,嘟囔道:“不要。”
“为什么?你都还没有应下的我的求亲呢。”
木子俍翻过身来看着倾凌,如看一个傻子一般,“和离本是两人的事情,好像我何时签字画押,认下过你的和离似得。”
倾凌眼眸中带出光来,白皙修长的手指缠着木子俍的头发,“我那时候知晓你是为了两界安定嫁给我,便想着让你心甘情愿,只为我这个人嫁给我。”
抱着肚子呵呵笑了两声,木子俍翻了个白眼,嘴巴尖利道:“我是为了幽罗界的荣华富贵嫁给你的,可不是为了你这个人,你倒是想得比长得美。”
倾凌挫败,望着木子俍满眼宠溺,贴近了,蛊惑道:“那你为了我的荣华富贵,唤我一声凌哥哥听听。”
“不要!”木子俍果断拒绝,“打死都不要!”
“你昨日怕苦不想喝药的时,还哀求我过,唤我凌哥哥呢。”
提起来这件事情来,木子俍咬牙道:“你最后还是诓我喝了那苦药,我看你幽罗界的大夫,跟仙郡那葫芦是一个祖师爷传下来的,开的药都这么苦!”
“我明日就去罚他!”倾凌万事依着木子俍,竟有了几分昏君的韵味,“罚他去扫红菱花。”
木子俍捧着肚子直笑的出了眼泪,“这倒是个好主意。”
倾凌见她渐渐起了精神,便不敢再逗她说话,生怕她再失了困意。
伸手掩好被角,倾凌在木子俍额上留下一个吻,温柔道:“早些睡吧,好好休息。”
话音落下,木子俍窝在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小角落里,很快沉沉睡去。
一晃匆匆,数月过去。
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在落幽台中落了地,或许是木子俍身体根基好,或许是孩儿懂得疼惜母亲,并未耗费太长时间,孩子便生了下来。倾凌在一旁笑的失了平日里的稳重,又想抱孩子又想抱大人,整日里下来,竟比那接生的嬷嬷还要忙碌。
木子俍看着白玉雕琢似得大人抱着小人,眼眸中笑意满满,心头或许和这世间大多初为人母的人一样,会觉得一颗心知足饱满,没有什么比目之所及的画面更为圆满了。
九天之上仙郡得了消息,众人哗然,不少与木子俍看不过眼的仙官,也不由得拍手称快,只因为木子俍为幽罗界生下孩子,便说明有了丈夫儿子的牵挂,以后那姑奶奶到仙郡祸害大家的机会就少之又少了。
于是乎,仙郡送去幽罗界的贺礼,竟是比木子俍预想的,还要多的多的多,这不禁让木子俍颇为感怀,甚至有些后悔,想想平日里她对大家言语锋利,大家还不计前嫌送她东西,东西虽轻,情意是重,由此看来,以后还是常回仙郡团圆,才不枉费大家一片真心。
后来,孩子两三岁的时候,木子俍便带着孩子常回神君殿,从此祸害九天的人物从一个变成两个,仙帝案头参奏木子俍的文卷,又开始堆了起来。
其实比较起来,仙郡还好,幽罗界的苦水更甚。
自家的孩子,自家看着欢喜,任是怎样玩闹,倾凌都觉得他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妻子是世界上最温柔贤惠的妻子,旁人的哭诉都是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一日,明光出嫁,嫁的是幽罗界中一位长老的儿子,临嫁前穿着嫁衣逍遥自得,碰见了丫头眉香领着木子俍的儿子在路边玩耍,便过去骄傲的问道:“小太子,你觉得姑姑好看么?”
小太子仰着小小的脑袋看了片刻,拍拍手道:“好看好看!姑姑真好看!”
这一番奶声奶气的夸奖,直夸的明光心花怒放,仍旧觉得不够满足,又问道:“那你觉得,在这幽罗界中,谁最好看?”
小太子不假思索,开口道:“自然是父尊最好看。”
明光听了,脸上不曾恼怒,呵呵笑了几声,又问道:“那你说,是姑姑好看,还是你母后好看?”
