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十五
阳春三月的絮子,随着风从树上飘落下来,有时候一片两片,有时候纷纷扬扬,像是寒冬腊月积蓄已久的一场大雪,直到连绵一夜春雨到来,打湿地上一层白团团的絮子,终于才有了个消停。
卞安城里除却换了个还算靠谱的知府大人外,余下便没有什么可值得一说的大事了,倒是小吴的孩子已经在王姑娘的腹中高高隆起,康亭爹娘又在街上摆摊卖起了冬日存下的蔬菜,白家卖酒的白姑娘依旧昏迷不醒,听左邻右舍们讲说,怕是过不了这个夏天了。
康亭像许多旁观的人一样,为那白家姑娘惋惜,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出庭指证了那知府小舅子的种种罪行,让坏人得到惩治,也还那白家姑娘一个公道。
一切的一切,似乎就像这样慢慢的过着,可令康亭心头不忍的是,他心爱的人,似乎越来越虚弱了,弱到与他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而她手中的灯笼火光摇曳不定,几乎要灭了。康亭知晓,依着**所说的情况,她在那山妖的掌控之中,曾经虽是为了报仇,却也不得不为它杀害生人性命,而眼下安卿却在拖着,她放缓了自己杀人的频率,是想拖延那山妖出关的时间。
至于为什么,康亭也能想出一二来,那山妖修的是旁门左道,若是出关,必定会是周遭百姓的一场浩劫,安卿本来什么都不怕,恨不得这世上的人都死了,可眼下,他却成了她心头唯一的牵挂。
她的心地,一直都是善良的,她恨过怨过,知道那滋味苦不堪言,也并不愿这世上,像她一样卑微可怜的平凡人,再重蹈她的覆辙。
康亭也曾试图想过别的办法对付那山妖,但是依着安卿的描述,衡量左右,实力相差毕竟太大,若是此时激怒那山妖,恐怕会像十五年前一样,又是一场血雨滔天。
康亭盘算来回左思右想,将卞安城甚至周边几百里外,凡是有些名望的术士法师走访了无数,一个个要么不信,要么开口便要天价酬金,再有的,听闻此事干脆闭门不出,生怕康亭再找了,就算是有那么一两个愿意出手相助的,不过都资质平平,帮不了什么大忙。
连日奔波,眼看踏遍了整个春天,天入了夏汛期将至,康亭仍旧没有什么头绪,唯一的办法,只剩下他扛着大刀,以凡人之力,去向那修行了几百年的山妖拼命,如此一想,不过以卵击石罢了。
到了后来,安卿再没有杀人了,她手里的灯笼再也没有亮过,不知何时,魂魄便会被那山妖拍的支离破碎。
康亭心急如焚,眼看雨水一场接着一场,河道里的水涨了数尺,却依旧没有头绪。
走在路上,康亭一筹莫展满心迷茫时,一辆拉牲口的板车忽然近了,康亭朝着路边退开了些,扭头朝那板车看去,才发现那板车里装的不是待宰的牲口,而是一张破席包裹着的,已经僵硬的乞丐尸体。
马车吱扭吱扭,朝着乱葬岗的方向去了,康亭望着远去的马车,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
他助那**生根在乱葬岗的时候,那**曾经说过,以妖杀妖,万妖归王。
康亭初时不解,如今再想,传言沿河往下百里左右的地方,有个镇子叫梧桐镇,镇子上有座阑珊桥,那阑珊桥桥下镇妖的传说,他幼时也有所耳闻,前些日子他去青州求一位术士相助的时候,听那边的人说,阑珊桥下的大妖已经出来了,就住在阑珊桥头。一开始人们怕极了,可见那大妖并未做出伤害百姓的事情,久而久之,人们也便卸下了心防,只是极少再有人路过那阑珊桥了,就算是外乡人路经此地问路,人们也会指着阑珊桥之外的路给行人走。康亭心头盘算,既然那大妖不曾伤人,可见与漫山林这只有些区别,若是他去求一求她……
想到这里,康亭心中其实是有些怯意的,纵使他胆子不小,烧香拜佛供奉仙官这类事情常见,若果真去寻一只大妖,难免还是有些害怕,因为人们言语中几百年前也好,十几年前也好,妖怪吃人的场景,都被描绘的血腥可怖,他不怕死,却也不想年少枉死。
可若不去求,他放下安卿且不说,漫山林周边村子数以千计的百姓,乃至整个卞安城,说不定就要经历一场浩劫,到时候,又会是一场生灵涂炭,他逃不了,他的亲人朋友也逃不了。
所以,康亭还是决定去。
抬头看了看太阳还早,康亭在路上扭转身,朝着卞安城的方向去了。
金秋镖局里养的马,脚力可算是上是顶好的,康亭骑马到了梧桐镇的时候,天色才刚刚擦了黑。
向镇子里的村民打听了一下阑珊桥的方向,那些村民都好心劝道康亭,走的时候离那里远一些,莫要惊动了里面的大妖。康亭谢过村民,还是毅然决然,朝着阑珊桥的方向去了。
沿河到了阑珊桥,康亭本以为,妖住的地方该是阴气森森,四周围乌鸦蝙蝠乱飞,风声吹起来,都是诡异的音调,可近了眼前才发现,这里除了安静些,与寻常的民宅没什么两样,传言里那住大妖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高大的树洞地坑,看上去似乎是一间久未开业的茶肆。
阑珊桥在夜色里静悄悄的,伴着河岸一颗磨盘粗细的老柳和倒影在河水里的满池星光,显得格外孤凉。
柳树上夜莺轻啼几声,拍打着翅膀飞远了。
康亭看了看四周,拴好自己的马匹,然后朝着那屋门紧闭的茶肆,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走近了,康亭鼓起勇气本想轻轻叩打门环,可抬头看看天空中月亮已经上了树梢,便又收回了手去,想着求人办事,深夜叨扰,总显得太过没有礼貌,于是康亭转身去了那颗老柳树下,打算在树下等上一晚,明早再去相求。可到了夜里的时候,善变的天忽然下起雨来,康亭从柳树下起来,四周看了几眼,便朝着一旁边一个小小的柴棚里去了,想着借人家的柴棚避一避雨,想必主人也是可以谅解的。
那柴棚门口跺着一堆高高的柴火,看那柴火的样子,很久都没有人动过,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
康亭过去,见那柴棚门口装了个破旧的木门,木门没有落锁,已经有些将要散架的样子。
雨点越落越急,康亭伸手轻轻一推那木门,才发现木门似乎是从里面上了栓,并没能推开。
康亭意识到里面或许有人,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在下以为,以为里面没有人的。”
柴房里面静悄悄的,似乎果真没有人,康亭却没有再贸然进去了,后退几步,本想着到那阑珊桥下窝上一宿也可以,却听得柴房里面一道浅浅的女声起了,似乎有些怠倦。
“茶肆里没有人,去那里避雨吧。”
康亭一听,站在雨里看了看那一片漆黑的茶肆,还是驻下脚步没有去,想着那茶肆里虽然没有人,但是住了大妖,前去打扰,毕竟不好。
不管柴棚里的女子出于何意,康亭还是朝着那方道了声谢,正准备去桥下的时候,发现天空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地皮都未曾全部打湿,却又蓦地停了。于是康亭一转身,又倚在了那颗老柳树下。
第二天清晨,艳阳高照。
康亭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到那茶肆门前叩了叩门,斟酌了一下腹中言语,开口道:“晚辈康亭,求见……求见前辈。”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他。
康亭想了想,便又唤了一声,“晚辈康亭,有要事求见前辈。”
仍旧没有人回应。
康亭细细琢磨片刻,以为对方是嫌弃自己诚意不足,便将衣摆一撩,双膝跪下,朝着门内道:“晚辈康亭,愿付出一切代价,求见前辈。”
这一次,门吱呀一声开了,却不是康亭对着的茶肆,而是昨夜里,反锁着的柴房。
“这里的主人已经移居别处了,你若是有事,到村子里打听打听,去别出找吧。”
康亭回过头,见一个女子立在柴房门口,十七八的模样,生的眉目如画面容绝美,脸色却有些苍白,神情平静自然,又有一丝哀意。
忆起昨夜避雨的情景,康亭赶紧起身,朝那姑娘道:“昨夜里不知姑娘在里面,打扰姑娘了。”
“无妨。”对方摇摇头,并不见迁怒康亭。
康亭看了看茶肆,里面果真久久没有回应,便朝那女子问道:“这里的……人,搬走了?”
“嗯。”对方应过一声,目光远远的望向了阑珊桥。
康亭有些失落,觉得心底的希望一下子又空了,便又问道:“姑娘知不知道,他们搬到了何处?”
“不知道。”那女子神情始终漠然,倒也并未显得对康亭厌恶。
康亭心下空落落的,看看紧闭的茶肆房门,觉得自己尤为无用,只得朝那女子行了个礼,失魂落魄道:“谢过姑娘了。”
说罢,康亭去寻了自己的马,脚步沉沉,如灌了千金铁砂,朝着梧桐镇外走去。
卿卿:十六
康亭牵着马儿,依着那姑娘所说的话,在梧桐镇上四处打问那间茶肆主人的去处,有人摇头摆手不愿多说,有人说是去了青州,又有人说是去了永郡,还有好心的人劝告康亭不要靠近那间茶肆,说那里面住了一只大妖。
综合多人言说,康亭总算是明白了,大妖是大妖,茶肆主人是茶肆主人,他一时心急,竟是将那两者混为一谈了。后来康亭又同镇上的人问起了茶肆旁住着的那个姑娘,谁知一提起此事,那些人纷纷拎着手里的东西走的飞快,连门口乘凉的妇人,都匆匆忙忙抱着孩子回了家,并且哐当一声,上紧了门栓。
康亭细细琢磨一番,最后又牵着马,回到了阑珊桥旁。
昨天夜里雨虽没有下多少,风确是起了一阵,将树上的叶子卷的纷纷扬扬,落了不少在阑珊桥上。
康亭清晨见的那个女子,正拿着一把扫帚,极其细致的清扫着落在桥面的叶子和尘土,眉目之中满是寞落和怜惜,仿佛此时此刻不是在扫着一座普通的石桥,而是轻抚着爱人的脸颊,怕扫的重了他痛,又怕扫的轻了,桥面不能干净。
将马儿栓在昨夜栓过马的树桩上,康亭过去,张张嘴巴,竟不知如何问出口,莫不是要唐突的过去问道:“姑娘,你是妖么?”
犹豫了片刻,康亭想想安卿,终究还是将脸面放了下去,想着反正也已经求过了那么多人,不再差这一个,若是他的唐突惹了那姑娘不高兴,只要她答应帮助除那杀人的山妖,就算是将他剥皮拆骨挖心掏肺,他也心甘情愿。
走到阑珊桥旁,康亭望着那女子,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那女子似乎对他突然的举动并不见多么惊讶,依旧低头轻轻的扫着桥上的落叶,待那竹枝的扫帚一寸一寸扫到康亭身前,才慢慢停下,言语轻轻,乍一看和和气气,细听却是一种据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我不是诸天之上的仙官,惩不了善恶,管不得生死,你若是有难事,还是想别的法子吧,在我这里,只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康亭哀然,摇头道:“若是求仙官有用,我已经将十里八乡的神仙庙宇磕下了不知多少个头,可我一介凡人人微言轻,怕是不止九天之上诸位仙官不信,就算是凡夫俗子,也未必会有几人信我。”
“世事本就多磨难,抱歉。”女子绕过康亭,拿着扫帚去往了茶肆旁的柴棚里,根本不曾听康亭讲说究竟为何事遭难。
康亭转过身朝那女子叩下几个头,声声至诚道:“在下卞安康亭,所求姑娘之事,并非为我自己,而是为了所爱之人,还有卞安附近不计其数的黎民百姓啊!”
女子脚步停留一瞬,却并不曾言语,也不再理会康亭的哀求,转身进了柴房当中。
康亭跪在门前,从晌午跪倒夜晚,又从深夜跪倒了黎明,一个人对着静悄悄的柴棚,讲述了十五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祭奠,和如今大妖出关,将要带来的灾祸,但是无论康亭怎么诉说,房间里仍旧是静静的,第二天那姑娘也没有再出来,似乎独自待在里面,一直在等着什么,却又孤寂茫然的,不知在等什么。
等了许久,康亭开始头晕眼花支撑不住,等的失望透顶,觉得这次也和之前去求那些道貌岸然的神棍们一样,被拒之门外,又断了希望。
昏昏沉沉倒在地上,又被夜里的风吹醒,挣扎着爬起来之后,康亭心头想要放弃,不想再等了,不是他没有恒心没有毅力,而是他怕把所有的时间放在这个没有结果的地方,而耽误安卿所剩无几的时光。
若是实在走投无路,那时人生到头,他也愿陪在安卿身旁。
树桩上的马儿被栓了良久,已经啃完了树桩周边的青草,此时似乎也已经失了耐性,见康亭脚步虚软的过去,有些焦躁的来回踟蹰着马蹄。
翻身上了马,康亭用仅有的力气紧紧抓着绳子,随着马儿哒哒的离开不知走了多久,康亭头脑一昏,爬在了马背上不醒人世了。
康亭再醒的时候,是马儿跑了几步,从马背上将他颠了下来,跌在地上摔醒的。所在的地方康亭有些陌生,似乎从未来过,周围除了高高矮矮的稻田,便只剩下一座有些坍塌的破庙。
揉着被摔疼的胳膊和胯骨,康亭慢慢挪进了那破庙里,进去了才发现这儿似乎是个月老庙,月老的神象已经被人搬迁走了,该是移到了新盖的庙宇里,周围只剩下搬迁或盖庙时才用的红绸彩缎,还有往些年痴男怨女们留下的,挂在柱子上描有彼此姓名的彩色锦条,只不过眼下,都已经蒙了厚厚的灰尘。
康亭寻了个干燥的地方靠着柱子坐下,此时此刻饥渴难耐,瞧见从破旧的房顶漏到贡台瓦砾里的雨水,便挪过去喝了几口,然后靠着贡台缓缓坐下,心头无力无助无望到了极点,觉得他为人一世狼狈不堪,爱一个人悲惨且窝囊。
叹一口气,外面似乎下起了雨,康亭闭目听着外面哗哗的水声,念着他离开这么许久,也不知安卿怎么样了。
每每念及心爱的人,康亭便觉得自己浑身力气憋在心里不知如何释放,就像他被那知府小舅子诬陷暗杀,凭他自己,怎么也捅不开当初卞安城的那片天一样,就像他费尽心机想救心爱的人,却发现自己力量渺小,除了等死,什么都做不了。
人生许多事便是如此,拼尽全力,一无用处。
伴着哗哗的雨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进了庙里,来人跳进门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滴便朝着阴暗暗的天空开了骂,骂那九天之上的掌雨官脑子进了水,一场雨下的稀里糊涂,荒里荒唐。
康亭睁开眼睛看去,见来人是个发色花白的老头,看上去年岁不小,不过听着方才对方骂天的架势,身体精神想来极好。那人骂了一通散了散心头的火气之后,转身看向了康亭的方向。
那花白胡子的老头看着康亭,似是对这地方十分熟络的样子,过去便盘腿坐在了贡台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桃子来,极其脆生的啃了一口,吧唧几下嘴巴,似乎桃子的**十分合他的口味,便点点头咽下,又咬了一口,转瞬之间,拳头大小的桃子便去了一半儿。
吃着桃子,那人迎向康亭的目光,嘿嘿笑了几声,努力端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朝着康亭道:“小伙子,还没有吃过饭吧?”
方才看着老头吃桃子,康亭已经默默咽了一口口水,如今听对方一问,嘴巴还没有回答,肚子已经没有骨气的妥协,咕噜噜叫了一声。
那老头听到声音,也不曾嘲笑,低头扯过宽大的袖子来,从里面摸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康亭,“小伙子,我这里还有个烧饼,你拿去吃吧。”
康亭本不是个爱占便宜的人,不过眼下情况,也是十分羞赧的接过,连声道:“谢过老人家,谢过老人家。”
那老头听了,笑眯眯的看了看康亭,又望了望身处的破庙,问道:“小伙子来这庙中,可是求姻缘?”
康亭咽下几口烧饼,摇摇头道:“晚辈已经有了心爱之人。”
谁知这话说出了,那老头儿却凑近康亭,细细的嗅了几下,啧啧舌头感叹道:“一身阴气,怕是有折阳寿啊。”
康亭咬着烧饼的动作一停,惊奇道:“老人家,您,您什么意思?”
老人姿态随意,伸手挠了挠后背,捋着自己的羊角胡子道:“阴阳相隔,有缘无份呐!”
康亭将手中的烧饼一扔,朝着那老人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了几个头,求道:“老人家,您若是仙人,就请给指一条明路吧。”
那老人捋着胡子,抬头望着空荡荡,已经没有神像的贡台,思量许久,才悠悠道:“路倒是有,不过九死一生,看你愿不愿意走了。”
康亭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没有丝毫犹豫,“请老人家指点。”
“你附耳过来。”老头儿呵呵笑了几声,朝着康亭招了招手。
康亭不疑其他,赶紧将耳朵凑了过去,听着那老人在他耳边细细的言说了几句话,一颗心噗通噗通跳着,说不出的震颤。
言罢了,康亭怔怔的望着门外哗哗的雨,过了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直到天空轰隆一声雷声起了,才顿时清醒,忙想起来同那老人道一句谢,可一转身,才发现身旁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方才从他手中掉落的,那半个满是芝麻的烧饼。
静静的,等到外面的雨慢慢停了,康亭才歇过劲儿来,起身出了门去,毅然决然的朝着远方奔波而去。
直到康亭的身影在道路一头消失不见,方才出现在庙里的老头才现出身来,捋着胡子望着空荡荡的小路,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朝纠啊朝纠,你终究是徇了私心啊!”
