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高宫保的信
云销雪霁,春风解冻,萧疏的树木开始生出点点嫩芽。
大同总兵衙门之中,麻贵手里捏着两封信,沉吟良久而不语。
一名十四五岁的雄壮少年忍不住问道:“父亲踌躇许久,不知究竟是何事不能决?”
麻贵被这一声父亲惊醒,转头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哂然一笑:“不是不能决,只是……罢了,与你说你也不懂。去,把你马叔叔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麻贵长子麻承诏。麻承诏年纪虽小,但颇有麻家儿郎的传统,从小就长得雄壮,十四五岁的年纪看起来和成年的北方壮汉差不多,只是有些面嫩罢了。
麻承诏似乎并不是特别畏惧父亲,闻言嘟囔道:“父亲又不告诉我,又说我不懂,可您有事总不和我说,那我什么时候能懂?”
麻贵一怔,然后忽然大笑起来。他的嗓门一贯雄浑,这一笑犹如虎啸,仿佛连堂中摆放的薄胎瓷花瓶都震动了起来。
麻承诏忍不住道:“父亲真是虎威。”原来他正在变声期,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对于父亲这样的声音尤其羡慕。
麻贵止住笑,但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对麻承诏道:“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和为父当年倒也有些相像。”然后微微一顿,感慨道:“麻家子弟历来早经军旅,你今年也已经荫官得职,今天这事倒也可以说与你听上一听了。”
麻承诏眼前一亮,立刻眉开眼笑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麻贵倒先不说正事,而是朝他一招手,指了指下手的椅子道:“坐下吧。”
这一说,麻承诏就更高兴了,原先他在父亲面前都只有站着听训的份,瞧今天这模样,父亲好像打算把他当手下将领看待了,真是可喜可贺。
兴奋得浑身都有些发颤的麻承诏赶紧麻利的窜了过去,飞快的坐下,挺胸直背,一副等待军令的样子,很有些架势。
麻贵却只是心中暗笑,面上反倒沉静下来,略一沉吟,问道:“既要为将,我便不止是你父亲,更是你的官长、大帅,你有什么能耐,我总得考校一番。”
麻承诏腰杆听得笔直,大声道:“儿子……末将就算在大帅手底下,也至少能走三五十招。”
麻贵瞥了他一眼,却没搭这个茬,只当没听见一般,淡淡地道:“你若是打算止步于把总,这点匹夫之勇倒也不是没用。”
麻承诏一时没领会这话的意思,愕然道:“可末将恩荫的是指挥使。”这话说完他倒是反应过来了,又连忙补充道:“末将不是恃勇斗狠,但这武勇毕竟也是为将的根本,昔日大帅在……”
“好了,不必吹捧。”麻贵打断他的话,平静地问道:“近来九边有何要事?”
“九边?”麻承诏还以为父亲会问他大同的城防或者边防之事,想不到问题摆得这么大,一开口就是九边。
麻贵没有再多说,麻承诏只好赶紧回忆一下近来看的邸报,然后道:“九边大事有两件,一是甘肃镇丢了西宁城,二是高宫保兼任七镇经略。”
麻贵点了点头,又问:“你对这两件事有什么看法?”
“啊,我,末将……”麻承诏本想说这两件事离我都太远了啊,我能有什么看法?
他悄悄打量了父亲一眼,却见麻贵已经轻轻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急不忙等他慢慢想好了再回答的样子。
麻承诏心中一宽,给时间考虑就还好,他刚才还以为要他立刻作答呢。
思索了片刻,麻承诏这才答道:“西宁丢失这件事离咱们大同太远了,那边也不是咱们麻家经常活动的地方,而且以末将来看,高宫保对咱们麻家将的使用都在宣大、蓟辽,可见这件事应该和咱们麻家关系不大。”
麻贵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麻承诏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至于高宫保兼任七镇经略,末将以为是朝廷要准备对图们动手了。”
他分析道:“高宫保有安南定北的偌大名声,又是皇上最亲信的大臣,再加上三位元辅的恩荫提携,在朝中留给他许多的臂助,其乃‘灭元第一人选’的呼声一直都很高。如今皇上命他兼任七镇经略,恐怕也是提前措置,既可以让他将平定察哈尔的一些前期准备做好,也绝了其他人临时插手其中的可能。”
麻贵闭着眼睛,轻声问道:“你觉得灭元这件事已经快了?”
麻承诏点头道:“是,末将以为快了。”
“多久算快?”麻贵继续问。
“呃……如果今年动手,应该算快吧。”麻承诏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高宫保要先搞春操,末将总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这样一来,如果还要在今年发动进攻的话,时间上似乎有些紧张。”
麻贵点了点头,虽然依旧没有睁眼,但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然后道:“你能看出今年不便出兵,还算动了动脑子。”
麻承诏诧异道:“真的不是今年?”
“不是。”麻贵摆手道:“眼下朝廷的关注要点在于开藩禁,开藩禁的要点在于处理好那许多宗室的后路。为父虽然不是户部文臣,但想想也知道这里头需要花费的银子至少也得有个好几百万两。在这般局面之下,朝廷迄今没有加征加派就已经难能可贵了,怎么可能还主动出兵察哈尔?”
“可若是如此,皇上这么早就让高宫保兼任七镇经略,却又是为何?”麻承诏有些不理解,朝廷的习惯不都是要打仗了才临时拜将吗?
麻贵知道儿子的意思,他是说高宫保以戎政侍郎兼七镇经略,本身兵权就已经极大了,如果还拖上许久不打仗,朝廷难道就不怕他把手底下的人都真正笼络住了?要知道,大明之所以最高的带兵武将也不过一个总兵,麾下的实际兵力一般都很有限,就是怕过重的军权长期集中在某人手里。
但麻贵自有看法,淡淡地道:“高宫保是文臣,而且深受皇上信重,本就不是我等可以相提并论的。另外,若是为父所料不差,高宫保所谓将经略行辕设在大宁之说,恐怕只是虚张声势、掩人耳目罢了,他根本不会去大宁,甚至不会离京太远。”
麻承诏张嘴结舌,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哦,他是要吓唬图们?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河套不宁。”麻贵说道:“以图们眼下的处境,要他以现在的实力来攻略大明,那已经是痴心妄想了,所以如果他想扭转颓势,唯一的出路就是先统一蒙古——就算先不提瓦剌,至少要先统一鞑靼。唯有如此,面对大明将要发起的灭元之战,他才有一战之力。
可是,要统一鞑靼又岂是易事?右翼蒙古自俺答崛起之后,已经力压左翼多年,要不然当年察哈尔怎么会东迁以避俺答锋芒?图们好不容易靠着年纪熬死了俺答,正要想法子朝右翼伸出手去,却偏偏被高宫保一刀给齐腕斩了,他不得不退回老巢舔舐伤口。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他夺回土默特的意愿也就越强。
可是怎么夺回呢?土默特不仅本部能与察哈尔部并雄,而且还有河套鄂尔多斯部的支持,早年还要加上青海土默特等等,就更不是察哈尔能够以一家之力拿下的。所以,图们想要在与土默特相争的过程中至少不处于劣势,至少也要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除了土默特本部之外,没有人能够出手相助顺义王把汉那吉。”
麻承诏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但又觉得还有关键没有把握住,只能迟疑着道:“所以高宫保是觉得图们有可能趁河套内乱、顺义王出兵的机会偷袭归化,因此才虚张声势,以期吓唬住图们?”
麻贵欣慰道:“你听懂了?好,好。”
“末将其实也没全懂……”麻承诏依旧皱着眉头,问道:“朝廷缺钱这件事,图们手底下那个军师应该不会看不出来啊?既然朝廷缺钱,高宫保就算兼任七镇经略,他也出不了兵,那图们又何必畏惧呢?”
麻贵哈哈一笑,微微抬起下巴,道:“这就是为什么这七镇经略只能由高宫保兼任的原因了。”
“哦?”麻承诏诧异道:“这是为何?”
“因为只有高宫保点石成金的大名能够让图们疑神疑鬼。”麻贵笑眯眯地道:“换了其他任何人去做这个七镇经略,朝廷说没钱,经略就只能干瞪眼,一点法子都没有。但是若是高宫保,这事就未必了。
至少在图们看来,高宫保从石头里都能变出金子,即便朝廷看起来实在不像能拿出银子来的模样,但高宫保却未必凑不出钱。因此为策万全,图们肯定不敢轻举妄动……至少,高宫保一日还在京师附近或者蓟辽一线,他就一日不敢离开察罕浩特半步。”
麻承诏这下总算彻底明白过来了,一拍大腿,赞道:“这便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古人诚不欺我——大丈夫当如是!”
麻贵微笑道:“高宫保之能,为父十余年前便亲眼见识过……不过今天不提这些。”他顿了一顿,扬起手中的一封信,道:“这是高宫保送来一封私函,我看天底下没人能猜到他在信中说了什么。”
麻承诏一下子来了兴致,问道:“父帅,这信里的内容……能透露吗?”
“你既是我膝下长子,亦是我帐下将校,这信倒是不必瞒你。”麻贵道:“高宫保让我做好准备,春操之后或许就要打仗了。”
麻承诏听得呆住,莫名其妙地道:“刚才不是说朝廷没钱出征吗?”
麻贵的笑容有点神秘:“出征塞北是肯定没钱的,但若是内乱,这仗还能不打吗?朝廷若是实在没钱,皇上也只好拿内帑垫上了。”
“内乱?怎会有内乱?”麻承诏大吃一惊:“是因为今年军饷削得太狠吗?咱们大同应该不会乱吧?”
毕竟蓟辽宣大一线是朝廷重心所在,更是京师门户,所以大同的军饷削减还比较少,麻承诏刚才这一问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然而麻贵却摇了摇头,道:“哪里会乱,高宫保没有明说,但我刚才思来想去,发现他暗示了这个地方是我曾经出镇过的……”
“那糟了啊!”麻承诏惊道:“父亲这些年一直就在宣大三镇转,今年宣大削得不多,可太原好像削得多一点,而且太原富庶之地,削得狠了只怕下头闹得也凶……莫非高宫保是暗示太原要出事?”
麻贵道:“为父刚才也想过这一点,但恐怕不是。”他微微抿嘴,轻哼道:“太原虽然正如你所言,有那些情况在,但你莫要忘了如今的太原总兵是谁——李如松啊!这小子可是带着五千辽东骑兵去太原赴任的,真正是猛龙过江。
如今山西镇虽然有六七万大军,可那太原城中毕竟只有一万多兵,这点人只怕不够辽东骑兵一顿打的——人家那五千人全是他李家的家丁,真打起来是没有悬念的。”
“娘的,铁岭李家是真有钱。”麻承诏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然后道:“若不是太原,那就只有宣大,可大同有父亲在,我看下头也没谁有这个狗胆吧?难道是宣府那边承恩兄长镇不住?”
麻承恩是前段时间被高务实举荐,代替王国勋成为宣府总兵的,不过王国勋下台是因为年老,而他麻承恩的问题在于太年轻,作为堂弟的麻承诏有此担心也不奇怪。
但麻贵并不想背后评价自己的侄儿,而是提醒儿子道:“你还忘了一个地方——为父是从哪儿调回大同来的?”
麻承诏稍稍一怔,猛地睁大眼睛:“宁夏总兵!”然后大惊失色:“张惟忠这家伙虽然忠正,但父亲之前就说过,他这个人有些魄力不足,若是他麾下出事……”
麻贵沉沉点头,又把另一份信扬了扬,道:“这是承恩送来的,高宫保也给他去了信,同样是要求他做好作战准备。另外,给我和给他的信里,高宫保也提到过他给张惟忠同样去了信,让张惟忠小心部下生变……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张惟忠能够听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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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2章 宁夏之变(上)
宁夏巡抚,全称为巡抚宁夏地方赞理军务。此职初设于正统元年,以右佥都御史郭智镇抚宁夏,参赞军务。天顺元年罢。二年复设,去参赞。隆庆六年,加赞理军务。
此职本由陕西巡抚所析出,专司宁夏一地。因宁夏乃是九边之一,因此宁夏巡抚与宣府巡抚、大同巡抚、延绥巡抚类似,不仅军政齐管,而且尤重军务。
时任宁夏巡抚名叫梁问孟,字尚贤,河南卫辉府新城县人,军籍,与高务实一般治《易经》,其年二十八岁时,中式为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第三甲第三百名进士。
别看他最终殿试定榜于第三甲第三百名,但其实他会试的排名非常高——高居会试第八名,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殿试可谓是“考砸了”。
然而他的这个“考砸”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于当时有人刻意打压那位选中了他卷子的当科座师。
座师就是当科主考官,而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时任礼部尚书高拱,至于当时能够打压高拱的人,那也就不必多说了。
梁问孟虽然因为殿试排名被打压得厉害,但因为他的卷子是高拱亲自点出来的,因此后来的仕途还算顺遂,曾经与雒遵、陆树德、宋之韩、程文其名,同时任六科都给事中,而当时的涂梦桂都还只是右给事中,尚且低他半阶。
不过,三甲第三百名这个身份对他到底还是有影响的,因此他后来主要还是在地方任职,同科的许国都已经做到次辅了,他才由陕西左布政使升任宁夏巡抚,那一年是万历十三年。
梁问孟到任宁夏不久,便发现宁夏总管标兵参将哱拜桀骜,其本人及家人皆多行不法,因此颇为不满。只因其上任未久,尚不及搜罗详细证据,于是只对其进行了一番训诫。
当然,也不仅仅只是训诫,梁问孟还同时对哱拜的兵权加以限制,比如将宁夏周边的几处城堡守备调职,换上与哱拜关系不太密切的人,其中尤其是离宁夏城最近也最重要的横城堡守备,梁问孟就改调汉将江廷辅任之。
如果仅是如此,他与哱拜之间的关系倒也不至于完全激化,毕竟宁夏巡抚奏请调动麾下守备乃是常事,哱拜即便有所不满,却也没什么合理的理由反对。
然而恰好今年陕西三边军饷大削,梁问孟又对哱拜不放心,这就闹出事来了。
梁问孟既然不放心哱拜,认为他私蓄家丁(边将的武装家丁朝廷是给饷的,私蓄意味着超额了),所谋叵测,自然就不肯照哱拜上报的数目给饷,而是坚持派人详查,因此宁夏城中现在已经隐隐有些不安的气息在涌动。
这一日,梁问孟忽然接到戎政侍郎兼七镇经略高务实的来信。
览信良久,梁问孟忽然下令,以横城堡守备江廷辅兼任巡抚标兵中军坐营,即日赴任。消息传出,宁夏城中的气氛尤其怪异——这中军坐营,本是哱拜之子哱承恩所任,如今居然被梁问孟忽然换掉,而且没有给明理由。
次日,城中官兵忽然骚闹起来,巡抚衙门派人查看,原来是城中官兵与供应官争执不休。
宁夏官兵本就多次拖欠粮饷,且去年的冬衣布花银发放不足,虽然这并不是宁夏一镇所独有,整个三边诸镇都是如此。
然而,毕竟大量官兵已经饥寒交迫地捱过了一整个冬天,正希望朝廷补发这笔银子好作为春耕之用,但不料反被催逼屯田赋税。一时间闹得群情激愤,供应官陈汉喝止不住,卫官李承恩虽然出面弹压,但宁夏军镇四营官兵仍然喧闹不止。
李承恩跃马巡营,喝斥官兵道:“宁夏乃边防重地,岂容尔等喧哗作乱!粮饷发放,赋税缴纳,皆有朝廷明文公示,持异议者应述及上官,寄送公文至有司衙门审议!尔等目无王法,鼓动骚乱,若使关外之贼有机可乘,其罪当与叛党通论!”
官兵此时群情激奋,哪里管李承恩说什么,想着反正法不责众,依然鼓噪不止。
供应官陈汉见不是路,转向李承恩悄声耳语道:“如今官兵骚乱,本镇所余饷银尚在抚台手中,如若酿成哗变该如何是好?”李承恩忙掩陈汉之口,示意陈汉此事应当请巡抚定夺。
此时宁夏巡抚衙门之中,巡抚梁问孟正坐堂中听取饷银发放明细,整饬宁夏河西兵备副使石继芳则坐于一旁襄赞。
此时恰好石继芳开口道:“抚台,不知何人传出,说本镇饷银并未尽数发放,尤其是近三年来的冬衣布花银仅发放了一年,且催逼赋税又严……下官了解到,军营中已多有声讨,若是不加遏制,恐有变故生出。抚台,您看是否再发放一些?”
梁问孟眉头一皱,轻喝道:“一派胡言!朝廷所拨饷银,本镇已尽数发放,此等说法莫非疑我私藏自肥?如今国家艰难,府库难支,原因何在?固然有朝廷开藩禁所需甚巨之由,然则各地卫所屯田不力,军纪涣散,上缴微薄却贪婪无度,难道就不是原因?
今年朝廷节流,所谋者大,宁夏军饷能有此数已是皇恩浩荡。就算寻常士卒不明道理,可各部将校怎不知道体谅着些,去好好与麾下兵勇说道?传令下去,令各营需感国家之艰,思自身之责,恪守本分,否则军法从事。”
石继芳听得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道:“本卫指挥使、标兵参将哱拜父子拥兵自重已久,下官得报,言哱拜父子与军营中部分下级军官近来多有往来,且……抚台,您上任以来曾多次责处哱拜,下官恐其早已怀恨在心,若借机生事,定有不测。”
梁问孟听得他这一说,忽然眯起眼睛,思索着道:“这哱拜倒是有些名头,不仅你来与本抚说起,前几日高经略竟然也特意来信,让本抚注意此人,这可当真是奇了怪了——高经略远在京师,也从未来过宁夏,他是怎知哱拜心怀叵测的?”
石继芳当然也不会知道,但他灵机一动,沉吟道:“本镇前任总兵官麻贵,据说是高经略看重之良将,他回任大同不久,会不会是他曾与高经略提及哱拜不轨之举?”然后又道:“既然高经略都已有耳闻,想必此事的确需得当心一些。”
梁问孟听罢,悠然一笑,摆手道:“哱拜不过我大明蓄养的蒙古家奴罢了,本抚到任以来,早已深悉此獠始终心怀异志,居心叵测,招降纳叛,圈养私兵,美其名曰苍头军。其子哱承恩独形枭啼,性狠戾,多蓄亡命、目无法纪、杀良冒功、虚领军饷、为非作歹、强抢民女、实为一方祸害。也正因如此,本抚才多次斥责。
不过,虽然哱拜之实力足以影响宁夏一镇之安全,但我大明文官节制武将,军政大权不在哱拜,粮饷军械及险要之处尽在我手,其区区胡虏三千家丁又能如何?当然,高经略所言须得重视,因此本抚不仅将江廷辅调回中军坐营以为监督,且已上疏请旨,只待旨意一到,即令其束手就擒。倘若哱拜唆使叛乱,何异于自取灭亡,本抚有何惧哉?”
话音未落,外头有李承恩与陈汉前来拜见,要向梁问孟陈述军营骚乱详情。
梁问孟自问没有从中私拿一分一毫,因此听完并不紧张,反而下令陈汉编纂饷银明细公示官兵,传达国事艰难之情,再次令各营严守本职。除此之外,又命李承恩监察营中异动,有再鼓动骚乱者即军法从事。
石继芳则另行叮嘱陈汉及李承恩务必以稳定军心为要,陈汉李承恩领命而退。
此时哱拜正于城外狩猎。哱拜此人膀大腰圆,外形粗犷目光炯炯,那是多年厮杀养出来的杀气。此刻他身披重甲,策马飞驰,今日射得野猪五头满载而归,得意洋洋。
随后的义子哱云、哱洪、哱塞带队,既是陪同射猎,顺便也是操练骑兵。哱拜见之欣喜,招呼哱云等同饮食肉。
席间,部将土文秀言道:“太师,宁夏巡抚梁问孟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三番五次整治惩处,瞧这架势,只怕迟早要请旨将我等斩杀,太师莫非要坐以待毙不成?”
哱拜当然不是什么太师,不过蒙古人有个习惯,喜欢将大明的高官称呼为太师。哱拜原先在蒙古时连“台吉”称号都混不上一个,但降明之后逐渐获得提拔,麾下为了满足他的虚荣,便常常以太师称他,他也欣然受之,因此成为军中习惯。
此时哱拜闻言,轻哼一声,答道:“梁问孟此贼,我早晚必杀之!不过,如今时机未至,不可贸然行动,且权寄此贼人头于项上。”
土文秀问道:“听闻梁问孟再度克扣军饷,如今正值开春,各营士卒都指着这笔钱与家中春耕所用,因此都很愤慨,足见梁问孟已犯众怒。”
哱拜继续饮食一番,丝毫不理会土文秀询问,土文秀再三请问之下,哱拜这才答道:“你有所不知,这明军制度繁杂苛刻,等级森严,互相制衡之处极多,若非实在忍无可忍,绝不能轻易铤而走险。我也一样,只想自在逍遥,出征伐寇,收缴财货,安身立命而已。”
土文秀皱眉道:“怕只怕现在连这点心愿都已经难成了。”
哱拜抓着一块熟肉不言不语,良久之后,目光里露出一抹杀机,冷冷地道:“欲成此般大事,便如伏猎一般,总得沉得住气,等到好的时机才能行动。”
土文秀便追问什么样的时候才算好的时机,但哱拜却只是摇头,不肯多说。
少时,哱拜之子,现在只剩卫指挥使一职在身的哱承恩差人送信前来,哱拜取信览毕,冷笑道:“时机将至。”
土文秀大喜,众将也都目光炯炯。
又次日,哱拜父子密邀宁夏镇四营军官刘东旸、许朝、刘川白、张文学等人共商大计。哱承恩率先说道:“诸位皆是军营兄弟代表,自知众兄弟受苦以久。实不相瞒,家父自归宁夏已数十年,早已视宁夏为家。因此诸位受难以来,我父子无一刻不心系宁夏军民。
诸位,我哱家父子受人欺侮也便罢了,但各位兄弟虽身在军籍,实则与家畜无异。王府、官府、地方士绅侵占军田,逼军户为奴,废征战而以苦力为生,粮饷克扣反而催逼屯田赋税!此实天人公愤,忍无可忍!”
众人果然鼓噪,刘东旸拜道:“卑职听闻指挥日前无过而被夺职中军坐营,愤慨万千,又知指挥连日来为兄弟们东奔西走,实为辛苦,但指挥究竟因何受人欺侮?”
