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了解
李文进这番话显然不是无的放矢,他在得知高务实今天去劝潞王放弃景王遗业这件事之后,在去潞王府的路上就一直在想其中的缘由。
如果高务实只是与寻常那些朝臣一样,拿“贤王”之类的虚名来劝说,李文进肯定是白眼一翻就懒得多说了,直接劝潞王不要搭理这种废话就好。
但高务实显然与寻常朝臣完全不同,他虽然也提了一句“贤王”云云,但话锋一转,立刻就奉上了真正的诚意。
这份诚意如果真依他所言,那肯定比景王遗业更有诱惑力,毕竟高务实的商业眼光几乎无人敢于质疑,就算是他李文进,也跟着高务实也赚了不少钱,当然更加对此信心百倍。
可以这么说,在李文进眼里,只要高务实是真心诚意地认为那个小破岛将来会是个聚宝盆,那它就一定会是个将来的聚宝盆。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
嗯……那不重要。天下间想不明白的道理多了去了,人家高求真是六首状元,比自己聪明一点也很正常嘛。
反正李文进相信,高务实不会愿意砸了他自己的金字招牌,因此那个小破岛的前景——哦,是钱景——肯定是可以放心看好的。
但高求真这个人做事一贯都有他的目的,这个目的最好还是先弄清楚。
李文进虽然贪财,而且还把自己弄成了宦官,但其实比他的太后姐姐更善于思考。他通过这些年的观察,发现高求真的目的有时候会定得非常非常远,甚至可能远到给十几年后的事情做铺垫。
李文进有时候也会感慨,这可能就是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吧。
高务实肯定是个想要“谋万世”的,毕竟他是个文官,而“谋万世”也算是文官的传统了。
只是在李文进看来,高务实的“谋万世”与寻常文官却不太相同,他虽然也重名声,但却并不在乎寻常文官重视的那些所谓“铮铮铁骨”的清流之名,他似乎更喜欢谋求能臣的名声。
何谓能臣?高才干练,能尽为臣之道者也。
换句话说,各种事情都能办好,而且还很忠心,这就叫能臣。
刘守有事发之前也曾经想要收买李文进,希望他能在太后面前给高务实上点眼药,但李文进那次表现得几乎不像个贪财之辈,面对上万两的贿赂也无动于衷,根本不肯参与。
不是李文进真的突然之间转了性,而是他有两点最基本的判断。
其一,高务实对皇帝的忠诚没有问题,他绝对不会像刘守有在自己面前危言耸听的那样有什么不臣之心。
安南那边的事情本来就是高务实一手包办的,皇帝在事前就和他有过约定,这一点外人不知道,他李文进还能不知道?
而且高务实在安南权倾一方这事有什么好说的?宣庙之后,大明本来就没有管过安南的“家务事”,安南谁当家不是当,真要是高务实当家,那也总比莫茂洽好吧?
其二,高务实绝不是刘守有能够扳倒的,掺和进这件事里头对他李文进来说虽然谈不上灾难,但肯定会严重影响他在京华的利益——高务实之前都是在京华的某项买卖上给于一些干股分红。
干股这种东西历来不靠谱,今天愿意给你,他就给了;明天不想给你了,他就不给了。所以李文进不用掰指头都算得清楚,京华这边细水长流明显比刘守有的贿赂靠得住。
何况京华这边的干股分红可不是“细水”,去年他光拿干股都分了将近一万两千两,这种大笔稳定收益比什么不强?
至于为什么刘守有不可能扳倒高务实,李文进倒主要不是从高务实的名声地位来考虑的,他只是很清楚自己那位皇帝外甥对高务实的信任之重。类比一下,在如今的万历朝想要扳倒高务实,大概就和在隆庆朝想要扳倒高拱差不多。
当初徐阶掀起“满朝倒拱”的风波,高拱的确是自己请辞回乡了,可到头来呢?最终真正走人的还是徐阶,而高拱在家休息了一年多之后便风光回朝,开启了他走向“文正”的光辉之路。
现在的高务实比起当年的高拱来说,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高拱扳不倒,高务实当然更不可能倒。
成功的要诀是什么?无非是要么自己成为胜利者,要么就站在胜利者那边。
李文进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胜利不胜利的,所以他选择站在必然会成为胜利者的高务实一边。
这样的心态也影响着李文进此刻的判断:高务实肯定有自己的目的,但他肯定有他的底线,那就是不会陷害潞王。
为什么?因为陷害潞王的话,比如今后潞王如果真的让出了景王遗业,却把自己搞得穷困潦倒,这就势必会引起皇帝的不满。且不说皇帝是不是真的心疼弟弟,至少他肯定会认为高务实坏了他的“观瞻”。
高务实绝不会拿自己的圣眷开玩笑,这一点李文进是有信心的,所以他认为高务实给潞王做出的保证没有太大问题,问题只是在于潞王需要为此付出些什么。
但这个问题就差不多涉及到朝廷的大政了,李文进虽然精明,但对这些却不太在行,所以想来想去也没法理清。
等他们靠着李文进的面子进了慈宁宫,慈圣太后听说潞王来了,惊诧间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很快便从佛堂出来相见——她礼佛甚笃,这时候还在佛堂颂经呢。
潞王先鬼扯了几句思念母后的废话,然后便把高务实今天去见他时所说的那番话再次说了一遍。
慈圣太后在这种事情上的敏锐性果然比不上李文进,她的第一反应也和儿子潞王一样,觉得一个几乎荒无人烟的小岛怎么可能比得上四万顷田地,当时就沉下了脸色。
好在李文进对他这位太后姐姐足够了解,马上站出来把自己说给外甥的话换上更委婉的方式又说给慈圣太后听了。
这下子李太后就犹豫起来了,她对这个弟弟本来就信任,更何况他说的这些话听起来也的确很有道理。
“那……文进你以为,高务实此举其意若何?”李太后终于问道。
李文进不由得沉吟起来,迟迟没有答话。潞王可能是因为到了宠爱自己的母后面前,现在却反而有些沉不住气了,忽然道:“要不母后干脆请皇兄过来问问好了,高务实当了他十年的伴读,他对高务实的了解肯定远超他人,儿子觉得他肯定明白高务实这么做的用意。”
这话其实本身没有错,不过潞王不知道李太后其实担心的是朱翊钧会不会故意“包庇”高务实,毕竟他做这种事可是有前科的。
于是慈圣太后便沉吟起来,看起来有些迟疑。
但刚才潞王这番话却提醒了李文进,李文进一拍额头,道:“啊,我想起来了,太后,您看是不是有这么一种可能:高务实这么做的用意其实没那么复杂,他说不定只是单纯地为了皇上考虑。”
“为了皇帝考虑?”李太后诧异道:“这话从何说起,又关皇帝什么事了?”
李文进自认为看穿了事情的真相,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笑道:“太后,潞王追讨景王遗业这件事现在已经闹得朝廷上下沸沸扬扬了,尤其是户部方面对这件事抱怨很大,皇上虽然是九五至尊,但朝臣一边倒的反对,他当然也会有压力。”
这话李太后可不爱听,她沉下脸色道:“哀家就不明白户部到底在闹些什么!潞王册封之后总是要赏赐的,那景王的遗业原本就说好要转给潞王,这件事甚至早在先帝之时便有过议论,当时怎么没见他们反对啊?
哦,现在倒好,潞王都要之国就藩了,他们这时候跳出来,说景王遗业已经还籍给了民间,潞王不能拿!怎么着,先帝当初虽然没有明旨,但这件事又不是哀家在这里自说自话,一大堆老臣都是知道的,现在却要反悔不成?
哼,潞王乃是诸藩观瞻,现在他们一个个催着潞王之国就藩,却又不想拿钱出来,这大明朝的祖制就是被他们拿来说笑的吗?对他们有用的,就事事不离祖制二字;对他们没用的,就说现在事已至此,不是他们不肯配合,只是没有办法?笑话,朝廷一有事,他们就没办法,那皇帝要他们何用!”
这番话说得怒气冲冲,看来慈圣太后对于朝臣总想着“克扣”儿子应得赏赐这件事,实在是怨气很大,以至于“皇帝要他们何用”都出来了。
不过李文进倒不怕,又不是说他的。他不仅不慌,甚至还有些暗喜,因为太后既然是这样的心态,那他刚才想到的理由就更有说服力了。
“太后,这件事的对错自然不出太后所言,不过外廷那些人的行事风格您也是知道的,他们就看不得天家得半点好处,为这些人动怒却是大可不必。”
李太后听了,又是一声冷哼,不过毕竟是李文进劝的她,她总算没有反驳。
李文进则又道:“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皇上那边才更为难。毕竟此事虽然是朝臣们的不对,但景王遗业看起来的确是大半已经还籍出去了,现在想要回来,势必惹出一些杂音。可也正因为这样,高务实才会这么做呀。
您想,现在皇上左右为难,坚持要回景王遗业吧,朝臣肯定认为皇上以天下为私,心里只有潞王;可若不要回景王遗业,皇上又要被说是不顾兄弟至亲,而且还惹得太后不悦,是为不孝——皇上怎么做都是错。
这种情况下,他高务实站了出来,劝潞放弃景王遗业,此事一旦成功,皇上岂能不念他的好?朝臣们又岂能不念他的好?何况如果真像他所言,那小岛将来真的成了聚宝盆,那就连潞王乃至太后您都要念他的好了!如此一举多得的事,高务实当然乐意做。”
咦,有道理啊。
慈圣太后想了想,微微点头:“你说的倒也在理……既然如此,那就是说高务实并没有什么坏心了?”
李文进点头道:“不错,我看就是如此。”
李太后又朝朱翊鏐望去,问道:“鏐儿觉得呢,能同意吗?”
朱翊鏐想了想,道:“只要那小岛真的能变聚宝盆,儿子觉得也是可以的,倒也不是非要景王那些田产不可。”
李太后于是点了点头,盖棺定论道:“那好吧,既然你没有异议,哀家这里也就不说什么了。只希望文进的推测没错,高务实真的会把那小岛经营好才是。”
李文进松了口气,说道:“此事最终还是要皇上下旨的,现在既然看来没有什么阴谋在里面,那是不是应该早些知会皇上一声?”
李太后看了看沙漏,点头道:“这个时辰皇帝应该还没有就寝,哀家觉得事不宜迟,就先知会他吧。来人,去和皇帝说说……”
李太后不知道的是,朱翊钧此时已经知道高务实和朱翊鏐刚刚会晤过,而且还给朱翊鏐指明了一条发财路。不过,他对高务实动机的判断,却比李文进还要更深一些。
除了不使自己左右为难之外,他觉得高务实这么做恐怕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利用潞王“诸藩观瞻”的特殊身份,再次潜移默化地希望改变宗室亲王们平时的理财理念。
高务实可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只不过过去他做这些事的目标不是潞王,而是京师勋贵——瞧瞧京师勋贵们这几年卖地的有多少吧。这些人现在恨不得把祖产的赐田都卖掉才好,然后凑足更多的本钱去跟着京华发财。
勋贵在这件事上已经做了好些年,大明的王爷们却还很少参与其中。朱翊钧按照自己对高务实的了解,他可能是想要让宗室们也和勋贵们一样,不要执着着去和百姓争夺田产,而是最好把地都卖了,然后跟着他去做海贸的买卖——包括港口收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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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1章 皇帝宣召
潞王虽然只是个自私自利的毛头小子,政治水平也确实不怎么样,但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他刚才就有句话说的很对:高务实当了朱翊钧十年的伴读,朱翊钧对高务实的了解远胜他人。
朱翊钧几乎完全猜出了高务实这样做的用意,他的确是在“一举多得”,而且总的来说已经近乎于面面俱到,无论哪边都要对他报以感激。
这很高务实,因为他一贯善于平衡各方利益,总能在旁人理不出头绪的纷乱之下切中肯綮。只是……朱翊钧不是朱翊鏐,也不是李太后、李文进,他需要考虑得更全面、更长远,所以他对高务实的这个做法暂时还存有一定的疑虑。
朱翊钧并不怀疑高务实的动机,而且也认为高务实可以确保那个小岛将来的收益,潞王放弃景王遗业而换做那小岛,暂时来说肯定不会吃亏。
可是朱翊钧认为,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高务实这个人的基础上。只有高务实在,这小岛的收益才能得到保障,那万一要是高务实不在了呢?毕竟他又不是神仙,又不可能万寿无疆!
谁能保证高务实的儿子也有他爹爹的本事?
封王建制,是为了让这一藩永享富贵,赐田赐产的意义也正在于此。可倘若按照高务实的这个做法,那么潞王一系将来安身立命的产业就变了性质,从稳定的田产收益变成了不可预知的商业收益。
还是那句话,高务实在,这笔交换肯定是划算的,因为没有人敢怀疑高务实的商业眼光。但高务实一旦不在了,潞王一系真的能靠着这种商业收益永享富贵吗?这没人敢保证,朱翊钧也不敢。
应该说,朱翊钧对自己这个亲弟弟还是很关心的,只要他不威胁皇位,朱翊钧还是挺乐意为他多打算一些。
再说,万一将来潞王一系真的因为这个交换而闹得贫困潦倒,后人议论起来只怕还是会归咎于他朱翊钧这个皇帝哥哥目光短浅,这当然不可接受。
朱翊钧现在不光想要中兴大明,而且想要建立太祖、成祖未有之功业,将蒙古这个两百年宿敌彻底征服,永远杜绝北方边患。在这种心理的推动下,朱翊钧现在对自己的名望相当看重,当然不乐意自己将来的“圣君”光辉受到潞王产业之事的影响。
只是……现在的麻烦在于高务实的这个主意至少暂时来看肯定利大于弊,而且他显然是一番好意,是为了帮自己摆脱两难的境地,自己实在不好拒绝。
朱翊钧正在为难,慈圣太后派来的人已经到了。朱翊钧听说是母后派来的,立刻就知道母后肯定是为了弟弟的事,当下便宣那宦官进来。
这次李太后派来的宦官倒不是什么知名人物,也没有多说什么其他话,只是老老实实把太后让他转达的话转述给皇帝听了,然后便恭恭敬敬告退而去。
朱翊钧听完却没有什么反应,甚至还有些发呆,或者说是陷入了思考。
“朕是不是想得太远了些?”他在心里自己问自己。
母后和弟弟显然根本没有考虑到多年之后的事,他们只是关心现在的收益,而现在的收益……反正有务实在,那肯定没问题,所以母后就这么决定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一时之间也只能自行苦笑一下,暗道:希望是朕庸人自扰了吧。
摇摇头,朱翊钧便把陈矩叫了进来,吩咐道:“明日一早,你去兵部宣召务实来宫里,就说朕要见他,问他……嗯,就说要问他禁卫军的事。”
陈矩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不过景王遗业归属问题事关重大,皇帝不肯马上宣之于众也是理所当然,于是连忙应了下来。
次日一早,陈矩便亲自带着人去兵部宣召,高务实一看陈矩亲自来了,顿时知道昨夜宫里多半已经有了定论——潞王进宫是瞒不过他的,只是他不知道潞王是单独和太后说,还是干脆去找了自己的皇兄。当然,潞王和太后说了之后,太后再找皇帝也有可能,这对高务实来说差别不大。
皇帝宣召的地点依旧是在文华殿,时间是讲读之后,所以高务实还可以稍微迟一点再走,他先在兵部看了看戚继光递交上来的练兵计划。
这份计划制定得比较谨慎,实际上是一个计划两种应变。按照这份计划,禁卫军最早应该在明年的三、四月左右具备战斗力,达到可以参战的水平。
这个时间节点显然比较早,原因是大明能对察哈尔部发起总攻的时间最早不会早于明年三月——现在已经是年末了,冬天肯定不适合对蒙古动兵,毕竟蒙古人哪怕是在冬天也可以说走就走,后勤压力并不大。
而反观明军,由于是以步军为主,且配备了大量的火器,后勤压力远胜于蒙古,所以要在冬天出塞的话,那就和自杀相差不大了。甚至退一步说,即便明军出塞的主力也以骑兵为主,那也没法和蒙古人比后勤——人家早就习惯了,四舍五入相当于没压力,这玩意还怎么比。
因此戚继光这个计划的第一种应变就是针对这个最早的时间节点,争取要在明年三四月份达成初步训练目的,也就是“可堪一战”的水平。
不过戚继光在这份报告中也明确说明了,如果真的在明年三四月份参战,那么禁卫军最好不要作为先锋主力冲杀在前,应该考虑作为中军存在,只有在战争的关键时刻或者打顺风仗的时候才出动出击。至于其他时候,则还是要以求稳为第一要务,切记不可浪战,否则损失兵力是小,损失士气事大。
这个原则高务实很满意,因为他知道军队的特性就是胜仗打得越多便越强,一支“常胜军”的军心士气是一支“常败军”所远远不能比拟的,纵然他们兵力相差仿佛,装备水平一样,“常胜军”也一定能完虐“常败军”。
这也是后世很多部队明明都是一样的制式装备,但其中那些有着光荣历史的王牌军就是比普通部队敢战、能战一个道理。
所以戚继光的这个思路就是一旦“早战”,那就把这次战争也变成练兵的一部分,用胜利来使这支部队更快的进步。为了达成这一目的,谨慎是必须的,其要求相当于一些演义小说中的“只许胜,不许败”。
而戚继光练兵计划的另一个应变则是“晚战”。倘若明年三四月无法发动战争,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禁卫军这边都不管那些,只管逐项提升训练水平,时刻保持闻令则征的状态。
“闻令则征”是戚继光的用词,换做后世的话来说大抵就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至于其下戚继光写了足足近万字的练兵细则,高务实暂时就没有细看了,这个方面他还是很相信戚继光的能力的——反正肯定比他这个半吊子强,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
别看高务实麾下的武装家丁也好、南疆各地的警备军也罢,说起来都是一流强军的水平了,但这里头他高务实的功劳其实不大,充其量也就是早些年和戚继光商讨过一些战术,然后请戚继光按照这些战术构想来帮忙制定训练计划。
换句话说,他只是提供了一些历史曾经证明过有效的战术,而相应的针对性训练计划其实都是戚继光操刀的,真要论练兵大师,还得看戚少保。
于是他代表兵部写了部覆,同意戚继光的练兵计划。同时又写了一封私信,让他专心练兵,只需要考虑禁卫军的战斗力,不必考虑战时的补给问题。
这话当然不是无的放矢,但戚继光肯定也能闻弦歌而知雅意:高务实是在暗示他万一真的早战了,京华也有能力帮他在后勤上“兜底”——毕竟朝廷的后勤水平没个准,大家齐心协力的时候表现还不错,万一朝中有点什么变故,那就什么都说不好了。
真要到了那种时候,高务实为了确保胜利,肯定得让京华给禁卫军兜底,至于时候的账怎么算,那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回完部覆,高务实便动身入宫。
文华殿是高务实在皇宫中最熟悉的地方,就不必多介绍了。此时讲读已毕,朱翊钧正在休息,听到宦官们高声禀告:“戎政侍郎高务实觐见——”之后,他立刻便宣高务实进了殿。
应有的君臣礼仪在文华殿中一贯被省去大半,朱翊钧直接让高务实在当年做伴读时坐着的位置上坐下,然后道:“务实,潞王府昨天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不过还想听你说一说。”
潞王府里肯定有东厂和锦衣卫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高务实当然知道朱翊钧肯定清楚昨晚自己去过潞王府。再加上潞王这小子也不会商议什么“机要”,事后还光明正大的开了个会,那就连具体的对话都可能被皇帝知晓了。
不过这事对高务实来说本身就没什么值得隐瞒,他本意只是不希望在事情没有定下来之前在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罢了,但对朱翊钧却没有保密的必要,因此又把昨天的情况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朱翊钧听完微微点头,道:“后来潞王进宫找了母后,你知道吗?”
高务实摇头,答道:“潞王进宫臣是知道的,但进宫之后的情况臣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回答朱翊钧很满意,尤其是高务实不隐瞒他手中有自己的情报系统,说明他对自己依旧忠诚。
其实情报系统这种东西并不稀奇,高务实有,申时行难道就没有?无非高务实特别有钱,他那京华的人手又多,所以可以布局得范围比较广、比较细罢了。
而申时行的情报系统则主要靠他们心学派的官员、门生等形成,局限性更大一些罢了。但不管怎么说,性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异。
只要他们并没有把手直接伸进宫里,对于这些潜规则,朱翊钧都可以视而不见。
当然,他们在宫里都有自己的“盟友”,这也是潜规则了,朱翊钧照样懒得多问——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大明当然不能免俗,他没兴趣在这方面费神,只要不出格,他就和历代皇帝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太后和潞王大抵同意你的想法,不过……”朱翊钧微微皱眉,似乎迟疑了一下,缓缓地道:“你跟我说句实话,那小岛将来的收益可以确保多长时间不会出大漏子?”
高务实愣了一愣,有些意外地问道:“皇上此言何意?”
朱翊钧一摆手:“做买卖嘛,我也听说过,就算是那些盐商也有生意失败的时候,你就和我交个底,潞王在这小岛上收租,至少能保证多少年红红火火?在你有生之年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高务实这才知道朱翊钧现在想问题想得这么远了,不过他提出这个问题也表示他的确还是一个单纯的“皇帝”,对于商业上的事情仍然不理解。
李嘉诚说过,“决定房地产价值的因素,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还是地段。”
“那个小岛”之所以能崛起,后世有人以为关键因素是英国人,其实不然。
英国人当然是其中的一个因素,但历史上英国人占的地盘那么大,手底下又出了几个香港?