待老头儿感慨完毕,一道雷声轰隆而至劈在了老头头上,将那本就卷翘的羊角胡子劈的四散翘起起,如那怒气冲天的炸毛公鸡。于是乎,那老头便又指着天空开了骂,骂那掌雨官无脑,雷神官瞎眼……
卿卿:十七
漫山林里那盏鲜红的灯笼又亮了起来,飘飘荡荡进了林子深处,然后在一座峭壁前,消失了无影无踪。
黑暗阴冷的山洞里,鲜红的灯笼穿过石壁飘荡进来,安卿捧着灯笼进了里面,借着隐隐的灯光,脚步移到山洞一处悬崖旁,停了下来。
脚下便是望不见底的深渊,浓浓的黑暗填满其中,周围像是遮上了墨色的幕布,阴飕飕的冷风如毒蛇的信子在身上丝丝游走,耳畔只能听得潺潺的暗河水声,随着汛期的到来,水流越来越急。
安卿行至山洞连接地底的断崖边,屈膝跪了下去,怯声道:“主人,阳魄取来了。”说着,手中托起一团柔柔的光辉,然后缓缓送进黑暗里。
片刻,地底有什么东西忽然发出了一声贪婪的喘、息,似乎久饿的野兽饱餐一顿美食,发出的餍足叹息。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攀着石壁快速向上,黑暗里似乎还有光滑的鳞片擦过石壁的唰唰声,安卿身子微微发抖,还不待做好准备,便被黑暗里一道重击狠狠打中,纤弱的身体从地上飞起,摔到了山洞的石壁上,又跌倒在地。
“忘恩负义的东西!”
深渊之中突然升起了两团鲜红嗜血的光团,冷冷的盯着跌倒在地,被这一击打到虚弱不堪的安卿。
红光中深红的瞳孔绷成一条细线,似乎极其愤怒,想要碾碎眼前的亡魂。
“想想,若不是我,你现在怕还是一个五岁小儿的孤魂野鬼,我教你修行,教你杀人,教你时刻记得心中的恨,而你呢!”
黑暗中的巨兽散发着冰冷的血腥气,口吐人言时,腔调中自带了一丝刻薄和尖锐。
“想想杀你的那些人,想想你死的多么凄惨,啧啧!!怎的,如今竟是心软了么?还是勾结了什么人,存了什么良善的心!”
安卿爬起来再次跪好,虽然已是鬼魂失了肉身,经方才这一击,沿着苍白的唇,仍旧落下几滴虚无的血来,低着头回答道:“没有,并没有什么人。”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又落在了安卿的脸庞,紧接着那两只巨大的眼睛消失,换做一只冰凉的手,带着长长的指甲和久食血肉的腥气,抬起了安卿的脸。
“我知道林子里住了个凡人,不过眼下出关在即,本座没有时间去收拾他,待我大功修成,定然将他撵成一团粉末,天上地下黄泉地狱,让你再也寻不到他!”
安卿心中一乱,辩解道:“他不过是个走投无路的平凡人,并不敢冒犯主人。”
“不敢?”
隔着浓浓的黑暗,安卿能感觉对方嗜血的眼神扫过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尖尖的指甲渐渐在她脖颈处收紧,然后一点一点,掐了进去。
“你莫要以为没有你,我便出不了关,就算没有你收集的生人魂魄,本座仍旧会化蛟成龙,修成大功!不过你最好也老实一些,别忘了,你的尸身可是在我手里,若是胆敢有所背叛,我便让你和那凡人一起灰飞烟灭!”
安卿被掐的难以言语,只得静静的闭上了眼睛,生死仍由对方。
过了片刻,脖颈间紧紧钳制着安卿的手蓦地消失了,紧接着,又听着什么巨大的身形沿着石壁潜回了地底暗河当中,狠厉疯狂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洞里不停的回荡着。
“这世上没有谁能阻挡我!没有谁!”
安卿跪在地上良久,听着深渊当中渐渐安静下来,才挣扎着站起身来,一抬头,那盏鲜红的灯笼飘飘荡荡的落在手中,转身穿过石壁,重新出现在了林子里。
康亭从梧桐镇回到漫山林已经有了些许日子,这段日子,他没有再四处奔波,而是陪在安卿身边,两个人说说话,抬头看一看星星,听一听雨声,因为心里倍加珍惜,日子过的安静且知足。
对于康亭之前的忙碌奔波,安卿看在眼里,也感动康亭的辛苦付出,如今停下脚步陪在她身边,安卿觉得哪怕她余下的日子不多了,有个人陪着,已经满足她当初的奢望了。她小时候,从对这个世界懵懂有了意识之后,命运赋予她的善意便少的可怜,她记得因为亲生爹娘的原因,村子里的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似乎“野种”这个名字,比安卿两个字还要流传的广泛,再后来,吃不饱,穿不暖,寒冬腊月里在各家的狗盆里抢一口吃的,生而在世的记忆里,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便是幼时的康亭递给她的一串带着口水的糖葫芦。
后来,她死了,死的孤苦伶仃好不可怜,心中恨意滔天怨气不散,成为孤魂野鬼之后,变成了那山妖筹谋已久的一颗棋子,她也变得嗜血,残酷,如同杀死她的那些人一样。
她在漫山林里独自静静的徘徊着,一直走了许多年,有时候听着头上的鸟儿成群,水里的鱼儿成双,安卿停留下脚步,就想着,有个人陪伴会是一种什么滋味?想来想去,最后面对现实,安卿便又清醒了,自己命格单薄,哪里会有个人容她依赖,陪伴左右。
直到某一天,那个带着糖葫芦的男孩儿,又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疼她,爱她,怜惜她,为她所做的事情一桩桩一幕幕她都看在眼里,他努力过了,安卿便也不希望他再飞蛾扑火了,他们阴阳两隔,他善良正义,她满手血腥,他们两个本就没有什么可能。像他那样的少年郎,应该意气风发少年得意,娶个如意的好姑娘和和美美,过上一辈子,而不是和她在一起。
所以,安卿便觉得,珍惜这段时间,是他们两个相爱一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到时大妖出关引得血雨腥风,她敌不过那山妖,便只能拼尽自己所有能力,护得一个康亭安然。
安卿这般打算着,可在康亭心中,便又是另外一种盘算了。
在月老庙中得了那位老人一番指点,康亭马不停蹄,连夜又赶回了阑珊桥旁的那个客栈里,敲开柴棚的门,见到了那个静静的,怀里捧着大红喜服的姑娘。
康亭不多言说,只同那姑娘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康亭也不大明白前因后果所指,却深刻的记在脑海中。
诛杀妖邪,救扶百姓,以消罪责。
那姑娘本对康亭没有多少兴趣,听闻了这句话,目光才慢慢从喜服上抬起来,静静的看着他,目光满是情深眷恋,久久不曾移开,却似乎不是在看他,渐渐的,一双眼睛由一片枯死的苍原,生出些许光来,然后红红的,温热一片。
到最后,那姑娘也未曾给出康亭一个确切的答复,只鼻音里若有若无的应了一声,至于帮不帮他除妖,怎样除妖,都未曾言说只字片语。
康亭从梧桐镇出来,回到卞安拜别了父母亲人,在父母的声声哭泪当中毅然决然转身去往了漫山林。
眼下,汛期已至雨水将临,离那山妖出关之日,已是近在咫尺了。
出城之后,康亭一个人走在路上,迎面看见几个壮年的男子,跟着个术士模样的人,抬着一具棺材正往城中走去。这个术士康亭认得,也曾求过他,只不过这术士目中无人,一口咬定康亭是被鬼魅迷了心窍,辩不清真实虚妄,还言说若是康亭出上一笔可观的费用,倒可以看看能不能帮他驱除鬼魅。
看着对面抬着棺材声势不小的队伍,和那术士沾沾自得的模样,康亭知晓这术士其实有些许本事,平日里在卞安城里混的风生水起,只不过据说后来有被挖了眼睛的死者家属请去漫山林除妖的时候,踏进山林不过二三里,不知发现了什么,那术士竟被吓的尿了裤子。
两方人离得愈发近了,康亭朝着路边退了一退,想着死者为大,他避让一番也是应该的。擦肩而过时,那术士也看见了康亭,四目相对,极其讽刺的啧啧了两下嘴巴,摇头晃脑的走了。
康亭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刚走了几步,便见隔壁村的二牛哥叫住了他,两人交谈几句,不过是二牛哥随着康亭父母的意,劝说他回家。
康亭听了几句,只点头应下,心想着若那件大事顺利过去,他必会常回家去的。
一番寒暄罢了,康亭看着那抬着远走的棺材,随口朝二牛哥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可这一问,却让康亭失神了许久。
二牛哥说,那棺材里的人,本是卞安一家富户的少爷,一日傍晚路过乱坟岗时,被妖物上了身子,阳气大损,本来家里人请了卞安城里顶好的大夫医治,已经有所好转,可没想到的是,那少爷竟是鬼迷心窍,独自一人跑去了乱葬岗,同个女妖风流快活,第二天家里人找到他时,脸都是煞白的。
后来,家里人怕他出事,便将那少爷锁在了家中,谁知那少爷被迷了心神,竟是拿刀刎了脖子,一命呜呼了,家中父母痛失爱子,痛恨女妖,便花费半生积蓄,请了那术士降妖,为儿子报仇。
那术士收了钱财,守在乱葬岗许多天都不见女妖出来,于是又叫许多精壮男子去引诱,仍旧不出来,到后来,那术士想出了个好主意,便是将那少爷的尸身拉到了乱葬岗去,果不其然,当天夜里就有女妖附在那少爷的尸身上痛哭流涕,那术士也趁此机会,收了女妖。
说到最后的时候,二牛哥竟是惊奇的连说带比划,告诉康亭道,那女妖不是什么狐狸野鬼,竟是生在坟头的一株**草,因年岁久远才成了精怪,若不是那术士法术高强,不知还要祸害多少人呢。
康亭听了,久久没有说话,想不通那向来精明狡诈,能在漫山林诸多山妖鬼怪当中存活至今的**,为何竟傻傻的,在尘世不过短短岁月。
卿卿:十八
夏到三伏,连绵的雨水下了半月有余 河道里汇集了山川各处的流水,水深的地方不见河底,早已及过人的头顶。
天刚入夜的时候,漫山林深处的地底,隐隐发出了阵阵巨大的轰隆声,似乎惊雷闷在了山川石壁当中,又像有巨大的东西冲破阻碍,下一刻便要破土而出,翻覆天地。
果不其然,随着夜色蔓延滋长,黑暗席卷大地,一股强大的力量自地底升腾而上,轰隆一声冲破石壁阻碍,巨兽坚硬的鳞甲在夜色里泛着幽绿的暗光,伴随着汹涌的地下河水,翻腾咆哮,冲向了河道当中。
夜色里,本就已经满涨的河水随着湍急的地下河汇入形成了巨大的波浪,以破竹之势,瞬息冲开了沿河两岸的河堤,河道两旁不消片刻便成了汪洋一片,并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下游奔腾而去。
水中的巨兽上下翻腾,所到之处大雨倾盆浪花滔天,将沿河几里的房屋田地夷为平川,黑暗里,在巨大的浪花声中,还能隐隐传来人们的哭泣之声。
康亭提着一盏鲜红的灯笼,沿着河岸骑着马儿快速奔跑,他之前已经将沿河大水的消息散步到各个村镇,可是人微言轻,信他的人,百种不过其一,不过幸好,赵昭算是那百中之一,并且张贴告示提醒沿河百姓撤离。可这件事情兹事体大,赵昭虽有权利,但毕竟还未曾掌控朝纲,仅凭康亭一人空口白话,实在也是难以服众,能做的最多的也便是提醒而已,并不能强行让诸多百姓迁移。这么一来,信其有的,便携家带口去往了别的地方,不信的人,则不愿自己辛辛苦苦几代人安下的家业,因为一句没有实据的谣言撇下,许多人都认为祖祖辈辈已经在这里生活了百年之久,汛期有洪水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先人有明,将河道修的极其宽广,就算是有洪水,十里八乡也没听过哪辈人因洪水家破人亡的,顶多也就是折损些庄稼而已,哪会有康亭所说的,水漫村庄,一片汪洋。
雨水已经将浑身的衣衫湿了通透,康亭顾不得其他,回过头去,便能见沿河往上大雨闪电越来越近,此时此刻,他甚至顾不得救那被洪水淹没的百姓,只知晓自己若不拼尽全力,将会有更多的人遭受牵连,他心爱的人,也永远都逃不出那山妖的禁锢。
眼下情况,与安卿了解预算的不差分毫,那山妖本是多年前太行山诛妖阵之下侥幸逃脱的青蛇,虽留得了性命,却也遭受大创,只能躲在山中默默修行,修为大成化蛟成龙后,便可以脱离人妖两界,到时就算是仙郡想要抓他,也不再是件易事,再假以时日,这青蛇必能成为屠戮苍生的大害。
身后的狂风暴雨越追越近,汹涌的潮水已经近在身后。到了河水分叉的地方,康亭纵身一跃跳下马去,提着那盏忽明忽暗的鲜红灯笼,立在河堤之上,身旁摆了他央求赵昭提前备好的十几个半人高矮的大缸。
雷声闪电片刻便近了,天空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仿佛日夜即将颠倒,时光又退回到了日落时分。
借着天际的红光和一瞬之间亮如白昼的闪电,康亭隔了老远,便能看见那青蛇的身体,正在浪涛之中慢慢发生改变,似乎身上坚硬的鳞甲开始生出一道长长的鳍,一直从脊背,蔓延到了尾巴,硕大如猛牛的头,也开始变的宽扁,蛇头两侧黑影重重,竟像是生出了千万条细若纤毛的须子。
康亭看着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虽然已经在安卿的描述中有所预想,眼见了,还是惊的心头掀起滔天巨浪,不想自己一介凡人有生之年,竟能见得如此超乎想象的景象。
心头的波澜不曾停息,康亭甚至觉得在漫天的呼救哭喊声,浪涛声,风声雨声雷声的嘈杂之下,竟还能听到自己胸腔里砰砰慌乱的心跳,还有耳畔不时唤他名字的声音。
康亭觉得自己的手脚在雨水中泡的有些麻木,脑袋却是格外的清醒,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不管结局如何,都勇往直前永不后悔!
立在风雨中,眼看着雨水越来越大,已经遮住了眼眸看不清晰,那青蛇巨大的身体似乎就在眼前游过,上面纹络分明的鳞片,仿佛就要划破他的身体。
面对着潮水大吼一声,这一声呼喊瞬间被淹没在了铺天盖地的嘈杂声中,康亭一咬牙,将身旁的水缸推翻在地,看着里面预先备好的石脂水流向水中,在河面形成大片大片的油渍,紧接着第二缸第三缸,随着油水流向河中,河面腾起了大片炙热的火焰,随着河流游动,那火焰越烧越旺,仿佛在沿河岔口形成了一面火墙,霎时截住了那青蛇的方向。
被突如其来的火焰灼的浑身疼痛,青蛇在河中翻滚嘶吼一瞬,待看清康亭和他身边掌着灯笼,控着一团火焰将石脂水引燃的安卿时,不由得怒气滔天,巨大的尾巴一卷,便朝着河堤打来。
康亭不顾自己将要受到重击,努力将所有的水缸全部推到,一抬头见那蛇尾带着巨大的浪花打来,将淹在河中的树木拦腰折断,瞬间便到了眼前,这一刹,康亭仿佛觉得自己魂魄已经离体,他也已变成死尸一具。
忽然之间,身体轻荡荡的飘起,康亭发现自己竟在波涛汹涌中立在方才折断的浮木上,腰间一只冰凉的手扶着他立稳,安卿面色凝重,手中的灯笼经方才青蛇那一击,已经变得羸弱不堪,仿佛将将便要灭了。
康亭心头一急,摸了摸怀里的火折子已经湿透,眼下在滂沱大雨滔滔江水当中,除了安卿,没人能将那石脂水彻底点燃。
康亭拉起安卿的手,在滂沱大雨当中喊道:“快!点燃它!”
安卿点点头,刚欲有所动作,却见在关键时刻遭遇阻挠的青蛇已然失了神志,摇头摆尾再次袭了过来。安卿手下一顿,因为离了埋身之地太远,力量已经所剩不多,若用在点火和救康亭身上,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在青蛇的袭击下救康亭,因为在安卿心里,其实就算是杀了青蛇让千万百姓得救,可若康亭死了,那便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康亭眼前一黑,只觉得青蛇袭来之时天旋地转,自己身体一轻,已经落到了岸边的草丛之中,而安卿手中的灯笼已经灭了,她的身体摇摇晃晃虚弱不堪,似乎连面相也控制不住,惨死时的血泪在纱缎之下,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卿卿……”康亭有些呆滞的唤了一声,耳畔却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似乎包涵了此生所有的情意。
“我拦着它,你快走。”
康亭望着眼前人,一双眼睛被眼泪灼的睁不开,看不清,听着那青蛇愤怒至极的嘶吼,康亭摇摇头,压下心头汹涌的情绪,如哄哪个不爱吃药的孩子一般,软语道:“你快到那灯笼里去,若是风浪过后有好心人,便让他带你回漫山林。卿卿,听话,听我最后一次,好吗?十三年前没能帮你,现在我只希望你好好的,你好好的我就好。”
安卿不语,仍旧立在那里不为所动,周身素白的衣裳已经如那血泪一样,现出了斑斑点点的殷红。
风雨之中,生死面前,两个人都固执的不曾退却。
眼看筹谋许久即将功亏一篑,甚至要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人魂飞魄散,康亭一颗心疼啊,如同被千万把刀子反覆凌迟,生不如死,这一刻,挫败感,无力感,愤恨感,还有满腔热爱,如同周遭漫天海浪一样席卷而来,让康亭忍不住痛吼一声,麻木的手指穿透血肉,仿佛听到筋脉尽断鲜血滋流,听到自己撕心裂肺一声嘶吼,一颗眼珠带着炙热的温度,从康亭手中投向心爱的人。
“你走啊!”