小太子抬头看看,理所应当道:“自然是我母后好看。”
明光一听,心中不悦,当即拉下脸来,朝着小太子训道:“你要知道,这幽罗界中,姑姑最漂亮,知道吗?”
小太子撇着嘴巴,不说话。
明光又哄骗道:“若你说我漂亮,我便将我宫中所有的好吃的,都给你怎么样?”
小太子亮晶晶的眼珠子转了转,拉着明光的裙角点点头,一派天真。
明光唤了眉香将小太子带到她的宫中,大方的端上来诸多美食,小太子坐在桌前一顿饱餐之后,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
见他吃好,明光咯咯一笑,又问道:“再问你一遍,姑姑漂亮吗?”
小太子点点头,“漂亮。”
“那现在,谁是幽罗界最漂亮的人?”
小太子仍旧脱口而出,“是父尊。”
明光有些挫败,不由得心里生出几分忐忑,“那,姑姑和你母后,哪个漂亮?”
小太子这次眯着眼睛天真无邪的笑了,奶声奶气道:“姑姑漂亮。”
明光涂了胭脂的红唇刚刚扬起,还未笑出声来,便听得小太子拍着手自豪的道:“母后更漂亮!”
这一下,明光彻底拉下脸来,将小太子连同宫女眉香一起轰出门外,临被抱走之时,小太子还伸着小手,带走了桌上一块芝麻做的糖酥,朝着明光甜甜道:“谢谢姑姑。”
明光原本满肚子火气,听着这一声甜糯的姑姑,也化了大半儿,只坐在自己宫中,扯着帕子心烦意乱好大一会儿。
眉香抱着小太子出了门,轻声细语劝告道:“小殿下下次不要捉弄明光公主了,奴婢真怕她生了气,忘了轻重。”
小太子抱住眉香的脖子,吧唧亲了一下眉香的脸,安慰道:“不怕不怕,本殿下,自有分寸。”
突然被亲一下,眉香笑了起来,抱着怀里的孩子,心里生出无尽的疼爱来,小殿下似乎总有办法让旁人生不起气来,整个宫里的人,哪个不是将他疼到骨子里,犯了错闯下祸,小殿下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让人消了所有的火气,恨不能抱起来,好声哄着。
在幽罗界里,这便是小太子的生存之法,可这办法,也不尽然对所有人都管用,譬如他那狠心的母后。至于父尊,小太子觉得,在处理别的事情上倒是雷厉风行,只到家事上,就变成了个优柔寡断的中间派。
糖酥吃的多了,小太子回到自己的寝宫里,指了指桌上的杯子,伺候的宫女忙倒来一杯温水,可张开口,水还未喝进嘴里,便听到门口熟悉的声音道:“怎么,别人家只管吃的,不许喝水么?”
小太子端着水杯连着喝了几口,转向门口,迈着小腿儿跑向自己的母后。
“母后,抱抱!”
谁知即将靠近之时,一只手抵在他的脑袋上,阻住了他的脚步。
可怜巴巴的,小太子仰头看着自己的亲亲母后,撇了撇嘴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木子俍嘴巴毒道:“收起你的可怜样!老娘已经在你老子那儿看多了!”
说罢了,木子俍蹲下身子,心怀不轨的问道:“说,是那明光美,还是母后美?”
小太子攥着小小的拳头,“自然是母后美,什么时候都是母后美。”
木子俍点点头,又问道:“那,谁是幽罗界中,最美的?”
小太子朝着门口望了望,突然绕过木子俍,扑倒倾凌怀里,咯咯笑几声,奶声奶气道:“自然是父尊最美。”
木子俍站起来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画面,默默翻了个白眼儿,不服气道:“凭什么你父尊就比我美了?”
小太子在父尊怀里有了依仗,分析良久,认真道:“因为父尊的眼睛是红色的,我的眼睛也是红色的,我同父尊长的像,自然就是父尊最漂亮!”
木子俍朝倾凌递了个眼神,两人相互笑笑,搞了半天,这小家伙夸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