它能崛起的根源还是在于“地段”,也就是区位优势,英国人之所以看上那地方,本身也是因为这一点。
高务实的计划相当于是提前了两百年将香港开发出来,其所利用的是它可以充当西班牙人的贸易落脚点,这和英国人在原历史上干的事基本类似。差别当然有,但那主要只是主权方面的,贸易属性没有太大变化。
“原来皇上是担心这个?”高务实哈哈一笑,摇头道:“皇上,臣不会害潞王的,那小岛只要开发起来,潞王府就算是端了金饭碗,只要潞藩一系自己不把地卖掉,几乎不可能会有破落的一天。”
不等朱翊钧再问,他顿了一顿继续道:“皇上,臣打个比方吧:这就好比是把长芦盐场永久赐予潞藩一般,您说,潞藩只要自己不出事,怎么可能败落?”
朱翊钧愕然片刻,问道:“你确信?”
“臣确信。”
朱翊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点头道:“好吧,那这件事便依你的意思办。不过今天找你来,还有另一件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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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2章 宗室大难题
高务实是戎政侍郎,皇帝说有要事找他说,他理所当然以为是要谈禁卫军的事,于是点头道:“禁卫军近期相关事务臣已打算上疏奏明,不过既然皇上面询,臣觉得倒是更方便说得详细一些,不知皇上有何疑问?”
谁知道朱翊钧却摇头道:“禁卫军的事是你操办的,我放心得很,我是想说另一件事——宗藩俸禄。”
高务实稍稍有些意外,而且皇帝这话也挺有意思的。
他现在是戎政侍郎,主要的职责是管理京营相关的事务,当然偶尔也会管理一下兵部内由梁梦龙交付的一些其他事务,但归根结底,他的职责仅限于兵部以内,肯定与宗藩事务毫无关系——除非有哪家宗藩造反了。
朱翊钧亲政已经三年,渐渐有了君临天下的风范,而高务实也早已不是太子伴读或者观政,与他职权无关的事按理说朱翊钧不应该找他才是。
这还只是“有意思”的第一点,还有第二点。
第二点就是朱翊钧说禁卫军的事他放心得很——放心不奇怪,奇怪的事他这句话的表述。
按照他这句话的表述来看,让他放心的原因不在于禁卫军的事简单易办,而是操办这件事的人。从语义来看,大抵就是“事虽然很大,但只要是你在管,那就没事了。”
这不是典型的“你办事,我放心”吗?
高务实立刻道:“臣惶恐。”
嗯,客气话还是要说的。
朱翊钧摆摆手,道:“你且等一下。”然后站起身来,就朝御案走去。
高务实心道:这怕是有文书要给我看了,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朱翊钧在御案上翻了翻,很快拿过来几本奏疏,不过看颜色和制式,应该是司礼监存档的那种。他在高务实面前一贯没什么皇帝样,顺手就把那几本奏疏轻轻扔在高务实手边的木几上,口中则道:“喏,你先看看。”
高务实答道:“是。”
打开放在最上头的一本奏疏留档,只见上头写着“戊戌诏:靖江王任昌禄米一千石,本折中半兼支。先是,王以祖守谦与秦晋等府同日封诸,凡制度、体统、官属、礼仪、岁时进贡、庆贺祭祀等项,悉得与亲王比。
又援文皇帝御书,岁给本色禄米一千石为请。下礼部覆议,谓:弘治十五年以前,诚如王奏,明年即改郡王禄为米钞中半兼支,至嘉靖四十四年更定宗藩条例,郡王禄三分本色七分折钞,皆载在掌故。但王系国初专封,独拥一国,固当有别议,改本四折六为酌新旧条例之中。”
高务实心中一动,暗道:我记得这是老以前的事了吧?
然后一看存档时间,果然是万历四年的。下头还有朱翊钧的朱批直录:“靖江王立藩偏远,宜享厚遇,从弘治十六年例给之。”
这件事其实比较简单,大意就是嘉靖四十四年的时候,朝廷推出了《宗藩条例》,把郡王一级的俸禄比例调整了一下(注:此为史实)。这个调整是对比弘治十五年以前的,在那之前的郡王俸禄就是朱元璋规定的一千石,但是“米钞中半兼支”。
什么叫“米钞中半兼支”?意思就是一半给米,一半给宝钞。
然而这里有一个要点,那就是米是农业国家永远的硬通货,而大明宝钞这玩意……从朱元璋时期就已经开始贬值,到弘治十五年的时候早就不值钱了。
换句话说,当时这个“米钞中半兼支”就意味着靖江王的俸禄实际上只有五百石米和一堆比废纸强不到哪去的大明宝钞。
结果到了嘉靖四十四年,这个情况进一步恶化了。因为根据那一年推出的《宗藩条例》,靖江王作为郡王,只能拿三分米,剩下七分全是大明宝钞。
这就很坑爹了,不仅又少了两百石米,而且嘉靖四十四年的大明宝钞比弘治十五年更垃圾,已经可以直接和废纸相提并论。
于是靖江王不服气,上疏请求“更定”,也就是改定。他倒也不是无理取闹,因为靖江王属于国初所封,当时虽然是郡王级别,但有明确规定,他这一藩“制度、体统、官属、礼仪、岁时进贡、庆贺祭祀等项,悉得与亲王比。”
所以靖江王认为自己虽然是郡王,但俸禄显然也应该和亲王一样——我除了名头其他都和亲王一样啊,包括进贡的档次也一样,凭什么俸禄就不一样了?
这道奏疏事关礼部,于是送到礼部部议。结果礼部当然而然的选择了和稀泥,部覆的大意就是“您的确不同于一般郡王,但毕竟名头还是郡王,所以咱们折中一下,王爷您的俸禄比例就来个四六开好了:四分米,六分钞。”
不过礼部虽然和稀泥,但朱翊钧——其实严格说起来当时实际上应该是高拱决定的——没有和稀泥。于是圣旨下来:按弘治十五年的半。
弘治十五年,那也就是对半开。靖江王可以松一口气了。
这件事当年高务实只是知道,但并没有太关注,因为在当时来说,这无非是相差两百石米的小事,这点小钱在高务实眼里几乎不算钱。
不过现在回头想想,高拱当时的决断可能是出于两点考虑:一来是帮皇帝树立一个仁厚的形象,这个不必解释原因;
二来是在他的改革下,朝廷的岁入正在逐年提升,他可能也没把这两百石米当成多大个事。何况按照礼部的搞法,相当于朝廷在斤斤计较那区区一百石,这就太丢份了!要知道靖江王的情况本身就是个特例,其他宗藩并不能援引靖江王的例子来说事。
不过高务实也知道,现在朱翊钧把这么早的一封存档找出来给自己看,显然不是要为那一百石、两百石的破事翻案,应该是和后面的奏疏有一定关联。
于是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继续翻看下面一封存档。
这封存档上记载:“礼科都给事中林景旸言:《宗藩条例》一书定自世宗,续次损益,不无异同,有昔不议裁而今裁者,如亲王之选娶妾媵、庶男之请给婚资是也。有昔不议与而今与者,如世长子夫人之继选、将军生母之准封是也。他如奏请过期之年渐增,名粮冠带之给渐广。以辅国而进亲王之尊,同越关而别三等之禁,诸若此类,不一而足。近闻以滥生通作正报,以别生顶补宗牒,以擅婚诡称礼娶,源之不清,名封日滥,宜敕下礼部详议奏请,著为令典。部覆报可。”
高务实心中一动,大致上猜到朱翊钧是要说什么了。
这份存档中说到的具体事务不必细言(主要我怕你们又说我话多),但其内涵很简单:朝廷开始注意到宗室人口出现大幅度增长,因此开始有人要求严查。
查什么呢?查本来不该册封的一些低级宗室是不是有滥封的情况。
这件事的结果是什么呢?是“部覆报可。”
也就是礼部认为说得有道理,于是禀明皇帝,而皇帝也表示同意。
这就意味着皇帝也觉得宗室人口的增长太快太快,快得完全不对劲了,不查不行。
高务实看了看,这道奏疏是万历五年的。他依旧保持沉默,继续打开第三封存档。
这封存档相对比较长,是这么写的:“沈王恬烄为其庶第五子珵垲请封,不许。仍着为令。
先是,署礼科事左给事中顾九思等题:部议,查宗藩条例,郡王进封亲王者,本王郡爵不许补袭。以后世子世袭亲王,次嫡庶子每世止照原封,世次受本等官职。
又,万历二年礼部题准:今后各王府虽条例以前但系从弟侄及再从弟侄进封亲王,其次嫡庶子除已封袭者,本王身终之日其子但授以本等官职,不得妄援前例,滥请二例,甚明。
今恬烄父宪王原以沈恭王侄孙怀王再从堂弟因恭王绝嗣,由灵川王进封亲王。珵垲系恬烄第五子,律以本王继嗣袭封郡爵不得世袭之例。则珵垲不应封今沈王,所以奏乞者以其弟恬焯于嘉靖年间得封。镇康王恬爖得封安庆王,其子珵坦得封保定王,珵X(这里字迹难辨)于隆庆六年得封德化王,若自谓应得,故复请封不已也。
不知以条例律之,其封于隆庆年者是谓例后当以冒封而议革,以近例律之,其封于嘉靖年者虽在例前,当俟其身后而停革者也。则珵垲之不得复觊郡爵,昭然矣。
至如本王自谓其为亲支子孙,然所谓亲支者,盖指亲弟亲侄而言。若宪王于恭王为侄孙,以服属考之,与从侄再从弟等耳。其得以继绝进封者,子孙世袭不啻足矣,尚可多求哉?谓宜杜塞其请,刊布申明,唯亲弟亲侄进封在条例以前者,子孙姑许照常袭封。其例后进封者虽系亲支及从支,其次嫡庶子俱不许加封。”
这份存档的原奏是万历七年六月的,说的是沈王恬烄为其庶第五子珵垲请封。而皇帝的意思也很明确了:不许。仍着为令。
下面的记载都是礼部解释“为什么不许”这个问题,这个就太过复杂,涉及到一大堆根本没听说过的宗藩,就不必细说了。
高务实也不关心具体哪位王爷的哪个儿子袭封了什么职务,亦或者朝廷又拒绝了他袭封的请求等等。
他在意的是这道奏疏背后的动向。
动向其实很简单:朝廷在严格审查袭封的问题,不过给出的理由还是从“袭封合法性”来说事的。
高务实依旧不说话,继续翻看下一本。
“礼科左给事中史继宸条议宗藩未尽事宜:查会典,亲郡王外禄入皆厚,今天潢繁衍,关支禄米,且浮于二税之入合。自镇国将军下至中尉,如例递减,而听其相生相餋,一无所禁,则岁减禄米而时给之,当亦所甚愿也。”
嗯,这次开始严抓俸禄发放了。
高务实没有细看,放在一边,再次翻开下一本。
“查会典,郡主仪宾而下,岁禄多者八百,小者亦二百。中尉天潢尚用袒免而量减。岂编泯上婚久享全禄乎?除亲王郡王及仪宾外,县主仪宾以下递减其半,或减三之一,而有司于仪宾稍加礼待,及优免其差役。彼虽半禄,计必甘之矣。
二查会典,仪宾犯充军者,必待主君身后,发遣夫宗室,一干禁固,尚不少贷,今以主君故而法不行于仪宾,非平也。以后仪宾凡犯充戍者,姑照议罚应得禄米三之二以赎其身,待主君身后另议。庶不废法,亦不失议亲。章下所司。”
这就更有意思了,朝廷已经开始追查到“仪宾”,也就是驸马爷这个级别了。换句话说,除了亲王、郡王之外,其他的宗室都开始进入朝廷的严格监督和审查之下,基本上全部开始减少俸禄,而且一旦犯错、犯罪,还要追剿原先发放的俸禄用以“赎罪”。
当然,仪宾毕竟是驸马爷,朝廷还是给了公主、郡主们一个面子,驸马犯罪的一般会等公主、郡主薨后再正式议罪和惩处。
不过这都是细枝末节,对于高务实来说,他要了解的东西已经够了。他已经可以确定朱翊钧现在要和他说什么事了。
宗藩俸禄的压力越来越大,让朱翊钧开始承受不住了。
即便朝廷的岁入也因为实学派改革而始终在增长,但由于朝廷“西怀东制”大计现在已经进入收官阶段,朝廷要把财力往军备上倾斜,以便确保即将爆发的“察哈尔之战”能够取得胜利,所以朱翊钧现在应该是开始考虑削减这笔开支了。
可是宗室毕竟是宗室,都是太祖的血脉,皇帝从理论上来说也只是其中一支的继承人,他恐怕也不好说减就减、说免就免。
家族之亲,那也是孔子非常提倡和重视的,皇帝也不能无视这一点,否则到时候不得被人说是刻薄寡恩?
但眼下国家局面如此,不减不免也不行,因此他才会来找高务实商议对策。
高务实此刻已经心中了然,放下手里的文书,轻声问道:“皇上,宗藩俸禄现在占了朝廷岁支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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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3章 绕开祖制
高务实并没有一上来就顺着皇帝的心思大喊削俸除爵,虽然他心里其实也很想这么干,但从政之人最忌感情用事,理政尤其应当谨慎。
为什么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小鲜就是小鱼小虾之类的东西,这种肉质细嫩的食物你不小心点弄,火候稍微过头就全糊掉了,那就没得吃了。
治国也是这样,毫无规划、毫无远见地拍脑袋做决定,那是要出大事的。理政一定要实事求是,脚踏实地地一步步来。就如同红朝,没有太祖打出朝鲜之威,就不会有和平发展的环境;没有太宗摒弃左右之争,就不会有四十年超英追美的发展神迹。
每一个时期有每一个时期该做的事,每个时间段都做好当时该做的事,这大势就差不了。
现在大明的趋势是什么?的确是在逐渐“中兴”,但也因此把一些过去的短板暴露了出来,有些事不办不行。
如果没有高务实出现,现在的大明不会考虑彻底拿下蒙古。毕竟高拱时代的俺答封贡奠定了大明北疆的局面,至少察哈尔威胁不到大明的生死存亡。那么,大明内部也就不可能急着凑钱准备一举荡平蒙古右翼,于是宗藩俸禄之类的问题也就不会显得那么要紧,要么不得不办。
这不是由于国家变弱了,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国家变强了,有了新的更远大的目标,所以才出现这样的迫在眉睫的问题。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越要考虑得周全,不能因为急于求成反而把内部搞出了麻烦,那就和既定目标南辕北辙了。
因此高务实不急于表态,也不急于提建议,而是要先问清楚当前的实际情况。
不过朱翊钧的水平虽然肯定比原历史上更高,但还是没能理解高务实的深意,他只是顺口回答道:“去年太仓岁入五百七十八万多两,宗藩这一块的支出大概是一百六十四万……或者一百六十七万,我记不太清了,总之大概就是这个数吧。”
高务实正要点头,谁知道朱翊钧又立刻接了一句:“不过户部说了,今年这笔钱只怕要超过一百七十五万两。”
这话让高务实吃了一惊,追问道:“一年要多十万两?”
朱翊钧苦恼道:“是不是每年都要多十万两还不知道,但今年大致错不了。”
高务实的脸色立刻严峻了起来。
一笔原本就已经高达一百六十多万两的固定支出,现在居然一年要涨十万两,这谁受得了?这笔开支原本就占了大明岁入的四分之一,现在这是要直奔三成去了,不管换了谁当家,面对这种局面也不得不想办法啊。
看着朱翊钧期盼的眼神,高务实没有直接给他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因为他知道朱翊钧现在最期望的是解决财政上的困难,而不是一定要解决宗藩问题。
这是不行的。
高务实不是不能从增加财政收入着手,把宗藩问题继续压一压,但那没有意义,因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宗室人口爆炸已经开始了,越拖得久只会越严重。
“皇上。”高务实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皇明祖训条章》颁布之时,太祖曾有明令训诫,‘后世敢有言改更祖法者,即以奸臣论,无赦’。今臣若提更张之策,不知皇上欲定臣何罪?”
朱翊钧愣住了,呆了一会儿,忽然泄了气,塌下肩膀往椅背上一靠,无力地道:“这祖制……”他迟疑了一下,又道:“能绕过去吗?”
“可以一试。”高务实虽然这样说,但同时又摇头道:“朝廷方面,文武臣工大概多半都是会赞同的,但是皇上,如果您真要这么做的话,恐怕要做好某些心理准备。”
朱翊钧一听有机会绕过去,而且高务实还判断朝廷文武百官大抵都会支持,不禁精神一振,后面的话就不是很在意了,只是顺口问道:“什么准备?”
高务实一脸肃然,道:“天下宗藩可能出现一些……群体事件。”
朱翊钧的面色顿时一僵,迟疑道:“造反?这不……不至于吧?”
大明朝现在的藩王们能造反?开什么玩笑,就这群废物点心,别说早就没兵没权了,就算有也造不起来啊。
现在的情况是这群藩王基本全是废物,而朝廷对于控制宗藩这件事,不拘实学派还是心学派,其态度基本上都是可以取得一致的。
这个道理很简单,宗藩拿的钱是哪里来的?朝廷给的啊。
朝廷的银子多拿一两给宗藩,咱们这些文武大臣能利用的不就少了一两?这能主导的钱变少了,那权力不就相应的变小了?那还能不反对?
所以朝廷这边的态度没有问题,甚至搞不好是个万众一心的局面。
难点在于宗藩的态度——当然不是说造反。造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一群养了两百年的家猪能造什么反啊,猪八戒来了都不顶用。
看来朱翊钧对“群体事件”这个词不太了解,于是高务实换了个说法:“皇上,臣不是说宗藩之中会有不肖者造反,臣所言是指聚众骚乱或者聚众闹事之类,用以向朝廷施压。”
朱翊钧恍然大悟一般长长地“哦”了一声,但从表情来看,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危险,甚至可能以为这点事没什么大不了。
高务实提醒道:“皇上,若只是个别宗藩如此,那自然不打紧,朝廷有的是办法处置。但倘若涉及的宗室人数太多,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政治影响会非常恶劣。”
“是么?”朱翊钧看来还是有些不信。
高务实叹了口气,只好举例道:“臣举个例子——皇上恕罪,这只是举例,并非臣要暗指什么。”
朱翊钧点头表示理解:“你说。”
“洪武中,河南开封只有一个周王府。”高务实身为河南人,新郑又恰好是开封府治下,所以直接举例开封了:“到了嘉靖年间,开封仅郡王府便有三十九座,辅国将军等高达五百余,以下中尉、仪宾等更是不可胜计,举一府而天下可知矣。今举嘉靖年间又数十年,所增之数臣现在并未详查,但亦可推也。”
朱翊钧也是头一次知道仅仅开封一府居然有至少三十九个郡王府,当下也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而高务实还没说完,他又继续道:“太仓的银子有多少臣不太清楚,不过此前因为漕运改为河海并行,京华也参与了一部分海运,是以臣知道岁供粮食的分配情况,不知皇上可知确数?”
朱翊钧摇头道:“我只知道京师每年大概是需要四百万石粮食从南方运来,其他的具体情况倒不太清楚。”
“不错,京师的粮食缺额大概是每年四百万石左右。”高务实微微一挑眉:“但皇上可知各外王府禄米需要多少?”
他这次不等朱翊钧回答,直接给出了答案:“是八百五十万石,不啻京师两倍开外。”
朱翊钧直接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没法不倒抽凉气了,京师这么多人吃饭,缺额也就是四百万石,而这四百万石粮食闹得朝廷要专门为了漕运问题设立总督和一大堆官员来运筹,甚至还要设置兵力沿途护送等等。
然而除此之外,各地宗藩每年居然要消耗八百五十万石,是京师所需的两倍还多!这其中朝廷又费了多大的人力物力财力,这才得以保障供给不断?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个大包袱,打个区区察哈尔算什么?难道八百五十万石军粮砸下去,还砸不下一个察哈尔?
但他忽然想起高务实之前说的事来,不由问道:“可你刚才说的那个群体事件……”
高务实一脸平静地道:“是啊,群体事件——皇上,八百五十万石禄米说没就没了,这些宗室们吃什么?能不闹事吗?”
朱翊钧果然语塞。
高务实则继续道:“臣之所以说各藩王不至于有造反的想法,那是因为各藩王除了俸禄之外还有大量私产,他们即便少了这点禄米,所受的影响其实也很小很小,犯不着为了这点禄米闹得身死国除。真正会出麻烦的是那些远支宗室。”
远支宗室其实是个好听的说法,其实高务实就是指那些低级宗室,这一点朱翊钧当然清楚。
此时朱翊钧也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了,沉沉点头:“是啊,藩王们其实不差这点禄米,真正靠禄米度日的是那些远支。”
高务实接口道:“这些远支宗室能拿到的禄米本来就折上加折,实际到手的并不多,而他们又不能出仕为官,也不能务农、从军和经商。这禄米一断,他们的活路也就断了,不闹就只有乖乖饿死,这怎么可能?蝼蚁尚且贪生,况乎人哉!
然而他们是宗室,刑不加身,即便犯法也不归法司管辖,而只能通过宗人府,最终由皇上亲断。如此,一旦他们在各地群起骚乱,则地方官势必投鼠忌器,那万一脑出些烧杀抢掠之类的事来,不仅天家颜面难存,地方也一定深受其害,岂不严重?”
啊这……
朱翊钧这下也头疼了,宗室刑不加身,只能由宗人府调查明白,然后交由皇帝亲断,这也是祖制——这祖制咋就啥玩意都管啊?烦不烦啊!
管也就算了,还尽是些馊主意一般的管!
有那么一瞬间,朱翊钧真恨不得找本《皇明祖训》过来一把火烧了才好。
但这也就想想罢了,《皇明祖训》要是能烧,那他这个皇帝岂不也是能换的?
这下倒好,闹了个互相矛盾,还是进退两难了。
“那现在怎么办啊?”朱翊钧很没形象地挠了挠头:“这宗室已经多得朝廷马上养不起了,偏偏还动不得!这要是再过十年,朕要拿什么去养活他们?”
本来他这句话只是发泄情绪,想不到高务实偏偏点头道:“不错,皇上已经明白问题的关键在哪了。”
啊?朕这就明白了?不是,朕不明白啊!