安卿手中的灯笼瞬间亮了起来,这一次映照出来的红,比之任何一次都要热烈鲜明,而她哭喊着,极其利落的托起一缕火引,将湖面点起滔天火焰,听得那青蛇在火光当中翻腾吼叫,安卿并没有离开,一只手垂在身侧,同她的整个人一样,不住的发抖。
已经蜕变了许多的青蛇理智迷失,此时此刻急欲沿河汇入江海,岂料大路已经被火焰阻拦,若是缠斗下去必然会错过化龙的时间,所以青蛇情急之下不多做判断,翻滚着沿一条小河奔腾而下,沿途水浪滔滔,声势浩大。
康亭跌在草丛间,意识昏昏沉沉,一双冰凉的手轻轻触碰过他那只空洞的眼眶,久久没有言语。
视野模糊间,康亭看着青蛇越来越远,知晓这些火焰只能灼伤青蛇,好让它改变河道,却远不能将其诛杀。
诛杀妖邪,救扶百姓,以消罪责。
若这世间情字不消,那么青蛇真正的葬身之地,该是在梧桐镇中,阑珊桥下了。
那时他的卿卿,就自由了啊……
卿卿:十九
马儿一步一步,踩着泥泞的路面向前走着,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气息,细听不远处,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中,夹带着此起彼伏的哭喊。
康亭头脑昏沉,随着马儿步履的颠簸渐渐清醒过来,想要努力睁开眼睛,发现眼眸处似乎被什么粘腻的东西覆盖着,睁不开来。
疼的倒吸一口气,康亭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入手的粘腻带着血液独有的腥气,似是已经被昨夜的风吹了许久,有的地方已经凝成暗色的血痂。
康亭强使自己睁开眼睛,发现夜色已经悄悄的退了下去,光明替代了黑暗,更照亮了昨夜经过了一场怎样的骇人的灾难。
手指从睁开的眼皮缓缓移动,触到痛处,康亭指尖一抖快速离开,稍过一瞬,又缓缓摸了回去。他本以为失去了一只眼睛,那里会变成血肉模糊的一片黑洞,可触手的感觉,他的眼睛还在,只是不见光明,如一颗顽石镶在眶里。
马儿颈间拴着一盏鲜红的灯笼,随着马儿的行走摇摇晃晃,里面悠悠的光已经彻底熄灭,一片死寂。
康亭挣扎着从马上翻滚下来,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挣扎着,攀爬到一处积水的水洼前,康亭从水面隐隐绰绰的倒影中,果然发现他的那只眼睛又回了眼眶,除了周遭斑驳的血迹证明昨夜的事情真实存在,其它还是他往常的模样,不知安卿用了什么办法,他的一切,几乎不见变化。
起身从马儿颈上摘下那盏灯笼,康亭抱在怀里,轻唤了几声“卿卿”,可心头的感觉与往常大不一样,他能察觉的出来,那灯笼不仅失了光亮,仿佛也失了主宰它的灵魂,已经变成了一团死物。
林中鸟雀躲过了这场浩劫,叽叽喳喳的在林中飞过,康亭回过神来,眯着眼睛抬头看看初升的太阳,想着会不会,她已经先他一步回了漫山林。
想到此处,康亭踉跄上了马儿,马不停蹄朝着漫山林的方向去了。
往日居住的墓穴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墓室之中萤萤光亮的枝蔓受不得阳光的照射,已经枯死成了一团,康亭徒手拔了许久,仿佛挖着挖着,挖成以前的模样,安卿就会突然出现。
可直到双手血肉模糊,一捧黄土,终究是掩埋了所有。
康亭跪在地上,失神痛哭了起来,良久才抬起头来,疯了似得朝着地下河崩塌的地方找去。
山壁塌陷了一半儿,露出里面庞大阴冷的洞穴,康亭顺着石壁攀爬进洞穴,在一处潮湿的角落里,寻到了一个已经碎裂成无数瓣的漆黑瓦罐,一个小小的人儿蜷缩其中,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然后在痛苦中,自己抱紧自己,渐渐没了声息。
康亭脱下的衣衫,用带血的双手,将小小的人儿轻轻包裹,小心翼翼的带了出去,而那碎裂的瓦罐,被狠狠的扔向河底,
他将她留在了他们看星星,听雨声的地方,那盏再没能亮起的灯笼就陪在她的身边。
康亭觉得自己一颗心突然间空了个干净,其实清醒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的寻找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
昨夜里他失了一只眼睛,在雨幕中昏昏沉沉,意识模糊间,仍然能感受到她的亲吻,她说康亭啊,她不恨这个世间了,她愿她爱的人一生平安,愿能代替她把没有活过的日子,好好活着。
她此一生此一世,有过一串糖葫芦,有人愿意做她的眼睛,便已经很知足了。
康亭想要起身拉住她拥住她,可意识却被现实拉进了无底的黑暗里,再醒来,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漫漫两万里黄泉路上,河畔炙热的风如一把把淬了火的刀子飕飕的刮着,两岸红若晚霞的彼岸花一直蔓延到了远方。
路上的人大多已经忘却前生,目色茫然的朝着来世走去。
一缕孤魂飘飘荡荡走在路上,与大多即将往生的人不一样,这个魂魄满身镣铐,尖锐的刺扎进身体,将本就虚弱的魂体伤的愈发薄弱。
这世间,人身死之后便会重新轮回,生前作恶的下了地狱受苦,行善的来世福报满门,若是魂魄身受枷锁,便是生前有怨,做了为祸一方的恶鬼,被人镇压之后落如黄泉,是要被推入黄泉水中,日日削魂灭魄,长久受苦的。
“安卿姑娘。”
背后忽然有人唤那被锁的孤魂,听闻了声音,那孤魂回过身来,茫然的看着唤住她的人。
来人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此时正端着一副高深的模样,只是身上皱皱巴巴的衣衫,有些破坏了眼下努力摆出的形象。
“老人家,认得我?”安卿开口,音色平静,不怒不喜。
“安卿姑娘,为何突然到了黄泉?”
安卿淡淡道:“心中的怨气散了罢。”
“呵呵。”老头儿轻笑两声,一双眼睛似是都已经看透,“世间人对你不住,你可还有恨?”
安卿静了片刻,看着彼岸的花不知何时谢了,墨绿的叶子生了出来,却再看不见花的踪迹。
“若没有他,便是恨的,他在,便不恨了。”
老头捋着胡子点点头,大袖一拂,去掉了安卿身上的枷锁。“老头子已去阴官那里看过你的判文,你虽有杀孽,但所杀之人,皆损过阴德有过罪过,因此你的罪孽,便轻上一重。再者,你诛妖救人,又是大功一件,如此功过相抵,受些薄惩,便也可入轮回了。”
安卿听老头说罢,不见多少欢喜,仿佛是下黄泉地狱还是转世为人,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老头儿见自己的话如一颗石子打到湖中,竟不起一丝波澜,便有些挫败道:“这你不欢喜,那我再告诉你,老头子还在阴官那里为你说了几句好话,眼下你还未饮下孟老婆子的汤,老头子送你还阳,如何?”
安卿眼波微动,但想想之前同样助她修行的青蛇,迟疑道:“无功不受禄,你为何帮我?”
那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一听,缩了几下脖子,小声嘟囔道:“到底是我出的馊主意,若不做些补偿,本仙官,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
安卿未曾听清,心下生出几分狐疑,本以为遇上无事说笑的闲人,打算转身便走的时候,便听那花白胡子老头儿似是喃喃自语道:“老头子在九天之上掌的是俗世姻缘,如此,便助你一助吧。”说着,猛然上前,一把抓住了安卿的肩膀,施了法决大声喝道:“丫头,跟老头子走吧!”
霎时间,漫漫黄泉路上一阵风起,不少孤魂目光呆滞的朝着这边看来,却发现方才起风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不见尘烟。
……
秋风瑟瑟,树上的叶子簌簌落了下来。
人们都道金秋镖局最出色的伙计康亭,前阵子在漫山林被鬼魅迷了心窍,过路人将他捡回来的时候,已经丢了半条性命,瞎了一只眼睛。
康亭娘联想到之前漫山林里杀人剜眼的一桩桩诡异的命案,心疼儿子之余,还庆幸自己三月里在庙中烧的香起了作用,保佑她儿子留得了一条性命,由此康家娘暗暗发誓,来年定要将庙里的香火烧的更旺。
躺在屋里的康亭从床榻上坐起身来,透过窗子看看外面秋意深浓的天,又低头看看自己满是疤痕的手,觉得果真如着魔一般,三魂丢了七魄,每天浑浑噩噩,仿佛自己已经不在人间。
镖局的小吴抱着自家的娃娃还来看过他,捎来许多镖局伙计们带给他的礼品和问候。
康亭有时候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仿佛过了大梦一场,一切都那么虚妄,却又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院子里传来一阵吵闹的说话声,夹带着王媒婆那独有的尖锐嗓音,康亭知晓,家中父母怕他再犯魔怔,便又想着为他娶一房媳妇,冲一冲喜气,定一定心思。
为这事情,康亭已经拒绝了无数次,就算是有哪家姑娘不嫌弃他瞎了一只眼睛,他也再难守着别人耳鬓厮磨,掏空自己的心思。
愣神间,康亭娘已经推开门进了康亭的屋里,瞧见儿子又在愣神,便将头扭到一旁抹了两把眼泪,转过脸来笑盈盈的道:“亭儿啊,这次说的姑娘,你定然喜欢。”
康亭摇摇头,“娘,你莫再费心了。”
这一拒绝,康亭娘亲眼眶又红了一圈,抬起袖子擦了擦,拍着儿子的手道:“你不知晓,说来也是件稀罕事情,那白家酿酒的白姑娘,本来在入秋的时候就已经要咽气了,家里连后事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谁知道哪天一觉醒来,白家娘去看女儿,见女儿竟是自己坐了起来,除了虚弱些,竟是全好了。”
一听白姑娘,康亭多少有些动容,虽不欲与白姑娘成亲,但想想对方毕竟爱慕过自己,也是个率真的姑娘。
“那便是白姑娘造化好了。”
康亭娘瞧着,以为有门道,心头欢喜,又有些惋惜道:“可惜那白姑娘磕了脑子,没有变傻,一双眼睛却是不好用了,怕是以后做针线,会有影响。”
眼睛?康亭一听,微微一怔,随后又觉得不过巧合罢了。
爬在门外听墙角的王媒婆透过门缝见康亭愣神,便以为是在考虑,趁热打铁迈进门来,先尖着嗓子哈哈大笑几声,接着劝康亭道:“哎呀,眼睛不好用,养养也就好了,那白姑娘对小哥你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世上不是有一句话,叫做难得一人心么!”说着,那王媒婆扫了康亭有些无神的眼睛一眼,评判道:“我倒觉得白姑娘与小哥,最是般配了。”
“王婶……”康亭刚唤一声,打算拒绝,那王媒婆显然没有给他机会,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来,拉过康亭的手便递了过去,干笑了两声道:“年轻人,多处处,门当户对,感情总会有的,这是白姑娘给你的书信,小哥你看看再回复也不迟。”
“是啊。”康亭娘也点头附和。
王媒婆说的亲事多了,见的自然多,一把拉起康亭娘往外走,笑呵呵的说道:“我王媒婆也年轻过,知晓有些事情不好追的急,有我们旁人看着,你不好意思说,待我们出去了,你好好琢磨琢磨,就能琢磨出情意了。”
说着,两个人脚步离开的倒是利落,还哐当一声,给康亭带上了门。
康亭握着手里的纸条,身子往床铺上一趟,随手想要丢到一旁,但又一念想,就算是拒绝,也是旁人的一份心思,如此丢了难免有些没有礼貌,于是便将那纸条拿到眼前,慢慢展开。
入目是一行极柔的字体,仿佛书信的人在里面掺杂了绵绵情意。
“卿卿”子衿,悠悠我心。
短短八个字,康亭看了一眼,猛然坐起身来,将“青青”改成的“卿卿”二字,让他一瞬间心头澎湃汹涌,难以自持。
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康亭将那信纸小心翼翼的收起,扭头望着窗外,想着或许,该重新见一见那位白姑娘了……
黄泉:一
若说九天之上,哪一位女仙官最是有名赫赫,那便是四方神君之中镇守北方的神君木子俍,其有名的原因除了地位高修为好,更主要的,便是她那张说起话来,如淬了天下奇毒的嘴巴。
这张嘴巴倒也公平,诸天之上凡是能动的一视同仁,上到堂堂仙帝圣尊,下到扫地洗衣的宫娥侍卫,就是仙郡之中脾气极好人缘极好的华云仙官到了她这里,脸色也要僵上一僵。
还不止如此,那木子俍纵使姓名和做事风格有一股男子的豪迈气,可自身体态却是风情妩媚,放眼整个仙郡,也算的上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只是这朵带有尖刺的花朵,九天之上没有人敢沾染分毫,有些岁龄小的仙官背地里嚼起舌根,都道这木子俍神君孑然一身千百年,就是因为没人能受得了她的嘴巴和脾气,嫁都嫁嫁不出去。
这话木子俍也听过一些,往往撞见了也不觉得羞愧难堪,若是心情好,便会上去训上两句,若是心情不好,权当做了一阵耳旁风,并不放在心上,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她管天管地,管不了旁人怎么想。
近日来,不管木子俍心情如何,再抽不出时间来管旁人的闲言碎语,因为前些日子朝事完结之后,那老谋深算居心叵测的仙帝,好声言说将她留了下来,然后把眼下整个仙郡最最难办的差事交代给了她。
木子俍本欲拒绝,但没能抵住仙帝一番感人肺腑的“真情剖白”,百般不愿之下,还是应了下来,如今木子俍每日处理完公务,就要去往芙蓉潋,安慰那因婚事不如意,而哭哭啼啼的公主殿下。
这场婚事说起来,也并非是仙帝那做父亲的不通情理硬要安排,而是自祖祖辈辈开始,仙郡与幽罗界为结友好,每一代都会有一次通婚。上几百年里,幽罗界的公主嫁给了仙帝的哥哥,如今再次谈起婚事,两界之中重要人物合计一番,便是将仙帝唯一的公主,嫁给幽罗界的少尊主倾凌,最为般配。
这件事情,幽罗界觉得合适,仙郡诸位仙官觉得合适,仙帝也觉得合适,唯有公主殿下觉得不合适。
这不合适的原因,木子俍也知晓,不过就是那天真烂漫的公主殿下早已经芳心暗许,和前些年飞升上来的一位俊年仙官有了缠绵悱恻的情谊,所以才对于这落到头上的婚事百般不依,每日里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而木子俍经仙帝一番诓骗,应下的差事,就是说服公主出嫁。
木子俍去到芙蓉潋劝说的第一天,公主殿下暗暗垂泪。
木子俍劝说的第二天,公主殿下哭声哽咽,泪水涟涟。
木子俍劝说的第三天,公主殿下嚎啕大哭,痛彻心肝。
为此,木子俍也有些无奈,觉得哪怕是仙帝派她去冥海镇压妖兽,也不至于这般难干,所以这日,木子俍边往芙蓉潋走着,边想着若是今天再劝说不通,她便撇下这差事不干了,左右不是什么大错,仙帝怪罪下来,任他唠叨两句便是了。
踏进芙蓉潋,木子俍第一眼便瞧见那娇滴滴的公主殿下,正对着满池的荷花暗自神伤,似乎是察觉到木子俍进来,便忍不住又开始落下了泪。
木子俍看着公主哭到红肿的眼睛,其实打心里也是有些心疼的,毕竟说起来,这公主殿下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没少跟在她屁股后面玩耍,如今姑娘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可现实给了当头一棒,谁愿意隔了万里迢迢,嫁给一个见都没有见过的人。
这么一想,木子俍劝说起这门婚事来,便更加心虚了,刚开口唤了声,“公主”,便听得对方扯开嗓子,竟是又嚎啕大哭起来,嗓子都有些哑了。
这一哭,木子俍整个脑袋都觉得嗡嗡作响,方才的软善心思全都喂了狗,再忍不住自己的火爆脾气,一只脚踏在白玉雕成的莲池边缘,捏着自己的额头,不经脑子喝道:“哭哭哭!有什么可哭的!干脆老娘替你去嫁好了!”
话音刚落,整个芙蓉潋顿时安静了下来,伤心至极的公主一声哀嚎卡在喉间,又慢慢咽了下去。
啪啪,不轻不重,鼓掌的声音传了过来,木子俍反应过来,朝着那鼓掌的人看了过去,却见芙蓉潋门口,仙帝目光欣慰满面感动的望着她,点头道:“果然,这九天之上,还是子俍最能解我心忧。”
“我……”木子俍了解仙帝素来狡诈,联想到自己方才的话语,便赶紧开口解释,可是仙帝却并不曾给木子俍机会,打断她道:“你方才说的话,我已经记在了心里。”
说着,回头瞧了跟在他身后的人一眼,十分严谨道:“禹之神君在仙郡最是说一不二的公正人物,方才的话,也可作证,是不是?”
