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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无风     大明元辅txt下载     大明元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53章 善后安排(下)

    高务实这么一说,曹淦就放下心来,松了口气,道:“少爷这么一说,小的就放心了。”

    “此言何意?”高务实露出一丝好奇:“你那百里峡做个转手买卖,一匹马赚二两银子,一年下来也不过赚得两千多两罢了,虽然也不是小数,却也不至于这般舍不得吧?”

    “少爷有所不知,咱们跟边军的买卖虽大,但因为卖的是人情价,所以赚得不多,一年到头的确也就是个两千两上下的光景。”曹淦稍稍压低了一些声音,道:“可咱们百里峡这么多人口,哪能只靠这区区两千两银子吃饭?若真只有这点钱,小的又怎么能连年扩充马队?”

    高务实立刻明白过来,恍然道:“所以,你是说这笔和边军的买卖只是你赖以在宣府眼皮子底下活动的买路财,实际上你的生财之道还是自己倒手?”

    “少爷明见。”曹淦笑道:“宣府边军穷得叮当响,一年能匀出来买马的物资也就这么点五花八门的杂货,还不知道是从何处搜罗来的,万一哪年穷得很,没准一匹马都买不起,到时候咱们百里峡总不能也跟着他们喝风拉烟。”

    “既然卖马给边军是人情价,那寻常市价是多少?”高务实有些好奇了。

    曹淦脸上的笑意越浓了,有些得意地道:“中骟马二十两以上,上骟马二十五两以上!”

    高务实大吃一惊:“翻了一倍?”

    “一倍还多一点。”曹淦摸着秃头,道:“咱们因为不能光买马,所以一年也就只能吃得下三四千匹上、中骟马,除掉转手卖给宣府边军的之外,一年下来从贩马这一块,大概能赚个两三万两。”

    高务实瞪大了双眼,心里那叫一个惊涛骇浪!

    月港开港也有两三年了,每年朝廷能在月港收取的关税也还不到这个数!而高拱还说了,月港的关税收入差不多有福建年税的三成,也就是说不算月港的话,整个福建一年才上缴税收七万两银子上下。

    仅此一条就能看出,曹淦这个响马贼首的买卖有多大。而且他说他们百里峡不能光买马,那就是说还有别的生意。

    高务实忍不住了,问道:“好了,你也别这么一句一句说了,直接介绍一下你们都做哪些生意,每年能赚多少。”

    曹淦见状,心道:我曹某人虽然认栽,但赔进去这么大的产业,你家纵然位尊家富,也该要正眼瞧我了吧?

    他也不啰嗦,直接开口道:“百里峡每年在贩马之外,还会买卖牛羊,这里大概能进账一万余两,不过刚才小的也说过,这两年牛有点难买,所以是以羊为主;还会买卖各种毡皮、马尾、骡子和驴子,这里面大概进账一万余两。整个算下来,咱们每年纯赚五万两左右。”

    高务实心里大喜,暗道:我这是捡到宝了啊!

    但面上也还是故作矜持地只露出欣赏的微笑,道:“好,你的生意做的不错,将来有我在,这生意还可以做得更大一些。”他见曹淦面色一喜,又道:“你们既然更多的是以货易货,你拿出去交换的货物都是从哪来的,都有些什么?取得货物有没有什么碍难之处?”

    曹淦笑道:“反正蒙古人这些东西咱们北地需求甚大,咱们随便就能找到货源,方才小的说过的那些东西,咱们都会去换了转手给蒙古人。不过,少爷说到取得货物的碍难之处,倒也是有的……”

    “哦,说说看。”

    “因为百里峡毕竟以贩马为主业,而能大量卖马的都是蒙古那边颇有身份地位之人,因此他们喜欢的都是些上等好货,七丝四绣乃是他们最爱之物,可咱们要拿到这些货其实颇不容易,就算能拿到一些,价格也甚不便宜。”

    所谓七丝四绣,七丝是指最著名的七个丝绸之城,包括湖州、苏州、杭州等在内,所产丝绸锦缎之精美,天下闻名,四海称善;四绣是指中国刺绣工艺中最为精湛而有特色的四种,包括湘绣、苏绣、蜀绣、粤绣。当然,其实除了四绣之外,大明各地都颇有一些出色的地方名绣,只是四绣不仅工艺精美,产销量还大,因此在名头上以四绣为首。

    寻常蒙古人互市交易只想买些谷物布帛,充饥御寒而已,但上层蒙古贵族们的要求肯定不同,他们也向往大明的高档货,不高档、不著名的他们还不乐意要呢。

    不过高务实一听这个消息就乐了,他想起后世国内有些人就跟眼下这些蒙古人一样,明明很多国外品牌的货物实际上就是中国国内贴牌生产的,却往往愿意花大价钱去买贴牌产品,也不要便宜得多却质量一样的国产产品。其实说穿了,就是一个攀比心理:我这件衣服一万块,肯定比你这个一千块的好啊!

    这种人属于不挨宰心里不痛快那一类,但你也不能说他们就是脑子有问题:人有时候就需要“档次”来刺激。只要不是虚荣到去违法犯罪,高务实倒也还勉强能够理解,就当是促进消费、提高GDP了呗。

    把这个思路往蒙古人身上一转,高务实又有了别的想法,眼珠转了转,道:“这件事我会帮你们想想办法,不过总需要一些时间,到时候别处不好说,江南那边的上等丝绸锦缎之类,应该能搞到一些……只要咱们货款足够的话。”

    曹淦大喜过望:“少爷竟然还有这般门路?果然是世家豪族,小的这里可以打个包票,如果真是上等丝绸,卖到蒙古至少赚他两倍!”

    高务实当然知道丝绸这种中国历代的拳头产品利润巨大,所以只是稍稍解释了一下门路:“我大舅张侍郎你是知道的,他有个三弟,也就是我三舅,名讳四教,乃张家商贾之事的实际掌舵人,他和我娘亲乃是一母同胞,最近这些年常驻扬州,我打算托他联系联系……想必以他在南方的关系,这事情应该问题不大。”

    曹淦乐得一张大嘴都合不拢了,用力摩挲着自己的秃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只要货物有保障,咱们百里峡的收益就算再翻一番,小的觉得都不是问题啊!”

    高务实也露出笑容,却纠正了一点:“以后要说咱们三慎园。”

    “是是是是,三慎园,三慎园。”

第054章 挖角应节(上)

    高务实弄清楚百里峡的基本情况之后,便将刘綎叫了回来,向他做了个简单的说明,然后道:“百里峡今后便没有什么响马一说了,不过这件事并不是咱们几个人在这里比划比划就算完事,空口无凭,顺天府也好,宛平县也罢,都不是这般轻易就能交代过去的,所以咱们还要商量一下这件事究竟怎么说。我看这样,咱们先一起去与令尊商议一下。”

    刘綎刚才听说百里峡投了高务实,心里也是担心到手的一桩功劳不翼而飞,听高务实这么一说,倒是略微放心了不少,表示同意。

    三人于是一起来见刘綎,大概是高务实他们这一去时间有些久,这次小萝莉倒是不在了,只有刘显一人。

    高务实说明了来意之后,刘显也是稍稍有些诧异,看了曹淦一眼,沉吟片刻,才道:“百里峡既投了高公子,这武力攻取的事倒是可以作罢,不过高阁老和张侍郎那边还未得到消息,我意高公子还是早些与他们二位取得联系,把事情通禀一下,免得他们二位急火攻心之下已经向顺天巡抚施压,届时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

    “此乃题中应有之义,待会我就再写两封信给他们,将事情说明。反正都要到明日,信件才能送出,时间上还是来得及的。”高务实稍稍蹙眉,道:“眼下的问题在于,百里峡忽然弃暗投明之事,需要我等找出一个理由来,一则是为刘将军你挣一份功劳,好让我三伯和大舅在朝中方便说话,二则是百里峡众人也要籍此洗白身份。”

    刘显想了想,却道:“京中铨事,刘某实在不甚明白,不敢随意胡说。不过京师不比地方,似百里峡这般规模,已可称之为巨寇,光是宛平县只怕不敢随意置喙,甚至顺天府也未必能够决断,若依刘某之见,此事只怕还要落在顺天巡抚身上……敢问高公子对这位顺天巡抚可有了解?”

    高务实道:“顺天巡抚刘应节,字子和,山东潍县人。此公乃张阁老之同年,清正勇果,今我三伯中玄公掌铨,深知其人,曾称此公乃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能臣。”

    高拱带高务实来京,平日有暇,常为高务实品评当世人物,其中对刘应节的评价着实不低,尤其是特意给高务实说过刘应节早年在庚戍之变时的绝佳表现,让高务实印象颇深。

    当时俺答已经攻破蓟州,到达昌平,接着流窜密云、怀柔,在京师外围抢掠,一路竟未遇到抵抗。

    京师告急,朝堂震动,甚至有大臣提出请嘉靖帝弃都南巡。好在这时四方赶来的勤王兵马云集京师附近,嘉靖帝因此有了一战的底气,令兵部组织反攻。可盘踞城外的勤王兵马因畏惧俺答威势,迟迟不愿出战。

    彼时,困守京师的刘应节对此困惑不已。后来他才得知,是兵部尚书丁汝夔受严嵩蛊惑,秉承“不求功求无过”,令诸将率军紧随敌军尾后,不可轻举妄动。俺答在城外掳掠八日,明军就做了八天护卫队,坐视百姓哀嚎无动于衷。刘应节将自己的愤懑和不满,留在了文字里。

    皇宫里的嘉靖帝,同样忧心忡忡。勤王兵逡巡不前,和南梁侯景叛乱时的景象如出一辙。梁武帝萧衍被围台城(南京),勤王兵马也是四方云集,却迟迟不进,坐视他被活活饿死。嘉靖帝想到此事,数番羞恼,出离愤怒。

    嘉靖帝思来想去,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安抚军心,避免被动。于是便让户部派员,携物资出城犒赏勤王兵。可城外胡虏纵横,勤王官军不知驻扎何地,今番贸然出城,无异羊入虎口,多半是要有去无回。所以在户部开会之时,心知肚明的众官只是各自相觑,沉默而不言语。

    这种沉默,让刘应节感到羞愤,他决意打破这死灰般的寂静。他主动请缨,并愤然道:“主忧臣辱,臣身奈何惧死?此臣子授命之秋也。”

    当刘应节毅然请行时,一位正处前线的旗牌官,趁着间隙完成自己的《备俺答策》。他渴望这本小册子,能多少起点抗敌的作用。但直到战争结束,这本小书才引起朝廷的重视。

    而多年之后,刘应节要和这个叫作戚继光的年轻人,一道扛起帝国北疆的防卫重担。

    户部主事要出城劳军的消息传出,许多官员都来送行。有人赞叹他的勇气,有人揶揄他的莽撞,刘应节皆付之一笑。国家危难,这只是臣子该尽的本分而已。

    临行之际,刘应节自知前路不可测,私下向亲友交待后事。他吩咐:“若过七日仍不还,便遣人送母归乡。自己的手足和头发,都用苘麻作了标记,可以作寻尸时的凭借,勿以血汗为怪异。”

    交待完毕,刘应节开始筹划这次“死亡之旅”。白天城外胡虏出没,他就趁夜色掩护出城。刘应节戎服单骑,护车而行,尽量悄无声息。夜幕低垂,旷野阴森,车马奔走乱尸中,屡踬屡起,艰难而行。每见百姓暴尸荒野,刘应节都要叹息良久。