高务实直接无视了一脸呆滞的皇帝,点头道:“是啊,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一个‘养’字——皇上为什么非要把所有宗室都养起来?”
朱翊钧一愣,心道:不是我要养啊,这不也是祖训吗?
不过他到底熟悉高务实,心里猜到高务实这应该是要提出对策了,不禁心生希望,装模作样地道:“啊,对,对,你说的是……不过朕还是有点不太确定的地方,你不妨说得再详细些……”
很好,很上路,这才是乖皇帝嘛。
高务实一脸沉重地道:“皇上,既然问题在于‘养’,那为什么不把这个问题开解掉呢?”
他长叹一声,道:“今天下之至重而难处者,莫如宗藩,至急而不得不处者,亦莫如宗藩。臣于编纂《大明会典》之时,曾历考前代,未尝有宗室坐食县官者。我太祖独厚宗亲,世授爵禄,恩至渥也。
然太祖当天潢发源之始,故奉以数郡而易供。至于今日,当宗支极茂之时,则竭天下之力而难给。以天下通论之,国初,亲、郡王、将军,仅只四十九位,而今则玉牒内见存者已有数万位之多,岁支禄粮八百五十万石有奇。郡、县主君及仪宾尚不在其中。于是较之国初,殆数百倍矣,如何能依然奉养如故?”
朱翊钧迟疑道:“若不养……”
高务实道:“臣想,皇上大概有两个担心:一是能否绕开祖制,二是不养也会导致宗室骚乱。”
朱翊钧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我就是觉得你这办法好像又绕回去了。”
“那却不然。”高务实笑道:“其一,绕开祖制之事方才已经说过,只要皇上认可而文武百官都同意,这祖制也就绕开了——总不能全天下的官员通通都是奸臣吧?自然是时移世易,有些成法不得不加以变通。”
朱翊钧点了点头,很以为然。
高务实又道:“至于宗室骚乱……其实之所以他们可能骚扰,无非是因为断了生路。但如果皇上和朝廷给他们生路呢?”
朱翊钧忙问:“怎么给?”
“好给。”高务实平静地道:“开藩禁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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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4章 《请开藩禁疏》
高务实上午入宫,到了宫门快要落锁之时才出得东华门,皇帝对他的重视可谓显露无疑。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对高务实的重视是满朝上下人尽皆知的,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高务实不仅是皇帝幼时的伴读,还是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第一位六首状元。同时他又是实学宗门新郑高文正公之衣钵传人,自己的表现也无可挑剔,年纪轻轻便有“安南定北”的大功业。
这种人再怎么受皇帝重视,旁人也只有羡慕的份,连嫉妒都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
只是他受重视归受重视,像这样一进宫就呆了几乎一整天的情况毕竟还是少见,是以消息灵通的官员都开始猜测起来——莫不是又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说来也是好笑,这消息传开的速度极快,仅到当天晚上,在京官员七品以上者,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当然好笑的不是这一点,而是接下来众官的反应:实学派的官员都开始兴奋起来,他们以为高务实要有什么大举动,而他们作为“自己人”,肯定会近水楼台先得月。
于是他们纷纷开始琢磨,思考着要如何于近期在高宫保面前露个脸,以免这件还不知道是什么大事的大事没自己的份,高宫保一不小心把自己给落下了,那就大大的不美了。
而心学派的京官们则开始紧张起来。高务实一进皇宫就是一整天,这是干什么去了?是给皇上打谁的小报告,还是干脆长篇大论了一番,给皇上灌输那些只注重一点眼前蝇头小利的所谓实学思想?
不过前者不会耗时一整天,后者则似乎现在并不是好时机——因为京察是明年的事,今年高务实不可能整出什么大动作,能够一下子搞翻心学派一大帮人。
说起来,京察本身也是实学派对心学派最具优势的一个撒手锏,因为京察的最核心部门是吏部,而吏部是实学派的主阵地之一。如果高务实真要在朝廷“搞事”,那一定会拖到万历十四年这个京察之年,现在则是不可能的,现在最多也就针对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不会也搞不了什么扩大化。
只是这样一来,高务实进宫到底是去做什么,就更让心学派官员摸不着头脑了,大伙儿资历和级别够格的,就都悄悄递了拜帖到申大学士府,想去问问情况或者讨些指点。资历和级别不够的,就只好派人往那些能去申大学士府的官员府上候着,等着第二手情报。
总之,因为高务实进宫一天这个小小的异常,整个京师官场几乎都悄悄动了起来。
举足轻重,或许就是现在高务实在朝堂地位的写照了吧。
可惜,这些人全都表错了情,高务实根本没打算整谁,至少没打算整这些当官的。
他本来自己也不知道京师百官会因为这点小事暗流涌动,直到一堆拜帖送到面前,他才明白同僚们全都“过敏”了。
为此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接待了一番,给他们解释今天入宫的大致情形——当然,事情没有定论之前他也没说很细,只是表示皇上对宗藩人口与俸禄日渐增长有些担心。
不过这些京官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明人,高务实虽然只是稍稍透露,但其实已经算是明示了,大家哪里还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纷纷道谢而去。
高务实自己也没闲着,仔细把自己的想法捋了一捋,然后才睡下。
自从黄芷汀回了安南,高务实留在昭回靖恭坊状元第的时间倒比白玉楼还多,今日也不例外。当然,这也是为了“上班”方便。
次日一早,高务实很准时到了兵部,不过禁卫军现在已经在戚继光的主持下进入正轨,生产建设兵团那边更不必说,朱应桢他们虽然对打仗没有兴趣,但对赚钱还是很有兴趣的,几乎不必高务实催促,他们自己就搞得很不错,倒是给高务实省心了。
如此一来,高务实没有太多事需要操心,便派人去户部、礼部要了些资料过来,自己开始捣鼓关于宗藩改革方面的事。
宗藩改革,这是一项势必涉及到“违反祖制”的事,一般人是不敢乱搞的,迄今为止也只有些言官在这件事上提过一些看法,不过很可惜,不管提得多么诚恳,朝廷接受的部分依旧很少很少。
这件事复杂就复杂在祖制和“亲亲”之上。祖制不必说了,“亲亲”不是指某种著名的动作,而是“亲近亲人”的意思,这是儒家的传统,也是皇帝本人不得不表现的一种特质——无论真假。
于是这事就很麻烦了。
违背祖制,在这个时代就等于是失去正统性和合法性,通常情况下大家都是不敢的,臣不敢,君也不敢。
不过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民意不可违”。高务实现在就是打这个主意。
当然,民意这个东西几千年来基本上一直都是“被代表”的,大明朝当然也不例外,所以高务实不需要去民间征集上百万个指印之类的东西,或者搞万名伞啥的,他只需要带起朝廷的舆论,造成“疏进不止”的局面,这就够了。
因为文人的意思就是“民意”,而大明朝的官员本身就是文人的代表。这个解释真是简单粗暴。
这样过了三天,高务实估计自己暗示出去的事大家应该都做好了准备,这时该是他自己打响第一枪的时候了,于是第四日一早,高务实的上疏递进了通政司。
这封疏文的题目是《为解民困丰国用亲宗室请开藩禁疏》。题目已经点名了此疏主旨,那就是“解民困,丰国用,亲宗室”,手段也似乎很简单:开藩禁。
“方今宗藩日盛,禄粮不给,不及今大破常格,早为区画,则将来更有难处者。
昔高皇帝众建诸臣,皆拥重兵、据要地,以为国家屏翰,此固一时也。
迨靖难以后,防范滋密,兵权尽解,朝堂无懿亲之迹,府僚无内补之阶,此又一时也。
嗣是而后,骄侈渐盈,间作不典,法多圜土之收,辟有勒尽之,此又一时也。
合则人多禄寡,支用不敷,乃有共室而居,分饼而膳,四十而未婚,廿载而不空,强者劫夺于郊衢,弱者窜入于舆皂,此又一时也。
夫高皇帝草创之初,利建宗子,文皇帝靖难之日,思鉴前事,用意不同,各有攸当。至若列圣以迄于今时,移世改恩,以义裁其分,其理自有不能曲尽者也。
国初,亲郡王将军才四十九位,女才九位,永乐间虽封爵渐增,亦未甚多也。而当时禄入已损于前,不能全给。今二百年,宗枝入玉牒见存者,三万八千四百九十二位,视国初不啻千倍,即尽今岁供之输,犹不能给其丰,况乎十年之后,所增当复几乎?又将何以给之?
议者谓祖制不敢擅更,殊不知法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且国初亲王之禄五万,其余缎绢茶盐等用亦复万计,然不数年而止,给禄米又不数年而减为万石,又不能给而于代、肃、辽、庆、宁国诸王耳,岁给五百石,是高皇帝令出自己,而前后之言已不符矣。
永乐间,禄数日殊,秦、鲁、唐府各五千石,辽、韩、伊府各二千石,肃府仅七百石,庆府虽七百五十石,而郡王常于数内拨给,是文皇去国初未远,而祖训之文亦不尽守矣。
况亲王出城,岁时训练,搜兵备武,祖训也,而靖难之后则寝之。郡王子孙一体,任用升转,祖训也,而累叶以来皆无之。则高帝祖训,列圣已难悉遵而行之矣。
其在今日,事势愈难,尚可胶柱以调瑟乎?
臣不揆狂陋,敢僭拟五事上请,惟陛下裁择:
其一,限封爵。查得嘉靖中议者请行限子之法,而世庙未允,臣谓生不必限,封则可限。今国朝历世二百余年,以亲论之,亦递降矣,除初封亲王姑照例袭封侯,三世而后再加详议外,其累朝所封宜立为限制。
如亲王嫡长子例袭亲王矣,嫡庶次子许封其四,共五位焉。郡王嫡长子例袭郡王矣,嫡庶次子许封其二,共三位焉。镇辅奉国将军有嫡子许封其二,无嫡子止许以庶子一人请封。镇辅奉国中尉,不论嫡庶,许封一子。以上各爵职,如有生子,数多不得尽封者,照旧请名。
有志读书者,与民间俊秀子弟,一体入学,应举登名科甲者,一如亲王事例,止外任官。其他力田通工等业,从便生理可也,如虑其力不能谋生,宜量为给资。
亲王之子不得封者,年至十六,赐之冠带,给银六百两;郡王之子不得封者,年至二十,赐之冠带,给银四百两;将军中尉之子不得封者,有志入学,赐之衣巾,与各子俱给银二百两。则或仕或不仕,咸可无失所之虞。
倘其中更有游荡废业者,则譬诸家有不肖之子,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
或曰:‘如此则擅出城郭,如国之明禁何哉!’然臣常稽之祖训,并无禁出城郭之文,盖为近日放纵不法者设也。苟能各务生业,谨守王度,一有不检,稍加绳之,虽出城何害!
或曰:‘宗室有罪,例不加刑,今入仕失职与交易愤争,将刑之乎?亦一切贷之乎?’臣谓宗室不加刑责,原非古道,夫人情有欲,所其平其情而不乱者,恃法耳。今宗室有过,不治以有司,是导之乱也。
且闻今之贫宗慵工,隶卒无所不为,匿名执役,甘心捶楚,若显拔缙绅之列,而均受举劾之公,分授四民之业,而平以市官之法,此大公至正之道,何辱之有!
其二,议继嗣。查得郡王无嗣,止许本支春祀,不得援兄终弟及之例,今申明人之共守,惟亲王尚得以亲弟亲侄继袭。
臣愚以谓亲王之得封,谓其为天子之次子,故崇之以体貌,不使与兄弟行辈大相悬绝耳。今子孙相继,世世富贵,故不必言,但至乏嗣,则统绪已绝,即以本支奉祠,使香火不泯而已矣,而何为又使亲弟亲侄继袭其爵哉?
请自今有绝嗣者,止推一人管理府事,不得冒请复继王爵。
其三,别疏属。查得国制郡王六世孙以下,世授奉国中尉之职,自亲王而推则七世矣,自郡王而推则六世矣,即自奉国中尉而推,世世不改,则与终始将万世矣。
臣观祖庙之制,亲尽则祧在祖宗,且然而于卑属,乃录及祖免以下,不倒置乎?
今后奉国中尉受封,再传而下,不必赐封,只将所生第一子给银一百两,使为资本,传至五世而止,其余悉听自便。
其四,议主君。查得郡县主及郡县乡君,各随父之差等请封,初不限其数之多寡,今男封既有限制,合无将亲王之女止封其三,郡王之女止封其二,将军中尉之女各封其一。
主君之禄,俱各照旧,外其迁配仪宾,既有职事诰命例之官阶,足为荣宠,合将俸米免给。以上各女有不尽封者,仍各给以婚资,使为赡用,出自亲王者给银二百两,出自郡王者一百两,自将军者八十两,出自中尉者五十两,选配之婚,听其自为主理。
其应举入仕者,悉援外任,宗女宗婚除以前者勿论外,以后各女婿给银五十两之外,不必另给婚资,一体听其自便。
其五,议冒费。查得冒妾子女、擅婚子女、革爵子女,与一应庶人,既许其各从生理,则口粮可以无给。但其间或有年老废弃,及家贫无业者,一概论革,恐不聊生。合无将以前者俱各照旧外,自今以后所生之子,各宜预为教训,听其从便生理,不必给以口粮。
此中尤重议擅婚。查得宗室婚礼例,经礼部再行覆请,方许成婚。今各府擅婚最多,皆不显言,其弊假捏名色,人各不同,彼既不肯自首,而奏抄到部,必不能违例题覆,则一切立案不行,固其法之不得不然者也。
夫各宗格于例而无由,伸其愿臣等拘于法,而难以狥其情,乃有老大未婚,而饔飧不给,种种苦抑,不可胜述者矣。
今莫若使各宗自首明言,其为擅婚之子照旧例给以本等口粮,士农工商仍听自便。以后生者,止许赐名,不必再给口粮,听令从宜生理,庶宗室有资生之路,而图家垂永久之图矣。”
此疏一入内阁,自元辅申时行起,至新晋东阁大学士王家屏止,五位阁老都是齐齐倒抽一口凉气,面面相窥,全都半天做不得声。
高务实果然是高务实,原以为他只是为了给皇上“抠”出一笔银子用作下次对图们汗作战的军饷。
想来无非是继续缩减宗室俸禄罢了,最多把冒名、滥生的一批“非法宗室”剔除出去也就不错了。
却不想他竟然如此大手笔,竟然要直接打破宗室的铁饭碗,让占据宗室至少八成甚至可能九成以上的人全部自谋生路去!
不仅如此,他胆子更大的还有另一条:允许宗室入仕为官!
这是什么?这几乎是要彻底开放藩禁了!
祖制?他娘的高务实眼里根本没有祖制这种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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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高务实目前为止的几次上疏,每一篇的内容估摸着都够载入史册了——至少在本书里是够的,因为都挺震撼。
第045章 天下文胆
高务实的这道奏疏着实把几位阁老惊呆了,在议事堂中面面相窥了好一会儿,才听得申时行轻咳一声,道:“诸公以为,这道奏疏我内阁应当怎样拟票?”
许国迟疑了一下,没吭声,张学颜见了不禁暗暗皱眉,然后道:“这样的疏文,内阁怎好擅拟,肯定是要交由皇上宸断的。不过,调理天下是内阁之臣责,若是一遇大事便全无己见,却也不妥,总要拿出个态度。”
申时行好容易碰上个敢搭腔的,哪里肯放过,立刻便问道:“心斋公所言极是,这样事关天下大局之疏文,内阁不能不拿出一个态度来——不知心斋公如何看待高求真此疏?”
他本以为张学颜只是用“内阁总要有个态度”来逼自己这个首辅先表态,所以才抓住时机赶紧反将一军,却不料张学颜居然并不怕表态。
只见张学颜忽然朝兵部方向拱了拱手,道:“高求真虽是士林晚辈,但自今日起,我必不敢称尊于他当面。”
申时行愣了一愣,还没弄明白张学颜忽然这么捧高务实一句是何用意,便见张学颜沉声凝神,缓缓道:“不愧六首状元,果然天下文胆。”
申时行听得一惊,六首状元也就罢了,那本来就是高务实的荣誉,可这天下文胆……这话是能随便定论的吗?
文胆一词,本来有好几个意思,用处、用法也不尽相同,可一旦冠以“天下”这个前缀,那通常来说就只有两种情况了:一是士林领袖,一是朝廷首辅。
请问高务实是其中哪一个?
申时行的脸上虽然依旧挂着笑容,但这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僵硬。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出言反对,因为他也知道,以高务实的身份地位说出这些话来,那真是勇气可嘉。
高务实在这篇疏文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以至于申时行也会这样想?
这篇疏文,高务实一开篇便举例论述了一件事:祖制并非不可违,时移世易之下,没有什么祖制是一定不能违背的,什么事都要根据当时的情况来定论。而且列祖列宗也并非无条件遵守祖制,甚至太祖高皇帝本人在确定了“祖训”之后,自己也曾经多次进行相关调整。
既然太祖自己也调整,后来的成祖等“列圣”也都按照当时的国情做出过多项调整,那么现在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调整呢?
说明了祖制也可以进行调整的理由之后,高务实就开始“开方抓药”了。他的“调整”办法一共有五条。
摆在第一位的就是封爵问题。高务实提出应该严格限制封爵人数,如亲王嫡长子照例袭亲王,而嫡庶次子就最多只许封其中四个,一共五位可以封爵。郡王嫡长子照例袭郡王,而嫡庶次子最多只许封其中两个,一共三位可以封爵。镇、辅、奉国将军有嫡子的,许封其二,无嫡子的就只许以庶子一人请封。至于镇、辅、奉国中尉,那就不好意思,不论嫡庶都只许封一子。
不过封爵作为最关键的问题,到这里还没说完,高务实继续提出要求。
以上的这些宗亲之外的宗亲,因为不得册封,安排如下:其中有志读书的,就与民间俊秀子弟一体入学。而其中应举登名科甲者,该授官的就授官,但是有个要求,就是只能在外任官——换句话说就是不能为京官,不能至中枢。
其他读书不行而选择种田或者务工的宗室,听其自便就行,朝廷不必多管。如果考虑到其中一些宗室可能并没有谋生手段,那么不妨考虑由朝廷给他一笔“初始资金”。
比如亲王之子不得封者,到了十六岁,朝廷赐给冠带,再另外给银六百两;郡王之子不得封者,年至二十,赐给冠带,给银四百两;将军中尉之子不得封者,有志入学,赐给衣巾,与各子俱给银二百两。如此一来,不管是读书当官还是去做其他谋生,都不怕没有照拂,出了差错。
而如果其中还有一些完全不成器的……高务实表示,天下各家都有不肖之子,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换句话说:朝廷不养废物,你爱死哪去就死哪去,老子这里没给你们这些废物做考虑。
在此之后,他顺便把另外两个相关的问题解决了:一是宗室不能出城。高务实认为宗室出城并不碍事,而且“祖训”之中其实没有这一条,至于后来为什么形成这种说法,高务实不管——其实那是靖难之后的事,而且只是潜规则,所以高务实这里干脆不承认。
另一条就是他和朱翊钧之前谈到过的“刑不上宗室”,这里高务实给出了意见:没有册封的宗室通通转入法司管辖,与民无异。顺便他还论述出这样做是“大公至正之道”。
封爵问题解决完,第二件事便是继嗣问题。这个比较简单,高务实不同意各种兄终弟及的继承,他认为只有亲王这个级别可以兄终弟及——这是考虑到亲王算是“一国”,不好动不动就给人来个“国除”。当然,如果兄终弟及都没人继承,甚至亲侄儿都没有,那就是绝嗣了,该“国除”的还是“国除”。
第三条就很厉害了,高务实直接废除了宗室封爵的“低保”——原先的宗室,到了最低级别的奉国中尉以后就不会再降了,因为那就是宗室的最低级别。奉国中尉生了儿子,也还是奉国中尉,孙子也一样,总之推之无穷。
宗室人口爆炸其实主要就是因此而来,所以高务实这次就要求奉国中尉以下不得再封,其所生长子给银一百两作为资本,后来再生的朝廷就不管了。而且这个政策只管五代人,五代之后朝廷完全不管。
按照高务实的观点:给你五代长子各一百两,你要是还败落了,那是你这一家子实在太无能,反正我朝廷已经仁至义尽,你该饿死就饿死算了吧。
第四条不是很重要,主要是封爵既然处理了,那么各郡主、县主和其家人的相关待遇,当然也要随之做出相应的调整,基本都是与封爵调整相对的,不必细说。
第五条则是严肃法纪相关的提议,高务实要求彻查冒妾子女、擅婚子女、革爵子女等等,反正就是身份不合格的所谓宗室,全部都要查出来、剔除掉。
当然,考虑到这其中最多的是“擅婚子女”,所以高务实还是很仁慈的先给他们发放一定的口粮,然后士农工商让他们自己选条路走。
以上这些处理办法,高务实其实搞起来还挺熟悉,因为他前世深入接触过类似的事——国企破产买断。
当时他是在县委秘书任上接触这些的,曾经跟着自己领导参加了很近百次会议,跑遍了全县二十多个要破产的企业,跟企业上的人或商议或扯皮,总而言之就是经验丰富。
高务实觉得眼下大明的宗室问题就和当年的那些亏损国企差不多,光靠救是救不过来的了,该搞破产买断的就必须狠下心来搞,不搞就只能大家一起歇菜。
而且宗室问题其实比国企亏损问题更严重,因为那国企就算再怎么亏,至少产品还是有的,只是资不抵债、产品滞销之类的麻烦很大。
而宗室问题根本就是朝廷纯亏,而且越亏越多。你能负担得了今年、明年,也总有负担不起的一天。到时候你朝廷亏到没钱做任何事,宗室本身也因为拿不到钱全得饿死,这又何必呢?