禹之神君向前一步站在仙帝身侧,抬眸看了木子俍一眼,万年泰然的面色有些惊讶,但仍旧点了点头,证实了方才的事实。
木子俍面色尴尬,“我,我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
这话说罢,木子俍抬眼瞧了瞧,发现仙帝面色已经沉了下来,这九天之上帝位至尊,就算平日里不见怒容,沉下脸来依旧威严十足。若放在平时,木子俍定然不怕,可眼下到底内里有些心虚,仙郡都知晓禹之神君说一不二,可她堂堂北神君,也不是什么说话不算话的人。
可,嫁给幽罗界倾凌那小兔崽子?长的是圆的还是扁的她也不清楚,再说自飞升千百年来,她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婚事,爱慕她的人虽然很少,但也不是没有,木子俍总觉得,自己一颗心里,已经容不下感情事了。
一旁边,方才哭哭啼啼的公主感动不已,一把拉住木子俍的手,抽抽搭搭的道:“俍姐姐,你对我的恩德,我永世不会忘的。”
“……咳!咳!”木子俍干咳几声,到底也是一方神君,很快便收敛了自己的慌乱,故作惋惜道:“方才的话说的有些急,到底考虑不周全,即是与公主定了亲,那倾凌少主必然年岁尚小,子俍虽未成婚,可到底岁数上大过了人家许多,若我这般老太婆嫁到幽罗界,怕是倾凌少主心有不悦,于两界关系不好呢。”
仙帝面色稍缓,摇摇头道:“子俍不必多虑,追溯两界数次联姻,也不乏岁数有偏差的,终都成就了一段段佳话,想来幽罗界,也是不会在意的。”
说罢了,仙帝又问身旁的禹之道:“禹之神君,你说是也不是?”
禹之立在原地,觉得自己此时进退两难,抬眸扫过木子俍一眼,想想仙帝所说的事情,只得如实,点头道:“确有其实。”
木子俍一口气闷在胸腔,若是寻常时候必然夹枪带棒说上两句,但今时今日,倒是她不占理了。
“那……”木子俍沉凝片刻,又挣扎道:“两界联姻是大事,子俍历劫飞升,身世追溯起来不过一介凡人,嫁于幽罗界未来的尊主,到底有些高攀不上。”
仙帝笑笑,指尖不知何时,捻起了腕间的一串珠子,眼眸之中尽是筹谋,“子俍何必妄自菲薄,你以一己之力度过重重劫难,既能位在四神君之一,那诸天之上,便没有人不信服。若论出身,我仙郡凡是历劫成仙的,妖魔精怪皆有之,英雄不问出处,若说将我仙郡最得力的神君嫁予幽罗界,该是对方求之不得的事情。”
“可……”
“子俍啊。”仙帝叹息一声,中年不过的面容看着木子俍,竟生出几分慈祥的模样,“你虽比公主大些,算起来也是陪着公主一同长大的,如今你出嫁在即,不必心忧婚后之时,我择日认你为义女,以公主礼出嫁,想来以后倾凌,也不会亏待你的。”
“我……”
仙帝面色一凛,手中捏着的珠子嘎然而止,“此事就此定下,子俍神君不必再谦让,若是拿两界联姻当做儿戏有了悔意,便让禹之神君再次作证,在九天之上诸界之中,昭告子俍神君悔过!本座敬神君多年良苦,定不追责!”说罢,仙帝并未再给木子俍任何机会,转身大踏步离开了芙蓉潋。
原本哭泣的公主殿下一听自己不用再去和亲,一转眼高兴的跑去了屋里梳妆,想来就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情郎,片刻之间,芙蓉潋满是荷花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木子俍和转身欲走的禹之。
木子俍心头火气涌起,又不肯出言反悔,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看见禹之要走,想起他方才为仙帝作证的事,几步过去讽刺道:“禹之神君当年为个妖女,闹的整个仙郡都不得安宁,如今风水变迁,倒是要恭喜你,抱得美人归了!”
本是平等份位,禹之朝木子俍轻轻躬身做了个揖,诚心道:“当年禹之身陷囹圄之时,还要感谢子俍多次向仙帝求情,没齿难忘。”
“呃~”木子俍用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然后做出最冷傲的模样,“哼”了一声,绕过禹之,昂头出了芙蓉潋。
黄泉:二
木子俍的婚讯在仙郡之中以极快的势头,压过了某某位仙官因作风不检点而缠身数日的丑闻,一跃成了九天之上众人乐道的头等大事,没有之一。
因木子俍本身仙位在那里摆着,平日里不管对她看过眼的,还是看不过眼的,见了面都会笑盈盈的道上一句“恭喜神君”,饶是得罪透彻的那几个,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绕着她走,反而停留下来,细细打量上几眼。
木子俍觉得,若此时此刻说明这件事情本是她一时口快惹的误会,必然会让整个仙郡的人都笑话于她,还以为她木子俍的嚣张傲气,要折在一场婚事上。
细细琢磨,木子俍也能觉察出仙帝耍的那一把心眼儿,这般广而告之,免不了有几分激将的意味。
坐在北神君的宫殿之中,木子俍用手敲着素木的窗棂,看着仙娥们进进出出,将她的宫殿倒腾的披红挂绿,九色麋鹿运来一车车的婚事用物,乍看上去,倒是格外热闹。
仙帝即能做了九天至尊,必然有其高深之处,就比如木子俍知晓,仙帝必定拿捏死了她吃那激将法,算准了她决计甩不下脸面再拒绝这门婚事。
木子俍心里明白中了圈套,可琢磨一番,中一个人的圈套,总比在整个仙郡丢脸强,况且中圈套这件事情,天知地知她知仙帝知,总还能保留颜面,最多那禹之也知,不过木子俍心头安定,知晓禹之是个闷葫芦,最不愿到处说旁人的舌根,这事情进了他的耳朵,比一根针落进大海里都安稳。
而且成亲这件事情,在木子俍的心里,算不得一件大事,甚至比不得上次与那百花仙官打的一架。
说起来,那百花仙官在这仙郡之中,比之她木子俍还要矫情,平时最受不得仙郡之中哪个女的美过她半分,若是有,便会耍起她那造作性子,但凡哪个公正人物看不惯想要说她两句,任那百花仙官哭哭啼啼娇娇弱弱一阵可怜,便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这九天之上本就男子居多,那么一位绝色美人儿,男仙官大都端着风度,从不去招惹。
而她木子俍可不一样,想当年为人一世时,她在整个皇宫里都是最好看的,后几经劫难历练成仙,她也没有想过褪去凡人模样。镇妖邪平叛乱,周身伤痕浑身是血时,狼狈是这张面容,封君台上,她身着瑞兽灵纹锦衣,脚踏祥云,以女儿身受封一方神君时,荣耀也是这般模样,看不惯她的人多的是,可因这张脸而看不惯,还冒出头不知本分的,只百花一个,还被她打了下去。
是的,木子俍心狠手辣,从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以神君之力打那百花仙官,不过是动一动手指头的事情。
那日木子俍在路上训斥自己宫里一个犯了错的仙娥,被路过的百花仙官出言指责,说她心狠蛮横欺压旁人,当时一个色迷心窍的男仙官还帮着百花说话,两个人言辞咄咄,竟是要闹到仙帝那里。
当时木子俍便想着,闹到仙帝那里,仅是因为训斥了个仙娥,事情还有些不够分量,于是便挥起拳头将那百花和男仙官揍了一顿,才挤过了仙帝案头的其他要事,直接到了仙帝面前。为此,仙帝将木子俍一通责骂,并罚她回宫思过数月,这件事情不管百花仙官服与不服,总才算有了个了结。
这些年天下太平,这件事情放在木子俍心中,相对比宫里的花儿开了几朵,白鹤生了几只来说,算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了。
细一想,这件事情同成亲来比,可算的不分上下,伯仲相当,半斤八两,一般大小。
胡思乱想间,仙郡之中掌礼仪的华云仙官进门道了声安,然后将金丝锦线绣成的喜服放在木子俍身边。
木子俍看了一眼,是千年云霞凝成的红纱,上面满绣了幽罗界独有的红菱花儿,妖冶美丽,**神秘。
木子俍鼻腔里极不在意的哼了两声,鄙视道:“仙帝那老狐狸倒是肯下血本。”
华云仙官往日里安排完事情便告辞离去,这次倒停了下来,素日里半垂的眼眸抬起,看了木子俍一眼,开口道:“神君,明日便大婚了。”
木子俍点点头,不在意道:“还没忘。”
华云脸上微微带着的笑稍稍收回了些,细声问道:“婚姻大事,神君还是细细思量。”
木子俍抬头看了华云一眼,听出其中难免有些关切之意,又不似旁的仙官那般满面堆笑声声道喜。
“嫁人而已。”
木子俍轻笑一声,“正好让那些人闭嘴,不要再偷偷摸摸唤我老姑婆。”
空气中,似乎华云若有若无的叹息了一声,然后从宽袖当中掏出一个锦盒递给木子俍。
“听闻重山国有个习俗,女子出嫁,要伴着亲人送的礼物,这个你拿着吧。”
木子俍伸手接过,心里隐隐触动,脑海里埋了许久的情感莫名其妙的涌了上来,眼底一酸,又生怕自己哭出来,嘴巴又毒又尖酸的道:“在仙郡人人都道华云仙官好,果然如此,事事都想的这般周到,连千百年前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挖出来。”
华云将衣袖整好,不见生气,面上依旧带着几分和善的微笑,“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也就送了你一个。”
木子俍将锦盒随意扔在身侧,扭头看华云,言语生出几分调笑的意味,“果然人都道我木子俍为人坏透,逼得脾气顶好的华云仙官说话都能冒出刺来,你说是不是?”
华云不语,有些嗔意的轻瞪了木子俍一眼,然后将神情端的和气温柔,张开自己规整到一丝不差的衣袖,朝木子俍行了个极其标准的礼,然后迈着从容平稳的步子,退出了北神君的大殿。
仙郡之中,云霞慢慢褪去,月亮挂在一方。
夜里,木子俍躺在榻上,本觉得婚事无所谓,应该呼呼大睡,谁知辗转反侧,漫漫难熬,心头竟如当年卑贱到融入泥土时一样,又如几经劫难,死里逃生后一般,万种往事汇入心头,如烈火冰凌凝成的巨石来回碾压,反复受过。
似乎在记忆极远的地方,那些画面在木子俍脑海里甚至已经成了黑白,忘了天空是蓝是灰是晴是雨,忘了身边的人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开出的花朵飞过的蝴蝶,又是哪般斑斓。
那时候,母后坐在花园里将她揽在膝上,一下一下,细致的为她梳着头发,木子俍记得抬头一看,母后的眼睛里倒影出她的模样,嬉皮笑脸,满目光芒。
“俍儿是重山国最漂亮的公主,今后一定会有身披铠甲骑着骏马的少年,爱慕俍儿的。”
“然后呢?”木子俍向往的问道。
“然后,母后就将重山国最珍贵的宝物都给了俍儿,让你成为最令人羡慕的新娘。”
“好!”木子俍没羞没臊爽快应下,甚至有些迫不及待道:“那我什么时候嫁人?”
母后刮着她的鼻子,呵呵笑几声应道:“自然是长大以后,遇见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
木子俍闭上眼睛回味良久。
她喜欢过黄泉的花儿,喜欢过栖山的云霞,喜欢过北海的浪潮,喜欢过漫天星辰的变化,只是再没有,遇见过喜欢的人了。
翻了个身,慢慢睁开眼睛,木子俍起身将放在枕边的锦盒打开,里面晶莹剔透,是一颗冰晶化成的落言珠。这珠子对于木子俍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是需要之时将这珠子捏碎,可穿越百万里,将一句话瞬息传到心中念想的那个人心里,除此之外,再无用处。
木子俍拿着珠子看了半天,险些即刻就将珠子捏碎,好问一问那华云仙官,可是对她日思夜想,今后仙郡幽罗两界隔了千万里,还要找她聊聊天么?
想了片刻,木子俍又将珠子缓缓的收了回去,想着自己自作多情,那华云一介仙官,拿出个珠子给她已经不错了,不过走个形式,还要求什么本质。
再者说了,木子俍想想盯着华云的那位,若是惹了华云,华云不会恼怒,可与那位打起来,怕是要费些力气,所以她还是消停消停的好。
神君殿灯火通明亮了一夜,这是仙郡大婚的习俗,不管成亲的人作何想法,反正旁人看上去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甚至有不少人在这天夜里酌上一杯小酒,庆祝仙郡里终于要少了木子俍这么一号人物。
仙宫大殿里,徇了私心的仙帝望着遥遥之处的北方,凝神望了许久,一阵风过,之前为木子俍证了婚讯的南神君禹之,静静的站在了仙帝身后。
仙帝不曾回头,似是自言自语道:“我这般徇私,终究对不住子俍。”
禹之望着灯火立了片刻,心头也有些动容,“幽罗界内乱,若是倾凌败了,他人掌权,于仙郡不利,到时候大战若起,又是一场生灵涂炭,仙帝是为众生徇私,想来子俍洒脱,也是不会怪的。”
黄泉:三
仙郡与幽罗界这场婚礼举办的声势浩大,至于各处细节怎么张扬,蒙着盖头坐在鸾凤轿撵里的木子俍一概不知,只听得耳边礼乐喧天贺喜连连,仿佛她的婚事,都被旁人乐呵了去。
随着盖头摇晃,木子俍手中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在盖头打到脸上第十三次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将盖头往脑后一撩,单手支着额,被外面的声音吵的心烦意乱。
娶亲的队伍踏入幽罗界的时候,一阵带着馨香的风吹来,将轿撵的帘子吹开一道缝隙,木子俍透过缝隙朝外看去,见身后灼红的云霞铺了几万里,经闹腾这么一回,她这九天之上最难出嫁的老姑婆,竟是嫁了人。
收回目光,木子俍扫了一眼轿外的幽罗界,从踏入的那一刻起,便置身在了悠悠夜色里。幽罗界夜长昼短,有时白昼不过一盏茶水的时间,可夜色又黑的不够彻底,天际的流光将幽罗界的宫殿,照耀的溢彩粼粼。
鼻息间隐隐花香袭来,淡雅中透着一丝妖冶,木子俍虽然与幽罗界接触不多,例行公事时,也曾踏入过一两次,虽只触及了边缘,却知晓幽罗界遍地都是鲜红的红菱花儿。
这红菱花长年不败,层层叠叠娇嫩的花瓣儿不断从花蕊之中伸展绽开,然后凋零,再绽开,似乎在木子俍的映象里,幽罗界的地面,永远都如铺了一层鲜红的毯子,踏上去,脚步声都显得极轻。
行了一段路,随着轿撵缓缓停下,欢快的礼乐声再次拔高了调门,木子俍正嗅着花香愣神的间隙,轿撵的帘子轻轻掀开了一边,一双手缓缓伸了进来,那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白净到有些淡了血色,像是顽石剖开刚刚露出的白玉,又像是霜雪冻了千年凝结成冰,不染尘世浊埃。
随着手进来的,还有半截鲜红的袖口,颜色底料乃至锦线绣花,同她的喜服一模一样,木子俍微微挑眉,一伸手将盖头重新遮在脸上,然后伸手搭在了那只迎接她的,白嫩丈夫的手中,只觉得自己老牛拱嫩草,老妪戴新花,白白糟蹋了这倾凌小儿。
啰啰嗦嗦,一套繁琐的礼节过后,木子俍跟着宫人的牵引,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伺候的人俯在地上拜了几拜之后,才都静悄悄退了出去,留了两个宫女在门口听候新主子使唤。
木子俍将盖头掀开,长出了一口气,抬眼环视了四周,不由得点点头,觉得旁人说的不错,这世上的宫殿除了仙郡的仙宫大殿,能与北海水晶宫相媲美的,就是这幽罗界的落幽台了,若说北海的水晶宫梦幻华丽,那么落幽台则是神秘高贵,眼前坠地的珠帘透着流彩的光华,脚下雪鬃兽的皮毛及到脚踝,踏上去如踩着绵软的云朵,不沾尘埃。
从陈设到构造,木子俍霎时觉得这般一比,她的神君殿就显得寒酸至极,除了半亩叶子墨绿的竹子,和一池肥硕的鲤鱼,竟再没有半点拿的出手的东西。
也罢,木子俍宽了宽自己的心,都已经历经苦劫入了仙班,怎可以再次陷入尘世之人才看中的钱财上面,不过木子俍也不得不承认,看来倾凌那小儿,过的并没有她想的那般凄惨,虽有内乱之争,却也纸醉金迷,活的自在。
这样也好,木子俍胡想着,一个黄金窝里养出的贵娃娃,十有十一二,必然是个好拿捏的主。
四周围转了一圈,外面叩门的声音突然起了,有宫女柔柔的声音传来,“王妃娘娘,新婚的甜汤好了。”
木子俍听着这个称呼,脑子里琢磨了几个来回,才忆起倾凌是幽罗界的少尊主,所以她现在随着倾凌,该是幽罗界的王妃,待什么时候倾凌坐了高位,她才能由王妃成了王后。
王妃?王后?管它什么,都是一些妇道人家的称呼,木子俍不由得感叹,她竟是越活越发回去了,竟由一个独当一面威风凛凛的神君,成了后宫里等待宠幸的妇人。
如此一想,木子俍觉得有些后悔,这比当着九天之上所有人的面悔婚,还要矢颜面。
机智多年,失策失策。
随着木子俍满不在乎应了一声,门外的宫女捧着甜汤进来,抬眼看新王妃顶着盖头坐在榻上,便将脚步放的愈发轻了。
一碗飘着几颗珍枣的甜汤递到手中,木子俍捧起来,将顶着的盖头撩开一条缝隙,轻吹了口气刚欲喝下,嘴唇触及汤水的那一刹,猛然反手掐住了宫女的脖子,与此同时,那宫女手中锋利的刀刃,在距木子俍的后心只有半寸时,蓦然停住。
嘎巴一声,那宫女脖颈一歪,唇角落下一弧血色,软塌塌死在了地上,同那宫女一起进了门来的,几个隐了身形的杀手同时出击,利爪暗箭飞镖吸盘,五花八门的朝着木子俍袭来。
木子俍不慌不忙淡然应对,想当年诛杀一只霍乱世间的上古妖兽时,那妖兽分身千百万,密密麻麻将她和兵将们困在其中,杀到最后,木子俍以一人之力拼出血路,身后的尸骨堆成了山脉,徒手生掏了那妖兽的心魄时,尚且不曾慌乱,更莫说眼下境况,儿戏一般。
随身兵器不曾出手,木子俍端着白玉雕成的碗,坐在屋内堆成一团,哀声连连的刺客身上,将温度正好的甜汤啜了一口,点点头道:“没有下毒,不过糖放多了,下次记得改正。”
或许这句话说的那刺客一阵心痛,哀嚎一声,断了生气。
与此同时,被惊动的侍卫乌泱泱围了过来,木子俍透过半开的门瞧见为首的人一身红衣,想是那倾凌小儿赶来英雄救美,于是兴趣缺缺从尸堆上下来,将丢在一旁的盖头重新顶在头上,本本分分的坐回榻上,手里捧着一只喝完了甜汤的碗。
倾凌进门之后见到地上横陈的尸体时不曾惊讶,在见到新娘子正襟端坐,态度泰然时,眼眸不自觉波动一瞬,然后挥挥手,让身旁的人将满地的尸首处理干净。
或是因为地上铺了雪鬃兽的皮毛,或是因为训练有素,那些侍卫极快的将屋里收拾一通,竟是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雕花的门轻轻合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木子俍便知晓,收拾干净了。
可不知为什么,方才屋里人多的时候,木子俍觉得静悄悄的,如今人都走了,就留了倾凌和她两个人的时候,木子俍便感觉对方脚步踏在皮毛上面,将毛发压下,陷出一个坑来的声音,都犹在耳边。
隔着盖头悄悄咽下一口口水,木子俍安慰自己,不过是个不经世事的毛头小子,这种人她见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这般一开解,木子俍又疑惑,是不是她独身久了,忽然面对这般白嫩的小少年,果真生出了什么色心歹意?