    长途跋涉后,车马疲渴,刘应节在道边寻水井。可他找到的水井,都被尸体填埋,散发出阵阵臭气。饥渴难耐之际,他只能取路畔积水池的污水饮下。这水进入喉管,立即为一股腥臭包围。待天明之后,他见自己双手尽赤,才知昨夜所饮乃是血水。

    到达京城东顺义地界后,刘应节遇到了一位姓邢的纪功御史。邢御史正在避难,看到刘应节单车而来,难免惊异。他问:“城外正兵荒马乱,你前往劳军,如何知晓大军所在?”刘应节便将自己“昼观烟,夜观火”来辨方向的办法相告。邢御史忙劝:“虏骑劫掠焚烧,也有烟火燃起。只有烟火众多处,才是官军所在。”刘应节遵其法,走到密云,找到官军。官兵见朝廷派员来犒赏,欣欣然有喜色。

    刘应节此行,千难万险,前后共计十三日。当时京城盛传他已罹难,家人也断了念想,准备出城寻尸。其妻王氏怀抱儿子,哭泣于井沿边:“伤哉孺子,果若人言尔父死忠,吾亦当死节孝耳。”

    等到刘应节平安归来,家人无不欢欣鼓舞。他诉说一路的遭遇,亲人又惊又喜,且哭且退。刘应节默然良久道:“己身所受凶险,何足道哉?只是数万勤王兵,不能发一矢却敌,仅尾随其后,送胡虏出境,致百姓横受灾祸,才应痛哭流涕。”

    高务实被刘显这一说,忽然想起好像就是今年秋天,蓟辽总督谭纶就要上调回京,后来甚至以兵部尚书总理戎政,而取代谭纶继任蓟辽总督的,正是刘应节。

    要不要以此事为由头,顺便跟刘应节拉拉关系?他虽然是张居正同年,但历史上因为在万历二年得罪了冯保,就被张居正“发配”去做南京工部尚书,可见他和张居正的关系其实也并不见得多么亲密,但此人一来确实颇有能耐,二来跟戚继光关系甚佳,两人文武合作,修建空心敌台,对于加强蓟辽防御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反正戚继光也是高务实必须拉拢的人物,如果有可能,把刘应节一道拉拢过来,岂不是更好?

    只是,要怎么把这档子事跟刘应节说起呢?

第054章 挖角应节(下)

    高务实细细思量,若能与刘应节加强关系固然是好事,毕竟刘应节是个颇有眼光和能力的人,个人操守也没有什么问题,按照高拱的习惯,办事选官当以有能者居之。而且,如果没有意外,刘应节很快就会跟戚继光搭班子,把蓟辽防务经营得安如磐石。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挖张居正墙角乃是屁股坐在高拱一边的高务实历来有兴趣去干的。况且张居正有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按理说明朝师生关系非比寻常,大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张居正门下的弟子却老出现跟他这个师相不对付的情况,“背叛”者颇为不少。这一点是高务实很有兴趣利用一把的。

    当然,刘应节不是张居正的门生,而是同年,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与张居正的关系,说到底其实连门生都不如,只要处置得宜,未必找不到机会去撬这个墙角。

    但百里峡之事的麻烦在于怎么和刘应节说起,若说是刘显和自己偶然相遇而同时遭袭,然后双方合兵一处剿了百里峡响马,则起码有两个麻烦。

    其一是百里峡堪称北地巨寇,在京畿、宣府纵横多年,如果被他们二人带些家丁就灭了,刘应节面上便不大好看——他身为顺天巡抚都没有剿灭这伙响马,你们两个管闲事的居然搂草打兔子顺手就干掉了,这岂不是在说他刘抚台尸位素餐?

    而实际情况高务实也能猜到:本身曹淦虽然实力不弱,但由于其“主业”是出关贩马而不是打家劫舍,刘应节要么不甚在意,要么也可能是洞悉了宣府边军和曹淦之间的关系,不想出头得罪友军。要知道,刘应节这个顺天巡抚到底不是顺天府尹,他的主要职责其实是“备虏”,也就是负责京畿防务,剿匪之事虽然也能管,但绝非主要职守,倘若因为剿匪惹得相邻的宣府边军不快,将来万一京畿有事而宣府不肯来援,到时候又要扯皮,那就因小失大了。

    其二是你们既然说剿灭了巨寇,则杀敌首级何在,俘获响马何在?响马余寇是逃散了,还是怎么样了?这些事情可不能空口白话,都得给个交代才行。但高务实不可能给这个交代——都被他自己一口吞下去了,还怎么交代?

    所以不能对刘应节说响马已被剿灭。

    但如果响马并非被剿灭,那么刘显要在其中分润好处就很难办了,而高务实现在又需要刘显在其中分润一点好处,才方便高拱和张四维再次启用刘显。虽然说,对于这么一位赫赫有名的将领,以高拱的身份地位,就算二话不说直接启用也无甚大碍。南京那位徐家的国公爷虽然爵位高贵,但在如今文官的威势下,面对高拱这样的帝师辅臣,借他三个胆也不敢说三道四,只是这么做毕竟就是耗费高拱威望的事了,能不干最好不干。

    高务实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说己方大举进剿,响马盗不敢力敌,全员投献。

    他便照这个思路跟刘显提了一句,并且道:“我等便说刘将军借我三慎园家丁壮奴以及丁壮两千余人前往征剿百里峡,百里峡众匪畏将军神威,不敢相抗,拱手投诚。因将军乃借我家奴家丁得胜,百里峡俯首之后,遂投入我三慎园门下,将军以为如何?”

    刘显听了,眼前一亮,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不仅照顾了双方利益,而且连善后的幌子都找到了,实在两全其美。

    不过,刘显毕竟为官多年,不比刘綎直楞,想了想,便目视曹淦,道:“办法倒是好办法,只是曹……嗯,贵仆面上须有些不大好看。”

    高务实没说话,只是转头朝曹淦望去。

    曹淦当然知道如果按照这个法子来,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号基本就算是毁了。不过他到底是能够以女婿身份拉着队伍单干的人,什么时候该讲脸面,什么时候该讲利益,心里自有一杆秤。

    眼下这个局面,跟高务实对着干那是自寻死路,而跟着高务实干,却不仅能取得合法身份,还能继续口外的买卖,甚至这买卖因为有了“高”字大旗,多半还会更好做一些。

    更何况,高字大旗的背后还有一面张字大旗,张家在生意场上那可是跺跺脚北地乱颤的绝对豪强,有了张家的面子,至少方才高务实答应他的那些湖丝苏绣之类的好货,就不用愁找不到来路了。

    曹淦以前孤身一人,只有个不成器的弟弟,热血上头什么事都敢干,打不了带着弟弟一跑了之。眼下却不行了,不仅娶了妻、生了子,妻子娘家这边还带着一大帮子忠心耿耿的属下,他又岂能扔下不管不顾?

    丢脸面子就丢点面子吧,将来有了高家少爷照顾,自己一家乃至手底下的弟兄们都算有个着落,更何况……

    曹淦看了高务实一眼,心里还有个刚刚生出来的想法,让他心头砰砰直跳。

    高务实见他神色虽然不变,看起来并无明显反感的意思,但目光有些闪烁,知道他可能有什么条件,但一时没想好该不该说,于是干脆主动道:“曹淦,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大可以直接提出来,我虽然年幼,不敢妄称豪爽,但也并非小气之人。”

    曹淦见高务实说得诚恳,深吸一口气,道:“少爷,小的听闻新政高氏乃百年士族,文范传家,数代为官……尤其,尤其这个,族中文风极佳,小的就是想……”

    高务实怔了一怔,看了看他的中年秃,有些愕然道:“你想……读书?”

    曹淦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忙不迭胡乱摆手:“不不不不,小的哪里读书的料子?只是,只是……小的有一子,年方六岁,也跟着家中账房学了几个字,但小的那账房本就是一落魄老童生,连个秀才公都考不上,跟着他也学不出什么模样。原本小的也不敢奢望犬子这辈子能有读书的机会,只是想让他多少认得几个字,不要像小的这样大字不识一箩筐,让人笑话……但此番得蒙少爷不弃,百里峡已是少爷之产业,小的便想让犬子……让犬子进高氏族学旁听几句,沾沾文气,不知公子觉得……”

    “哈哈哈哈!”高务实大笑起来。

    曹淦面色通红,他是真的羡慕文人地位,要不然昨日被高务实一顿数落之后怎么会连“老子”都不敢再自称了?但高务实这一通笑,却让他有些无地自容,心中暗暗自悔:我也是猪油蒙了心,以响马身份被逼无奈之下投效少爷麾下,竟然想着让儿子去读书。

    谁知道高务实笑完之后,并没有半点嘲讽,反而面带安慰的笑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虽然按照高氏族规,非家生子不得入族学,这一点我也改变不了。不过,我准你将你儿子送到我身边来,我读书闲暇之时,也可以教他一教。”

第055章 碧湘楼阁(上)

    高务实与刘显会面的同时,京师之中也有两人正在会面,会面的地点颇为雅致,名叫碧湘楼。

    碧湘楼这个名字,但凡稍有文识之辈见了都会了然,乃是出自朱熹《忆秦娥·雪、梅二阕怀张敬夫》:云垂幕,阴风惨淡天花落。天花落,千林琼玖,一空莺鹤。征车渺涉穿华薄,路迷迷路增离索。增离索,剡溪山水,碧湘楼阁。

    今天夜里,有人包下了这座碧湘楼,让当红名妓周湘云来陪一位冯公公的大管家,这位管家姓徐名爵。而冯公公更不是别人,正是冯保。

    明朝的司礼太监,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工作班子,被人称作“各家私臣”。这些私臣各有名衔,各掌其事。如掌家,实乃一家主管,负责办理食物,出纳银两。上房管理箱柜锁钥,司房一职则负责批发文书,誊写应奏文书一应事项。这些私臣,既可以是阉人,也可以是正常人,如这徐爵,便是一个有着妻儿老小的人物。在冯府中,他担任掌家之职,深得冯保信任。

    而包下此楼者,乃是新任户部给事中曹大埜。

    此时南方的凤阁鸾楼都构筑得极为精巧华丽,雕栏画槛,丝幛绮窗,望之宛如仙境。京师这边的风格原本与南方有所差异,但嘉靖中期之后,由于南方频遭倭寇袭扰,颇有一些南方名妓北上,连带着将南方的风格也带来北地,如今这一带出名的销魂窟,也渐渐加入了许多南方旖旎的风格。

    胭脂胡同附近虽然有十多家凤阁鸾楼,但最近这两年,其中叫得最响的,莫过于碧湘楼。皆因这座楼的主人乃是从南方而来、色艺双佳、技压群芳的当红名妓。公子王孙,豪门巨贾,到了京师,大多都想登门造访,一亲芳泽。因此,想得到她的眷顾,都得提前预约。

    单说这碧湘楼的主人,叫周湘云,与她的约会,早已订到一个多月以后了。亏得曹大埜靠山硬、本事大,今日又有要事,硬是临时挤了进去。

    天早已黑了,碧湘楼中,已点起了亮丽的宫灯。曹大埜和周湘云坐在楼上厅堂里,荤一句素一句地扯着闲话儿。毕竟是科道言官的身份,多少还是得要点脸面,为了掩人耳目,曹大埜卸了官袍,换了一身便服。不过从头到脚,一板一眼,还是那副官场作派。周湘云其实才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如新月,肤如凝脂。穿着一身湖丝苏绣制成的白底襖裙,左胸前绣着一支梅枝,上头梅花数朵,分外清丽。站在窗前,弱柳扶风,一颦一笑,无不妩媚动人。

    曹大埜与周湘云,其实也是第一次见面,开始说话时,还是有些生分,不过一盅茶后,两人说话就无遮无挡了。

    “曹老爷,你说今个要来的老爷,姓什么来着?”周湘云娇声问道。

    “你瞧你,刚说的,怎么又忘了?”曹大埜故意装做生气的样子,“我再说一遍,你记清楚,姓徐,徐老爷。”

    “曹老爷您可是给事中呀,名流清贵,这徐老爷得多大的官儿,值得曹老爷这样地巴结他。”

    曹大埜微微蹙眉:“你怎地知道我巴结他?”