不如早改。
然而,申时行之所以最终没有反对张学颜把高务实夸耀成“天下文胆”,还不单单是因为高务实提出了这些,因为高务实提出的办法虽然比较集中、比较全面,但在他之前其实也有一些言官分别提到过其中一些,比如严格审查啦、宗室犯罪应该一体交给法司啦,这些之前都有人提过。
高务实厉害的地方,在于他不仅集中起来一次说完,而且最关键的是,他是第一个以“非科道官”身份提出这些改制的人,是第一个提出这些问题的朝廷大员。
这就厉害了,因为言官是“不以言治罪”的,而朝廷大员反倒没有这样的“优待”。
换句话说,以高务实的身份说这些话,是要承担巨大的政治风险的,一个弄不好就可能激怒皇帝,那就完蛋了。
虽然高务实与皇帝关系特殊,但申时行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很保守,他认为君臣关系再亲密也改变不了“君君臣臣”这个事实。
只要皇帝依旧是皇帝,高务实依旧是臣,那皇帝的逆鳞就依然是不能碰的。
宗藩问题是不是皇帝的逆鳞?没人可以保证,但的确很有可能,因为皇帝本身也必须摆出一副关心宗亲的态度来,这是儒家思想历来所提倡的,谁都不能把它不当回事。
因此高务实提出这些改制办法,不管怎么说,都是在承担巨大的政治风险。
尤其是,你这样做就不怕激怒天下宗藩,最后闹出个什么“七国之乱”来?
你就不怕自己最后成了晁错?
因为这些原因,申时行沉默半晌之后,终于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道:“高求真胆气冲霄,吾不如也。”
张学颜捻须不语。
吴兑则立刻道:“既然元辅也如此以为,那内阁不妨便票拟赞同吧。”
申时行有些迟疑,沉吟着没说话。其实站在他的角度来说,他的确比较难办。
一来宗藩俸禄问题确实已经成了大麻烦,他作为首辅来说应该支持这样的改制,毕竟这个改制一旦成功,朝廷的包袱顿时就要轻上许多。
但二来这件事是高务实提出的,如果办成的话,首功肯定归高务实,没他心学派多少成绩,然而他作为首辅如果表示支持,偏偏又肯定会为高务实吸引很多火力过去,相当于白白帮了高务实的大忙。
为高务实火中取栗,自己却捞不到多少好处,这要是笔买卖的话,那真是怎么看怎么亏。
另外就是万一办砸的情况了,正如同他刚才觉得高务实胆子大的理由一样,这事一旦操作不慎,搞出几个藩王造反那就麻烦了。
虽说从大明这些年的军威来看应该是不怕区区几个藩王造反的,可谁知道今上这位年轻天子的胆子够不够?万一他也和汉景帝一样,脑子一抽觉得可以靠“诛晁错”来让诸侯息兵,到时候他会选择杀谁?
是杀高务实这个始作俑者,还是杀自己这个首辅?
这可没准啊。
申时行正觉得为难之极,忽然目光瞟到一言不发的许国,陡然福至心灵,立刻问道:“颍阳兄,你意下如何?”
他本来想,许国身为实学派名义上的魁首,刚才既然不说话,那只怕是高务实连这么大的事也没和他商议,他心里多半很是不高兴,所以才会不表态,因此自己这一问之下,许国恐怕就会说出一些他申元辅爱听的话来。
谁知道许国的表现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许次辅只是淡淡地道:“宗藩宗禄之害早已有之,我身为阁臣,没有早些为君分忧,已是失责。如今既然有求真首倡,我自然愿附骥尾,共襄盛举。”
申时行心中愕然,但脸上却也不好表露,只能勉强一笑:“颍阳兄虽是自责,无异于责我,此事若说谁当首过,必时行也。”
这其实是句客套话,或者说逼不得已之下才会说的话,但既然说了,就没法收回。
张学颜与吴兑对视一眼,正要一齐表示赞同,谁知道竟然被另一人抢了先。
东阁大学士、吏部左侍郎王家屏轻轻一拍太师椅的扶手,大声道:“次辅此言极是,这样的大事,我内阁没有首倡本已不该,如今既然有朝廷重臣郑重提出,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自甘人后,至此不置一语?为解民困、丰国用、亲宗室,我愿附议:请开藩禁!”
申时行听得,立刻朝王家屏望去,同时心中一紧,暗道一声: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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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昨天一章发完之后,有读者朋友说文言文没看懂几句,觉得很亏,所以今天这章特意用申时行的思维加旁白的方式把《请开藩禁疏》的大意梳理了一下,现在应该没有什么阅读困难了。
第046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
王家屏的表态让申时行不由得变了脸色。
他此刻的心情与方才听到张学颜称高务实为“天下文胆”时有很大的不同,后者顶多是让他不满,而前者却是让他紧张。
高务实头上的光环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个“天下文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无非是养望养出了一个新的高度罢了。然而问题在于高务实现在缺的根本不是名望,甚至都不是威望,他真正欠缺的几乎已经只剩资历这一条了。
申时行之所以刚才能勉强默认张学颜对高务实的夸耀,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任你能力再强、名望再高、圣眷再隆,你资历也还是摆在那儿的。一个万历八年金榜出身的后生晚辈,现在不可能就让你入阁。
申时行的想法其实也不复杂:只要高务实不入阁,他们实学派就始终还是存在“双核心”问题。在阁的次辅许国就算很多事愿意配合高务实,但无论怎样也不可能事事听高务实的吩咐,而同时高务实也不可能会放弃实权,按照许国的想法去做。
许国是限于地位没法彻底低头,高务实嘛……
申时行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平时看起来不声不响,但其实内心非常坚定的人,偏偏他的那一套实在是过于“开风气之先”,连许国也不敢次次都顺着他来。
他们固然是同一个派系的重要人物乃至核心人物,但政见却未必完全一致。在申时行眼里,这就是可供利用的地方,至于有没有机会能利用到,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因此,眼下高务实的名望再继续提升其实也没多大意义,正如同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并不是取决于最长的那块板,而是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板,高务实的短板是资历,这东西很难从时间以外的地方来弥补。
所以申时行对张学颜的话只是有些不满,却并不至于紧张。
但王家屏表态支持高务实,那就不同了,这是一个非常不妙的风向。
王家屏这次能入阁,原本就是他和高务实互相妥协出来的。高务实的想法暂时不去说,至少申时行之所以能够答应,主要就是因为王家屏这个人脾气臭,在政治上一贯坚持个人己见,从来不去依附谁。
可谁曾想,这才过去多久啊,他居然就开始旗帜鲜明地支持高务实了!
申时行不得不未雨绸缪一下,思考思考王家屏这个举动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是单纯因为在这件事上和高务实的看法一致,还是已经在实学、心学两派之间做出了选择?
如果只是前者,那也就算了,毕竟高务实今天这道奏疏上去,朝臣不论品衔高低,只怕都要表个态,要么支持,要么反对,很难维持所谓的“中立”——因为高务实的矛头是对着宗藩去的,又不是在朝臣之中搞党争,你中立个什么玩意?
这么大的国策调整,难道你居然一点想法都没有?那皇上养你这废物干什么,他钱多得没地方花吗?
但如果是后者的话,那麻烦就大了。本来把王家屏弄进内阁就已经是一次妥协了,原本申时行的计划可是先拉住潘晟,然后让潘晟在临走前推荐王锡爵,这样王锡爵入阁就几乎是十拿九稳的事,如此便让申时行在内阁有了一位得力帮手,打破实学派对他的“包围”,从此不会再孤军奋战。
只是事情后来出了意外,高务实出乎意料的强硬,逼得申时行又缩了回来,万不得已之下,只好和高务实“各退半步”,弄了个虽然出生于山西但却并非晋党的王家屏来凑数。
可是,在申时行看来,王家屏凑数可以,但如果靠上高务实,那就完全不能接受了。因为一旦如此,则相当于自己在内阁的处境比当初潘晟在时还要糟糕。潘晟原本是中立派,后来却被自己拉拢——或者说通过浙商集团给控制了,然而王家屏这个中立派要是反投了高务实,自己岂不是血亏?
更何况,浙商联盟能够控制住身为浙江人的潘晟不奇怪,可那又不代表他们也能帮自己去控制身为山西人的王家屏!
申时行不仅脸色难看起来,甚至还有些走神,直到许国的声音在一边响起:“元辅?元辅?”
“啊?”申时行清醒过来,悄悄吐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问道:“怎么?”
许国面色平静地道:“我等四位阁僚均已赞同高求真的上疏,元辅该拿主意了。”
许颍阳!你可真会说话!
申时行心中怨怒不已:你们四个都同意了,那还问个屁!难道让我一个人“独排众议”,站到那群一年吃掉近两百万两银子的废物宗藩一边去?我还要不要在朝堂立足了?
此时此刻,他忽然心中一动,由衷的佩服起高务实来。
高求真啊高求真,你是真会找机会、找角度啊。拿这群宗藩开刀,全天下官员不管京官还是外官,可不都得为你拍手叫好?
即便是那群勋贵,只怕也是幸灾乐祸、乐见其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嘛,凭什么老子们当初被高新郑和郭安阳清查田亩,一个个只能破财消灾让出了那么多田地,而你们这些宗藩就屁事没有,甚至在皇上都做了表率让出大量皇庄的情况下还不拔一毛?
大家都是与国同休,当然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咱们赔进去那么多也没说什么废话(当然主要是生意上被高务实绑住了,担心因小失大),你们就不能意思意思了?
所以申时行忽然发现,高务实这次上疏,虽然是开了朝廷大臣提议开藩禁的先河,但其实他安全得很!
全天下的文官们只要脑子里还没烧开水的,就绝对不会反对他,只会扯开嗓子高呼支持到底;两京勋贵也不会反对,甚至还很可能站出来明确表示支持——武臣也是朝臣嘛,朝廷的财政富裕了,文官们哪怕从指缝里流一点出来,对他们而言那也是出门捡到宝,平白发财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至于说宗藩们这下可能被高务实给得罪狠了……
申时行想了想,觉得恐怕也未必。
现在宗藩们其实就是两极分化,肥的肥得流油,瘦的瘦得挖肉,高务实把藩禁一解,那群穷得跟叫花子差不多却又没法去自食其力的所谓中尉们,搞不好还要对高务实感激涕零。毕竟高务实不仅允许他们自行去谋生,不必一辈子天天就巴望这那点宗禄过活,而且甚至还会给他们一笔初始资金。
这可不是申时行想多了,他是有证据的。就在前些年,河南周王府下就有一对穷到家里揭不开锅的“镇国中尉”父子,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议论朝政(有明令禁止宗室议政)而被告到宗人府,最后如愿以偿地混了一张“发往凤阳囚禁”的长期饭票。
很显然这对父子就是故意犯罪,因为他们议论的所谓朝政只是一点屁大的小事,而且和他们宗室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这点事本身不值一提,但由于“藩禁”的规定,干这事就是圈养一辈子的结果,因此他们就安全地混到了一辈子的饭票,虽然坐牢肯定不自由,但至少不会饿死了。
这就是底层宗室生活的真实写照。
可以想象,这样的宗室要是知道高务实不仅让他们可以去自由的谋生,甚至还会给至少一百两银子的资本,那该是何等的喜出望外!没准都要恨不得给高务实建生祠了。
真正要说被他得罪了的,大概就是那些亲王、郡王和其儿子们了。高务实卡死了他们分封诸子的范围,给他们限定了人数,这肯定让他们不爽。
可是,藩王们不爽又如何?你是打算也来议一议政,混一张凤阳大牢的门票,还是干脆打算造反,把脑袋送去京师给皇帝参观参观?
都不敢?都不敢就老老实实呆着,又不是要削你们的宗禄,朝廷已经很客气了!
如此一来,高务实唯一要面对的危险,就是皇帝会不会认为他在破坏帝胄宗室的“亲亲”关系了。不过申时行现在想来,觉得这一条只怕也不太可能成立。
按照前次张诚的分析,高务实圣眷的最大来源就是能帮皇上解决问题,那么反推一下就可以看出,这次高务实的举动虽然看似反常,但正因为反常,所以很有可能是皇上暗示他做的。
高务实是戎政侍郎,既不是礼部尚书,也不是户部尚书,宗禄问题本身不关他的事,他没有理由突然跳出来玩这么一出。
申时行微微眯起眼睛,暗道:原来此事的幕后推手居然就是皇上本人……好啊,好啊,这对同窗联起手来,可真是六亲不认。
“诸位既然都以为该准,时行也就放心了。既如此,这道票拟便由我亲自来写吧,也好让皇上知晓我等以及百官的态度——藩禁实是早就该解了。”
吴兑略微有些意外,下意识问道:“元辅也以为然?”
申时行呵呵一笑:“当然,当然。正如颍阳兄、对南兄(王家屏号对南)所言,此事本该由我等阁臣首倡。今未能首倡,已是失职,高求真既然秉笔直言在前,我等焉能不附骥尾,共襄盛举?依我之见,不光应该票拟赞同,最好我等还一同觐见皇上,向皇上明白陈述、说明利害——此天下之大事,可不能因为‘亲亲’而耽误。”
申时行之前的神态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显然是不太高兴的模样,现在忽然来了如此大一个转变,众人自然都有些意外。
不过在场诸位都不是小孩子,当然不会认为申元辅是一时没考虑明白而被带偏了思路,恰恰相反,申元辅肯定是在刚才走神的那段时间里把一切都理顺了。
这一点从他忽然建议全部阁臣联袂觐见也能看出来——这是要抢功啊!
或者至少也该说是想分润一些高务实《请开藩禁疏》带来的名声!
这很理智。
我既然阻止不了,那就干脆和你一起上。就算最后还是你吃了肉,但我起码也能捞到一口汤,总比站在一边看你吃得满嘴流油,自己却饿得肚子咕咕叫要好。
果然都是经年的狐狸成精,谁也不是好蒙的。
许国和张学颜、吴兑对视一眼,虽然没有互相点头,但大家都了解了对方的意思。
“元辅所言乃是正理。”许国微笑道:“事关重大,内阁既然统一了意见,的确是该联袂觐见,向皇上陈述道理。”
首辅和次辅都这么说了,那事情也就决定了下来,当下几位阁老便各自交待了一下政务,等申时行去写好票拟,然后派人知会司礼监,请皇上准许觐见。
朱翊钧本来正在乾清宫焦急地等待内阁的反应,乍一听全体阁臣一起求见,还以为内阁集体反对,不由惊出一身汗来。
好在今天是黄孟宇亲自坐镇司礼监,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特意问明过下头的小黄门几位阁老的脸色,知道他们此来肯定不是“逼宫”,因此把这条消息也转达给了陈矩。
陈矩一见皇爷脸色都变了,自然猜到是何事,连忙上前悄悄低语了几句,朱翊钧这才长出一口浊气,放松下来,吩咐道:“那就好,让几位先生来乾……呃,去文华殿稍候,朕即刻便到”。
他本来想说让阁老们来乾清宫觐见,但想想一来阁老们走得慢,二来乾清宫又离内阁比较远,让他们过来显得自己这个皇帝不体恤辅臣,不如还是去文华殿。
文华殿那地方一来离内阁很近,二来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而且呆在那里就好像高务实也在他身边支持他一样,心里最觉得踏实,因此话到嘴边就变了。
皇帝与内阁的会面暂时且不必多表,此时高务实上《请开藩禁疏》的消息已经从筛子一样的通政司传到了外廷,各部衙都已经收到了风声。
这消息外传之后的局面,那可就比刚才在内阁时还要热闹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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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6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中)
礼部。
履新不久的礼部尚书徐学谟今天有些头疼,原因当然就是高务实的那道《请开藩禁疏》。
按理说,高务实这件事对于徐学谟而言比较不地道,因为宗藩问题除了宗人府之外,其在朝廷属于礼部的当管。高务实作为兵部的戎政侍郎,这道上疏实在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嫌疑。
你要是个科道官,那也还罢了,你一个兵部侍郎插手我礼部的事情,你眼里有我这个大宗伯吗?
哦,不好意思,这个真没有。
徐学谟所恼火的,首先也就是这点:高务实的确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虽说他徐部堂资历够老,乃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比高务实强了起码七八条街,可资历这东西也要看怎么比、什么时候比。
他徐部堂资历如此老,在朝廷摸爬滚打数十年,也才刚刚从侍郎晋升尚书,可人家高务实区区一个万历八年的金榜,现在居然已经是侍郎了,这怎么比呢?比起来实在让人气短,还不如不比。
资历之外,朝臣还可以比的无非就是事功和圣眷,顶多再加一条士林威望。可这三项徐学谟就更不敢比了。
论事功,高务实安南定北;论圣眷,高务实天下无双;论威望,人家是六首状元,甚至刚才传出的紧急消息还说内阁一致评价高务实为“天下文胆”。这还比个屁?
但实际上,在这三条之外,徐学谟知道自己最不能和高务实比的还有另外一点:势力。
高务实何许人也?那是许国一位堂堂次辅都压制不了的实学派头号人物,身兼三代首辅之遗泽,能够和申元辅面对面谈判的人。
他徐学谟呢?连眼下这个大宗伯都是靠着乡党关系,由申元辅悄然运筹,从前辅臣潘晟手里巧取豪夺而来的。
如此,高务实当然不会把他徐学谟放在眼里,或许在人家眼中,心学派中唯一可以称之为对手的,也就申元辅一人而已,余者皆不值一提。
所以徐学谟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强迫着自己思考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无非就是在高务实这么一搞之下,礼部到底该摆出什么态度来,是同意还是反对,亦或者作壁上观。
他首先排除了作壁上观这一条。宗藩问题毕竟是礼部的正管,别人都还可以考虑在事情明朗之前先不置一词,可礼部显然不能这样做,要不然皇上到时候问起来,难道礼部还能表示“我们局外中立”不成?
剩下的就无非赞同还是反对了。其实从内心本意来说,徐学谟是同意对宗藩动手的,虽说高务实今天这手笔看起来实在是太大了一些,怎么看都过于激进了,搞不好会惹出麻烦来,但他的思路徐学谟还是赞同的,那五条措施都算得上对症下药。
可是朝廷的事,又岂是心里赞同就一定能表示赞同的呢?高务实今天这一手,完全占据了全部的先机。可以这样说,将来只要朝廷对宗藩问题动了手,不论动到什么程度,取得了多少成绩,最后论功的时候都跑不了高务实的首倡之功。首功归了高务实,也就是归了实学派,这是毋庸讳言的。
既如此,我心学派往哪摆?难道就甘愿给人家鞍前马后打打下手不成?
而且眼下还有一个麻烦,那就是从内阁最后传出的来风声,只是说五位阁老已经联袂去见皇上了,但却没有说阁老们最后商议出的立场。
这麻烦就大了,礼部作为宗藩事务风口浪尖的主管衙门,现在外头都在等着礼部表态,而申元辅偏偏没有传出消息来给他。徐学谟明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放出些风声安抚百官的心情,但却又实在不敢越俎代庖,以免万一曲解了申元辅的本意,那就彻底玩砸了。
靠着打太极打发走了第四批悄悄派人来询问礼部意思的心学派官员,徐学谟急得满屋打转,一边派人悄悄催问宫里的最新消息,一边派人出去了解各衙门的动向。
各衙门里头,工部肯定是最安静的,毕竟宗藩什么的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原先和他们有关系的也无非是新封亲王、郡王时可能需要工部安排修王府,但这种时候工部无非是个做事的,有就做,没有就不做,关系不大。
刑部方面的反应也不大,虽说宗室犯罪问题这些年变得逐渐严重,但由于宗室犯罪一般轮不到刑部乃至三法司过问,都是宗人府先处理,所以刑部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也是无可无不可。
只是因为考虑到朝廷一旦按照《请开藩禁疏》的提议开放藩禁,那么将会有大批低级宗室转归刑部处置其犯罪,所以现在刑部内部有些人就已经开始琢磨,是不是可以借机向朝廷申请更多的经费?——宗室案件肯定比较难办嘛,咱们多要点经费岂不是理所当然?
兵部方面反应一般,除了兵部职方清吏司有些兴奋之外,其余各司基本上没有什么反应。
至于职方清吏司为什么会兴奋,其实也简单——这个司负责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换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他们负责拟定作战计划。
呃……你们是不是闲得慌,现在拟定什么作战计划?
其实不然,职方司现在还真是在拟定作战计划,而且目标还非常广泛,把二十几个亲王的藩国全部打上了可能谋逆的标签,然后在职方司内部搞推演。
但那不是最有意思的,有意思的是其推演中代表朝廷出征主力的不再是各地戍守的卫所、边军等等,而是新近编成的禁卫军。
职方司在各种推演中都把禁卫军当做朝廷出征的主力来用,只不过每次动用的都只有两镇到三镇,也就是两三万人左右。这倒也好理解,毕竟禁卫军现在是京营唯一的野战部队,乃是朝廷震慑天下用的,总不好随便一个平叛就全部开出去了。
要知道他们可不是以前的京营,没有“四十万”之说,拢共就那六万人马,可不能轻易开玩笑。
兵部的这个反应,徐学谟只觉得荒谬。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吃多了撑的,哪家藩王能蠢到造反?自己有几斤几两都不知道吗?顶多也就是闹点事,到时候无非和朝廷慢慢扯皮罢了,怎么可能打仗。
何况就算真打仗,徐学谟也不觉得禁卫军有什么机会出战。北方的重要藩王基本都在边军的包围之下,怕是还没宣布起兵就要被传首京师;南方的藩王周边虽然未见得有什么边军,但他们离得太远,就算要剿也肯定是由当地督抚调本镇兵处理了,哪里等得到从京师派禁卫军过去?等禁卫军赶到,黄花菜都凉了。
吏部的反应就比较正常了,阖部上下异口同声,都表示支持开藩禁。好吧,吏部是实学派的大本营,有这个反应也不算意外,徐学谟听了报告就当没这回事。
六部之中便只剩下户部。户部的态度可就激烈多了,不仅全部上下议论纷纷,而且还众说纷纭。有说高宫保这次不愧是大手笔,如此一来户部的压力顿时轻了许多,终于不必一天到晚挂着苦瓜脸了;有说高宫保手笔虽大,但还是给朝廷或者说给天家留了颜面,没有把亲王、郡王一网打尽,尤其是潞王什么的……
言下之意,这些官员对于“即将之国就藩”的潞王还是保持戒心,不明白高宫保既然已经这么大手笔了,为啥还要留下这点尾巴不肯斩断。
按照他们的想法,那当然是一次搞定最好,像潞王这样的所谓“诸藩观瞻”,更应该当做榜样严格限制——他那潞王府到底还要花多少钱?那个景王遗业到底怎么办?