大抵是的吧,木子俍坦然承认,他们已然行过礼节,如此就算是她对他做些什么,也在情理之中,只怕是要温柔些,莫要将白白净净的孩子吓青了脸。
脚步声近到了她的身前,木子俍本等着那倾凌掀开盖头,却见对方那双生的极好看的手再次伸来,一把接过了她手里的碗,声音清朗的如空谷之中淙淙山泉,又似乎带着几分移山填海的低沉,谦谦温润之余,凭添霸道。
“想吃什么吩咐下去就好,以后不要再乱吃别人的东西了。”
这话说的有几分像是在教导小孩子,又似乎恰好还在本分之中的关怀,让木子俍话在口中转了几个弯,恶毒了显得不知好歹,温柔了又显得做作弱势,斟酌半天最终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个回应。
一声“嗯”罢了,对方气息里似乎轻“呵”了一声,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在笑,隔着一层红布,让木子一时有些琢磨不透对方。
身边的毯子塌陷了一些,对方的气息一下子靠近,木子俍察觉到倾凌坐在了她的身侧,然后素净是手握着盖头的边缘,一点一点,慢慢掀开。
这一刻,木子似乎能听到彼此咚咚的心跳声,毕竟身旁的人,注定是要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一些印记的,木子俍此刻不多乞求,只盼对方生的根正苗红,最起码长的莫要像九天之上月老朝纠那般潦草,好让她以后的日子,觉得不那么碍眼。
随着那双手和木子俍的目光向上移动,先是棱角分明的下巴,而后是微薄轻抿的唇,过了挺拔笔直的鼻峰,一双幽深墨染的眼睛蓦然对上,透着几分暗暗的红,一如窗外开的正盛的红菱花儿。
木子俍张张嘴巴,在这双眼睛里滞留了片刻,似乎从对方眼里也察觉出了一丝惊讶,便即刻将目光挪到别处,缓了一刻又看回来,先发制人,开口便道:“你是倾凌?”
问罢了,觉得自己这话又无礼又白痴,无礼她可以忍受,白痴却有些意外了,却哪知,对方似乎为了配合她,更白痴的问了一句,“北神君木子俍,竟是你!”
黄泉:四
她堂堂北神君一介女儿身,几百年来质疑的人比比皆是,人们未曾见过她时,便觉得她该是虎背雄腰或是三头六足,否则往日种种丰功伟绩难以成就,待见到了她,发现不过寻常女子一般模样,便又心下觉得木子俍是凭着色相立足,卖弄自身风骚,便会有色迷心窍的人为她送死,助她登上高位。
木子俍往往听过这话之后,都是冷笑一声,这世上但凡试过她本事的人,大多都已经归了西天,有时候想想,木子俍觉得西神君廖缜说的也对,打架时存些慈悲之心也是善有善报的,最起码这世上还会有人说你厉害,而往往对手说的话更容易让旁人信服,就像与其将耗子杀光,不如留几只下来,证明猫的本事。
此时此刻木子俍听完倾凌一句,“北神君竟是你?”觉得这就是一句其味昭昭的质疑。
“是我。”
木子俍挑眉应下,心头起了几分警惕,本以为这幽罗界的倾凌少主不过是个白嫩天真的小男人,哪曾想第一眼打个照面,凭着木子俍多年看人的经验,想着眼下这小子,或许并没有她预想的那么好拿捏,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丝,棋逢对手的危机感。
换了个姿态,木子俍侧着脑袋望向倾凌,似乎是自己这幅皮相深得对方满意,竟从倾凌眸中,读出了些隐隐可察的惊艳。
抿唇轻笑了笑,木子俍起身将压了满头的玉冠摘下,然后坐在妆台前轻轻梳弄了几下头发,背对着倾凌,在镜子里带着几分戏谑道:“以后我们便是夫妻了,我到底年长你一些,或许以后说什么做什么,难免会有点长辈的做派,倾凌少主可要多理解一些。”
倾凌稍怔,起身到了木子俍背后,一伸手拿过木子俍手中的梳子,将柔软的长发捧在手中梳了几个来回,一抬眸在镜子中四目相对,有些凌厉的眼睛竟带出几分笑意来。
“久闻子俍文武双全,自然多听教诲。”
子俍?听个小儿这样唤她,木子俍暗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尤其是头发落在旁人手中把玩,觉得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想着若是放在之前,放眼几界之中有哪个小子这般对她,早被她揍到满世界哭着找娘了。
可不管怎么说,她木子俍能做到神君之位,证明大多时候,还是比较讲道理的,如今洞房花烛做些夫妻之间的亲近事,也是在情理之中。
想是这样想,可几百年来孤身一人,疼的时候苦的时候都一个人熬过了,虽然经历几劫,凡世历练也曾有过几回,早已经看透了所谓皮骨贞操,可如今突然有个人这样亲近的触碰,还是觉得百般不适,别扭至极。
木子俍矛盾之时,倾凌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轻轻放开了手中的头发,然后踏着雪鬃兽的皮毛坐回床榻,朝着木子俍道:“幽罗界与仙郡不一样,婚礼过了之后,便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了,想来过上段时间,子俍就会觉得自在些。”
点破了心中所想,木子俍不过脑子,即刻反驳道:“我没有不自在。”
倾凌不语,木子俍抬眸一看,镜中他已经开始褪起了衣衫。
木子俍平日里作风不羁,行动之间稍带一股风流,有厌恶她的背地里说她风骚媚狐,如今果真要面对了,竟是稍稍有些怯了场面。
为了在气势上不被个黄毛小子压制,木子俍对着镜子轻褪了自己大红的外袍,里面薄薄的纱衣罩在身上,隐隐绰绰之中鲜红的肚兜,几乎罩不住内里的丰满。
似乎察觉到背后人动作一滞呼吸变紧,木子俍暗暗下定决心,缓缓转过身来,想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如今一场荒唐婚事,让她北神君赚个俊俏的小郎君陪伴,也是值了,最起码这倾凌生的,比之前妄图揣摩她心意的那些人送的面首漂亮多了。可木子俍刚扭着纤细的腰肢走了一步,却听屋外有人近了,似乎跪在了地上,朝着屋里禀告道:“禀少尊主,指使刺杀王妃的人,抓住了。”
倾凌神情一顿,呼吸沉了一瞬,将目光从木子俍身上移开,似乎经过斟酌,轻声道:“我还有些事情,子俍先休息吧。”
说着,重新披上外袍,脚下步子迈的沉沉,便朝着门外去了。
随着两扇门吱呀一声重新合上,木子俍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细想方才的情景,插腰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当年那些送的面首都被她派去锄了地,一个人自在惯了,如今成个亲见了那倾凌,竟比她厉劫之时落入蛇窟,被一口一口咬下血肉还要忐忑。
胡思乱想片刻,木子俍掀开床上绣了红菱花的锦被钻了进去,没人看到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羞红,来回翻了几个身,木子俍扯起被子往头上一蒙,想她什么没有经历过,当年就有敌人因她是女儿身羞辱于她,两军对战之时竟在阵前上演起了靡靡春色,好让她羞愧分神,难以对敌。木子俍记得自己当时心头毫无波澜,杀对方的时候善心大发,一对春色鸳鸯是被她一刀砍死的,伤痕自两人身上绽开如同一笔画下,整整齐齐,永不分离。
如今呢,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感受着对方的眼神和气息,竟还险些乱了分寸,实属不该。
或许是幽罗界当中一团烂事比之仙郡还要复杂,经夜里一去,倾凌直至天色透出隐隐亮光才回到落幽台和衣躺下,木子俍素来警惕,在房门轻轻推开的那一刹,便知晓有人来了,来人似乎怕吵醒她,关门的声音也把控的极轻,靠近了,身上带着几分夜里的露水气息,还有红菱花儿独有的淡雅香气。
木子俍察觉一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未曾解开衣袍,动作轻盈的躺在了身边。
翻个身接着睡去,木子俍直到天光大亮才悠悠起身,再醒来倾凌已经起了,着好衣衫坐在一旁捧着本册子来回翻阅,门外等着伺候的宫女似乎已经等了良久,听到屋里有了声音,便推开门,将备好的饭菜呈了上来,木子俍过去看了一眼,回头瞧瞧倾凌,觉得他也算有心,备的都是她往日喜爱的口味。
其实自历劫归了仙位之后,木子俍如大多数修行者一样,也可以僻净五谷做个清心寡欲的仙人,可不知为何,或许生来根本就是个凡夫俗子,木子俍活过几百年,生死名利都已看淡,却唯独喜欢沾染这一点五谷烟火气,最爱吃的东西,便是凡世已经失传已久,曾经重山国的风味小吃炸酥卷,木子俍记得母后炸的卷子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当年那人成婚时,母后便炸了卷子给她送过去,她那时候满心里苦,只有卷子落在口中,带着一丝丝的甜。
再后来,木子俍记得她在黄泉之中,有子民供奉她也用过炸酥卷,只可惜那时她舌头无味,嘴巴尝不出热冷酸甜,心里却是有些甜意的,之后登了仙位,想要什么有了什么的时候,便对这炸酥卷格外钟爱,没想到嫁到幽罗界,还能出现在她的桌上。
捏起一个来放到嘴里尝了一口,与仙郡宫娥做的有些不同,却也别有风味。再看看一旁昨夜的红衣替成一声墨色的倾凌,眼眸正从书本中抽出来望向她,眉梢眼尾飞扬成几笔勾魂的弧度,带上几分笑意,竟有那碧落之颠摄魄花儿的味道。
木子俍看了一眼,张口夸道:“如今的后辈们,都喜欢争强好胜,像你这般细心稳重的,不多了。”
倾凌听了,放下书卷坐到桌前,拿起面前的筷子为木子俍夹了一些菜,纠正道:“子俍怕是不知道,其实依着年龄来算,你我本相差无几,只是子俍镇守一方之时,与幽罗界交集接触的人一直都是父尊,所以才会对我有所忽视。不过以后我们便是夫妻了,幽罗界规矩少,你可同寻常夫妻一样,唤我一声夫君就好。”
听着倾凌的话,木子俍一口菜吃的不知其味,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高出她许多的人,不太像是个毛头小儿,可对方不卑不亢,平声静气的言说一件事实,让木子俍有些哑口无言,不过唤夫君,还是算了吧。
空气静了一瞬,倾凌开口道:“子俍不好奇昨夜杀你的是什么人?”
木子俍二郎腿翘起,不咸不淡笑了一声,“想杀我的人多的是,想让你不好过的人也过的是,管他是谁!”
尽管木子俍毫不在乎,倾凌仍旧解释道:“父尊近两年将政事交予我后归隐,幽罗界中便总有一些人想要借机动动手脚,子俍嫁予我,今后的日子过的,或许并不如表面那般太平。”
倾凌说的这些,木子俍心里都清楚,可还是意外刚刚成亲,对方竟会诚恳将敝处说出,另她有些意外。
木子俍向来吃软不吃硬,当即张狂道:“该是他们碰见老娘之后,才会知道什么叫做不太平!”
黄泉:五
木子俍为人张狂,大话说的极其响亮,自她应下嫁入幽罗界那天起,自己会处在一种怎样的境况中,多多少少也有过预算,甚至于仙帝在这场婚事里打的小九九,她也是清清楚楚。仙郡与幽罗界素来和平,若是倾凌继位,便能一直持续这种和平,若是旁人掌权,那么幽罗界的心,怕是便要靠向别的地方了。可不管再怎么说,内乱是人家的幽罗界的家事,仙帝不好明着插手,但明媚正娶的幽罗界王妃,便是另一回事了。
仙郡之中能人颇多,木子俍能走到今天这步,也不单是凭着一身武力,自两界开始商议婚事的时候,木子俍便知晓公主并不是上上人选,究竟仙帝看中了谁,这个木子俍不曾猜度过,却实在是没有想到因为自己一时嘴欠,这件重任,竟是落到了她的头上。
或许也好,木子俍知晓,大家背地里都说她是个难缠的人物,依着仙帝的意思,如今不在九天之上张狂了,换个地方,轮到幽罗界的人心肝颤颤了。
至于倾凌,木子俍曾经其实并未将他看的太重,只是没有想到来到幽罗界之后,最尴尬的最意外的地方,就是和这个毛头小儿相处。
木子俍承认,对方英俊挺拔利落洒脱,略显温柔的时候,言语行动之间,都带有几分撩拨之意。
可木子俍不承认自己曾经色迷心窍被撩拨的乱了方寸,只以为若论风韵二字,她比那倾凌强了不知多少。
除了这一点,在幽罗界当中,最令木子俍难以适应的,便是这里夜长昼短的天。多年以来,木子俍晨起暮睡已然成了习惯,结果新婚时候一觉醒来,饭后茶水还没有喝进口中,便觉得窗外的天又黑了,虽说隐隐夜幕下的幽罗界极其美丽,但这多少还是让木子俍有些颠倒了时辰,睡不踏实,醒不彻底。
好在倾凌看在新婚燕尔的面子上,并未给她多大压力,也似乎公务缠身,并未抽出时间来与她相处,这让木子俍得了一时清闲,由着性子在幽罗界中走走转转,边边角角里听听幽罗界中的鸡毛蒜皮事。听来听去,木子俍没听到什么旁的有趣的,不过哪里哪里的姑娘爱慕倾凌,或因这场婚事伤了心的人,倒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呵呵,木子俍暗暗有趣,感情自己这一嫁,还如那无情的棒子,打散了多少痴情的母鸳鸯,而这母鸳鸯当中,难免还有几个趾高气昂的。
这一日,木子俍踏着夜色,借着漫天流光映照,踩着满地的红菱花儿四处游走,风渐起了,宫女眉香折回落幽台去取新做的斗篷,再来时,身后跟着倾凌,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
这人木子俍不认识,但是心里还有些映象,没想到她受了委屈,竟还能将倾凌搬出来。
“凌哥哥,王妃嫂嫂她,她……”边说着,那女人竟还嘤嘤的哭了起来。
看着对方表情,木子俍自觉有些冤枉了,她初来乍到已经极其克制,收敛了七分恶毒,只说了那么只言片语,若对方心灵娇气,觉得委屈倒还可以,如此哭哭啼啼,旁人还以为她木子俍出手打了人。
看着倾凌望过来的目光,木子俍先声制人,辩驳道:“我可没有打她。”这一句话,便是因为此刻她身在幽罗界,给倾凌几分薄面,若是在仙郡,哭哭啼啼的都是躲着她走的,她才懒得辩解。
“呃~”倾凌似乎有些意外,应道:“我知道。”
那哭哭啼啼的女子一听,气的泪珠子断线似得落了下来,指着木子俍道:“我本想同新嫂嫂问个安,哪曾想,嫂嫂不仅不喜欢我,还指责于我。”
未等倾凌上前主持“公道”,木子俍再次率先应道:“这个我承认,先前路上遇见了,她说她是幽罗界第一美人,我瞧着实在一般,便说她丑可以,霸着第一美人的头衔就有些不好了,哪曾想就这一句话,惹的她又气又哭。”说着木子俍耸耸肩,无奈的朝着倾凌道:“实话实说而已,哭便是她自己的事情了,你是要为她伸张正义吗?”