    “这还用问哪,”周湘云两道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咯咯地笑起来,“到小女子这儿来的人,都是只顾着自个儿消魂,哪有像你这样儿的,巴心巴肝进了碧湘楼,却是帮那位徐老爷占座?”

    周湘云伶牙俐齿,一边说一边笑。许是美人特权,听了这番挖苦,曹大埜居然也并不觉得怎么难为情,也陪着笑起来。

    “月儿,给曹老爷续茶。”周湘云喊了一声侍立一旁的小丫环。

    曹大埜呷了一口茶,文诌诌地说:“湘云女史,你以为下官……哦不,你以为在下没有怜香惜玉之心?那你可就错了。打一进你这门儿,我就怅然若失呀。”

    周湘云抿嘴一笑:“那曹老爷您为何要让给别人?”

    “今日既然是我为主人,总该有点君子之风不是?”

    “好一个君子之风,”周湘云揶揄地一笑,“您老也是个给事中,虽然品级不高,但科道官嘛……说小也不算小了,今日却拿小女子去巴结人,这也算是君子之风?”

    “你!”受了这一顿抢白,曹大埜脸色有点挂不住了,悻悻地说,“本官今日乃是有要事与徐老爷相商,哪容你这样胡说。”

    “哟,看看,‘本官’不高兴了,”周湘云雅曹大埜的腔调,但却袅袅起身,走到曹大埜跟前,弯腰施了一礼,说道:“奴家说话多有冒犯,这厢赔不是啦。”

    看着周湘云不胜娇羞的神态,曹大埜又转怒为喜,自己转弯说:“就你这个小妖精,再是有本事的男人,到了你这儿,骨头都称不出斤两来了。”

    周湘云撅起小嘴:“曹老爷,奴家听不出你这话儿,是抬举奴家呢还是贬损奴家。”

    “当然是抬举了。”曹大埜说着,转头对月儿丫环说:“你去楼下,把我的管家喊上来。”

    月儿去了不一会儿,便领了一个半老不老的人上来,手里提着一个礼盒。

    曹大埜接过礼盒,双手送到周湘云面前,说道:“这是几样首饰,算是个见面礼,请湘云女史笑纳。”

    周湘云接过礼盒,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对玉镯,一对耳环,一只佩胸,绿荧荧幽光温润都是上乘的翡翠。看到这么贵重的礼物,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周湘云,也不免略有惊讶。

    “曹老爷,这么贵重的礼物,奴家怎么消受得起。”

    “我想着女史的楼号叫碧湘楼,碧乃绿色,所以就选了几样翡翠,小意思。这里还有两百两宝钞,算是送给你的脂粉钱。”

    曹大埜出手如此阔绰,倒真令周湘云感动了。她嗫嚅着说:“曹老爷,你如此耗费,叫奴家怎样报答你才好。”

    曹大埜挥挥手,管事退了下去。

    “只要你今晚上把徐大爷陪好,让他满心欢喜地回去,你就算报答我了。”

    “这位徐老爷,究竟是什么人?”周湘云又问。这回,她不再是打情骂俏,而是郑重其事地打听了。

    曹大埜略一沉吟,问:“你可知道冯公公么?”

    “冯公公,哪位冯公公?”周湘云茫然地摇摇头。

    “就是当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掌印冯保。”

    “奴家来京师时日还短,却是不知道这位大人物。”周湘云还是摇头。

    曹大埜心里头有些窝火,但转念一想,她本是南京的青楼女子,才来京师不久,不知道北京官场的显要人物,也属正常。于是又提高嗓门问:“当今皇上是哪位,你总该知道吧?”

    “这个倒难不倒奴家,当今皇上是隆庆皇帝。”周湘云认真地回答。

    “这个冯公公呢,就是怎么呢隆庆皇爷身边的秉笔太监,大红人儿。”

    “啊,皇上身边的人!”周湘云的神情立刻就肃穆了:“曹老爷,你说今晚上就是他来?”

    “不是他,我说的是冯公公,今晚上来的是徐老爷。”

    “徐老爷和冯公公有什么关系?”

    “徐老爷是冯公公的大管家。”

    听到曹大埜绕了半天弯子,才兜出这层关系,周湘云在心中说道:“说到底也不过就是龙尾巴上挂着的一只虾罢了。”但在表面上,她却恭维说:“我说曹老爷怎地这等小心谨慎,原来是个踩得皇城晃动的人物。”

    “明白了就好。”曹大埜长出一口气,说,“这会儿,徐老爷也该到了。”

    周湘云又恢复了轻松活泼的神态,她说:“请曹老爷放心,今儿晚上,我要让徐老爷在奴家这里玩得开心,不过……”

    这时,只听得楼下一声大喊:“徐老爷到!”

第055章 碧湘楼阁(下)

    曹大埜陡地站起,准备下楼迎客,临出门时对周湘云说道:“记住,一定要让徐老爷舒心【河蟹】。”

    曹大埜还没有走到楼下,徐爵已奔着楼梯口儿上来了。只见他五短身材,蒜头鼻,鱼泡眼,走路左摇右晃,跟鸭子似的。

    看他这副尊容,曹大埜不免心里头犯嘀咕,“冯太监在内宦之中好歹也有些文名,他家的大管家,怎么就这德性,十足一只癞蛤蟆。”但转而一想:人不可貌相,福在丑人边。冯太监看中的人,必定还是有一番能耐。

    想到此,曹大埜便迎着上楼的徐爵喊道:“徐管事,曹大埜在此恭候多时。”

    “你就是曹给事?”徐爵上得楼来,来不及进得厅堂,就一边喘粗气儿一边嚷开了,“中午多灌了几口黄汤,睡过了头,见笑,见笑。”

    进得厅堂,先是让座儿,接着寒暄叙礼。曹大埜把周湘云介绍给徐爵。周湘云弯腰蹲一个万福,说道:“徐老爷,多谢你赏脸,肯到奴家这小地方来叙叙话儿。”

    徐爵一双【河蟹】迷迷的鱼泡眼盯着周湘云,喷着酒气道:“听曹给事讲,周姑娘的【河蟹】,都排到一个多月以后了。”

    “多谢众位老爷扶持。”周湘云打心眼里头腻味这个什么公公的大管家,只是碍于曹大埜出手大方的情面,不得不强颜欢笑:“其实,奴家也只是徒有虚名。”

    “唔,这句话听了受用。”徐爵把丫环递过来的茶,咕碌咕碌一口气喝干了,接着说:“在京城,干你们这行儿的,我见得多了。刚出道儿时,有只烂梨子吃也就不错了,权当是解渴。一旦走红了,好家伙,就开始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了。俗话说,皇帝的女儿状元的妻,【河蟹】【河蟹】还不都是一样么……”

    徐爵的话越说越粗野,眼见周湘云红晕飞腮,两道柳叶眉蹙做一堆儿,曹大埜情知事情不妙,于是干咳一声,硬着头皮打断了徐爵的话:“徐管事,时候也不早了,你看是不是把酒摆上?”

    “再喝会儿茶吧,”徐爵趁着酒意,故意说一阵粗话,这是他【河蟹】问柳的惯用伎俩,看着美人儿粉脸气乌,他心里才有十二分的快活。他瞟了一眼还在瘪着小嘴怄气的周湘云,指着挂在墙上的琵琶问,“周姑娘看来是曲中高手?”

    “谈不上。”周湘云不冷不热地回答。

    徐爵哈哈一笑,道:“我徐爵生平有一大爱好,就是喜欢看美人儿生气。今天,又过了一把瘾。周姑娘,你暂时下楼去消消气,我和曹给事谈点正经事,待会儿,咱们再一边喝酒,一边听你唱曲儿。”

    周湘云如释重负地下楼去了。

    听着周湘云在楼下指桑骂槐地训斥丫环,曹大埜小心翼翼地说:“徐管事,你这个怜香惜玉的方式,好像和寻常人不一样。”

    徐爵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河蟹】【河蟹】【河蟹】【河蟹】。否则,她就会把你缠得透不过气儿来。”

    “说得好呀!”曹大埜称赞道:“看来徐管事乃是个中高人呀。”

    “曹给事,我这个人快人快语,有话喜欢明说,现在请你明言,你费了偌大工夫要见我,究竟有何事?”

    比起刚才与周湘云讲话时的疯态,徐爵此刻已是判若两人。曹大埜这才意识到此人并非等闲之辈,方才那副模样估计只是为了支开周湘云。他下意识抬眼看看这位大管家,只见他那对鱼泡眼中,正有两道犀利的目光朝他射来。

    曹大埜是隆庆二年进士,虽然还算不上官场老手,毕竟也做过一任知县,近来又有恩师指点,他很自然地闪过那目光,微微一笑说:“徐管事这样子,倒像是东厂审案一般,莫非是耳濡目染,久受熏陶?”

    他这句话,当然是因为冯保提督东厂有年。

    “官场复杂,我不得不小心啊。何况我家主人一向洁身自好,始终恪守大明祖训,不与外官交往,因此也总是告诫我等,不可与外官肆意走动。”

    听了徐爵这番话,曹大埜心里冷笑,但回应的话,却又是肉麻的奉承了:“冯公公高风亮节,天下士林有口皆碑。徐管事在他身边多年,耳提面命,朝夕熏染,境界自然高雅。”

    “你还没说呢,找我究竟何事?”徐爵仍是一副目光炯炯的模样,半点不肯放松。

    曹大埜看看徐爵盛气凌人的样子,心中也已有了几分不快。心说这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自己好歹是科道言官,按理说即便见了你家主人,也可以昂首阔步,哪容得你这下人这样盘三问四。但一想到恩师的再三叮嘱,这口窝囊气却也只能留下自己受用了。

    “下官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只是仰慕冯公公的声名……”

    徐爵颇为不耐地摆摆手:“曹给事,这些官面上的话咱们就不要再说了,眼下宫里宫外是个什么情形,我知道,你也知道,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可好?”

