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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小血族全文阅读

作者:黄小伟     天朝小血族txt下载     天朝小血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阑珊:二十七

    若说六界当中最是秀丽壮阔的,当属仙郡无疑,它将漫天云霞踩在脚下,流光彩璃的一座座宫殿,将周遭千百里的竹林花海都比下了颜色。穿行其中的宫女仙娥,脚步轻盈平稳,衣袂翻飞时,如舞着一曲灵动的舞蹈,天际飞过的白鹤,不时传来一声悠远的啼鸣,一位负责传令的仙官从仙宫大殿匆匆出来,踏起白鹤便朝着遥远一处高耸的山川去了。

    仙郡的天牢,在一处磅礴的瀑布之后,水流从万丈高空急速落下,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切断了天牢唯一的出口,传令的仙官驾着白鹤飘然而至,那白鹤靠近瀑布不减速度,直接化作一道白光,护着仙官穿过瀑布落到里面的山洞里,待那仙官捧着卷宗朝着里面去了,白鹤才收了翅膀,徘徊洞口,不时抖一抖溅在白羽上的露珠。

    禹之分不清日夜,不知道自己在天牢里已经待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刺骨的惊雷会毫无预兆的毫无规律的落下,每每痛到彻骨的时候,脑海里便会想起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举一动印在心头,就像阑珊桥底黑暗无边的三百年一样,所有的痛苦,便也都能熬过去了。

    牢房四周加注了先人设下的禁锢之术,可以困住任何一个犯了错误,臆想逃跑的人。随着捆绑犯人的铁链开始丁丁当当的响动,禹之知晓这个天牢里必然有了人进来,因为这里被困的人都寂寞了太久,见了新来的犯人或是执行命令的仙官,便忘却了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如一个新生的婴儿一样,对新奇的事物感到好奇,或者不过是想要寻些事情,以打发漫长的没有尽头的时间。

    此次来的仙官,步履走的极轻,似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快速朝着天牢的某一处来了。

    禹之静静的垂着脑袋,身上斑驳的血迹沾湿了散乱的头发,听得那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停在面前,禹之才轻轻抬起头,等待着仙帝对他,所定下的新的责罚。

    那仙官走近了,在牢门前画了一个极为复杂的纹路,紧锁的牢门便咣当一声开了。边进牢房,那仙官边笑呵呵的朝着禹之道:“恭喜禹之神君,贺喜禹之神君。”

    禹之面容淡淡,轻应一声,“我如今这般境遇模样,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可喜的地方。”

    仙官将手中仙帝亲笔的卷宗交到禹之手中,倒像是实打实的为他高兴,“仙帝宽宏,念在神君劳苦功高多年的份上,赦免了神君的罪过,神君只要从这天牢里出去,便还是九天之上,主掌一方的大人。”

    禹之张口欲问,便见那仙官似是早已料到,面上带着笑道:“卑职火速赶来,不过是为了传达仙帝的旨意,其它事情,神君出去后便知晓了。”

    朝那仙官点点头,禹之手握卷宗,起身便朝着瀑布那处去了,在这天牢的许久,听着外面连绵不断的水声,他总催眠自己还在太行山的那个小山洞里,他依旧静坐着,身边有她恬噪又可爱的声音,她总为了讨好他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还爱将他收拾好的山洞,重新倒腾的乱七八糟,有时候禹之沉溺的久了,便不敢再睁开眼,因为害怕眼前仍旧是黑洞洞,空落落的一片。

    出了天牢,禹之立在瀑布之下,抬眸看了看眼前的磅礴,又忆起了当年太行山中,那如落珠帘的山涧小河。

    看了片刻,禹之叹息一声摇摇头,刚欲离开,却被身后一声轻唤,牵住了脚步。

    “阿鱼。”

    那声音听在禹之耳朵里,竟比天牢之中,犹如削肉劈骨的雷声还要震人心颤,令他心头千百种情绪一瞬涌上眼眸,灼的眼底通红。

    “阑儿!”

    迫不及待的转身,禹之惊喜的发现,他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面前,身着红衫,上边满绣了并蒂连理朵朵花开,唇角带着浅浅的笑,那笑容在与他四目相对之后,便荡漾到了眼底。

    “阿鱼,我穿嫁衣,好看么?”

    禹之忽的心中一痛,痛过此生受的所有苦楚,“好看,阑儿穿什么都好看。”

    “阿鱼,我们成亲吧?”

    禹之点点头,笑的落下一滴泪来,“好。”

    得了应答,乔阑朝着身后竹林唤了一声,“朝纠。”

    月老儿朝纠沉着一张脸出来,眼眶红了大大的一圈,在职几百年,从未主持过如此难以挤出笑来的婚礼。

    将手中姻缘线织成的红绸交到两人手中,朝纠悄悄抬手摸了一把眼泪,朝着九天之上漫天彩霞,高声呼道:“吉时到,一拜苍天!”

    乔阑手中握着红绸,面上带了几分羞怯的笑容,悄悄看了禹之一眼,见他果真已经对着辽阔无边的苍天跪下,便也随着他,行了第一个叩拜之礼。

    朝纠有些纷乱的羊角胡子抖了一抖,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再次高呼道:“二拜大地!”

    两人手握红绸,又是一拜。

    朝纠立在一旁,并未急着呼第三声礼,反而朝着乔阑轻声问道:“丫头,这礼便要成了,可还有遗憾?”

    乔阑摇摇头,感激的望着朝纠,“没有了,多谢。”

    朝纠站直身子,最后一声,喊的十分嘹亮,浑厚的声音在九天之上甚至整个仙郡回荡。“夫妻对拜!”

    随着乔阑禹之两人相对一拜,朝纠紧着高呼一声,“礼成!”

    这一瞬,仙宫大殿甚至诸宫正在忙碌的仙官,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随着最后一个礼成,乔阑缓缓直起身,见禹之正望着她,从来淡泊清冷的他,此时已经泪流满面浑身颤抖难以自抑。

    “阿鱼,我们从此以后,便是夫妻了吧。”

    禹之点点头,跪着将心爱的人轻轻抱住,颤着声音应道:“永生永世都是。”

    乔阑千言万语到了喉间已无力说出,只轻轻叮嘱道:“你要好好的。”

    禹之应下,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落在乔阑身上,而后竟如穿透了一层薄雾一般,直坠到了地上。

    “阑儿,阑儿。”

    禹之一遍遍呼唤着爱人的名字,却不敢抱的太紧,生怕自己太过激动了,会吓到她,会惊的她消失不见。

    乔阑抵在禹之怀中,感受着他砰砰有力甚至已经慌乱的心跳,心底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甚至神思沉沉,想要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看着怀中人儿轻轻阖上眼睛的那一刻,禹之自觉要疯了,纵然他所剩无几的灵力已经尽数为她灌注,可自方才相遇的第一眼,他便感受的出来,他的阑儿,他此生唯一的妻子,已经空洞的只剩下了一丝虚弱的,仿佛随时要被风吹散的神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不敢多问,生怕自己稍有激动,他的阑儿便要消失了,可尽管他万分的小心翼翼,他爱的人,还是离他而去了。

    朝纠上前,哭到鼻音浓重,看着依旧僵在原地,保持着怀抱姿势的老友,直感觉眼泪又涌了上来。

    “上次太行山诛妖阵,那青蛇趁着丫头对抗仙郡的时候,竟剥了一只八尾狐的皮披着避难,最后虽然损了修为,但却逃了性命,后来那青蛇隐在一处深山里偷偷修炼,不知使用了什么邪法,短短三百年便要化蛟,化蛟之时引起暴雨沿河而下,淹没了不少村庄,祸害了无数百姓。后来,后来……”

    朝纠讲述到这里,声音哽到苍老异常,“后来那青蛇沿河到了梧桐镇,路经阑珊桥的时候,被丫头截在了路上,并借用你留下的阵法,将那蛇妖诛杀在了阑珊桥下,而她,修为耗尽,神形俱损,只留了这一丝薄弱的神识,托我带来见你。”

    朝纠望着禹之,有些话本想听从乔阑的意思,不必多言,但是心头还是忍不住,试了几次,终究开口道:“她拼了性命保得人间一方安定,不求功德,不过只请求仙帝饶你罪责。禹之兄,我老头子以前也怪过你迷了心窍自甘堕落,竟爱上一个妖女,还荒废了自己的修为和仙位,可如今我瞧着,她值得!”

    跪在地上,慢慢匍匐下身体,禹之将苍白的手指深深抓进头发里,直到满手血痕,仍旧难以平静,心中的悲痛在这一瞬间似乎被放大到了极致,闷声吐出一口血来,望着那血迹中倒映的狼狈身影,先开始极其隐忍的抽泣几声,到最后难以遏制,撕心裂肺唤了一声“阑儿”便觉得目光沉沉,整个世界,都塌了……

    在以后许久的日子里,禹之望着沉寂的阑珊桥,总在静静的想着,他如今到底在等什么?被封印的那三百年他不觉得苦,因为心头有期盼,无论结果怎样,他知道她还活着,并没有死在太行山那场本就不公的天谴当中,可如今呢?他在苍茫天地间,所有她去过的地方探寻了许久,都没能寻到一丝关于她的踪迹。

    住在她曾经住过的那间茶肆里,禹之将周遭落满的灰尘擦拭一遍,仿佛看到她曾经一个人寞落的呆在角落里,一坐便是一天。

    后来,梧桐镇里的人都知晓,那住过妖怪的茶肆里住了一个神仙般的人,他将那茶肆打扫的一尘不染,将鲜红的海棠花儿种了满院,却不接待任何一个前去讨茶的客人,只一个人守着一个院子,伴着两只毛色土黄的小狗儿,依着老柳吹一支悠远寂寥的曲子。

    冬去春来,不知过了多少年,河畔的老树叶子落了又长,阑珊桥冬雪堆积的泥渍被雨水冲唰洗白,融融的太阳慢慢落了西山,将天边的云朵,染上橙红一片。立在桥头的身影,被余晖拉的细长,伴着微微的风,沉默着,不发一言。

    天边一道发白的星光落下了,紧接着有人脚步匆匆磕磕绊绊的朝这边走来,赶到了不问主人,端起石桌上的茶水仰起头一饮而尽,罢了放下杯子,吧咋了一下嘴巴,才欢喜的朝着禹之道:“老友,我刚得了个好消息。”

    禹之不语,似是已经习惯朝纠方才失礼的行为,依旧望着河面,静静的听着。

    “九天之上近日来彩霞纷飞,掌星宫的仙官说,该是要有大功德之士位列先班了。”

    禹之眉梢微扬,仍旧不语。

    朝纠见未能吊起胃口,接着又道:“我这人好事,便顺口多打听了一番,那仙官说近些年,有大功德的人不多,唯前些年阑珊桥镇蛟这件事情,还算的上是件大事,在沿河各地,还有老百姓修庙祭奠的,受的香火不少。”

    歪着脑袋看了看禹之,朝纠嘿嘿一笑道:“冥冥之中,果然自有天意,怕是你当初将自己镇压在阑珊桥下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自己设下的阵,有一天会遂了主人的意,在危难之中护她几分吧。”

    禹之低头,眼眸之中透出一丝难得的温柔,“造化弄人,我也不过前些日子,才隐隐察觉到她的存在。”

    朝纠故作凄惨的道:“我这清苦的差事,不过赚个成人之美的赏钱,哪成想这都赚不到,你那成亲的彩绸,还是我用了上好的锦线织的,可惜呦,赔本喽!”

    “是赔本了呢。”禹之应下,平静道:“阑儿攒的那两个铜板,可是她全部的积蓄了,在我看来,可比宫里满屋的珠宝还要珍贵。”

    朝纠撇撇嘴巴,将羊角胡子翘到了天上。

    天边的云霞慢慢散了开去,夜幕拉起,星光静悄悄的钻了出来,忽隐忽现,洒满了整片寂静的河畔。

    夜啼的杜鹃在枝头轻轻歌唱,似乎唤了一声又一声,阑珊,阑珊,阑杉…………

卿卿:一

    卞安城里,行人络绎热闹繁华,临街诸家商铺将店口的招牌粉刷的崭新花哨,酒馆里笑闹的声音,夹杂着店小二响亮的招呼声透过门窗传到街上,开青楼的老鸨子更是精明嘴巧,让标致的姑娘半依在门前,穿着单薄多彩的衣裳,撩拨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客商。

    沿路从正街一颗百年的老槐树那里往南一二里,卞安城里最红火的镖局大门敞开着,来来往往的人竟比那青楼酒馆也不见稀少。衣衫齐整统一的伙计们,或赶着满载货物的马车,或轻装背起一个包裹骑马驰骋,也有许多像康亭这样的,只抱着一个枕头大小的箱子,将东西送至不过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庄,这趟活儿虽然挣得银子少,但好在轻便闲适,康亭前阵子刚跑完一趟远镖,爬山涉水疲累不堪,如今接个近的,倒也能缓一缓精神。

    康亭算是金秋镖局里顶勤快的人,为人机敏勇敢性子热络,颇得镖头赏识,同镖局的人大都是些粗鲁的汉子,有什么需要识字算账的活儿,也都愿意叫上康亭一起,一年到头下来,康亭挣的钱除了补贴家用,还能剩些存余。父母就只他一个儿子,身子骨都还硬朗,老两口平日里种些瓜果拿到集市上卖,也能攒下不少银子,如今康亭的家境,虽比不上卞安城中一些家大业大的富户商人,比之一般百姓,已经算是十分优越了。

    送这趟镖的时候,康亭为了尽快将镖送到地方,也为了避开三伏天里灼热的太阳,天刚擦亮的时候便已经出发了,到了距离卞安城三十里的漫山林时,天才彻底亮堂了起来。

    康亭要走的这条路,只算是穿过了这林子的一个角儿,据老一辈儿的人说这林子大的很,秋日里南飞的大雁到了这里,也要绕着飞,生怕迷了方向,更恐怖的是,有人传言说这林子里有鬼,误入了林子深处的人找不到出路,活活饿死在山林里面,变成鬼魂之后来回徘徊,还是走不出来,久而久之生出了怨气,若是见了活人,必然是要索命的,所以走林子这段路时,人们往往都会结伴而行,中途不敢休息耽搁,一口气走完这断路程,才敢歇一歇脚。

    其实这趟镖最开始的时候,不是康亭来押的,可巧那原本领了镖的人是镖局里胆子最小的瘦子,说是这林子里最近出了些事情,瘦子害怕,不敢前来,才央求康亭一起来押,可巧前天夜里,瘦子病重的老娘亲一口气没能上来,人没了,瘦子挂孝在家,这镖便只能康亭送了。

    康亭之前刚从外地押镖回来,忙活了一些家里的事情,也没有细问这林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走近了,发觉这林子,确实比以往的时候,更加诡异静谧了。

    越往林子里面走,头顶密密麻麻的叶子遮住了阳光,野草丛生的道路两旁,开始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烟雾,随着或明或暗的光线照耀下来,显得格外诡异,仿佛进了林子,便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康亭一个人在林中走着,一开始的时候还哼着一只卞安当地的小调,可走了一会儿,便发觉在这幽深的林子里,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都有些变了味道,周围窸窸窣窣的昆虫鸣叫,和头顶不知什么鸟儿扑棱着翅膀飞翔,这些再平常不过的声音,在此时听来,竟也感觉出一种静到极致的死寂。

    逐渐失去了兴致,康亭停下口中哼唱的小调,加快步子走了一会儿,发现离林子的出口还是很远,于是康亭边走着,脑海里迫使自己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因为有时候觉得路远了,分一分神,走着走着也就觉得近了。

    康亭将枕头大小的匣子用包袱包好,在怀里抱了一段时间,又背在背上背了一段时间,走了没多远,只觉得周围草丛里昆虫的声音都有些稀少了,反而隐隐之间,似乎有呜呜的哭声传来,且那哭声越来越近,正在慢慢的向着这边飘来。

    康亭在镖局干活,爬山涉水多年,夜路赶的不算少,之前怪异的事情也碰见过那么几回,却没有一次像如今一样,大白天林子里冒哭声。

    康亭停下脚步细细的观察着,右脚的靴子里藏着一把精铁打造的匕首,这是镖局他那教功夫的师傅送给他的,师傅说这匕首打造的时候,曾经淬过黑狗血,不仅能防身,还有辟邪的作用。康亭微微弯下腰身做警惕状,只小心翼翼,待那哭声近了,若是有危险,便拔出匕首来,是人是鬼都要拼一拼性命。

    那哭声似乎随着前方弯曲的道路转了一个弯儿,果然朝康亭这边来了,康亭凝神观望,先见了几片随风飘落的白纸钱,然后有几个人,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哭哭啼啼的朝着这边走来。

    康亭极为警惕的看了一眼 ,待看清那跟着棺材的人,又慢慢的直起了腰身,静静的观望起来,因为那跟随着丧葬队伍的人里,有几个他看着脸熟的,该也是卞安城里的,其中一个康亭还认识,那人住的离他家不远,胆子大力气大,常给人做抬轿抬棺的活儿,康亭一家为人和气,几辈儿下来,与这家邻居处的都不错,康亭也敬那人年岁长,唤他一声二壮哥。

    抬着棺材的人哭哭啼啼着与避在一旁的康亭擦肩而过时,康亭没有声张去同二壮哥打招呼,生怕雇主责备,扰撞了人家的丧事,谁知康亭没有说话,那二壮看见康亭,却是留了个心眼儿,趁着换下来没有抬棺的空档,慢了一步到康亭身旁道:“小亭子,怎么就你一个人?”