倾凌上前些许,平静的神色下面似乎极力隐着情绪,与木子俍四目相对,竟从中透出一丝笑意。
“听眉香说你没有披斗篷,特意给你送来,这里风大,若是想走走,落幽台或青萝障里都不错。”
“呃?”木子俍有些意外,按照往常的境况来说,倾凌不应该护着娇娇美人,然后质问她为何恃强凌弱吗?
倾凌这一句,不仅木子俍意外,似乎那哭泣的美人也十分意外,满眼的泪水都惊的断了线,伸伸手想要扯住倾凌的袖子,呆呆道:“凌哥哥,她,她……”
倾凌张着斗篷到木子俍身旁,极尽温柔的为她披上,垂眸看着身前人儿,十分肯定道:“子俍嫁到幽罗界,那她便是幽罗界里最漂亮的人。”
一旁的美人一听,这一下子不仅哭的凶,一张娇俏的脸都羞成了红色,一跺脚朝着没人的地方跑去了。
乍一时间吵架时有人护着自己,木子俍竟觉得一口气卡在了胸口,出也不是咽也不是,回味一番倾凌方才的话,木子俍觉得自己千年不变的老脸竟也有些微微烫的慌,但细想,木子俍又觉得,肯定是倾凌为了拉拢仙郡,所以才对她保护体贴。
对的,一定是这样的。而且这件事情不经琢磨,木子俍再品味,便觉得倾凌这小子果然不地道,竟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抛弃往日里情深意切的红颜知己,如此一想,果然天下男人,大都薄情。
不过旁人冷热与她木子俍无关,眼下幽罗界的风,确实有些凉了。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木子俍直筒子的脾气上来,斜眼瞧着倾凌,不冷不热道:“呦,你的小情人跑了,还不去追?”
倾凌言语在喉间顿了一瞬,解释道:“那是我母后的养女明光,被我母后宠的有些骄纵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木子俍呵呵一笑,伸手点向倾凌的胸膛,笑的千娇百媚自带风流,“我放不放在心上不重要,重要的是夫君你,有没有放在心上。”
倾凌看着木子俍,眼神之中满是惊艳,伸手一把握住木子俍即将抽离的手放在心头,听得那声“夫君”停在耳畔似乎余温未凉,便扬起眉梢,一双眸子不自觉暗红涌动,音色低沉,带着一丝惑人的鼻音道:“你我即是夫妻,自然只将你放在心上。”
霎时间落入一双幽深的眼眸里,木子俍心头一滞乱了节拍,忙抽出自己的手,白了倾凌一眼,朝着落幽台的方向回去了,留了倾凌独自留在原地,静静的凝神看了许久,直到风起了,将红菱花的花瓣吹起遮住眼眸,才回过神来,摇头笑了笑。
月亮升到落幽台正中央的时候,木子俍洗漱一番,独自坐在妆台前梳理着自己几百年来,依旧墨黑如瀑的长发,梳着梳着,一根雪鬃兽的绒毛忽然飘飘荡荡落在了头上,木子俍凝神看着镜中的自己发色染上苍白,忆起生老病死,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曾几何时,她也同样在镜前梳着头发,想着自己白发苍苍,儿孙满堂,一回头,还能看到那人暮年垂老的模样,然后谁都不曾嫌弃对方,生时同床,死后一把黄土埋骨,朽都朽在一处山丘上。
后来呢?
木子俍想想,后来,她确实见到了那人苍老的模样,不过丑陋至极恶心至极令她嫌恶至极,死后尸身腐烂臭气熏天,除了满身蛆虫,连野狗都不愿靠近。
呵呵,木子俍眼神一冷,只觉得活该!
可心头痛快过了,又变的空洞无比,眼神望着镜中的自己,都觉得麻木无神,生不出几分喜欢来。
以前的时候,木子俍刻苦修行,在仙郡指派的任务中浴血奋战,觉得更上一层楼便是自己的目标,可一步一步攀爬上去了,在整个仙郡之中位极神君,她便变得有些茫然,无所事事了。总归不能,再向前一步去挤下仙帝的位置吧!
木子俍想想,忆起仙帝那为天下事愁断心肠的模样,觉得自己一来不去找死,二来就算是倒退一万步做个宫娥,在她心里都比做那九天至尊要好受的多,最起码若她是仙帝,决计也看不上自己这般脾气的神君。
正想的出神,镜子中忽然多出了一个高大身影,墨色衣衫,领口绣着暗线的瑞兽灵纹,臂膀宽而有力,腰身紧束,一双手垂在腰间,被墨色的衣衫衬的更为白皙。靠近了,那双手忽然伸出,修长分明的手指捻起木子俍头上雪色的绒毛,低沉的音色中带着些许暧昧道: “雪鬃兽轻易不会落毛,可见落幽台里的一草一木,都格外喜欢子俍呢。”
木子俍将眼神从倾凌身上收回来,放到自己的长发上,不仅不曾娇羞,反倒自得的道:“我登仙位之后活了千百年,仙郡那些小辈也常追在身边,小孩子到底性子活,总爱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话。”
黄泉:六
木子俍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越是无所事事的时候,说起话来越是夹枪带棒,而倾凌似乎毫不在意木子俍声声带刺的话语,只唤了眉香进来,温了一壶幽罗界特有的好酒,一斟两杯,静静的坐着。
酒香飘起,似是有意识的飘进木子俍的鼻腔里,木子俍轻嗅两下,觉得香气浓郁,柔和中带着一丝凛冽,勾着她心头蠢蠢欲动的馋虫。
起初的时候,木子俍还在妆台前装模作样的坐着,可待眉香出门带上房门,似乎房间内的酒香,更是将木子俍彻底包围。
放下梳子,木子俍起身坐到倾凌身旁,伸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醇厚柔和的酒水落入喉间,气味仍旧留在唇齿上,回甘生香。
“好酒!”木子俍夸赞一声,第二杯倾凌已经为她满上。
这一次端起酒来,木子俍没有一口吞下,而是细嗅了片刻,然后小口啜饮,发觉与方才大口咽下又是不同滋味,这一次香气包裹着酒水浸入喉间细细流淌,仿佛一瞬间,酒香便渗透了五脏六腑,令整个人陶醉其中。
倾凌见木子俍喜欢,将酒水再次满上,好心提醒道:“这酒喝着虽柔,酒劲却是极烈,子俍小酌几口便可,莫要贪杯。”
木子俍觉得好笑,手指叩着白玉磨成的桌面道:“我这人好酒,天上的琼浆玉液,地下的粗粮烧酒,我喝了无数,烈酒倒是见过不少,却还没有能镇住我木子俍的。”
说罢,饮完一杯,自己又拎起酒壶将杯中满上,并且用两根手指捻起杯子,挑衅似得朝着倾凌递了一下,然后放在唇间,一饮而尽。
倾凌不曾在这方势头上压过木子俍,自认怯弱,两根手指捻起自己的杯子,如品饮朝露暮雪般,轻啜了几口,抬手遮挡之间,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很快,木子俍一壶酒水见了底,本来意犹未尽,但是倾凌阻止,不许她再饮了。
木子俍用手遮着嘴巴打了个酒嗝,心头暗骂倾凌小气,若是在仙郡,她想喝哪个,哪里还有人胆敢说一声不字,不过眼下幽罗界她初来乍到,争着抢着喝一口酒,倒是显得她格局太小。
倾凌起转身,去榻上将床铺铺好,木子俍坐在一旁瞧着,本来翘着二郎腿拄着下巴欣赏倾凌美色,哪知稍过一会儿,便觉得身体里透出一丝燥热,如她初次沾酒时,被兄长诓着灌下两坛边塞最烈的酒,灼的想要吹吹边塞的冷风,振臂高歌一曲。
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木子俍发觉坐着的时候还好,猛然行动了,便觉得酒气上头,眼前昏昏沉沉,嵌了夜明珠的灯,由一个变成了两个,一个倾凌到了身旁,另一个倾凌也到了身旁。
“子俍,你醉了。”
木子俍口头依旧强硬,“我没有。”可嘴巴硬,身体却有些瘫软,不听使唤了。
倾凌半抱着将木子俍扶起,看着倚在胸膛借力的人儿,满脸酡红媚态丛生,惹得心头砰砰乱跳,恨不能即刻抱紧吃干抹净,只可惜木子俍是条狡猾的鱼,越是心急,只怕离的越远。
“我扶你上床。”倾凌说这句话的时候,喉间沉沉,强制压下了身体的某种情绪。
木子俍虽醉意袭来,可头脑尚算清醒,顿时警惕的如同一只猫儿,直言直语,毫无遮拦道:“你要同老娘洞房?”
“……”
倾凌语迟一瞬,沉声道:“这,是夫妻本分的事情,但若是子俍害怕,我可以等。”
一句话戳中木子俍心窝,她即能同意了这门婚事,便也已经将男欢女爱水到渠成的事情看淡,岂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面前说了怕字!她木子俍潇洒风流,怎么会同那些扭扭捏捏的丫头一般做派。
媚眼流转,木子俍倚着倾凌,咯咯笑了两声,然后挑逗似得伸手勾住倾凌的脖子,狂言道:“小子,老娘粉身碎骨的时候,都不知道什么叫怕!”
倾凌眼眸一沉,听得粉身碎骨几个字,便将木子俍紧紧护在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间,低语道:“再不会了。”
木子俍头脑昏沉,只觉被身旁人抱的生紧,便扭动身子挣扎开,然后笑盈盈的,解开自己的衣带,褪下水青的外袍,只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薄纱,罩着几乎拢不住胸前饱满的肚兜。木子俍脚步颠乱倚在榻上,腰肢酥臀埋在锦被里,陷出一抹诱人的弧度。
拍了拍身侧的床榻,木子俍朝着倾凌勾勾手指,察觉他呼吸渐重,便觉得自己的头脑也随着对方气息的靠近,渐渐陷入朦胧。
一场癫狂,木子俍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在笑,不住的问抱着她的人,“我美吗?”
她问几声,对方似乎应下几声“美”,可木子俍却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是美的,当初还有人对她弃之如屐,不留情面任人踩踏,他说她是世上最好的阿俍,可后来啊,她一无所有,死都死的那般荒唐……
她满身是血,支离破碎,她的魂魄飘荡过荒山野岭,飘荡在刀刮火灼似得黄泉河畔不得轮回,她饥饿到肠穿肚烂,与恶鬼抢食的时候,被撕咬的遍体鳞伤,她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又觉得由一颗心蔓延至全身,都是难以承受的痛楚。
“痛!痛……”
木子俍蜷缩着身体呓语一声,而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颠倒了时辰,木子俍不知道何时了,只瞧着外面天际已经透出亮光,白昼将至。
动了动身体,一股酸痛传来,远与梦中的疼痛不能比拟,木子俍坐起身来,随着身上锦被滑落,发觉自己周身**,衣衫尽褪。再垂眸,一些几乎不着痕迹的青紫映入眼眸,似乎能联想到对方夜里极其爱怜,又情难自持的模样。
木子俍揉了揉额头,想着清白一世,果真便宜了幽罗界这臭小子。
“子俍醒了?”身侧的锦被动了动,倾凌坐起身来,看着木子俍,眼眸之中难掩一丝疼惜。“我,有些粗鲁了。”
言罢了,又觉得这话暧昧不已,所指甚多,干脆不再多说,伸出手指轻轻帮着木子俍按压额头。
木子俍眼下酒醒,忆起昨夜的事情,才明白为何倾凌只酌了一口,心头刚想着是不是着了对方的套路,后一转念,昨天夜里分分明明,人家也是劝过她的,更可况后来还是她自己趁着酒意勾引于他,如此一想,倒是她一把年纪老姑婆,将如花似玉的少年郎给糟蹋了。
这般一想,木子俍觉得尤为公平。
走神间,衣衫披上肩头,倾凌见木子俍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出言道:“若是觉得不适,就再躺一会儿吧,稍候我唤大夫过来看看。”
“不,不用。”木子俍此时也觉得有些羞臊,拢好衣裳慌忙拒绝。
“那我去给你倒杯茶。”说着,倾凌掀开被子起身,木子俍的目光从他健硕的臂膀落到结实的小腹,再向下移时,惶然挪开了目光,没眼再看下去。
窣窣的穿衣声过了一瞬,木子俍听到脚步声起了,才转过脸来,见倾凌已经唤眉香将炉中换上了新茶,茶壶稍沸片刻,倾凌伸手拎起将杯中倒了七分满,赤脚朝木子俍过来。
木子俍接过茶,似乎捂的有些厚了,脸皮感觉稍稍发热,匆忙喝了一口,险些被烫了舌头,连连咳了几声。
倾凌弯腰为木子俍拍拍后背,仔细道:“小心些,烫。”
木子俍心头乱跳,觉得此时此刻,听着耳畔略带宠溺的音色,有些不敢抬眼直视身旁这小自己几岁的黄毛小儿,生怕露出马脚,再折了她北神君的威名。
仅过一夜,不知是不是自己心头敏锐,木子俍觉得整个幽罗界的人望着她时,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总隐隐的,察觉出几分暧昧不明的感觉来。
侍女眉香是个不善言谈的姑娘,被倾凌指派给木子俍之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木子俍瞧的出来这是个实在的姑娘,便悄悄问她,“可有什么觉得怪异的地方?”
眉香一脸茫然,冥思苦想之后,便如实说道:“今日只王妃似乎有些心事,旁的并没有什么觉得怪异的地方。”
木子俍哑然,却原来是她自己心鬼作祟而已。
新婚燕尔,木子俍闲暇个把月来,除了遇见倾凌时偶尔乱了阵脚,其他时候,便都在悠然自若的打发着时间。
木子俍原以为,幽罗界中那些野心叵测的人自新婚夜一番试探之后,便收敛了阵脚,没想到魔焰山地裂张开,魔气入侵,便是对方为倾凌布下的后招。
这世上六道五界,往往相邻两界之间多生事端,只一座魔焰山相隔的幽罗与魔族两界,便是个非常明显的例子。据说万把年前,幽罗与魔族两界之间的争斗曾经到达了顶峰,双方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最后幽罗界险胜,牺牲了数位先辈性命,才将结界设在魔焰山上,阻止了魔族的复仇。
其实木子俍觉得,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传说中的那场大战下来,魔族要比幽罗界悲惨的多,本就数量稀少的魔族人几乎被斩尽杀绝,魔族那家子祖传的心眼儿小,本就暴躁易怒不要命,当年打起来,若不是幽罗界胜在人多,估计下场更加凄惨。如今多年过去,曾经的战争也离的越来越远,可魔族世世代代生下来,便为老祖宗复仇心切,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冲破结界,屠杀幽罗界。虽说幽罗界发展多年已经远远超过魔族,被其灭族已然不可能,但是一场杀戮在所难免,这对幽罗界也是件重伤的事情。
话说回来,之所以幽罗界的那些妄图掌权的人勾结魔族,费尽心机打碎结界,就是因为多年之前加固结界的人是倾凌,若是因他之矢放出魔族,并且在他掌权之时导致幽罗界死伤,那倾凌便会失去民心,难以立足。
木子俍闲了许久,想着她是不是该借这件事情,在幽罗界立一立她北神君的威名?
黄泉:七
修护结界本是件耗修为的事情,并且其中功绩,并不见得比杀死几只嗜血妖兽更显得张扬。
木子俍听闻幽罗界中,倾凌的实力强之又强,她未曾见过,也想开开眼界,便觉得这修复结界的事情,理所应当就在他身上,而她立威信的机会,便是在倾凌修复结界的时候,斩杀越过边界的,魔族养在两焰山的魔物,也提防着有人趁此机会在倾凌背后下手,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此时,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木子俍同倾凌言说去相助的时候,原本以为倾凌为了幽罗界的利益会痛快答应,没想到却是犹豫了许久,然后将各处危险与弊端同木子俍分析了清清楚楚后,再让她好好考虑去还是不去?木子俍脾气火爆,当时便拍了桌子,扬言由她北神君坐阵,莫说斩杀魔物,就算是倾凌修补结界时少了一根汗毛,都对不住她木子俍的威名!