当然,持这些想法的基本都是品级比较低的官员,他们甚至没有得到风声,不知道高务实劝说潞王放弃景王遗业这件事。
事实上除了六部之外,真正表现得态度最激烈的还有一个衙门,那就是都察院。
都察院的反应甚至比户部还要夸张,一大堆言官们聚集在一起嚷嚷。有的兴奋地表示高宫保果然是“天下文胆”,竟然敢以朝廷重臣之身提出宗藩问题,甚至还一出手就是如此大手笔;有的则更进一步,表示大家应该赶紧着手准备声援高宫保,以期把这件事闹大,让皇上不敢因为“亲亲”而拖延不决。
甚至还有人提出,说大伙儿不如更决绝一些,干脆一起去午门外“叩宫”,逼着皇上亲自出面,“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当场答应开藩禁。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总而言之就是都察院的御史们兴奋得无以复加,一个个都嚷着要参与其中,“愿附骥尾,共襄盛举!”
而科道官一贯联系紧密,都察院激动成这样,六科当然也不能免俗,一些给事中甚至从宫里跑了出来(六科的办公地点在宫里,离内阁不远),和都察院的御史们一起商议该怎么扩大声势,声援高宫保的“义举”。
呃,之所以是义举,当然是因为高务实理论上不管这茬,他这么做完全应该是“基于义愤”。不管这事的高宫保都站出来了,咱们这些监督天下万事的言官岂能落后于人?
这些兴奋的科道官们还真不含糊,当场就让人找来笔墨,泼墨挥毫,写下声援高宫保的奏疏,然后问众人谁愿意附署联名。
此时此刻群情激奋,那是肯定不能装傻充愣的,于是不管心里是不是真的那么激动,反正一个个都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纷纷抢着上前,在那道奏疏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没过多久,一道附署了一百多名御史、给事中姓名的奏疏即告完成,很可能创造了两个大明记录:科道官附署名字最多,以及完成速度最快的上疏。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现在已经过了上疏的时间,理论上来说,此时通政司已经开始准备接收司礼监下发的圣上朱批了。
不过没关系,在座诸位谁都不是普通人,尤其是六科给事中们更是拍着胸脯担保,说一定能把这道奏疏直接送呈君前。
这话倒也不是吹牛,六科是有其特殊性的,不仅本身就在宫里办公,而且他们久在宫里,和司礼监也混得熟,直接把东西送到司礼监手中倒也不奇怪。
至于说程序问题……都这种时候了,几乎全部的科道官都签名附署的奏疏,于情于理也有直送君前的资格嘛!大明朝的科道官特权,那是和你说着玩的吗?
于是六科给事中们马上带着联名奏疏匆匆往宫里赶去了。
消息传到礼部,徐学谟急得嘴上冒泡,简直恨不得直接入宫去找申元辅请示机宜才好。他此刻忽然想到一件事来:为什么高务实突然要插手礼部的事啊?
疑神疑鬼之下,徐学谟产生了一个怀疑:莫非高务实是因为不满自己从潘晟手里得到这个大宗伯的位置,所以才在宗藩问题这个礼部直管的事情上下手,为的就是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让皇上觉得自己这个大宗伯极不称职,然后再想办法把自己弹劾下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止不住了,徐学谟甚至还顺势联想到,一旦事情真的如此发展,那对申元辅来说也是巨大的危机。
本来申元辅不仅想要拿下礼部,还要拿下潘晟当时在内阁的名额。而现在内阁的名额虽然没拿到,但好歹礼部尚书还是到手了,可要是高务实的“奸计”得逞,这礼部岂不是就得而复失了?要是这样的话,申元辅这小半年时间岂不是就完全白费力气了?兜兜转转许久,一下子全回了原点。
想到此处,徐学谟在三冬之下居然冒了一身冷汗,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立刻出了礼部衙门,也不管周围的官员们上来打听他的态度,一概冷着脸拒绝,然后匆匆上了绿尼大轿,直接往皇宫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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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6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下)
申时行携众阁老回到内阁,听说徐学谟来了,不由得微微蹙眉,暗道这个徐子言怎么回事,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臣,怎会这般没有城府?
他不是不知道徐学谟今天肯定会有些被动,毕竟说起来整个心学派今天都被高务实这一疏弄得挺被动的,而徐学谟正巧是大宗伯,肯定是最被动的那个。
可是,那又如何呢?你被动一点就被动一点好了,这个时候内阁也才刚刚拿出主意,正在紧急觐见皇上表明态度,你就算再被动,那也总比盲动要好啊!
这么急吼吼来见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这个大宗伯没有主见吗?而且你还是我申汝默的乡党,如此做法让旁人见了怎么想?
不过不满归不满,人都来了也不能不见,申时行只好和阁僚们随意客套几句,然后便去值房见徐学谟。
场面话不多赘言,徐学谟一见面就对申时行直接道明了来意,然后忧心忡忡地道:“如今科道沸腾,已经派了人进宫,要将联名疏直呈天子,我恐此辈所为被高求真利用……”
“嗯?此言何意?”申时行有些诧异,问道:“你说高求真利用科道?他要做什么?”
徐学谟便把自己之前的担忧说了出来,表示高务实可能是看上了礼部。
谁料申时行摇头道:“这却不然。我意,高求真不太可能会对礼部有什么觊觎之心——至少现在不会,现在他呆在兵部才是最适合的。”
徐学谟有些将信将疑,问道:“元辅可肯指点缘由?”
“岂敢言指点。”申时行的面子功夫一直做得很好,此刻也客客气气地道:“子言兄,你以为高求真最善何事?”
徐学谟微微一怔,沉吟片刻,道:“高求真文名动天下,但以其近年所为而观之,我以为其最善者,反倒是兵与财。”
“不错,子言兄看得透彻。”申时行微微笑道:“其实高求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按理说以他六首状元之身份名望,又是实学宗门之后,他若只是希图进阶,大可以在翰林院闲着,凑上六年、九年的资历,仗着有与皇上同窗之实,那时说不定便可以加少宰(吏部左右侍郎,申时行这里特指左侍郎)而入阁,但他偏偏不肯如此。
安南定北不必说了,其去辽东也不肯闲着,先打了一场辽南之战,接着又是引种那个……嗯,那个玉米,还搞起了柞丝,同时又把盐业梳理了一番。你看,他在辽东才呆了多久,竟然忙活了这么多事。子言兄以为,他为何如此?”
徐学谟皱眉道:“想来无非是要证明他们实学那套有用于国。”
“不错,时行也是这般以为。”申时行点头道:“高求真宁可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却偏偏选择证明其所学,这是值得注意的——这意味着他在行事之时一定会先考虑如何展示实学之实效,而不会先考虑如何升官。事实上,我甚至以为高求真并不怎么在乎官阶,或许在他眼里,官阶不过是唾手可得之物,无须太过费神。”
徐学谟有些不乐意听这话,当时便表示反对了,提醒道:“元辅莫要忘了,高求真昔年外任广西可不是自己要去的,他是被贬官。”
申时行摆手道:“那件事是有内幕的,不过我这里的消息也不太彻底,只知道他那次可能是代君受过……还是不提了吧。”
徐学谟一听他这样说,也知道这件事不好深谈,便道:“此事可以不提,可他回京之后——我是指漠南大战之后——他被外任辽东,这件事难道也是他自己主动的?”
申时行淡淡地道:“算是。”
那就没法了。
徐学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话题一转:“就算高求真本人对礼部没有太多想法,但他们实学派内部难道就不会有其他人觊觎这个大宗伯么?”
“这个么……”申时行稍稍皱眉:“倒是不能排除有此可能。”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们在翰林院还有好几人身处要职,如韩楫、张一桂等,都是随时可以调任礼部的。”
徐学谟立刻道:“岂止这两人?程文、宋之韩、郜永春乃至于涂梦桂等,如果内阁推荐,哪个不能来接任大宗伯?”
这话也没错,但申时行沉吟了片刻,还是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但他们对礼部的兴趣一直不大……前些年内阁尽在他们掌握之时,他们却宁可将手里的大员外任督抚,也没见往礼部塞人。”
“不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徐学谟正色道:“正是因为此前十余年,高新郑、郭安阳、张蒲州三人接连宰执天下,他们为了掌握事权,这才没有把主意打到礼部头上,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
申时行心中一动,若有所悟,但还是问道:“敢请教子言兄有何不同?”
“元辅客气了。”徐学谟答道:“现在最大的一点不同,便是朝廷换了元辅。”
申时行却摇头道:“看似不同,实则……呵,时行在内阁之中处境如何,子言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这般说?”
“不然。”徐学谟肃然道:“无论元辅自认为处境如何,都不能改变宰执更易这个事实,至少如今他们不论想做什么,最后都有元辅你可以把关,真要是到了关键时刻,元辅是可以否决的。”
理论上来说这话没错,但申时行知道那只是理论上,实际上正如今天内阁讨论之时的情况一样,一旦其他四位阁僚统一了态度,即便他这个首辅也不能真的不管不顾,来个什么“独排众议”。
独排众议这种举动,自严嵩罢相以来,这些年里就只有高拱偶尔会做,其余不管是昔年的徐阶、李春芳,还是郭朴、张四维,都没有干过这种事。
毕竟,“独排众议”实在太考验胆色和圣眷了,这二者只要缺了其一,就不可能会有人敢选,哪怕首辅也不敢这么干——你是真不打算要身后名了吗?
至于高拱,他属于特例。此公一贯主见极强,当时又有高务实给他在旁策划周详,他认为他做的事都是对的,自然不怕身后名被人诋毁,而圣眷这一块又是他的强项,那还有什么好说?
眼下申时行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本身就不是高拱那种性子,圣眷虽然还行,但偏偏有个高务实珠玉在前,他可不敢和高务实比这个,于是“独排众议”这种事在他看来当然是不能为之的。
不过这话却不好明说,于是申时行选择了沉默以对。
徐学谟见他不反对,便继续道:“另外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礼部从今日起,恐怕就不再是个清水衙门了。”
其实礼部以前也不能说清水衙门,毕竟除了那些各种大典之外,诸如科举也是归礼部管的,这在大明朝怎么能算是闲差?只是说相比于实学派最重视的吏部、户部、兵部而言,礼部的差事显得没有那么紧要罢了。
不过徐学谟这话却点醒了申时行,他目光一凝,问道:“子言兄的意思是说,在今日高求真上了《请开藩禁疏》之后,礼部恐怕就要负责宗藩改制之事了,而此事不仅牵连甚广,且干系重大,今后礼部的权力必然要远过与此前?”
徐学谟立刻表示肯定:“元辅睿见,正是如此。”
申时行迟疑起来,左思右想之下却有些另外的担忧浮上心头,脸色微微一变:“坏了。”
徐学谟有些愕然,问道:“怎么?”
申时行急道:“内阁方才已经同意了高求真此疏,并且联袂去见了皇上……”
徐学谟插嘴问道:“皇上同意了?”
“还没有,不过那恐怕只是做个样子。”申时行急道:“皇上说事关重大,他要多考虑一些时候,还说要通过宗人府了解各地宗藩对此事的态度,然后才会‘慎重决断’。”
徐学谟错愕地道:“如此大事,皇上慎重一些,难道不是好事么?”
“问题不在这里!”申时行紧张道:“我看这件事说不定本身就是皇上暗示高求真出面来做的,也就是说皇上迟早是会同意的。不过眼下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子言兄你这个大宗伯只怕要被人架在火上烤了。”
徐学谟先是怔了一怔,但他到底也是久历宦海之人,很快反应了过来,惊道:“高求真上疏开藩禁,但最终去做这件事的人却是我徐学谟!”
徐部堂脸色陡然一白,冷汗一瞬间就下来了:“如此大事,要是一个弄不好,激出什么事来……”
嗯,那你就是背锅侠呗。
申时行也坐不住了,问道:“外头现在到底有何议论?”
徐学谟便将自己知道的六部、科道等衙门的情况说了一说,然后忧心忡忡地道:“现在整体来说是群情激奋,而内阁又表示同意了。我看皇上那边……按元辅所言,只怕也就是做做样子便要放行。如此这般,恐怕开藩禁一事已成定局,无非时间早晚罢了。”
申时行以手扶额,捏着眉心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事情既然阻止不了,礼部也是我等绝不能轻易放弃之地,那么要想化被动为主动,就只有两条路可走。”
徐学谟忙问:“哪两条路?”
申时行道:“第一条便是撇清干系,想方设法让各地宗藩知道此事并非礼部主导,实在是高求真搞出来的名堂,礼部无非碍于朝廷决议,不得不为之罢了。只要把这一点向各地宗藩暗示清楚,想必他们即便心生怨望,这怨望也该是冲高求真去,而不是冲你子言兄而来。”
道理好像是这个道理,但徐学谟知道这是不够的,于是沉声问道:“可朝廷决议只要一出来,这执行者仍然只能是礼部。到时候,即便宗藩们知道背后黑手是谁,可面对礼部只怕也不会有好脸色吧?”
这是个简单的道理,其实很好懂。就好像后世的城管,可谓是骂名震天,可是他们本身的职业压力是哪里来的呢?还不是地方政府要求他们要把市容市貌整顿成什么样子,他们才会去搞?
甚至于执法手段粗暴什么的,真要算起来,也是因为一开始的时候各地在此问题上没有严格的规矩,后来被喷多了,规矩逐渐严格,这些现象也显然是在逐步好转。可是城管的招牌依旧坏了,依旧是许多人抨击的主要目标。
干这种事,倒霉的虽然未见得只有执行者,但执行者总是免不得要遭恨、要被喷的。眼下礼部的情况就类似于此,虽然这事是高务实提出的,然后百官群情激奋之下“逼得”皇帝只能答应,但归根结底要礼部去办。
结果很可能就是高务实说完便不管了,而皇帝更是“被迫”,至于群臣嘛……法不责众,最终倒霉的就只剩下礼部了。
这可真是天降奇锅!
徐学谟想到将来可能要面对的糟糕局面,明明刚才还在担心高务实是不是在打他这顶大宗伯帽子的主意,现在却恨不得赶紧撂挑子不干了才好。
这可真是心学派的一贯风格,有好事我一定要凑个热闹,有坏事那我可是三不沾的——尤其是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
心学嘛,之前就说过,它是道德实学的范畴,而道德最直接挂钩的就是名声。
事情办砸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名声不能坏啊!如今徐学谟眼见得自己的名声已经到了悬崖边上,自然紧张得不行。
他有些病急乱投医地道:“能不能想法子换个其他人上来?现在左侍郎是宋之韩……”
申时行心中大怒,强压着不满,语气也沉了下来,森然道:“子言兄是要请辞吗?”
那当然不是,徐学谟只是想换个衙门罢了。
不过申时行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他的心情,徐学谟一时不敢明言,只好尴尬道:“这个自然不是……呃,我是说王太仓眼下还未回朝,为大局计,恐怕还不是学谟言退之时。”
申时行忍不住轻哼一声,但语气总算还是缓和了不少,点头道:“子言兄能这样想就最好了,眼下时局艰难,真是需要我辈同声共气之时,岂能动辄言退,不肯立持?”
徐学谟想附和他笑一笑,但最终还是只挤出一脸难看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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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7章 有诏
整个京师纷纷扰扰不得消停,掀起这股旋风的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高务实高宫保却居然并不在兵部。位于兵部隔壁的几个衙门都有人过来,想向高宫保当面问个仔细,却全被告知高宫保去了京北大营,据说是视察防务,众人只好惋惜离去。
所谓高宫保去京北大营视察防务一说,其实半真半假,他的确在戚继光等人的陪同下视察了几个京北大营外围的棱堡,但二十四个棱堡只看了三个就没有继续了,反而留在其中一处临湖的棱堡与戚继光对弈闲谈。
高务实的棋艺完全配不上他六首状元的身份,即便客气点说,也不过平平常常罢了。好在戚继光的棋艺看起来也不太行,居然和高务实杀了个半斤八两。
两个臭棋篓子对弈三局,反倒是高务实三局两胜,勉强赢了。
可惜高务实棋艺虽然不佳,但眼光却从来不差,就在戚继光笑着认输之时,他忍不住摇头打趣道:“我这手臭棋艺怕是难为南塘公了,既不好随便赢,又不好随便输,下得很辛苦吧?”
戚继光见高务实并无愠色,这才哈哈一笑,拱手道:“以宫保之智,岂能棋艺不佳?依末将看,宫保不过是将心思放在了今日那件大事上,这才一心多用,差点平白送了些虚名与末将。”
高务实随意伸手,将棋子拨开,摇头道:“有人说棋艺乃天子之艺,有人说棋艺乃将帅之艺,我独不以为然。”
戚继光略微有些意外,问道:“哦?却不知宫保如何看待棋艺?”
“棋如人生。”高务实道:“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小胜靠术,大胜靠德。”
戚继光若有所思,但还没开口,高务实却又自顾自地道:“前些年,我请恩师东野先生来京,当时先生或以为我为可琢之玉,遂伴我来京。但后来没过多久,先生便曾批评于我……南塘公可知先生如何说我?”
戚继光诧异道:“以宫保天纵之才,末将实难想象还能如何批评,想必恩相必有别具一格之高论?”
不愧是戚继光,就是会说话,一边肯定高务实“天纵之才”,一边又说郭朴“必有别具一格之高论”,真是玲珑剔透,四面圆融。
高务实呵呵一笑,随即捏着一枚棋子轻叹一声,幽幽地道:“先生责我算计过甚。”
戚继光不由愕然,迟疑了一下,道:“这……也算批评?”
“自然是批评。”高务实道:“先生当时便是教在我‘小胜靠术,大胜靠德’的道理,只可惜当时我并未理解,怕是辜负了先生的苦心。”
戚继光摇头道:“恐非如此。依末将看,宫保无论学业、事功,均已是当世之首,倘若如此还不足以令恩相满意,那恩相的标准也未免太高了一些。”戚继光在高拱时代便已经投入实学派麾下,因此对郭朴也以“恩相”相称。
不过,高务实此时似乎有些出神,闭上眼睛,口中还在喃喃念道:“小胜靠术,大胜靠德……”
戚继光心中一动,不禁哑然失笑,暗道:恩相果然法眼如炬,从高宫保这模样来看,他仍然还是“算计过甚”嘛!甚至看起来他现在恐怕要把这“德”都给算计进去了。
就好像方才对弈,他知道我必不敢赢他,所以随心所欲的落子,根本不加思索,反而累得我“既不好随便赢,又不好随便输”,只能苦苦思索如何才能输得更“真”一些。
戚继光的这个想法,可能把“德”和“势”有些混淆,不过也没准在他看来,高务实身为上官,本身就代表了“德”,至少他自己身为其麾下将帅,若不尊重上官肯定是失德的。高务实知道这一点,因此肯定戚继光不敢赢他。
这便是将“德”也算计进去了。
只是,戚继光不敢肯定高务实现在思考的是什么,惟独能揣测一二的,就是肯定和今日之局势有关。
术与德?
高宫保到底想算计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戚继光才忽然听见高务实道:“理之所在,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世无孔子,谁能定是非之真?”
戚继光倒也读书,甚至还有《止止堂集》问世,但在高务实面前,让他谈兵则可,让他论道却实在有些不够自信,闻言只好道:“末将愚钝,惟知先恩相高文正公曾言:‘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今宫保欲开藩禁,末将以为正当其时。此即理也,何必管他人所是所非?”
戚继光这话倒让高务实有些意外,他都不知道戚继光居然也读高拱的著作,竟然知道高拱说过这话。
不过,这句话倒也是高务实自己非常认可的,尤其是他觉得高拱能说出这句话来,实在是表现出了一个真改革家的胸怀。
其实戚继光刚才只引用了这句话的一半,高拱的原话是:事以位移,则易事以当位;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注:此句出自高拱《程士集》卷4《孔子言权》)
事实上,也正是高拱这句话,确立了“隆万大改革”变法的理论基础。
这句话如果用最最简单的理解和概括,会是什么?
其实就四个字:与时俱进!
社会现实是会变化的,现实变化了,那么与之相适应的事也好、法也罢,都应该随之变化,否则如何适应?
不适应,就会坏事,直到亡国灭种!
虽然戚继光没有细论,但这句话似乎给了高务实一颗定心丸,他的目光坚定起来,缓慢而用力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南塘公所言甚是。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如今藩禁已成我朝之痼疾,我若不改,所求者何人?虽千万人,吾往矣。”
戚继光微微躬身:“如蒙不弃,末将愿从宫保往之。”
高务实哈哈一笑,转身用力拍了拍戚继光的肩膀,道:“有南塘公在侧,天下何处吾不能往?”
戚继光略微迟疑,问道:“宫保此言……莫非宫保担心有宗藩称乱?”
高务实摇了摇头,摆手道:“宗藩多半无人敢乱,但保不齐有人故意引变,继而怂恿皇上‘诛晁错’。”
戚继光脸色一变:“何至于此?若这般胡为,便不怕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么?”