    康亭朝着二壮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己背后的包袱,如实道:“这次送的东西不大,也不算十分金贵,我一个人脚步快些,擦黑赶个来回,一天也就够了。”

    二壮朝着那丧葬的队伍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你可注意点儿,这林子里最近不太平,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说着,指着那棺材朝着康亭道:“看见那棺材了吗?那棺材里面装的并不是死人,而是一张招魂的符箓。”

    康亭疑惑道:“符箓?”

    二壮见队伍拉开了些距离,加快了语速道:“前几天这林子里又死了一个人,是被活活挖了眼睛,血流尽了死的,这装了符箓的棺材,就是那家人为横死的人招魂用的,不管怎么说,这林子里是邪乎的很,你还是快些走吧,多留个心。”

    康亭点点头,见二壮哥说了话便转身赶着那抬棺的队伍去了,紧赶着挥挥手,压着声音道:“我会小心的,谢谢二壮哥!”

    那二壮已经走近了棺材,没有再大声回话,生怕打扰了这场招魂的法事,也朝着康亭摆摆手,算是有了个回应。

    看着抬棺的队伍越走越远,康亭立在原地,觉得这林子诡异倒是诡异,对于自然他也存在着一番敬畏之心,但总没有像二壮哥说的那样,如同这林子就是吃人的怪兽,会叫人有去无回。

    不去想那些神神鬼鬼的,脚下的步子倒是快了起来,不为其他,只因为康亭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尽快将手中的东西送到地方,雇主愉快,他也算是了了差事,归途就算是再磨蹭,总也就是自己的事情了。

    平平安安出了林子,康亭又赶了不算近了的一段路,才将背上的匣子,交给了雇主托付的人家。事情完成之后,康亭又留在那镇子上吃了顿饭,吃罢饭从小饭馆里出来,日头已经有些西沉的架势了。

    方才那家饭馆的饭菜做的十分可口,康亭每次完成差事觉得心里轻松,不由得便敞开了怀,哪曾想肚子里存的粮食多了,腿脚反而不如之前轻快了,倒腾着两条腿到了漫山林的时候,太阳已经沉沉的落了西山,夜色黑压压的拢了过来,若不是头顶不太清亮的月亮还在挂着,简直让人以为头顶蒙了一层漆黑的布。

    康亭之前也是常走夜路的,尤其是在夏季,白天里太阳能灼干人的一层皮肤,到了晚上山风才能将整个世界吹出几分清亮,所以一些赶路的人,便会借着夜晚明亮的月光赶路。康亭之前也这样试过,觉得倒还不错,所以对如今夜里经过漫山林,并没有太多的感想。

    夜晚的森林,和白天时似乎完全变幻了模样,本就不太明亮的月光,到了林中更是稀稀落落零零碎碎,康亭仗着眼睛好,勉强还能看清道路,脑袋里想着镖局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脚下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开始走进了漫山林中。

    走了一段路,康亭觉得林子中似乎不光是树木变了影像,就连草丛中昆虫窸窣鸣叫的声音,都换了另一种音调。

    边胡思乱想着,康亭边用耳朵细细的听着周围的情况,刚走了没多久,便听得耳后有车轮碌碌的声音传来,扭回头看去,便见一匹老马拉着一辆木板车,上面坐着三个中年的汉子,似乎是喝了些酒,有些坐立不稳,带的马儿都摇摇晃晃,将地上灯笼照出的光,拉扯的忽短忽长。

卿卿:二

    独自走在漫山林里的康亭,没能引起车上几人的主意,康亭瞧着那几人该是做木材生意的,从身旁过的时候,瞧见他们的木板车上有堆割木材留下的刨花,那刨花里还放着一坛酒,旁边油纸大开,是一只拆的七零八落的烧鸡。

    康亭看了一眼,也并未将这几人放在心里,只不过觉得这寂静的漫山林,似乎有了一点人气,于是趁着那马儿带着人气越走越远,康亭也加快步子走了一阵,心中盘算着回到家,估计也就是夜半三更了。尽管每次出去,康亭都告知娘亲不必留晚饭,但是无论回去的多晚,娘亲还是会将饭菜留在锅里,或是一碗南瓜的稀饭,或是几个素菜的包子,有时候还会有半碗肥软的炖肉。

    借着依稀的月色往前走,康亭心头胡思乱想着,想起了同镖局的大哥小弟们,又想起了城中那卖豆腐的王姑娘。康亭是一次押镖的时候,路过城西,瞧见了正在摊位前帮着母亲收摊的王姑娘,那王姑娘生的不算漂亮,却也五官清秀,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有两个小小的酒窝,为人和善,干起活来勤快又利落。

    康亭觉得这样的姑娘很适合自己,便想着待手头一趟大镖完成了,就去城里找一找那个最能说会道的媒婆,托她到那王姑娘家说一说亲事,他常和同镖局的小吴去那王姑娘的摊子上买豆腐,那王姑娘见了他们总会羞红了脸,给的豆腐也比旁人多二两,所以康亭本以为那王姑娘也是中意自己的,可是这世上人算不如天算,康亭出了一趟镖回来之后,最是感觉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是那王姑娘竟然嫁人了,且嫁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和他一起买豆腐的小吴。   康亭还听说,那小吴花钱找了这卞安城里最是能说会道的媒婆到那王姑娘家说亲,并没有费多少气力,亲事便成了,四里八乡的人都说两个年轻人本就互相爱慕,如今媒婆一牵线,门当户对,可当真算的上是一门好姻缘。

    康亭觉得,可是好姻缘呢,怪不得每次小吴买豆腐,总是比他还要积极,那王姑娘给他多一两豆腐,也给小吴多一两,康亭本觉得是小吴占了他的便宜,笑闹着诓了小吴好几顿酒菜,如此看来,白吃了人家豆腐的,是他康亭呀!

    这件事情,康亭伤心了足足有两三个时辰,两三个时辰之后,见小吴看他时面带歉意,康亭便也释怀里,想想自己的好兄弟娶了喜欢的好姑娘,这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他不过是尴尬自己自作多情多吃了人家几两豆腐,至于对那王姑娘有多么深刻的感情,倒是不至于,毕竟不过是“觉得合适”,两个人其实话都未曾多说过几句,最多也就是,“王姑娘,来一斤豆腐。”如今细想,那王姑娘每次都悄悄朝着他身后的小吴多看几眼,然后再应下一声,“好的,小哥。”

    “小哥。”

    康亭走着走着,自己嘟囔一声,如今细品,那声小哥,叫的才不是他!

    想到这里,康亭不自觉尴尬的红了脸,一抬腿将脚边的一颗石子朝着草丛里踢了过去,那石子扑腾一声掉进了厚厚的草丛,紧接着竟是传来一阵哈哈的笑声,那笑声听在康亭耳朵里,觉得恶意十足贪婪十足,仿佛极其凶猛的野兽,突然觅到了可口的食物。

    屏住呼吸,康亭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细听了一下那笑声还在,不过不是他方才踢石子的草丛里,而是在前方道路拐弯的地方。

    将脚下的步子放到最轻,康亭慢慢向前走了一段,顺着林子中弯曲的小路稍稍转过一点,便见之前与他擦肩而过的那辆木头板车停在那里,马儿似是感受到了什么,不停的徘徊着脚步想要逃脱,奈何缰绳牢牢的拴在树上,逃脱不得。

    康亭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瞧见那板车上原本坐着的几个醉意熏熏的汉子,正围在了一旁的大树前,康亭再往前走了几步,借着灯笼细弱的光芒,看清那几人围住的,分明是个身材纤弱的姑娘,那姑娘面对几个汉子,后退几步站在树下,手中提着个忽明忽暗的灯笼,林中的风将她薄薄的衣衫带起了,半遮住了面庞,让康亭有些看不真切,只知晓那几人看着姑娘的眼神贪婪淫秽,仿佛已经将那姑娘的衣衫看落,尽数**站在他们面前。

    看到眼前场景,康亭手中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他也算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有些人欺辱弱小的嘴脸已经看过许多,若他就此不管,那女子腰身细弱,怎么能禁得住几人的折磨,就算是逃得一条性命,受此侮辱,怎么还能在这世上活下去,他是寻常人家的儿女,便也看不得平民百姓遭受欺凌,他人单力薄,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但是绝不能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苟且!

    眼看着那几个男人就要上前去撕扯姑娘的衣衫,康亭上前一步,大喝一声,“住手!”

    这寂静的林子里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声呵斥,那几个男人均是一怔,扭回头看见康亭,也忆起方才在路上遇见过,再一看康亭只身一人,便都长舒了一口气。其中一个体型肥胖的站出来,对着康亭吼道:“臭小子!赶你的路,少管闲事!”

    康亭寸步不退,盯着那人道:“我让你们住手!”

    那几人对视一眼,瞧着康亭是个死心眼,不肯后退。其中一个看上去精明些的,朝着康亭嘿嘿一笑道:“小兄弟,我懂你的意思,你要是愿意,稍等片刻,待我们几个兄弟快活过了,就给你怎么样?”

    康亭不为所动,仍旧喝道:“我让你们滚开!”

    几人见康亭软硬不吃,便有些恼了,那胖子到板车前拿过劈木材的斧头,在手心淬了一口唾沫,指着康亭道:“你小子走不走?不走老子剁了你!”

    康亭向前一步,依旧坚定道:“这人我救定了!”说着,不待那人反应过来,纵身一跃便冲向前去,到了那胖子跟前,待那笨拙的胖子蛮力还没使出,便踏着身旁一棵老树借力,横扫一腿踢中了那胖子的半张脸,胖子身体脆弱的地方猛然受力,哀嚎一声倒在地上,一伸脖子吐出一口血沫来,里面还掺杂着两颗断裂的牙齿。

    那胖子受这一下,心灵上的吃惊比身体并不少,挣扎着站起身来,脖子都难以扭正,话也不敢轻易再说。

    余下两人呆呆看着康亭,反应过来后退一步,又停下了,那精明的眼珠子一转,快速跑到板车上拿起一根半人高的铁棍,余下一人则抄起了那个脑袋大小的酒坛,两人二话不说,同时朝着康亭劈头盖脸的打来,康亭看那架势,分明是对他起了杀心。

    猛然后退几步,康亭躲过攻击,借着一棵树隐身的空档,弯腰从靴子当中抽出那把精铁的匕首。

    论起来,金秋镖局算是整个卞安最大的镖局,凡是进了金秋镖局的人,都会有教拳脚功夫的师傅教大家一些简易的防身之术,当年康亭进了镖局之后,学功夫的时候最得师傅喜欢,师傅夸过康亭是难得的武学料子,便时常将康亭叫到跟前,一对一,当做亲传弟子教导,多年以来康亭勤奋刻苦,不出师傅期望,就算是放眼整个卞安城,他康亭的身手,也算的上是拔尖的。

    年前的时候,还有官家府里的人来请康亭做贴身的护卫,俸禄待遇自是比金秋镖局好的太多,如此机遇,康亭当初却没有太多犹豫便拒绝了,一来他舍不得金秋镖局上上下下的伙计们,二来也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入了官家府中,必然规矩森多,最后就是他有些看不惯,官府吃着百姓公粮,却傲然人上欺压平民的作风。

    后来有人嘲笑康亭目光短浅不分好赖,康亭听了后不过笑笑,他要什么,自己知道便是了。

    借着树干做隐蔽,康亭盘算了一下当前形式,这三个人看样子不过是平日里卖力气的,打斗之间脚步凌乱,只靠一身蛮力,那胖子受了伤,已经不敢贸然上前,余下的那个看似精明的抢先拿了铁棍,实则胆子不大,拿酒坛的那个粗鲁莽撞,全看那精明人的行事。

    瞬息思索之间,康亭从树后闪身,握着匕首使出几个利落的招式,招招攻击那拎着酒坛的人。

    被康亭这样连番攻击,那拎着酒坛的人脚步乱了章法,只双手不停的挥舞着胡乱敲打,后只听的“啪”的一声,那酒坛打在坚硬的树干上,稀里哗啦碎了满地,与此同时,康亭的匕首已经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那人感受着脖颈间冰凉的触感,吓的身体瑟瑟发抖,康亭趁着夜色吹了声口哨,朝着那人道:“你那同伴已经跑了,留了你在这里等死呢。”

    那人闻言四下里一看,才发现那抢了铁棍的精明人,已经解开了拴马的绳子想要逃跑,受了伤的胖子也挣扎着往车上爬,那人见了眼前情况,已过中年的汉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粗狂的声音哭的断断续续,连连求道:“大爷,饶命啊~”

卿卿:三

    不知何时,夜里的风忽然起了,穿过林子时,带着一丝凉意。

    康亭见几个醉酒的人狼狈逃走,才回过身去看那方才被困住的姑娘。

    一转身,借着姑娘手中灯笼隐隐的光,康亭看清那巴掌大小的脸庞后,矢神一刻,见那姑娘生的果真漂亮,青春的年纪如一朵绽开的花朵,素白的薄衫隐隐透出点点红来,恰好衬着嫣红的唇,为过分孤冷的气质添出几分妩媚,只那墨黛的柳眉之下,一双莹莹含水的眼眸有些空洞,望向康亭的时候,让康亭没来由的,感觉一阵心紧。

    “姑,姑娘。”康亭一只手挠挠脑袋,不敢离那姑娘太近你,生怕吓到她,认为他也是那图谋不轨的坏人。

    那姑娘未曾应答,只将目光由康亭脸上,慢慢移到了他的手中。

    康亭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握着匕首,便赶紧将那匕首收回靴子里,再次朝着姑娘道:“姑娘莫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那姑娘不语,康亭以为她还在害怕,便解释道:“我是卞安金秋镖局的伙计,我叫康亭,我看姑娘只身一人在这里赶路,想必家里是有什么急事,若是姑娘不介意,可告诉我要去向哪里,我好送姑娘一程。”

    姑娘仍旧不应,康亭无法了,捶着脑袋在原地想了半天,认为眼前这姑娘刚刚受了惊吓,必定不肯再轻易信他,可扔她一个人在这里,康亭总也有些于心不忍,思来想去,便又道:“那这样,姑娘你在前面走,我离你稍远一些走,若是你怕我有不轨,也能跑的及,你看行不行?”

    这话说罢了,那姑娘抬眸看了康亭一眼,让康亭觉得她那原本有些空洞的眼睛,透出一丝光来。

    “你走吧。”

    面对康亭万分的热心肠,那姑娘回应他的声音,简直冷淡到了极致,这让康亭感受到,一个人的声音或是欢快或是悲伤,或是亲密或是淡漠,却从不似眼前这姑娘一样,似乎说话便只是说话,并不曾涵盖着人本身该有的任何七情六欲。

    “可是,你……”康亭看看四周隐在夜色里没有尽头的林子,和眼前孤身一人的姑娘,总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你没听过,这林子里有吃人眼睛的鬼怪么?”

    康亭一听,伴着姑娘冷冰冰的声音,又四下里看了看,小声道:“你别说,我还真觉得这林子里阴飕飕的,要不,我们快走吧。”

    姑娘唇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反问道:“你不怕么?”