倾凌坐在书案后望着木子俍,心头即不愿她涉险,也知晓若不展翅高飞,便也不再是她了,于是点头应下,许了木子俍极尽奢华的封赏。
因怕耽搁太久时间,魔气侵袭之下会导致结界裂缝越来越大,倾凌和木子俍只带了为数不多的精兵,踏云几千里,并且沿途留人捕杀从魔界跑到幽罗界的魔物,到了兩焰山的时候,加上木子俍,也不过剩下了寥寥十几人。
这兩焰山木子俍听过,却从未来过,到了眼前才发觉同书籍中记载的有些不同。
木子俍不知道是不是但凡肚子里有些墨水,能书写两句的人,都喜爱把事情夸大到神乎其神没有边际的地步,就比如她木子俍的功绩艳史,搜集起来四五本册子也未必盛的下,再比如书籍中记载这火焰山常年大火缭绕,由于结界相隔,一边漫天红光,另一处则是黑气冲天,寻常人隔着百里都无法靠近。而木子俍离近了,才发现兩焰山远远看去,不过是极其寻常的一座山脉,除了险峻陡峭一些,并不见旁的异常。若硬要说两焰山唯一的不同,那便是幽罗界这边,山坡上依稀还能看见红菱花儿的身影,层层叠叠的花瓣儿绽开又凋零,周而复始,花瓣被风吹的四散而去,在山坡上留下满地的红,依稀像是铺了一张深红的毯子,微风习习而起时,带着隐隐的香气。
跨过山另一面,红菱花的身影戛然而止,却也未见黑气漫天,只荒芜的,像是枯草久不逢春,雨露终年未降,毫无生机,一片死寂。
木子俍想着,或许魔界的族人偷生已是难事,并未像旁人说的那般凶恶崛起,以讹传讹,不过是有心人像利用这次结界破裂一样,达到自身利益的目的。
靠近结界时,四处的风忽然大了起来,似乎是感受到了临近的危险,从四周隐蔽处,冲出了十几只尖牙长爪的魔物,这些魔物应当是远古之时魔界祖先驯化来守卫边界的,哪曾想魔界衰落,留了这些魔物独自繁衍生长,一代一代下来,早已经失了驯化的痕迹,变的暴力嗜血野性十足,怕是如今魔族中人,也难免受到它们的袭击。
木子俍扭扭脖子,将风吹到肩头的一缕长发甩到背后,凝神间手上银光乍起,跟随她出生入死多年的一柄弯刀,霎时握在了手中。
这柄弯刀通体晶莹,离了十丈之内也能察觉出森森寒意,几界之人都道木子俍这把刀采的是极北之地万年寒冰铸成,所及之处,无论草木鸟兽皆成冰霜,据说大地颤动火山迸发那次天灾,便是由木子俍控着这把弯刀,斩断地底涌上的火焰,阻止了诸多伤亡的发生。
而这柄弯刀的由来,又据说是木子俍还是一位小仙的时候,一次任务途中被敌人打伤,坠入极寒之地,同行的人以为木子俍必死无疑,便自行离去,哪知数月之后,木子俍手持寒冰弯刀自极寒之地孤身出来,一个人将敌人全部覆灭,人们都惊叹她这把弯刀举世无双,却从无人知晓当年她在极寒之地,怎样死里逃生。
类似以上对于这柄弯刀的说法,林林总总十几种,木子俍听后觉得故事讲的精彩,便会点点头,若是讲的太过离奇,便也只摇摇头,并不开口辩解什么,她性子直不怕同人吵架,却从不曾如倒豆子一般,向被人讲述自己经历过的种种。
所谓苦辣酸甜,自己心里知道便好,何必说出来,让旁人当个故事听。
不知倾凌是对于身边人没有戒备,还是只对木子俍没来由的信任,对于扑向身后的魔物,并不曾做抵抗,只凝神运用自身功力,一寸一寸修补着结界的裂缝。
倾凌身旁有个护法,木子俍记得好像姓萧,一直以来对倾凌“情真意切”忠心耿耿,眼下护主心切,见有魔物前去袭击倾凌,早已经带着长弓不停的射杀魔物,只恨不能贴在倾凌身后,为他做铠甲肉盾,以死明志。
只可惜,眼下不管是在山上隐蔽的魔物也好,还是从裂缝中涌出的也好,数量之多,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十几个护卫就算是不顾生死,怕是也难以护得倾凌周全,而修补结界之时,任你修为再高,也必不可分神,若是倾凌反手斩杀魔物选择自保,那么结界的破损之处便难以补上,时间一久怕是从裂缝中出来的,便不止是魔物了,到时候幽罗界血雨腥风,就是他倾凌的罪责。
木子俍呵呵一笑,觉得那帮人的这个想法,确实不错。不过千算万算,怕是他们没有见识过她北神君的厉害,这不由得让木子俍怀疑,仙郡中记载她光辉事迹的那些书籍,竟没有一本传到幽罗界来?
蜂拥而来的魔物形态千奇百怪,有的尖嘴獠牙四肢粗壮大如牤牛,有的则长着数十条软腻的触手,一身九头,口器巨大,膨胀起来足有房屋大小,总之百种形态应有尽有。
木子俍有时候想着,这世上许多妖也好,兽也好,为了震慑世人,总愿意生出百种骇人的姿态来,其实越是丑陋,人们下手诛杀的时候,越生不起半点怜惜之心,倒是这世上美的东西,哪怕本质恶毒至极,也愿有人捧着护着,以饱眼欲。
握着弯刀,木子俍向前迈了一步,临行之前长发束在头顶,宽大的袍子换成了束袖战服,弯刀一出,冰凝的铠甲自前身护到耳后,只指间丹蔻的指甲,在她杀神般的气质里,还留有一丝女人本有的妩媚。
这世上,能下结界的都不是一般人,能用结界隔开偌大两界的人,怕都已经在世间消逝了,若追溯起来,倾凌算是整个幽罗界开辟以来,如此年轻便能护着两界结界的第一人,这般实力,放眼六界之中,也在佼佼之上。
可是眼下,倾凌额上已经随着修为流失,冒出了丝丝冷汗,结界在他的修复之下一点一点复原,可身后的杀戮之声,他也听的清清楚楚,甚至能察觉到魔物尖锐的利爪,已经离他的后心不过毫厘之遥,下一刻,就会刺破血肉,生生将他的五脏六腑拉扯出来。
“尊主!”那姓萧的侍卫情急之下,只能惊呼一声,分神瞬间,更多的魔物朝着他扑了过去。
而即将刺破倾凌后心的那只利爪,竟是在一瞬之间冻成寒冰,爪尖触碰到倾凌的后背,却再没能前进分毫,霎时间化成无数冰花,散落在地。
木子俍握着弯刀倚在倾凌后背,头稍稍向后仰,枕着倾凌的如瀑般的长发问道:“还要多久?”
“半柱香。”
倾凌回应木子俍,感受后背贴着的冰竟生出几分暖意来。
“这么磨叽!”
木子俍抱怨一声,然后挥刀杀死几只靠近的魔物,背对着倾凌道:“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补结实点。”
倾凌原本蹙着的眉头疏开,唇角绽开一丝笑意,“辛苦子俍了。”
一句夫妻间极其寻常的谢意,在木子俍耳朵里没来由的听出了诸多暧昧,想想醉酒那一夜,再看看眼下场景,竟生出一种夫唱妇随的小女人感觉来。
木子俍觉得如此作风有损她北神君的威名,此时又不能用武力压制倾凌获得高傲感,只得顺手在倾凌腰间摸了一把,占尽油水,然后勾着唇角呵呵笑道:“老娘的男人,保护是应该的。”
倾凌高大的身躯颤了一瞬,眼底深处暗红幽生,带起一股不明的情绪来。
不消片刻,兩焰山上出现一副极其怪异的场景,在众多魔物围攻的结界处,以倾凌为中心,四方结满寒冰,魔物尸体被斩杀的七零八落,甚至不敢再有活物靠近这边。
木子俍立在一头奄奄一息的魔物头上一动不动,淡然的看着周边精兵不停的与魔物厮杀,不由得惊叹倾凌手下果真颇有能人,且训练有素。
木子俍自认,若是换做做这件事情的是她,未必能够全身而退,自己也好属下也好,重伤难免,而倾凌此次从沿途依次留人斩杀魔物,到兩焰山上被团团围住,不仅死伤不多,且结界修补的极快,纵使她也是倾凌此次计划当中最为重要的一颗棋子,但如此雷霆手段,不得不让木子俍刮目相看。
黄泉:八
去时踏云而行,潇洒快速,木子俍万万不曾想到,归来时身上无故沉甸甸背了一个累赘。
木子俍千算万算,她也不知倾凌有没有算过,结界修补之后,他会短时间虚弱到极致,甚至到了难以行走的地步。
本来这种粗重的活儿本轮不到她,奈何一同前去的精兵要么修为耗尽,要么身受重伤,那对倾凌有情有义的萧护法,被倾凌安排着斩除余下的魔物,何其有幸,背倾凌这件事情,华丽丽落到了木子俍头上,也亏得她堂堂北神君法力高深,才半背半抱着,将倾凌拖回了落幽台,到了最后,倾凌几乎整个人都搭在了她背上,怀抱着她的肩,生人乍一看去,还以为他俩不知羞耻当众卿卿我我呢。
而事实验证,有些事情不经念想,一念想便要应了,碰上那号称幽罗界第一美人的明光公主,只看了他们一眼,便有双眸含泪,哭哭啼啼的跑远了,这让木子俍觉得幽罗界的女人太过娇弱,竟没一个能出来对付她的,不过细一想,仿佛仙郡之中也没得几个,自与那百花仙官打过一架之后,仿佛大多数人,都改成了背地里嚼舌根,见了她时躲的更远了。
回到寝宫,将倾凌扔到榻上之后,木子俍本欲给自己倒杯茶犒劳一下,没曾想稍一挪开,便被倾凌拉住了手,那黄毛小儿稍稍睁开眼睛,眉眼神情中魅惑之意昭昭,又有些懵懂无辜,含糊不清,微微带着鼻音,似是那日夜里意乱情迷之时一样,唤了一声,“子俍。”
木子俍被唤的心跳漏过一拍,一时间心慈手软,竟不忍心将袖子抽出来,心头安慰自己,小孩子少不经时,之前兩焰山一番折腾,必然也担了不少的压力,想想自己当年陷入绝境之时,不也奢望着有个人能来帮她一把么,可那时候,什么都没有。
坐在床榻边上,木子俍看着倾凌重新阖上眼睛,呓语之间,似乎又唤了一声“子俍”,这一声,似乎在她的名字里面,灌注了无尽的柔情蜜意。
木子俍的手被拉着,听着这声呼唤,望着落幽台如落星光的珠帘,神思越飘越远,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个人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唤她一声“阿俍”。
那时候,他的眼眸他的声音里,也写尽柔情。可后来呢?是作了一场戏?还是她太过天真,做了一场梦。
可惜啊!那场梦太短,她早就醒了。
自过了惊蛰之后,幽罗界的白昼,分明也是长了起来,可长啊长,终究有到头的时候,落幕的霞光铺满天际时,木子俍才从一场梦中醒来。
不知何时,躺在榻上的人换成了她,鞋子外袍在她梦中被轻轻褪去,满绣红菱花的锦被盖在身上,倾凌早已离去,不知去向。
木子俍坐起身来揉了揉额头,想着久不行动筋骨,短短一场战斗下来,她竟也有些累了。
不知道哪日不中用了,会被什么人一脚踢落云颠。
愣神了片刻,木子俍想着,待幽罗界的事情有个完结之后,是不是她该同倾凌言明说白,分道扬镳,她还回她的神君殿,毕竟那里她呆了良久,说到底,仙郡也还有那么几个不知冷热的朋友。
刚想到这般,便见宫殿的门被轻轻推开,似是怕吵了她睡觉,脚步轻轻,呼吸都放的极缓。
倾凌进来,见木子俍醒了,有些惊讶。
“怎不多休息一会儿?”
木子俍此时心平气和,摇摇头,“习惯了。”
倾凌眉心稍蹙,将手中合着的喜帖递给木子俍,询问道:“下月里北海太子娶亲,带你去散散心可好?”
木子俍接过喜帖扔到一旁,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道:“又娶亲,这都第几次了?”
“第三次。”
木子俍揉着额头道:“前两次新郎官都逃婚了,也不知这次,再换什么花样逃。”
“那不正好去看看。”
木子俍一拍大腿,为这婚事打抱不平,“我若是那新娘子,对方莫说逃了两次,就是逃一次,老娘也得抓住他,剁了他的腿!”
倾凌神情一僵,坐到木子俍身旁,伸手为她轻轻揉着额头,自然的仿佛几十年的老夫妻一般,话语却闷闷的应道:“若早知是你,我便提前几百年去娶,更莫说逃婚了。”
木子俍感受着额间疼痛渐渐舒缓,满心思绪全在“逃婚”二字上面,全然没有细品倾凌话中意味,只张狂道:“那便对了,这世上胆敢抛弃我的人都死了,就算你是幽罗界少尊主,我也是要寻你讨个说法的。”
倾凌靠近,让木子俍身体的重心倚在他的怀里,音色磁厚,低喃道:“这辈子都不会离开。”
这辈子?木子俍睁开眼睛,感受着有些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在她的额间,而自己依然沉溺在他的怀抱里后知后觉,竟会难得心安。
什么时候,倾凌一步一步,竟是让她这般不设防备了?
木子俍心头顿时警铃大作,怕是自己终日饱暖知足,竟被对方处心积虑,一步步瓦解了心防!
这般一想,木子俍觉得,粉身碎骨的滋味她可不想再尝一遍,眼看倾凌城府颇深手段干脆,想来幽罗界的事情没有她,也可以安然平息,这样的话,是不是其实她可以选个时候离开,大不了她挂个王妃的虚名,安安稳稳住在自己的神君殿里,他高权在握美人在怀,岂不是美事一桩?
这样想,木子俍也暗暗决定这样办了,心下庆幸自己机敏,全身而退,不必像之前一样没心没肺傻的可怜,最后活该落个凄惨的下场。
倾凌察觉出木子俍忽然绷直的身子,知晓她心头仍有警惕,便及时收了手,拉开了些距离道:“幽罗界的事情,很快便会好起来的,你不必挂在心上,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纵使牙尖嘴利出了名气,木子俍此时竟不知作何言语,眼前这个男人是在向她承诺?男人的承诺,不应该是为了骗取些许利益么?为何要她不必记挂幽罗界的事情?她嫁到幽罗界里,不就是为了给他帮助吗?
难不成,倾凌会像之前那人一样,摸准了她的性子,以退为进?
可她木子俍,已经不是之前的木子俍了。
自兩焰山个事情过去数月有余,幽罗界再没有起什么幺蛾子的事情,到了月中的时候,木子俍随着倾凌去往了北海。
说起来,木子俍之前也曾参加过北海太子赤岇的婚宴,只不过那时兴趣缺缺,为了应付脸面,第一次来匆匆饮了一杯酒便走了,第二次还在去往北海的半路上,便听传话的人说新郎官再一次逃婚了,木子俍将手中的请帖随手扔到了水渠里,去都没有去,便又折回了自己宫中,如今想来,这两次婚礼,倾凌该是也参加过的,只不过时机不巧,两人从未遇见而已。
这一次北海婚事,想必来的人大都抱了看热闹的心思,有的还在北海之畔摆起了赌桌,赌这次北海太子到底会不会再逃了。
沿路到了的时候,木子俍还在赌桌上压了几片金叶子,赌那赤岇会逃,因为木子俍见过赤岇那小子,生的鬼灵精怪刁钻狡猾,若说倾凌心思深沉繁多,如那密麻织成的罗网不透缝隙,那么赤岇则像是满涂**的蜂巢,不仅心眼儿多,还腹内溜滑。
木子俍看热闹不嫌事大,小赌怡情,不赌伤神。
龙宫的守卫,如上次和上上次那样笑容满面,迎在门口检阅每一位来宾的请帖,木子俍觉得整场婚礼与之前两次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来宾里她的名字,写在了倾凌的身旁。当时木子俍看着工工整整的字体,可以想象的到,北海的官员为这张请帖,必定煞费苦心。
北海如今威震一方,请的人,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谁家名气颇旺,便写上请谁谁夫妇,当初木子俍身为神君,一直都在北海的贵宾之列,如今嫁入幽罗界,北海的人若把她木子俍函括在倾凌名下,显得不够隆重,怕她大发雷霆,若发两张,似乎又显得将木子俍从幽罗界归到了仙郡,所以北海礼官思前想后,来的众多宾客当中,唯独这张请帖上书写了两个人的姓名。
进了龙宫,木子俍难得有耐心的坐在了宴席之间,目光盯着桌案上蚌壳里摆放的水果,察觉到周遭人向她看过来的眼神,像是在观察倾凌娶了她这蛮横心狠的女人,日子过的是否滋润,又或者是在观察她这样作风不羁张狂透顶的女人,遇上倾凌少尊,过的如何零落颓废。
极其无聊的叹一口气,木子俍数了数,盘中放了两个桃子一双李子,在数到晶莹剔透的葡萄有三十六颗的时候,忽听得龙宫外龟丞相拖着厚厚的甲壳,急的大喘着粗气,双腿一步一步抬起放下,急的舌头都打起了结,终于在过了半刻钟时间,进到大堂的时候,才朝着高位之上笑的合不拢嘴的老龙王,拉着浑厚的尾音禀告道:“大……大……事……不……好,太……太……子……殿……下,又……又……又……不……见……了!”
如此一喊,那龟丞相的尾音还未在龙宫之中落下,全场哗然,赢了钱的举杯庆贺,输了的垂头哀叹。
木子俍捻起一颗葡萄放进嘴巴,朝着身旁望着她笑盈盈的倾凌道:“我这人逢赌必赢,以我推断,下次该压婚事成了。”
倾凌眼眸难掩宠溺,“我怎不知子俍还爱赌钱玩耍?”
木子俍站起身来,舒展了一番筋骨。
“我从不赌钱。”
倾凌一怔,“那赌什么?”