哱承恩尚未开口,哱拜却摆了摆手,起身说道:“众位皆知,我哱拜原是蒙古一酋长,率众投奔,多蒙不弃得以留居宁夏,此情哱拜终身难忘。因此每战更身先士卒,同甘共苦,以求立功为报!渐由把总升至守备、游击、参将、乃至如今世袭卫都指挥使。
或因出身蒙古,平时作为未尽礼数,便总有人认为其心必异,欲杀之而后快。尤其自新任巡抚梁问孟就任以来,先是不允我部出关寻那松山火落赤、著力兔晦气,致使二贼竟有余力偷袭西宁得手。后又屡屡鼓动部下检举污蔑,栽赃陷害,列举我父子所谓不法情事达十数次,甚至诬告我儿承恩强抢民女,将堂堂卫指挥使不由分说当众鞭责二十军棍。
这还不算,听闻其前日又上奏我等冒领军饷等七项罪状,我料不久之后,朝廷闻报定会准奏,届时我父子二人人头落地已成定局。我父子死不足惜,但家中多少还有些余财,与其便宜了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朝廷,倒不如在此之前对众兄弟则便多尽义心——我哱拜今日向诸位兄弟言誓:愿散尽家财,保众兄弟渡过此番削饷扣饷之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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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2章 宁夏之变(中)
面对一群自己的亲信党羽和昔日部下,哱拜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当然不是真要倾家荡产为大家,而是要激起他们感恩与同仇敌忾之心。
手段虽然老套,但只要效果好,就是好手段。众将听了这番披肝沥血的话,一起跪拜下来,个个高呼说愿与哱拜父子荣辱与共。
哱拜见状大喜,急忙上前一一扶起众将,口中赞扬和感谢的话仿佛不要钱似的往外抛。
但当他将大伙都扶起之后,哱拜却又辗转踱步,眉宇之间似有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众将之中有那聪明人见了,立刻出言询问。
哱拜做出一副瞒不过去的模样,唉声叹气地道:“宁夏巡抚梁问孟贪婪无度,虐待下属,大奸似忠,心狠毒辣。他知我哱拜历来对属下极厚,我哱拜一日不死,他梁问孟岂能顺顺当当从军饷中伸手?是以我与梁问孟之间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至于你们,也是一样。士卒哗变素为文官之所忌,你等若继续留守营中,届时上官责切,生不如死;逃离宁夏,则如孤魂野鬼,妻小难存。我与弟兄们如今得罪梁问孟至此,为弟兄计,恐怕只能诛杀梁问孟,起事自立,尚有一线生机。无奈此举乃是犯上作乱,行之则再无后路可退……如何是好,还请众弟兄好生思量。”
刘东旸、许朝等人思忖良久,最终还是一贯胆子最大、实力也最强的刘东旸站了出来,向哱拜表明愿同生共死,相约起事。其余人见刘东旸如此,也都纷纷效仿,请哱拜为首领,带大伙“闯出一条生路”。
也许是因为做戏要做全套,也许是哱拜还有其他顾虑或者思考,总之哱拜父子依旧不肯答应,哱拜甚至义正言辞地与众人明言,说自己绝不行叛乱之事。不过他又留了个后门,说如果诸将认为不举兵不足以让朝廷重视,那也只能以讨响为要。
众将认为哱拜是真心为他们考虑,纷纷表示同意。于是哱拜令诸将回营联络各级军官,立约于本月二十九集体再谏。
此后,在刘东旸带领之下各营下级军官频繁借故走动,拉拢兵卒。下级军官如王文德、何应时、陈雷、白鸾、冯继武等,串联者高达八十余人。
除了宁夏城中的四大营之外,宁夏附近的许多堡坞守备军官也都参与其中,并夜会关帝庙,共遵刘东旸、刘川白、张文学为会长,义结金兰。
刘东旸立于正中,高声起誓道:“今各营兄弟义结金兰,同心起事,诛杀恶官,以图活路。抚标参将、卫指挥使哱家父子智勇双全,义薄云天,历来深得军心,值得我等追随。众兄弟务必严守机密,谨慎行事,不得被梁问孟察觉以免败露,枉送弟兄性命。今日我等在此立誓,不求同生,但求共死,拳拳之心,天日可鉴!”
刘川白紧随其后,也大声道:“正如哱参戎日前所说,此次我等一旦起事,那在朝廷看来就是叛乱谋反,再难回头。然则事已至此,不反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放手一搏,或能博得一条出路!我知众兄弟有不少人都对哱参戎父子乃是蒙古人有所忧心,但拥立哱拜、哱承恩父子也是迫不得已。诸位兄弟,如果不是朝廷大削军饷,如果不是梁问孟再三克扣,甚至……如果朝廷届时肯再招抚,那我等又何须背负叛贼之名?”
张文学也在一旁帮腔,作势叹道:“是啊,本就是欠饷激变,但凡还有条生路,谁肯铤而走险?委实被逼无奈,众兄弟都再难忍受折磨,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等此番所为,若朝廷能有明断,那自是好事,但如果朝廷是非不分,那兄弟们也只好起兵自立,也不枉此生能做一回好汉子!”
好的,坏的,硬的,软的,该说的都说了。众人本就一肚子不满,现在当着许多同袍,谁也不肯自承是个孬种,于是纷纷下定决心,相约起事。而哱拜则命家丁部将巧借名目,携本部私兵逐次入城,各行安顿,以待军令。
本月二十四,宁夏巡抚梁问孟派人请总兵官张惟忠陪同视察城防,张惟忠引宁夏镇城游击将军梁琦、宁夏镇城守备马承光拜见。
张惟忠虽是武将,但素有忠直名声,梁问孟对他的态度倒还不错,温言道:“自本抚到任,就面临朝廷大削三边军饷,事关重大,职责如山,因此一直忙于庶务,以至于迄今对宁夏防务尚不知全部。
日前,戎政侍郎、七镇经略高宫保念及同门之谊,还曾特意致函与本抚,说本抚如今在宁夏是内外交困——外有套虏,内有骄兵。他提醒本抚小心提防,二者皆不可轻视,不知张总戎对此有何见地?”
高务实现在早已不仅是“文名鼎盛”,其武功更是名动天下,尤其是九边各镇常年与蒙古人作战,对于前几年打出了漠南大胜的高宫保更是人人夸赞、个个景仰。梁问孟此刻特意点明高务实是他的“同门”,又说高务实日前亲自致函与他,本身倒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在不经意之间拉近自己和张惟忠的心理距离,同时也让张惟忠对他更有信心一些。
拉大旗作虎皮嘛,这一手不止是高务实会,梁问孟看来也是个中好手。
张惟忠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的陕西汉子,原打算少说少错,但一听梁抚台摆出了高宫保,心中一动,决定仔细说道说道,于是拱手一礼,认真地道:“回禀抚台,宁夏镇城直辖五卫,其余领有灵州、兴武、韦州、平虏五个千户所及宁夏中卫、宁夏后卫,另有正兵营、奇兵营、援兵营、游兵营等其他营各三千。
如今,宁夏一镇在册且实有的马步军人数,拢共是三万七千八百名,但边将私兵均不在其内,具体多少时时有变,末将不敢轻言。各部兵马平时划地而守、各司其责,战时则彼此策应,协同作战。
宁夏镇城堡众多,兵以堡聚,墩台以明烽火,边垣以限华夷,至今已修筑墩台三十五座、营堡十七座,与宁夏镇城内外两城合称宁夏四十九城。此外,还有关墙沟壑四百五十三处,年年加固改进,关口石砌十八丈,高二丈三尺;女墙高七尺下阔三丈上阔一丈八尺。
若说外防局面,则北斩山长五百九十七丈,南斩山七十六丈,深沟高垒,重兵守护,中依黄河,西据贺兰。惟河东至花马池一带地势平缓,无险可守,故设河东重险四道,并先后修建沿河边墙、陶乐长堤、北关西关等工事,可谓固若金汤。
若说内兵叛乱,我朝律法森严,上下协防之下,作乱者实为少数耳。不过虽则如此,但宁夏城内依然设有多重关门,只需引领一部据险而守,施令各部驰援,便可万无一失。”
梁问孟听张惟忠说得如数家珍,心下满意,大加赞赏。两人站在城楼高台上看了看,梁问孟指着宁夏城中两处人声鼎沸的大宅问道:“这两处是何方人家,怎的如此兴旺?”
张惟忠看了一眼,答道:“东北角那处便是哱参戎的宅府,他从军数十载,家资殷实,府中家丁众多,是以热闹;南边那处倒不是寻常宅邸,而是京华商社的宁夏分社,因有许多仓库、马厩等,占地颇大,再加上家丁和雇工也多,还有许多商人来往,自然车水马龙。”
梁问孟恍然,看了看,心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想到张惟忠对宁夏城如此熟悉,不仅心中满意。
不过,他心下却也有些疑虑,暗道:求真世兄在信中说张惟忠老成持重、忠直可信,如今看来是不假了,但他又说此人临机决断有所欠缺,御下之道亦恐过于宽厚,让我多加留意,这却不知道是真是假。倘若是真,求真世兄是从何处获悉?难道是麻贵那儿?
他心下有所迟疑,便命亲信江廷辅小心警觉,暗中查访,一有消息即刻禀报。
数日后,中军坐营江廷辅果然察觉营中似有异动,急报梁问孟并恳请即日补发不足粮饷,以期安定军心。
江廷辅言:“近日标下察觉营中异动,各级军官轮番走动,有名有姓者恐已不下百人,此必与本镇多次拖欠饷银有关,府库克扣之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军营异样,以标下观之,长此以往恐生兵变,请抚台垂怜军户贫寒,开恩拨饷,以免引发大祸!”
梁问孟大怒,斥道:“封疆大吏岂是彼等可随意污蔑!本官为官清廉,刚直无私,朝野上下何人不知?宁夏军镇军官贪婪,士卒忘义,竟如此放肆至污蔑上官,纲常何在法度何在!”
江廷辅不敢多言,只是慨叹一声。
梁问孟怒气稍消,又道:“你只知本抚手中尚有军饷,却不知这军饷乃是本镇一年之用,倘若年初就开始增发,待年中一过,难道就不吃饭了?更不必说一到冬天,花费还要更多,届时本抚难道就上奏朝廷,说宁夏已然断饷,请皇上再补一笔款子?若果然如此,皇上当作何想,内阁当作何想,户部又当作何想?
再有,如今河套或有变故,一旦局面有异,本抚这里又无银子在手,如何防守边关?更不必说西宁丢失之后,郜制台三番两次催缴,以期能聚兵西征,此乃国之大事也,本抚难道抗命不征那些欠赋?”
这些事,显然就超过江廷辅的思虑范畴,他只能保持沉默。
梁问孟骂了一顿,消了些气,便命他自行回去,随即则召集营兵,明令下发:凡里通外敌,劫掠百姓者,必斩之;凡造谣生事,污蔑上官者,必杖责二十;凡犯上作乱,挟持上官者,必引灭族之祸!
梁问孟自认朝廷天威之下,各营受此严令,必不敢轻举妄动,对各营串联之事并不太以为然。
二十八日夜间,哱拜父子突然传信各级军官,信中言及梁问孟意欲在次日将生事官兵尽数剿灭,以儆效尤。
原本各营日前受了梁问孟一番警告,不少人想起朝廷的威严和文官的手段,都有些暗中打退堂鼓,但此刻一听梁问孟要拿他们祭旗,顿时顾不得许多了。
各营立刻躁动兵变,宁夏镇四营官兵群起响应,哱拜引部将继云在城中忽然暴起,第一时间擒杀了游击梁琦及守备马承光。
宁夏总兵张惟忠这才知道哱拜已经把本部家丁全部悄悄聚拢在城中。张惟忠对宁夏城十分熟悉,知道在镇城游击梁琦及守备马承光死后,没有人能再抗衡本来就是抚标参将的哱拜,只能一边派人紧急通知梁问孟,一边领着亲兵去找哱拜,想劝他赶紧悬崖勒马。然而哱拜自问内可以控制宁夏,外则有强援照应,根本没有回头的打算,因此张惟忠立遭扣押。
张惟忠一被扣押,哱拜二话不说就持总兵印信大开城门,引乱军涌入,继而进占险要、武库、粮仓等地,城内官防士卒不知情者全数扣押。哱承恩则带兵强入庆王府。
庆王府早在正德年间就因获罪而被削去护卫亲军,此时庆王府内不过数十名护卫家丁而已。
三边总督郜光先此前倒是派了一千多人来保护庆王,但郜光先和梁问孟都只是把河套的鄂尔多斯部当做假想敌,根本没想到宁夏城内居然会出事,因此那一千多人现在还在城北之外安营,根本不在城内,丝毫也帮不到庆王。
待叛军一通乱杀,庆王府的那几十名护卫家丁早已四散逃窜,而此时的庆王朱帅锌其实尚未正式袭封庆王——他父王倒是薨了,但他这个世子还在“考察期”,因此所谓“庆王”只是大家按习惯这么叫。
这位小庆王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他本就年少胆弱,此刻惊慌失措,好在被其母妃带入地窖躲藏。可惜,小庆王倒是暂时无忧了,其母妃却因挺身而出阻拦叛军,而被叛军当场砍杀。
哱承恩搜索庆王不到,便下令尽取庆王的王服王冕,着身材相仿者穿戴,挟持出门,招摇过市,用以威服宁夏——毕竟在理论上,庆王就是镇守宁夏的藩王。
哱拜则带次子哱承宠、义子哱云、哱洪、哱塞及部将土文秀等,自引家丁三千直入巡抚衙门。
梁问孟刚收到张惟忠的示警,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被团团包围。
不过,当梁问孟看见耀武扬威而来的哱拜之时却面不改色,反倒手指哱拜,当场喝骂道:“鞑靼小贼,我早知你必生异心!本想待旨意下发再将你拿获,未曾想你居然能鼓动宁夏镇四营叛乱,此事是我失察,有负皇上封疆之托,惟一死谢罪而已。然尔等叛臣贼子犯上作乱,残害忠良,早则旬月,晚则半年,亦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受万世唾骂!”
哱拜大怒,发起狂性,一掌便将梁问孟抽至墙角,冲他怒骂道:“狗官死到临头,还敢故弄忠义!我哱拜平日不懂礼数,骄横跋扈,却从未心生叛乱之心。倒是你这宁夏巡抚,总想置我于死地,加之你贪婪成性,视兵卒为牲畜,军心已失,不然我也难以鼓动四营叛乱,此皆为抚台之功也!”
梁问孟哈哈大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梁某人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岂会在意尔辈禽兽之语!吾此生余恨,不过是宁夏之失在我,有负皇上信重,有负求真示警,唯此而已!哱拜,事到如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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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2章 宁夏之变(下)
梁问孟一心求死,哱拜却不打算如此轻易杀他。在哱拜看来,梁问孟一直与他作对,当然是罪该万死的。不过此人毕竟是宁夏巡抚,若是一刀杀了,只怕朝廷免不得要立刻调集大军前来围剿。
哱拜此刻信心膨胀,并不是担心朝廷围剿,只是他有点小算盘:如果此时立刻遭到朝廷围剿,那无异于是自己将自己摆在明处,为博硕克图与火落赤、著力兔兄弟吸引火力。
到时候自己在这边力抗朝廷大军,而博硕克图却趁机去取延绥、陕西,火落赤、著力兔兄弟则去取甘肃,闹到最后就自己倒霉,他们两方却是吃得满嘴流油,这他娘的是何道理?
左右梁问孟已经在自己手里了,正如他刚才所言,要杀要剐已经是“悉听尊便”,既然如此,等上几天又有何妨?不如趁此时间,先赶紧让河套和青海的援军动起来。
哱拜认为,只要他们一动,朝廷那边面对西北皆反的局面就会权衡轻重,到时候多半不会先挑宁夏来打——道理明摆着,朝廷方面肯定认为自己为大明效力了数十年,若不是真被逼得没法了,怎么可能造反?
博硕克图作为蒙古济农,明显是更重要的目标,朝廷多半会先拿他开刀。即便不是先打博硕克图,那也应该先打火落赤——只要他们兄弟真的如约向东进攻碾伯和庄浪卫的话。
毕竟,碾伯和庄浪卫一旦丢了,整个甘肃都有可能失陷。而将陷未陷的甘肃,朝廷不可能不救,否则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随后,宁夏巡抚梁问孟、副使石继芳同时被哱拜囚禁,巡抚、兵备副使的符印等物尽归哱拜所有。
哱拜同时派出快马联络西宁、松山与河套鄂尔多斯部,要求他们如约起兵襄助,还特意悄悄派人去见布日哈图,为他送上了一份厚礼,原因不言而喻。
这些事情办毕,哱拜便立刻召集军官,并命哱承恩擒拿卫官李承恩、督粮官陈汉于军前斩杀,又宣读梁问孟“十二罪”以泄兵愤,当众表示会将梁问孟“择日杀之祭旗”。
除此之外,哱拜以刘东旸、许朝、刘川白、张文学等人为主各领一部,释放狱囚,大赦宁夏以收民心;焚烧公署以息众怒,且严禁侵扰百姓,号称违者立斩;开仓放粮、尽取官帑、查抄以梁问孟为首的一干官员宅邸家资,多少不论;命人取巡抚及总兵符印,伪令各府营卒停止训练,力行屯田,迎上官检查;命王文德、何应时、陈雷、白鸾、冯继武领兵各据城门,严守待命,以备不测。
军令一出,各营官兵分队行至,宁夏囚犯全数放出,因有严令,各自登记成册,按册统计内容送还家中,家中无人者则征召入伍,明令狱囚曰:今日释放为恩义所致,再犯同罪立杀不赦。经大释囚徒,入伍者竟也达三百余名。
另一部则分头查抄宁夏巡抚衙门等主要公署及其宅邸,搜罗器物财货,收缴官帑,得银九十二万两——其中宁夏军饷仅三十余万,反倒是久居宁夏的武将们财货甚多,占据绝对大头。
被安上“克扣军饷,贪婪无度”大帽的宁夏巡抚梁问孟,府中搜出财货相加尚不到三千两,却被哱拜大笔一挥,改成三万两公之于众,且“恐有余银早被转移”。
宁夏总兵张惟忠被扣押于囚室,哱拜前来命张惟忠上奏污蔑梁问孟扣饷激变,张惟忠不从,痛斥哱拜叛乱并趁机挣开缚绳,夺刀连斩三人。哱拜大笑,赞赏张惟忠英勇,并抽出腰刀,傲然道:“想不到张总戎如此忠义,失敬失敬。拜久闻总镇昔日便是少年英雄,武艺精湛,历练于塞外,每战必胜,终得升总兵官一职。可惜我为鞑靼之时未曾与总镇相遇,今日倒也算得偿所愿!既如此,就请总戎赐教吧!”
说罢哱拜亦持刀跃起,直向张惟忠砍来。
哱拜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但其身高力大,纵身跃起力不可挡,而张惟忠则已经半饥半饱地被饿了几日,此处乃在室內,腾挪不便,他横刀硬拦不免被震退数步。
随后张惟忠刀锋突起,连续从不同方向挥刀而至,身法敏捷,刀光闪烁,显然哱拜说他是昔日“少年英雄”应该不假。
但哱拜毕竟酒足饭饱力气足,任张惟忠几路刀法,哱拜仗着力气尽数挡去。十余招之后,饿得力气远不及平日的张惟忠明显慢了下来,哱拜冷笑一声,猛然一刀劈出,将张惟忠逼至死角,然后连环砍出三刀。张惟忠闪转不及,左腿被哱拜砍伤。
张惟忠见机不妙,知道自己力不能久战,只好持刀急进,欲与哱拜拼个同归于尽,然而哱拜早有防备,雄壮的身躯竟然能一个急闪,躲开张惟忠的偷袭,并顺势夺刀,脚踢张惟忠在地,令人再行绑缚。
张惟忠再次被擒,目眦欲裂,却不肯说话弱了气势。
哱拜呵呵一笑,把腰刀扔给属下,再次令张惟忠书写奏疏。
张惟忠仍旧不从,甚至转头不去看他。哱拜大怒,命人脱去其靴,削断一根脚趾以作惩戒。张惟忠疼痛之下,却仍不肯就范,反而破口大骂。哱拜冷笑一番,下令连断其左脚五趾,张惟忠近乎晕厥。哱拜再问,张惟忠只是冷笑,已不屑与之交谈。
哱拜阴森森地盯着张惟忠看了一会儿,寒声道:“既然张总戎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哱拜手段酷烈了。”
当下令人唤来张惟忠妻女,下令若张惟忠再行顽抗,则当面奸辱其妻小,再断其趾!甚至连张惟忠的三个儿子也被叫来,说是亦可做个兔儿爷试试。
张惟忠急切间跃然奋起,一头撞向哱拜,仍是欲与哱拜同归于尽,但这次哱拜的亲兵有了防备,在他刚刚跃起的一瞬间就一起动手把他拽了回来,并且按压倒地。眼见妻女幼子将遭横祸,张惟忠泪流满面,无奈乞于哱拜,应允上奏。
哱拜猖狂大笑,令人取来纸笔,张惟忠泣泪陈书:“臣宁夏总兵张惟忠泣血上奏,万历本月二十八,戊辰,宁夏巡抚梁问孟扣留军饷,强征旧赋,鞭斥士卒,引军卒激愤。梁问孟抚军无道,致使宁夏兵变。臣身为总兵,虽深体将士饥寒交迫之苦,却难违宁夏巡抚军令;虽负保境安民之责,却无制止兵变之力。深负圣恩,无颜苟活。本卫都指挥使哱拜,久经战阵,士卒爱戴,处事果决,已平抚军心,罪臣临死请旨,恩赏哱拜定乱之功。”
奏疏写毕,哱拜哈哈大笑,监督用印之后,立刻差人急送京师以为缓兵之计。
哱拜下令为张惟忠松绑,又假意请张惟忠回府暂住,“等候朝廷封赏”,但张惟忠惨然一笑,反身夺了一名哱拜侍卫的腰刀自刎而死,连一句遗言也未交待。
哱拜怔了一怔,脸色不由冷了下来。其次子哱承宠面露厉色,问哱拜是否杀了张惟忠妻小。哱拜小眼珠转了转,打量了早已泣不成声的张家家眷一番,摆手道:“张惟忠也算是条汉子了,他的妻小杀之无益,且先囚于其府上即是,各部不得骚扰。”
而后哱拜严下军令,令各营收缴府库粮饷后尽数上交,再另行平均分发,用以稳定城内民心,勿再生骚乱,并令一个时辰后,各营大小军官集合,共商战备事宜。
当夜哱拜占领宁夏城,乃封刘东旸为宁夏总兵官,以哱承恩、许朝为左右副总兵,土文秀、义子哱云为左右参将,次子哱承宠、义子哱洪、哱塞、继云、刘川白、张文学、王文德、何应时、陈雷、白鸾、冯继武等其余大小军官也都一律升赏。
封赏完毕,哱拜便向众将授计,道:“如今宁夏初变,各地卫所尚不知情,朝廷亦未闻报,宜速攻各处而固本立足。传令,哱承恩、许朝各引一部持巡抚及总兵印信,出兵宁夏中卫及玉泉、广武、灵州,奇袭河西诸堡。令,哱云北攻平虏,夺占宁夏北部边防重地。令,土文秀率众出关,结盟河套之蒙古济农博硕克图,请他从南下相援。拜则自领一军南下,以防固原官军北上,并伺机击之,以威慑诸道府县。总之我等当务之急,便是趁朝廷察觉之前,联合蒙古攻占宁夏全境。”
众将领命,刘东旸则问道:“那西宁城的松山二台吉怎么办?”