    “有一点。”

    康亭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怕是怕,人们不常说一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么,我为人虽然有时候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自问从未恶意害过他人,所以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姑娘听了,静了一瞬,没有再与康亭搭话,反而提着自己的灯笼,一步一步朝着林子里去了。

    康亭跟在后面紧追了几步,赶忙提醒道:“姑娘,你走错路了吧,那是往林子里面去的。”这话刚说完,康亭便觉得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几步跌在了地上。

    从草丛里爬起来,康亭再朝着那姑娘离开的方向看去,只见月光隐隐,越往林子里,便越是黑成了一团,只依稀看到一盏灯笼忽明忽暗,渐行渐近。

    康亭被这一摔,似乎方才心头那股路见不平声张正义的热血之心稍稍淡了下去,再细看去,发现那离去的姑娘手中拎着的灯笼透出的光,红的有些不自然,透着一抹浓浓的腥气。

    意识到这一点,康亭赶紧从地上起来,看看周围重新陷入一片诡秘的林子,回到正路上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一路太平,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近了深夜,康亭回家并没有惊动家人,胡乱吃了一口剩在锅里的饭菜,简单洗漱一番便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以前的时候差事顺利完成,心里轻松了,回到家总能沾床便睡,如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情不自禁想的还是夜里遇见的那个姑娘,康亭在想,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她独自一个人,又要到哪里去?想来想去,康亭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晓一觉醒来日上三竿,险些误了镖局开工的点。

    到了镖局的时候,新婚燕尔的小吴悄悄把康亭拉到了一旁,提醒康亭说方才知府的小舅子差人来过了,指名道姓说是要找他,小吴瞧着那帮人横行霸道,不像是有什么好事情,便留了个心眼儿,见了康亭悄悄的知会他一声。

    康亭一听那知府的小舅子,大概也就明白了他来的目的,因为月前的时候 ,卞安城知府大人那最是擅长恃强凌弱的小舅子,在卞安城的街道上,同一个外乡逃难来的卖草鞋的老夫妻两个要保护费,那对老夫妻身无分文,编了几天的草鞋,手都磨破了,也没能卖出两口子吃饭的钱,哪里还有多余的交那无底洞一般的保护费。那天里知府大人的小舅子见老两口不识“抬举”,便让手下几个恶犬似得的奴仆将他们编的草鞋拆的乱七八糟。

    据附近做买卖的人说,那对老夫妻本就是家乡有了灾情,日子过不下去了,才逃难至此,如今毁了他们的草鞋,简直就是断了他们的生路。人一旦走到了绝境,那原本怯弱的老夫妻也便什么都不怕了,指着知府小舅子的鼻子骂了几声苍天无眼,可这几声苍天无眼,让那知府小舅子的火气如浇了几瓢油,呼呼的冒起来,咬牙让手下的恶仆将那老夫妻痛揍一顿。

    老夫妻已经年迈,加上奔波多日食不果腹,本就没有多少力气,怎么能抵得过日日喝酒吃肉的恶仆,不过几下拳脚,老夫妻的身上便都开始见了血,旁观的人一个个心中不忍,可任谁也没有胆量去为一个素不相干的人,得罪这卞安城里最是嚣张跋扈的人物。

    可这世上的事说不准,人世间也并非都是些只知晓明哲保身的人,就在那老夫妻被打到奄奄一息的时候,碰上了正巧要去城西买豆腐的康亭。

    康亭见了眼前场景,便将手中的豆腐扔了,出手拦住了那几个恶奴,并言说自己是来这老夫妻摊子前买草鞋的,那知府的小舅子认识康亭,知晓这是卞安城里少有的练家子,便也给了一分薄面,摆摆手让康亭滚蛋,不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康亭不肯离开,那知府的小舅子便恼了,问康亭撕烂的草鞋买不买,康亭二话不说掏出腰中银两给了那老夫妻,言说这是买草鞋的钱,那钱转手又被知府小舅子的恶奴抢了过去,说是应收的保护费。

    事情到这里的时候,康亭与那知府的小舅子还并未生出多大的仇来,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坏就坏在,前阵子知府的小舅子去卞安城卖酒的白家铺子里,求娶白家姑娘做妾,那白姑娘死活不肯,只说是已经有了心上人,知府的小舅子眼看美人不能在怀,便买通了姑娘的姑姑,打听那姑娘的心上人是谁,那白姑娘的姑姑旁敲侧击,从白姑娘口中打听出她喜欢的人就是常来卖酒的康亭小哥,这一下子将那知府的小舅子气的火冒三丈妒意上脑,近些天甚至近几年亦或这辈子所有的气,都撒到了康亭身上,什么“小白脸”“臭武夫”“王八蛋”之类的骂了一通不起作用之后,便开始采取实际行动,治一治康亭。

    镖局的小吴将知府小舅子找来的事情告诉康亭,并十分谨慎的将自己暗地里所听所闻告诉康亭,说是那知府的小舅子仗着姐夫的权势,暗地里手头还有几条人命,都被他那做知府的姐夫遮掩了过去,那逃难来的老夫妻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若是那日没有康亭插手,怕是那知府的小舅子定会将人打的只剩一口气,留了那老两口不是重伤无医而死,便是不能自理活活饿死。

    末了,小吴还劝康亭,实在不行出去躲躲风头,过一段时间再回卞安。

    康亭听了,只笑了笑,他的家就在卞安,他能躲到哪里去?躲的了一时,躲的了一世么?况且凭这世间谁来说道,错的是他康亭么?他本没有错,又何必躲。

    小吴见康亭不听,本欲再劝,却听见街头有吵吵闹闹的人声传来,还夹带着不断的哭嚎声。

    片刻,同镖局的几个伙计卸下自己手中的货物,都朝着门外看去了,康亭隔了老远听见人们吵吵嚷嚷,大概是昨天夜里死了什么人,今早上被人发现尸体,才用板车拉了回来。

    这世上生生死死难免意外,康亭本不欲看这热闹,可刚转身,却听有人说,死的是外地来的几个做板材的手艺人,昨夜里路经漫山林的时候,被鬼魅挖了眼睛,掉在水渠里淹死了!

卿卿:四

    隔着人群远远的看了一眼,康亭瞧见那溺死的几个人被堆放在一个木板车上,拉车的是一匹瘦弱的老马,走到康亭这边的时候,似乎与他瞧了个对眼,竟是脚步踟蹰了片刻。

    而这片刻功夫,康亭瞧见平板车上一张了无生机的脸,朝向了他这边。

    看清那尸体面容,康亭惊的倒退一步,虽然尸体的皮肤已经被河水泡的发白,但那张脸分分明明,就是他昨夜里见过的。那尸体大张的嘴巴里缺掉的几颗牙齿,还是他一脚踢下去的,可令人恐怖的是,他昨夜里救了那姑娘赶人走的时候,这几个人的眼睛还是好好的,如今康亭挤过去靠近了看一看,发现几具尸体都一样,只剩下两个已经泡烂的血窟窿。

    身背后一凉,康亭想起昨夜里那姑娘和二牛提醒过的话,说是那漫山林中有吃人的鬼怪,眼下看来,果真蹊跷。

    拉着尸体的车子从街道上渐行渐远了,康亭愣在原地呆呆的看着,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吓的康亭下意识握起拳头就要打过去,转身了,却见小吴正仰着脑袋往后退,见康亭收了手,便如往常打闹的时候一样,忙喊道:“康亭,打人不打脸!”

    康亭及时收了手,看着小吴,嘿嘿一笑道:“我方才走了神了。”

    小吴靠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康亭疑惑,“你知道?”

    小吴合着手掌,朝着老天爷拜了几拜道:“你一定是在感谢老天爷,保佑你福大命大,昨夜里你也过了漫山林,好在安全到家。不过呀,也实在是太险了,看来我们以后赶路能绕便绕,若是实在绕不了,也不能晚上走那路了。”

    康亭点点头,确实也觉得十分诡异,便想着今后那漫山林,还是能不去就不去的吧。

    想到这里,康亭不知怎的,又忆起了昨天夜里那位神秘的姑娘,康亭说不清她是人是鬼,若果真是人,那昨夜里如果他不出手,那么那姑娘的下场必定极惨,那几人死了也算遭了报应,若那姑娘是鬼怪,那么那些人**熏心自寻死路,不死在漫山林,也还会去祸害别处的姑娘,如此一想,又是活该。

    热闹看完了,康亭同小吴一起回了镖局,进了大门,发现同镖局的人都在议论那尸体的惨状,有几个还摇头啧啧可惜的,有一个说卞安城的知府大人见这事情没什么油水可捞,便定了那几人是醉酒溺水而亡,根本不过问眼睛的事情。

    康亭想着,知府大人可能更喜欢看到的案子,是一个姑娘被几个混球欺凌,不堪受辱告到衙门,那几个混球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同知府大人诉说自己的“冤情”,然后知府大人秉公处置,用自身威严说服那不知廉耻的放**子回家反醒,若是那女子不依,知府大人便铁面无私,将人扣押起来处理。

    这几年来,卞安城里这样的案子可不在少数。

    不再去想那么多,康亭转过身又去忙碌了,镖局的掌柜是个不错的性子,大概也听闻了知府大人的小舅子来寻康亭的事情,便差人将康亭叫了过去,商量下来安排康亭再走一趟远镖,待过些日子回来,说不定知府小舅子的火气也就消了。

    康亭打心里本不愿意去躲避,可若是执意拒绝,反而伤了掌柜的一片好心,所以稍加犹豫,康亭便应下了这件差事,领着镖局几个身体好脑子灵的伙计,赶马车护着几箱子丝绸,送往了京城的方向。

    正值三伏天里赶路,不是太阳暴晒就是大雨连绵,将东西送到了再返回,怕是天都要入秋了。

    行程当中走走停停,一切都在康亭的预料之中,从卞安押镖送往京城,放在一整年里,也算的上是件大活儿,康亭之前跟着镖局的老人跑过几次,到了各个地方什么风俗什么规矩,到了京城走什么样儿的路,他临走之前已经盘算完毕,回程再到了临近卞安地界的时候,果然山谷里吹来的风已经带起了一丝秋日的凉意。

    站在前往卞安必经的山坡上,康亭站在高处望向卞安城的方向,那里的景象一如往常,只是遥遥望去,仿佛远在另一头天际的漫山林,大片的深绿中,已经透出了零星的微黄。

    回到镖局交代完这趟差事,康亭第一时间便返回了家中,久日不见的娘亲高兴的做了一桌子菜,只有父亲在短暂的喜悦之后,便开始愁眉苦脸起来。

    康亭知道父亲在愁什么,临回家时,他从自家菜园子那块地里回来的,估算着已经收了一半儿的菜园子,如今只少了稀松几棵,爹爹娘亲平日里勤快,就是放在菜摊生意最不好的时候,菜也不能剩下这么多,那便说明自家已经许久没有卖过菜了。匆匆赶回家里后,康亭瞧着爹娘身体都好,并没有生病,只爹爹不住的叹着气,九成九,是为园子里的那些菜发愁。

    康亭在爹爹面前摆好碗筷,又将自己打的散酒倒出了些,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才开口问道:“可是那恶霸不许我们卖菜了?”

    康亭爹爹没有言语,只满面愁容,正往过端饭菜的娘亲听了,抹了一把眼泪道:“在这卞安城里,他还就成了王法了。”

    康亭爹爹咂了一口儿子倒的酒,叹一口气,望着康亭劝慰道:“这古往今来,都是民不与官斗,咱们不过是个平民百姓,那里来的底气同官家置气。我说亭儿,你的事情我听四里八乡也言说过几句,那酿酒的白家姑娘纵然生的漂亮,可性子泼辣,不是我们这种人家可以镇的住的,你看你……哎。”接下来的话康亭爹爹不知怎样说出口,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亭儿,这卞安城的好姑娘多的是,你又是个顶好的小伙子,莫要死心眼儿,总在一棵树上吊死,你看人家小吴娶的王家姑娘,不就挺好的一个媳妇么。”

    “……”

    康亭吃着饭菜,听着二老说话,原本还想着宽慰他们几句,谁知提起那王姑娘,竟让他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谁知康亭娘亲一见儿子不说话,便以为他又念想起了那酿酒的白姑娘,再次苦口婆心的劝道:“你细看,那白家的姑娘分明也是不耐看的,不如我托张媒婆……”

    “娘亲。”

    康亭再听不下去了,便出言解释道:“我不过是平日里喝惯了白家的酒,才常去白家买酒,那白姑娘长的什么模样儿我都没有细看过,不知那白姑娘怎么看上了我?”

    女人天性多疑,有时堪比得上那戏文中抽丝剥茧破案的神官,康亭娘反问道:“那为何你偏爱喝白家的酒?卞安城里酿酒的那么多,你为何不喝张家的,李家的?说起来你那表舅媳妇的妹夫家就是酿酒的,一家人的生意,你怎么不去照顾?”

    这一番话问出了,饶是康亭心思坦荡,竟也一时干张口不知作何回答,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话来,又被娘亲抓住“把柄”。但是有一句话,就是父亲说的“民不与官斗”,康亭倒是认可,不是他胆小怕事害怕那知府的小舅子,而是因为他可以豁的出去,家中还有父母,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几颗菜便能愁的整夜里睡不着觉,更莫说与官府恶霸斗天斗地了。

    康亭食不知味,胡乱扒拉了几口,心下里之前的傲气也慢慢淡了,想着他这般小人物,若不再起什么风浪,全然让那知府的小舅子认为自己已经赢了,放过他一码也就是了,人生在世,有时也得不得不低头。

    康亭想的这般美好,可事实证明,有时候一味忍让,你觉得可以了,对方却觉得你的谦卑远远不够。

    夜里的时候,康亭吃罢了饭,闲来无事到街上转了一圈,正百无聊赖准备回家时,抄近路路过一个小胡同,那小胡同里黑压压的,由于住户少,路上连窗户里透出的光都没有,康亭走着走着,便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跟来。

    康亭好心,以为也是赶路的人,便想着胡同窄,避免撞到彼此,他走快些,出了胡同就宽敞了,可康亭发现他脚步快了,对方脚步也在加快,便又以为人家是有急事赶路,于是停下脚步,贴墙避在了一旁,好让对方先过,可康亭发现,他一旦停下,那人也便要停了。

    心头起了警惕,康亭朝那人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不语,康亭便只听得黑暗中有一阵细碎的声音,像是那人摸黑打开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阵淡淡的药香传入康亭鼻息间,康亭轻嗅一下,反应过来暗道不好,刚要撒腿逃跑,便察觉胡同两头都有人走来,而他已经开始头脑昏沉,腿脚不听使唤了。

    脑后猛然挨了一下闷棍,康亭一阵头晕眼花,倒在了地上,昏昏沉沉间听到来人急忙道:“快,装起来,扔到漫山林里。”

卿卿:五

    身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康亭从昏迷当中清醒,挣扎一瞬,发现自己被那些人装在了一个满是尘土的粗布麻袋里面,手脚也被绳索紧紧的捆住。想起昏迷前听到的话,康亭估摸着此时已经到了漫山林,那些人难道是想要将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刚想到这里,康亭便听得身边一人有些犹豫道:“要不将他扔在这里得了,这林子里挺诡异的,他又被捆着,不被鬼怪弄死,自己也得饿死。”

    另一人似是有些不耐烦了,啪的一声打了那人一记耳光,“那位爷说了,让我门把这小子在这儿杀了,做成恶鬼杀人的样子,你收钱的时候不手软,如今心软了吗?”

    那人捂着被打疼的脸,似乎幡然醒悟,下了决心道:“杀,杀了他!”

    康亭一听,便知晓坏了事情,若是平时,他以一对二必有胜算,如今吸入迷香浑身瘫软不说,还被束住手脚,在这林子里荒无人烟,就算是呼救,怕是喊破了嗓子,也没有人能听见。

    脚步声紧接着到了耳边,康亭屏着呼吸不敢大声叫嚷,隔着麻袋,康亭在黑暗里细细的听着,断定出那人的方向,待听得利刃之声扬起的时候,康亭朝着反方向猛然翻滚了几下,滚到了什么位置他不知晓,只怕被粗壮的老树绊住,再脱不了身。

    事实比康亭设想的要好那么一些些,随着他拼命的翻滚和追赶的越来越急的脚步声,康亭察觉到地势有些改变,猛然用力几下,不顾身下的荆棘刺破背后的皮肤,一咬牙,似乎滚落了一个小山坡。

    在山坡下落定之后,康亭被撞的头昏脑涨,呼吸稍稍用力,都会引得全身疼痛,而那两人追杀的声音还在附近,康亭不知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怕是到了这山坡里,再滚能到那里去?更何况他这般连番几下,不过是出其不意,再有片刻根本快不过那两人的脚步。

    可不管怎么说,也必然不能坐以待毙,康亭闷哼几声,又打算翻滚几下,可一动弹,发现自己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再也难以移动分毫。

    就在康亭以为到了绝路的时候,忽然察觉隔着麻袋,隐隐透出一抹鲜红的光来,而那追杀他的两人分明脚步近了,却忽然停住,似乎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竟如杀猪一般嚎叫几声,哭喊着跑远了。

    康亭蜷缩在麻袋里一无所知,正有些发愣的时候,忽然觉得紧束的麻袋一松,赶紧挣扎着露出头来,却被眼前灯笼鲜红的光,灼的有些睁不开眼睛。

    稍过一瞬,适应了周围坏境,康亭抬头望去,见那鲜红的灯笼已经从他的身边移开,一个素色衣衫的姑娘静静的立在那里,面容无波,带着一丝冷意,一双眼睛有些空洞的望着方才那两人离去的方向。

    “姑,姑娘?”

    康亭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姑娘正是之前他从几个板材商人手中救下的那位,如今风水轮流,倒是他成了柔弱无助的那个了。

    束着手脚的绳子不知什么时候松了,康亭挣脱出来,扯疼了浑身磕磕绊绊留下的伤口,倒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朝着那姑娘单薄的身影道:“多,多谢姑娘。”

    康亭的这诚心实意的道谢,并没能引起对方的任何回应,空气静了良久,夜露更深一阵风吹来,康亭冷的瑟了一下身子,再看那姑娘,却仍旧是夏日里的单薄衣衫,这让康亭觉得仿佛一滴寒露,便能将她整个人凉透。

    向前走了一步,康亭察觉到自己疼到麻木的脚似乎有些扭了,拐了几步到那姑娘身前,思索一瞬还是利落的将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朝那姑娘递过去。

    “我的衣服有些脏,你要是不嫌弃,就先披上。”

    那姑娘垂眸扫了康亭的衣衫一眼,靛青的颜色洗的有些微微发白,上面沾着零星斑点的血迹。

    康亭的手伸出去,那姑娘的眼神只在上面留了片刻,并未伸手去接,音调冷冷道:“还能走吗?”