    曹大埜尴尬收声,稍稍迟疑了一下,觉得既然此人直白,那就直接说得了,于是道:“好,既然徐管事快人快语,那曹某也就直说了……圣上突然召集众多勋贵家中年幼子弟进宫,每日陪伴太子玩耍,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徐爵鱼泡眼向上一翻:“皇上历来关爱太子,隆庆二年皇次子出生,皇上为了避免……嗯,立刻就给太子殿下准备了册立大典,正式册封。如今太子殿下即将八岁,也快到了出阁读书的年纪,皇上认为太子身为储君,当是文武全才,因此召各位勋贵家中年少有为者入宫陪伴太子,以期太子殿下将来不仅长于文治,亦通晓武事,此乃我皇上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能有什么隐情?”

    曹大埜自然不会相信这么简单的说法,陪笑着问:“徐管事说得极是,不过贵主冯公乃是宫中贵人,总该知晓是谁为陛下献上此策吧?”说着转身拿来一方包绸檀木香盒,打开道:“久闻冯公以秉笔提督东厂,却历来是儒宦风采,下官无以为敬……徐管事请看,此龙尾玉蟾砚乃以龙尾山原石精挑细选,万中取一,再经当世名家精心磨制而成,今特献与冯公,还请徐管事转呈。当然,徐管事平日事务繁杂,今日能抽空一会,下官也是深表感激,这里是大明宝钞一千两整,还请徐管事笑纳。”

第056章 太岳烧灶(上)

    那龙尾玉蟾砚果然是顶级歙砚、砚中极品,徐大管事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价格匪浅,曹大埜将此物献给向来以儒宦自居的冯厂督,倒的确是对了冯保的胃口,能舍这么大的本钱,其诚意还是很足的。至于宝钞,虽然一贯不能按照面值计算,但千两面值的宝钞,对于他徐某人一个管事来说,倒也不是小数了。

    但徐爵也没有立刻接下,而是笑了一笑,说道:“曹给事的诚意,在下是看见了,不过曹给事的来意,是不是应该说得更清楚一些?”

    曹大埜佯装不知其意,道:“下官仰慕冯公久矣……”

    “曹给事应当知道我家主人已经提督东厂数年,朝野上下能瞒得了他的事情可不多。”徐爵伸手摆了摆,打断曹大埜的话道:“曹给事,你上的是隆庆二年戊辰科的金榜,你的房师乃是当今太仆寺卿曾确庵公,而曾公则是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进士,其房师为张太岳张阁老。”

    曹大埜面色微变,还未来得及说话,徐爵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曹给事出任县令刚满两年,尚不及一任便上调回京,还能出任户部给事中这等要职,想必此中不仅是曾公出了力,连张阁老说不定都有所示下。但无论如何,至少近期曹给事的职位不可能再轻易调动了。那么即便这件事里头有什么问题,曹给事能做的,最多也就是上疏劝谏皇上,说辞嘛,也无非就是亲贤臣远小人之类。可毕竟此事不过涉及太子,而太子年纪尚幼,陛下怕他在宫中寂寞,找几个忠良之后陪他玩耍玩耍,能有多大事?到时候曹给事你不仅争不到什么贤名,反而惹得陛下心中不喜,何苦来哉?由此可见,曹给事今日绝非为此而来。”

    曹大埜这才知道,自己果然小觑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冯家管事,面带悻悻之色,尴尬道:“徐管事见微知著,下官佩服。”顿了一顿,又道:“下官此来,的确是受恩师所托,想和冯厂督打听一下,陛下突然如此行事,究竟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另有它意?这其中,又是否有别人的影子?”

    徐爵叹了口气,道:“宫闱之事,原是不该宣之于外臣的,但曹给事你这般盛意拳拳,我若一言不发,又实在不是道理……”他皱了皱眉,道:“我只能说,近来圣上一切如常,平日里也没有召见过什么不相干的人,若说有谁与圣上曾有密谈,那便只有高阁老一人。只是,圣上与高阁老之间的情分天下皆知,圣上原本就时常独召高阁老议事,因此此事根源究竟如何,我家厂督也很难断定。”

    曹大埜下意识皱了皱眉,但还是拱手道:“多承徐管事相告此中情形,下官感激不尽。”然后站起身啦,微微露出一丝男人都懂的微笑:“碧湘楼今日已被下官包下,徐管事不妨在此一享南国风情,下官还需向恩师复命,就不在此久留了,告辞。”

    徐爵也含笑起身,回了一礼,道:“累曹给事如此破费,徐某真是过意不去,将来曹给事若有什么需要了解的,但凡徐某知晓,必然知无不言。”

    曹大埜又随意客套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下楼之后也没忘记叮嘱周湘云,一定要好好侍候这位徐管事云云。

    且不说长得如同人形癞蛤蟆一般的徐管事如何享用天鹅肉,曹大埜只是急匆匆地往宣武门方向赶去。

    曹大埜的恩师太仆寺卿曾省吾并不住在那个方向,住在那边的是张居正。

    不多时,曹大埜便匆匆赶到张居正府上,被门子从侧门接了进去,请往前花厅。待他进去,果然张阁老和他的恩师曾省吾二人均在。

    “下官见过阁老,见过老师。”

    张居正自恃身份,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声:“仲平来了,坐吧。”

    曾省吾却是问道:“可见着那人?”

    曹大埜忙欠身道:“回禀老师,见着了。”

    曾省吾摆了摆手:“坐下好好说话,不必多礼。”见曹大埜诚惶诚恐地坐了小半边屁股,又道:“那人可收了东西,又说了什么?”

    曹大埜不敢怠慢,将当时情形和盘托出。曾省吾转头目视张居正,迟疑道:“师相,以高阁老之为人处世,应当不会作此无用之举,此事莫非真是陛下一时心血来潮?”

    张居正面色淡然,道:“高中玄是个做大事的,为人刚直,不屑阴谋小计,况且此事得利者俱勋贵武臣也,高中玄素来骄傲,岂会自甘与武臣辈谋?此事当与他无关。”

    曾省吾点了点头,但仍是皱着眉头:“但武臣勋贵既然无人面见陛下,师相也说并未有武臣上疏言及此事,则此事便只能是上意使然了?”但他马上想起一茬,道:“成国公兄弟历来极受圣眷,尤其朱希孝如今正是锦衣卫都督,按理说他是有权密觐陛下的,会不会是他……”

    张居正摇头道:“锦衣卫都督固然有直入内廷面见陛下之权,然东厂威凌锦衣卫久矣,冯保又非庸人,岂能不监视朱希孝之举动?朱希孝若能悄然面圣,将冯保都给瞒了去,那他这厂督做得也未免忒窝囊了些。”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曾省吾想了想,道:“但东厂威凌锦衣卫,靠的是陛下宠信,而非职权。历来东厂所以能压着锦衣卫一头,追根究底,是因为东厂提督乃是内宦,比之锦衣卫都督,与陛下相处更多,遂更加亲近。然则冯保之根底,师相也是清楚的,他靠的却不是陛下的宠信,而是李贵妃的宠信。况且高阁老对冯保似乎历来不喜,按着资历,冯保本可为司礼监掌印,然高阁老却前举陈洪、后荐孟冲……”

    “你是说,因为高中玄不喜冯保,所以陛下对冯保也不甚宠信,于是朱希孝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甚至还高过冯保?”张居正微微露出笑容来,问道。

    曾省吾迟疑道:“是否高过,不得而知,但冯保眼下的处境应该谈不上多好吧?”

    张居正不置可否地道:“他在宫中地位既然本就不甚稳妥,难道还不会借着自己手握东厂大权的机会,将可能威胁他的危险监控得更加谨慎一些?”

第056章 太岳烧灶(下)

    曾省吾恍然,点了点头:“师相言之有理,是学生糊涂了。”顿了一顿,又道:“那此事便没法分析了,只能认为是陛下心疼太子,才有了这一出。”

    张居正略微沉吟一下,道:“欲知何人为之,不如看此事最后由谁得利。眼下来看,武臣勋贵们自是占了优势,但我此前之所以料定此事并非他们推动,也是有原因的。”

    “其一,眼下内阁里头有高中玄在,此公除阁务在身,还兼掌铨,他是个量才施用之人,对武臣一贯看不上眼,尤其是那帮勋贵,在他眼里多是混吃等死之流,此事若是勋贵推动,极易遭其反感,而陛下不可能不重视高中玄的意见……成国公朱希忠乃是个持重之人,今又年迈,更不会做这等遭文官忌恨之事。”

    “其二,将勋贵子弟送到太子身边,乃是个长远之计,如今陛下春秋正盛,以他们的眼光,哪会想得那么远?再说,勋贵武臣拢共也就那么些人,即便将来太子继位,那时能用的勋贵武臣也自然已经换成了他们的子弟辈,又何必多此一举?”

    曾省吾想了想,道:“会不会是赵大洲此番上疏改革京营一事刺激到他们了,因此想要在将来逐渐扳回局面?”

    张居正听到这话,倒也不由得不重视起来,沉吟片刻,才道:“国朝自有典制,这些勋贵早已不复祖宗之勇,心性多是随波逐流……况且京营改制非此一回,何以此前皆无异动,此番便忍耐不住了?”

    “这也正是门生想不明白的地方。”曾省吾皱眉道:“可按照谁得利、谁主谋的思路来看,文臣无人有此动机……”

    张居正心中一动,道:“那么宦官呢?”

    “宦官?”曾省吾一怔:“宦官为何要这么做?”

    张居正伸手阻止了曾省吾的话,细细想了一会儿,才道:“方才说过,冯保眼下地位并不太稳,若此事本就是他交结勋贵、从中推动,是不是也有可能?”

    曾省吾思索着道:“可是他这么做,对他又能起到什么帮助?”

    师生二人忽然异口同声说了一句:“太子!”

    张居正说完,就没多说,曾省吾却是忙道:“冯保可能是觉得,只要太子高兴,陛下便会高兴,陛下若是高兴了,对他自然另眼相看!”

    张居正点了点头:“除此之外,那些勋贵武臣受此事之惠,自然也会心生感激,虽然对冯保而言,这份感激未必有多大助益,但终究也是好处。”

    “不错,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曾省吾点了点头:“师相,若是如此,咱们今天花的钱,可就算是打了水漂了。”

    “那却不然。”张居正哼了一声,半眯上眼睛,道:“自从华亭公去位,宫中老人大多去职赋闲,本阁部在宫里,犹如睁眼瞎一般,而高中玄则连续举荐两任司礼监掌印,内廷无人敢与高中玄相争者。如今,但凡高中玄有所票拟,只要圣上未曾出言阻止,司礼监无不照准批红,连一个字都不敢改。长此以往,恐非天下之幸。”

    曾省吾心道:是不是天下之不幸现在不好说,但肯定是师相之不幸,亦是我之不幸。

    于是点头道:“师相所忧甚是在理,然则眼下高阁老圣眷无双,司礼监掌印孟冲虽是无能之辈,却也没有太多恶名,想要拿掉他却不容易。”

    张居正冷哼一声:“宫里那些个印着‘大明隆庆年造’的春宫瓷器,不就是这位孟公公大肆进献的么?前次太子突然想起一事欲请教陛下,不意正撞见陛下用膳,陛下偏又忘了这茬,结果被太子问了一句‘这瓷器为何画着男女赤身互博’,闹得陛下大为尴尬,吩咐日后太子不得在其用膳之时找他……你瞧瞧这都成什么事了!”

    旁边的曹大埜听得实在忍不住,噗嗤一笑,接着自己又吓了一大跳,忙道:“阁老,下官……下官一时鼻痒……”

    曾省吾刚要训斥,张居正摆手道:“无妨,但本阁部方才所言之事,你切记不得声张,只能烂在心里,明白吗?”