哱拜听闻,胸有成竹地笑道:“有布日哈图台吉在,松山二台吉之动向无虑也。”
刘东旸虽然将信将疑,但他也知道从宁夏到西宁,中间隔着还没到手的宁夏中卫以及甘肃重地庄浪卫,派精锐探马作为信使潜行尚可,大军联络则显然时机未到,于是也只得应命而去。
土文秀部出关后飞马疾驰直往河套鄂尔多斯部大营。路遇蒙古游骑拦截,土文秀随即以蒙语交涉,以向博硕克图投诚为由使游骑引路。
土文秀面见博硕克图后,随即奉上哱拜书信,恳请结盟相援。谁料博硕克图年轻气盛,虽然对身为黄金家族台吉的布日哈图甚为满意,但对哱拜却早有不满,今见哱拜来示盟好,心中不齿,出言讥讽道:“哱拜贱奴,果然是两面三刀的小人。他原先虽非本汗(济农现在也称汗)所部,但既是蒙古人,便本该与蒙古人情同手足肝胆相照,谁知他却愿意去做汉人的狗,来咬自己的族人!哈,现在这狗当不下去了,又来与我兄弟相称,真是不知羞耻。我,蒙古济农博硕克图,身体里流动着黄金家族的高贵之血,岂是他这等贱奴可以相提并论的?”
黄金家族的血脉在蒙古人的思想中的确不同凡响,土文秀听了这话也不禁一时语塞。
博硕克图冷笑一声,又说道:“眼下我等与明军虽然剑拔弩张,但到底并未引发全面战争,我河套水草丰美,若贸然开战只怕草场不存。但若拿下你,说不定倒还能从大明皇帝手里换来不少财货呢!”
土文秀一听便知博硕克图这位济农根本没有什么远虑,眼里只不过有些近利。他稍加思考,很快跪地大拜,博硕克图刚一愣,便听土文秀说道:“尊贵的济农,您误会我们首领了,自大汗(这里指达延汗)死后,蒙古分裂,各部连遭汉人追击,分崩离析,牛羊尽失,死伤无数,每一个蒙古人都悲痛欲绝!首领不愿眼看同族尽遭屠戮,只好屈身事明。
所谓杀害同族,不过是首领对早年仇人予以报复,也可借此堵明军口舌。仇人消灭之后,我家头领再无杀害同族之举,所谓军功,皆是以汉人冒充。但汉人自古华夷有别,我等虽然假意事明,其实无一刻不在忍受欺凌羞辱,便暗作准备直至今日,愿占宁夏而与全族共享!”
博硕克图虽然年轻,但到底是知道当年旧事的,听后勃然大怒:“巧言令色!哱拜降明之时,左右两翼三万户早已分家,当时俺答大汗兵威正盛,打得明军喘不过气来,哪有什么被汉人追杀殆尽之忧?至于什么忍受羞辱,依我看就是唯利是图!而且,你又说占宁夏与全族共享,那我倒要问了,既然是哱拜占宁夏,那又怎么共享啊?”
土文秀听他一开始还在纠结旧事,后来却话锋一转到了当前的分赃事宜,知道此人见小利而忘义,真正关注的还是能从这次事变中得到什么,便立刻答道:“我家首领愿以河西花马池一带任由济农住牧!”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博硕克图身边几位台吉听后立刻大喜,其中一人连忙向博硕克图道:“大汗,花马池一带地域广阔,水草丰美,实乃绝佳天土,若享有此地,我部无忧矣,且依仗其他险要,与哱拜共守宁夏看来也并非难事。他日再联合从西宁东进的火落赤,甚至能使我族再入关内,得偿所愿!即便不能席卷天下,至少也能做个‘关中王’了!届时,大汗这济农谁敢说不是名正言顺?”
博硕克图一听这话,果然心头痒痒,而土文秀则再接再厉,继续鼓动道:“若济农别无异议,还请早日助我发兵平虏,到时花马池与此地一切金银物产皆归济农所有。同族手足之情,我家首领定终身不忘,荣辱与共,永结盟好。”
谁料博硕克图却突然打断土文秀,冷笑道:“光说得好听可没用。拿下平虏堡不难,可那草场牛羊、金银奴隶着实动人,若是他哱拜事后反悔,本汗又该如何啊?就凭你三言两语,就想本汗出兵?那也太高看你们首领了!你们占据宁夏,大明朝廷焉能坐视不理?到时候大军来剿,莫非还指望我去救你们?”
土文秀听到此话,暗道这博硕克图还真是“见小利而忘义,干大事而惜身”,但眼下若要站稳宁夏,还是需要此人相助的,于是再劝道:“济农大可放心!大明朝廷虽然必来征剿,但此事我家头领早有预料,并已做足准备。到时自有我们吸引住朝廷主力,您便可率部肆意袭掠,无人可挡……”
博硕克图打断道:“哱拜有这么好心吗?”
土文秀笑道:“这样做有何不可?虽然我家头领看似吃了些亏,但其实这样一来便是我部与济农前后夹击,明军攻不破我部防守,后路又被济农所断,甚至连就地取食都做不到,焉能不溃?
即便明军有所察觉,分兵来拒,那我家头领这边便也有机可乘。您与我家头领皆为草原英雄,边塞之上谁人不知?所率部众堪称群狼天鹰,双方联手,里应外合,关内之地唾手可得!
若济农现在订立盟约,我还将奉上定金。来日我家头领如有背盟或形势不利,您可直接撤出关外,留我们孤军困守。彼时明军久战疲乏,就算对您有所不满,也只能忍下来倾心安抚,您也同样可保万无一失。”
一听还有这样的好买卖,博硕克图果然大喜,当下便与土文秀订立盟约,召集部众,奔袭平虏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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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3章 三边震动
出关邀约博硕克图的土文秀算是达成所愿了,但哱拜的其他计划却是有成有败,并不能算是一切顺利。
其中之一,便是哱承恩及许朝攻占河西诸堡之事。
哱承恩率军先至宁夏中卫,宁夏中卫参将熊国臣眼见贼势浩大,尘烟遮蔽天地,熊国臣自忖寡不敌众,面对此情此景,无非三条路可走:降、战、走。
他平时与哱拜关系并不算密切,而且双方都是参将,他也不是哱拜过去的属下,实在很难相信自己将来能获得哱拜的信任,因此不肯投贼。
但若要战,他也没什么信心。尤其是今年军饷大削的情况下,闹饷又不是宁夏镇城的专利,他宁夏中卫的情况与宁夏镇城几乎一模一样,无非宁夏城乃是西北大城,兵力聚集而人口众多,宁夏中卫却是分驻镇虏堡、永康堡、宣和堡宁安堡等诸堡,兵力分散不易聚集闹事,且既非雄城,军士生活压力相对较小罢了。归根结底来说,比宁夏城的情况略好,但也好不了多少,屁股底下其实也坐着火药桶。
降既不甘心,战又不敢战,熊国臣思来想去,最后竟以搬兵为由,擅自弃城而逃。他这一走,宁夏中卫官兵当然手足无措,百姓慌乱。
卫指挥使司驻地所在的镇虏堡中,有在乡举人周哲见状,义愤填膺,登台高呼,号召士绅捐饷,百姓据门分守,拦截逃兵协同守卫。
哱承恩令部将王虎率众攻城,王虎一声令下,一边搭高台射箭雨于城内,一边以火炮轰击城门(宁夏镇因为位置关系,火炮配置偏轻型,且为实心弹,攻城能力不强)。
这一来城外杀声震天,城门两侧均陷于相持。西门守备韩范肝胆俱裂,自忖连熊参戎都跑了,我一个守戎何苦自蹈死地?遂大开西门向王虎请降。
王虎见状大喜,一马当先闯入西门,叛军突入分路斩杀,城中军民大乱,各门失守,周哲被擒。
城陷之后,哱承恩因为宁夏中卫分驻各堡,取一地不算全功,因此令王虎部就地休整,自领大军继续开拔。
王虎恨周哲聚众相抗,便欲杀之以警示兵民,同降者大惊,力劝周哲向王虎请罪保命为大,以免一家老小身首异处。
周哲闻言大怒,欲以头撞柱,口中怒喝:“吾为大明士子,岂肯屈膝求贼以全命!”
王虎闻听,更加怒不可遏,左右暂充幕僚的书吏急忙拉住王虎,劝道:“我宁夏文风不盛,这周哲虽只举人,却乃宁西大儒,性情刚毅,深孚民望,杀之委实不祥。将军欲收民心以保城内安定不乱,则必安抚其心。如此我等离城掠地之时,方不致民乱。”
王虎毕竟也是这个时代的人,深知文人在乡里的威望,犹豫片刻,终于应允,只命人将周哲软禁于其自家府上,不准他随处走动。
数日后王虎征召降卒,遣兵出城北上,自领五十人暂居镇虏堡据守。周哲得知,便于其子周邦筹划:“如今中卫守备空虚,独留王虎等不足百人。王虎粗鄙无谋,只需备足酒食前往恭贺,必能令其麻醉大意,汝速去挑选十余名志同道合之人,假扮儒生暗藏利刃,伺机下手。”
周邦对此仍存疑虑,对其父说道:“父亲,王虎护从虽少,却难调离左右,一旦行刺,恐我等也难保周全。”
周哲笑道:“叛军乱党,有甚忠义之念?不过势利之徒,无知草莽,待先格毙王虎再行喝斥,又分以钱财,趁其不备之时则尽数可擒。我儿不必担心,速去准备便是。”
周邦筹备完毕后,周哲即带队往王虎处前往恭贺。王虎不知何故,心有疑虑。
周哲答道:“哱参戎军威壮盛,镇虏堡已为将军所有,既时局如此,我等草民理当顺应时势。今日所来尽为本地儒生翘楚,饱读诗书,通晓民政庶务,可助将军稳守整个中卫。为表达我等顺降之意,学生已自备酒食,望与将军一醉方休。”
王虎大喜,自忖自己久经战阵,哪里怕这一群儒生?当即驱赶左右,与众人豪饮。待酒至半酣,周哲示意之下,众人皆以敬酒之名围住王虎,随即共亮匕首刺杀之。
周哲此时也展示出西北边镇文人与江南文人的不同之处,亲自上前,眼睛都不眨地割去王虎头颅,激起一片叫好之声。随即便引众人赶至门外,喝斥其余叛军,并假以分金安抚,乃令集于屋内纵火焚之。城中奔走相告,镇虏堡乃得光复。
可惜好景不长,后贼军哱承恩主力复来,周哲吃过上次的大亏之后,已知城中力量不足以对抗,遂带着家人家丁并王虎的首级前往固原示警。宁夏中卫遂为哱拜父子所有。
宁夏镇城以北的平虏方向,叛军攻势最是艰难。平虏军制虽只是“平虏守御千户所”,但此时早已常设参将镇守,名为“分守宁夏北路平虏城参将”。
土文秀、哱云率军赶至平虏,平虏参将萧如薰出城迎战。平虏因是宁北最重要的主城,因此兵备完善,火器众多,萧如熏更是将门出身,自然不肯投降。
他以两翼骑兵策应,遣火铳枪支及火炮、弓箭手压制土文秀中央锋线。由于哱拜并未给这支叛军太充足的火器,在火器不足且移动之中精度散乱的情况下,战事一度由萧如薰占据上风。
当平虏守军几轮齐射过后,步兵列阵向前,且由两翼步骑各分一部予以夹击,但此时萧如薰右翼移动失误,出现自相阻碍的情况。哱拜义子哱云立刻紧抓战机,纵马领军向右翼冲阵。这哱云既能被哱拜收为义子,自然是骁勇善战,武艺高强之人,再加上他麾下所领乃是哱家兵,这一出手便势不可挡,萧如熏急令前营回防,但哱云仍得以数次威胁萧如薰本阵。
哱云一边冲驰,一边厉声高骂:“延安萧氏,无胆鼠辈!有再多护卫也只能保你一时,身为武将,可敢出阵与我决一死战?能死于我手,也算你虽败犹荣!如若不然,我定会将这平虏堡夷为平地!”
萧如熏闻言大笑数声,回口骂道:“尔等原是塞外胡虏,今日来到这平虏城,想必心中自以为有了万全之策。你这等鲁莽愚蠢之人,本将才羞于与之动手。逆贼哱云,休得猖狂!我知你此来是为了早日攻破平虏,将叛军连成一片,可任你如何作为,也攻不破我这平虏堡!届时,我倒要看你如何向哱拜那将死之徒交待!”
哱云听得暴怒,拍马上前,领兵再度冲阵。萧如薰所部明军后队结阵死守,前营赶至,从侧袭击,哱云不得轻进,旋即再向后迂回行动。
萧如熏本欲随同变阵,但忽然惊觉,若行变阵移动则贼兵将紧邻关门,分割平虏堡内外守军。于是萧如熏鼓舞军心,亲挑军中精锐杀出,逼退贼军一部,又急令大军阵型转向,再次横设于平虏堡前。
哱云见萧如熏所处位置靠前,此刻急于指挥,阵前有所分心,偷偷急射一箭,却不料仍被萧如熏避开要害,只是射中大腿。
萧如薰中箭虽然看来并无大碍,但叛军士气因此高涨。萧如薰见状,知道此时再战已然不利,遂下令徐徐退回城内。
此后萧如薰坚守不出,誓死固守。平虏城郭坚固,城中积粮满仓,水源充足,但这边城毕竟贫瘠,府库之中尤其缺钱。为长期坚守待援,萧如薰之妻杨氏变卖首饰,购置食物充作军粮,又每日劳军。此外,杨氏还动员城中妇女,其中亦多有守兵妻小,日夜照看,料理后勤。为保家人安康,为保城池不陷,城中兵卒深受鼓舞,皆愿死命报效。
每日敌军攻城之时,萧如熏便亲上城门督战,指挥士兵间歇之时则交替维护军备,加固城防,同甘共苦。他不顾腿上伤势未愈,仍坚持每日四次巡视城防、照料伤兵、指挥防御、鼓舞军心、与守军同锅而食,同歌而唱,因此军中战意激增,更为百姓所敬仰。
因久攻不下,土文秀与哱云畏惧哱拜责罚,苦思破城良计。
土文秀言道:“平虏不愧为边防重地,守备完善,士卒敢战。不像其他地方一触即溃,我军兵员不超守军一倍,连日攻城之下已是死伤众多,再加上火器不足,难破平虏大门,这该如何是好?”
哱云怒道:“不如孤掷一注,明日我冲将在前,誓破平虏!”
土文秀反责哱云莽夫之勇,不谙计谋。哱云一番豹眼,道:“那你又有何妙策?”
土文秀懒得和他置气,自顾自道:“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倍则攻之,若破平虏,必增兵势。听闻其余诸将已相继占领宁夏各地,独我军此处受阻,深以为耻!如今可借用之兵惟有博硕克图所部。”
原来土文秀也没什么妙策,不过是拉上博硕克图一起来围攻罢了。于是便令哱云前往博硕克图处,引其军相攻平虏,土文秀则从旁侧击破城。哱云得令飞马离营。
土文秀欲邀博硕克图为援之事后被萧如薰所探知,萧如薰心思哱云勇武过人,博硕克图年轻气盛,若得套部蒙古相助,相比其他叛党援军更是凶恶。平虏虽坚,亦不可听任其两股合流。于是一日之后,萧如薰亲率精锐,趁夜密至南关设伏,欲行瓮中捉鳖。
博硕克图设大营于南关西十里之处,哱云引蒙古骑兵呼啸而过于南关之前。萧如薰领兵急袭,哱云见萧如薰前来大喜过望,令分左右合围而射再分进突击。
博硕克图虽然年轻,但他毕竟是蒙古济农、鄂尔多斯万户领主,麾下蒙古骑兵战斗力很强,萧如薰奇袭未能如愿,反被他们合力打得击败,引兵败退南关。
哱云欲生擒萧如薰,传令鄂尔多斯此次出兵的蒙古主力万余人追入关内。
然而,待蒙古主力全数入关后,关门忽然紧闭,山岩之上火光四起,火铳齐射,流火飞矢,萧如薰也突然率部回杀。
蒙古兵没料到这一出,一时大乱,四散溃逃。夜色之下烟火笼罩,马匹受惊,除战死之兵,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其余蒙军连忙勒马直冲关门,根本无心恋战。
哱云喝止不住,分神之际被萧如薰一箭射落马下,死于乱军之中。
萧如薰随即下令大开关门,趁势掩杀,直往博硕克图大营而去。博硕克图闻报大惊,集合残部后撤五十里,暂避萧如薰兵锋。萧如薰便顺势捣毁博硕克图大营,同时还俘获部分敌兵及牛羊牲畜,然后故作声势,凯旋回城。
土文秀见此情形,自然大惊失色,乃先行退守十里,留部继续驻扎,他自己则领亲随回宁夏向哱拜领罪。
固原方面,一开始闻听宁夏调动异常,郜光先虽然未曾料到宁夏出现了这等巨变,但还是立刻派了五百骑兵,分两路探查实情。
然而哱拜领兵三千设伏于北山小径,固原骑兵猝不及防,当场折损过半,哱拜即令全军掩杀。另一路固原兵在半途得报宁夏兵变,连忙绕路折返固原,但仍被哱拜追至,以众击寡全数灭之。
哱拜乘胜进军固原,先行佯攻且分兵向东袭扰府县,叛军恃强,所袭府县皆献城请降。但固原与宁夏同为大明九边重镇,城郭坚固,固原镇辖区驻兵共达六万之众,虽大多分散各地,但城中驻军尚有万余精锐为哱拜所忌。
郜光先此前虽然连续判断失误,但面对此情此景,他总算没有给高务实继续拖后腿,亲自督战,死守固原。哱拜攻打两日之后觉得无机可乘,又怕各地明军来援,只好引兵北返。而郜光先终于明智了起来,一边开始下令强行调集兵力,不再纠结于军饷问题;一边紧急上疏报告军情,且同时向皇帝请罪。
哱承恩、许朝所领各部叛军,或奇袭强攻,或以巡抚、总兵关防诱城。由于其兵众势强,来去如风,擅杀无忌,猖獗骄狂,各地驻守明军或因猝不及防,或因势单力弱而难以相抗,更兼博硕克图吃了一亏之后怒不可遏,真正调集自家主力相助,以至于叛军所到之处望风披靡,宁夏四十九城及要塞险地,除平虏外尽归哱拜。
此时哱拜已拥兵六万余,傲视边塞,传言哱拜自号“哱王子”(仿达延汗在大明的俗称“小王子”),欲裂土封王,三边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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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4章 西暖阁中
在短短的时间里便占据宁夏全镇,志得意满的哱拜此时正集合众将商讨后续安排。
哱承恩率先贺道:“如今父亲已占据宁夏全镇,仅剩平虏未克,但其亦处在我军包围之中。尤其是自父亲大破固原军后,固原一线府县望风归顺,郜光先西有西宁火落赤兄弟威胁,北有父亲压制,如今虽然聚兵点将,但其敢不敢北上亦未可知。加上河套博硕克图骑兵策应,拥大兵六万余,占据险要,已可称王划地,成就霸业!”
刘东旸对于哱拜称王不称王无所谓,他只忧心朝廷何时征剿,急盼哱拜能有应对之计,便岔开话题向哱拜道:“事到如今,朝廷必出兵征剿,我等如何应对,还需早日谋划。哱王子久经战阵,用兵如神,还望指点弟兄们如何部署。”
此言一出,许朝等众人也都附和,反而没人接着哱承恩的话谈论称王,皆请哱拜定谋抗击朝廷征剿。
哱拜厅内踱步,心生两策,对众将说道:“如何应对,我有两策可供诸位参详。其一为趁朝廷尚未及时反应,以疑兵布固原,大摆攻取西安之势,而主力则秘密东进,奇袭京师!若能攻占京师,擒杀皇帝及皇子,则天下必乱!各地藩王争做皇帝,百官之中各有拥立,这大明天下便会乱作一团,则我等便可称王图霸!只是那三晋之地素有表里河山之称,重关峻岭,悍将众多,难以轻进。若绕道关外聚战京师,以今势论之,实则胜负难料。”
许朝一听这话,立刻大摇其头,接话道:“此策如何可行?山西有名将麻贵出镇大同,麾下麻家达兵勇悍异常,昔日便连俺答大汗亲征亦敢相抗。而李成梁之子李如松现也在太原领兵,其麾下辽东骑兵装备精良,与图们大汗的察哈尔本部交战亦丝毫不落下风。恕我直言,有此二将在,我军若直入山西,恐怕根本到不了京师。”
刘东旸也附和道:“山西境内崇山峻岭,一旦遭遇阻击,便不再有奇袭之效,而宣府、大同两镇,战力居九边前列,不可轻视。况且,万历初年,戚继光得内阁鼎力支持,北修长城,鞭练士卒,治火器研战法,京师周边防务一新,我军缺少火炮,岂能轻易攻克?”
许朝接着道:“至于绕道关外,此举也不可行。近日朝廷已令高求真为七镇经略,此人安南定北数次大战皆获全胜,是个知兵的文帅,且其与土默特彻辰汗结为安答,土默特十万铁骑说不定都能受他调遣。我军绕道塞外,在河套或许可行,一出河套只怕便要被把汉那吉所围,岂是用兵之道?”