“南塘公,你莫以为我说的是朝中诸公竟敢如此。”高务实摇头道:“我所言者不在外朝,而在内廷之中。”
“内廷?”戚继光有些意外,暗道:内廷黄孟宇、陈矩二公,岂不都是你高宫保的臂助?
“当道诸公虽执掌权柄,却也不能视内廷如无物。今黄、陈二公与我等齐心,势必便有欲取而代之者也,于是内外相合,总有一日要再次联手……”
高务实微微眯起眼来:“此次我欲掀起开藩禁之风潮,明面上自然文武相合,俱是其言,但恐怕这暗地里总免不了有人要打鬼主意。我思来想去,最有可能既不顾天下安危,也不惧后世名声的,便是那内廷中的野心之辈。”
戚继光狐疑道:“可若光有内廷中人居心叵测,此事怕也难成气候。”
“然也。”高务实点了点头,却又冷笑道:“不过,若是外廷也有人为形势所迫,到时候却未必不会被内廷野心之辈所利用,做出些人神共愤的事来。”
这番话没有一个确指,戚继光听得云山雾罩,总也想不通高务实所指的都是哪些人,不免有些头疼。但高务实既然不明说,想必也有他的理由,戚继光却也不便多问,只好道:“想必宫保已有应对之策?”
高务实叹了口气:“小胜靠术,大胜靠德。此事非我一个戎政侍郎所该深涉,这‘术’是不好乱用的,只好靠德了。”
戚继光越发听不明白,苦笑道:“只要宫保胸有成竹便好,末将也没旁的本事,只能好好替宫保练兵,一旦朝廷有事,禁卫军总可托付。”
高务实含笑颔首:“那便够了,我将来能否过关,说不定也应在禁卫军的表现上。”
戚继光心中一惊,但面色还算沉稳,只是有些忧虑,道:“禁卫军本为击灭图们所练,真不希望用于神州之内。”
高务实淡淡地道:“或内,或外,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更法以趋时’,倒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戚继光听了,便不再多说,只是心里更加担心了一些。
高务实也不再多言,看了看天色,道:“该是回去点卯下值之时了,却不知这次要跳出来的是谁?”
说着,他便转身离去。戚继光送了一程,望着他的绿尼大轿渐渐远去,目光有些忧虑。
身边一员体态敦实的将领见了,忍不住问道:“高宫保今日说话怎么这么云山雾罩,朝廷要削藩?”
戚继光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削藩?还有什么藩值得一削的?”
那将领莫名其妙地道:“既然不削藩,何来‘诛晁错’一说?”
戚继光叹道:“高宫保的意思是,朝廷本不是要搞什么削藩,但保不齐有人会故意把开藩禁说得如同削藩一般,然后暗中策划,弄出一些事来,借此陷高宫保于危地。”
那将领恍然大悟,想了想,又道:“这倒也不得不防,有些宗藩看起来实在不大聪明,弄不好真被人糊弄了也说不定。”
戚继光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此非我等可以与闻,想必高宫保既然有所准备,那些人总难在他手上讨了好去,我等还是安心练兵,等待朝廷军令便是。”
那将领倒是个心大的,一听这话,连连点头:“司令说得对,咱们还是练兵等开战才是正理,管他打谁呢——打谁不是军功?”
现在禁卫军中喜欢称戚继光的新职务“司令”,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个职务只有禁卫军使用,实在是蝎子粑粑独一份,听起来格外与众不同,也就显得禁卫军格外与众不同。
戚继光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转身离去。
而高务实到了兵部,果然还是没逃过“采访”,不少人特意在兵部门口等他。见他一来,都围了上来,一边称赞高宫保天下文胆,一边拐弯抹角问这件事究竟要如何操办。
但高务实只是得心应手地和他们闲扯,并不肯说太多,只是推说奏疏才上,皇上也只是和内阁商议了一番,并未正式下诏表示该如何处置,因此不便细谈。
众人又试探了一番,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好纷纷告辞。
高务实或许是在和戚继光一番交谈中因为高拱那句话而下定了决心,现在反而很淡然,也不多打听什么消息,自顾自回了他在昭回靖恭坊的状元第休息,甚至还抽空写了一封信给远在暹罗的黄芷汀,一边关心她的身体情况,一边将自己这边的状况大致说明了一番,惟独没有问暹罗的事。
这倒是高务实的风格,既然说了让她处理,那么只要她不主动开口,高务实就不多问。
到了第二天,高务实刚到兵部自己的值房没多久,便有下属进来报告,说是吴阁老来了。
吴兑和高务实关系与众不同,这边通传的人才刚刚告诉高务实,他竟然便跟着进来了,一见高务实便道:“求真,皇上一大早新下的诏书你看过没有?”
高务实苦笑道:“师兄说笑了,我才刚到兵部,连口茶都还没来得及喝,哪里看得到什么诏书?师兄在内阁,这诏书自然看得早,可兵部哪有那么快的?”
吴兑“哦”了一声,也没介意,只是摆手让其他人先出去,然后在高务实的招呼下坐了下来,喘了口气,道:“当初你选的那位驸马爷升官了。”
高务实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问道:“驸马爷?哪位?”
驸马爷?哪位驸马爷啊,他升官不升官关我什么事?
吴兑却嘿嘿一笑,眨巴了一下眼睛,道:“求真,你不会是还没睡醒吧?你难道还选过几位驸马爷不成?还不就是那位侯拱辰侯都尉。”
哦,侯拱辰啊……
高务实恍然道:“原来是他,他升什么官了?”
吴兑再次眨了眨眼,凑近了一些,神神秘秘地道:“宗人府左宗正,掌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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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又是一个埋了好几年的线索被启用了……嗯,原则上我之前的确没有胡乱给谁剧情,给了就说明是有后续安排的——除非后来我忘了。
第048章 多事之秋
宗人府眼下并没有宗人令在任,左宗正实际上就是宗人府的第一人,掌府事倒也理所当然。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侯拱辰在此时此刻突然出任左宗正并掌府事,要说与昨天高务实的上疏没有关系,恐怕三岁小孩都不会信。
不过,这个决定其实是朱翊钧自己做出的,高务实并没有在他面前进言举荐。只是这话说出去有没有人信,那就不好说了。
毕竟满朝上下都知道,侯拱辰这位驸马爷是当初高务实奉密旨帮寿阳公主挑的,为此他甚至还将侯拱辰接到自家府上住了一段时间。
如果选驸马和考科举能够类比的话,高务实就相当于侯拱辰的座师兼房师,或许还要算荐官。
因此以大明朝的传统而言,就可以简单的表述为侯拱辰是高务实的人。
当然这话不会有人明说,因为侯拱辰现在只能算做是天家的人。而且另一方面也挺有意思,那就是侯拱辰现在官比高务实更“大”。
按照太祖朱元璋的设置,宗人府位列天下各衙之首,更是文职第一,所以宗人府五位堂上官的品衔尤其尊贵——通通正一品。
侯拱辰现在成了左宗正,那是堂堂正正的一品大员,比高务实这个三品侍郎看起来岂不是厉害多了,怎么能算是高务实的人呢!
只不过大明朝的官员很多时候不能单以品衔论高低,正如同强势的七品巡按能让二品布政使规规矩矩自称下官一样,这宗人府堂上官的品衔虽高,但若是论实权,那就呵呵了。
除了太祖时期的第一任宗人令秦王朱樉之外,后续的宗人府堂上官实权都不太行,因为它负责的实际事务,大部分被慢慢转移到了礼部。
这里头当然有很多原因,不过最主要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永乐之后,宗藩没了实权,既然如此,那你这宗人府还要实权干嘛?
宗藩地位的下降,导致宗人府地位当然而然地跟着下降。
因此宗人府的主要任务几乎就剩下那么几样,比如掌管皇帝九族宗族名册并撰写帝王谱系,记录宗室成员子女的嫡庶、名称封号、嗣职袭位、生卒年间、婚嫁、丧葬谥号等事——注意宗人府只是记录,决定权在皇帝手里,而实际上这些工作都先由礼部议定,然后报禀皇帝,宗人府不过是个文书罢了。
所以宗人府实权如何?嗯,大概就类似于党史办吧。
所以侯拱辰出任左宗正对于高务实来说,本身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他的突然上任对于外界而言却一定是个信号。
皇上对高务实的上疏意见动心了。
这是最基本的政治觉悟,因为皇帝如果真的只是非常慎重的在考虑,那他现在就应该镇之以静,顶多让宗人府派人联络各地宗藩,明察暗访了解宗藩、宗室们对于开藩禁一事的态度,是支持,是反对,亦或者犹豫不决?唯有先搞明白这些,才好做出宸断。
然而皇帝并不是如此,而是二话不说先把一个和高务实关系非常密切的驸马都尉侯拱辰推了出来,直接任命为左宗正。
这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皇上认为侯拱辰是外戚之中最了解高务实的人,而且与高务实非常亲密,将来推行高务实《请开藩禁疏》中的建议时,他甚至可以直接去向高务实求教。
至于为何是外戚,这个倒简单:永乐之后掌宗人府事的几乎全是外戚,已经形成惯例了——外戚既是皇帝的亲戚,又不是真正的血亲,其管理宗室在理论上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
高务实想了想,点头道:“看来侯都尉——哦,侯宗正将来有的忙了。”
吴兑仔细看了看他,忽然问道:“求真,你和我交个底,这件事皇上究竟有多大的决心要办下来?”
高务实稍稍沉吟,答道:“只要皇上想一战定残元,此事就非办不可。”
吴兑面色了然,点了点头,但马上又皱起眉头,沉吟道:“听你这话的意思,要拿下图们,至少一两年之内还不可能?”
果然是当过大司马的人,一下子就察觉出了高务实这话中的异常。
因为开藩禁这件事本身是为了给朝廷减轻负担,但是这样的事并不可能一两年就完成,甚至由于高务实的《请开藩禁疏》里给了不少优待政策,尤其是要给自谋生路的宗室发放初始资金,所以一旦愿意自谋生路的宗室人数较多,那么朝廷的突然支出反而可能会加重。
这种情况之下,朝廷怎么可能有钱去打图们?
果然,高务实很平静地点头道:“是,以我的估算,三年之内,朝廷都没有可能凑出这笔饷银和赏钱——除非皇上愿意找京华借款。”
吴兑听了,不由得眉头大皱。
三年啊,这是不是太久了点?你这禁卫军也练了,各方面的人员安排也差不多到位了,结果事到临头,一句朝廷没钱,仗就打不起来了?
可要说反对,吴兑也反对不了,因为高务实的这个做法本身也是远近都照顾了——不开藩禁朝廷也存不了银子,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同样没个准,而开了藩禁之后,至少可以有个比较准确的预估。
更何况开了藩禁之后,朝廷的负担一下子轻了许多,将来如果还有其他的意外,也就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左支右绌,做什么都捉襟见肘,最后什么事都畏首畏尾办不利索了。
所以此时开藩禁正是时候,不仅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也避免了后续更多的麻烦。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这发动大战的时间肯定得耽搁。
“为什么非要三年不可?”吴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高务实道:“头一年做试点,次年大办,第三年扫尾——我是指一切顺利的话。”
好嘛,那就是说万一不顺利,三年可能还打不住。
吴兑有些忧虑地道:“能确保一切顺利吗?礼部徐学谟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是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
高务实微微眯起眼:“那就看他如何理解圣意了。”
吴兑心中一动,有些意外地问:“你要对礼部动手?”
“动手?我动什么手?”高务实轻轻挑眉:“礼部若是不能好好执行圣意,耽误了开藩禁的要务,继而影响到西怀东制的最后一战……我看不必我动什么手,自然有人会急着将礼部好好整肃一番,以免误了国策。”
吴兑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道:“要说这趁势、用势之道,我看天下无人能出你高求真之右了。”
高务实笑着谦逊了几句,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师兄今日前来,就只是为了这件事?”
吴兑一拍额头,道:“你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辽东起了争执,你这边得到消息了没有?”
高务实皱眉道:“什么消息?”
“那就是没有了。”吴兑想了想,点头道:“也对,这件事是走的辽抚路线,直接递进了内阁,可能还没送来兵部。”
李松?
高务实没说话,静静地等吴兑解释。
吴兑果然继续道:“那个叫努尔哈赤的家伙,已经彻底击败了尼堪外兰,尼堪外兰走投无路,去投了戚金。”
“戚金?”高务实有些意外,不过也没多想,点了点头,问道:“戚金怎么办的?”
吴兑道:“你之前让曹簠留着尼堪外兰,戚金自然是按照曹簠之前的命令办,所以他把尼堪外兰留下来了。不过也正是因此,努尔哈赤带兵在抚顺关外徘徊不去,辽东震动,戚金便亲自带兵去了抚顺关,并且给曹簠报告说努尔哈赤来多少他打多少。”
高务实听了这话不由莞尔,戚金这家伙倒是挺有气魄的,要是他知道努尔哈赤在原历史中的成就,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的胆气。
不过话说回来,戚金去做沈阳游击的时候,虽然官职只是一个游击将军,但他麾下带着三千戚家军,这可是天下第一劲旅。说他现在手底下比一般的总兵还强,那也不算很过分,所以他胆气壮点倒也不奇怪。
吴兑却没笑,反而严肃地道:“不过戚金不怕,曹簠不怕,却有人‘怕’了。李松在第一时间就派人要求曹簠,让他不得轻易激怒努尔哈赤。至于理由嘛,无非两条:一是辽东方面现在重心转回了辽西,要准备对图们的进攻;二是努尔哈赤与尼堪外兰之战本身是我大明所乐见,而如今努尔哈赤兵锋正盛,此时与他交锋并不合适。”
高务实微微挑眉:“谁说尼堪外兰与努尔哈赤交锋是我大明所乐见的了?”
吴兑一愣,迟疑道:“让他们内战,不是一贯策略吗?”
“那得看时机。”高务实摇头道:“我大明若是无事,自然可以稳坐钓鱼台,然后扶弱击强,使他们之间的力量能够维持在一个平衡上,以便我大明控制。但眼下我们马上可能就要有事要办,这种时候怎么还能让他们继续打下去?更何况眼下努尔哈赤优势已成,尼堪外兰败亡在即,若我大明再不出手相助,尼堪外兰要是死了,建州就是努尔哈赤一人说了算了。”
吴兑有些意外:“可努尔哈赤不是你扶植起来的吗?再说,他也还算听话啊。”
高务实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努尔哈赤又不是我儿子,我当时帮他,不过是因为要分叶赫的势。眼下清佳砮、杨吉砮已死,叶赫正遭到严重打击,此时努尔哈赤偏偏又彻底击败了尼堪外兰,若是再让他继续做大,没准就要变成第二个叶赫,而那时我大明恐怕又要分心去和图们决战,必然顾及不到努尔哈赤,万一到时候他继续扩张,那便如何是好?这可不是我大明需要的。”
吴兑这才明白过来,恍然道:“所以你让曹簠收留尼堪外兰,并不是念及他效劳有年,而是他还有利用价值?”
高务实点了点头,但还是补充道:“不过,这样做也是为了大明的脸面——尼堪外兰是彻底站在大明一边的,若是他就这样身死族灭,对大明的威信也是一大打击。我们的政策就是务必要让女真人明白:只要你是大明的忠臣,大明就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吴兑皱起眉头,沉吟了一下,道:“那现在的情况可就复杂了,李松命令禁止曹簠、戚金继续激怒努尔哈赤,要求他们放人,把尼堪外兰交给努尔哈赤处理。不过曹簠似乎不肯听,上疏辩解说这是按照你离任时的交待来办的,请朝廷详查并重新下令。”
高务实有些意外,暗道:曹簠这家伙倒是真把他当成我的嫡系了,竟敢直接拒绝巡抚的命令?
不过说实话,曹簠这个反应,他还是很高兴的,这至少说明自己当初没有白白把他从大牢里捞出来。
想到此处,高务实果断道:“此事要支持曹簠——当然,手法上可以稍稍讲究一些,比如先让周乐轩(蓟辽总督周咏)表态,然后再部覆支持他的意见。”
这个手法吴兑当然理解,高务实的意思是说不能出现“副总兵对抗巡抚”这种恶劣事件,必须把蓟辽总督周咏拉出来和李松打对台,把这件事的性质改变一下。
督、抚意见相左,而兵部支持蓟辽总督,这样的情况就很寻常了,不会被人拉出来批判。否则要是副总兵就可以理直气壮不把辽东巡抚放在眼里,而兵部居然还去支持这个副总兵,那兵部马上就要被天下文官给声讨了。
只要把周咏抬出来,之前曹簠的行为就会被理解为他是受到了周咏的暗中支持,这就不是性质问题,只是政见之争了。
吴兑迟疑了一下,问道:“让周乐轩说话倒是容易,他本来就是咱们的人,只是……那努尔哈赤不会真敢乱来吧?要是他真的发兵攻打抚顺关,这事可就不太好收场了。”
好不好收场先不说,至少要是真出了这样的事,李松手里可就抓着证据了——你们看,果然不出我预料吧,努尔哈赤果然被他们激怒了,这都是曹簠和戚金的错啊。
努尔哈赤会不会胆子这么大,高务实心里其实觉得是不会的,不过这事最好不要单靠心里感觉,他想了想,道:“努尔哈赤那边么……我亲自修书一封与他,命他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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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9章 努尔哈赤的命脉
高务实说修书一封给努尔哈赤,这倒不是因为他膨胀了,而是他的确自信有这样的威望可以压制住努尔哈赤。
至少在此时,他相信努尔哈赤不敢有激怒自己的勇气。
也许漠南之战离辽东还有些太远,可是辽南之战对于女真而言,那就是爆发在家门口的一场大战了。其战争过程,辽东周边的各部,无论女真还是蒙古,现在都很清楚。
高务实在此战中不仅运筹帷幄,而且展示出了女真人无可企及的力量。他手下不仅悍将云集,而且除了可以动用大明朝廷的力量之外,还有一支随时可以化为战兵的家丁队伍,这支家丁队伍的人数还特别巨大。
怎样的数量可以叫特别巨大?反正努尔哈赤掰着指头算了算,他现在控制的人口都还不如京华在辽东所拥有各类雇工的两成,即便排除那些从事柞丝产业女工,建州左卫的人口也不到京华在辽东雇工的一半。
人口和雇工当然不是一回事,但京华在辽东的产业因为新建辽阳基地的缘故,现在有大量的矿工、铁匠等青壮为主的雇。按照京华的习惯,这样的基地一定会有护矿队、护厂队,努尔哈赤知道,这些人是可以随时化为战兵的,一定要算在京华的武装力量之中。
而努尔哈赤本身有多少兵力呢?
别看他刚刚击败了尼堪外兰,实际上他的兵力也就三千多人,还不到四千之众,这点人连京华辽阳钢铁厂都未必能拿下,何况其余。
要知道,高务实可不仅仅是京华的东家,他还是大明的兵部左侍郎,真把高务实惹毛了,说动朝廷先剿了他努尔哈赤也不奇怪。
更何况,因为人参贸易的原因,现在努尔哈赤根本就离不开高务实。
控制了辽河水道的高务实,现在已经事实上成为辽东商业的幕后天子,几乎任何大宗贸易,都难以避开京华的贸易网络。
在辽东的贸易市场上,人参、毛皮、蜂蜜、蘑菇、木耳、榛子、松子都深受关内欢迎的特产,而其中尤以人参最受欢迎且几乎不可替代。
众所周知,在古代中医宝典里,人参都被列为药中上品。历代医家认为它有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久服轻身延年、治男妇一切虚症等功效,因此人参的价格一直不菲。
而偏偏此时原本盛产人参的山西上党,因为人为采摘过度,当地的人参几乎灭绝,因此人参的主要产区已经转移到了女真聚集的辽东地区,这就让辽东抚顺的边市成为了全大明乃至全世界最大的人参贸易市场。
据京华这边自己的统计,女真对大明的人参年交易量均在数万斤以上,按此时的人参价格,依照人参品相的不同,大约每斤在三两到五两白银上下(注:此为《本草纲目》中记载,即约莫在万历初年的价格,而明末前夕的人参价格已经暴涨至15-20两),所以每年交易额就高达十几万两甚至二十多万两,这对于穷得叮当响的女真人来说,其中的利润如何可想而知。
可以说,人参贸易不仅是女真人生活的重要经济来源,更是努尔哈赤实力扩大的重要经济支柱。换句话说,此时的高务实只要扼死人参贸易,努尔哈赤的实力就要大跌,甚至出现内部纷乱,那也是没准的。
这种时候,努尔哈赤岂敢挑衅高务实的权威?
因此高务实在送走吴兑之后就直接在兵部写了信,派人走京华自家的渠道送去辽东,直接交到努尔哈赤手里了。他相信以努尔哈赤在原历史中表现出来的水平,不会看不出这其中的关键,不会做傻事。
你不是要韬光养晦积累实力么?可以,那你就继续老老实实呆着,现在这几年别跳出来给我惹事。至于几年后,到底是你养出的力气更大,还是我搞定了辽东最大的威胁图们汗后回头来找你算账,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高务实本人对于人参的药性其实是持一定怀疑态度的,因为他记得后世的现代医学分析人参的成分后得出的结论是“与胡萝卜根差不多”,而且人参的逐渐神话过程他也很清楚。
中国最早有关人参药用价值的记录,见于成书秦汉时期的《神农本草经》。到了东汉末年,张仲景在《伤寒论》中,说人参“主治心下痞坚,旁治不食呕吐等”。后来南朝《名医别录》、唐朝《药性本草》、宋朝《诸家本草》、元朝《用药法象》等历代医书,对人参的药用功能都有提及,但都谈不上神妙无比。
可是到了明朝,人参就忽然变得厉害起来了,成了“人参治男妇一切虚症”,包括“发热自汗、眩晕头痛”,及“痎疾、滑泻久病”等。人参遂从普通中药材种脱颖而出,荣登“神药”地位。
方才曾说,明代以前中国人吃的人参,主要产于上党地区(今山西长治),被称为“上党参”;其次就是辽东地区的辽东参,又称辽参。
早年间,人参只被视为一种普通食材、药材。比如苏轼在给朋友王定国的信中就说,“必欲寄信,只多寄好干枣、人参为望。如无的便,亦不须差人,岂可以口腹万里劳人哉。”在给章质夫的信中又说,“万一有南来便人,为致人参、干枣数斤,朝夕所须也。”
从这里可以看出,对苏轼而言,人参就和干枣一样,只是一种满足口腹之欲的食品,而非包治百病的神药。且他动辄托人顺路带上“数斤”,也说明这种食品在当时并不名贵。
当然在明代之前,也有少数人参品种被认为很名贵。比如,上党参中有一种“紫团参”,据说仅生长在上党地区的紫团山上。《梦溪笔谈》里就有记载,说王安石患有哮喘,需用紫团参医治而不可得。有朋友送来几两,王安石坚辞不受,说:“平生无紫团参,亦活到今日”。
不过,从苏轼为满足“口腹”之欲,“朝夕”食用人参来看,至少普通上党参在北宋仍属普通之物,只有其中个别特产参品别高看一筹。但这也没什么奇怪,就好比普通的茶叶才值几个钱,但你要说名茶,那价格又要翻上多少倍?