    康亭听着耳边不起波澜的声音,反应过来忙点了点头道:“能。”

    姑娘掌着鲜红的灯笼在前,在漆黑的林子里,默默的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康亭并不疑有它,收回自己的衣衫搭在肩上,拐着一只脚静静的跟着。

    似乎夜色已经过了正浓,林子里渐渐泛起一层朦胧的雾霾,康亭紧跟着那盏鲜红的灯笼,才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根本分辨不出自己身处何方,而他们走过的地方,似乎草丛里的蛇虫都在慢慢退散,头顶的鸟儿静悄悄的,不敢在四下乱飞。

    周遭的空气愈发静谧了,只剩了他一个人或急或缓的呼吸声,康亭觉得悄悄咽下一口唾沫,都是眼下最大的动静。

    “那个……”看着静静走在前面的姑娘,康亭忍不住出言道:“得姑娘相救,还不知道姑娘姓名呢?”

    不出所料,没有人回应他,康亭又道:“我叫康亭,是卞安城的一个平头百姓,还是个镖局的伙计。”

    对方仍旧未答,康亭干脆自我言语起来,“若姑娘不愿说话,也就罢了,不管怎样,这次还是多谢姑娘了,如果不然,怕是我就要命丧于此了。”

    “不必谢我。”前方忽然有了应答,音色仍旧淡淡的,“一报还一报罢了。”

    提起上次的事情,康亭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多了一句嘴道:“我胡乱出头,想必没有我,姑娘也会安然无恙的。”

    鲜红的灯笼忽然之间停了下来。康亭一抬头猛然停住,察觉那灯笼开始红的有些热烈,而姑娘的衣衫被夜风吹起,带的周遭泛起一阵森森凉意。

    康亭意识到自己似乎话多了,尴尬道:“对,对不起。”

    那姑娘回转身来,一双美丽却无比空洞的眼睛望向康亭,两片樱唇似动非动,音调如结了三冬的寒冰。

    “你不怕?”

    康亭忍着身上的伤痛,将背靠在一棵树上,看看那姑娘,又望向黑洞洞不见光亮的天,静静道:“我不怕他们,他们却要杀了我,我怕你,你却将我救了,你说这世间的事情,怪不怪?”

    姑娘眸光一转,走近康亭,伸出手轻轻从康亭的鬓角拂过眼睛,最后落在脸颊上,碰到康亭擦破皮流出的血,才慢慢收回手去。

    “你是这些年,这么多人里,唯一一个没有求我放过你的。”

    这姑娘似鬼如魅,康亭心里已有定数,可果真没有想到,她就是连连挖眼杀人的鬼怪。

    “你……”康亭张张口,也不知说些什么,就算是杀人夺命有违天理,也不该是他来指责,更何况他连那草菅人命的恶霸都无可奈何,更莫说管这阴阳两界的事情。一时间,康亭也只静静的,等待着,想着哪怕他被眼前的姑娘索了命,也便是他康亭的命数吧!这般死法,总好过窝囊的屈死在权贵的手下。

    空气静了片刻,康亭觉得自己等了良久,那姑娘并未动手,只似乎看着眼前狼狈的康亭,想起了许久之前的很多事情,眼神一暗,便又背过身去。

    “你跟着我,我送你出去,从此以后,莫要再靠近这漫山林了。”

    康亭有些意外,一时间呆在了原地,待反应过来,发现那姑娘已经走出几步。

    “姑,姑娘。”康亭忙追上去,唤了声姑娘,却又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

    鲜红的灯笼在前方悠悠摇晃了起来,康亭擦亮眼睛,发现那灯笼里燃烧的两团火球,竟像是人的一双眼珠。

    速度并不快,又走了一段路,周遭的雾霾依稀有些淡去了,东方的天际稍稍显出了一点白,康亭借着灯笼的光看的远了,发现他们似乎离林子外的大路,已经越来越近了。

    红色的灯笼忽明忽暗,慢慢停了下来,康亭朝那姑娘望去,见她一双漂亮的眼眸之上,不知何时遮上了带血的白纱,似乎眼角之处,还隐隐有着血泪往下流淌。

    “到了。”

    姑娘回头朝着康亭说话,虽然眼睛遮着,康亭却感觉她在望着他。

    并没有朝着大路快速离去,康亭留在原地看了看那姑娘,不知怎的,有些心疼一个孱弱的女孩儿为何成了这样,如此空空手一无作为离去,总有些放心不下。

    姑娘将脸扭到别出,声音轻轻的,像是被风折了翅膀的蝴蝶。

    “我没有眼睛,那些人要了我的眼睛,我只有拿他们的照路了。”

    康亭望着她,脑海中有些画面在隐隐挣扎,心头汇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似是叮嘱,又不知作何用途,再次应道:“我,我叫康亭,我……”

    “安卿。”

    “安卿。”

    康亭垂眸低喃一声,只觉得埋到很深的记忆里,似乎有过这么一个名字。

    寂静的林中,声音比树叶拂动更加轻盈,康亭立在原地,看着那抹纤弱的身影,伴着一盏朦胧的灯笼,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不见。

    东方天际的白愈发明显,康亭回头再看了两眼,转身朝着山路的方向一瘸一拐的去了。

卿卿:六

    康亭一路走走停停,遇上了个赶牛的车夫,才将他捎到卞安城里。回到家,康亭托家人去向镖局里告了假,一个人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翻来覆去都是林中那个姑娘。

    “安卿。”有时候康亭念想起来,会不由自主唤上一声,只觉得整个世间的女孩子,都不如她的名字动听美丽。

    养伤的期间,那白家酿酒的白姑娘还来看过他,带着卞安城里上好的点心,坐在他的屋里,腔调如她的人一般泼辣强势,几句话便将那知府小舅子逼婚的事情讲述了一遍,还问康亭愿不愿意娶她,若是愿意,两个人明日就成亲,她什么聘礼都不要。

    一番话将康亭说的甚是无奈,想想那知府的小舅子多次与他为敌,大部分原因,正是因为眼前这白姑娘,康亭可是敢指天立地的发誓,他常去白家酒铺子卖酒,仅仅是因为喜欢白家的酒,而并非如那买豆腐时一样,喜欢卖酒的姑娘。

    当面拒绝一个姑娘的话,康亭原本不好意思说出口,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说,莫要凭白惹一身麻烦不说,还得耽搁了人家姑娘的心意,于是康亭将自己的话语放到委婉最委婉,柔和最柔和,诚恳最诚恳的,跟那白家姑娘说明了自己的心意。那白家姑娘内里性子豪爽,虽然心有失落,也未曾说出口,起身便走了人,前脚刚走,康亭娘亲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进来,劝慰儿子放下就好,这卞安城里,好姑娘多的是。

    同镖局的几个要好的,同小吴一起也来看了康亭,至于康亭伤是怎么受的,大家心知肚明,都没有过多言语,只在旁人走了之后,小吴凑过来,问康亭失踪的那夜到底去了哪里?

    康亭如实回答,只说是被坏人扔在了漫山林,后来他用匕首将棍棒的绳子割断,才逃了出来,言语之中,直接略过了安卿相救的事实。

    小吴听了,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房间里还四下看了看,有些惊恐的提醒康亭要小心些,因为康亭失踪的那夜,漫山林那边又死了两个人,还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挖了眼睛而死的,同之前所有死者的死相一样,都是惊恐的张着嘴巴,血从眼眶流了满脸,可怕极了。

    康亭联想到安卿和那天发生的事情,心头斟酌了一瞬,低下头沉默着,不再言语了。小吴见康亭有些心不在焉,便以为是他伤处又疼痛了,连连提醒了几句小心,才将抱在怀里的二斤豆腐轻轻放下,出了门去。

    康亭望着那包好的豆腐,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脑子里再容不下别的事情,睁眼闭眼都是安卿一个人提着灯笼沉默不语的身影。

    将十指交叉枕在脑后,康亭觉得自己或许有些魔怔了,从小到大,从未有过一个人在他心里留下这样的映象,让他时时刻刻想着,没有恐惧没有目的,只是想着,好奇她的一切事情。

    一阵秋风过了,透过半开的窗子吹了进来,让和衣躺在床上的康亭打了一个寒颤,不由得,康亭又想起了那抹单薄的身影,秋意正浓,林子里想必愈发寒凉了。

    想到这里,康亭如撒癔症一般,翻身从床榻上面起来,脚腕被扭伤的地方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只要不太用力,正常走路已然没有问题。从衣柜里随便翻出一件秋裳为自己披上,康亭揣着攒下的几块碎银子,转身出了家门。

    到了街上,康亭脚步不停,直奔老槐树东那家裁缝铺子里去了,这家裁缝铺子是十里八街口碑最好的,不仅用的料子时兴好看,且针线细致,就是费用稍高了些,除却婚娶这类大事所用的喜服,很少有寻常百姓的常衣到这里来做。康亭进了那裁缝铺子,在铺子里面选了良久,定了块腊梅红的料子,留下银子,吩咐那家最手巧的裁缝,做一件芳华少女穿的斗篷。

    转身出了裁缝铺子之后,康亭本欲往家中返回,脑海里忽然念想起了些事情,便叫了个赶车的车夫,往城郊的一个方向去了,康亭记得那里有个不大的村子,小时候有一次随父亲推着车子走街串巷,到城郊村去卖集市剩下的蔬菜时,还曾去过那个村子。幼时太小的记忆有些不大清楚了,康亭只记得自己走不动了,被父亲推在车上,余下的除了一串沾着自己口水的糖葫芦,就剩下一个瘦弱的小孩儿,似乎也叫“卿卿”。

    到了那个村子,康亭对这里的景象已经全然没有了记忆,再大一点上了学堂,便没有时间跟着爹爹卖菜,也没有机会来过这里了。

    沿路走了一段,康亭发现似乎原本村子的位置只剩下一间间破旧的草房和断墙,后来人盖房选的地方,大多都集中在了这个老村子靠西的方向。

    或许这村子离城里远,平日里生人来往较少,康亭走了片刻,旧茅屋里出来一个端着水瓢的老人,看见康亭,招呼道:“谁家的娃娃,可是来寻人的?”

    康亭停住,过去朝那老人拱手行了了礼,见对方白发苍苍,便开口道:“爷爷好,我是从别的村子里来的,确实想寻人。”

    “寻谁啊?”老人似乎有些耳背了,侧着耳朵大声道:“我年纪大了,这个村子里老的少的都认识,你说说,你是来寻谁的?我给你指指路。”

    康亭一喜,可张张口,心底一片茫然,试探着问道:“这里,可是有位叫安卿的姑娘,年岁算下该和我差不多大。”

    “安卿?”老人眉头一簇,皱出几道深深的褶子,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道:“娃娃可是记错了?这村子里叫青青的是有一个,不过才七八岁,同你一般大的倒是没有。”

    康亭有些失落,点点头应了一声,“那,谢过老爷爷了。”

    既然没有,康亭也便没有再寻下去的心了,毕竟自己不过鬼使神差,到底在找寻什么,他也不知道。

    谢过老人家,转回身走了几步,康亭似是心中还隐隐有些放不下,便又回头问道:“老爷爷,我记得约有十二三年前,这里是有个叫安卿的姑娘,她又瘦又小,眼睛却很漂亮,一直望着我的糖葫芦。”

    隔了段距离,老人家耳朵似乎听不真切,康亭的话听了七七八八,依稀听到“十三年前”“眼睛”一词,便又皱起眉头,十分惋惜的道:“十三年前?造孽啊!”

    康亭不明所以,又返回去问道:“什么造孽?”

    似是提到了什么紧要的事情,那本来和蔼可亲的老人忽然拉起了康亭的手,压低声音神秘的问道:“是不是她回来了?回来报仇来了?”

    康亭满心疑惑,“什么意思?”

    那老人朝着康亭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干枯苍老的手一使力,拉着康亭朝着自己破旧的茅屋里去了。康亭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可以察觉的出来老人并无恶意,也就顺从着进了黑洞洞的屋内。

    原本房门开着,老旧的房间里还能透进一丝光亮,老人进门之后哐当一关,整个屋里便黑压压的,分不清白天黑夜。

    破旧的桌角上,一盏油灯幽幽燃起,老人给康亭拉了把吱呀乱响的凳子,自己寻了个木墩坐下,叹一口气,便惋惜道:“我老头子虽然老了,耳朵不好使,但是记性却是一顶一的,若是说这村子里有没有同你一般岁数的,叫安卿的姑娘,那便也是有的,只可惜,她人已经不在了。”

    康亭心头一紧,赶忙问道:“她,她……”张口了,发现自己笨嘴拙舌,不知该从何问起。

    老人哀叹一声,摇摇头道:“那是个命苦的娃娃。”

    康亭不语,静静的听着,唯恐自己一句话说错了,便会将老人的记忆打散。

    “那女娃娃的爹爹是个酸秀才,念了几本书,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家里人省吃俭用供他到城里拜老师,他却色迷心窍,把钱都败到了妓院里,那时他那媳妇刚生了个小子,整日里哭哭啼啼,老爹娘气的一病不起,这还不算,那安秀才还悄悄卖了家里的房屋田地,要拿到妓院里给妓女赎身,当年要不是有四周邻里借给那一家子几件破草房,怕是就要流落街头了。”

    康亭听着,也簇起眉头,“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老人年岁大了,看的到底通透些,无奈道:“这世上是有错的人,可不全然都是错的人呀!那安秀才拿着钱,并没有将妓女赎出来,那妓女没能等到赎身就重病咽了气,安秀才花了钱财,抱着他和妓女的女儿回了家,那女娃娃生的不似我们村里人,又白净又乖巧,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漂亮极了。”

    边说着,那老人家的语气慢慢变的沧桑起来,仿佛历经世事,已然看淡人间。

    “后来,安秀才回到家中,走到哪里,家里人和街坊邻居都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一开始那安秀才任人指责也不言语,后来便有些失心疯了,一日家里人没看住,摔到井里淹死了,后来就剩了女娃娃,和秀才的媳妇孩子在一起过。”

卿卿:七

    幼小的安卿后来的日子过的怎么样,不用康亭多做思考,也能猜度的出来。当时必然所有的人 ,都同情安秀才的妻子孩子,对于安卿这样来路不正的人,总会多几分议论和嫌弃,安卿活着本身,就是那安秀才和妓女苟且的证明,更枉论安秀才的妻子有着人之常情,必然恨极了那妓女和丈夫,更莫说对安卿好了。

    那老人讲述到安卿在这村子里生活的时候,并没有说太多话,只低头摩挲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连连说了几声“苦”。

    手掌一道一道的纹路,代表了老人坎坷艰难的一生,人到暮年,对于以后似乎并不再有多大的期盼,一低头一阖眼,尽是往昔经历的种种。

    “这村子离山近,翻过山那头,就是大到没边的漫山林,那些年世道不太平,不知怎的,村子里就闹了妖,老头子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就是在那次闹妖的时候死了的。”

    说着,老人抬眼看了看已经破旧黑暗的房间,“当时这房子还是新翻盖的,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儿子儿媳将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就我那小孙子淘气些,总爱往屋里搬弄些和好的泥巴。”

    讲到自己疼爱的小孙子,老人低下头嘿嘿一笑,用手背悄悄抹了抹眼泪,又叹了一口气。

    “如今剩下我老头子,就有些不中用了,就是将屋里收拾干净,这屋还是越来越暗,就像老头子的命一样,亮堂不了几天喽~”

    康亭听着,心有不忍,安慰道:“不会的,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说完了,康亭细细琢磨自己常对老人们说的这句吉祥话,如今品来,竟觉得没有多少欢喜滋味。

    老人也觉察出来,呵呵一笑道:“看这世道上,像我老头子这样的是瞎活着,还要长命百岁,不该死的求天求地,也逃不过。”

    康亭听了,眼神一暗,“安卿她……”

    “那女娃娃啊?”老人伸出右手,张开五个手指,“也就是五六岁的模样,那时村子里来了个跛脚道士,说是有了不再闹妖的办法。”

    “什么办法?”康亭不由得屏住呼吸,觉得心头有些急了。

    老人并没有即刻回应康亭的话,似在心头缓了一瞬,才道:“寻个年岁小的娃娃,装到瓦罐里烧死,抬到山上祭了山妖。”

    “祭山妖!”康亭从凳子上跳起来,“你们将她祭了山妖?”

    老人闭上眼睛,又抹了一把眼泪,“我当年刚没了儿子孙子,恨那山妖恨到了骨头里,若不是村里人拦着,恨不能即刻上山找它拼了命!可我孤身一人豁的出去,村子里还有妻子孩子的人豁不出去啊!我心里怕那山妖,他们更怕啊!”

    康亭有些颓废的坐回凳子上,忽然感觉心底有些悲哀,“她当时那么小,她也怕呀。”

    “后来,村子里的人,联合附近几个闹妖的村子一商量,决定还是用一用那道士的办法,毕竟代价,不算是很大。”

    康亭攥起拳头,有些不忍再听下去,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那时四里八乡的孩子,哪一个不是家里的宝贝,就算是有些瘸有些傻的,人们也不愿意交出来,后来不知是谁提议,他们便想起了,那已经死了的安秀才和妓女的小杂种来。”

    说着,老人话语顿了片刻,眼神中有些不忍。

    “后来,人们把那女娃娃抓起来,任她哭喊求救,还是将她捆起来装进了个大瓦罐里,用牛车将她拉到了山里搭好的祭台上,摆好柴火,点起了火。”

    康亭听到这里,声音忍不住颤抖,“那,她的眼睛呢?”