    “是,是,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曾省吾瞪了他一眼,又对张居正道:“师相所言,确是有理。孟冲此人毫无才具,乃一庖厨辈出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前,不过执掌尚膳监而已。其骤而出掌司礼监印,全赖高阁老举荐。但难也难在这一点上,若说那进献春宫瓷器,自可计成一罪,但却不足以由此将之撵下掌印之位。”

    张居正点了点头:“但有高中玄为其说话,此罪确实不足以将之惩处,且此事涉及陛下,若是过于计较,反而坏事。不过,那冯保自认儒宦,必然因此看不起孟冲,同时对自己未能顺利掌印司礼监更觉不满……”

    曾省吾闻弦歌而知雅意,眨了眨眼道:“师相的意思是,我等既然暂时拿孟冲无甚办法,不如先从冯保着手?”

    张居正道:“善烧冷灶,也是一门学问。”

    曾省吾当然听得懂这句话,但却还是凑趣道:“请师相指点。”

    张居正笑了笑,道:“方才你说今晚这银子打了水漂,我便以为不然。无论这‘太子玩伴’一事是不是冯保推动,这银子都不算打了水漂。三省,你想想看,如果你大把大把银子送给孟冲,这就是烧的热灶,他那里有高中玄相助,本来就火焰熊熊,还差你这把火么?你赶着去投柴禾,人家也并不领情。倒是那些冷灶,如果靠你这一把火,扑腾扑腾烧出热气儿来了,人家才会记得你。”

    “理自然是这个理儿。”曾省吾苦笑一下,缓缓说道:“只是人家热灶办得成事,若是个冷灶,可未必讨得来便宜。”

    “三省此言差矣。”张居正冷冷一笑,道:“既作了官,就是一生的事业,哪能在乎一时的成败得失。你烧了三年冷灶,看似吃亏,到了第四个年头儿,说不定时来运转,又或者时机成熟,冷灶被烧成了热灶,此时你岂不也跟着鲤鱼跃龙门,落进了金窟窿?当年严嵩门下何等门庭若市,我却始终追随华亭公这冷灶,结果如何?”

    曾省吾忽然醒悟过来,自己这位师相,岂不正是烧冷灶的高手?

第057章 隆庆教子(上)

    次日上午,皇宫之中。

    隆庆皇帝朱载垕刚用完早膳,与前来请安的太子朱翊钧随意说了几句闲话,便有孟冲、冯保二人联袂而来,冯保手里还拿着一叠奏折,面色有些难看。

    朱载垕瞥了一眼,随意问道:“有急奏?”

    冯保虽然不忿孟冲,但规矩仍是规矩,只能目视孟冲,等他开口。

    孟冲面带忧色,上前半步,躬身道:“回禀万岁爷爷,司礼监今儿个一早收了一大堆奏章,全是为了勋贵子弟入宫陪伴太子一事。其中尤以赵阁老为最甚,领衔都察院数十名御史联名上奏,言辞……呃,这个,言辞甚激。”

    朱载垕听到“言辞甚激”,下意识眉角一跳,稳住心神,又问冯保:“冯保,你拿的就是那些奏章吗?可有内阁票拟?今日内阁是哪位先生主笔?”

    冯保赶紧上前:“回禀万岁爷爷,奴婢只带了赵阁老和各部尚书的奏章,余者太多,一时拿不下。今日是高老先生执笔,对赵阁老与都察院的联名奏章已有了票拟。”

    朱载垕先一听奏章都多到拿不下,不禁吓了一跳,再一听高拱已经有了票拟,顿时放心大半,松了口气,忙问:“高先生怎么说?”

    冯保深深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道:“高先生票拟上说:‘此事查无近例,故使外廷生疑,请陛下晓瑜群臣,言明此非永例。’另外,高先生还让奴婢等转奏陛下,说太子逐渐年长,可考虑出阁读书,既可早进圣学,又免群臣议论。”

    朱载垕闻言连连点头,道:“你们代朕朱批,就说此事只是因太子在宫中寂寞,近来心情沉闷,而皇次子翊镠年幼不能与伴,朕与太子素亲之,遂召诸世勋子弟暂入宫禁稍事陪伴。京中勋贵皆是世代忠良,其子弟将来亦当为国之栋梁,倘太子少时便对他们有所了解,将来未尝无君臣相得之佳话流传后世。然则此事非为常例,只消太子心情好转,朕自然会命诸勋子弟各自归家,众臣工无须多虑。”

    皇帝顿了一顿,又道:“还有就是,太子即将八岁,朕已准备命太子出阁读书,让众臣工不必担心太子耽于逸乐。”

    二人唯唯应诺,回司礼监批复。

    待他二人一走,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子朱翊钧便有些闷闷不乐的开了口,道:“爹爹,儿子好不容易有几个伴儿,又要被打发走了么?”(无风注:明朝皇子称呼皇帝是可以称父皇的,但多数时候,尤其是父子关系比较亲密的,则与民间无异,直接叫爹爹。顺便提一句,皇帝、皇后乃至太后也经常自称“我”,而不是非要“朕”、“本宫”或者“哀家”,当然,这个也分场合及面对的对象。)

    朱载垕看了一眼四周,吩咐道:“你等且先下去,朕要和太子说些事。”

    殿中宦官宫女立刻撤了出去,在殿外候旨。

    朱翊钧奇道:“爹爹有什么事要说,他们这些人又出不去,还怕泄露么?”

    “你还小,不知道宫禁虽严,其实根本藏不住什么秘密。”朱载垕走到朱翊钧身前,如同寻常父亲一般,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这人呐,谁也不是无牵无挂,谁也不会对你忠心无二,每个人都一定会有自己的私心。就说你那大伴冯保,他就没有自己的私心吗?高先生为何不肯举荐他做司礼监掌印太监,而是举荐了孟冲?”

    朱翊钧愕然道:“为什么呢?”

    朱载垕笑了笑,毫无皇帝架子的坐到儿子身边,抓着他的小手道:“因为,冯保读书多,又成了你的大伴。”

    “啊?”朱翊钧更加不解了,问道:“读书多不好么?不读书怎么会明白道理,怎么会办事呢?尤其是司礼监,要为爹爹批红,爹爹也不可能把天下所有的事情都一一处理,总会有些小事让司礼监自行批复,那掌印太监要是什么都不懂,怎么能做得好?”

    朱载垕笑道:“这就是高先生的私心了。”

    朱翊钧大吃一惊:“什么!高阁老也有私心?他……他不是爹爹最信任的大臣么?他也有私心,那爹爹怎么办?”

    “儿子莫慌。”朱载垕笑着,又摸了摸朱翊钧的脑袋,轻言细语但却十分严肃地道:“爹爹现在要和你说做皇帝最关键的事了,所以下面的话,你一定要记好,但却不能对任何人说,连你母后、母妃都不行,只能烂在心里,知道吗?”

    朱翊钧忙坐直身子,小模样一本正经地道:“儿臣明白,请父皇示下。”瞧那面色,甚至有些紧张。

    朱载垕倒是面色平静,说道:“爹爹方才和你说过,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私心,没有谁真正对你忠心不二,所以做皇帝就一定要能分辨得出那个人的私心是什么,只有这样,才能选对要用的人。”

    朱翊钧感到有些难以理解,皱着小眉头问道:“私心……还能分辨?”

    朱载垕笑道:“你知道爹爹当初为什么要准了徐阶的请辞,又为什么要想方设法让高先生回来么?”

    朱翊钧迟疑道:“高阁老……更忠心?”

    朱载垕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少有的坚定,道:“是高先生的私心对爹爹、对大明无害,而徐阶的私心对爹爹、对大明有害。”

    朱翊钧再次愕然:“徐阶私心有害,儿子想得明白,但高阁老的私心为何就无害了?”

    “因为高先生想要的是辅佐爹爹我扫除陋弊、中兴大明,如此他便能如管仲乐毅一般青史留名、流芳百世——这,便是他的私心。”朱载垕说到这里,面色逐渐冷了下来,又道:“但徐阶不同,徐阶要的只是人前显贵、同僚赞羡,至于朕如何、大明如何,对他而言不过细枝末节,根本无须在意。”

    朱翊钧惊道:“徐阁……徐公竟是这等人?”

    朱载垕冷笑一声,并不作答。

    朱翊钧又问:“还有,高先生这私心,看着不像私心呀?”

    “世人皆欲为官,因为为官即可掌权。”朱载垕为儿子解释道:“但有些人掌权为的是求利,有些人掌权为的是求名。求利者好分辨,求名者却又有分别,有人求的是当时之名,有人求的是万世之名。”

第057章 隆庆教子(下)

    “求利者好分辨,求名者却又有分别,有人求的是当时之名,有人求的是万世之名。”

    隆庆帝的这句话,让年幼的太子有些难以理解。看着儿子一脸疑惑,朱载垕也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深奥,儿子还小,怎么可能理解?

    于是想了一想,他决定举例,便道:“乖儿,你或许不知道,当年爹爹还是裕王的时候,因为严世藩……总之裕王府越来越穷,仅靠朝廷给的俸禄勉强度日。但其实皇室例有恩赐,只是我却拿不到。当时,高先生放下身份和心气,为爹爹奔走往复,甚至亲自上门,言辞卑切的恳求严世藩,爹爹才拿到那点可怜巴巴的例赐。乖儿,你要知道,高先生是满腹经纶的栋梁之才,这样形同乞丐,为爹爹不辞劳苦、不辞折节,爹爹如何能不感念其恩?”

    朱翊钧吃了一惊:“恩?不是功?”

    “是恩,也是功。”朱载垕正色道:“高先生为我老师,传道、受业、解惑,此其正职,他悉心教导,即功也。可为我牺牲如此之多,却只能以‘恩’视之。”

    朱翊钧略微迟疑了一下,犹豫道:“可爹爹说,高先生也有私心。”

    “高先生的私心,岂非正合我意?”隆庆笑道:“方才不是说了,高先生的目标是管仲乐毅,而爹爹又深知他的才具和魄力,我便让他放手施为,又能如何?他想要的是中兴大明,爹爹这个皇帝难道反而不想?”

    “可是,儿子听说前年徐阶把高阁老轰走了,前不久爹爹才起复他,那又是为什么呢?”朱翊钧奇怪地问道。

    听到这话,隆庆皇帝朱载垕沉默了下来,目光一时有些失神,喃喃地道:“有时候,做大事总要有些牺牲,但其实真正肯为你牺牲的人,其实并不多。”

    他想起刚登基没多久,就因为所谓贪财、好色以及看似百事不管,有事皆问内阁的“怠政”,一位以刚直著称的老臣就怒而评价他:“自从开天辟地,就没见过这么吊儿郎当还可能开创盛世的皇帝!”

    如此怒吼一般的斥责,他朱载垕却并不介意,他有自己的为君之道,他相信自己能够开创一个盛世,能够创造一个中兴。

    其实天下很多官员都知道,他早年很苦、很窝囊;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见惯了民生疾苦,体会过官场炎凉。这堂帝王必修课,他比好多皇帝都懂得早、懂得深。

    而且,嘉靖对他虽刻薄,却仍是拿他当接班人培养的,为他配备的老师高拱、张居正等人哪个不是斑斑大才?