哱拜答道:“进取京师既然不通,这其二便是固守备战,待朝廷兵至,先骄其兵,再择机全歼。朝廷重整调兵之际,火落赤、著力兔想必已然行动,届时我军再次南下固原、西安,进占陕西全境。如此,火落赤可东出西宁府,占领庄浪卫等地,与我等联合,领土相连,自成一片,如此便进退有余,攻守兼备。待族人内迁,所得兵卒则可达二十万之众。依我之见,此计可行,此中关键全在于如何全歼官军及南下西安之时机把握。”
众将思索良久,觉得这个思路总算还比较靠谱,于是皆点头称是。
随后哱拜下令,令哱承恩领兵两千守灵州千户所,令许朝领兵两千守兴武千户所,令继云领兵两千守韦州千户所,令刘川白领兵两千守中卫千户所,集兵五千围攻平虏,三十六堡各驻三百屯守。
博硕克图率主力迂回关外策应,做出东渡黄河进攻山西之假象,以此牵制山西明军,使其不敢“离巢”,而博硕克图所部其余则驻扎花马池一带布防,算是提前收到了一半战利品。
至于哱拜本人,则与刘东旸、土文秀及哱承宠等人一道,亲自领兵两万自镇宁夏,备战朝廷征剿。
就在哱拜等人商议行止的同一天夜里,近来一直住在禁卫军京北大营的高务实忽然收到司礼监紧急传召,皇帝漏夜召其入宫商议紧急军务。
高务实知道皇帝闻报只比他略晚,对此召见已有思考,也不管春寒仍在,批了衣服便走。
他发现到了战争爆发的时候,朝廷的传讯比往常还是会快一些,比如他是昨天上午得知宁夏之变,今天晚上皇帝就有了反应,这就比前一次快了一天多。
这一天多的时间里,高务实并不是干等皇帝召见,他在烦闷之余,也给京华下达了一连串的指示,作为接下去一段时间里的应变。只不过其中有效无效,还要看西北方面的表现,尤其是宁夏城中。
临危不惧的高经略甚至抓紧时间在马车上眯了一会儿,等他被叫醒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皇城门外。
下得车来,便看见陈矩带着人守在地安门门口,一见高务实下车,一边朝他走来,一边向身边人招手。
高务实一看,却是有内宦牵了一匹御马过来。陈矩也没说什么客气话,只是面色严肃地道:“宫保,我知你应该已经收到宁夏之变的消息,这些事就不细说了,但有一点您需要小心一些:现在皇上对郜制台的表现相当不满,最好不要力保。”
高务实微微点头,又叹了口气,道:“我已仁至义尽,现在确实保不了了,只能尽量挽回局面,好在此前我对宁夏已有所关切,倒也不算毫无考虑,万化可以放心。”
陈矩面色稍松,不再多说,指了指那匹御马,道:“军情紧急,此马是皇上特赐,可于紫禁城行走,宫保上马吧。”
高务实也不多说,走过去翻身上马,动作娴熟得宛如马上之将,看得陈矩也是一愣,连忙自己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此时本该是陈矩引路,但高务实的骑术明显好过随行的司礼监宦官,甚至宫廷守卫也比不得他,闹到最后,反倒是他一马当先走在前头。
今夜真是规矩全无,陈矩居然没有把高务实当做外廷臣子那样从东华门带进,而是在过了煤山之后便直接由玄武门带了进去——玄武门之南乃是后宫,外廷臣子一般是不可能走这里的。
高务实也免不得问了一句,陈矩只道:“皇上说了要尽快,其他的都是小事。况且我等不去东西六宫,南趋乾清宫只需要避开坤宁宫即可,省时省事。”
高务实稍稍犹豫了一下,也没坚持绕道,于是一行人很快绕过坤宁宫而直抵乾清宫外。
乾清宫此刻灯光璀璨,看起来恐怕还有其他人在。高务实没有多想,只让陈矩前去通报,陈矩却道:“不必,皇上有旨,殿前通报即可。”换句话说就是走到门口了再通报就行。
等高务实被批准入内,一进西暖阁就发现果然还有人在,不过只有一人,乃是首辅申时行。
高务实上前见过皇帝和首辅,申时行因为有皇帝在,只是微微颔首致意,皇帝则一摆手道:“求真,你再来得迟点,朕就要派出第二批人找你去了。你先来看了这份军报。”
其实军报没什么好看,高务实心里清楚得很,只不过皇帝这份军报到底还是有所不同,主要在于附上了郜光先的请罪疏。
高务实先是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军报,然后又看了看郜光先的疏文,沉吟不语。
朱翊钧见他看完,微微动了动嘴唇,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他似乎有些犹豫,又朝申时行望过去。
申时行便轻咳一声,似乎是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求真对这份军报和奏疏有何看法?”
高务实沉吟道:“宁夏此时反了,其中只怕不仅是宁夏本镇有变。元辅,河套、青海的局面我看也大为不妙,内阁最好要有所措置。”
申时行微微蹙眉,淡淡地道:“内阁自有内阁的考量,我现在是问你对这份奏疏有何看法。”
高务实用眼角余光观察了皇帝一下,略带诧异地回答道:“郜光先已经请罪求辞了,他手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三边总督当然得辞。至于定罪,此事只能决断于圣上,元辅怎来问我?”
申时行心中暗骂:你当我想问你?要不是皇上顾忌你的想法,甚至于不肯亲自问询,我怎么可能开这个口?
但高务实这么说了,他也不好不回答,只好保持刚才的格调,淡淡地道:“你是七镇经略,大明九边,你独掌其五(保定、昌平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九边”)。对于军务,想必你自有你的见解,而我为首辅,也有征询之必要。”
这番话有点首辅风范,高务实听了便笑着微微躬身,道:“元辅教训的是,学生受教了。”然后对皇帝一拱手:“皇上,臣以为郜光先当罢。”
朱翊钧心里松了口气,轻叹一声:“那他的罪名是什么,该如何处置?”
“颟顸无能,贻误军机。”高务实平静地道:“锁拿进京,再行详查吧。”
申时行在一边,嘴唇动了动,但迟疑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本来按他的想法,郜光先这晋党骨干出了事,当然应该直接一棍子打死才好,不过对方毕竟是挂兵部尚书衔的三边总督,又不是当年曾铣那个局面,总不能说杀就杀了。
高务实刚才的说法虽然看起来狠厉,连“颟顸无能,贻误军机”都出来了,但却并不给他定罪,只说再行详查,这当然没法让申时行满意。但问题在于,高务实偏偏又用了一个“锁拿进京”,这又不好说他包庇同党——都锁拿了,可见默认有罪,而且是有大罪,你怎好说他包庇同党?
朱翊钧倒不必想那么细,他只是生怕高务实硬挺着说不关郜光先的事,那就有些难办,毕竟自己接下来能依靠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高务实。所以,只要高务实愿意放弃郜光先,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至于郜光先到底该定个什么罪,这事还真不着急:他又不会跑,定罪急什么,当然是先把宁夏的事情压下去再说。
“朕看可以,就这么办吧。”朱翊钧不想在这件事上耽误工夫,话题一转:“郜光先去职,三边总督由谁接任?申先生有何看法?求真,你又有何看法?”
申时行瞥了高务实一眼,淡淡地道:“高经略熟知边务,还是请高经略先一述高论吧。”
“高论不敢当。”高务实还真不客气,微微拱手,然后朝皇帝道:“臣有两个人选供皇上参详。”
朱翊钧点头道:“你说。”
高务实道:“南京魏学曾,或者宣大郑洛。”
朱翊钧沉吟了一下,朝申时行问道:“元辅以为如何?”
申时行平静地道:“郑洛坐镇宣大有年,如今宁夏大乱,套虏博硕克图趁切尽病重参与其中,于是山西方面恐也未见得太平安宁。是以,臣以为郑洛不便轻动,仍以督晋为要。”
朱翊钧道:“那就是魏学曾了?”
魏学曾、郑洛都是高党,对于申时行而言都不是好选择,只是申时行现在根本不愿插手这档子事,所以他们两个选谁都一样。不选郑洛,申时行还真是为了山西稳定考虑,那么挑个魏学曾去三边也就无所谓了。
至于申时行为何不愿插手,其实很简单:宁夏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而且河套、青海都不安生,可见西北局势糜烂得厉害。
西北糜烂是高党的烂摊子,关他申时行什么事,为什么要帮他们收拾?也许可以说是为了争功,但这个功可不好争。他申时行上哪找到能够平定西北之乱的人出来?
掰着指头数一数,心学派这边拿得出手的战将也就李成梁一个,但李成梁在辽东任务极重,不可能派他去西北吃沙。
那么退一步,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上次在漠南之战的表现也很亮眼,似乎也能一用。可是李如松本部就只有从辽东带到太原的五千骑兵,其他的兵马只是名义上归他指挥,皇帝当然可以给他权限,但是……呵呵,宣大三镇和陕西三边都是实学派的地盘,只要高务实暗中指使一下,李如松除非能靠他那五千骑兵包打整个西北,否则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在宁夏也非吃瘪不可。
申时行以己度人,觉得此时让李如松去宁夏完全是推他入火坑,因此宁可放弃这次抢功的机会,也不愿意这样做。
“臣以为魏学曾虽然未必是最佳人选,但目前来看也算合适。”申时行如此答道。
朱翊钧微微皱眉:“既然不是最佳人选,又谈何合适?申先生,你以为谁是最佳人选?”
申时行单手朝高务实一摊,道:“最佳人选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是高经略另有要务,分身乏术,去不得宁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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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4章 西暖阁中(补)
申元辅这番话看来是“深得朕心”的,朱翊钧听得连连点头就是明证。
然而高务实却忽然疑惑起来,悄悄打量了申时行一眼。可惜申时行也是多年的老戏骨,面色一片平静,只是眉宇之间似乎有些忧虑,仿佛在为西北局势担忧。
哼。
高务实心中轻哼一声,他可不相信申时行这番话只是吹捧一下他高某人,不过看来暂时是没法从他的神情中观察出什么来了,只能自己分析。
申时行不愿插手西北之事,这一点高务实完全可以理解,毕竟那是实学派的势力范围,事情又是出在郜光先手里,这个烂摊子只要有一天还摆在那儿,就是实学派的责任,他申元辅跟这乱局一点干系都没有,又有什么好操心的?
哪怕抢功也不是这个时候上,除非他肯把铁岭李家那四万家丁全调去西北作为主力中坚,让李如松强行收复西北,否则这个功劳他们心学派根本抢不了。然而铁岭李家看似是投靠了心学派,可实际上因为局势关系,李家的地位颇为特殊,申时行不大可能强令李成梁豁出身家,帮他来火中取栗。
李成梁自己会乐意去西北吗?不可能。会愿意把四万看家资本丢去西北吗?也不可能。
原历史上的哱拜之乱发生时,西北局面比现在简单多了,可李成梁也推三阻四坚持不肯去,只有李如松这个手上战功还不够充足的李家少帅接了圣旨之后二话不说,带上自己的五千随任家丁就去平叛。
李成梁是李成梁,李如松是李如松,这父子二人的习性差别还真是挺大的,李如松比他爹耿直了十倍。
只是眼下西北这个局面,李如松那五千家丁虽然强,也肯定不够用,申时行没必要害他白白损耗实力。
可即便如此,申时行似乎也不该说出刚才这番话来,因为这番话里头要不是有那句“只是高经略另有要务,分身乏术,去不得宁夏罢了”,那就相当于是在推荐高务实挂帅去西北。
这就很不正常了。
当前宁夏的局面虽然糟糕,不仅宁夏本镇丢得只剩一个平虏城,而且西有火落赤、著力兔兄弟,东有蒙古济农博硕克图。只怕小孩子都看得出来,这三方势力肯定有暗地里的联合,朝廷要平定西北并不容易。
但这个并不容易也要看是谁,高务实要是亲自挂帅,以他在九边的威望和在实学派内部的特殊地位,是可以把朝廷在西北的力量牢牢控制在手的,其成功平叛的几率也就比其他人大得多。
在高务实看来,申时行肯定不愿意看到实学派轻轻松松就平定此次大乱,所以他没有理由推荐自己去挂帅三边。于是他刚才的这番话就解释不通了。
“求真?”朱翊钧突然叫了他一声。
“嗯?”高务实清醒过来,道:“臣在。”
朱翊钧只当他在思考宁夏局面,没有多想,只是问道:“申先生刚才的话很有道理,其实你才是处理西北乱情的最佳人选,不过也正如申先生所言,你现在另有要务,分身乏术……嗯,我是想问你,若是让你去平定西北了,图们这边还镇得住么?”
高务实微微皱眉,沉吟片刻,慎重地道:“难说。”
他稍稍一顿,解释道:“西北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已经可以说是布日哈图谋划成功了。此时此刻,若是臣不在蓟辽这一线,难保图们不会趁机而动。”
朱翊钧皱眉道:“若是顺义王不动呢?图们还会西征吗?”
“也未必不会。”高务实知道朱翊钧的想法,叹了口气道:“又是几年过去,也不知道脱脱还是不是像前几年那般能战?皇上,土默特所部实力虽强,但近年来似乎有些名将凋敝之状,脱脱年纪一年年大了,切尽又重病将死,顺义王本人虽然经过漠南之战锻炼,但到底未曾亲自指挥大型战斗……臣担心图们在有布日哈图辅佐之后,或有奇计击败土默特,而这是我大明所绝对不能接受的。”
朱翊钧闻言很是烦恼,叹气道:“可这样就把你限制在这儿不能动弹了,未免让人恼火。”
他说到这里,高务实就忍不住道:“臣坐镇蓟辽一线,其作用在于使战争规模得到控制,为大明开藩禁夯实基础、拖延时间。如今西北乱起,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打乱了咱们的计划,为今之计,西北不但要平定,而且还要从速……”
“所以我才想着让你去啊。”朱翊钧无奈道:“能平定西北的或许不止你一人,但要说从速,我看还没人能比你更有希望。”
这可真是两难。
朱翊钧这会儿觉得,相比较而言魏学曾还真是一个仅次于高务实的好选择,至少他在实学派中的威望足够高,能够镇得住西北的场面。
但就在此时,申时行冷不丁开口了:“皇上如果要从速,臣以为此事高经略或许还真能‘分身’一二。”
朱翊钧一愣,反问道:“申先生此言何解?”
申时行道:“魏学曾远在南京,从调任三边总督的旨意下达,到他赶赴固原上任,这其间一个月都打不住,而在这段时间里,三边总督还得出缺,这对于西北乱局的平定本就影响甚大。既然如此,为何不让高经略暂时兼理三边军务呢?
皇上,以当前的局势来看,仅靠陕西三边自身的力量,恐怕很难快速戡乱了,而朝廷若要派遣援军,暂时也只能就近从宣大三镇调用。高经略统管七镇,宣大三镇也在他的经略之下,调动援兵也算是他的职责。因此臣以为,不妨以高经略提督援军,在魏学曾未及赴任之前统管西北军务,看看能不能从速平定……即便不能,想必也能给魏学曾打下更扎实的戡乱基础。”
这个提议颇有创意,朱翊钧果然心动,但想起图们那边,他还是有些犹豫,问倒:“那图们那边万一要是动了……”
申时行道:“从时间上来看,图们在一个月之内恐怕动不了,因为布日哈图不可能直接穿过土默特领地回察罕浩特,他要绕道漠北,这样行程就会大受耽搁。而他即便在一个月之后赶回察罕浩特,筹备出兵也总要些时日,若是高经略再如漠南大战那般,这时候怕不是都已经平定西北了。”
高务实心中暗骂:你还真是看得起我!漠南大战虽然打得挺快,但那是因为提前有所准备,而且实际上战场也离得比较近,可是打宁夏光是距离就远了一倍,怎么能打那么快?
可是想归想,申时行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至少魏学曾从南京去固原上任的确不可能那么快,这段时间也不能就平白无故耽搁掉,给哱拜稳定宁夏的机会。这么一想,高务实也不好再次推脱。
朱翊钧见高务实没说话,兴致也上来了,思索着道:“申先生老成谋国,此言甚是有理。务实,要不你就趁此机会,领山西援兵走一遭宁夏?”
高务实面有难色,皱眉道:“若只是月余时日,去是可以去的,但这点时间恐怕并不足以抵定西北。”
朱翊钧一摆手:“无妨,你愿意去就行,我料那火落赤等人一听你亲自去了,说不定也会畏首畏尾,就算时间的确不足,料来也能如申先生所言,给魏学曾打好基础,至少不会让宁夏周边的局面继续糜烂下去。”
皇帝都这么说了,高务实当然不能再推三阻四,只好点头道:“既然如此,臣愿意去一趟宁夏。”
朱翊钧大喜,笑道:“好,那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明日便会有圣旨命你提督援军节制西北军务,直到魏学曾到任为止。嗯……你此去宁夏,可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高务实想了想,道:“臣需要调动宣大三镇兵力之全权。”
朱翊钧先是一怔,继而笑道:“你本来就是七镇经略,这全权早已在手了,何必再问我要?”
这是什么话?我那个七镇经略只是挂名啊,你看我除了让他们交报告之外,就只命他们搞一次大操,其目的也只是震慑图们,顺便来个“摸底考察”,什么时候真敢胡乱调动这八十五万大军了?
不过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高务实也不好多说,只是点头道:“既然如此,臣别无其他要求了。”
朱翊钧却忽然笑了笑:“真的没有了?”
高务实一怔:“皇上这话……臣有些不太明白。”
朱翊钧哈哈一笑:“你出兵不花钱的?还是说你打算搬空山西府库?”
还别说,高务实本来真是打算搬地方府库的,只是朱翊钧这么一问之后他就不好说了,只能笑道:“钱自然是要花的。”
朱翊钧便道:“内帑可以先给你二十万两,至于军粮什么的,你自己去翻府库,山西、陕西的都行,你自己看着办。”
这个权力可不小,高务实连忙谢恩,然后道:“臣方才想起件事,宁夏总兵官张惟忠自杀殉国,正副总兵官均已告缺……”
朱翊钧道:“你是要外调一将为宁夏总兵么?”
高务实摇头道:“不然,臣另有一人举荐。”
朱翊钧闻言露出笑容,道:“可是那平虏城萧如薰?”
高务实也笑道:“正是。此人镇守平虏,宁夏皆陷而平虏不失,使哱拜不得安心四处掠地,诚然骁将也,不可不重用。”
“用自然是要用的。”朱翊钧略微皱眉:“但从参将直擢总兵,是不是有些仓促了?要不然,先提他为副总兵,待他在你麾下另立殊功,再以总兵官酬之,你看如何?”
高务实想了想,点头道:“倒也可以,不过,如此则总兵官依旧缺员……”
朱翊钧本想说那就先缺着,反正那宁夏总兵是给这个萧如薰留着的,何必急着安排?
谁知申时行此刻忽然插了句嘴,拱手道:“臣以为,这宁夏总兵一职或可使山西总兵李如松调任之。”
朱翊钧一愣,朝高务实望去,高务实心里也有些不明白,沉吟着没有立刻答话。
申时行平静地道:“西北亦是骑兵纵横之地,李如松麾下有五千随任精骑,正适合此战。且李如松正值壮年,此前在漠南大战中也曾阵斩敌酋,足见其勇。以他为宁夏总兵,庶几还能再立奇功……高经略一贯知人善任,不知你以为老夫此荐如何?”
高务实这时候已经大致猜出申时行心中所想了,但他依旧微微一笑,点头道:“元辅此荐甚是有理,学生也深以为然。”
朱翊钧见他们俩居然英雄所见略同了,也颇为开心,笑道:“李如松朕也见过,高大英武,的确是一员悍将,他去做这个宁夏总兵想必是绰绰有余的,就这么定了吧。”
申时行和高务实都拱手一礼,然后申时行又道:“还有一事须得请皇上定夺。”
朱翊钧点头道:“申先生请讲。”
申时行道:“宁夏之变骤起,虽然郜光先这个三边总督必有过错,但从目前获悉的情况来看,罪责最大的恐怕还另有其人……”
朱翊钧眉头一皱,缓缓地道:“申先生是说宁夏巡抚梁问孟?”
申时行若无其事地朝高务实看了一眼,平静地道:“正是。皇上,哱拜事前串联上百名将校,这样严重的情况,若非梁问孟迟钝自大,怎么可能顺利进行?”
朱翊钧微微皱眉,朝高务实看了一眼,问道:“求真以为如何?”
这话可不好回答,从刚才申时行的切入点就知道他对这件事是用了心的。按照一般情况来说,梁问孟现在最大的麻烦是他作为巡抚竟然被哱拜给抓了,这对朝廷而言是很被动的,申时行正常来说应该用避免被动这个理由来提议更换巡抚。
但如果是这样,高务实就还有话好说。比如梁问孟虽然身陷敌手,但他迄今没有帮哱拜说话,可见他并没有屈膝投降。这就代表他行事虽然可能有过,但其大节不亏,此时就先不必急着罢职,等事后查明再行定夺不迟。
但申时行根本不从这里着手,而是直接质疑他的能力:哱拜那么大的动静,你居然一无所知,你这个巡抚是怎么干的?又或者你不是一无所知,但却没放在心上,那也说明你妄尊自大、目无余子,以至于惹出这么大的事来,你怎好意思继续做这个巡抚?
高务实心道:这次可亏了,三边总督的位置好歹还保在手里,但这宁夏巡抚……看来申元辅是志在必得了。
算了,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总得有人负责……
高务实只好拱手道:“诚如元辅所言,梁问孟虽然眼下看来于大节无亏,但毕竟此事也算是因他而起,如今朝廷若无贬抑,恐难服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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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5章 议定
宁夏巡抚梁问孟的乌纱帽丢了,宁夏巡抚一职总得重新安排人。元辅既然在场,皇帝当然首先征求他的意见。
申时行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当即道:“臣举荐贵州巡抚叶梦熊平调宁夏。”
此言一出,高务实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叶梦熊啊……此人说起来倒也不是无能之辈,可惜有两个问题:其一此人是心学派近年来重点培养的后起之秀;其二此人是个不问缘故的激进主战派。
叶梦熊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金榜,按理说高拱还是他的座师,但他一个心学门人,当然不肯拜在高拱门下,而且由于他金榜排名也不靠前,在三甲之中也只是个中游,因此没有留京,而是直接出任福清知县。
隆庆二年,他内调京师,出任户部主事,又迁监察御史,平时非常活跃。隆庆四年,重要的转折点来了——他明确反对俺答封贡,与高拱、高务实理念相悖,而且因为上疏之时言辞激烈,惹怒了皇帝,于是贬为陕西郃阳县丞。
但他的举动引起了心学派大佬们的注意,开始着力培养,不久之后便右迁归德推官,又转南京户部主事,督理凤阳仓。到了万历二年,再转户部郎中,不久出任赣州知府,任上因丁忧而去职。
丧期结束,申时行依然没有忘记他,立刻给他补了安庆知府。万历十年,郭朴、张四维交接权力之时,申时行又为他运作了一番,于是出任浙江巡海兵使。在此任上,他创制“叶公神铳”,并交与松江徐家准备进行军工私营,作为“防备倭寇”之用。
要注意的是,这个叶公神铳并不是火枪,而是一种车载炮。而且他采用了京华火炮的思路,不用铜制,而用纯铁打造炮身——此前把陆军炮材料换成钢制的只有京华一家,其余军工企业或者衙门都没有这样的技术,或者说无法在保质保量的情况下将尺寸控制住。
叶公神铳与京华的“一二三四”号炮稍有区别,它只分为天、地、玄三号。天字号神铳重280斤(已换算,下同),长3尺5寸;地字号神铳重200斤,长3尺2寸,玄字号神铳重150斤,长3尺1寸。每炮有三轮炮车一辆,前有两轮,轮高2尺5寸,后面有一轮,轮高1尺3寸,前高后低,炮口昂扬。
简单的说,这叶公神铳算是京华系火炮的简版,正好卡在一二号炮、二三号炮、三四号炮的中间水准。虽然后来兵部实测其火炮威力略逊于京华等比水平,但由于这是南方第一家能够私营的军工企业,因此仍然得以量产——这也是京华系火炮主要装备于北军而不是南军的一个重要原因,毕竟南方的心学派官员实力很强,南方各省一直都不是京华能够轻易渗透的地区。
因为这一贡献,叶梦熊很快又调任永平兵备道,很是恶心了高务实一波——永平道下辖开平,很是刁难了京华三大厂一段时间,一会儿说三大厂扰民,一会儿说三大厂私蓄家丁过多,得亏了那时候高务实已经回京,在申时行主导给了叶梦熊“廉能第一”的评价之后,想办法给他调任为山东肃政廉访使,这才清净了下来。肃政廉访使是个临时差遣,很快叶梦熊就右迁贵州巡抚,直至今日。
简单的说,叶梦熊能力还是有的,但他跟实学派非常不对付,而且此人“斗志昂扬”,大明与周边势力不管出现什么争端,你要是问叶梦熊的态度,这家伙肯定都是一个字:干!