    老人垂下头,用苍老的手将脑袋抱住,低声道:“挖了,人们见那女娃娃哭喊的凄厉,便怕她以后变成厉鬼回来报仇,就有人动手挖了她的眼睛,让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康亭想想那个孤零零的单薄身影,闭上眼睛强使自己的眼泪不落下来,“人们好狠的心。”

    这句话说出来,并不是康亭指责旁人,而是这件事情讲说到这里,康亭记忆里淡去的一些画面,也隐隐出现在脑海里。

    记忆里他依旧坐在父亲买菜的木轮车上,听闻似乎哪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四里八乡的人都跑去看了,康亭只记得他个子小小的,眼前的大人一层又一层,多的看不到尽头,而他手里拿着一串还没有沾上口水的糖葫芦,只是忘了是要送给谁。

    懵懵懂懂中,康亭坐在父亲的板车上挤在人群里,攥着手里的糖葫芦,人们说话的音量似乎故意压的很低,然后隔了老远,康亭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极其绝望的哭喊,那声音像是将人投进了刀山火海,不仅仅是疼痛刻骨,而是满心里对这世间无尽的绝望。

    听着那仿佛撕裂了胸膛的哭喊,康亭手中的糖葫芦一时没有握紧,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康亭难过极了,呜呜的哭了起来,父亲以为他心疼糖葫芦,捡起来吹干净再递给他,康亭仍旧觉得心里空空的,难过的想哭。

    处在狭小黑暗的房间里,油灯小小的火苗仿佛慢慢的不存在了,康亭觉得四周围黑洞洞的,仿佛此时此刻他已然身处在了那窄小黑暗的瓦罐里,心头的痛楚如一阵阵炙热的业火,周遭空气越来越闷,压的他近乎喘不过起来,简直想要撕破嗓子哭喊几声。

    再也忍受不住了,康亭猛然站起身来,打开破旧的木门就要出去,门开了一道缝隙,刚刚触碰到外面的阳光,身后苍老的声音起了,一下子唤住了康亭的脚步。

    “小伙子,我不知道你是她什么人,但是老头子这些年总有直觉,那女娃娃一定会回来的,人们当初的所做作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康亭回头望了望那老人,心头哽了许多东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揭露了以前的事实,无关于他,却让他难以面对,只能逃似得跑离了那老人的院子。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直到康亭觉得扭伤的脚渐渐疼的难以迈步,才慢慢停了下来,落在身上的阳光让康亭的思绪渐渐挣扎回现实,伸出手看看已经掐破的掌心,再环顾了四下里陌生的坏境,康亭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靠在路边的一颗落了叶子的柳树旁,等着路上有没有往来的车辆。

    天入了夜的时候,康亭才回了卞安城里,路过那槐树旁的裁缝铺时,康亭又进去给了那掌柜的几钱银子,要他将工期赶紧一些,那裁缝铺的掌柜是个敞亮人,告诉康亭料子已经裁好了,收了钱夜里赶一赶活儿,第二天下午便能做好。

    康亭谢过那掌柜的,才一瘸一拐的回了家。

    第二天,康亭依着时间去了裁缝铺子,那件腊梅红的斗篷已经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了柜台最显眼的位置,康亭取了衣服,又花钱去东街雇了辆代脚的马车,便朝着漫山林的方向去了。

    到了漫山林外,康亭让那赶车的车夫等在原地,声称前些日子在林子里丢了东西,去找一找便回,然后独自抱着包袱,一步一步进了漫山林里,直到夜色渐渐擦了黑,才从林中出来,坐着马车回到卞安。

    而夜色席卷下的漫山林里,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整整齐齐的摆放了一件腊梅色的斗篷,斗篷一旁的油纸里,包着一串剔透晶莹的糖葫芦。风声渐渐近了,在幽幽夜色中,一盏鲜红的灯笼由远及近慢慢飘来,到了石头前停住,静静的立了良久。

    卞安城里,树上渐渐落光了叶子,一夜秋风过后,地上留下满满一层白霜,康亭的伤口早已经好了彻底,本打算回到镖局复工的时候,镖局掌柜的却满心歉意的来,给康亭结了当月的工钱。康亭看着桌上多给出的几两银子,知晓掌柜的是什么意思,也能明白他的难处,诺大的金秋镖局上上下下养活着百十口人,能发展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为他一个伙计和官府过不去,断了生意的路子,那么到时日子难过的,便不止他康亭一个人了。

    康亭本也是个热血的性子,最看不惯这世上不公的事情,然而如今落到自己头上,此时此刻他竟觉得无所无谓,眼下只满脑满心里,想的不过漫山林里一个安卿。

    若是日子总这样浑浑噩噩,过着也算过着,可这世上良善的人一味忍让,并不能得来恶人的体谅,就在康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家里发呆的时候,一群凶神恶煞的衙差突然闯进了康亭的家里,说是要捉拿,漫山林里挖眼杀人的罪犯!

    报案的人是知府小舅子手下的一个走狗,说是据他查证,几个板材商人死亡的那夜,康亭也押送货物经过漫山林,而后来死的那两人,知府小舅子说是他派人去向康亭学习武艺的,结果人却死在了漫山林。单凭这些还不算,那前阵子赶车送康亭去漫山林的车夫,也指认康亭无故进人漫山林,说是去寻东西,结果去时背着包袱,归来却两手空空,知府大人一听便断定,康亭十有**,就是去丢弃杀人凶器的。

卿卿:八

    突如其来的罪责,让康亭无以辩驳,只觉得就算是跟着衙差走,到了知府大人的面前,也没有人愿意听他辩解一言。此时此刻,康亭才明白平日里细致谨慎的小吴,为何前些日子一提起知府大人的小舅子,就让他加倍小心,如今看来,他就此跟着衙差进了大牢,怕是这辈子再出来,就难如登天了。

    看了看前来抓他的衙差,康亭并没有哭天喊地的叫冤枉,如今他到底冤不冤枉,怕是没有人比那知府一家子更清楚了。

    前来捉拿康亭的人足足有七八个,每一个都凶神恶煞的如同刚刚解了绳索的疯狗,在康亭父母哭天喊地的叫嚷声中,连踢带拽,将康亭拉去了卞安城里最不见天日的大牢。

    知府大人不过应着小舅子的恳求,拔掉康亭这颗碍眼的刺,也好拉一个替死鬼,为自己多日未破的挖眼杀人案向朝廷做个了结,所以审案的过程,不过是将康亭那些林林总总闻所未闻的“罪状”列举一番,从未给康亭这个“凶手”,任何可以辩解的机会。

    康亭知晓,若他犯的不过寻常打架伤人的法,家里花些钱也可了事,可如今,就算是家底在知府老爷面前倒光,家中二老在府衙大门前磕头到头破血流,也未必能挽回当下的局面。

    坐在潮湿的茅草堆上,康亭望着昏昏暗暗昼夜不分的牢房,脑海里忽然想着,是不是当年她被捆绑着塞进瓦罐的时候,比如今的他还要无助茫然,还要绝望一千倍一万倍。

    必然是的吧,康亭垂下脑袋,有些乱了的头发遮住脸庞,愈发让自己隐在黑暗里,不让眼泪落下,隐隐之中脑海里那些淡忘的撕心裂肺的哭喊,一波一波在耳畔响起,让康亭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像是被人用刀子铁锤狠狠敲打,疼的他瑟瑟发抖,想要倍加怜爱的拥住什么。

    牢房外好像下了一场连绵的秋雨,康亭看不到,只察觉到本就寒凉的牢房当中愈发阴冷,而杂乱肮脏的牢房一角,滴滴答答漏下来的水,已经在地上堆成了一滩,逐步侵占蔓延到这间牢房当中,所有干燥的,可以容身的地方。

    牢房里当值的狱卒在一个时辰之前已经换过一批,后来的一批中,有个人四十来岁瘦弱男人认得康亭父亲,因收了康亭父亲的钱财,便也趁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照顾康亭一些,虽救不得康亭出牢狱,塞个馒头递件旧袄的事情,还是可以做到的。

    康亭坐在牢房一角,见四下里人少了,便朝那瘦弱男人打了个招呼,问了下时辰,心中盘算着自己的事情。

    待估摸着又过了约一个时辰的时间,康亭站起身来,朝着牢房外巡视的狱卒喊道:“找你们管事的来,我有话说!”

    其中一个巡视的狱卒见多了康亭这样喊冤的罪犯,便拿着鞭子想要过去教训一顿,未及他走近,康亭便道:“这件事情有关你家知府大人的仕途,耽搁了,你担待的起吗!”康亭冷着一张脸喝道,态度不卑不亢,一时竟震慑的那狱卒犹犹豫豫,没敢上前,最后骂骂咧咧说道了几句,还是朝着牢房外禀告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康亭便被人捆绑着,用长长的绳子拴在一辆驴车的后面,赶去了漫山林的方向。

    此去漫山林,康亭并非是要将安卿杀人的事实供出来,好洗脱自己的罪名,而是自己做实了自己的罪名,同那昏庸愚蠢的知府大人说,他这件天大的杀人案,若只有那赶车的车夫做证人便潦草定罪,那么上级细细查看时,必定能从中查出疑点,一个连凶器下落都不明了的案子,必然不算完整,既然怀疑他那次拿着包袱去漫山林是为了丢弃凶器,那么凶器的地点只有他知晓,于是康亭便要求,前去漫山林,亲自找出凶器。

    高高在上的卞安城知府大人听了康亭的话,斟酌一番,瞧着康亭竟然对于杀人的罪名供认不讳,便想着康亭无权无势,派人好好跟着,必然翻不出什么花浪来,若是歪打正着,被他留在漫山林的包袱里果真就是凶器,那可谓是他官途生涯中的大功一件,高升之日不会太远,所以大袖一挥,派了几个衙差看押着康亭,前往了漫山林。

    康亭脚步踉踉跄跄的跟在驴车后面,从卞安城到漫山林的距离不算近,康亭脚下的步子迈的飞快,跌跌撞撞间膝盖已经磕的红肿,冒出了丝丝鲜血,就算是他想停下来休息,前方拉着车子朝前跑的驴子,也未曾允许他休息片刻。

    一阵秋风吹来,寒气仿佛已经能钻进骨子里,康亭不住的往前跑着,头晕眼花中,抬眼看看不远处黑压压的林子,心里竟一下子仿佛有了终点,想要哈哈大笑几声。

    比起被糊里糊涂的斩了脑袋,或者在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过上一年又一年,然后日渐虚弱重病而死,康亭更情愿在自己临死之前,能看一眼思念的人,就算见不到,那么让他死在漫山林,也比在任何地方要好。

    康亭望着秋雨过后,西方渐渐落下的太阳,想着他已经盘算好了时间啊 ,都说鬼魂畏惧阳光,眼下只要安卿愿意,他们便能见上一面。想到这里,康亭仰着头,呵呵的笑了,赶着驴车的衙差回头看看康亭的模样,以为他是疯了,便觉得正是康亭这疯子让他们辛辛苦苦跑去那阴森森的林子,不由得火气更大了几分,隔了老远朝着康亭淬了一口唾沫,然后手中的皮鞭朝着驴子的屁股狠狠一抽,驴子吃痛,嘶叫一声,加快了步子朝着前方跑去。

    进了漫山林,本来已经有些发暗的天,更是被头顶密密麻麻的树叶遮断了所有的光线。月亮还未升上来,此时此刻的漫山林,竟是比夜半三更更加黑暗几分。

    赶驴车的人进了漫山林,便没有像方才那样同随行的人大声说笑了,一个个警惕的盯着四周,踹打着康亭,让他朝着扔“凶器”的地方前去。

    康亭在一处拐弯的地方停了下来,胡乱指着荒草丛生的山林里面道:“我将凶器,扔在了林子深处。”

    那几个看押的衙差看着黑压压不见尽头的山林,互相看看彼此,一时间犹犹豫豫,谁都不敢上前,胆怯的模样,与方才凶神恶煞的姿态,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康亭冷笑一声道:“你们要是不敢进去,我自己去拿。”

    其中一个胆大的衙差,用手中抽打驴子的鞭子狠狠的抽打了康亭一下,呵斥道:“少,少耍花样,前面带路,快点!”

    康亭背上受了鞭子,身体颤了一下,涌起一阵火辣辣的疼,咬牙未曾发出痛声,迈步朝着林子里面去了。

    静悄悄的,四周蛇虫鸟兽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似乎都诡异的异于寻常音调,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了片刻,衙差们见康亭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便停止了向前,其中一个一把拉住康亭的衣领,怒骂道:“小子,你是不是在耍我们!”

    康亭呵呵一笑,“不敢走了么?”

    那衙差听了康亭的挑衅,气的端起拳头就要打,刚刚举起还未落下,便听得四周围隐隐的,像是有人的哭声传来,那声音悠悠荡荡,似乎飘在空中远在天边,又随着一阵风起,就在耳际。

    几个衙差不由得纷纷想起关于这林子里的,多如星斗的诡异传闻,一个个腿肚颤颤便想着往外逃去。

    康亭看准机会,趁着众人分神之际,身上捆绑着绳子,猛然朝着林子深处跑了几步。衙差们知晓丢了康亭是大罪,便想着赶紧将他抓回来,刚动一步,却见康亭哈哈的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诡异的林子里一声声回荡,周遭隐隐的哭声,都被他盖了下去。

    康亭仰面大笑,直到眼底冒了泪花,望着那些仗势欺人的走狗,想想这世上那些只手便遮住了许多人一生的人,怒吼道:“我就算是被恶鬼索了命,也不会死在你们手中!”说罢了,康亭心头决绝,漫无目的,朝着深不见尽头的林子里去了。

    眼前不知是被黑暗还是眼泪迷蒙着,什么都看不到,耳旁也只剩下了呼呼的风声,已经磕到红肿不堪的双腿鲜血淋漓渐渐麻木,康亭不知自己走到了那里,在朝着什么方向,只觉得越来越疲乏不堪,不知被什么东西一拌,踉跄跌倒的时候,康亭仿佛听到了耳畔野兽贪婪嘶吼的声音,在慢慢靠近。

    圆盘似得月亮慢慢升上了天空,皎白的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了深深浅浅的一滩,林中的黑暗渐渐褪了几分浓意,地上泛起晶莹,结出大片的霜白。

    一个人蜷缩在地上,意识昏沉,寒冷和痛苦席卷着身体,仿佛下一刻,苍穹之中那颗属于他的星斗,便会摇摇坠下落入深海,一个生命到了尽头,脆弱且悲哀。

卿卿:九

    滴答,滴答……

    落水的声音传进耳朵里,让康亭恍惚觉得,他好像又被抓回了那个漏水的监牢当中,将如大多锁在卞安牢狱里的人一样,装着不甘和愤恨等待着死亡的那一天。

    猛然睁开眼睛,康亭忍着疼痛坐起身来,本以为入目还是牢中那几盏昏黄的灯,却发现四周围,是一片萤萤如雪的光,那光像是沾了月色的皎白,自一条条粗壮的藤蔓当中散发出来,照亮周围的景象。

    怔怔的,康亭朝四下里看了看,青砖砌成的房间空旷寂静,墙上用极其鲜明的颜料,描绘着不知哪个朝代的场景,带着荧光的藤蔓自裂开的墙缝中挣扎出来蔓延滋长,侵占了这里的大半儿空间。

    这有些梦幻的场景,让康亭觉得不像是被抓回了牢中,倒像是已经在夜里满身伤痕受冻而死,如今离了阳世,到了阴间而已。只是传言都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康亭却觉得动弹一下,一双腿疼的像是被人拿着锤子敲打。

    随着起身的动作,康亭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滑落而下,低头一看,却见一件腊梅红的披风盖在了他的身上,随着起身的动作,那披风轻轻滑落,垂到了他的腰间。

    康亭捧起披风,一时激动的难以言表,稍稍动作却险些从躺身的地方滑落下来。康亭小心站稳,借着藤蔓的光芒凝神一看,猛然后退一步,却发现他躺身的地方,竟是一个精工雕琢的棺盖,四周还镶嵌着几个黄绿带彩的宝石。

    盯着面前的棺盖看了片刻,康亭一颗心噗通乱跳一阵,又慢慢缓下神来,不得不再一次细细的看了看自己所处的地方。乍看第一眼的时候,除了这怪异的藤蔓,康亭只觉得格外清冷,静的有些怪异,如今再看,发现这地方不见窗子,屋顶也比寻常房舍矮上一些,而康亭方才站立的身后,一口掀了盖子的棺材静静放在那里,似乎那棺材里面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出来,尖尖的指甲不停的抓挠着棺材的木板,显得格外瘆人。

    饶是康亭胆子不小,如今猛然进了这般诡异的场景,后心也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

    稍过一瞬,康亭壮起胆子,抽出自己靴子里的匕首,慢慢挪动步子,朝着那棺材走了过去,到了棺材前定睛一看,康亭才发现那棺材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张牙舞爪的僵尸鬼怪,而是一只巴掌大小的松鼠,似乎落进去便再难沿着光滑的棺壁上来,只能在里面焦急的来回抓挠。

    康亭长舒了一口气,用刀背拍了拍小松鼠的头,见那小家伙开始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呲着牙做凶恶状,才伸手将它一把拎出放在了地上。

    那松鼠受了惊,也分不清康亭是好是坏,一溜烟朝着一处钻了过去,康亭顺着那松鼠离开的方向,才看清一团发光的枝蔓背后,隐着个通往外处的洞口。

    康亭看着洞口,原本迈了几步,打算赶快出了这不知哪代古人的墓室,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的披风,便又停了下来,心头渐渐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欣喜。康亭觉得,这披风他当初分明不是放在了这里,如今完好无损盖在他身上,就证明有人将它收了起来。而他昨夜里受了伤,又被捆绑着,就算是没有被恶鬼索了命,也会被林子里的野兽吞食,如今他也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分明证明,是这披风的主人,他日思夜想的安卿救了他,若他此时走了,万一她回来找不到他,两个人就此错过怎么办?