人参的价格也很能说明问题。直到嘉靖年间,人参仍是一种价格低廉的商品,一斤人参只要白银一钱五分。而到了万历年间,参价上涨至约3两白银每斤——原因前文说了。而至崇祯时,参价已高达到十六两白银每斤。
而人参地位大变,直接成为神药,其实还是发生在鞑清代明之后,其主要原因大概有四条。
其一便是人参被视为清朝王气的具现。本来人参的命名,就有着很强的神秘性。比如,隋唐志怪传奇小说《广古今五行记》中有一个故事:“隋文帝时,上党有人宅后每夜闻人呼声,求之不得。去宅一里许,见人参枝叶异常,掘之入地五尺,得人参,一如人体,四肢毕备,呼声遂绝”。
这种说法一直流传下来,甚至影响了李时珍,《本草纲目》中也将这种志怪玄谈视作人参药效的由来写了进去:“参渐长成者,根如人形,有神,故谓之人参、神草”。
具体到清朝,因为产参的东北乃是“龙兴之地”,充斥“王气”,人参很自然地被视为这种“王气”的具现。比如,乾隆年间的著名文人阮葵生就说:“自辽阳以东,山林中皆有之,盖地气所钟,岂偶然哉?”——这是明确将人参的生长与东北的地气联系在一起,至于他这个说法明显是捧鞑清臭脚的问题,那倒是不必多谈,总之这些说法加强了人参迷信,这是肯定的。
其二则是清廷垄断人参贸易,推动参价暴涨,加剧了民间的人参迷信。
上党参从市场退出后,大明只能从关外女真人手中大量进口辽东参作为替代品。女真和大明的人参贸易数额极大,是女真崛起的最重要财源。
比如在原历史上,从万历十一年七月到次年三月,八个月时间里,海西女真人在边境和大明交易二十六次,售出人参1733.75斤。万历十一年至万历十二年,仅大明朝廷为购买人参就付出了白银三万两。
以上这两次交易还只是官方收购,不算数量更大的民间贸易。所以为减轻国库压力,降低人参价格,原历史上的大明朝廷就曾一度关闭边市,导致建州女真积压的十多万斤人参全部烂掉。
这里头还有一些其他事,眼下暂时先不详说,总之在纠葛不断的人参贸易中,女真渐渐集聚起了对抗明朝的力量。
鞑清入关后,其皇室继续将人参贸易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清初,皇室在东北设有专门的采参组织“打牲乌拉总管衙门”,八旗王公也被允许派人到指定的山上采参。私人采参被严厉禁止,甚至有“采参处如遇汉人,一概缉捕”的诏令。
乾隆年间,为加大对人参贸易的控制,又成立了“官参局”。规定凡进山采参的民众,必须持有官府发放的凭证。官参局收上来的人参,部分上品供宫中使用,部分交给内务府售卖或处置,剩余的才卖给参商。
清朝的人参管理制度极为复杂,但归根结底,其制度保证了东北人参贸易的利润,大部分落入皇帝私囊——最多时,数额达到每年100万两白银。
朝廷垄断人参贸易,其结果就是参价的暴涨。比如,在江南地区,内务府指定“江南三织造”(江宁织造、杭州织造、苏州织造)、粤海关等为人参特许经销商。这些官办经销商不遗余力哄抬人参价格,于是到了乾隆中期,人参价格已达六百至八百两白银每斤;嘉庆年间,更突破至两千两白银每斤。
参价的暴涨,是与人参的神化相辅相成的。生活在乾隆时期的医生徐灵胎,曾经写过一篇《人参论》,提到时人存在着一种“因人参价格高而迷信其疗效”的心理:“夫医者之所以遇疾即用,而病家服之死而无悔者,何也?盖愚人之心,皆以价贵为良药,价贱为劣药。”
这段话的大意很简单:患者觉得参价既然这么高,那人参自然是最好的药。医者也乐于利用患者这种心理,动辄给他们开人参吃——患者吃了人参后,病情好转当然是人参的神妙,若病情仍不见好转,也不会埋怨医生。因为在他们看来,人参治不好的病,那肯定就是真治不好了。
嗯……后世某些所谓气功大师,对这种思维的利用也是很到位的。
其三则是鞑清皇室大量服用人参,对民间起到了示范效应。大量上品人参被清宫留用,是因为皇室对人参的消耗量很大。
据清宫档案《人参上用底簿》,乾隆帝生命最后两年,“共进人参三百五十九次,四等人参三十七两九钱”。他还写过一首《咏人参》诗,说人参“五叶三丫云吉拥,**朱实露甘溥。地灵物产资阴骘,功著医经注大端”。乾隆朝的妃嫔、公主也服用人参。乃至慈禧也常吃人参,其从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到次年九月,300多天的时间里,“共用噙化人参二斤一两一钱。”
清朝皇帝还时常用人参赏赐大臣。如大学士嵇曾筠请求回乡养病,乾隆帝下令赏赐人参十斤;大学士傅恒在金川领兵作战,水土不服,乾隆帝赏赐人参三斤。清朝的藩属,如暹罗国王、安南国王等,也都收到过人参这种特别赏赐。
有了皇室带头示范,民间对人参“神效”的迷信一发不可收拾,有了“非参不治,服必完全”的执念。
最后一条则是江南的“温补”文化,迎合了人参迷信的盛行。大概也是从乾隆时期开始,江南发展起一种古怪的补药文化。如当时的医生徐大椿说:“今则以古圣之法为卑鄙不足道,又不能指出病名,惟以阳虚阴虚、肝气肾弱等套语概之,专用温补,以致外邪入里,驯至不救。”
徐大椿的批评非常到位——当然,他所说的“外邪入里”云云,高务实觉得也比较玄乎,只能理解为病毒感染什么的。总之当时很多江南医生都喜欢开补药,而各种补药之中,最受欢迎的,又数人参。
医界的这种风气,其实也是在迎合时人的人参迷信。既然“都门诸贵人喜服人参,虽极清苦亦竭力购参以服之”——无论贫富,都相信通过人参温补能治好痼疾,那么作为医生,最安全、最赚钱的办法,无疑也就是开药时多开人参。
鞑清对人参的神化影响至高务实穿越前,当时仍有很多中国人相信人参是一种包治百病的补药。但科学检测早已证实,被认为药效最强的参根,主要成分与胡萝卜相似;参根中的其他成分,在提取后也仅表现出很低的药性。
唯一让高务实不敢完全否定人参的原因,不在于人参本身,而在于中医用药与西医有很根本的差别。
西医用药通常很直接,我这个药是治什么病的,你就用于什么病,它的药效是很明确的,指向性很强。但中医则不同,中医讲究君臣佐使,同样的几味药,哪怕只是搭配的分量不同,有时候药效也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至可能不是针对同一种病的,这就复杂了。
高务实不通医学,虽然他很相信现代医学,但中医几千年来治愈的患者也数不尽数,他可不敢认为中医无用,所以眼下对于大明进口人参一事,他也不敢仗着商场地位直接给断掉。
不过,断虽然不断轻易断,可拿来威胁努尔哈赤却是完全可以的。
按照高务实在信中的说法,断绝人参贸易,大明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对于你建州左卫而言,却有生死存亡之虞。如果你再不退兵,今年的边市就将不会再有大明商人去抚顺关收参。
至于我是不是能做到……你若想证实,那就不妨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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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问一下,其他小说中可有说到努尔哈赤崛起的命脉其实是人参贸易的吗?
再PS:本章说明人参神话用了些篇幅,所以这章送了800字。
第050章 担当
把给努尔哈赤的信派人送到白玉楼留档并往辽东送去之后,高务实也没落下空闲,先应付了好几批派人来探听消息人官员,午餐后小憩片刻,下午便又去了五军都督府与朱应桢等人议事。
朝廷官员的日常往往就是这样,一大堆的事情里头挑重要的几项来主抓。高务实眼下的情况比一般官员当然要复杂一点,不过归根结底他的本职是戎政侍郎,所以禁卫军和生产建设兵团这两块算是他最基本的工作任务,属于“万万不容有失”的项目。
今天来五军都督府本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是五军都督府方面提出的请求,据说是“倘高宫保不至,五府束手无策矣”的麻烦事。
行吧,好领导就是要能帮下属解决他们自身解决不了的大麻烦的,高务实有这个觉悟。
彰武伯杨炳这位贵为总督京营戎政的伯爷很没有架子,亲自在中军都督府大门口将协理京营戎政高务实迎了进去,高务实笑呵呵地客气了两句,也就施施然一副主人模样进了中府大门。
不熟悉大明特殊体制的人怕是很难理解为何二把手比一把手还硬气,到底谁才是总督,谁才是协理。
杨炳显然没有这样的疑惑,他完全清楚自己的地位——就是个吉祥物罢了,真正管事哪里轮得到他?别说高务实这个“协理”的实权至少比他大十倍,就算五府的其他几位都督,如徐文璧、朱应桢、张元功等人,无论哪个站出来说话都比他好使得多。
要问为什么?
嚯,人家是国公爷啊,另外还有两位也是侯爷,自然都比他一个伯爷说话好使啊!这就是个祖宗成就决定子孙地位的时代,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真要是接受不了,你去考科举啊!你要是有本事和高务实一样蟾宫折桂独占鳌头,那你倒是也可以改变改变,只是这路子适不适合勋贵那就两说了,反正没听说哪家勋贵家里出了进士老爷甚至状元文曲星的。
杨炳把高务实迎到白虎堂外,朱应桢、张元功几人已经迎在了门口,见高务实进来,都笑呵呵过来行礼。
不过这时候高务实就不能让他们先行礼了,国公毕竟是外姓勋贵的顶端,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所以高务实抢先抬手一揖:“二位公爷、诸位侯爷、伯爷,务实有事来迟,万乞海涵。”
今日定国公徐文璧不在,朱应桢地位最高,因此连忙代表众人应道:“诶,宫保哪里话,原是我等有事劳烦宫保,要说‘万乞海涵’也该是我等来说。再说,宫保近日肯定诸事繁忙,能够抽空前来,我等已是感激不尽了。”
咦?朱应桢今天说话的风格有点不太对劲啊。他平时可是一副和自己亲密无间的模样,说话行事也自然得很,怎么今天这样客气?
高务实心中一动,不过想想之前他们说有大麻烦事,也就释然了,总之先听他们说说是什么麻烦再看。
“国公爷客气了……”高务实话锋一转:“不过这几日的确有些忙,咱们也都不是外人,就不要多费闲工夫客套,进去说正事吧。”
朱应桢等人互相看了一眼,连忙把高务实请进了白虎节堂。
到了这里头,高务实就不能“一副主人模样”了,朝廷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于是总督京营戎政的彰武伯杨炳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上首主位,高务实坐在他旁边一点的次席上,其他四位都督分列两旁而坐。
不过彰武伯却先对高务实解释了一句:“定国公近来身体欠佳,一直都在京郊的别院养病,是以今日不能前来,他托我向高宫保致歉……”
高务实点了点头:“定国公的情况我是知道的,前几天还派人送了几味药过去,此事无须多言,只愿国公爷早日康复。”
徐文璧的身体情况一直不太好,要说有什么大病倒也不是,就是他有些先天哮喘,而且每每换一个新环境就容易引发。
这个情况中医怎么说的高务实没太注意,不过按他前世的思维来理解,大概就是此人呼吸道比较容易过敏,而一过敏又引发哮喘,导致什么呼吸困难之类的毛病。这种情况只要将养得好,致死是不至于的,不过就是要尽量避免到处乱跑,最好呆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隔绝过敏源。
估计太医院的太医和他家延请的名医应该都和他说过这些注意事项,所以近来他很少到处走动,不是极其重要的事情他都会不亲自出面,实在不行就派代表。比如今天也有他的代表到场,就是高务实很熟悉的徐希臯——他是徐文璧的长孙。不过因为他既没有袭爵,也没有正式职务,因此只能敬陪末席。
闲话说完,高务实环顾众勋贵一眼,问道:“行了,有什么麻烦,说来听听吧。”
嗯,谈事直入正题,这很高务实。
不过在座诸位和高务实都是老熟人了,这个风格他们很熟悉,因此倒也不觉得别扭。
几个人对视一眼,还是由朱应桢作为代表开口:“是这样,生产建设兵团本来已经渐渐上了路,但眼下有个麻烦事……求真,你知道皇上的寿宫位置已经定下来了吧?”
“知道,怎么了?”高务实有些不明所以。
皇帝提早修寿宫是正常事,尤其朱翊钧经历过他父皇穆宗驾崩之后居然一时没地方下葬的窘况,所以他的寿宫修得很早,好像是二十岁那年就开始计划了。现在拖了这么久才要开工,已经是因为连续大战的原因。现在好容易暂时不打仗了,这事立刻就被朝臣们提上了日程——朝臣也觉得像穆宗那样的情况不太好,当臣子的脸上也挂不住。
而且说起来,当时穆宗还多亏了他父皇嘉靖帝曾经给自己父亲兴献帝在天寿山修过一处寿宫,而最终又没有把兴献帝的墓从湖北迁过来,因此这寿宫一直空着。后来穆宗驾崩,朝廷没人敢乱出主意,新修一座寿宫在时间上又来不及,最后还是高拱一锤定音——就拿这座寿宫用了。
于是,孙儿就住进了原本爸爸给爷爷准备的寿宫。
这……只怕也就高拱敢拍这个板,毕竟在大明这个极讲祖制的朝廷里,可没几个重臣敢说要“更法以趋时”。
朱应桢干咳一声,略微有些支支吾吾地道:“这个,按理说,皇上修寿宫这样的事,京营出些力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求真你曾经在生产建设兵团在建立之时说过,今后不能总让朝廷白白使唤这些人,该发的银子总是要发的,要不然这生产建设兵团和过去的京营有什么两样……”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朱应桢这么一提,高务实就猜到是什么事了。肯定是皇帝修寿宫需要用人,而工部方面就直接按照过去的“传统”下了调令过来,征调京营的匠人去修寿宫。
有人或许要问:工部又不是兵部,它凭什么调京营的人做事?
这个情况如要展开来说,那是比较复杂的,但可以简单一点说。大概就是此前的京营因为反正也没什么地位,经常性被朝廷调去干工程,各种各样的杂活都有,高端的如修帝陵,低端的如掏粪坑,重要的如修城墙,次要的如铺马路,反正京营啥玩意都干过。
但干过不代表什么,关键是有两点很惨。
一开始要调动他们,工部首先需要请示皇帝,然后由皇帝下令给兵部,兵部出具调令,五军都督府才会调兵做事。后来可能是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比如疏通京城的下水道这种也要请示皇帝,皇帝当然也觉得烦,于是慢慢的这些流程就被简化了,直接由工部下令就行,而且逐渐形成了默认规则。
第二点则是,工部让京营去干工程,大多数情况下是不开工钱的。因为按照大家的理解,你京营本来就有军饷,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去做工程本身也是朝廷给你的任务,你凭什么还要另外拿一笔银子?
这就让京营很倒霉了,因为朝廷虽然给京营发饷银,这是没错,但那个饷银里大部分不是属于“薪酬”这个性质,理论上都是以换装、养护军械、维护军营设施等为主。至于真正薪酬性质的军饷嘛,其实很少很少,原因是京营本来就有大量的土地在册,这些土地就是按照朱元璋当年的构想,用于养兵的。
至于这些土地现在到底是在养兵还是养勋贵,乃至于养那一大批世袭军官,不好意思,朝廷可不问这个……
于是每每京营被调去开大工,倒霉的都是底下的人。他们不仅多半时候拿不到工钱,甚至还要自带干粮去做工,只有偶尔工程量实在过于繁重,亦或者交付工程的时间非常紧张需要轮班倒的时候,朝廷才会“酌情”给一点工钱作为补贴——这个酌情,如果有市面上正常工钱的一半,那京营的人就可以烧高香庆祝了。
但是这个局面在高务实新设了生产建设兵团之后就被打破了,因为按照高务实的规定,生产建设兵团不管做什么工,都必须考虑收益问题——最起码你不能亏本。
这一来就有些麻烦,虽说朱应桢等人其实并不在意工部调用生产建设兵团,因为他们其实早就习惯了,而且说实话,倒霉的又不是他们这些勋贵。
但现在不同了,生产建设兵团的性质不同于过去的京营,它现在是需要交账的!高务实规定生产建设兵团内部要执行一套类似于京华体系内的营收与支出管理流程,这个账目是要交给兵部过目和审批的——当然实际上就是交给他这个协理京营戎政过目和审批。
这样一来,工部直接调用生产建设兵团的人去修寿宫,最大的麻烦就卡在高务实这里,没有他的批准,朱应桢他们根本不敢放人,否则到时候账目对不上号,高务实是敢让他们自己贴钱的。
其他都好说,自己贴钱怎么能忍?于是朱应桢他们商议来商议去,最后还是只能把问题上报给高务实。
咱们实在搞不定了,还是你们兵部去和工部打官司吧。
本来朱应桢支支吾吾把这件事解释了一番之后,是有点担心高务实不肯直接插手的,因为文官的风格一贯如此:我只管交待任务,你们武臣搞不好,那是你们自己无能。
然而高务实的反应却大出勋贵们的意料之外,高务实不仅没有推脱,反而连连点头,夸赞道:“好!诸位能严格坚持生产建设兵团的制度规定,这很好,本部堂十分欣慰。”
虽然高务实一脸笑容,但因为他这次没有自称“我”,而是换成了“本部堂”,也就是表示现在开始以协理京营戎政的身份说正事了,所以众勋贵也都下意识坐直了身子,一副恭听训话的模样。
不过大伙儿心里还是没底:表扬虽然好,但这玩意不值钱,关键还是高务实肯不肯直接出手帮忙解决问题。
深知勋贵们是什么臭德性的高务实当然不会让他们失望,只是稍稍沉吟片刻,便微笑着道:“诸位或许以为此事只需要本部堂去和工部协商即可,不过这个想法大谬不然,此事的关键其实不在工部,也不在兵部。”
众勋贵都是一愣,张元功插嘴道:“那在哪儿?”然后自己又自问自答一般补了一句:“难道要找内阁?”
高务实摇了摇头:“内阁方面肯定是要呈报过去的,不过最关键的还是皇上那儿。”
众人一脸恍然大悟,听着高务实补充道:“原本调动京营的人去开大工就得有皇上批准,而且这次工部又是为了修寿宫而调动……只要皇上明白了生产建设兵团的难处,愿意支持生产建设兵团的改制,那么这件事就自然会有转圜,甚至从此改变过去的流程,确立一套新的办法。”
彰武伯杨炳本来不想说话,但被朱应桢和张元功眼神示意了一下,不得不站出来问敏感话题了,他干咳一声,尴尬地问道:“宫保此言,自是有理。不过此事……呃,毕竟是给皇上修寿宫,按理说也是咱们该当的……”
屁,你想的说的根本不是这个,你想问的也同样不是这个。
高务实直接打断道:“伯爷是不是想问:生产建设兵团为皇上修寿宫居然还要收银子才肯开工,皇上会不会因此震怒?”
“呃……”杨炳滞了一滞,尴尬地赔笑道:“这个,宫保果然……果然法眼如炬。”
高务实笑了笑,淡淡地道:“诸位可以放心,新制既然是本部堂所定,这说服皇上的责任,自然也该由本部堂来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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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 夜会
在五军都督府答应起来倒是痛快,但这件事要想能成功劝说朱翊钧答应,其实还是有些难度,即便是高务实也不得不仔细考虑考虑说辞。
这件事之所以难,有几个要点。
其一就是朝廷使用这批免费劳动力已经形成习惯,不管是工部还是朱翊钧本人,极有可能都难以理解为何使用这批“闲置劳力”居然还要出钱。难道你们不是朝廷养的兵?既然是,为什么不听朝廷调遣?
其二则在于工部是文官衙门,而京营除了高务实这个协理京营戎政之外,其余基本都是武臣,顶多也就五府里头有几个低级文书官罢了,地位上实在相差悬殊。
文臣衙门面对武臣衙门,心理上的习惯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工部方面估计是这样想的:我工部调用你们的人办事,那是瞧得起你们,你们应该觉得万分荣幸才对,为何如此不知好歹,居然还跟我谈钱?
当然这种心态的形成除了文武地位的巨大差异之外,此前京营实在没什么用处也是原因之一,工部方面估计也存在一种废物利用的心态。
既然都已经是废物利用了,那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就好比在大街上拾马粪,难道还要给马主人付钱吗?