    即使君临天下后,当年的辛酸艰苦,他也不曾遗忘。有一次批奏折,他看到有地方官请求表彰孝子,就忆起了与母亲的往事,当场潸然泪下。这满是泪的记忆中种着他一直恪守的理想,正如他在此次高拱起复之后对高拱的感叹:我登基以来遇到过很多难事,但不曾忘记的是登基诏书上的那八个字――“通变合宜,通弘新化!”

    事实证明,他兑现了这个铭记终生的承诺。而他的手段就是两个成语:知人善任,外柔内刚。这简单的八个字正是他隆庆天子的执政方针。

    他朱载垕之所以“又懒又傻”,是因为他认为,大明毛病虽多,但病根就一个――吏治。这个观点若是高务实在此,可能并不完全赞同,但却是朱载垕所坚持的观点。

    而朱载垕又认为,在吏治之中,最触目惊心的正是不断加剧的贪腐。

    以往偷偷摸摸的腐败行为,比如行贿、受贿、贪污公款,这时都成了台面上的规矩。至于前辈教后辈贪、领导带下属学坏,更是司空见惯。高先生曾对他说:“是以贪风牢不可破”,他同意高先生的话。官场风气更是堕落得没有了下限,曾有大臣评价说,逢迎拍马成了谦虚、人浮于事成了敦厚,民间的形容更尖刻:“公室之豺狼,私门之鹰犬。”

    其实类似的问题,六十年后的崇祯也遇到了。但朱载垕的认识显然比崇祯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他公开表示:“四方万国,岂朕一人所能遍查”,要求群策群力,依法治国!

    但要做到这个,就和捕鸟道理类似,不但要张好网,关键是要布好饵料,把香味放出去。他的“又懒又傻”,就是在刮香风。在歌舞升平中,朱载垕的第一张“大网”――京察,开始了。

    京察在此时已流于形式,对官员的考核基本都是走过场,常是权钱开道,谁有钱。有权就能留下。长期以来,好官越考越少,贪腐分子却越来越多。所以对于这次京察,大家都很放松,以为依然是走过场。他们没料到的是,朱载垕整顿吏治的突破口就是这次只针对京官的“京察”。

    隆庆元年正月,炸雷似的京察结果公布:大批京官被罢黜,甚至以往有都察院保护、从来惹不起的言官们,这次竟有一多半落马。

    如此凶悍的京察有着几十年未见的严厉,因为其主持者是时任吏部尚书杨博。这位能臣资历老、脾气倔,原本协同京察的都察院也被他挂起来当了摆设。

    不过,杨博反贪也没忘乡党,身为山西人,他竟连一个山西人都没抓,“热爱家乡”到如此明目张胆,让京城一片哗然。

    果然,结果公布没多久,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就愤怒上书,强烈抨击杨博在京察中包庇老乡的可耻行为。类似这样的事,在历次京察中都很常见,绝大多数的皇帝从不当回事,尤其是极少处置骂人的言官。

    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正忙着选秀女、玩珠宝、入洞房的朱载垕听说杨博挨骂了,竟气呼呼地写了一份诏书给内阁,说这个叫胡应嘉的言官实在不像话,你们内阁商量下,给这家伙一个教训!

    诏书发到内阁,也是一片哗然,但朱载垕等的就是这一幕。他要以这一份诏书做引线,引出那股潜藏在大明看似雄壮身躯下的病症——不作为!

    而患“不作为”病的人,正是以首辅徐阶为首。

    隆庆遍观身边亲信大臣,张居正是徐阶弟子,陈以勤公允而不敢为人先,殷士儋与张居正是同年,也同样是徐阶的弟子……

    朱载垕只能推出高拱来和徐阶斗这一场法!

    结果所有人都知道了:“满朝倒拱”,高拱连上二十多道奏疏请辞,归乡致仕。

    徐阶似乎大获全胜,但朱载垕却在背后冷笑。

    真正的输家其实正是徐阶:他这一脉的人马完全暴露在了皇帝眼前,且他这次干得太过分,惹了众怒——高拱是走了,可“高党”又不会瞬间星流云散!

    于是,徐阶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好些打手不是被整,就是罢官,内阁的其他几位同僚也都开始对他阳奉阴违……就这么憋屈了几个月,到隆庆二年,徐阶终于发现,这可能是皇帝在悄悄整他,于是打了辞职报告看看情形。

    情形当然非常不妙,因为隆庆天子御笔朱批:您老回家去吧,慢走不送。

    徐阶和高拱掐架时,之所以最开始是高拱走人,原因也正在于此:国家积弊丛生,但新帝刚刚登基,却更要以稳定为第一要务,所以既要让徐阶暴露实力,又暂时需要徐阶这样的“甘草阁老”保证朝局稳定;直到该深入整风了,隆庆帝自然不会忘记那位他心目中真正可以宰执天下的老师!

    于是,高拱王者归来。

    为保证整顿成功,朱载垕还打破旧制度,让老师高拱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兼任吏部尚书,行政和人事一把抓。

    面对皇帝学生几乎毫无保留的信任,高拱当然不会含糊,这也是此前高务实劝他更大力度开海等事之时,高拱反复表示不是他不想办,而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原因所在。

    隆庆天子摇了摇头,让自己从沉思中摆脱出来,很有些莫名其妙的笑了一笑,对朱翊钧道:“这个原因,爹爹下次再教你,今天爹爹要先问你另一个问题:如果这些勋贵子弟不能长期陪你,爹爹给你找一个文官子弟来陪你如何?”

    朱翊钧反问道:“谁家子弟?”

    “高先生那位侄儿。”隆庆微笑道:“你赏赐还说跟他相谈甚欢呢。”

    “是他?”朱翊钧眼前一亮:“儿子觉得他还不错。”

    朱载垕点点头,若有所指地道:“那接下来,爹爹就再顶几天,让外头闹得更大一些,然后……就得看你那位小伙伴的表现了。”

第058章 互为倚仗(上)

    收服曹淦的当天晚上,高务实把给高拱和张四维的信要了回来,重新写了两封,除了详细把百里峡的收编过程老老实实讲了,还分析了收编这支响马盗的各种好处——当然他是站在保障京畿治安的角度来讲,个人利益什么的就不必细说了,反正以高拱和张四维的眼光,这点事情根本也别想瞒得过。

    高务实唯一隐瞒的,只有曹淦那个张逆余寇或者南军逃卒的经历,高务实倒不是怕挨骂,而是觉得让他们知道这一点,将来万一要是有什么问题,多多少少也是个小隐患,但他高务实知道不要紧——黄口小儿,懂得什么?完全是被蒙蔽了嘛!

    他这一夜睡得着实有些晚,而且小孩子本就贪睡,第二日起得就更晚——几乎快到了要吃午饭的时间。

    就算如此,他醒来还不是“睡觉睡到自然醒”,而是被人给叫醒来的。更神奇的是,叫醒他的不是赏月听琴两个小丫鬟,却是刘显家的小萝莉馨儿。

    “高公子,你们家的孩子居然能睡到这个时候?你在高阁老身边也敢睡这么久么?”

    看着换了一身内穿窄袖褙子,外披狐皮大氅,盯着自己的小萝莉,高务实揉了揉眼睛,没好气地道:“我三伯每天天还没亮就进内阁去了,我什么时候起床他可不管,只要每天他晚上回来的时候,我的功课能完成,他才没那个闲心管我怎么安排时间。”

    小萝莉一脸羡慕:“那你家住着可真不错,不像我家。”

    “你家怎么了?”高务实问了一句,又朝站在一边的赏月听琴叫道:“你们俩别傻站着了,少爷我要起床更衣。”

    小萝莉可能是因为出身刘显这种家庭,年纪也还太小,似乎没有多少男女观念,也没有打算避开,就这么一边站在原处看着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上来侍候高务实更衣,一边人小鬼大地叹息道:“我哥五更刚过必然要起来练武,不然爹爹会揍他。我是女孩子,比他好一点,能再睡一个时辰。”

    高务实心道:听起来你们家起床跟打卡上班差不多了,而且大冬天起这么早,简直自虐。幸好我穿越到了高家而不是刘家,要不然穿成刘綎的话,威武倒是威武了,可常年被要求凌晨五点就起来练武,那可就真是要了卿卿小命了。

    “馨儿姑……”

    “叫我刘姑娘。”

    “哦。”高务实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刘姑娘,你这么一大早跑来找我,不知有何贵干?”

    “一大早?”小萝莉翻了个萌萌哒的白眼,没好气地道:“再过一会儿都要吃午饭了,你居然说一大早?”

    “早不早是根据我起床的时间来定的,我才刚起床,那肯定还是一大早,其余那些细节不重要。”高务实老脸之厚,犹如城墙拐角,满不在乎地道:“诶,我是问你为什么来找我,不是讨论什么早啊晚的。”

    小萝莉眨巴了一下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眼,问道:“你要练护卫亲兵?”

    高务实吓了一跳,忙道:“诶我说小……那个刘姑娘,你说话用词可得准确一点,亲兵两个字是我一个布衣白身敢用的吗?我选这几十号人只是做家丁,家丁懂么?但凡世家大族,谁家没个几百号家丁的?别说几百号,就算是几千家丁,在咱们大明的豪族里头,也能找出一溜来。”

    小萝莉皱眉道:“我就是说亲兵说习惯了而已,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巴巴的说了这么多?别废话,家丁护卫跟护卫亲兵又没多少区别,你只要说是还是不是?”

    高务实这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走到桌前的椅子边自顾自坐下,打量了小萝莉一眼,眼珠一转:“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这眼神干嘛跟防贼似的!”小萝莉一脸不忿地道:“我只是看你那个家奴选兵还有点意思,过去问了一下,知道是你定下的规矩,所以才来问问,怎么,你当本小姐很稀罕那群笨蛋新丁?”

    高务实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道:“你稀罕不稀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个朝廷二品大员家的千金小姐,关心这个做什么?我自家的家丁,挑选一批忠诚勇敢之辈保护我这个少爷,有什么问题吗?”

    “没人关心你拿自家家丁做什么用!”小萝莉怒道:“你干嘛老纠缠这个问题,好像本小姐要状告你私聚家丁图谋不轨似的。”

    高务实抽了一口凉气,仔细看了看小萝莉的神色。

    “干嘛,你还真以为这样?”小萝莉皱眉道:“别说你这区区几十号家丁,就算你把百里峡那些马匪全当做自己的护卫家丁,以你们高家的地位和张家的财势,也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就算皇帝知道了,也顶多觉得你胆小而已。”

    “胆小?”高务实诧异了一下,暗道:私聚家丁还发给武装,这叫胆小?

    “不是胆小是什么?”小萝莉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那些边帅边将养家丁,是因为家丁才能打硬仗,譬如你们高家的嫡系、宣府总兵马芳将军就有家丁三千以上,还全是天下一等一的精骑,连蒙古人都不肯跟他一对一的骑战,至于……”

    “且慢!”高务实瞪大眼睛:“你刚才说什么?马芳将军是我高家的嫡系?他还有高达三千精骑的家丁?”

    小萝莉诧异道:“是啊,你不是高阁老的嫡亲侄儿么,你居然不知道?”

    “我……”高务实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挠了挠头:“我怎么记得马芳将军是在大同?还有,为什么你说他是我们高家的嫡系?”