    更何况,如今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就算是离开卞安,去了别的地方,做个逃犯战战兢兢苟且偷生一辈子,又是何其痛苦。

    心下一定,康亭将手中的披风好好收在怀中,刚打算寻个地方坐着等待片刻,一转身,却见一盏熄灭了的鲜红灯笼挂在枝蔓上,一道纤瘦的身影立在灯笼下,静静的抬头望着。

    “卿,安卿。”

    康亭一喜,忙唤了一声。

    安卿神色依旧,目光从灯笼上面收回,走近棺材,望着里面细微的抓痕,有些意外道:“你怎么不走?”

    康亭低下头,“我,我无路可走了,而且,而且我想再见一见你。”

    “见我做什么?你不怕,我剜了你的眼睛?”

    一阵凉风忽然近了,腥红的指甲轻轻划过康亭的面庞,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刀锋蜿蜒蠕动过皮肤,仿佛稍一用力,便会将康亭的面皮切开,剜出眼睛甚至五脏六腑,放在那盏焰火鲜红的灯笼里。

    康亭深呼一口气,伸手将抚在面庞之上冰冷的手握在掌心,凝视着面前那双有些空洞的眼睛道:“为你照了路,也比死在那些人手中强。”

    手心一空,康亭发现安卿已经站在了几步之外,似是想要岔开话题,朝着康亭道:“你若不愿意走,可以在这里养伤。”

    康亭点点头,心下欣喜,赶紧应道:“好。”罢了,又感激道:“谢谢你救了我。”

    安卿不语,转身欲出去,康亭心有所愧,沉沉道:“当年,当年我年幼无知,不知道那是你,对不起。”

    安卿身形僵了一瞬,思绪似乎陷入了多年以前,掌心悠悠托起两团鲜红的火焰,衬着本就嫣红的唇,更加妖冶神秘。

    “就算你知道是我,又能怎么样呢?如今你不也被逼得走投无路么?”

    康亭握在身侧,原本为自己鼓气的手慢慢松来,叹息道:“我确实无能。”

    “或许当年杀我的人当中,许多也并不认得我,我也并不认得他们,那些人心中对我有愧,不敢看我的眼睛,便生生将它挖了下来。”说着,安卿将手中燃烧的两团火焰收起,仰头望着挂在藤蔓之上鲜红的灯笼,苍凉道:“杀我的人太多了,除了挖眼睛的几个,余下的我并不能全部记清他们的样子,我只记得他们蛮横又懦弱,他们贪婪又自私,他们轻易就判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余下的,我的记忆里便只剩下没有尽头的黑暗和疼痛了,我什么都看不到,痛极了想要呼喊,却又不知该喊谁。”

    漠然的音调像是在陈述一段别人的故事,安卿的思绪却仿佛陷入了痛苦里难以自拔,一个人立在那里静了良久,才沙哑道:“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那些人的眼睛,也可以为我将路照亮,我也可以看到他们恐惧害怕无助的样子,他们哭着向我求饶,就像我当年,撕扯着自己的胸膛求他们一样!”

    康亭觉得心痛不已,再不管不顾什么礼仪伦常,快步过去将安卿拥在怀里,只觉得满身冰凉,“人都说鬼怪可以摄人魂魄,我从后来见你的第一眼起,确实对你念念不忘,你虽是鬼魂杀人夺命,我却觉得你比活在世上的许多人纯净百倍。卿卿,若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做你的眼睛。”

    安卿呵呵一笑,有些无奈,背过身去不再看康亭。

    “你还是走吧,我虽杀了很多人,却知晓这世上有的人不该杀。”

    “我……”康亭犹豫一瞬,看看自己手中的斗篷,支支吾吾道:“我腿受了伤,怕是一时走不了。”

    话音刚落,墓室门口传来一阵窸窣声音,然后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钻进来,似乎是方才的松鼠迷了路,又转了回来,圆溜溜的眼睛看到安卿的时候还没有反应,目光扫到康亭之后吓的尖叫一声,跳起来窜了一下,飞快的逃了出去。

    “留在这里吧。”

    耳畔的声音似乎柔了几分,康亭惊喜道:“真的?”

    安卿沉默,康亭又道:“我,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用麻烦你的。”而后,康亭不好意思道:“那,那我住在这里,你住哪里?是不是我占了你的屋子?”

    “这不是我的墓室。”

    “啊?”

    “这世上,只有生前享有功名利禄的人,才会修建自己的陵墓,好妄想死后也可以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确实是。”康亭点头认同,这世间寻常百姓安然活过自己一生便已经满足,哪里还有金钱或者精力,去畅想身后的事情。“那这墓室的主人呢?”

    “扔了。”

    “啊?”康亭这一声,音调分明拔高了八度。

    “这人生前已经享受了人间的优越,哪里有什么咽不下气的,想来魂魄已经入了轮回,剩下的不过枯骨一堆,扔了也便扔了,没什么用的。”

    康亭想来也是,看看眼前花费不菲的墓室,倒是觉得白白便宜了他这个“后来人”。

    回过头,康亭看见那盏鲜红的灯笼已经缓缓落下,回到安卿手中,两簇幽幽燃动的火焰重新点燃。

    “你,要走了么?”

    “我入不了轮回,飘荡在这世上,不能离尸身太远。”

    康亭目光怜惜,将手中的斗篷展开,过去披在安卿身上,轻声道:“夜里凉,你披上些。”

    安卿眼波动了一瞬,没有开口,掌着一盏鲜花红的灯笼,慢慢去向了远方。

卿卿:十

    康亭发现,他如今所住的墓室,原本在一座山的斜坡上面,这斜坡经岁月演变有些改了容貌,导致雨季里充足的雨水从这边山坡流过,久而久之,便将这斜坡冲刷的露出了山体里的土壤,埋在这里的墓穴,也被冲了出了一角。

    这森林里草木丛生,如今正值深秋,阳坡处的草已经被晒的干枯,康亭出去抱了些松软的放回墓室里,想着虽然墓室的主人不在了,可那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他鸠占鹊巢已是不好,再睡在人家的棺材板上,更是对死者的不敬。

    来来回回几趟,康亭终于将那墓室打扫的干干净净,像了个住人的地方,只除了挪到墙角的那具棺材还有些碍眼,其他的整整齐齐,映照着墓中藤蔓萤萤的光,倒也显得格外漂亮。

    康亭出去之后并没有走多远,知晓这林子又深又密,其中必然藏了许多凶猛的野兽,而他腿脚有伤,便只采了一捧颜色花哨的野果回去,虽然眼下有些食不果腹的感觉,但康亭想想能见到心爱的人,便觉得心头不胜欢喜。

    回到墓室,康亭发现地上躺着一只体型肥硕的野鸡,像是被人刚刚拧了脖子,鲜血还在顺着嘴巴往外流淌。康亭四下里看了看,不见安卿的身影,轻轻唤了几声,也只他的声音在墓室里回荡了几圈,并不见回应。

    康亭拿起那只野鸡来,呵呵笑了两声,觉得定是眼下阳光太烈,她有些害怕不愿意出来,想着到了晚上,安卿必然是会回来看他的。

    一直盼着到了夜里,就在康亭像一个新婚的妇人望穿秋水的时候,他盼望的安卿终是来了,这一次带给康亭的,是几个满是芝麻的烧饼,康亭高高兴兴接过一个咬了一大口,一抬眼却见安卿挂在藤蔓上的灯笼,似乎比昨天更亮了一些。

    看看自己手中的烧饼,康亭觉得喉中一涩,望着安卿道:“卿卿,你是不是,又杀人了?”

    安卿摆弄着灯笼的手一停,朝着康亭冷笑一声,“是啊!怎么,你嫌弃这烧饼?”

    康亭摇摇头,将手中的烧饼又咬了一口,“我信你,我知晓你杀的人,都是凶神恶煞丧尽天良之辈。”

    安卿继续摆弄着灯笼,眼神空洞,怔怔望着里面两簇燃动的火焰道:“我受尽这世上最痛的苦,你也没有资格劝我良善。”

    康亭垂下脑袋,哀声道:“对不起。”

    一句轻若鸿毛的道歉说出,墓室里却是寂静一片,良久,康亭抬头望过去,见墓室中已经空空如也,只枝蔓上一盏纸糊的灯笼,在荧光照映之下,透出惨惨淡淡的光来。

    躺在干草堆上一夜无眠,墓室里的温度,比之外面白霜四气的天,不知暖了多少,康亭翻来覆去想了许多事情,当初若不是安卿,他早已经死在了那两个杀手的乱刀之下,她手下留情没有杀他,他难不成还要劝她放下屠刀?这世上最该放下屠刀的,不应该是卞安知府那些人么?

    隔天,康亭觉得自己的腿好了许多,便拿着匕首出去,折了树枝欲做些简单的生活用具,看见一丛多色的秋菊时,还特意采了回去,想着给安卿看看。如今凡是他能做的,能找到的东西,康亭都留心备了两份,细想着今后两个人作伴,怎么能只顾他自己。

    可当康亭满心热情准备好了一切之后,安卿却再没有出现过了,夜里康亭立在墓洞门口,望着黑压压不见尽头的林子,一片茫然。之前的时候,康亭知晓安卿在漫山林,如今身处其中,他却不知晓她到底在哪里。

    据康亭多方打听的故事里,幼小的安卿被人们捆在瓦罐里烧死之后,该是为了供奉山妖,将瓦罐抬进了山林之中,可到底埋在哪里,康亭细细打听寻找,却始终没能问出结果。如此沉痛的问题,康亭一直难以开口询问她,到如今茫然失措,竟也还是不敢去想。

    日复一日,时光流水,一场寒意凛冽的冬雨到了,白天里还是连绵不断的雨滴,到了傍晚,天空开始飘起了细沙般的雪砾。康亭听着外面雪沙打在枯叶上发出的毫无规律的声音,看看种在棺材里的,那朵杂色的菊花已经开败,颓成一团缩在土壤中。

    墓室里,柴火的光亮将壁画照映的忽命忽暗,那棵带着荧光的藤蔓,似乎有些畏惧炙热的火光,竟比平日里缩小了不少。

    康亭躺在自己整理好的干草堆上,望着壁画上热闹成婚的一对男女愣愣出神,不知不觉中,那壁画在火光的摆动中慢慢活了过来,身着喜服身配红花的新郎官变成了他,而那新娘盖头掀开,变成了一个长相妖媚的女子。

    那女子朝着康亭勾魂一笑,移着步子款款走来,一股沁人心魄的香气若有若无,钻进了康亭的鼻息神识之间。

    康亭头脑开始昏沉,觉得身体有种难以言说的燥热,睁开眼睛细细一看,见那媚态十足的新娘子已经近了他的身边,不停的扭动着自己丰腴的身体,有意无意的触碰,让康亭觉得那处的皮肤由内而外的灼烧了起来。

    踉跄一步跌倒,康亭用力摇了摇头,努力克制自己,眼前却还是有些朦胧不清,唯一的景象,便是那红衣的新娘已经褪下了衣衫,裸露着诱人的饱满,跨坐在他的腰间,伸出一双宛若游蛇的手,轻轻探进了他的衣衫。

    燃着的柴火不知烧到了什么,发出“啪”的一声响动,康亭意乱情迷之间,顺着裤腿摸进自己的靴子里,抽出匕首,极快的刺进了那新娘的胸膛里。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康亭觉得身上一轻,便立刻以极快的速度退到一旁,牙齿做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鲜血顺着唇角蜿蜒而下,康亭才逐渐清醒了过来。

    墓室里面空空如也,方才的红衣新娘已经不见踪影,康亭小心翼翼到那壁画前看去,却见墙面上是一副五谷丰登的景象,哪里有什么成婚的新娘。

    一股焦糊的味道传进鼻腔里,康亭猛然想起,自己之前烤的一条巴掌大小的鱼还在火上,时间一久,怕是已经焦成了黑炭。

    赶紧转身,康亭看向火堆,却见一双纤弱白皙的手自火苗之上直接将鱼取下,拿在手里看了片刻,轻笑一声丢在了火里,那本已经烤干的鱼儿遇了火,腾的一下着了起来,同火堆化成了一团。

    康亭看向来人,高兴的一颗心简直要蹦起来,本想即刻跑到喜欢的人身边,却觉得胸膛处凉意袭来,一低头,却见自己的衣衫前襟大开,加上方才皮肤的燥热未曾褪去,显得红痕犹在暧昧一片。

    脸色一红,康亭拢好衣衫赶紧解释道:“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

    安卿踱到棺材前,看着土中那棵枯萎的花朵,在康亭已经囧到无处可避的时候,轻声道:“我知晓,若是有什么,你此刻已经是一具干尸了。”

    康亭一听,回忆一下方才的情景,后背不禁起了一层冷汗。

    “**本是生长在坟墓之上的花朵,根茎扎进地里,吸食死人的血肉,若是年份长久的**,花朵的香味可以使生人迷情,然后根茎穿透人的五脏六腑,直至将人吸成一具干尸才会离开。”

    康亭听着,忙抬头看了看墓室之中荧光的藤蔓,疑惑道:“是它?”

    “不是。”

    康亭放下心来,“我以后会小心的。”稍一细想,康亭又问道:“近日里,我确实感觉到有些东西蠢蠢欲动了,为何之前没有呢?”

    安卿转身,坐在康亭拼凑的一个简易的板凳上面,应道:“这里很少来生人,尤其是晚上,我多日不来,他们便要将你当成了盘中餐了。”

    听了这话,康亭一个八尺男儿,竟有些委屈的道:“你再不来,我就死了去找你。”

    安卿嫣红的唇角轻挑,“这倒是个好主意。”

    康亭将杀好的另一条鱼穿上树枝烤在火上,哀怨道:“死便死了,若是被方才那精怪杀死,晚节都不保。”

    火光红彤彤的,安卿竟是轻声笑了。康亭目光柔柔的看过去,见她笑盈盈的模样,比他此生见过的所有景色都要美丽,仿佛两人不过是芳华年岁少年少女,在时光正好的时候相遇,彼此知心,良辰美景相伴此生。

    “再看,你的鱼又要糊了。”

    耳畔的话刚落,康亭便闻着一股轻微的糊味传来,跳起来赶紧将火上的鱼取下,才发现鱼儿对着火的那面,皮肉已经焦黄一片。

    康亭拿着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再抬眼,才发觉今日的安卿并没有掌着灯笼,一双眼睛比以往的时候更加空洞,仿佛那里面是一湾死水,并不曾映出这世间的任何景象。

    伸出手,康亭想要轻轻触碰她的眼睛,近乎触到长长的睫毛了,那双眼眸里仍旧没有他的倒影。

    “我看不到的。”

    轻轻一声应答,让康亭一颗心疼到极致,伸手抓起安卿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带着些恳求道:“卿卿,你用我一只眼睛吧。”

    安卿转过头,空洞的眼睛望着康亭不曾言语。

    康亭犹豫一瞬,又道:“我还是有个条件的,就是你下手的时候,伤口尽量小一些,我在卞安城里,虽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哥,却也算的上是拔尖的美男子,若是伤口太丑陋了,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怕你嫌弃。”

卿卿:十一

    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翌日清早,这世界仿佛改头换面,被白雪覆盖了一切。

    康亭踏着没到脚踝的积雪,在林子里穿梭了一大圈,野鸡山兔都已经躲进了洞里,唯有枝桠间,不时飞过几个瘦弱的鸟儿。

    康亭捡了些柴火放在洞里晾着,一旁只剩下几只雪天之前打到的兔子,康亭望望已经晴朗的天,心头盘算着,该是回城里一趟了,除了购置些日常用物,也要看看家中父母是否安康。

    起了这个意,康亭便做好了打算,这林子里他呆的时间不短,去往卞安的路大致在那个方向,他也心里明白,眼看着太阳照了两天,林中的雪化了七七八八,康亭才赶一大早,朝着大路的方向去了。

    一直走到中午,康亭才走到押镖时走的那条大路旁,若是顺着路徒步走,难免会碰见几个卞安城里见过他的人,所以康亭犹豫再三,便想着等等,看看有没有外乡来的车马之类的,托人家稍上一程。

    天公做美,康亭立在草丛里徘徊了片刻,正琢磨着这个主意能不能行得通的时候,便听得有车马疾驰的声音传来,康亭定睛一看,一辆马车近了,刚跳出来站到路边打算问上一问,便听得那赶车的人隔了老远,大声呼喊道:“让开!让开!”

    康亭常年赶路,见对方面色慌张,该是有要紧的事情,便赶忙后退一步,伸出去准备拦车的胳膊还僵在空中没有收回,听得不远处马儿驰骋的声音又近了。康亭本欲接着挥手去拦,那骑马的人还未走近,便朝着康亭吼道:“滚开!”