“赌过几次我的命,输过一次之后,就再没有输过了。”
黄泉:九
出了北海,木子俍惦记着手里的金叶子,便与倾凌告了别,口头上说仙郡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内里其实不过想回神君殿中清醒清醒,干脆待上十年八年,到时倾凌将幽罗界的内乱平定了,抱着美人歌舞升平,忘了她这千百岁的老姑婆才好。
想的是这般美好,哪知木子俍踏云回到仙郡,诸多仙官宫娥望着她的眼神均是十分怪异,木子从中读出了惊讶,恐惧,幸灾乐祸,甚至还有一部分同情怜悯,但大家都不敢言语,行过礼之后匆匆离去。
遇见她率先开口的是西神君廖缜,此时他正拎着个酒葫芦,仰头喝了几口,看着木子俍皱起眉头,没好气的道:“嫁出去了也不知道收敛收敛臭脾气,这世间男人,哪个不喜欢温柔体贴的。”
木子俍停下脚步,反讥道:“一个不敢出手的缩头乌龟笑话旁人,也不先照照自己。”
廖缜想想自己那档子事儿,一口酒卡在喉中,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后只用手指点了木子俍几下,装聋作哑的朝着别处去了。
再后来,月老朝纠脚步匆匆朝着这边来了,木子俍看着这老头儿八卦的眼神,还未等对方行过礼虚头巴脑旁敲侧击的试探,率先开口道:“好歹也是九天之上的仙官,走出去露的是仙郡的脸面,看你这幅邋遢的样子,还牵扯凡世姻缘?老夫少妻八十配十八的戏码,定是你瞎了眼吧。”
说罢,木子停在自己所说的老夫少妻四个字上,想想她和倾凌这般少夫老妻,果真也是荒唐。
而朝纠不敢再细想木子俍琢磨什么,伸手扶了扶自己头上歪歪扭扭的发髻,低着脑袋也朝着别处去了。
看着路旁不再有人胆敢上前,木子俍算是稍稍解了气,刚走近神君殿,便见仙官华云立在门前,见了她,未等木子俍找茬,先面上带笑,行了个十分规范的礼,开口极其简洁道:“与小仙无关,是仙帝召神君。”
木子俍左右看看,一时挑不出毛病,抬手揉了揉额头,朝着华云挥挥手,无奈道:“知道了,快走快走。”
华云利落行过礼节,转身离去,只是挂在唇角的莫名笑容有些恍了木子俍的眼睛,张张口,木子俍望着华云离去时平稳的身形,甚至迈的步子都相同大小不急不缓,又没能挑出毛病,只好哼了一声,直接去了仙宫大殿。
仙宫大殿威严庄重一如往常,仿佛不管是过千年百年,仙郡中人换了几代,它始终在那里巍巍耸立,见证了世间兴衰,众生百态。
踏进大殿,木子俍还未站稳脚跟,便听得仙帝抚着脑袋哀叹一声,这一声不轻不重,时间掐的正好,仿佛分分明明,就是叹给她木子俍听的。
木子俍抱拳行过礼节,张张口意图解释,可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或者解释什么。
仙帝瞧出木子俍难处,便慈和道:“子俍,何时回来的?”
木子俍如实道:“一个时辰之前,不过怕是整个仙郡,都知晓了。”
仙帝点点头,从高高的玉石台阶上缓步下来,看着木子俍道:“子俍可知道,你回来不过短短时间,弹劾你的文卷,已经堆满了大殿的案头。”
“众仙官办事愈发快速有效,仙帝该高兴。”
木子俍不以所然,反正一直以来仙帝案头,也少不了因她嘴欠惹下的祸事,那些人不敢明目张胆挑衅,便哭哭啼啼,书写成感人肺腑句句带泪的卷文,呈在仙帝案头。
仙帝听木子俍这番理论,也是深感无奈。
“他们都说,子俍不顾仙郡大体,新婚不满一年独自回仙郡,怕是心生胆怯,有了退婚之意,那样的话,不利于两界交好。”
木子俍被戳中心坎,不愿口头服输,挣扎道:“我,我只是想念神君殿里的丫头们,回来看看。”
仙帝一听深感欣慰,“说起来,自你走后,神君殿里总是哭哭啼啼的,那帮丫头也念想你呢。”
木子俍望着神君殿的方向,眼中含了一丝笑意,“那帮没良心的丫头们,会么?”
仙帝呵呵一笑,“整个仙郡里,分在你殿里的宫娥挨骂挨的最多,但谁人不知,你宫里的宫娥,却是从没有真正受过惩罚的。”
将耳畔的头发撩在耳后,木子俍骄傲道:“自是我不跟那些丫头片子斤斤计较。”
仙帝见木子俍情绪缓了,便适时道:“此次回来,打算什么时候回幽罗界?”
“幽罗界,眼下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木子俍支支吾吾,也寻不出什么推脱的理由。
“无妨。”仙帝眯着眼睛一笑,倒也大度。“你进门之前,幽罗界派来拜访的人刚走,说倾凌眼下手头有要事,来不及陪你一同回来,待事情处理妥了,便亲自来接你。”
“……”
木子俍未曾意想到,一阵无语。
仙帝趁热打铁,笑呵呵道:“此次回来,不必忙那些烦乱事情,好好回去歇一歇,养一养精神。”
“我好歹为您披荆斩棘效命了这么些年,看样子,您真是将我彻底送给幽罗界了。”木子俍稍稍有些不甘再回幽罗界,又寻不出可生气的地方,只好带着几分嗔意几分笑意,埋怨起了仙帝。
“不会不会。”仙帝轻咳一声,目光郑重道:“有子俍一天,仙郡北神君之位,便永远是你的。”
木子俍虚荣心得了满足,便拿捏着分寸收敛,不再撩拨老虎胡须,本本分分的退出了仙宫大殿。
回到神君殿里,木子俍无所事事,喂了两天鱼之后,心情稍稍开朗,便想着出门转转,毕竟在幽罗界里终日夜色漫漫,与仙郡花海竹林,仙鹤锦鲤,还是有所区别的,可转了半天,仍旧觉得百无聊赖,唯一有点意思的,便是听闻人说南神君禹之常带着他那相好,放着自己的宫殿不住,偏跑到人间破屋子里去寻浪漫。
木子俍想想,若是没有禹之掺和,说不定她也不会这般荒唐的嫁到幽罗界,如今对方逍遥快活,她却如个不值钱的瓜果蔬菜,白做了仙郡的人情。
念及这番,木子俍又纵身下了凡,千方百计在一个及不起眼的小镇里,寻到一座及不起眼的小桥,然后再这座及不起眼的小桥旁,寻到了如一对凡世夫妻一样,生火做饭的禹之神君,还有她那小相好。
木子俍第一次细看能让禹之舍生忘死的那位小相好,便琢磨人有百味确实如此,原来仙郡万年不开花的老铁树,竟是喜欢这一口的,那小相好乍一看上去纯真秀美,有时候还透出些呆呆的模样,惹人爱怜。
近了前,木子俍抱着臂膀,嘴尖牙利道:“相识几百年,我还以为禹之神君是个不解风情的,没想到却是我仙郡的美人儿,没能打动神君的心。”
禹之听后无动于衷,却是眉目含情的看了看身旁的妻子,算起来在仙郡之中,他算是唯一一个从不与木子俍斤斤计较的人。
木子俍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觉得无滋无味,一瞬功夫却见对方将碗筷摆好,竟细心的备了她的,夫妻两人满目恩爱。
看着眼前最平凡不过的饭菜,木子俍有些动容,强拉着脸道:“不,不要以为我之前向仙帝求情是为你们好!我只是就是论事,觉得……觉得……”
木子俍左手轻点着自己的胳膊,一时间有些编排不下去,想着自己分明胡扯,难道还能觉得那禹之喜欢个妖女,喜欢到寻思腻活是一件极其正确的事情么?鬼知道她那时为什么心软,会为旁人说几句好话!
不管怎么说,木子俍咬定了,若没有禹之,她也不会被仙帝这么轻易的塞到幽罗界。
可哪知,木子俍成婚之后毒舌的功力渐退,眼下她还未质问,却听禹之难得语重心长的道:“子俍,倾凌少尊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谁,谁要托付他。”木子俍喃喃一声,脑海里想起倾凌,没来由的想起了他的怀抱,他的味道,甚至于他的吻,霎时间不经多说,便觉得脸颊有些臊红。
生怕自己露出马脚,木子俍不再眼睁睁看着旁人卿卿我我,盛好的饭菜也没有动上一口,转身回了仙郡,路上还暗骂禹之和仙帝都是一丘之貉,每每不动声色,就能让她满腹毒话收回腹中,铩羽而归。
可转念,木子俍又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倾凌倒成了她的弱点,提起来尴尬,想起来心慌,难不成,自己果真被个黄毛小儿撩拨的动了心?
想到这里,木子俍觉得尤为可恶,她洒脱自由,怎可被个小儿牵住脚步?若两人注定纠缠不清,也该是他绕着她神魂颠倒,她修行了千百年,决计不能让倾凌更胜一筹!
这样想着,直到推开神君殿的大门,木子俍才暗暗决定,当下便要回去幽罗界,她至少要胜那倾凌一筹,再行离开,可刚进门,却发现一袭黑衣的身影坐在池塘旁,长发如瀑,正喂着她池子里,那些肥到翻不了身的鲤鱼。
黄泉:十
木子俍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倾凌会来仙郡寻她。看到倾凌之后,木子俍的脑子空了那么片刻,后倚着神君殿的门框,不咸不淡的道:“你怎么来了?”
倾凌将鱼食尽数投到鱼池里,站起身来,望着木子俍道,“成婚后第一次回仙郡就让你只身一人,实在抱歉,所以幽罗界的事情放下,我便来了。”
木子俍卷起一缕长发绕在指尖把玩,不屑道,“我又丢不了,也不需要谁人保护。”
“我知道。”倾凌颇有耐心,竟觉得听木子俍说话十分有趣。“是我念想子俍了。”
“……”
忽然面对如此情谊绵绵的肉麻话,木子俍一时竟有些难以招架,若是在之前,那些涉世未深的小仙同她表白,她大多时候可以打击到他们伤心难过哭爹喊娘,可眼前人是倾凌,是六界公认的她的夫君,哪怕拒绝了情意,他们名分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就算是木子俍性格不羁,将名分也看淡,那么面对倾凌靠近或者关怀的时候,心底有些发怯,却是不争的事实。
木子俍觉得,自己必然不能输过这一筹,想了半天,倚着门朝倾凌反讥道:“念想我?怕是到了仙郡,你就该念想你那青梅竹马的明光妹妹了。”
话语中夹枪带棒,倾凌偏生从中听出几分糖来,笑眯眯的走近,微微弯下腰与木子俍平视,柔声问道:“子俍吃醋了?”
木子俍炸了毛,立马站直身子,却险些撞上倾凌的脸,慌乱间只觉得对方稍稍后仰,只落下一个柔柔吻在她额间。
“我,我才没有吃醋。”
木子俍当即否认,觉得脸颊没来由有些烫了,心底想要退缩,理智却强令身体贴上前,伸手搭在倾凌肩上,靠近了,媚眼如丝勾住对方的一颗心,说话时带着微微辗转的尾音。
“本神君年岁大了,什么没见过,像你们这般的小孩子,才会吃醋。”
倾凌将手缓缓滑向木子俍腰间,不做逞强,服软道:“我对情事确实知之甚少,以后,还要子俍多教一教了。”
木子俍觉得自己略胜一筹,霎时有些骄傲,带着鼻音哼笑了两声,故作风骚的,扭动了一下的腰肢,引得倾凌情难自持般将她抱紧后,才觉得拿捏一个黄毛小儿,果然简单。
而后,不出三天,木子俍在九天之上的恶名当中,又多了几条例如“恬不知耻”“狐媚惑人”“白日宣淫”之类之类的恶掠词语,而在这件事情上占尽便宜的倾凌,则被众人尤为同情,像是俊秀少年儿郎命运悲惨,无奈落入丧心病狂的毒妇手中,百般受辱,身不由己。
这种想法,大多数人都只放在心里,可令木子俍没有想到的是,竟还有人为救蓝颜不惧生死两肋插刀,将这件事情搬到了仙帝案头。
仙帝日理万机,旁的仙官时常上书弹劾的是不是木子俍不一定,但是百花仙官遥丛,弹劾的一定是她木子俍。
为此,木子俍向仙帝表示过自己的荣幸。
依着百花仙官的意思,就是让仙帝收回成命,为了两界和平共处,让倾凌休弃木子俍脱离苦海,然后婚事重议,再觅良人。
木子俍第一次觉得百花的主意这般靠谱,连带着看百花时都顺眼了许多,路上遇见了,木子俍还朝着百花仙官笑了笑,谁知对方不识抬举,反倒满目含情望着倾凌,唤了声,“凌公子。”
这般称呼,倾凌不做惊讶,应了一声。
“遥丛姑娘。”
倾凌一声遥丛,竟唤的百花湿了眼眶,仿佛多日相思汇上心头,再难自持,不管不顾旁人在不在场,字字深情道:“凌公子,遥丛以为,你将我忘了。”
由这一句,木子俍听出其中必有奸情,心下明白怪不得百花如此积极的让倾凌休了她,却原来郎情意切别有它想。
没来由的,一阵火气上了心头,木子俍面上带起冷笑,未曾多说一句话,转身便朝着神君殿里去了。
听着身后跟来脚步声,木子俍头也不回,冷声道:“凌公子追来做什么?别让你的遥丛妹妹伤了心。”
“子俍。”
木子俍懒的应答。
“阿俍。”
倾凌再唤一声,带了些许无奈。
木子俍面色一僵,冷下脸来,回过头厉声道:“不许唤我阿俍!”
见倾凌有些怔住,木子俍冷静片刻,压下一口气道:“你我可以退婚,我毫无怨言,若你觉得我对幽罗界还有用,不愿放手,那么我便帮你到底,什么时候幽罗界内乱平定,你我什么时候散伙,到时候明光也好遥丛也好,你左拥右抱,与我无关,也拜托你,莫要在唤我“阿俍”。”
说到最后的时候,木子俍竟觉得心头难过,连平日里张扬的气势都有些失了力气。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再唤她一声阿俍的人了,他们都已经死了,轮回转世,怕是早将她忘了。
阿俍是她前世的名字,早已经死在了重山国的城门之前,尸骨无存,魂魄也被黄泉河畔刀刮似的风吹的面目全非,所以自踏出黄泉那一刻,她便已经不是阿俍了,从卑微可怜,成了人人敬仰的仙人,甚至众仙之上,四方神君。
倾凌望着素来将自己内心护满铁甲的木子俍突然生出一丝脆弱模样,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呵护,忙解释道:“我与她并不相熟,两百年前我去西方佛境之时遇见灵兽袭人,便出手相救了,她说她是百花仙官遥丛,到西方佛境采集花种,我正好同路,便与她同行了半日,分别之后,再没有见过了。”
一向沉静的倾凌解释起自己的事情,不由得加快了几分语速,可走在前面的木子俍却只听了七七八八,忽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
慌乱之间寻了个依靠,木子俍站稳身形,发觉她已经靠在了倾凌怀里,抬头望了一眼,见对方眼神关切,便无力道:“扶我回去。”
倾凌点点头,将木子俍拦腰抱起,转瞬不见了踪影,空留百花仙官遥丛绞着帕子站在原地,一颗心伤的七零八落。
回到神君殿,木子俍看见满池肥硕的鲤鱼,觉得自己头昏的症状轻了不少,便叫倾凌放下,自己抓起一把鱼食,又开始喂起了鱼。
倾凌放心不下,唤了宫娥来要闹着寻大夫,那宫娥看看木子俍,小心翼翼的朝着倾凌道:“神君受伤,从不找神医的。”
木子俍将手中最后一点鱼食投进水里,扭头朝着倾凌道:“很奇怪么?我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又不是手脚残废,何必唤了那神医在这里磨磨唧唧。”
“可……”倾凌仍旧有些担忧。
“我方才是装的。”木子俍拍拍手上的渣滓,端出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说这么一句,带着些嘲讽的笑意,打算看坏了倾凌与佳人幽会,他该是一种怎样气急败坏的模样,左右就算是打一架,她也是不怕的。
一听木子俍方才的话,倾凌细细观察她精神尚好,反倒松了一口气,眉梢微挑,幽深的眸子现出隐隐深红,惑人道:“子俍若是想让我抱抱,下次莫再装病了,摔倒了可不好。”
木子俍的挑衅石沉大海,反而有了一种自己投怀送抱的感觉,不由得老脸一红,转身进了殿内。
仙郡悠闲的日子过了没几天,木子俍便随着倾凌回往幽罗界,事实上这本不是木子俍所期盼的,而是因为倾凌想陪她,幽罗界诸多事务也由不得他陪她。倾凌同仙帝一告别,仙帝便盼着木子俍也走,虽未曾明说,字里行间话里话外的暗示,已经明显到了极点。
木子俍见仙帝端着一张伪善的脸,内里与她已经相看两相厌,便甩了甩袖子,说走就走,为此仙帝大喜,绫罗绸缎珠玉宝石赏赐了无数,连月子里娃娃的衣衫,都命仙郡仙官备下了不少。
仙帝这番作为,倒让木子俍觉得,与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她的父皇提前为她安排嫁妆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归去路上,木子俍话语极少,几乎看见倾凌,难免就会想起那一声柔肠百结的“凌公子”,想着自己这位夫君看似温柔实则滥情,身上沾的花朵,比那刺猬的刺都多。
行至一处河川的时候,木子俍停下来休息,坐在河岸上,看着河中鱼儿瘦弱灵巧的模样,习惯的抓起一把石子,如投喂鱼食一样,一颗一颗的往河水中扔着,落下一颗,惊的鱼儿如临大敌,四散开去。
倾凌立在一旁看的饶有兴致,似乎见过了木子俍冷傲漠然的模样,见过了千娇百媚的风情,也见过杀伐利落的潇洒,却从未见过她这般俏皮仔细的姿态。
一人凝神于湖畔,一人沉醉于娇颜,微风轻轻起了,忽而带起一丝细微的破空之声。
木子俍眼眸瞬间自湖面抬起,手中一枚石子投出,打偏了即将袭上倾凌心头的短箭,而木子俍身侧,两根俢长的手指,及时止住了险些刺透她臂膀的冷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