如果要多几个字,那就是:通通干他娘的!
就像彼时俺答封贡,高拱早就阐明了封贡的理由,也提出了“西怀东制”的具体步骤,完全符合当时大明的实际情况,但叶梦熊就是不同意,连续上疏,言辞激烈地表示对蒙古人只有打到底,没有什么拉一派打一派的必要。
大哥,能打的话还要你说?
正是因为这两个原因,申时行一提叶梦熊,高务实就皱眉了。一来是叶梦熊这个臭脾气的心学派官员做了宁夏巡抚,自己到时候可能要面临一些阳奉阴违甚至抗命不遵的麻烦,二来就算最后打赢了,也相当于给心学派官员免费赠送边功。
然而申时行的时机挑得实在太好,他刚才没有和高务实争三边总督的人选,又亲自出面“举荐”了高务实一把,这种时候如果高务实反对他的提议,就未免显得有些不近情理,甚至有恃宠揽权的嫌疑。
高务实不是叶梦熊,不会不顾及现实情况而瞎嚷嚷,所以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出言反对,于是面无表情的地沉默不语。
但朱翊钧已经不记得叶梦熊当年的事迹了,听了申时行的举荐,下意识就问高务实:“求真,你以为如何?”
高务实心中叹了口气,但面上还要做出平而静之的样子,淡淡地道:“臣与叶抚台不甚相熟,不太清楚他的为人和能力,不过元辅既然认可,想必总有可观之处吧。”
这话的意思很简单: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儿别问我,出了麻烦也别找我。
不过朱翊钧到没多想,毕竟他也知道高务实这几年外任了两回,下意识觉得高务实可能是对朝廷的人与事没有当年那么了解了,所以不熟悉某人也实属寻常。
但不了解也就代表不反对,朱翊钧于是笑了笑,道:“既然如此,就让叶梦熊去宁夏吧……元辅,叶梦熊还在贵州,去宁夏需要多久?”
申时行思索着算了算,道:“他走四川入汉中便算是进了陕西,这一路虽然是山道居多,但总会比魏学曾要快一些。”然后顿了一顿,朝高务实瞥了一眼,轻声一笑,道:“况且宁夏现在只剩一个平虏城,他这巡抚只怕一时也没什么事能做的,晚一些倒也无妨。臣倒是希望高经略进兵神速,等叶梦熊到时,已经只需要收拾战场才好呢。”
朱翊钧只当申先生说笑或者是说点吉祥话,听得哈哈一笑,却没有深思。
然而作为一个“算计过甚”的人,高务实虽然也面带笑容,但心中却不禁有些嘀咕,暗道:申瑶泉今日三番五次暗示我平叛能够“从速”、“神速”,这其中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想激将,还是想捧杀?
以高务实的为人,他是不可能相信申时行对他有“好意”的,就像今晚申时行的表现一般,先让一让,是为了最后的收获。
本质上来说,他的行事风格和高务实还挺有几分相似。
人事问题安排得差不多,接下去就是商议具体的军务了,朱翊钧首先问道:“求真,眼下西北的局面可是够坏了,你率山西援军入陕,博硕克图和哱拜方面是你兵锋所向,我倒是不太担心,可那火落赤和著力兔相距却有些远,我担心你一时够不着他们……你看要不要从四川再调些兵马支援一下?”
高务实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先问道:“如果川军北上,兵饷是神京调拨还是南京调拨?”
他这话不是随口瞎问的,因为四川的兵马平素是由南京兵部管理而不是北京兵部直管。这就像当年刘显身为四川总兵,调去南方各省打仗的时候,粮饷都是南京负责,甚至其留驻狼山之后还被魏国公府刁难了一番。
但这里有个情况,即南兵如果北调使用,一般就会改由北京兵部负责粮饷,一如戚家军的使用和供给一般。四川属于南京兵部管理的范围,但如果川军入陕,则算是进入了北京兵部直辖的范围,按理说就要换成北京兵部提供粮饷了。
显然,高务实之所以这么问,是不希望再加重朝廷的负担,朱翊钧也马上反应过来。
不过朱翊钧还另有考虑,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现在不是考虑钱的时候——平定叛乱和主动出击不同,后者可以等,前者不能等。求真,这笔钱如果是要花的,那就一定得花,你先不要担心这个。”
高务实听得颇为欣慰,皇帝虽然年轻,但很拧得清轻重缓急,自己那么多年的“伴读”也算没有白干。
于是他笑了笑,道:“皇上既然这么说了,臣自然也不怕‘多多益善’的。”
朱翊钧听了忍不住一笑,道:“那行吧,川军能调动哪些,你回兵部之后和梁梦龙议一议,上个条陈说明一下。现在先说说山西兵马的调动,你准备调谁去?调多少?”
高务实道:“麻贵和李如松。大同调两万,太原调一万。”
朱翊钧一愣,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麻贵和李如松……他们俩本事是有的,但你这加起来才三万兵,会不会不够用?军报中说,光哱拜就已经拥兵六万了,博硕克图那边估计至少也能出动三四万骑兵,火落赤和著力兔就更不必说了,早前就已经弄清楚,他俩加起来最多能凑足五万呢。”
博硕克图所谓的三四万,其实只是其本部在不进行大动员的情况下所拥有的实力,实际上他作为济农,真要发了狠,五六万人也是凑的出来的。只不过鄂尔多斯部的实力有些分散,切尽那里还有三万多将近四万骑兵。
由此也可以看出,平时保持十万左右兵力的土默特的确并不比鄂尔多斯强到哪去。只不过,土默特的人口比鄂尔多斯多了一倍不止,真要动员起来打,优势还是比较明显,更何况土默特已经有一部分农业化地区,长期战争的潜力明显胜过鄂尔多斯。
至于火落赤和著力兔,之前已经说明过,五万是他们俩合力之后的极限,平时很难保持。
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只从山西调三万人,看起来好像真是有些太少了。而且关键是山西三镇并不缺兵,宣府有十三万,大同有十二万,太原也有六七万,加起来可是三十万出头了,为何只调用十分之一?
不过高务实却摇头道:“哱拜的所谓六万大军,其中精锐的最多不会超过三万——原本宁夏镇就只有三万驻军,总不能全是精锐吧?而他那多出来的三万人,除了其蓄养的自家私兵四千之外,其余大抵都是新近招揽的乌合之众,不足挂齿。
火落赤与著力兔二獠虽然合起来能有五万人,但只要布日哈图东归,凭他们两个的本事,想要攻破碾伯与庄浪卫的边墙只怕都甚是困难,只要固原方面能对这两处要地保持供给就能暂时稳住,因此也不必急于一时。
至于博硕克图……臣还有些办法想试一试,若是能成的话,或许无须一场大战就能让他老老实实回河套呆着。”
朱翊钧听得一怔,继而一喜,问道:“还有这等办法?快说来听听!”
高务实却比较严肃,冷静地道:“办法就是多方施压:先请顺义王聚集大军,让他号称土默特十五万精骑已经在丰州滩准备妥当,随时便要南征;然后宣大三镇兵力频繁调动,同时悄悄放出风声,就说臣所领的三万人只是幌子,实际上朝廷打算调集二十万大军,在土默特的配合下一举荡平河套;最后派人说动台噶勒准根哈屯和切尽,让这姐弟俩把博硕克图强逼回去。”
台噶勒准根哈屯就是博硕克图的老娘,也是切尽的堂姐。其当年在切尽的支持下终于保住了博硕克图的济农大位,同时她对博硕克图所部也有很大的影响——理论上来说,当年布延巴图尔死后,他的嫡系部落就是掌握在这位摄政哈屯手里的,博硕克图实际上是从他母亲手里接收的这股力量,因此台噶勒准根哈屯在军中当然也有相当大的余威。
朱翊钧听得大喜,夸赞道:“求真果然厉害,这一手妙棋下去,博硕克图除非疯了,否则非乖乖回河套不可。”不过顿了一顿之后,朱翊钧又有些担心地问:“把汉那吉那边不会真动吧?还有,图们要是把这消息当真,也准备出兵土默特,那可就麻烦了。”
高务实摇头道:“布日哈图一日不回察罕浩特,图们就没有信心出兵的。况且,咱们也可以再多做点事,比如让杨四畏和李成梁大张旗鼓地操演一番,或者干脆调动一下兵力什么的,让图们紧张紧张。”
朱翊钧见他考虑得甚是周全,松了口气:“好吧,你既然已有通盘规划,那我也就放心了。今天时辰不早了,申先生,求真,你们就先回去,明天就把刚才论及的诸般事务料理妥当。尤其是求真,你时间有限,能早些去就早些去,也好早去早回。”
申时行和高务实拱手应了,在司礼监宦官和皇城守卫们的护送下各自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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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6章 提督西北军务
次日一早,便有圣旨由司礼监而出,内阁和六科以最快的速度附署放行,圣旨马上又送去了兵部。
这一天,戎政侍郎兼七镇经略高务实难得的没有呆在禁卫军京北大营,而是端坐兵部值房——等的就是这道圣旨。
圣旨无非还是那个风范,先说一通西北局势紧张,再骂一通叛贼们背信弃义,接着夸一通高宫保奇才无双,最后命他在新任三边总督到任之前“以本兼各职提督西北军务,准便宜行事,内阁及兵部不为遥制”。
这句话有点意思,理论上来说前半句是不需要交待的,但圣旨里头特意说了一句。
圣旨这种东西,别看废话看似很多,但其实每一个字都肯定有其作用,这里特别交待高务实是“以本兼各职提督西北军务”,实际上就意味着在强调他的“本兼各职”。
高务实的本兼各职其实很多,比方说他那个宫保也是职务,不过宫保什么的肯定不是这里强调的重点,重点只能是实权职务,也就是“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左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经略蓟辽四镇及宣大三镇等处边务兼理粮饷”。
高务实思来想去,发现圣旨里真正强调的地方恐怕不是戎政侍郎,也不是七镇经略,反倒是前不久为了能匹配七镇经略而给他新加的那个“都察院右都御史”。
这一乍看也许有点让人生疑,其实不然。京营改制之后的戎政侍郎虽然实权很大,实际地位也挺高,一溜的国公爷都得乖乖听令,但归根结底,它依然只是一个三品官,只是个侍郎罢了。
三边总督可是以尚书衔就职的,无论之前的郜光先,还是马上要上任的魏学曾都是如此。
高务实所掌控的蓟辽、宣大两个总督区,蓟辽总督周咏还好,同样是兵部侍郎衔,但现任宣大总督郑洛却也是挂兵部尚书衔的,所以高务实要经略蓟辽、宣大,就不得不加一个右都御史,以免镇不住场子——当然这只是朝廷的习惯,实际上不管是周咏亦或者郑洛,都是实学派的人,没理由不给高务实面子。
现在高务实去提督西北军务,一般人就会下意识认为他是以七镇经略去提督西北,但七镇经略本身无品无级,所以圣旨才会点名本兼各职,这其中能给高务实提高头衔尊贵度的就是那个右都御史了。
右都御史,正二品,与左都御史平级同品。当然实际上以左为尊,左都御史才是都察院一把手,而右都御史则一般都是给外放大员提品用的。
与此同时,由于都察院职务的特性,高务实挂着右都御史的头衔去了西北,就有监督整个西北官场的特殊属性,这也是一种加权。
总而言之,朱翊钧的这句话其实就是充分给权,整个西北大局全交给高务实一人打理的意思。
嗯,这很朱翊钧。原历史上万历帝用人也是这个风格,不管是在边镇还是在中枢,他都很习惯于这一套。
这次对高务实的任命虽然是临时属性,但朱翊钧依然保持了他的习惯,除了明确高务实是以“本兼各职”提督西北军务之外,还赐了尚方剑——真的叫这个名字。[注:《明实录》里的记载就叫尚方剑,但没有宝字。]
随着尚方剑赐下的圣旨里还有专门的说明,原文为“将帅不用命者,军前斩首,毋庸上报”。
换句话说,“西北军务”所属的武将,现在人头都被高务实提在手里了。不过,文官到底地位不同,圣旨里只说了武将,没有提及文臣。
领了圣旨拿了剑,高务实立刻动身,与梁梦龙拜别一番,便带着“随任家丁”上任去了,除了随任家丁之外,还有朱翊钧临时起意写进圣旨中让他带去的四千禁卫军。
禁卫军的编制,六万多人分为五个镇,按照高务实一开始的规划,每镇官兵定额12512人,由步、马、炮、工、辎重等兵种组成,每镇设一统制,一副统制,一参谋长。后来因为“统制”的“制”字在大礼议之后不能随便用,因此直接改为“协统”和“副协统”。
每镇有步兵两协,一协官兵四千零三十八人;每协两标,每标官兵一千七百五十六名,(马标官兵略少,为一千一百一十七名);每标又分为三营,每营四连,每连三排,每排三棚……等等。
按理说高务实去西北,应该给他马军,但不知道朱翊钧是忘记了还是另有想法,给的一协步军,一共四千零三十八人。高务实自己估计,皇帝的意思大概是让他用禁卫军充作亲军,以示殊荣。
第一个统帅禁卫军离京执行军务的记录,就这么落在了高务实的头上,不过反过来想想倒也没错,毕竟他是禁卫军的创始者,有资格享受这一记录。
禁卫军派出了四千,随任家丁也只比这个数略少,一共是三千人。因为高务实在京师周边一般只放这么多武装家丁。
三千随任家丁,在很多地方差不多都是总兵级别的家底了,不过对高务实而言不算什么,他现在带的这些家丁也只是给京里的百官看看,实际上他在西北三边还有不少武装家丁,尤其是还以骑丁为主。只不过这些家丁之前比较分散,比如此前曹淦就带了三千骑丁等在兰州。
当然,现在看来曹淦恐怕要动一动,西北变局如此,他继续呆在兰州等候大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鬼知道大军什么时候有空去兰州。
高务实的行军路线,第一步是直奔大同。不过说是说直奔,由于眼下的道路条件摆在这儿,所谓直奔还是得经过宣府,全程大概七百里,如果全是步兵,光走过去就得十多天。
但高务实带出来的这一协禁卫军不同寻常,他们是有马匹代步的,与骑兵的差别只在于他们的马不算战马,只做代步之用,而且也没有什么双马,每人一匹,没有余量。
而高家家丁就不必说了,高务实在此前一段时间已经调派过了,这三千人都是骑丁,除了一人双骑之外,还带了五百匹“预备役”,现在也临时承担一下禁卫军所部的“马匹预备役”任务。
高家家丁的训练大纲原本就是戚继光根据高务实的要求编写的,现在禁卫军的训练要求也很高,所以两支军队七千余骑都挺能跑——双方的训练标准是一致的,每日一百四十里。
这个速度不是高务实拍脑袋得出的,是戚继光根据明军马匹耐力严格考证的结果,实际上和三国时期夏侯渊部骑兵的速度基本一致。
当时夏侯渊所部以速度著称,号称“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把汉尺换算一下,差不多就是一天一百四十里。
现在高务实也以这个速度前进,第五日下午赶到了大同。此时麻贵已经全部准备停当,所部两万人中有约五千麻家达兵,全军整装待发。
但高务实时间虽然紧张,却也不会夜里赶路,因为其他人可能还受得了,炮队却不行,即便有京华那加了弹簧底盘的特制炮车,全程以骑兵速度“马拉大炮”跑过来也累得不行,正常的休息是完全有必要的。
于是这一夜就在大同城外露宿,高务实本人都没进城。
他不进城,大同官员就只好出城见他,于是从大同巡抚、大同镇守太监到麻贵这个大同总兵,都只能通通出城拜见经略。
现任大同巡抚还是个老熟人,正是高拱的门生、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出身的顾养谦。原历史中顾养谦于万历十四年由蓟州兵备道升任辽东巡抚,但这一世因为高务实的小蝴蝶翅膀扇得厉害,于是他没去成辽东,倒做了大同巡抚。
不过这都无所谓,大同巡抚和辽东巡抚的重要性差别不大,顾养谦依然是实学派外任的要员之一。至于大同镇守太监,依然是黄孟宇的人——黄掌印对这个他起家的职务很重视,所以自他回京以后,大同镇守太监一直是他这一派的。
现任大同镇守太监也是黄孟宇的“干儿子”之一,不过具体情况高务实没太在意。而这位镇守太监在高务实面前也低调得很,不知道是不是黄孟宇有所交代,总之他基本就把自己当个摆设,任由高务实与顾养谦、麻贵商议军务,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插过嘴。
顾养谦对于高务实只从大同带走两万人有些担忧,因为他已经知道高务实拢共也只打算从宣大三镇调动三万人马,他觉得这个数目实在太少了一些——即便加上四千禁卫军也太少。
按照顾养谦所说,大同养精蓄锐十来年,别说两万,翻一番到四万人也可以轻松调动出来,至于防务问题……大同北边是土默特本部,这都十几年没事了,而且顺义王把汉那吉是大明的铁杆支持者,只要有他在,大同简直固若金汤。
就算图们杀过来了,他打个土默特都不知道打不打得赢,哪有余力来大同犯边?退一万步说,就算图们真的打败了土默特,大同这时候也还剩下七八万大军,攻出去或许不好说,但守还能守不住吗?更何况宣府就在东边不远,它与大同本就是互为犄角的,大同有警,宣府必有支援……总之宣大两镇现在根本不怕图们过来。
高务实对顾养谦表现出来的信心感到颇为欣慰。曾几何时,大明对蒙古人的信心早已崩溃,尤其是当年被俺答打出庚戍之变时,边军边将面对俺答大多畏首畏尾,很多人一看见蒙古骑兵就几乎望风而逃,现在这种局面已经彻底得到了扭转。
看来当年的思路还是对的,边军这种部队不能走叫花子路线,只有装备精良、衣食无忧才能练出好兵来——尤其是在整体和平的时期。
不过,当高务实表达了这一态度之后,麻贵却有不同意见。
这位麻家军此时的中流砥柱叹了口气,道:“枢台有所不知,如今大同边军虽然相比过去算是能吃口饱饭,平日里也有时间操演了,可是这军队承平日久,十余年不经战阵……末将还是很担心他们被磨平了啊。”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事光靠猜想不行,到底顶用不顶用,还得打一仗才知道——现在这机会不就来了么?西泉,这一仗你是主力,希望你尽心尽力,让本部堂也看一看大同边军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对于接下来的……嗯,也很有参照价值,你明白吗?”
麻贵连忙抱拳道:“末将明白,末将一定好好打,一来不负枢台厚望,二来也让枢台能够准确评估大同边军的真实实力。”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对顾养谦道:“益卿师兄……”
“世兄有何吩咐?”
一个称师兄,一个称世兄,这就是按着高拱的关系同门论交了,换句话说就是有些私人的话要谈。
那位镇守太监和麻贵同时起身,都说自己还有要事,需要先行告退。
高务实向顾养谦告了个罪,起身送他们出了辕门,回头再来与顾养谦说话。
“益卿师兄,这次出兵最大的难题有两点:一是我只有月余时间能呆在西北,因此此战须得从速;二是朝廷府库已经没有余银支撑一场大战,我这次出来所带的银子,全是皇上从内帑挤出来的,而且目前只有二十万两。”
顾养谦闻言立刻皱起眉头:“我知道朝廷用度紧张,却不料已经紧张到这个地步了。求真,你是不是想问大同镇能不能匀些银子出来?”
高务实叹了口气,但还是点头道:“不错,我确有此意,不过益卿师兄也不必太过为难,能有多少算多少也就是了。”
顾养谦点了点头,没有马上答话,而是细细盘算了一番,这才缓缓道:“此事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此也没有提前做多少准备,眼下……我是说立刻能够提供交割的银子,我能确保十万两。至于接下去,或许还能有点,但恐怕就不会太多了,求真你看……”
“那就先十万两,这笔钱应该够处理好博硕克图那边了。”高务实果断地道。
顾养谦一愣:“求真此言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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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7章 “生意”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肯定是万万不能的。
由申时行举荐、朱翊钧认可的这次任命,之所以三边总督依旧是实学派人选,而临时提督西北军务之人也是高务实,恐怕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俩比较方便“化缘”。
权力对应责任,西北乃至绝大部分九边地区都是实学派的“势力范围”,那么他们相应地也要为这些地区的稳定负责,而以战争手段重新恢复稳定,也同样是一种手段。
战争就要花钱,然而朝廷已经没钱了,朱翊钧的内帑可以支撑一部分,但内帑又不是聚宝盆,不可能无限的提供钱粮。因此,无论是魏学曾也好,高务实也罢,其上任之后都有一个不必明言的工作,就是找地方衙门要钱。
大明的财政体制摆在这里,地方衙门除了上缴很少一部分“中央税”之外,大部分税收都是原地截留的,大抵相当于红朝分税制体系下的地方税,只是这个分配比例太神奇,地方拿得太多了。
然而更神奇的是,地方上拿了大头之后并没有产生多大的“生产效益”,它们的主要作用居然仅仅只是“维稳”,至于“保稳定促发展”中的发展……抱歉,这个年代的官员绝大多数没有这种思维。
不过,可笑又可叹的是,在这种思维定式之下,当西北出现如此大的变乱,高务实找他们要钱反而就方便多了,甚至找相邻的宣大三镇要钱都变得容易起来。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大家辖区相邻,而且事关蒙古,陕西三边的乱子要是没控制好,战火也不是没有可能波及到山西来。与其亡羊补牢,不如未雨绸缪,这点智慧大家还是有的。
只不过智慧归智慧,如果来的人不是高务实,换个心学派官员来,那么如顾养谦这样的官员,哪怕只是为了展示自己与来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说不定也有可能不给,反而全心全意加强自身的防卫——历史上明朝末年为什么很多地方都是各自为政?这也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政争,无处不在。
高务实当然知道这不是好现象,但正所谓“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官场本就是政治派系的角力场,哪有不斗不争的?有政治必有派系,古今皆然。无论任何一国,任何一朝,为了权力和利益,各个派系之间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有形或无形的较量,这又岂是他高务实说变就能变的。
变不了,那就只能争胜,只有获得胜利、获得全面的控制力,才能将这种内耗控制在最低的程度。
所以他来了,也如朱翊钧所愿的开口向地方大员要钱了。
不过顾养谦对他刚才这句话的理解却不对。顾养谦以为高务实是说十万两银子的军饷已经足够摆平博硕克图,所以他刚才的话里才有些疑惑。
毕竟,蒙古济农的本部并不弱,尤其他们是骑兵,如果对方不肯拼命,非要带着高务实兜圈子的话,别说十万两了,二十万两也打不住。
但高务实一开口他就愕然了,因为高务实轻轻摇着头道:“这笔钱是拿来做生意的。”
“做生意?”顾养谦眼睛都瞪大了:“这个时候你还在考虑做生意?”