    康亭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后退一步,便见那骑马的几人擦着康亭的身体疾驰而过,那些人约有七八个,均是一声黑衣,黑布蒙面,腰间别着利器,杀气十足,若不是康亭身形灵巧稍向后仰了一些,怕是已经被那几匹飞驰的高头大马撞翻在地了。

    路上的雪化了之后,被往来的行人车辆来回践踏,本就已经撵成了一滩烂泥,如今马蹄奔腾而过,将康亭身上溅的满是泥渍。

    康亭低头看看身上的泥巴,咒骂的声音还未说出口,便听见不远处打斗声起了,那些后追过来的蒙面人,纷纷抽出刀剑,杀向了前方马车里的人。

    立在原地远远的看着,前方驾着马车的几人,倒也有些身手,只不过加上赶车的才三人,与后来那七八个下手残酷的黑衣人,根本难以匹敌。

    依着康亭热血的性子,路见不平,必然不能见死不救,凭着直觉康亭便认定了那数量居多的黑衣人,以多欺少盛气凌人,不像是什么好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此猖狂的作恶,难免让康亭想起了卞安知府那一窝蛇鼠,不由得气上心头,抽出靴中匕首便跑了过去。

    康亭的身手,虽不像传言中江湖大侠那般神出鬼没以一挡百,但若是对付眼前二三也是稳操胜算。康亭的加入,让那原本处于弱势的三个顿时轻松了不少,一群人缠斗在一起过了不下百十招,康亭见那三人打斗间竟将他挤到了马车旁,而后其中一人大喊一声“上车”,康亭便觉得被人推了一把,便顺着那力跳上了马车,还未回头看看其他情况,就听得耳畔一声惊雷响起,然后四周围冒起浓浓白烟,随着一声清脆的马鞭声,马车飞快的朝着远方驶去了。

    康亭撩起车帘探出脑袋朝后面看了看,浓浓白烟当中,并不见黑衣人骑马追来,便不解的问:“他们怎么不追了?”

    身后不知是谁应了康亭一句,“再追下去,就临近卞安了,他们这次刺杀失败,不会再轻易出手了。”

    康亭不明所以,坐回马车看向车厢里的人,见两个男子也正静静的看着他,像是在细细观察,片刻过后,其中一个岁数稍长些的朝着康亭一拱手,谢道:“多谢少侠相救,若是没有少侠出手,怕是我们这次就难逃了。”

    “路见不平,应该的。”康亭应过一声,同样也细细看了看两人,方才说话的中年男人一身束袖武服,方才打斗的时候,也是他的身手最好,该是名护卫,而他身旁的年轻公子,看上去同康亭差不多年岁,生的唇红齿白,文质彬彬,虽然周身衣衫一般,确是贵气十足大方气派,方才与黑衣人打斗时,倒也颇有身手,只是如今面色苍白,右手护着左肩的臂膀处,已经鲜红一片,而那血迹似乎之前便有,有过简单包扎,只是方才打斗的时候动作剧烈,又挣开了伤口。

    似是察觉到康亭的目光,那年轻公子解释道:“有仇家追杀,之前便是死里逃生受了伤,还未来得及医治。”说罢,那公子犹豫一瞬,见康亭眉宇清澈一片坦然,又忆起方才仗义相救之举,开口道:“我京都赵昭,这位侠士,可是卞安人?”

    康亭点点头,一抱拳,“康亭,卞安人士。”

    互相介绍完毕,康亭见那受伤的赵昭眉头紧蹙,便知晓定然伤的不轻,好心提点道:“卞安城西有个百草药堂,那儿的老大夫脾气不好,医术确是不错,人品也端正,你们若是求医,可以去他那儿看看。”

    马车里的中年男子没有说话,倒是赵昭点头,道了声:“那,劳烦康兄带路了。”

    康亭点头应下,想着这几人是外乡人,既然遭人追杀,想必行踪也不会大张旗鼓的暴露,如今他坐上他们的马车进城,也算是正好。

    进了城里,康亭应言带几人去了城西的医馆,自己却未曾露面,抄一条小路朝着家的方向去了。

    到了家里,关上门看到已然愁煞心肠的父母,康亭给二老叩过头,报过平安之后,便又悄悄的出了门去。

    头上蒙着一块儿粗布的围巾走在街上,康亭本想购置些东西速速回去,却见四处墙上,都张贴了官府捉拿他的告示。

    康亭用围巾遮着脸,走近细看了一下,发现那告示上,凡是近几年枉死的人,都算在了他的头上,甚至那柳巷里一个妇人同某个衙差偷情,结果被发现打死了人家丈夫的事情,都成了康亭做的。康亭甚为无语,但罪多不压身,就算是如今说街上雷劈死了谁是他康亭的主谋,那也无所谓了。

    原本不想理会这些,但是康亭刚走了几步,便听得一旁有人议论说,别的不知道真假,但是前些日子那一头撞在桌案上的白家姑娘,就是为他康亭殉的情。

    康亭疑惑不解,便停下步子多听了几句,却原来,那知府的小舅子被白家姑娘拒绝婚事之后,还是贼心不死,便用旁门左道的方法霸占了白家的酒铺,想要逼得老两口将闺女交出来嫁给他,可那白家姑娘的泼辣性子九成九是随了白家老两口,夫妻两个就算是一辈子穷困潦倒,也不会干出卖女儿的事情。知府的小舅子见自己机关算尽仍旧不能得逞,又气又恼,便趁一日白家老两口外出之时,强行到那白家家里,想要玷污了白家姑娘,到时候人是他的了,白家姑娘不嫁也得嫁,嫁也得嫁!

    可这世上,天不遂人愿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知府小舅子这般贪婪的愿望。当那白家姑娘即将遭遇**的时候,如白家酒一般烈的性子上来,一头撞在了自家厅堂,供奉祖先的石案上,霎时间头破血流,生死不知。

    白家老两口听闻出事,急匆匆赶回家里之后,那白家姑娘已经奄奄一息了,一家人请了郎中诊治许久,才保住了一条性命,眼下人还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康亭听闻了此事,心中为那白家姑娘惋惜的时候,却听人群中又将话题扯到了他身上,说是那白家姑娘临死前,脑子里装的定然是心爱的康家情郎,莫说清白家的姑娘受此侮辱已无颜面活在世上,更何况那白家姑娘,还要为他康亭守住贞洁,越说着,一番以他和白家姑娘为主角的,感天东西,相爱却别离的故事,便开始在街头巷尾传了起来。

    这一番,让康亭脑海里又念想起了他和白家姑娘接触的时候,不过是进了铺子,那白家姑娘笑眯眯的问他,“要几斗酒?”他回答“两斗。”然后便再没有下文了,每次白家姑娘在的时候,给他盛的酒总要多一些,当初康亭还在镖局里夸奖过那白家做生意实诚,从不缺斤短两。实打实算下来,康亭觉得他同那白家姑娘说过的话,还不如同嫁给了小吴的王姑娘说的多呢。不过经这一番事情,康亭还是为那白姑娘心有惋惜,毕竟芳华年岁,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去离家较远一点的集市上采买了些东西后,康亭便琢磨起了出城的方法,之前他不曾想到官府会通缉他如此严密,以为稍做乔装便能出去,如今看来是有些困难。

    来时路上遇见的几个人,必定不是什么普通人,进城的时候只出示了一块令牌,那守城的便毕恭毕敬将他们的马车放了出来,并没有例行检查,那令牌上刻了什么字康亭没有看清,但是断定,必然也与官家权贵脱不了干系。他是在逃罪犯,若那几人是官家的人,就不能再去找他们,康亭抬头望着日暮渐渐落下的天,蹙眉思索了起来。

卿卿:十二

    若说康亭在卞安城里最信得过的人,除了家中父母,便是同镖局那娶了王姑娘的小吴了。

    天到黄昏的时候,康亭悄悄去寻了小吴,小吴心思细腻,琢磨一番,便用押镖的箱子将康亭送出了城去。到了城门口的时候,守城的人认得金秋镖局的车马标识,小吴笑眯眯的暗里塞给那守城官兵一些银子,求他们小心些检查,莫要坏了托送的货品。果然这世上钱能办到许多事情,那守城的官兵装模作样检查半天,只打开箱子看了一眼,见里面整整齐齐都是绸缎,并没有往下翻搅,藏在里面的康亭,也并没有被查找出来。

    出了城后,康亭谢过小吴,又托他照顾家中父母,自己才转身朝着漫山林的方向去了,本来小吴建议康亭在城里留宿一晚,第二天清早再走,康亭则心里另有打算,他怕自己突然离去一夜未归,安卿看到之后,会以为他跑了,像多年前那许多人一样,毫不在意的抛弃了她。

    比起在卞安城里的忐忑不安,康亭在踏进漫山林的时候,心底竟像是有了着落一般踏实下来,细想这感觉,就像是漂流在外的游人回到家中,期盼着见到深爱的妻子。

    提着小吴给他备好的灯笼,康亭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林子里,四周围一片寂静,与之前他未遇见安卿时,那诡异的场景大不一样,似乎她与他走的近了,这林子里的所有精灵鬼怪,都会对他退让几分,这让康亭联想到自己近来的生活,没来由有了种吃软饭的感觉。

    想到这里,康亭还不禁轻笑一声,谁知笑声刚落,背后一道柔柔的声音便问道:“笑什么?”

    康亭听着悄无声息突然出现的声音,只觉得亲切无比,笑着道:“原来在镖局的时候,几个朋友在一起喝了酒,他们便嘲笑我不该卖劳力挣钱,该去,呵呵……”

    “该去什么?”

    玩笑话要说出口了,康亭竟唰的一下红了脸庞,扭扭捏捏支支吾吾道:“该,该打扮打扮,做个上门夫婿。”

    身背后突然没了言语,康亭越想越尴尬,忙回过身拉起安卿的手,“今夜,今夜比较黑,我送你回去。”

    安卿不加犹豫,也未曾挣脱开康亭的手,直接拒绝道:“不必了。”

    康亭停下脚步,回眸望着安卿,犹豫一瞬,还是将自己心头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我想为你选个地方,好好安葬。”

    安卿静默一瞬,依旧摇摇头拒绝,“不用了。”

    康亭有些心急,解下身上的包袱放在地上,打开了,里面竟是些纸钱香烛类的物品,极少才是他要用的东西。

    “小时候听村子里懂一些阴阳的人说过,人死在什么地方,若是有怨,魂魄便会徘徊在什么地方,我,我想让你离开那个可怕的瓦罐。”

    安卿垂眸看着康亭置办的东西,原本有些空洞的眼睛此时满是哀伤,沉默良久,似乎心头挣扎了千百回,最终还是拒绝道:“不,我不想拖累你。”

    康亭站起身来,用手握着安卿的肩膀,让她不得不面对他,“说什么拖累,我喜欢你,做什么都不是拖累。”

    安卿未曾动弹,任由康亭情绪激动,将她一把揽进怀里。

    “小时候,村子里有个人说我命格不祥,所以爹娘早死,大娘恨我娘夺了她丈夫的爱,恨我克死了她的丈夫,便巴不得我也死了。那时候,好像果真我与谁亲近,谁便是要灾祸临头,后来他们害怕山妖,用生人祭祀的时候,便都想要杀了我,那几个触碰过我的,挖了我眼睛的人,他们也没能得个好死,后来我怨气不散徘徊在这个林子里,所有图谋不轨想要接近我的,也都死在我的手下,所以康亭,你看看,我果真命格不祥,会将灾祸带给别人。”

    康亭的怀抱抱的愈发紧了,“我不怕。”

    安卿闭上眼睛,苍白的脸颊一滴血泪缓缓落下,“你没有遇到我之前,不也是卞安城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么,如今沦落到这荒山野林中游荡,与个游魂又有什么区别?”

    “不!”康亭痛惜至极,“当年没有人疼爱你,如今我只想要守着你,陪着你。”

    “其实当年,你就已经陪伴过我了。”

    “嗯?”康亭不解。

    “那时我被村子里的人数落嫌弃,整日里与猫狗抢饭吃,你坐着木板车到了村子里,手里握着个啃了一半儿的糖葫芦,我害怕挨打,就站在那里看着,不敢接近,不敢上前,不敢问你糖葫芦好吃不好吃,你就坐在车子上面看着我,一直看,直到走了老远,村子里有人拦住了你家的木板车买菜,你才停下来,跑回来将那糖葫芦给了我。”

    对于年岁太小的事情,康亭有些记不清晰了,便用下巴低着怀中人儿丝丝冰凉的头发,好奇的问道:“好像是有这件事情,我却也不清了,你如何还记得我?”

    安卿贴着康亭的胸膛,带着些鼻音,闷声道:“一串糖葫芦,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是那却是我短暂的一生中,最美好的味道。我记得你,记得你的眼睛,记得你耳后那颗痣。”

    康亭失笑,心疼到眼里冒出泪来,“娘亲说我小时候吃什么都流口水,那时脸皮倒厚,竟将流着口水的东西送了姑娘。”

    听了康亭的话,安卿笑笑,一双眼睛似乎也有了细微的光亮,“那时你不光流口水,还长的又胖又丑,双下巴都搭到了肩膀上。”

    “呃……”康亭语顿片刻,没脸没皮道:“那时是那时,如今也算是仪表堂堂,做个上门女婿也是绰绰有余,怎么样?你要不要?”

    安卿抬起头,虽然看不真切,却能听出康亭说笑的语气中,稍稍带着一些激动和颤抖。愣神之间,只觉得温热的气息慢慢靠近,柔软的唇轻轻贴上她的额头。

    康亭先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后又将吻变得密密麻麻,一路向下,直到吻上两片轻点血色的唇,便有些收持不住,辗转加深。

    “康亭。”沉沦之间,有人轻唤了他一声。

    康亭睁开眼睛,忽然觉得怀里空空如也,他深爱的人,此时已经离开了他。康亭有些慌了心神,连唤了两声,“安卿,卿卿。”

    “夜色深了,你早些回去吧。”

    她又走了,康亭垂下脑袋,觉得有些失落,还是听话的捡起自己的包袱,朝着墓室的方向回去了。

    回到墓室收拾一番之后,康亭躺在松松软软的干草堆上,仰头看着头顶萤萤光亮的藤蔓,回味起今天的事情,先是为父母的操心感到难过,再后来想到他与安卿两个人的进展,便没来由的,又被欢喜装了满膛。

    静悄悄的,洞口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音,康亭侧着眼睛看过去,发现之前那只有些迷糊的松鼠,此时不知为何又闯了进来,在看到康亭的时候,又惊的跳起来,慌张失措就要逃跑,结果没选对路,一头撞在了墙壁上。

    康亭看着好笑,便将自己今天买下的烧饼掰下一块儿扔给那松鼠,那松鼠先是吓的瑟瑟发抖,之后小巧的鼻子耸动了几下,似乎是闻到了香气,慢慢挪到那烧饼前面,捧起来试探着咬了一口之后,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看着松鼠将烧饼吃完,恋恋不舍才离开,康亭心中还笑这小家伙警惕心太小,一口吃的便被哄了心去,想到这里,康亭又念起了安卿,当年他半串毫不在意的糖葫芦,便让她记到了今天,纵使恨透了这世间人,也对他留有情分,康亭甚至在庆幸,当年给了她糖葫芦的人是他,若是换做旁人,他的卿卿,就不会对他这般有心了。

    男人有时候,会比女人心思还要复杂,想的越多,康亭心头竟对莫须有的事情渐渐吃起味来,自我酸涩一顿过后,又谢天谢地一番,想着若是安卿因一个糖葫芦心里装着别人,那便遭了。

    若说初冬的寒冷,还带着一丝秋日的温柔,那么日子渐渐到了深冬,大地都屈服在了一片寒冷当中。

    每隔上一段时间,康亭就会选个阳光较好的日子进城,因为天气好,进城的人比较多,查起他来,反而没有那么容易,可是后来康亭发现,城里贴着的通缉他的告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部撤了下来,悄悄回家问过父母,才知晓官府不知为何,竟将他的案子压下来重查,似是有什么厉害的人物发现了康亭案子当中的诸多疑点,迫使知府大人,不得不重新立案。

    有了这一转机,康亭父母还求说康亭回家居住,康亭安慰过父母,还是去街上采买了一些东西,打算出城去往漫山林。

    康亭出城的时候并未乔装,走到城门口的时候,难免心里还有些忐忑。低下头刚走了几步,康亭忽的听到身后脚步声走的正急,似乎有目的性的,正是朝他这边。

    心头稍加警惕,康亭察觉街道上一道身影已经近了他的身后,那人抬起一只手,猛然拍向了康亭的肩膀。康亭反应灵敏,回转身利落出手,便与那人过了几招。

卿卿:十三

    康亭没有想到还能遇见那天马车上的人,追上前唤他的是那个中年男人,那人出门购置东西,在人群中认出了康亭,便热络的想要打个招呼。

    与那人知应过几句话,康亭见他似乎话到嘴边总是欲言又止,不过人家的事情,康亭觉得萍水相逢,也不好多问,便拎着自己的包袱,出城返回了漫山林。

    夜里的时候,康亭同安卿说了这件事情,安卿笑说康亭,那人定是家中有女儿或者妹妹,相中你相貌堂堂,便想着说回家里做上门夫婿。

    康亭望着安卿咯咯取笑他的模样,只也随着呵呵傻笑着。

    日复一日,在漫漫寒冬里,康亭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将满地的白雪捏成各种形状,捧到安卿面前,看着她咯咯的笑,然后心里就像是尝了这世间最甜的蜜糖。