    “马将军嘉靖四十年就移镇宣府了好吗?”小萝莉又翻了个漂亮的大白眼,有些不忿地道:“你们这些文臣,连家里的小孩子都瞧不起武将!天下谁不知道你那三伯是马将军的靠山,就像张阁老是蓟镇戚元敬将军的靠山一样。也就是我爹和俞将军命不好,这么多年光知道打仗,愣是没在朝廷里头找到一尊大佛,要不然怎么连个窝都没有,总被调来调去满天下乱转?唉,现在俞将军好歹坐稳了广东总兵的位置,就剩下我爹爹一个倒霉蛋了。”

    高务实仍然处于目瞪口呆状态,心里只是嘀咕:马芳居然是三伯的人?这可是后世戏曲里唱了两三百年的马兰溪马太师啊……

第058章 互为倚仗(下)

    马芳的事让高务实脑子里灵光一闪:既然宣府总兵是马芳,那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曹淦这伙响马能够在宣府畅行无阻了。

    要知道,九边明军与蒙古作战,几乎都是坚持打防守,或者了不起是像戚继光那样打防守反击。惟独只有马芳一人坚持搞“以骑制骑”,拼命加强自己麾下的骑兵力量,跟蒙古人面对面硬杠骑兵,而且效果居然还挺好。这样一个人既然在宣府总兵的位置上,宣府方面想方设法的买马,甚至不惜放纵百里峡响马贼众,就完全说得过去了。

    不过有一点问题高务实还没想明白:马芳麾下居然有足足三千家丁,而且还全是精锐骑兵,他是怎么养得起的?几十年后的所谓关宁铁骑似乎也不满万,花钱可是如流水一般呐。难道马芳家里也是巨富,又或者贪婪成性,大肆贪污养成了硕鼠?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小萝莉听后,直接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目光看着高务实:“马总戎出身微寒,就是再贪,也养不起三千精骑。他那三千家丁里头,大概只有两三百人是他自家家丁,要他出一部分钱,余者都是朝廷出的饷钱。”

    高务实呆了一呆:“朝廷给边将出钱养家丁?”

    “很奇怪吗?”小萝莉一脸不耐烦:“朝廷不出钱,边将自己哪里养得起那许多人?别人家什么情况我不好说,就说我们刘家好了。我爹爹打了这么多年仗,自家的养廉田也还算不少了,能养得起的私人家丁也不过三百多号,其中骑兵尚不过百。但我爹爹未去职时,能拉出去打仗的家丁却有两千多人,你说这些人是怎么来的?如果是让我爹爹自己养那两千多家丁,三个月下来我们刘家就要全家喝西北风去啦!”

    高务实长长的“哦”了一声,又问:“那你父亲现在革职候勘,之前那些家丁怎么办?那些人应该都是能征惯战之辈,不会便宜了其他人吧?”

    小萝莉道:“要是直接革职罢用,那些人要么被新任总兵收走,要么自行散去。现在我爹爹好在只是候勘,所以暂时还有朝廷的饷银维持。”她顿了一顿,又皱着眉头道:“但是这种情况当然很危险,所以我爹爹虽然在朝里没有门路,也不得不来京师活动,就是怕好不容易带出来的这批人散了伙,将来朝廷万一又要启用他,他就没人可用了,到时候吃了败仗找谁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刘显明明应该主归南京兵部管理,怎么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来了。看来是因为他得罪的是南京守备勋臣,自忖在南京摆不平这事,只好来北京找找门路……好机会呀!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你父亲那些家丁是从哪来的?是原属屯垦养廉田的军户,还是自行招募?”

    “这次跟随我们北上的都是我家养廉田里的军户,也就是私人家丁,其余那些大半是从各路降夷中招揽募集来的,连原先的倭寇都有不少。”小萝莉看起来很是熟悉自家军旅的情况,回答起来根本不带迟疑。

    高务实心头一喜:“降夷也可随意招募,甚至倭寇都行?”没说的,他想到的正是曹淦的出路。

    其实这真是高务实穿越前了解不够,所以才有这样的惊讶。实际上隆万时期,“各镇将官多招募降夷以充家丁。”

    譬如登莱守将沈有容“多收降寇,幕下蓄敢死之士”;满桂、尤世禄“各有夷汉丁甚精”;刘綎也有自己的“降倭夷丁”;蓟镇总督尤继先“收养降夷至八百余人,倚为精锐”;李成梁更是收养许多降夷为家丁,其中后来积功至副总兵的李兴、李宁、李平胡等人,原来都是“出自虏中”的降夷,其中更有满清的老祖宗努尔哈赤。

    顺带提一句,马芳麾下的三千家丁精骑里头,蒙古人就占了大半。

    至于说担心这些人的忠诚,那真是多虑了——这年头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之类的东西可不怎么时兴,谁给饭谁是爷,这才是硬道理。

    之所以大明中后期,打仗基本看家丁,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由于家丁是主帅的私兵,类似于主帅的僮仆,完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这其中一部分家丁本身就是主帅的亲族家人,同主帅有着血缘关系,许多主帅还用这些亲族家人充任其家丁部队的头目、骨干,而另一部分家丁虽然并非主帅的亲族家人,但主帅待之如家人,“欲得其死力而亲厚之如其家之人者也。”

    家丁也同样以家人的身份来侍奉主帅,有些家丁跟随主帅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大小战守,靡不同生死用命”,“衣食饥寒,同苦分甘,情若父子,获卫若手足”。长期的家丁生涯使这些人同主帅之间形成了一种“父子家人”的亲密关系,他们自身乃至于全家人的衣食生活全都依赖于主帅,因此与主帅有一种很强的依附关系。

    远的先不说,高陌不就是其中典型?他是高务实大伯高捷提督操江时招募的家丁,长期跟随高捷,在高捷辞官致仕之后,仍然跟随高捷到了新郑老家,甚至高捷去世之后,他也愿意继续以高家家丁身份呆在高家,就是这个道理。

    “刘姑娘,你既然对这里头的门道如此熟络,能不能跟我说一说,我这次把百里峡响马收为家丁,会不会有问题?”高务实忽然变得不耻下问起来了。

    小萝莉很是满意高务实的态度,一双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看在你这么客气的份上,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地给你指点一二:若是只有你自己在那边自说自话,虽然你身份特殊,但多少也有点隐患。可是这里头有我爹爹参和了一把,你要收揽他们就是小菜一碟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高务实心道:原来你个小丫头喜欢带高帽,那好办。

    当下客客气气道:“在下愚钝,还请姑娘不吝指教。”

    小萝莉越发满意,挺了挺一马平川的小胸脯:“因为我爹爹是当世名将之一,他说对方畏他虎威,主动来投,朝廷高兴都来不及,根本不会计较他从这些人里头遴选一些能战之辈出来。至于这次我爹爹为何自己没选,全部留给了你,那是因为毕竟爹爹是借你家的家丁去将他们慑服……而以你家在朝廷的身份,没有谁会吃饱了撑的去追究这点小事。”

    有道理啊小姑娘!

    高务实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谢指点,感激不尽。”然后话锋一转:“不过我们说了半天,你还是没告诉在下,你来找在下究竟所为何事?”

    小萝莉“呀”了一声,埋怨道:“都怪你打岔!”但眼中却冒着精光:“你们那些家丁的训练方法,是你编写的?”

第059章 惟利不破(上)

    “你们那些家丁的训练方法,是你编写的?”

    小萝莉这句话,把高务实问得一呆,下意识反问:“哪些方法?”

    “就是区分左右、站军姿、齐步走和那个古里古怪的正步走!”小萝莉眼睛发亮:“你那个家丁头子高陌说,这些都是你教他做的,到底是不是?”

    高务实大吃一惊:“五十人的队伍,他这么快就编成了?都开始训练了?”

    小萝莉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区区五十人,编起来还不快么,不到半个时辰就完事啦。”

    高务实怒道:“此事事关重大,挑选兵……家丁护卫首重选人,怎么能这么马虎!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说着霍然起身,直接就往外走。

    “哎,你等等我啊!”小萝莉连忙跟着跑出来,一边拉住高务实的衣袖一边道:“选人是重要,可你这些家丁都是有基础的,只要从两百多人里面挑五十个好点的就行,还有我大哥帮忙,能有什么难度?我大哥干这个事儿可是得了我爹爹真传的,那还能差得了?”

    “你大哥?”高务实旋即站住,问道:“他怎么去干这个了?高陌请他出面的?”

    “得了,得了,看你这么紧张,咱们边走边说好了。”小萝莉拉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解释道:“我大哥早上练武一个时辰,练完之后洗了个澡,吃了早饭就闲着没事做啦,他又是个闲不住的,就出来转悠转悠,正巧看到高陌请你那个管事韦希旻集合了三慎园的青壮家丁在挑选护卫,我大哥便也过去凑了个热闹,帮他们遴选一下……”

    “原来是这样。”高务实放慢了步子,点了点头:“走,咱们去慎言院看看。”

    两人于是一起从慎思院下到慎言院来,正看到慎言院西边原先安排给张家护卫入住和操练的小校场上一群穿着短打的家丁正在练正步。高务实眼神不错,老远就看出这群人正在练正步分解动作。

    根据高务实当年军训时的切身体会,正步分解动作其实本身并不能说有多难,真正难的是教官喊一不喊二,于是受训者一脚悬空,只有一脚着地,还得挺胸收腹,两手一前一后保持姿势,那才叫一个坑爹。

    而眼下,高务实发现他们正在练的正是正步分解动作。

    表现嘛……站立不稳,左摇右摆,晃如企鹅,然后就被毫不客气的高陌这儿一鞭子、那儿一鞭子就抽了过去。

    高务实心中一突,暗道:平时还真瞧不出来,高陌这厮带兵这么霸道?

    “一群饭桶,这就站不稳了?看着我,看清楚了,是这样!”

    那边高陌也不是光教训人,自己站直了身体,把马鞭往腰里一别,自己给自己高喊一声:“一!”然后挺胸收腹,左脚向正前方踢出,离地约一掌高。同时右臂前摆,左臂后摆,两腿挺直,脚尖下压,脚掌与地面平行——标准!

    但光做这个动作,能做好的人显然并不少,因此高陌也并不只是如此便告作罢,而是一动不动地维持这个姿势,口里还冷喝道:“看见没有!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有什么脸面拿这么高的薪俸?有什么脸面免除一切杂役?有什么脸面吃穿用度皆不须尔等自己花钱?”

    高陌口中大喝,身姿却丝毫未变,正步分解动作标准之极,一干新选出来的护卫家丁无话可说,只能自惭无能,为了这个时代高到吓人的薪俸和待遇,纷纷抖擞精神投入训练。

    高务实走到小校场边缘,还没靠近高陌等人,忽然听见刘綎大笑地声音:“高公子,听说这套正步是你传授给高陌的?”