“正是这个时候,才更要考虑做一笔特殊的生意。”高务实道:“益卿师兄,如今切尽虽是垂死,但毕竟还没有死,博硕克图捅出这么大的祸事来,为何切尽毫无反应?”
顾养谦明显有些诧异:“你怀疑切尽?”
高务实摇了摇头:“不,我不怀疑切尽,此人是蒙古人——尤其鄂尔多斯部内一位难得的理智之人,他若身体康健,博硕克图不会闹出这些事来。”
“那你说这话的意思是?”顾养谦又问。
高务实道:“切尽可能真的病入膏肓,但切尽并非没有儿子,而且他的长子、次子都曾多次随他出征,战功也不弱于他人。既然如此,即便切尽本人无法视事,但只要他吩咐一句,他的儿子们难道就不能发挥一些作用吗?”
顾养谦听完稍稍沉吟,道:“或许他们虽然能战,却并无切尽之威望——你知道,限制博硕克图这件事,对他们而言本身也是一种犯上。切尽之所以敢做,一来他是博硕克图的堂舅,二来他在套部身份特殊,从很久以前起就充当套部在俺答汗庭的代言人,后来又做了蒙古五执政之一,再加上博硕克图本身便是他所拥立,这般威望自然不是寻常人所能企及。”
高务实点头道:“此言自是有理,但我仍然倾向于另一种可能,即切尽病重之后,不仅鄂尔多斯内部整体分作两派,甚至他自己的儿子对他的立场也有所怀疑——我的意思是说,切尽长子鄂勒哲依·伊勒都齐并不像切尽那般坚定地站在我大明一边。”
顾养谦眉头大皱:“伊勒都齐也打算反水?”
“反水倒不至于。”高务实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但他或许想要待价而沽。”
顾养谦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眯起眼睛,思索着道:“呵呵,却不知他想要什么呢?世兄可有定论?”
高务实道:“定论谈不上,不过大致不过两样。”
“哪两样?”
“财与势。”高务实微微一笑:“不知师兄可有研究过切尽这个人?”
顾养谦道:“只是略有所知,未明其详。”
高务实道:“隆庆年间,俺答封贡,我朝廷一共授予蒙古右翼诸部一百一十五位首领都督、指挥、千百户等品级不同的官职,而这其中,又有几个特点。”
顾养谦倒没仔细研究过这个,闻言颇有兴趣,道:“愿闻其详。”
高务实道:“咱们对比俺答封贡与昔日永乐时期对瓦剌三王及和宁王、兀良哈三卫的封授,就会发现如下几点。
其一是所授官职普遍较低,数量也比永乐朝少了很多。昔日瓦剌、阿鲁台部下头目及使臣被授予都督的为数不少,授予都指挥使的也很多,三卫也有都督、都指挥,加上后来升授的那就更多了。
而在顺义王部下的六十五人中,授都督者仅两人,指挥使仅一人,指挥同知、佥事、正副千户共六十人,百户两人,没有一个都指挥使。后来吉能所部五十人,吉能本人授都督,其余四十九人为指挥、千百户,规格上要低得多。
相比较而言呢?昔日成祖封和宁王的时候,被朝廷授予官职的阿鲁台所部头目多大两千九百六十二人,相比于俺答封贡时期只对右翼各部一百一十五人授职,相差简直天壤之别。”
顾养谦闻言也有些意外,点头道:“你这么一对比,好像的确差得有些大。”
高务实又继续道:“另外,隆庆年间的俺答封贡,出现了新的形式,也就是各色将军名号,这是此前所未有的。什么龙虎将军、明威将军、昭勇将军等等,都是此时弄出来的花样。而这其中受封之人几乎都是在封贡一事中影响较大的人物,如把汉那吉当初就是如此。
然而这一类型的授封主要是俺答的子侄辈,具体到鄂尔多斯部里头受封的人却很少……”
顾养谦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稍稍打断并问道:“切尽当时受封过吗?”
高务实笑了笑:“这正是我接着要说的:切尽当时在封贡一事上是立了大功的,尤其是吉能受封一事,全程都是切尽在帮他忙乎,结果时候切尽本人却只得了个指挥佥事。”
顾养谦面色微微一变:“那岂不是要糟?切尽当时是否怀恨在心了?”
“没有,至少从他的表现上来看,没有。”高务实一摊手,道:“他一如既往约束部下,并协助吉能与大明进行互市,于是到了隆庆六年五月,宣大总督王鉴川公上疏,请朝廷将切尽升授。
于是,我三伯高文正公派员详查,才知此时吉能老病不能御众,切尽已是套部除济农外最强一人,兼此人的确能够御众不犯我边,因此升授其为指挥同知。”
顾养谦笑道:“师相授官何其谨慎,似切尽这等,其实给个都督佥事我看也并不为过。”
高务实微微挑眉:“你所想之事,或许正是切尽膝下诸子所想。”
顾养谦听得笑容一僵,慢慢皱起眉头来:“你是说伊勒都齐不甘心只做个指挥同知?”
高务实叹道:“我所掌握的情报显示,切尽所部大概有精锐骑兵三万八千之众——我是指他的本部。”他微微一顿,摇头道:“将近四万精骑在手,若是在我大明内地,该做个什么官了?”
顾养谦尴尬道:“这却不好比……若是在关内,当然是做总兵,至于衔头嘛,都督或者都督同知也是可以的。”
废话,那当然可以,人家切尽的本部大抵相当于明朝的家丁,明军将领要是有将近四万精骑的家丁部队,那就是李成梁第二啊,宁远伯都给了,何况一个都督?人家宁远伯李成梁挂的可是左都督,切尽就算少他两千人,挂个右都督总没事吧?
然而实际上切尽别说都督了,连都指挥使都没混到,甚至没混到指挥使,只能老老实实干他的指挥同知。
啊这……也压得太狠了。或许切尽本人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对此并不在意,但他的儿子们就未必有他那样看得开了不是?
顾养谦见高务实只是笑而不语,轻咳一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这和那十万两银子又有什么关系?”
高务实轻哼一声,道:“伊勒都齐要钱,我可以给他钱;伊勒都齐要势,我可以给他官职。”
顾养谦知道他肯定还有下文,微微撇嘴,问道:“然后呢?”
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道:“生意嘛,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要我给钱给官都可以,但他也得拿出本事让我瞧瞧——比如,逼回博硕克图。”
顾养谦哈哈大笑:“果然。”
高务实也笑。
顾养谦笑了一会儿,又问:“既然如此,这钱你打算怎么给?就当赏赐给下去吗?”
“那自然不行。”高务实一摊手:“朝廷府库已经如此紧张,我却眼都不眨地拿十万两银子给‘套虏’,这不得被言官骂死?”
顾养谦又笑,然后道:“所以你打算怎么给?”
高务实道:“自然是做买卖——买马,买牛羊,反正他们有什么我买什么,只不过价格比平时更优厚一些罢了。”
顾养谦微微一怔:“那这……咱们也亏不了多少吧?换句话说,伊勒都齐能赚的也不多啊,他会肯吗?”
高务实淡淡地道:“他为什么不肯?他听我的吩咐,才有这笔买卖可做,不仅赚钱,还能升官。若是不肯听我吩咐,土默特十万铁骑已经在丰州滩磨刀子了,到时候一旦南下,管他博硕克图还是伊勒都齐,谁有好果子吃?换了是你,怎么选?”
顾养谦恍然点头,但马上又迟疑道:“可是土默特那十万大军并不一定敢南下河套啊,他自家还受着图们的威胁呢。”
高务实笑了笑,道:“那也得伊勒都齐有这个胆量去赌才好——我会让他相信,土默特一定敢南下的。”
“哦?”顾养谦有些意外:“怎么让他相信?”
高务实神秘一笑,道:“我是降三世明王啊,我肯定站在土默特一边对不对?”
顾养谦莫名其妙的道:“这我知道,但那又如何?朝廷本来就站在顺义王一边啊。”
高务实摇头道:“不同,我说的是‘我’肯定站在土默特一边。”
“你?”顾养谦有些糊涂了,朝廷和你有什么区别吗?你本来就是朝廷的七镇经略,现在还提督西北军务,朝廷站在土默特一边,你当然也只能站在土默特一边啊?
但高务实却呵呵一笑,轻声道:“我自然是朝廷一员,但我也是京华的东家。”
顾养谦猛然睁大眼睛,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你是说伊勒都齐会相信你能以京华的力量,在蓟辽等地牵制住图们无法轻举妄动,所以土默特大军想南下就一定可以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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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8章 切尽二子之决断
“阿哈(蒙语:哥哥),出大事了。”一名蒙古贵族打扮的壮年男子猛地掀开大帐,风一般的冲了进来。
大帐中一名正在饮酒的蒙古贵族轻轻抬起头,略有责备地道:“楚库克尔,读了这么多年的佛经,怎么还没把性子养得稳重一些?”
楚库克尔,全名锡塔台·楚库克尔,乃是切尽黄台吉次子,因此他面前这位也就不必多说了,正是切尽长子鄂勒哲依·伊勒都齐。
楚库克尔恍如未闻,左右两手同时扬起,道:“彻辰汗和明国太师高务实的信,你先看哪封?”(注:此前有解释,蒙古人对明朝握有实权的边臣大员有以“太师”相称的习惯,并不表示其真是明朝的太师。)
伊勒都齐瞳孔微微一缩,但面色仍旧平静,淡淡地道:“我是蒙古人,自然先看彻辰汗的信。”说着便朝楚库克尔伸出一只手来。
楚库克尔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很干脆地上前两步,递出一封信放在他阿哈的手上。
伊勒都齐接过信,还没打开,便微微一顿,皱眉道:“你看过了?”
“当然看了啊,要不我怎么说出大事了?”楚库克尔毫无自觉地答道。
伊勒都齐一翻白眼,轻哼一声:“汉人说男子三十而立,你却是一匹长不大的小马驹。”
楚库克尔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看个信而已,又不合规矩了吗?”
伊勒都齐懒得再说,他这个弟弟从小就是这样不把自己当外人,但好在他对自己这个阿哈倒是真心实意的服气,连自家领民都可以交给阿哈代管,所以伊勒都齐对他倒也宽容。
伊勒都齐也不招呼楚库克尔坐下,径直抽出信来,刚看了两眼,眉头就深深地皱了起来。但他看完一遍,又认认真真再看了一遍,似乎在确认什么。
终于看完之后,他轻轻把信放在一边,右手压在上面,五根手指有节奏地在上面快速点动,似乎正在思索。
楚库克尔却沉不住气,挠了挠头,道:“阿哈,咱们是不是把大汗气着了?他该不会真要来打咱们,还褫夺咱们的草场吧?”
伊勒都齐没有抬头看他,好像依旧在深思,只是顺口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可能啊!”楚库克尔一跺脚:“要是我有十万骑兵,然后谁敢不听我的话,那我还不打得他哇哇叫?”
这话很孩子气,但伊勒都齐却仿佛被他的话触动了,抬头看了看他,问道:“谁不听他的话了?”
楚库克尔一愣,诧异道:“博……呃,我是说济农啊,还有咱们。”
伊勒都齐哂然一笑:“济农先不去说,咱们什么时候不听大汗的话了?”
楚库克尔瞪大眼睛道:“阿布(爸爸)好些年前就说过,咱们要帮大汗看着济农,让他别做得罪明国的蠢事,可现在济农都跑去和明人开战了,咱们还坐在这里干等,这不就是不听话么?我要是大汗啊,只怕大军早就开进伊金霍洛啦!”
伊勒都齐撇嘴笑了笑,道:“大汗要是和你一样莽撞,他那位置顶多能坐三年。”顿了一顿,他又朝有些不服气的楚库克尔道:“你别看有些人动不动就私下议论大汗,说他就是靠着高太师、钟金哈屯和脱脱三人才有今日,这些人都是些浅薄之辈,他们懂什么?咱们这位大汗聪明着呢,他只是擅长装傻充愣。”
“是吗?”楚库克尔一脸怀疑,问道:“可他确实没有什么本事啊?”
“哈哈,你说大汗没有什么本事?”伊勒都齐大笑三声:“他要是没有什么本事,怎么能轻易击败图们大汗而自己并无太大的损失?”
“那是因为高太师运筹那个……什么大帐,然后还有脱脱天下无敌的武勇!”
“我不否认这两点,可是若换了别人,高太师会帮吗?脱脱愿意听令吗?未见得吧,他把汉那吉既不是长子,又不是长孙,凭什么就得他当大汗啊?钟金哈屯又凭什么就要嫁给他啊?”
楚库克尔显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闻言愕然道:“呃,也许是因为他和高太师乃是安答?”
伊勒都齐无奈地朝他摇了摇头,道:“算了,我要和你说明白这件事,只怕得等大河水流干才行,咱们说正事吧——大汗信中说的话,你信吗?信几分?”
楚库克尔诧异道:“当然信啊,部下不听话,可不就要出兵讨伐么,要不然还有什么威严?”
伊勒都齐摇了摇头道:“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大汗的确可以带他的十万大军南下讨伐,而现在济农不仅不在伊金霍洛,甚至和咱们也不是一条心,这种情况之下,鄂尔多斯想打赢几乎不可能,但这并不代表大汗就真的能够说南下就南下了——图们大汗还在他背后死死盯着他呢,他若是走了,丰州滩不要了吗?”
楚库克尔一愣:“阿哈,你说这个……那你得先看看高太师怎么说。”说着,他就把另一封信递给了伊勒都齐。
伊勒都齐接过来,抽出信看了看,还没看正文内容呢,就笑道:“要说这字写的好看,那还是高太师的字好。”
切尽是蒙古人里的学问大家,著有《十善福白史经》,因此他的儿子都是读过书的,并且不止是学蒙古文化、佛教文化,还学汉人文化,伊勒都齐对于如何分辨汉字的好坏完全有发言权。
实际上原历史中切尽这一脉可谓人才辈出,比如伊勒都齐的长孙就是一位著名的蒙古大学问家,甚至写成了《蒙古源流》这本在后世可以说是最重要的蒙文巨著,他家的家学渊源放在大明来说,并不比新郑高氏来得差,这一切也都起源于切尽。
楚库克尔楞是楞了点,汉文也是同样学过的,闻言立刻点头:“正是正是,高太师是明国最厉害的状元,这字是写得真好,我刚才一边看,还一边跟着比划了一会儿呢——阿哈,你待会儿看完了信,不如把它送给我,我拿回去还能临摹一番,到时候练好了字,抄几卷经书给阿布看,阿布一定很开心。”
伊勒都齐原本打算拒绝,一听最后这句,面上浮现起一丝忧伤,沉沉地点了点头,然后便不理楚库克尔,认认真真看起信来。
不知道是高务实的信用词比较委婉还是怎样,伊勒都齐一直面色如常,只偶尔抖了两下眉毛,随即便平静如水。
等他看完了信,又恢复到之前那思索的模样,一边想一边问:“楚库克尔,高太师开的出来的条件,你看如何?”
“我看挺好的啊,挺合理的。”楚库克尔笑道:“人人都说高太师是大明巨富,我看应该是真的,你瞧高太师出手何等大方?这么大一笔买卖,还愿意把价格上浮两成,战马甚至上浮三成,这种好事上哪找去啊?阿哈你说是不是?”
伊勒都齐淡淡地道:“这就算合理了?”
楚库克尔一脸诧异,问道:“这还不合理?宣大边市上明人买大汗的牛羊马匹好像都不到这个价格呢,我看简直太合理不过了!”
“呵呵,那你也要看他要求我们做什么。”伊勒都齐微微摇头道。
“不就是让济农……呸,让博硕克图这小子赶紧回来,别跟着瞎闹腾了吗?阿布本来就是这个主意啊,要不是阿哈你压着阿布的命令不肯公布,咱们现在只怕都该出兵抓人了。”
伊勒都齐微微眯起眼睛,问道:“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觉得……错也不能说错,要不然咱们可能拿不到这笔买卖,而且高太师还说了,咱们家的官职还能提一提,我看这也不错,免得咱们兄弟还和一群酒囊饭袋作伴。”
楚库克尔说着,又有些担忧地道:“可这么做对不住阿布啊!他病了之后,把四万控弦交给阿哈和我两个人,让我们早些把博硕克图那小子逼回来,甚至还告诉我们,可以去找台噶勒准根哈屯请一道命令,这样就是额吉(妈妈)管教孩子,不算以下犯上了。可咱们呢,不仅没有去,还派人骗阿布说已经出去集合部众了……这可不是好儿子该做的事啊。”
“雏鹰不能总呆在巢里等着父母喂食,总要自己翱翔天际的。”伊勒都齐沉着脸道:“阿布的病势已经……这样了,咱们若还只会老老实实听从阿布的安排,没有自己的主见,万一阿布不在了,谁来照看咱们?所以,为长久计,这一次咱们一定要既大胆,又小心,不仅要保证我们的地位财富,还要尽可能地更进一步……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当然懂,要不然我怎么会一切听阿哈你的命令行事?”楚库克尔挠头道:“可是我看这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再继续按兵不动的话,土默特的十万铁骑和明国的百万大军可不会跟咱们客气,到时候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伊勒都齐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始终觉得高太师这信中的威胁有些……难以确定。”
“这有什么难以确定的?”楚库克尔瞪大眼睛:“京华商社的实力阿哈你还不清楚?更别提咱们早就知道,京华除了京华商社之外,还有好多这啊那啊的……高太师说他在蓟辽一线放了五万家丁,将在图们异动之后,配合蓟辽两镇三十余万大军对察哈尔大举扫荡,我看这完全是可能的啊。甚至以他的财力而言,五万一点都不多,我甚至怀疑他还在其他地方布置了兵力……”
伊勒都齐听到最后这一句,忽然眸中精光一闪,森然问道:“你说什么?”
楚库克尔一愣,重复道:“我甚至怀疑他还在其他地方布置了兵力……”然后他自己也愣住了,忽然瞪大眼睛:“糟了,莫非他还布置了兵力准备应对咱们违令?”
“很有可能!”伊勒都齐猛然一拍桌案,道:“京华商社的曹大掌柜之前去过青海,后来又去了兰州,再后来忽然就没了消息。咱们的细作说了,他当时率领的三千京华骑丁也随之消失不见——楚库克尔,你说这支人马去了哪里?”
楚库克尔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问道:“悄悄来咱们草场附近了?”但他说着,马上又皱了皱眉:“可是不对啊,京华骑丁虽然火器厉害,可曹大掌柜手里毕竟只有三千,来咱们草场的话,那可讨不了好。”
伊勒都齐摇头道:“他当时只带了三千人去永昌卫,是因为当时他以为那批火药只是失窃了,这样的话多半是某些不听话的小部落所为,他带三千骑丁完全可以剿灭这样的小部落了——这种事京华干得可不少。
但他如果是奉了高太师的令来河套找咱们的麻烦,怎么可能还只带这么点人?因为大汗与高太师交情极好,京华这些年在宣大方向已经不需要放多少兵力了,重心已经转移到辽东和陕西三边,所以曹大掌柜就算调一万,甚至两万骑丁过来,我看也不是做不到。”
楚库克尔面色大变,忙道:“那怎么办?高太师这封信该不会是……是那个什么计来着?就是先稳住咱们的那个……”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伊勒都齐冷冷地道。
“啊对,就是这个!”楚库克尔急道:“会不会是这样?”
伊勒都齐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想了一会儿,等楚库克尔都急得额头冒汗了,他才摇了摇头,道:“也许有这个可能,但是我敢肯定,一两天之内,曹大掌柜就算到了附近,也一定还会继续按兵不动,除非……”
“除非什么?”
伊勒都齐森然道:“除非咱们始终不动,或者没有朝他们想看到的方向往西南进发,这时候他们才会动手。”
伊金霍洛的西南方向,那就是宁夏。
楚库克尔再次倒抽一口凉气,牙痛一般叫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出兵把博硕克图这小混蛋抓回来啊!他自己死不打紧,还要害死咱们吗?虽然曹大掌柜就算带了两万骑丁来找咱们晦气,咱们也未必就怕了,可是这一仗打下去不仅是太不划算,而且一旦打了起来,咱们还怎么瞒得住阿布?到时候阿布生了气,咱们可怎么办啊?”
伊勒都齐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道:“不错,这一次你想得很对,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了。高太师的手段厉害得很,阿布给我们分析过好多次,连他都说高太师是明人里头不世出的大英雄,咱们可不能和高太师真闹僵了。
现在高太师既然肯明修栈道,那咱们就得赶紧就坡下驴,事情就还能够挽回。再说高太师既然答应,以他的身份地位,肯定不会言而无信,我此前的谋划也不算没有收获……还是见好就收吧。”
“对对对,见好就收,见好就收……阿哈,那我赶紧去召集部众准备去宁夏?”
伊勒都齐摇了摇头,缓缓站了起来:“你留下来照顾阿布,宁夏这一场仗,得让我来打才行,要不然将来恐怕还会有其他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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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9章 一支穿云箭
伊勒都齐坐在马上,听着身边的楚库克尔絮叨,过了一会儿,他才突然开口:“楚库克尔,你有没有觉得高太师这一次……有些托大?”
楚库克尔的絮叨应声而断,诧异道:“托大?阿哈是指哪方面?”
伊勒都齐没料到楚库克尔会这样说,也有些意外,反问道:“你以为我是指哪方面?”
楚库克尔道:“高太师是明国的大官,手下有好多好多军队……诶,他现在到底是什么职务来着?”
伊勒都齐一翻白眼,没好气地道:“兵部戎政侍郎兼七镇经略,提督西北军务”。
楚库克尔毫不羞愧地点头道:“这就是了,你看他又不姓朱,却在二十多岁就当了这么大的官,这相当于什么?”
“哦,什么?”
“相当于三十年前脱脱在大汗心中的地位啊!”楚库克尔一翘大拇指:“脱脱是谁?哲别神射,蒙古第一巴图尔(勇士,也音译为巴特、巴特尔,后世学界主流观点认为满语“勇士”的“巴图鲁”也是出自于此),大汗麾下除了阿布之外,还有谁能比脱脱更受信任、地位更尊贵?”
伊勒都齐笑了笑,问道:“那你为何不说高太师是蒙古的切尽黄台吉(此时蒙古不避父讳),偏拿脱脱说事?脱脱是武将,阿布好歹才更像身为文臣的高太师一点吧?”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高太师又不姓朱,但阿布是黄金家族的台吉啊,这不能比!”
“好吧,那你说这个的用意何在?”