    夜幕过了浓处,临近黎明的时候,康亭看着那抹纤弱的身影掌着一盏鲜红的灯笼渐行渐远,才转身返回荧光悠悠的墓室当中。进去了,才发现一穿着暴露满身妖气的女人,正以一种极其撩人的姿态躺在康亭收拾齐整,铺了一床素色铺盖的干草堆里。

    那女人见康亭进来,带着几声鼻音哼哼笑道:“好个痴情的郎君,奴家都有些羡慕安卿了。”

    康亭目光不曾在那女人身上多留,径直到树蔓中拿出藏着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水瓢大小的黑泥坛子,摆到 那女人面前。

    “**,我已经应你的要求,找来了黑泥坛,里面放的都是陈年的腐土,你先扎根到里面,我再将你移到城外的乱葬岗上。”

    “好呀郎君,就依你。”**女妖呵呵娇笑几声,也应下康亭道:“到时候,我便告诉你安卿的埋骨之地,和她不愿意跟你走的原因。”

    “一言为定。”康亭立在原地,望着那女妖匍匐着妖娆的身子爬到黑泥坛旁边,然后伴着一丝极为淫?靡的**,慢慢蜷缩起身体,直到变成一株枝叶墨绿,颜色诡丽的花草生在坛中,才逐渐停止了变幻。

    康亭上前捧起那坛子,出了墓室,发现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大片的白,太阳暖融融的照下来,似乎这个漫长的寒冬,在这场大雪之后,即将要过去了。

    踩着及到脚踝的雪,康亭到了林子边缘那条常有人来往的大路上时,太阳已经到了正午。

    沿着那条路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康亭发现这条路上来往的人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些,听人们的言语,该是这林子里整个冬天除了一个杀人逃亡的劫匪,再没有出过路人枉死的事情了,人们观望了一段时间后,便又开始陆陆续续走上了这条路。

    康亭将人们的言语听在心里,说不出是喜悦还是难过,感觉无论他怎样作为,委屈的始终都是安卿一个。

    卞安城里他的案子在入冬后不久便没有了动静,康亭也同安卿说过回城的事情,若是她愿意,他就将她带回去,他可以在城郊买处院子,将安卿葬在房前屋后的树荫下,白日里他去劳作,夜间便是夫妻,他愿意做她一辈子的眼睛,守着她护着她,不在乎在旁人眼里,他是不是孤寡一人苍老而终。

    可事与愿违,康亭每次央求,都被安卿一口拒绝了,康亭知晓安卿心有隐情不愿多说,迫于无法,才找到了**女妖相问。

    路上的白雪经行人踩出一个缺口,太阳一照,便如人心一样,慢慢的融化成了一滩。

    康亭低头走了片刻,听得身后有碌碌的车轮声近了,便将脚步往路边挪了几分,好让车马顺利通过,谁知车马声到了他身边,却是逐步慢了下来。

    “康兄。”

    康亭侧过脸看去,正巧看到马车里有人掀起帘子唤他,这人康亭映象深刻,正是之前路上所救的,那受伤的赵昭。

    康亭停下脚步,怀里抱着坛子,点了点头回应道:“赵兄。”罢了,康亭又笑笑,“该是我逾越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称呼一声,赵大人?”

    马车里的赵昭面容一直带着浅浅的笑,听到康亭的话,神情稍怔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救命之恩大如天,你我一见如故,便不是逾越。”赵昭边说着话,边打量了康亭一番,疑惑道:“康兄要进城?”

    康亭摇摇头,觉得面对眼前这位身份神秘,且气度雍容的“赵兄”,扯什么慌,都不能瞒过他的眼睛,干脆如实道:“去,城东郊外的乱葬岗。”

    赵昭目光在康亭手中的黑泥坛里留了片刻,望向康亭道:“上次一别,一直想寻康兄谈几句,如今仓促遇见了,不知康兄可否有时间?”未等康亭回复,赵昭又道:“我也正巧赶车去往城东,若是康兄不嫌弃马车简陋,可捎上康兄一程,这样即达成了赵某的心愿,又省了康兄的时间,如何?”

    康亭望着赵昭,见他目光诚恳,并不见张狂蛮横,便点头同意。

    上了马车,康亭发现之前遇见了两次的那个中年护卫也在,见了康亭,那人朝康亭打了个招呼,然后让出坐位,朝着外面去了。

    马车里静了一瞬,赵昭开口道:“我与官府有些交集,却不算赵大人。”

    “既然不是大人,那便是大人之上了。”

    “为何这么确定?”

    “是你原本就不曾瞒我,赵是大梁国姓,皇亲国戚非富即贵。我虽不算学识广阔,却也通晓一些世事,当今皇帝第五子,正是阁下的名讳。初见时不太确定,眼下却是确定了。”

    赵昭颇有深意的看了康亭一眼,“只因为一个名字?”

    “不。”康亭摇摇头,言语之中多了几分敬畏,却并没有任何谄媚。“卞安城的知府在这里为祸乡里已经许多年了,之所以敢这么大胆的徇私枉法,除了他自身培植在卞安的那些爪牙,更多的是因为,据说那知府在朝中有强大的靠山,若是派了其他官员来查这卞安知府,必然动作不会这么快速有效,只有身份权势要高于他许多的人,才能将他和他的爪牙,甚至背后的靠山一网打尽。而卞安城里,最近并未听闻到了什么大人物,那便说明那位大人物该是微服出巡。”

    说着,康亭目光中带了几分感激,“后来,我的案子在众多的冤案当中被率先提了出来,证明那位大人物对我颇有关注,我康亭长这么大,是个直性子的平民百姓,自认并不曾交结过什么官家人物,只除了,除了……”讲说到这里,事情已经点明,康亭便觉得直提赵昭名讳有些不好,先不说是皇子身份,更多的是因为只萍水一面,他却揭开了原本压在他头顶的,这辈子都望不到头的阴云,对这点,康亭便觉得直呼其名,是大不敬。

    赵昭为人慷慨,倒不计较那么许多,伸手拍了拍康亭的肩,神秘一笑道:“其实除了那日你出手相救,之前我也听过你的名字。”

    “之前?”康亭不解,细细琢磨半天,仍旧想不起来,只得摇摇头道:“殿下,又在说笑了。”

    赵昭将脑袋靠在车壁上,似是忆起了之前沉痛的过往,感慨道:“被贬的那些年,身边人也跟着受尽苦楚,或死或伤,沦落各地,教功夫的厉师傅躲避追杀时,曾经逃到过卞安,隐姓埋名在一家镖局做了武学教头,还收了一位极为满意的弟子,卞安人士,姓康名亭。”

    康亭惊奇道:“厉师傅!”

    见赵昭笑着点头,康亭又道:“那师傅现在在哪里?可还安好?”

    “不必记挂。”赵昭望着康亭道:“厉师傅多次夸你,却可惜你出生百姓,纵使才华过人,在卞安知府压制之下,也极难出头。原本我并未将厉师傅的话放在心上,如今果真见了,才知晓厉师傅看人不差。”

    赵昭顿了片刻,极为凝重的道:“我要你出堂指认卞安知府罪过,然后入京辅佐与我,你可愿意?”

    康亭一听,满心欢喜,刚欲应下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时,一低头看到手中捧着的**花朵,脑海里想起安卿一个人掌着灯,在诺大且黑暗的林子里独自游走的景象,又忆起她被他的一束花,一个雪球哄的笑呵呵的样子,心中当下做了决断。

    “我可以指证贪官的罪行,却怕是不能追随殿下了。”

    赵昭有些意外,“你……?”

    康亭捧紧手中的坛子,即决定了,心头也便释然了,侧过脸看着路旁匆匆而过的风景,笑笑道:“就像是旁人说的那样,我怕是,被迷了心窍吧。”

    随着马车外面,赶车的车夫一声尾音拖长的“吁~”,马车缓缓停下,坐在外面同车夫一同赶车的侍卫掀开帘子,朝着赵昭道:“殿下,岔路口道了。”

    赵昭不语,康亭谢过,直接跳下了车去,朝着乱葬岗的方向去了,刚走了几步,却听身背后赵昭道:“**吸食腐肉迷惑人心,你要小心。”

    康亭脚步不曾停歇,应道:“多谢。”

卿卿:十四

    卞安城东约二十来里的地方,有个荒草丛生的小山坡,上坡上面光秃秃的,不见几棵树木,这地方本是前朝战乱的时候,用来埋兵将的死人坑,后来陆陆续续,便成了无家可归之人,死后的栖身之地。在这里,人们掩埋新死的时候,几铲子铲下去难免会挖到前人的骨头,这种事情往往不算惊奇,收拾一顿黄土一埋,便都算尘归尘土。

    康亭在一个新埋的土坟包前站了片刻,念叨了几句吉祥话,然后在黄土里面挖了个坑,将黑泥坛里的**栽了进去。

    刚移进土里的**没精打采,艳到诡异的花朵都凋谢下来,康亭坐在坟丘前直到傍晚,见**的叶子又打起了几分精神,才放下心来。

    夜色擦黑的时候,四周围静悄悄的,一颗枯死的树桠上,扑棱棱飞起几只呱呱乱叫的乌鸦。小山坡背阴的地方,坟丘上幽幽泛绿的鬼火已经燃了起来,四周围空无一人,细听,却能察觉似乎有人声悄悄言语。

    **或是因为移动根茎,自身有些受损,未曾现出形体,只一道妖娆的声音带着浅浅的喘息落在康亭耳际,朝着康亭说话时,带着些许笑意,细听,却是有几分毛骨悚然。

    “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守着个死鬼,你倒是痴情。”

    康亭不听那么许多,似乎与安卿相处的惯了,也不再害怕四周诡异的场景,直言道:“现在,该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了么?”

    “呵呵呵。”**带着鼻音轻笑几声,竟是有些悲戚之意,“有你这般俊俏的少年郎为她打算,她倒是枉死也该瞑目了,可我告诉你,安卿瞑不了目,永远都不能。”

    康亭听的有些气愤,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呵呵,我胡说?我为什么要胡说呀?”那**似乎觉得康亭的话尤为可笑,带着嘲讽和无奈的笑声在小山坡上回荡了一圈,尖声道:“我所言语,句句属实!”

    “她………”

    “想你这凡人也知道,枉死的人,不管在阳世徘徊多少年,永远都会保持着死时的模样,安卿死的时候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娃娃,而如今却是少女模样,你不觉得奇怪么?”

    康亭沉凝不语,这件事情,他确实感觉奇怪过,但是他信安卿,她不说,那便是有她的苦衷。

    “你难道没有想过,一个凡人的魂魄,纵使怨气滔天,又怎么能为你镇住整个林子的鬼怪野兽?你难道没有察觉,后来纵使她宁肯自己眼盲,迫使自己不去杀人,可她的灯笼也一直在亮么?你知不知道她的灯笼越亮,便说明那里面凡人的阳气,越浓重呢。”

    康亭嘴唇有些微颤,“为,为什么?”

    问完了,康亭竟觉得耳畔**的声音带了几分要笑不笑的哭声,呜呜道:“因为她和我一样,都是迫不得已啊!”哭过几声,那**又开始呵呵的笑了起来,“不过我比她还好一些,我还能借助你这痴情的凡人逃出来,她却是永生永世都不能了。”

    “她能!她能的。”康亭不说原由,只心里觉得,安卿一定可以的。

    “她一直不肯告诉你她的埋骨之地,是因为她的尸骨,就在当年那大妖的洞中埋着,那大妖需要她这样一个纯净的载体,载满对人类的痛恨,并且助她修行长大,替它杀人,剥夺阳气,助他修成大功。那山妖法力高深,安卿就算是自己没有怨没有恨,也投不得胎,她永生永世,都会是那山妖的傀儡!”

    “山妖!傀儡!”康亭心头如被一道惊雷劈过,“那山妖在哪里?”

    “就在漫山林的最深处,不过少年郎,你怕是要白费力气了,漫山林里没有它的对手。”

    “有!”康亭咬牙,攥起拳头,不曾想到安卿所有的不幸,都是那大妖一手策划的,从生到死,受尽人世间所有痛楚,却不过是它股掌之中的一场局。

    望着黑暗暗的乱葬岗,康亭目若明炬,坚定道:“我就是它计划中的变故,就算是拼了命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也要将它诛杀,若我敌不过,那苍茫天地黄泉碧落,我便去找能敌得过的人,我偏不信这世上没了章法,善恶没了分明!”

    **有些意外,被康亭一个凡人此时迸发出来的气势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而后竟是收了所有怪异的声调,叹了口气,静静道:“也罢!也罢!”连说两声,**将声音压的极低,在康亭耳边道:“我虽修为稀薄,但活的年岁倒长,如今也做一回好妖,不知能不能成全你们这对苦情人。”

    康亭言语带了几分恭敬,“前辈请讲。”

    “我知那山妖本是太行山里的余孽,藏在漫山林,是因为在太行山一场天劫当中受了重伤,隐匿在此疗伤的。那山妖急于求成,修的是邪术,已经在山洞之中闭关许多年,眼下靠着安卿为他收集的魂魄,想来出关之日已然不远,但是到那个时候,那山妖功业大成化蛟成龙离去,安卿这个傀儡作为它修炼邪功的基石,怕是到时无用,便要魂飞魄散永远消失了,想救安卿,除非那大妖身死!。”

    康亭心头憋闷,恨不能即刻斩除那山妖,但是冲动行不了大事,康亭立在那里,依旧静默着不说话。

    站了良久,康亭转身离去,走了老远,察觉鼻息间**散发出来的幽香若有若无的飘来,而后贴在康亭耳际,轻声言语了几句。

    踏着良好的夜色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隔了老远,康亭便见皎白的月光下,一个纤弱的身影坐在墓室的入口处,那样子像是栀子花静静的开着,一阵风过了,拂过枝头,便仿佛要将她折了,飘飘零零,落在地上。

    康亭向前走了几步,看见那盏鲜红的灯笼忽明忽暗,在她身旁发着光,如一点萤火,想要照清楚前方的路。康亭记起有一次他看着她的眼睛,她说她看不到,灯笼可以为她照明,后来,他其实心里隐隐,还有些责怪她杀了人,如今想起,他就像是一个酒足饭饱的人,不知道饥饿的人为什么看着别人手里的馒头。

    “卿卿。”

    康亭隔了些距离,唤了一声。

    安卿朝着这边望过来,音色柔柔的,如轻风拂过。“回来了?”

    康亭“嗯”了一声,坐在安卿身旁,抬头看着天空的满天星斗。

    “就要到春天了。”

    安卿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的听着,仿佛她的心里如同眼前一样空洞,喜欢康亭同她讲说一些所听所闻的事情,为她的空洞之中描绘一些别样的色彩。

    “今天见了之前遇到的一个朋友,我的案子就是他查明的。”

    “你……”安卿张口吐出一个音节,似乎接下来要说出的话十分艰难,便重新在喉间整顿一番,轻声道:“若是案子撤了,你便回去吧。”

    康亭听着,觉得漫天星斗一暗,侧过脸去望着身旁深爱的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前是我贪恋你的陪伴,便一直没有让你离开。如今你不再是戴罪之身,回到卞安才是最正确的选择,留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康亭低下头,捡起一截树枝,在地上胡乱的画着,心头汇集了千万种情感想要宣泄,似乎只有手头做着什么,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安卿的声音仍旧柔柔的,可说着说着,音色里带了几分哽咽,却又强使自己镇定。。

    “你我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你离开之后,心里有我我便知足了,若是那白家姑娘醒了,你就娶了她吧。”

    咯吧一声,康亭手里的树枝断了,千万情绪竟是化成了一丝委屈,闷闷道:“我的心你还不知道么?为何又突然说这些。”

    安卿抬头望着天,入目有些隐隐绰绰,似乎旁人的眼睛永远都是旁人的,她就算是抢了来,也不算明亮。

    “你身上,有**的味道。”

    “她……”康亭言语一顿,见被说穿,如实道:“她想要移根去乱葬岗,我便将她送过去了。”

    “你一直不太喜欢她,如今突然送她去乱葬岗,怕是她应下了你什么条件吧。”

    “是。”

    康亭一时不知作何回答,知晓说谎,必然也骗不过安卿,只低头应了一声。

    “她能让你交换的,无非就是关于我的事情,如今你都知道了,你若选择离开,我也谅解,或者,其实是我心里盼着你离开,我身边的 人都死了,我不想让你也受到伤害。”

    望着星空的安卿,将目光放到自己的衣摆上,看着苍白的衣衫随风飘摆,最后一句话说出的时候,自己都难以遏制的难过。

    “不。”康亭深呼一口气,心头憋闷的想要颤抖,却又隐忍了下来,语调不重,却掷地铮铮。“我一定可以帮你的,相信我。”

    林子里一阵风过了,带了些许春日暖阳留下的融融气息,漫山林里树叶落地翻飞的声音止了,似乎大地已然清醒,万物即将复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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