其三则是朱翊钧可能也算不清这笔账。其实这笔账直接在纸面上看,朝廷一旦出钱,看起来就的确是亏了,但高务实知道这种看法实在太肤浅,国家层次的经济账怎么是这样算的?
京营或者说三大营这个朱元璋和朱棣两父子搞出来的玩意,原本就是作为朝廷的“中央军”存在的,而“中央军”有什么特点?
特点就是不管你这朝廷的财政糟糕到什么地步,都必须维持这支军队的稳定,因为一旦连这支军队都不稳定了,你这朝廷距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这一点参看崇祯末年就很清楚,朝廷真正能够顺利调动的部队都完蛋之后,甭管是吴三桂还是左良玉亦或者别的兵头,崇祯除了哄着捧着之外,就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了。
现在朝廷当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京营这里每年还是要投不少钱进来,武器装备的保养更迭是一方面,维持京营至少不会饿死人、冻死人则是另一方面。
但眼下高务实进行生产建设兵团改制之后,实际上朝廷在这一块已经解放了,因为从此之后的生产建设兵团不仅“自负盈亏”,而且还要养活供给真正作为中枢野战军存在的禁卫军。
在这个过程中,朝廷要负担的比例已经很低,大抵是常规用度全归生产建设兵团负责,而朝廷的拨款只负责装备更迭——比如添置新型的大炮、火枪等等。
当然,战时这支特殊情况例外,这个属于“战争经费”性质,还是得朝廷出钱的。
那么这样一来,既然京营都要自负盈亏了,它平时不管接工程还是自行生产,就都属于商业经营性质。这个时候你朝廷还要来白白使唤人家,怎么说得过去?
至于说亏不亏,一来是朝廷本身的常规负担已经减轻,户部无须再支出这笔开支,这笔钱当然就可以回头拨给工部开大工。二来生产建设兵团被高务实定义为商业性质之后,它本身也是要纳税的,而且还是一笔特殊税——高务实将之命名为“生产建设盈余贡”。
这笔“生产建设盈余贡”,是在经过高务实这个戎政侍郎核算之后,将生产建设兵团每年盈余的四分之一,作为一笔特殊“纳贡”缴纳给内帑。
为什么是内帑而不是户部呢?因为高务实觉得这笔钱只要跟户部挂钩,眼下实学派掌握户部的时候或许还能控制着不去过多干预,但将来万一户部不归实学派掌控了,按照文官集团的习惯,多半就会打鬼主意。比如直接插手,乃至于通过改动缴纳比例等手段来压榨生产建设兵团,那就完蛋了。
生产建设兵团实际上是禁卫军的财政基础,它要是被户部给吃垮了,那禁卫军也只能跟着完蛋,如此高务实在京营这块的改制也就夭折了。
所以这笔钱高务实宁可给内帑,也不能给户部,哪怕户部现在还是实学派掌权的,他也不敢开这个口子。
而且这样一来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朱翊钧哪怕就是冲着这笔钱看,也会更多的考虑维护生产建设兵团的利益,而不是任由他们被文官集团欺压而无动于衷。
不过从工部这次的举动来看,要么朱翊钧还根本不知情,要么就是他还没有适应这个思路,甚至更直接一点,他可能还不知道生产建设兵团到底能给他“纳贡”多少。
或许在朱翊钧想来,生产建设兵团能够按照高务实的计划养活他们自己和禁卫军就已经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至于纳贡什么的,他说不定根本就没指望过。
高务实把这其中的利益关系自己在脑子里再三剖析,直到理得清清楚楚之后,这才轻松下来。看了看时间,又要下值了。
今晚还是和前段时间一样,直接在昭回靖恭坊的状元第过夜,就不去白玉楼了。
不过意外的是,等他回到状元第,却发现居然已经有客上门了。
这位客人对高务实的这状元第极为熟悉,此刻正坐在观景凉亭之中欣赏夕阳下的什刹海风光。
看见高务实过来,身着一身大红纻丝麒麟袍的客人笑呵呵地迎了上来,拱手笑道:“求真兄,不速之客不请自来,想要蹭一顿晚饭,不知求真兄可肯施舍一二?”
高务实哈哈大笑,拱手回了一礼,半开玩笑地道:“堂堂左宗正上门,下官有失远迎,已是无礼之极,设宴赔罪也是应该的,谈何施舍?”
原来这位“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被任命为左宗正的驸马都尉侯拱辰。
侯拱辰在这里曾经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对此处极为熟悉,甚至连府上的门子都跟他很熟,再加上高务实老早有过交代,侯拱辰属于可以直接请进门的客人,因此他才得以直接在府内等候高务实下值。
高府的下人自然都是很有眼色的,在侯拱辰刚刚来的时候就知道他肯定要和自家老爷有一番恳谈,因此早已备好两人的晚宴。高务实因为前世有过减肥经历,所以习惯于晚饭早些吃,这时便直接拉着侯拱辰一道。
侯拱辰此来是为何事,那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的,高务实等菜上齐便将下人们都打发出去,两个人自斟自饮,相对而食。
高务实是个有酒量没酒瘾的人,晚上即便是待客,也只是用了一小瓶葡萄酒。
“此酒是从极西之地的佛罗伦萨漂洋过海运抵大明而来的,数量颇为有限,不过恰巧我这里倒有几瓶。今儿咱们就开上一瓶,算是庆贺侯兄履新。”
高务实笑着,亲自打开酒瓶,给侯拱辰斟酒。
侯拱辰有些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哦,对了,候兄你看这酒瓶塞,有没有觉得与我大明有些区别?”
侯拱辰愣了一愣,下意识接过来看了看,轻轻“咦”了一声,又用力捏了捏,迟疑道:“这瓶塞的木头好软。”
高务实哈哈大笑:“候兄果然一点就透,这是软木塞。以这样的方式密封储存,可保此酒永不变质。”
侯拱辰有些纳闷地道:“永不变质?可咱们的泥封也可以啊。”
高务实摇头道:“泥封的确也可以,但是候兄不觉得用这样的软木塞封口,在格调上会更高一些么?”
侯拱辰有些不明白高务实想表达什么,但他知道高务实肯定清楚自己此来的目的,因此也不敢不当回事,只好顺着高务实的话道:“哦,那倒是,这样显得干干净净的,倒的确比泥封要好看一些。”
高务实点头道:“对,就是好看……候兄,有时候啊,这做事要想获得好的结果,好看与否,其实也是很重要的。”
侯拱辰心中一动,正在思索高务实是在暗示什么,冷不丁又听见高务实继续介绍:“除了这软木塞之外,还有这酒瓶——你瞧,这东西叫做玻璃,晶莹剔透,宛如淡绿水晶,在极西之地也只有一个叫做威尼斯的地方,能够有这样的工艺可以将玻璃制造得如此精美。”
侯拱辰这才注意到那葡萄酒瓶,接过来看了看,仔细把玩了一番,却摇头道:“水晶虽好,却不如君子之玉。”
高务实笑道:“我中国早有琉璃,其实那琉璃与玻璃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因为我中国尚玉,故常常仿玉之浑然,不肯将之做得这般晶莹剔透……不过,浑有浑之美,透有透之妙,这玻璃一旦做得极透,也是有很大用处的。”
“哦?”侯拱辰有些意外,但瞧那模样,像是将信将疑。
高务实便起身道:“我拿两样小物什给候兄一观,候兄便知其妙了。”说着便转身去了旁边的暖阁,不多时拿来两件东西。
“这两样东西,镜子不必介绍了,另一样叫做望远镜,可将人之目力倍增。”
不过话是这样说,高务实还是先递过镜子,同时道:“候兄且看这镜子与铜镜有何不同?”
侯拱辰才看了一眼,便吃了一惊:“这镜子我曾在公主府见过,据说是西洋珍品,可以纤毫毕现,寿阳公主出阁时便有一块……不过也比求真兄你这块要小了不少。”
他心中暗暗咂舌:不愧是天下首富,这么大一块水晶镜,他居然就这么当做寻常之物随意摆弄,这东西只怕就连宫里也没几块。
高务实笑道:“候兄若是喜欢,这块镜子就送给候兄了,下次可以带给公主殿下。”说着根本不当一回事地递给了侯拱辰。
“啊,如此贵重之物,拱辰岂敢收之?还请……”
“诶,有什么大不了的。”高务实摇头道:“这门技术虽然被威尼斯人看得比上帝还重要,不过对我而言却也不算什么秘密,要不是咱们的玻璃制造技术还有两处难点没有攻克,我分分钟——咳,我是说,我京华随时可以造出许多来。至于这一块,就当是提前送给候兄的履新贺礼好了。”
侯拱辰惊讶道:“这镜子就是玻璃做成的?”
啊这……你不是废话吗?
高务实嘴角抽了抽,但还是点了点头:“正是。”
却不料侯拱辰皱眉道:“那咱们用水晶岂不是也可以磨出来?”
天然水晶当然是可以磨成这样,不过你是不是根本不考虑成本的?
高务实摇头道:“玻璃制造技术一旦攻克,成本当然是比水晶要低的……不过咱们今天先不说这个,你再看这望远镜。”
侯拱辰拿过望远镜来,在高务实的指点下一看,当时就吓得往后一缩脖子,惊道:“怎会这般……神异?”
嗯……你老兄果然出身不太行,有点缺见识。我把这望远镜通过戚继光等人之手引入大明军中都有差不多十年了,甚至现在京华自家都已经不用这种单筒望远镜而改用双筒望远镜了,你却还是头一回见。
不过高务实倒也不是要嘲讽人家,他耐心的给侯拱辰介绍了一番,才道:“候兄,你看这玻璃用处如何?”
侯拱辰点头道:“倒是个好东西,不过……求真兄,你一直给我介绍此物,该不会只是一时兴起吧?我今日此来,是为了……”
“我自然知道候兄今日为何事而来,这不正在给候兄出谋划策么?”
侯拱辰一愣,迟疑道:“求真兄的意思是……宗藩这次的事居然和玻璃有关?”
“不是和玻璃有关,而是和银子有关。”高务实摇头道:“之所以给候兄看这个,是因为开藩禁最大的碍难其实就在于钱,即便一切顺利,皇上和朝廷也要花费大把的银子来给愿意自谋生路的宗室提供那笔初始资金。
可是,不论是朝廷府库,还是皇上的内帑,现在都肯定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银子来,候兄今日难道不是为了此事而来?呵呵,候兄你看,我已经把解决此事的对策都送到候兄手上了,候兄为何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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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2章 又面圣
侯拱辰到底还是精明的,一听高务实这话,立刻指着那玻璃镜子问道:“莫非求真兄的意思是……造镜子?”
高务实颔首道:“大致不错。”
“大致不错?”侯拱辰心中一动,忽然脸色有些犹豫:“可这造镜之术本是求真兄你的手段,即使要造,那也是京华的买卖,这和宗藩有甚关系?”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我若愿与天家乃至宗藩合作造镜呢?”
侯拱辰闻言果然吃了一惊:“这是为何?”
按照侯拱辰的想法,这玻璃镜如此珍贵,造镜这门生意的利润肯定很高,就像高务实方才说的那样,极西之地的那个什么威尼斯人把玻璃制造技术看得比上帝还重要,由此可见其珍贵。既然如此,高务实何必要与其他人分享这份利润?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大明,为了皇上?
要真是如此,高宫保还真是天下头号大忠臣啊。
高务实当然不会直说自己的目的,只是笑了笑,淡淡地道:“候兄你也知道,赚钱这种事与我而言不算什么,京华的买卖也着实不小了,我并不缺钱。”
“那是自然,求真兄才绝乾坤,无论学业亦或商道,天下无人能出你之右。”
高务实浅笑摆手:“赚钱这事,我不过是为了证明实学之效用,本身并非我所好所求。这造镜之术,于我不过闲暇偶得,造于不造均无不可,但此物本有用处,造些出来却也可以方便民间,甚至有用于军旅,那倒也可以一造。
况且眼下府库困窘,朝廷为了开藩禁之事,也需要一些开源的手段……当然,朝廷开源应该着眼于大局,不该从这些小器物上想法子,因此我便想,不如与皇上和宗亲们合资造镜,将来的卖镜之资也可以弥补一下朝廷所缺,如此倒也两全其美。”
侯拱辰大喜过望,不过马上又有些郝然,道:“诚然如求真兄所言,这开藩禁一事所需的初始资金恐怕颇为巨大,皇上即便想要出资,内帑也实在捉襟见肘……不过,这造镜恐怕也需要大把银子投入,我恐内帑也有些囊中羞涩……”
高务实微微摇头:“内帑无须出资。”
侯拱辰一愣:“无须出资?那怎么叫合资?”
高务实呵呵一笑:“出资有几种,一种是直接出银子,一种是出技术,此外还有出地皮、出材料等等,都是出资嘛。”
侯拱辰恍然大悟:“哦,求真兄的意思是你出银子和技术,内帑……出地皮和材料?”
高务实颔首道:“大抵如此。”
侯拱辰心中了然,当下便问道:“却不知求真兄看中了哪个地方,又需要一些什么样的材料?”
高务实道:“地方倒是不必另找,只要把开平三大厂附近的地面再扩充一下即可,不过那是卫所的地,得要皇上同意才行……嗯,那地皮就可以当做是内帑出资了。至于材料,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矿石,不过用量较大的一些在开平附近也都是有的,只要地皮到位,材料的事情交给京华去办即可。”
制造玻璃的主要材料,无非是石英砂、纯碱、石灰石、长石等,这里头除了纯碱要从土默特获得(即此时所谓的“口碱”,口指“口外”),其余几种在后世唐山都有产出,也就是开平三大厂附近。
因此高务实只需要继续扩大开平三大厂的矿区范围,这些材料便都能轻易获取,甚至连配方都没有必要泄露。
至于口碱问题,此前已经有稍稍提过,土默特那边的蒙古人卖这些东西基本上不需要多少成本,只需要直接在碱湖里装车运来大明就行了,再加上高务实在土默特的特殊地位,京华买碱的价格十分低廉,而且货源也有足够的保障。
至于玻璃的制造,高务实原本只记得些大概。这些年通过一边自己努力回忆,一边搜罗各地琉璃制造的匠人,两相印证之下总算是把后世最常见的浮法玻璃的方法搞了出来。
原本高务实以为造玻璃的难点可能会是熔制,谁知道京华钢铁厂的炼钢炉技术水平远高于造玻璃所需,只需要把炉子进行相应的改型就能轻易完成熔制这一步,因此这一点居然根本没有为难到京华。
不过后来玻璃虽然是搞出来了,但是残品率实在高得惊人,一方面是玻璃成型的技术不熟练导致非常易碎,另一方面则是玻璃气泡的问题还很恼人。
当然,这两点基本上都不属于技术问题了,而是操作熟练度的问题,高务实认为只要舍得投入、舍得花成本锻炼熟练工,都是可以在不长的时间里解决的。
只是这个“不长的时间”毕竟不是一天两天,至少也是数月,因此他才会把解决宗藩问题的时间初步设定为三年——玻璃虽好,京华的物流和销售体系虽强,但打开市场总还是需要时间的,再计算回本的时间,这至少就一年过去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此前才说第一年主要是试点——这里一方面是实学派现在搞改革都喜欢先试点,另一方面就是从资金上考虑。
万一要是第一年就全面解开藩禁,十多万宗室一齐申请初始资金,那除非京华亲自下场垫付,否则朱翊钧就算把皇宫卖了估计都拿不出这笔钱。
十多万人啊,就算全部按照最低标准的一百两银子来算,那也是上千万两银子,就凭现在朱翊钧那点内帑,拿头给吗?
甚至就算京华亲自下场,也不见得能一口气直接拿出上千万两现银,搞不好还得从各个产业里面搞股权置换才能摆平,这就太坑了。
因此时间是必须要等的,该走的步骤一定要走,不能扯着蛋。
侯拱辰听高务实简单介绍了一下,心里暗暗盘算,发现这笔买卖实在是相当不错。
开平附近的地面,虽然高务实这次开口要的的确不小,但开平卫早就整体迁徙走了,原先的烂地真的成了烂地——原本有些民户也因为京华三大厂的吸引力而跑去三大厂周边落户住下,平时可以卖点农副产品给三大厂的工人赚些小钱。
这么一来,三大厂周边除外,再向外的几十里都快没了人影,没人了自然就是荒地,而荒地自然不值钱,想必皇上也不会放在心上。如果能拿这么些百无一用的荒地换得宗藩问题的解决,那简直可以称作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谁不答应谁是傻子。
不过高务实只答应给三成纯利分红,这一条侯拱辰却不敢做主,虽然他自己认为完全没问题,反正都是“白捡钱”,但毕竟那“荒地”也是皇上的荒地,最终拿主意的还得是皇上才行,他哪敢在这种事上越俎代庖?
于是侯拱辰只是原则上答应了下来,表示具体的分成问题要请示皇上,高务实也很通情达理的认可了。
侯拱辰便又问高务实为何刚才还提到了宗藩入资,高务实便道:“此是给皇上留下的后手,万一某些宗藩态度紧张,皇上便可以用部分玻璃买卖的分红去安抚一下。”
侯拱辰迟疑道:“这部分分红是从皇上那儿出?”
“皇上那儿要不要出,还得看情况,总之我这里给宗藩单独留出一成分红来——不过还是那句话,这是留给某些态度紧张或者……比较特殊的宗藩的,而且皇上什么时候想要,我便什么时候给,在皇上没有拿走之前,依然由京华处置。”
侯拱辰有些不明白高务实为何要交待最后这一句,不过他觉得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还是先答应了下来,然后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了。
次日一早高务实刚到兵部,司礼监便派了人过来,说是皇上宣召,请高宫保立刻去宫里面圣。
高务实对此早有预料,他估计昨晚侯拱辰可能是连夜入宫汇报了结果,因此皇帝的宣召才会来得这么快。
由此也可见朱翊钧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当然这不奇怪,谁有机会能扔掉占据朝廷岁出四分之一的一笔大负担,都会像朱翊钧这样着急,更何况还是在急需用钱的时候。
到了宫里,朱翊钧这次少见的没有在文华殿见他,而是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高务实悄悄问了一下陈矩派来带路的小黄门才知道,朱翊钧今天又有些“足疾”。
高务实听了也不禁有些叹气,后世他曾听说定陵里的万历遗骸牙齿有些不好,看来多半这家伙在吃喝上面真的比较缺乏节制。
朱翊钧的所谓“足疾”,高务实早就知道其实是痛风引起的,一些注意事项也给朱翊钧说过不少次,可惜效果看来一般,这家伙不太能禁口。
这种事说一说也就是了,每次都说势必惹得皇帝不高兴,高务实也不好次次都拿出来叽叽歪歪,因此也只能装作没看见。
毕竟,吃喝这种事在中国历来不好限制,普通人都有追求,何况一个皇帝?方便的时候提一嘴也就尽到义务了。
到了西暖阁,高务实发现朱翊钧精神倒还不错,就是不肯起身,只是坐在那儿让陈矩给高务实看座。
他上前行了个揖礼,施施然坐下。
朱翊钧放下手里一本奏疏,朝陈矩摆了摆手,偌大的暖阁之中便只剩下他和高务实两个人。
“你觉得那个造玻璃镜的事,一年能有多少收益,其中三成收益能够支撑开藩禁吗?”
到底不是一般关系,朱翊钧开口就直奔主题了。当然,这倒也是高务实喜欢的。
“如果是十年后,臣以为应该够,但这两年恐怕还是有所不够。”
这里有一个市场推广和接受所需要的过程,头一两年虽然理论上单位收益会更高,但产量肯定达不到巅峰,市场培养也还没到位,收益肯定不如后期,因此不够也不奇怪。
朱翊钧有些忧虑地道:“还是不够吗?那可怎么办才好。”
高务实道:“皇上还有其他收入可以暂时用来支撑这三年开藩禁的花费。”
“哪有?”朱翊钧一愣。
“辽东盐场今年已经可以开始获得纯利了,而且数目不小。臣前几天收到过对账单,大概算了一下,皇上能分到七十多万两。”
朱翊钧果然大喜:“此言当真?”
“皇上,臣在这种事上从来不开玩笑。”高务实平静地道:“如果不是因为臣离任,辽东盐场方面要是有臣亲自过问,说不定效率还能再高一点,至少能凑足八十万两。”
“诶,七十万两已经很好了,务实,不是谁都有你的本事,你也不要对下面那些人过于吹毛求疵。不瞒你说,这笔银子已经远超我的预计了——对了,明年这笔盐场的收益也能到这个数吗?”
高务实点了点头:“只要没有人力不可控的天灾等因素干扰,臣以为至少不会低于今年这个数。”
“那就太好了!”朱翊钧兴奋得大笑:“朝廷上下为了潞王那点事闹得差点互相指着鼻子开骂,结果你这一个盐场就把潞王那些花费给我赚了大半回来。现在这笔钱的确可以挪到宗藩改制的事上垫一垫,等咱们把宗藩的问题解决,这笔钱还可以用作对察哈尔一战的打赏。”
高务实笑了笑,拱拱手却没说话。
朱翊钧又想了想,沉吟道:“盐场的收益加上玻璃镜子的收益……大概能支撑改制了吧?”
高务实答道:“应该差不多,即便还有些小缺口,臣到时候再想点小主意也就应该能应付过去了。”
朱翊钧大大松了口气,点头道:“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只要咱们解决了宗藩问题……嗯,现在又还多了两笔收入,则凑足察哈尔一战的军饷也就不难了。”
高务实问道:“如此,皇上是答应卖地了吗?”
“当然。”朱翊钧对此倒是很看得开,大手一挥:“不过一县大小,而且又是荒无人烟的地方,既然能用来解决如此大的难题,为何不卖?”
说完,他可能觉得这句话细想有些不妥,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你京华又不是不纳税了,这地卖得值啊。”
高务实笑了笑:“本来此是涉及到臣,臣是不该插嘴的。不过……呵呵,皇上圣明,的确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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