“哦,我的意思是说,他在大明的地位这么高,而咱们在大明的官职哪能跟他比啊,他下令让阿哈你去见他,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算不得托大。”
原来伊勒都齐和楚库克尔点齐兵马之后,还没出征就收到了高务实派人送来的“命令”。这份命令是高务实以大明兵部侍郎兼七镇经略、提督西北军务的身份下达给“大明指挥同知切尽”的,要求他本人或遣将“即刻检点兵马,至永兴堡外拜见。”
不过,楚库克尔这般一说,伊勒都齐却大摇其头,道:“你误会了,明人文官架子大,这我是知道的,但我所谓高太师托大却不是说这一点。”
“哦?那阿哈的意思是?”楚库克尔有些不能理解。
伊勒都齐目光闪了一闪,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我部此次调动了两万精骑,高太师手里却只有三万余步兵。这般情况之下,他若是让我孤身去永兴堡内拜见,那也还罢了,也符合明人的一贯做派。可他的命令却不是如此,他是让我去永兴堡外拜见——永兴堡外就是我们鄂尔多斯的领地了,他的意思是自己会率军在堡外等我,这还不托大吗?要是我忽然反戈一击,他的人头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呢。”
“阿哈万万不可!”楚库克尔大惊失色,连忙拉住伊勒都齐的手道:“阿哈忘了阿布对高太师的评价了?这般明显的破绽,连咱们都能看得出来,高太师还能看不出来吗?我看他要么就是自信手底下这三万步兵一定有能力抵挡阿哈的偷袭,要么就是另有安排或者埋伏,就等阿哈做出这办事来,他才好名正言顺的动手了!”
伊勒都齐一开始听着还不觉得如何,听到后面这句,才真正吃了一惊,心道:这一点我都没料到,怎么楚库克尔竟然想得如此之深?
那边楚库克尔却没察觉伊勒都齐的疑心,自顾自地道:“阿哈你也知道,阿布曾经仔细研究过高太师在漠南大战的表现,他说高太师这个人最厉害之处就是始终能料敌如神,而所谓料敌如神其实说穿了就是总能猜到对方会怎么想……这就厉害了啊,你要是想在永兴堡外动手,他岂不是早就在那里准备好了要守……守什么来着?”
“守株待兔。”伊勒都齐心中不忿,气道:“你这浑小子,竟把我比作兔子?”
“我只是那个……学以致用。”楚库克尔随口解释了一句,又道:“阿哈,这件事真的不能乱来,要不然到时候只怕连阿布都要被你连累了……”
“好了好了,我只是这么一说,又不是真要做,你着什么急啊。”伊勒都齐甩开楚库克尔的手道:“不过,既然你这么相信高太师厉害无比,那咱们就走着瞧,等我到了永兴堡外,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什么埋伏或者倚仗。”
楚库克尔见他答应下来,总算松了口气,伊勒都齐与他从小长到大,别的先不去说,至少“一诺千金”是当得起的,他既然说不会,那就肯定是不会了。
“好吧,阿哈想看就自己小心着看看,我还要回去守住老营、照顾阿布,就不远送了,阿哈自己一路小心。”
“好,你也小心一些,我这次带走了两万精锐,你要防备博硕克图那小子的同党,千万不能让老营出了事。”
“我知道,阿哈保重。”
伊勒都齐不再多说,点了点头,转而大声喊道:“全军加快速度,明日午时之前必须赶到永兴堡!”
伊勒都齐这一路行军果然很快,次日上午便赶到永兴堡外的荒原,翻过一座平缓的山头,永兴堡已经遥遥在望。
但比永兴堡本身更加明显的,则是堡外的联营和分作数十个小方阵的整齐军伍。
伊勒都齐微微眯起眼睛,精于射术的他看得很清楚,这些联营至少是昨天扎下的,而且扎得很有法度。无论是间隔距离,还是鹿柴拒马的分布都十分严谨合理,一看就知道住在此处的是一支精锐之军。
不过,他也发现自己的情报有误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多少情报,只知道高务实此来所带给陕西三边的援军是三万余人,但却并不知道高务实此时并没有与从太原出发的李如松部会合。实际上,眼下永兴堡外只有他的家丁和京营七千,以及麻贵所部两万,一共不到三万人。
“托大”这个词又在伊勒都齐脑海中浮现。
“是支精兵不假,但在这荒野之外,不到三万步兵只怕拦不住我。”伊勒都齐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然后转头吩咐道:“一会儿咱们先上前,等离明军阵地五里……算了,离十里处你们便停下来,我带两百人上前参见高太师——除非我大旗倒了,否则你们绝对不可轻动,知道吗?”
蒙古骑兵甩了甩膀子,纷纷笑着道:“知道,咱们不会吓着明军的!”
伊勒都齐笑骂了两句,带着两万骑兵上前。
过了一会儿,高务实端坐阵中闭目养神,有传令兵上前与侍立一旁的麻贵耳语数句,麻贵摆手让其下去,然后走到高务实身边,抱拳道:“枢台,来者是伊勒都齐,他把大军留在了十里之外,自己带着两百骑过来了。”
高务实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道:“想不到这伊勒都齐还挺瞧不起我嘛。”
麻贵略有些尴尬,但还是道:“蒙古,蛮夷也,只服于武力,却不知智谋之可贵……”
“这却不然。”高务实摇头道:“蒙古未必是蛮夷,也未必不知智谋之可贵,只是伊勒都齐毕竟既没在我手底下办过差,也没在我手底下吃过亏,大概是有些不服气罢了。他将大军留在十里之外,明面上是向我表示没有恶意,暗地里其实是在嘲讽我军不足一战,只有离得这么远了,才能让我安心,呵呵。”
麻贵下意识捏了捏拳头,瞥了正朝这边过来的伊勒都齐一眼,问道:“若是枢台想要教训一下这厮,犬子虽然年幼,倒也还有几分武勇,可以让他去挑战一下伊勒都齐。伊勒都齐是蒙古台吉,且在前次随切尽西征之时就拿到了‘巴图尔’称号,如此一来他要么亲自接受挑战,要么选一部将接受挑战……”
高务实摇头道:“没有必要。”
麻贵一愣,迟疑道:“蒙古人服于力,一般不会因为比武失败而羞恼,反而会敬重胜者……”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耽误时间。”高务实微微一笑:“令郎承诏少有勇名,我也是知道的,这一次若你放心的话,我也会给他一些机会证明自己,这一点你不必着急。”
麻贵面色郝然,微微退后。
过不多久,外头报伊勒都齐已至,请求拜见。高务实淡淡地吩咐:“让他过来。”
前军变阵,空出一条宽大的道路,伊勒都齐摆手让随从骑兵停下,自己也从马上下来,昂然步入中军。
直到走到高务实的点将台前,伊勒都齐才收起倨傲之色,以汉礼遥遥参见:“番外属臣伊勒都齐代父库图克台(切尽蒙语音译)指挥同知参见枢台,枢台万福金安。”
高务实打量了伊勒都齐一眼,发现此人身材不算格外魁梧,没有大多数蒙古贵族那种五大三粗的感觉,倒和“明化”得非常厉害的把汉那吉有些类似,偏于瘦削清隽。要不是他依然长了一张典型的蒙古圆脸,还真看不出他是个蒙古人。
“起来吧。”高务实吩咐道,但却没有看座。
伊勒都齐心中想什么没人知道,但他似乎也不因为高务实未曾看座而恼怒,起身之后就安安分分站在那里。
高务实道:“我与令尊曾有过数面之缘,对他的印象颇为不错,一直认为他是蒙古人中难得的智者。听说他现在抱病在身,我也非常遗憾,并时常为他颂祷祈福。”
伊勒都齐连忙道:“多谢明王。”
因为切尽本身笃信佛教,高务实此刻既然说“颂祷祈福”,所以伊勒都齐只好改口叫“明王”了,毕竟他这个“降三世明王”转世真身是huo佛认定的,当然否认不得。
不过高务实只是提醒一下他,自己有这样一个让信了格鲁派佛教的蒙古人无法抗拒的身份,却并不打算一直拿这个说事,因此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令尊虽是大智者,但你身为其子,却还有待进益。”
伊勒都齐心中一愣,继而有些恼怒,强压着怒火问道:“不知枢台所指为何?”
高务实淡淡地道:“十里,不远不近,对于蒙古骑兵而言,可谓是既可示恭,亦可示威。伊勒都齐台吉,你是这个意思吧?”
伊勒都齐心中一惊,有些不安地道:“恕伊勒都齐愚钝,不知枢台所言何意……大军远离,只是为了避免因为双方语言不通而可能出现的冲突。”
高务实笑了笑,根本不理他这茬,反而淡淡地道:“或许你以为这已经足以示威了,不过很可惜,你此举并无意义。”
伊勒都齐面色慢慢沉了下来,依然坚持道:“伊勒都齐不知枢台何意。”
“是吗?”高务实叹了口气,摇头道:“那就看看我为何这般说吧。”然后朝麻贵摆了摆手。
伊勒都齐立刻朝麻贵望去,麻贵却不看他,只是从身边家丁手中接过一支古怪的火器拿在手中,然后又拿过一个火折子点燃,对着那古怪火器底部伸出来的一根引线点了火,用力往空中一抛。
“啾——砰!”
那颗火箭式的信号弹带着巨大的声响飞上天空,在空中炸出一朵不小的大红色火花。
大明朝的特色火器之一就是火箭,而且各式各样,名目繁多。高务实参与军工之后,尤其此次协理京营戎政之后,将京营也就是禁卫军的“花样火箭”砍了一大半,只留下几种他认为有发展前途的,其中之一就是信号弹。
而且留下的几种也被他下令去掉火箭上的什么“鸟嘴”、“龙头”之类的装饰件,只留下实际有用的部分,麻贵刚才使用的就是其中京华产的新型号:穿云箭一号。
此刻高务实忽然神秘一笑,朝伊勒都齐道:“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伊勒都齐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冒出一丝不妙的感觉,连忙伸长了脖子朝周围望去,心中暗道:难道真有埋伏?可是我已经孤身入了他的大营,这埋伏还有何用?
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思,面色就已经变了。
目力所及的四周远处荒原上,地平面的位置忽然出现了滚滚扬尘。
有大量骑兵!
伊勒都齐微微眯眼,尽量让自己的目力提高到最大,仔细盯着黄尘之中一面最先出现的大纛,然后瞪大双眼,惊得声音都变了:“脱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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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0章 降服
脱脱!
蒙古第一勇士,哲别神射恰台吉!
哪怕他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但正如与土默特打了几十年的马芳拥有“威名万里马将军,白发丹心天下闻”的美誉一般,年过五十的脱脱,那也依然是脱脱!
更何况以伊勒都齐的年纪,他本就是成长在脱脱神话之下的一代,眼见得脱脱跟从高务实的“穿云箭”,难免惊得头皮发麻、背脊生寒。
恰台吉的旗帜如此耀眼,如此震撼人心,以至于没有伊勒都齐亲自坐镇的两万鄂尔多斯骑兵虽然惊恐不安,但竟然没有一人敢于临阵脱逃。
不是不想,是不敢。
谁敢保证自己能在脱脱面前逃走?
这就像一群人面对手里只有一支飞刀的李寻欢,却没有一个人敢先上同理。
伊勒都齐一下子就急得满头大汗,下意识想跑出去回到自己军前与脱脱交涉,但理智却又告诉他,那根本不可能。
而且现在的情况明摆着,脱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但持刀者却另有其人。
眼见得脱脱率领的土默特骑兵明显比自己麾下更多,而且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对自己部众的包围,伊勒都齐知道事不宜迟了。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飞快转身,“扑通”一下跪倒在高务实面前,大声道:“枢台,伊勒都齐知错了,请枢台高抬贵手,放过卑职这些部众!”
伊勒都齐此言一出,点将台下的明军将领个个挺胸凸肚,同时悄悄朝高务实望去,眼神中充满了与有荣焉的崇敬。
蒙古人在请求贡市的时候并不介意“言辞甚恭”,但让他们黄金家族的台吉乖乖跪下自称卑职,这在庚戍之变后却只怕还是第二回——第一回是把汉那吉求封。
这些事,明军将领们都是清楚的,所以高经略此番轻而易举就逼得伊勒都齐如此奴颜婢膝,大家自然无比振奋,对这位名动天下的文帅也有了更清晰、更直接的认识。
按照大明文官的习惯,对方既然服软,那接下来也就好说话了,因此大伙儿都等着高经略亲自上前把伊勒都齐搀扶起来,笑容满面、温言勉慰的戏码。
可惜高务实却似乎并没有那么好说话,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伊勒都齐一眼,然后缓缓走到他面前,看也不看跪在脚边的伊勒都齐,道:“真的知道错了?”
“真的知道错了,请枢台看在卑职粗鄙不文,不知礼数的份上高抬贵手。”
伊勒都齐的声音显得很是惶恐,但高务实却从眼角余光中看到伊勒都齐微微抬了抬头,似乎看了看自己站在他面前的双脚。
高务实轻声一笑,道:“我现在离你不过三尺,你是不是在想,如果突然暴起,将我擒下,今日所有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伊勒都齐身子猛地一震,本来就跪在地上的他甚至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浑身都开始发颤了。
此刻的伊勒都齐心中真是震怖异常,暗忖:难怪huo佛说他是明王真身,此言果然不虚,否则他怎能洞悉我心中所想?幸好我方才犹豫了一下,要不然他既知我所想,岂能没有准备?纵然其为文人,但只要周边早有火铳手安排在侧,我又如何在被打死之前擒下他来?
伊勒都齐悄悄朝旁边瞥了两眼,果然发现有火铳手持铳瞄准着他,而且不止一人。
好歹是切尽之子,伊勒都齐自然并不是蠢蛋,知道现在抵赖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再说,此刻在明王面前他也不敢抵赖了,只能两股战战地伏地求饶。
高务实稍稍等待了一下,这才叫他抬头,伊勒都齐惶恐地抬起头来,高务实见他眼神中已经带着瑟缩之意,知道他这才是真怕了。
高务实很清楚,伊勒都齐本人怕的不是火铳手,甚至未必是恰台吉,他怕的是自己对他心中所想洞察无余。这种感觉或许是伊勒都齐这半辈子都没有感受过的,今日他体会到的这番惶恐,恐怕要陪伴他一生,将来他只要想起“高务实”三个字,这份惶恐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心头。
高务实淡淡地道:“降三世明王,降服过去、现在、未来之一切贪、嗔、痴念。你事前不肯听令尊教导,按兵不动,待价而沽,是为贪也;得闻我令旨,不肯老实就范,非要耀武耀威,是为嗔也;明王法驾当前,仍敢心生恶念,不知自己所思所想均在我洞察之中,是为痴也。
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令尊与我又是昔时旧交,我今日法外开恩,且饶你这一回。你既已有畏惧惶恐之心,便还有迷途知返的机会,望你好自为之……你且起来吧。”
高务实说罢,转身便走回了点将台上,同时故意大声朝麻贵吩咐道:“打旗语,请脱脱将军过来一晤。”
伊勒都齐这时候终于回过神来,在点将台下学着汉人的模样拜了三拜,口中大声道:“多谢明王开恩宽恕。”
高务实平静摆手,示意他站到一边。伊勒都齐此刻已经没了半分傲气,老老实实站到右侧一排明军将领的最末——这群能在高务实面前露脸的将领最低都是指挥使头衔,而伊勒都齐的老爸切尽黄台吉在大明也不过是个指挥同知,因此他只好靠后。
高务实没有说话,坐回点将台上便开始闭目养神,其余人几乎全是武将,在他面前也没有主动搭茬的资格,于是一时安静了下来。
伊勒都齐这时候悄悄观察了一下,虽然高务实已经闭目养神,但自他身边的麻贵起,明军这一溜儿的将领却没有任何一人敢于松懈,个个目不斜视的站得笔直,仿佛仍在等候“点将”一般。
伊勒都齐心中暗忖,明人虽不排斥佛教,但并不像我们蒙古人这般崇佛之极,显然不会在意他明王转世的身份。那么这些将领在高太师面前如此老实恭敬,究竟是枢台之威一至于斯,还是安南定北战无不胜的威名已经让这些领兵将军心服口服了呢?
他正思索间,忽然听到前军传令兵高声报告:“报——昭勇将军脱脱恰台吉军前求见!”
“报——昭勇将军脱脱恰台吉军前求见!”
“报——昭勇将军脱脱恰台吉军前求见!”
连续三声,由远及近的宣报传来,高务实终于睁开眼睛,道:“有请。”
此时高务实的中军乃是禁卫军,禁卫军是有鼓乐手的,等高务实这一声“有请”说完,立刻便开始奏起了迎宾曲。
伊勒都齐心中有些吃味,心道:我来时怎么没这般礼遇?
但转念一想,又忍不住有些心中叹息,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和脱脱相比,除非今天来的不是自己,而是阿布本人。高太师三番两次说他与阿布乃是旧交,要是阿布亲来,想必也能听见这迎宾曲吧?可惜阿布现在已经病得连说几句话都断断续续,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伊勒都齐的心态转变得还真快,他此刻忽然冒出一丝争胜的心态,目光朝辕门外望去,看见从远处走近的高大身影,暗暗下定决心:汉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脱脱,你的时代即将过去,这一次我就要证明给天下人看看,我伊勒都齐的巴图尔称号也是实至名归!
恰台吉的依旧如过去一般来去如风,即便他脸上的风霜之色更重了一些,但高大的身形依旧剽悍而敏捷,目光也仍然凛冽如刀锋一般。只有当他看见高务实之后,那三十年来无敌手的冷厉才顷刻散去,换上了由衷的笑容,仿佛见到经年老友。
但他依然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下,高声道:“外臣脱脱,代顺义王殿下问大明皇帝陛下圣安。”
高务实端坐不动,微笑道:“圣躬安,脱脱将军请起。”顿了一顿,又问:“顺义王可好?”
“顺义王很好,就是思念安答,思念孩子。”代顺义王问安结束,恰台吉起身后,说话就随便多了,甚至有些开玩笑的意思。
高务实哈哈一笑,摆手道:“额尔德木图很好,他的学业进步很快,我年前的时候还曾想过要不要让他去考个生员,但考虑到县试要回籍参考,归化城只怕是考不了的,只得暂且作罢,容后再议。”
脱脱惊讶道:“额尔德木图都能考秀才了?这可真是名师出高徒,我和大明朝廷派来‘支教’的秀才们交谈过,知道他们都很有学问。”
所谓“秀才支教”,就是前次戚继光刚刚镇守大宁时因为图们打击大宁城粮道,高务实与把汉那吉达成的那笔交易——由脱脱率领本部精锐游牧于大宁城南部,换取大明派往土默特一批读书人教导儒学等知识,那批秀才被高务实用后世术语称之为“支教”。据说他们到了土默特以后颇受尊敬,如今看来倒还真不假,连脱脱这样的悍将都和秀才们交谈过。
高务实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脱脱将军还有这般雅趣,却不知道你和秀才们都谈了些什么?”
“谈的可多了,天南地北五花八门,不过咱们今天先不说这个吧。”脱脱拱手道:“伊勒都齐所部我已经安抚好了,他们不会乱来的……不过我刚才问过了,他们大概什么都不知道,这事估计要么是切尽糊涂了,要么就是伊勒都齐自作主张。”
高务实微微挑眉,看了伊勒都齐一眼。
伊勒都齐面色涨红,心中叹了口气,出列朝脱脱道:“脱脱叔父……”
脱脱是俺答汗的义子,切尽是俺答汗的侄儿,切尽比脱脱正好大一岁,因此伊勒都齐只能叫叔父——此前已经说过,由于成吉思汗当年的做法,因此蒙古人的义子甚至是可以有一部分继承权的,所以脱脱虽然不是黄金家族出身,依然能被冠以“台吉”称号,只不过要加一个“恰”,大致就是“相当于台吉”的意思。
脱脱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很不客气地问道:“博硕克图乱来,你阿布为何不管,真的病重了吗?”
伊勒都齐有些黯然,点头道:“阿布已经吃不了多少东西了,食量恐怕只有往日三成。”
脱脱有些变了脸色,沉默了片刻,叹道:“他是难得的聪明人,比我也聪明很多,真是可惜了。”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他是六万户之中崇佛第一人,将来定然能够往生极乐,你也不必太过悲伤。”
高务实在一边觉得这对话有些诡异:人都还没死呢,你怎么就先说让人往生极乐了?
他对蒙古人的习俗说到底还是不够了解,此时的蒙古医学并不发达,加上蒙古人的饮食偏油腻,特别是这些贵族们,早死的很多,长寿的反而少,因此他们倒也看得开。如今信了佛,就更看得开了,特别是那些觉得自己礼佛甚笃的,都认为自己死后能够往生极乐,因此并不把死亡看得多么恐怖。
伊勒都齐默然点头,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但脱脱显然也不关心他是什么心情,说完又继续道:“既然他病成这样,那这次没有看住博硕克图的责任就该你担负起来了——你为什么没有看住他?”
伊勒都齐道:“此事……方才明王已经降责,我已认错,接下来如有需要效力之处,我必奋勇当先,请脱脱叔父监督。”
恰台吉显然有些意外,看了高务实一眼,见高务实微微点头,这才信了。他又转头看了看伊勒都齐,沉吟了一番,勉强点头道:“好吧,既然高枢台已经处置过,那顺义王的处置我就暂且按下——不过你先不要高兴得太早,要是接下去你的表现不能让我满意的话……”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根金箭令,冷冷地道:“我就只好亲自抓你去彻辰汗面前等他发落了。”
伊勒都齐心中也是一惊,他都不知道把汉那吉竟然是打算要抓他去归化城问罪。他心中暗道:“难道脱脱此来就是为了抓我?那为何他又听高太师指挥了?”
此时高务实正好轻咳一声,道:“这件事就先谈到这吧,咱们时间都挺紧张,就不要再耽误了——诸位,准备拔营,与脱脱将军和伊勒都齐将军一道,穿越河套,直奔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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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1章 惟高枢台一人而已
明之平虏城,即后世宁夏平罗县,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有古籍载:“苟失平虏,则无宁夏,无宁夏则无平(平凉)、固(固原)。无平、固则关中骚动,渐及内地,患不可量矣。”实为宁夏北境之门户,“朔方之天堑”。
各朝代都在此设有重要军事机构,派重兵把守。从历史上来说,平虏境内屡有战争发生,汉代抗鲜卑,唐代抗突厥、吐蕃、党项的入侵,宋代党项破威远,西夏与辽宋的战争,成吉思汗灭西夏,直到明代抵御鞑靼,乃至于民国年间西北“三马拒孙”等战争,都在这块热土上进行过鏖战。
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此地铁马金戈、刀光剑影的场景,几乎到了红朝建立之后才得以渐渐远去。
平虏城如今的守将名叫萧如薰,字季馨,延安卫人,出身于武将世家。其祖父萧汉,官至凉州副总兵、都督佥事。其父萧文奎,曾任京营副将、都督同知。其兄如兰,现任陕西副总兵,都督佥事;如蕙,历史上曾做到宁夏总兵官,都督同知;如芷,历史上曾做到提督南京教场,都督佥事。
这样一个武将世家,门第自然是不差的,至少在延安当地,那是实打实的名家。“名”到什么程度呢?到了够资格和顶级文官联姻的地步。
萧如薰的妻子杨氏,是前尚书杨兆的女儿,深明大义,支持丈夫死守,每天准备牛肉、美酒犒赏军士。
这里有一点很重要,杨兆这个工部尚书前不久还在任,这才刚刚引疾乞休,人都还在京师没走呢,宁夏就出了这档子事,他当时着急万分,直到前几日高务实挂帅西征,他才稍微放心一点,并且连夜拜会了高务实。
其实杨兆这个人,前文中曾经简单介绍过(见本卷第003章新内阁,新七卿)。此公本身便是陕西延安人,乃是嘉靖三十五年的金榜,曾任蓟辽总督、南京兵部尚书等职。
其原本不是实学派出身,而更类似于无党派人士,不过后来陕西、山西两党高层联合,他也与张四维逐渐交好,因此他的南京兵部尚书就是后来张四维在郭朴当政期间给他争取来的。再往后他曾经丁忧隐退,其工部尚书也是张四维给他起复来的,所以至少算半个实学派是没有问题的。
他在工部尚书任内对高务实也算配合,主要是在工部进行大工等方面,全力主张使用京华的各种水泥代替过去常用的夯土、糯米等古老手段进行替代。
当然,这本身是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因为夯土虽然便宜,但需要年年维护,算上后续成本则并不划算;而将糯米作为粘合剂则直接就成本巨大——比水泥筑城还费钱。毕竟糯米这东西本身也不是主粮,产量并不高,需要高价购入。
除此之外,杨兆掌控工部之时,也很配合高务实的京营改制。前头说过,工部以前用工,是经常性无偿征用京营兵卒的,而高务实改制的两个关键点之一,就是生产建设兵团“接活儿”必须收费,当时如果工部坚持不同意,就算皇帝也不得不考虑一下工部的感受。
然而杨兆同意了,而且几乎没有提什么条件,反而上疏说京营累改无成,为人臣者都该为此尽心竭力,不敢以为要挟云云。总之结果就是皇帝很高兴,不仅下旨褒奖勉慰了一番,还亲笔手书宸翰“公忠体国”一副相赐。而高务实也投桃报李,表示生产建设兵团将来永远以九折的优惠价接受工部的工程,优惠幅度仅次于修皇陵。
总而言之,双方关系很和谐,交情颇为不错。
宁夏变乱之后,杨兆听说宁夏全镇皆失,惟独他女儿女婿独守孤城,又是骄傲又是担忧。他顾不得自己已经卸任,按理说已经“人走茶凉”,亲自上门拜访高务实,请他一定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把女儿女婿救出来,而高务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因为这对夫妻,在高务实看来完全有全力相救的必要。
萧如薰本身就是西北将门中的翘楚,按理说也是他实学派的武将旁系,算是自己人,没有理由不救。何况他本人也还年轻,这次表现也足够亮眼,完全可以当成接下去在西北“军区”的重点培养对象。
而杨兆的女儿这一次更是名动天下,要不是有她的支持,平虏城中的军心士气也不会那么高昂,在举目皆敌的情况下依旧安如磐石。因此高务实不仅答应相救,还亲自给杨氏请了圣旨褒奖,并给她要来了一份诰命。
高务实本人带着大军,来得虽然不慢,但毕竟比不得快马飞报,平虏城内已经得到皇帝褒奖萧如薰夫妇的消息,只差没见到圣旨了——因为平虏城还在哱拜叛军的包围之下,只有从老远的灵武马驿飞鸽传书才能知道一些消息。
平虏城中的萧如薰夫妇也不知道高务实的大军到了哪里,不过萧如薰思来想去,估计高务实也只能从延安、庆阳或者固原三个方向来救他。
不过这三处都位于宁夏以南,由东到西分布着,而平虏城则在宁夏以北。换句话说,高务实的大军要先攻克宁夏,平虏城之围才算是不解而解。再换句话说,那就是他只能继续固守平虏,直到高务实平定哱拜之乱,夺回宁夏城,他才安全了。
但萧如薰有些不甘心。
虽说他一介武将,肯定不敢和实学派的未来党魁争功作死,但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在这次战争中获得更大的战功和名望,尤其是在收到皇帝已经提拔他为宁夏副总兵的情况下——都已经副总兵了,这总兵不得争一争?
要知道,现在新换上的总兵李如松是辽东人,按照大明朝的规矩和习惯,那是迟早得回辽东去的,而他父亲李成梁的年纪也不算小了,搞不好没几年就要引退,到时候李如松肯定会回去继任辽东总兵,那这宁夏总兵的人选自己不是很有希望么?想要这希望更大一些,最简单牢靠的法子就是继续立功。
因此萧如薰积极准备,只等高务实的大军在宁夏南部发动总攻,他就打算打破包围、杀出城去,直奔宁夏与高务实会合,争取不仅做个铁壁铜墙,还要做个无坚不摧。
然而让他万万不曾料到的是,这天他忽然接到细作线报,说原本在关外平虏城东游走、作为哱拜接应力量的博硕克图主力忽然全军向东南撤走,而且走得极为匆忙。
这个消息让萧如薰陷入了怀疑之中。
平虏城兵力不算少,有三千兵马,一共三个千总、六个把总,此外有他自己的家丁约五百余人,战斗力相当了得。不过,他这三千五百人面对的是城外哱拜派来的五千军队,领兵将领一开始是刘川白,前两日好像换成了土文秀。
这五千军队实力不弱,原是宁夏卫的主力,土文秀这次来的时候好像还带了他自己的家丁,人数不清楚,但总归是实力再次得到加强。
五千多人要拿下萧如薰这万众一心的平虏城的确有点难,但土文秀本就是哱拜军中较有智计之辈,也不像当初哱云那般莽撞,他要长期围困平虏城,不使萧如薰主力突围,这还是基本能够胜任的。
在这种时候,乍一看的确不需要博硕克图的主力呆在附近——他们本来也有个任务就是一旦萧如薰真的突围而出了,也能轻易追上剿杀之。但是,博硕克图主力还有另一个更加主要的任务,就是充当整个宁夏的援军,机动增援各处。
那么,博硕克图此时突然离开,究竟是为什么呢?
站在萧如薰的立场,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调虎离山”。换句话说就是把他萧某人从固若金汤的平虏城中骗出去,在野外伏击或者直接击败剿杀。
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据他了解,博硕克图之主力本有三万余人,后来派驻在花马池附近一部分,现在身边应该还带着两万或者更多一点。两万蒙古骑兵加上土文秀的五千宁夏主力,在野外肯定能打得过他,这一点毫无疑问。
毕竟他麾下的主力和宁夏卫战力大致相当,而他的家丁也就五百来人,只要博硕克图舍得本钱,不可能会输。博硕克图舍得本钱吗?为了哱拜许诺的花马池,他肯定舍得。
花马池附近不仅有上好的牧场,而且土地肥沃,即便效仿土默特开垦农田也是极好的。更别提花马池本身还是个盐湖,盛产上等好盐,那就更是聚宝盆了,博硕克图不可能不上钩。
然而即便如此,萧如薰仍然觉得不太对劲:为何博硕克图早不走晚不走,刚听说高经略领兵由山西入援,立刻就走了?
他是去狙击高经略了,还是畏惧高经略的兵锋而逃跑了?萧如薰一时不敢断定。
狙击高经略的援军是有可能的,虽然高经略名动天下,但毕竟博硕克图麾下是蒙古骑兵嘛,打不过还能跑。他完全可以先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骚扰一番,试试这批山西援军的成色,这未尝不可。
但畏惧高经略的兵锋而逃跑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博硕克图的处境萧如薰也清楚,切尽黄台吉是肯定不同意他这么乱来的。先前博硕克图趁着切尽病重杀了过来,那可能是切尽在病中反应比较迟钝,谁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反应过来了,用了什么手段要求博硕克图立刻回到伊金霍洛?
切尽只要还没死,就应该有这个能力和威望做到这一点。
犹豫良久,萧如薰始终无法断定,干脆在草草巡视一番之后回到府中,请夫人杨氏出来为他参详一番。
杨氏虽是女流,但家学渊源,看问题很是独到,萧如薰经常和她商议这些事情,杨氏也总能给他正确的建议。
此时杨氏听了他的话,细细思索一番,问道:“妾身听说山西援军乃是分作南北两路入援陕西,其南路由李总戎(李如松)率领,北路则由高枢台亲自统帅,不知是否确实?”
萧如薰道:“确实,此事为夫已收到过飞报,李总戎的太原诸卫援军是走汾州府而来,应该是先去延安府;高枢台的主力则是从大同而来……想必应该先去榆林(卫)。”
“高枢台威震漠南,熏郎何以认定他只走关内?”杨氏思索着道:“妾身以为,高枢台说不定会直穿河套!”
萧如薰睁大眼睛:“直穿河套?不可能,鄂尔多斯可不是土默特,没有他的安答在,直穿是何等危险?要是一个不小心被博硕克图断了粮草,弄不好这两万余大军就要交待了,以高枢台用兵之谨慎,我看他不会这般冒险。”
杨氏见他不信,依旧道:“夫君所言诚然有理,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妾身以为高枢台此次恐怕有不得已的理由必须这样做。”
“哦?”萧如薰皱眉道:“是何等理由要让他冒这么大的风险?”
“朝廷没钱。”杨氏身为杨兆之女,虽然可能不清楚朝廷缺钱缺到什么程度,但肯定清楚朝廷“缺钱”这个局面,因此她分析道:“正是因为没钱,所以皇上才不得已让高枢台在本兼各职俱不卸任的情况下临时领兵出征……”
“等等,这还有什么讲究的吗?”萧如薰作为一名年仅二十余岁的年轻武将,显然对这些官场高层的弯弯道道不如杨氏清楚,因此有些疑惑。
杨氏知道这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便简单地道:“意思就是皇上需要高枢台亲自出马,以最快的速度打完这一仗,因为只有打得越快,才会越节省开支。”说完稍稍一顿,又补充道:“若是站在皇上的角度来看,此时朝中虽有衮衮诸公,但换谁来能比高枢台更有可能顺利完成这一差事?”
萧如薰这下大致明白了,稍稍思索一下,恍然道:“所以高枢台现在时间很紧,没有工夫绕道南行,去从韦州、灵州一路往北打到宁夏,他只能穿过河套,直奔宁夏,来个直捣黄龙、黑虎掏心?”
杨氏欣然道:“妾身以为正是如此。”
但萧如薰却紧张起来,道:“那可糟了,博硕克图那里的两万余骑都是套部精锐,是昔日吉囊、吉能父子能够稳坐济农大位的根本,他现在带着这些精骑突然离去,恐怕正是要去截击高枢台!不行,我得想法子突围出去,追上博硕克图……”
杨氏朱唇轻启,欲言又止。
萧如薰立刻发现了她的反应,停了下来,问道:“怎么,夫人难道不以为然?”
杨氏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博硕克图的确可能是要这样做,不过妾身以为这一切应该都在高枢台的预料之中。”
萧如薰一愣,皱眉道:“你是说为夫不必去救?”
谁知道杨氏却摇头道:“不,夫君若是能保证自身安全,那么妾身以为夫君当去,不仅当去,而且非去不可。”
萧如薰诧异道:“这又是为何?”
杨氏温柔地看着他,幽幽地道:“萧家若想与东李西麻齐名,天下可倚仗者,惟高枢台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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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2章 各有所谋
土文秀的行军大帐立于平虏城外的一处山岗之上,山岗虽然谈不上多高,但也能较好的监视城内的动静。今夜这大帐周围有不少军中将校,正轮流拿着三支单筒望远镜观看城内举动。
哱拜本是明军参将,因此这被高务实引入军中的望远镜自然也是有的。只是此前陕西三边的装备优先级不算太高,因此宁夏军中配备有限。此次土文秀出征平虏,全军一共也就五支,除了斥候队拿走两支,剩下三支都集中于此。
土文秀本人的脸色比较阴沉,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他身边一位亲信将领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是在为哱王子处事不公而生气吗?”
土文秀瞥了他一眼:“哱王子什么时候处事不公了?”
那将领挑了挑眉,道:“将军本是他手下头号大将,如今不能坐镇宁夏城中,反而被派来平虏城吃沙,这还不算处置不公?别说将军您了,就是诸位同袍提起此事,也是气愤填膺。”
“哼,蠢材。”土文秀冷笑道:“哱王子麾下诸将,但凡出征或者出镇在外者,以我兵力最为雄厚,这叫不公吗?”
那将领似乎倒真是土文秀亲信,根本不怕被骂,闻言反而硬起脖子道:“将军这话就不对了,论兵力,将军麾下自然是雄厚,可论地位呢?凭什么刘东旸那厮居然能做宁夏总兵?他昔日也不过四营营头之一,尚且不如将军呢,现在却能与哱王子父子一道坐镇宁夏,反把将军远派平虏,我瞧他对哱王子说不定都有异心!”
土文秀沉默数息,叹道:“你与我说实话,是不是军中有不少人都这么看?”
“是啊!”那将领立刻回答。
“你们看得浅了。”土文秀摇头道:“出征平虏,是我主动请缨的。”
那将领一愣,诧异道:“这是为何?平虏城咱们之前打过一次,忒不好打了。萧如薰这厮守得跟个乌龟壳似的,要拿下这平虏城不知道要费多少手脚,要死多少弟兄。这种差事咱们推都生怕推不掉,怎么将军还主动请缨?”
土文秀轻哼一声:“若是宁夏守得固若金汤,这平虏城就算再怎么坚固,咱们迟早有一天围也把它围到投降,费什么手脚?可若是宁夏本镇守不住呢?”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那将领,阴森森地道:“咱们就万死不辞地陪哱王子父子二人,一道被传首京师不成?”
那将领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忙不迭看了看四周,见自己和土文秀是单独站在一边,周围将领至少隔了四五丈远,这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问道:“将军,你这是不看好哱王子的出路了么?”
土文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原先倒是看好的,现在么……不管看好与否,先备下一条后路总错不了。”
那将领迟疑道:“这后路和围困平虏城有关?”
“当然。”土文秀淡淡地道:“宁夏是嵌入蒙古的一颗楔子,而这楔子的头部便是平虏城,朝廷大军若来平叛,只有最后才能打到平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那将领此时若还反应不过来,那就真是白混到如今了,闻言立刻道:“意味着万一宁夏有失,咱们倘若自忖不敌,也能够立刻遁入草原,不会连命都保不住。”
土文秀点头道:“现在你明白了?”
那将领忙道:“明白了,明白了,将军真是高瞻远瞩,末将望尘莫及。”
“我还没说完呢。”土文秀轻笑一声,道:“刚才说的是朝廷占优的情况,还有哱王子占优的局面没说。”
那将领诧异道:“哱王子还有机会占优吗?”
“机会总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你都不伸手,什么机会也是白给。”土文秀道:“哱王子要是一点机会没有,我跟着他闹什么闹,嫌命长吗?他当然还是有机会称雄一方的。”
那将领看来还是更向往这个前途,闻言眼前一亮,问道:“不知这机会在哪?还请将军指点则个。”
土文秀道:“若是郜光先不丢官,哱王子机会还挺大,不过郜光先丢了乌纱帽,这一点我也懒得再说。总之现在换成高务实来,这局面就没那么轻松了——这也是我临时请缨来平虏的原因。”
那将领脸上闪过一丝畏惧,小声道:“听说这高务实安南定北无一败绩,而且所胜皆是大胜。安南的事末将不太清楚,但他漠南和辽南两仗打得是真狠呐,咱们大……哦,朝廷近几十年来边帅所得首级之和,怕不是也没这两仗来得多。”
土文秀的脸上也闪过一抹阴霾,沉沉点头:“要不然我来平虏做什么?不过这高务实虽然了得,但我细细思索,他也不是没有弱点。”
那将领又惊又喜,连忙问道:“是么?他有什么弱点?”
“花钱太狠。”土文秀沉声道:“我记得漠南之战后,朝廷就曾经掀起过一阵风潮,质疑高务实那一仗花了太多钱,后来似乎是皇上觉得这笔钱花得倒也不亏,这才把事情给压下去。”
那将领大失所望:“就这样?那怕是没什么用啊。世人都知道高务实是皇上宠臣,他只要能打赢,皇上就不会怪他,如此倒霉的岂不还是哱王子和咱们?”
“不然。”土文秀大摇其头:“此一时彼一时也,漠南大战时,朝廷虽然也谈不上格外富裕,但在高拱、郭朴、张四维三代首辅经营之下,至少还是能做到略有盈余的,偶尔花一笔钱打个大胜仗,朝廷也还负担得起。
可这次却不同了,朝廷去年开始开藩禁,据说要花上千万两银子才能办下来,因此连我们宁夏的军饷都削了许多,这才给了哱王子起事的机会。这种时候,朝廷居然换了高务实这样一个打仗特别花钱的人来打这一仗,真是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思来想去,觉得朝廷这意思大概是希望高务实来个三板斧,用最快的速度平定宁夏,也算长痛不如短痛。”
那将领恍然道:“哦,就是说朝廷其实也在赌,赌高务实能打得够快?”
“不错,我以为朝廷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土文秀冷笑道:“所以现在我得观望一下,也算看看哱王子值不值得辅佐……他若是能扛住高务实的三板斧,我土文秀便可以安安心心跟他打天下,纵然不能横扫六合,但他也说不定有个秦王好做,我与你们也能有个指望。
可他要是扛不住,那也怪不得我与诸位弟兄。咱们也不是路上捡回来的小命,一个个拖家带口的,哪能轻易陪他传首京师?你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那将领迟疑道:“可是将军,咱们接着刚才的话说,若哱王子仍然占优,咱们在平虏有什么用啊?”
土文秀哈哈一笑,道:“刚才我还说起平虏的位置,你怎么又不当回事?宁夏反出大明以后,平虏就是宁夏的后方、后路,这就好比打仗的时候,若不是绝对亲信,我能把后路交给你么?我土文秀坐镇平虏,宁夏打得再好也不能忽视我。”
那将领大喜:“原来是这样,将军果然高见。”
土文秀笑了笑,又忽然露出一抹杀机,轻哼道:“若是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到时候宁夏大军出征在外,我一怒之下挥师南进入驻宁夏,他们就都成了无根漂萍,这个道理相信哱王子不会不懂。”
那将领不由叹服:“将军真是算无遗策,这督战平虏可真是一步妙棋,是进可攻退可守的神来之笔。”
土文秀得意大笑。还没笑完,有将领来报:“将军,平虏城中似乎并无异动,是不是他们断了消息来源,还不知道博硕克图走了?”
土文秀止住笑,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语气也变得有些迟疑起来:“萧家的家丁之中也有不少蒙古人,眼下我军兵力又不算太充足,他们充作探马细作跑出去查探一番并不困难,按理说应该不会断了消息才对。既然能得到消息,那城里怎么会没有反应呢?”
前来汇报的将领道:“会不会是萧如薰这厮前次受了点伤之后胆子小了,即便博硕克图走了,萧如薰也不敢追着他的屁股跟过去?”
土文秀摇头道:“这却不至于,否则哱云怎么会死?我看,萧如薰可能是担心博硕克图离开一事有诈,担心这是咱们故意骗他出城,因此才不为所动。”
那将领苦恼道:“这可怎生是好?要不然咱们也退一退,让萧如薰知道周围没有埋伏?”
土文秀皱眉骂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马尿?前脚博硕克图走了,后脚咱们也跟着后撤一段距离,那萧如薰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看出来咱们是希望他赶紧出城,换了你是萧如薰,这种时候你还会出城吗?”
这将领被骂得满脸通红,但土文秀不仅是他的上官,说得也的确有道理,因此他也只能低头认错。
之前那位土文秀的亲信将领则打了个圆场,岔开话题道:“说起来,博硕克图这一走,咱们的兵力的确就显得不那么充足了。兵书不是说了吗,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咱们现在相比平虏城中的兵力,莫说五倍了,连两倍只怕都不到,这种时候咱们稍稍后撤一些,或者来个围三缺一,似乎也是有道理的,将军您以为呢?”
土文秀道:“后撤太明显了,但围三缺一倒是可以一试。”他倒也是个爽快人,说围三缺一就围三缺一,立刻下令调动军队,放开北门。
而此时的平虏城中,萧如薰没有打大纛,悄悄站在某处城楼上观察敌情,见土文秀那边忽然把北城城门外的防卫撤开,不由得冷笑一声:“围三缺一,放我出北城?”
已被看做巾帼英雄的杨氏带着围有轻纱的斗笠跟在他身侧,闻言微微一笑:“土文秀也想夫君离城,好趁机拿下平虏,给哱拜留一条后路。不过他放开北城却不太聪明,夫君去北边做什么?难道还能去偷袭伊金霍洛不成?”
萧如薰摇了摇头,道:“不管他是什么意思,咱们只要做好咱们自己的事就好。夫人,为夫离开之后,平虏城的防卫重担就落在你肩上了。你虽是女中英雄,但毕竟不像高夫人那般,有个土司身份,不好亲自指挥。我且把关防印信留在府中,你平日只以我的名义发布命令即是,以免将来被物议所伤。”
杨氏轻叹一声,道:“熏郎,这些事迟些担心也不迟,眼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是你出现在高枢台面前的时机要恰到好处;二是你也要防备博硕克图反戈一击,半路上忽然调头找你的晦气。博硕克图身边至少有两万余骑,这茫茫原野之上,他要是真的反身攻你,纵然熏郎年少英雄,也难免双拳难敌四手,若是有个好歹……”
萧如薰笑了笑:“为将者虽然用兵应当谨慎,但谨慎不是胆怯,若是这也怕那也怕,那还带什么兵,打什么仗?至于博硕克图,我料他既然走得如此匆忙,必然是情况紧急,虽然具体出了什么事还不清楚,但想必他是没空回头再跟我较量一番的了,我此去看似凶险,其实并无大碍。
倒是夫人你这边一定要千万小心,那土文秀虽然谈不上什么名将之姿,但也算哱拜军中难得的智将了。尤其是在为夫离开之后,他手中的兵力将倍于平虏,夫人切记不可小觑了他,依然要谨慎防卫,切勿贪功出击,只要守住平虏不失,待为夫在高枢台面前露个脸,将来萧家便是又一个麻氏,夫人在几位嫂嫂面前也更能……”
“好了好了,怎么说到这里来了?”杨氏伸手按住萧如薰的嘴唇,笑道:“嫂嫂们对我不过是见外一些,又没有欺负打压,这些事情还不用夫君来操心,夫君只要打好这一仗,在高枢台面前给他留下一个年少有为的印象,便是最好的事情了。还记得妾身之前和夫君说过的话吗?高枢台喜欢用年轻将领。”
萧如薰哈哈一笑,道:“好吧,算是为夫多嘴了。眼下风寒露重,夫人不必陪我在这里冻着了,且先回去安歇,我自去领兵。”
杨氏倒也不矫情,闻言嫣然一笑:“如此甚好,妾身祝夫君马到成功。”
萧如薰点了点头,深深看了自己夫人一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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