    高务实循声望去,才看见刘綎站在小校场边缘,正朝自己招手。

    他本来想先问一下高陌遴选的事,现在没柰何只好先去跟刘綎打个招呼,两人随意寒暄了两句,高务实便回答道:“其实我也不知怎么训练才好,随便弄几个规矩先练着罢了。”

    刘綎这次却不像寻常那般大大咧咧,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地盯着高务实:“高公子这话过谦了吧?别的事情我刘綎可能不大擅长,也没什么兴趣,但要论武艺和军务……高公子这正步,虽然看似除了费力之外别无它用,可我刘綎也是既上过战阵,也训过新兵的人,这其中的道理还是看得出一些来的。”

    高务实心中微微一惊,面上倒还是挂着微笑:“无非是希望他们听话一些,别让小弟花了大价钱却养了一批不听话的家伙罢了,不值一提。”

    刘綎眯着眼睛看了高务实一会儿,笑道:“高公子,据我所知,因为倭寇肆掠的关系,南方一些地方官偶尔有蓄养武士家丁的风气,但北地却很少。令舅张侍郎家中,也是因为行商半天下,这才有几百护卫家丁,却不知高公子你为何对护卫家丁一事这么执着?”

    高务实笑道:“这事儿子绶兄你不是最清楚吗,若非被响马惊吓了,我哪会想到这个?”

    刘綎眨了眨眼:“真不是为了马总戎?”

    “哪位马总戎?”高务实怔了一怔:“子绶兄说的是宣府总兵马兰溪?”

    刘綎呵呵一笑:“昨晚我思来想去,觉得令仆曹淦的生财之道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走宣府的门路跟蒙古人贩马,因为……马总戎需要战马,而且越多越好,只要有人能给他弄到战马,其他一些小事,他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务实心头大惊,暗想:我却是小瞧了这个粗坯一般的刘綎,想不到他却是个粗中有细的家伙!不过,他点穿这事做什么呢?刘显是南军出身,跟北边没有任何冲突,与马芳不可能有仇,更何况他们父子二人眼下又有求于我三伯,不可能不考虑到马芳是我三伯“嫡系”这件事。

    刘綎见高务实目光闪烁,却不言语,瞥了站在高务实身边的小萝莉一眼,笑道:“高公子不要误会,刘綎并无恶意,只是希望今后也能从高公子手里换一些战马罢了。”

第059章 惟利不破(下)

    “高公子不要误会,刘綎并无恶意,只是希望今后也能从高公子手里换一些战马罢了。”

    刘綎这么一说,高务实明显松了口气,佯装不满道:“子绶兄说得这般见怪作甚?我虽尚未深悉百里峡内情,但只要子绶兄所言不虚,一定尽力满足尊父子战马之需。”

    刘綎大喜,搓着手道:“那就太好了!不瞒高公子,我父亲麾下精锐主要有两大来源,一是四川卫所中十里挑一的精干,二是倭寇降兵,但此二者俱不熟悉骑战,因此父亲常常念叨,说若能建立一支精悍骑兵,此生无憾也。”

    高务实想起之前小萝莉的话,试探着问:“倭寇降兵能听懂汉话么?”

    “怎么不能?”刘綎解释道:“高公子你可能有所不知,彼等虽名为倭寇,其实其中多半都是我大明沿海诸省走投无路的悍勇之辈。这些人要么是早前获罪于朝廷,要么是迫于生计,总之纷纷加入海盗,藏身于海岛,往来于沿海袭掠。为我官军所败之后,因其勇悍,遂投身各将麾下,免去前罪,为朝廷戴罪立功,两全其美。”

    高务实心道:两全其美只怕未必,至少戚继光麾下部队的军纪就比后来你麾下的部队军纪好得多。

    高务实毕竟是生在红旗下的文明人士,习惯了人民子弟兵的优良作风,对于这个时代“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情况很是不满,闻言便故意板起脸,道:“子绶兄你说到这一点,我倒是有件事不得不说了。”

    刘綎见他忽然脸色一沉,诧异道:“何事?”

    “听闻刘将军多次因放纵麾下洗掠民财而被弹劾……”高务实盯着刘綎,一脸严肃地问道:“可有此事?”

    “有倒是真有。”刘綎居然毫无推卸,但脸上却颇为无奈:“但是高公子,无论你是否相信,我都得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高务实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满:“怎么,刘将军领军多年,竟然管不住自己的部下么?”

    刘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叹了口气,摇头道:“高公子你有所不知,有些时候还真不敢管得太死。”

    高务实脸色更差了,沉声道:“同是当世名将,子绶兄说令尊有时候不敢管得太死,那为何戚南塘便敢管?我可未曾听说他戚家军也有洗劫民财之举。”

    刘綎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忿然,道:“高公子,他戚元敬头上有谭纶给他顶风遮雨,军饷军械少不了一分一毫,后来更有以阁老身份主掌兵部诸事的张太岳为其张目,连兵丁抚恤都有朝廷给他了账,后顾无忧!可家父呢?朝中无人,不仅没人为家父说话,甚至连实打实的战功都要被人冒领或者抹杀,漫说是烧埋银子、抚恤银子,便是寻常军饷,也常常被扣去一半还多,你说家父要如何去与戚元敬相比?”

    高务实听得一怔,还没说话,刘綎又继续道:“高公子你若不信,不妨看看俞志辅(俞大猷),他的处境比家父略好,虽然也是朝中无人,可好歹自己是广东总兵,地方富裕,手底下能拿到的钱粮比家父充足不少,但即便如此,他手下的军队不也有劫掠民财的时候么?”

    高务实哑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说到底,没有哪个带兵的不知道该严肃军纪。”刘綎叹了口气,有些失神地道:“可再怎么严肃军纪,若是手底下当兵之人跟随你转战万里,每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你效力,最后却连军饷都拿不到、拿不足,你又怎么好意思让他们不得私分战利品,不得劫掠民财?真要是敢这么做,闹饷那还算是轻的,闹出兵变才真是大麻烦!这些野战之军可不比那些早就打不得仗的卫所杂兵,这些人一旦真是闹出了兵变,莫说是洗劫民财,我怕连南京城他们都敢打!”

    高务实一阵沉默,他看得出来,刘綎这话的确不是有意推卸责任,从历史上来看,刘显父子在朝中一直没有什么奥援,而大明由于各种原因,军饷定额原本就低,再经过一层层的雁过拔毛,最后能到主将手里的已经少了不少,主将又因为要集中一部分来供养最有战斗力的家丁,则普通士兵能拿到的就更加不堪。至于其他军械、物资,可想而知也是同样的情况。

    “高公子。”小萝莉忽然出声道:“你要是能说服高阁老给我爹爹关照一二,足额拿饷,足额抚恤,我们刘家军自然也可以和戚家军、马家军他们一样整肃军纪,就是不知道高公子有没有信心让高阁老开这个金口了。”

    兄妹两人,同时目视高务实,目光炯炯,期待之色溢于言表。

    高务实略微沉吟,问道:“令尊及所部,如今军籍是仍在四川,还是已经转至南京?”

    刘綎一下子就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但却叹了口气:“这事复杂得很,论军籍,家父所部仍在四川,军饷调拨要由北京兵部先拨给四川巡抚,由四川巡抚来具体安排。但由于家父驻地是在应天通州,而通州设有管粮郎中,如此一来,这些军饷又需要再由管粮郎中转手来发放。”

    他说到这里,再次叹了口气:“这还只是正饷,由于长期以客军身份在沿海各省作战,家父所部自然另有行粮,这些行粮按例是该由南京兵部发放的,可是南京这边因为有人作梗,时常以各种理由或者克扣行粮,或者延缓拨付,再不然就说漂没严重,总之最后咱们能拿到手的,多数时间里还不到三成。我就奇了怪了,从南京到通州,走长江水路不过一两天的事,这他娘的居然能漂没七成?我看南京这些人的良心是全都喂了狗!”

    高务实皱着眉头一声不吭,脸色却已经非常难看了。

    刘綎咬了咬牙,忽然退后一步,朝高务实深深一礼,道:“高公子,若你能向高阁老禀明此中原委,力劝高阁老施压各方,保障家父所部军饷、抚恤,则家父一定能整肃军纪不说,且将来但凡高阁老有令,无论攻伐固守,我父子必竭心尽力,不敢稍有推卸!”

    高务实面无表情地道:“子绶兄这番话,能代表令尊的意思吗?”

    刘綎一脸欣喜,先看了小萝莉一眼,见她点了点头,忙道:“自然可以,昨夜我们……我便于父亲商议定了。”

    “好。”高务实点了点头:“此事待我回京之后,会当面劝说我三伯,应当无甚大碍。”

    刘綎大喜过望,又是深深一礼:“刘綎代父亲多谢高公子仗义,今后只要不违圣意,我刘家军必当以高阁老马首是瞻!”

    高务实心头松了口气:好啊,刘綎父子此番既然投了我高氏,那么将来明缅之战的胜利就有希望了,万历三大征?我要给它变成万历四大征!

第060章 张冯靠拢(上)

    “落——轿——”

    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八个穿着印有“张府”二字青衫的轿夫动作熟练地把那顶蓝呢大轿停在张大学士府的轿厅里。一位年老的长随早就恭候一旁,待轿子一停稳,立刻伸手撩开轿门帘儿,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老爷。”

    面容清癯,美髯至胸的张居正缓缓下得轿来,随意扫视了一眼,周围家丁下人俱都恭恭敬敬,无人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

    这是张居正府上的常情:只要他一回来,偌大一个张大学士府,就会变得鸦雀无声。毕竟,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家里,张居正的不苟言笑都是出了名的,有时一连半月都不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笑意。因此但凡张家的人,上至其子、下至杂役,都甚畏他。

    张居正的大学士府位于宣武门东北的大时雍坊。从皇城承天门出来右转,走到龙骧卫衙门对面便到。不好说离皇城只有一箭之遥,但也的确不远,说起来他这府邸与张四维的府邸只斜隔着一条街,显然也是京师之中极好的位置。

    这么好的宅邸,当然有些来历:隆庆元年二月间,张居正四十二岁之时,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晋升为吏部左侍郎并兼武英殿大学士。数月之间,由一个五品清贵文官骤升为二品重臣、当朝阁老,地位提升相当于坐火箭,因此原先的住宅顿时就显得太过寒酸了。于是张居正就托人觅下了这一处新的居所。

    这里原是一个工部侍郎的住宅。那位侍郎本是苏州人,好治园子,愣是把这府邸弄得很有点江南园林的风格,只是因为地处北京,缺了点水色,稍显遗憾。这座大院占地约略有十亩之多,照例分为前后两院,后院为眷属住所,前院为宴饮会友之地。隔开前后两院的,是一个约有四亩多的花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师之中,实在不失为居家胜景。

    张居正觅宅子时,正好这位侍郎致仕要回苏州老家。于是双方一拍即合,老侍郎一来庆幸名园有主,二来也乐得巴结新晋的阁老重臣,于是只要了张居正两万两银子。

    这座院子,按当时京城的价格,不说十万两银子,八万两是绝对转眼就能卖掉的。如此贱卖,张居正当时颇有些担心惹来闲言碎语,因此执意要加价,怎奈老侍郎铁了心要做这个人情,于是半推半就之下,这桩交易就成了。张居正买下院子后,又根据自己的爱好,略加修葺整理,再搬过来住下,不觉已经过了两年。

    从轿厅到前院之间,还有一个过庭。虽然节令已近清明,如果是在江南,应该已是一派柳条嫩绿、菜花初黄的景象。可是北京这些年越发冷了,今日这树枝儿才刚刚破绿,过庭正中的这棵老槐树,也只稍稍筛下一点春意。倒是庭角的一株春梅正开得茂盛,院子里弥漫一股幽幽的暗香。

    但因为高拱起复之后,京师局面大变,内阁之中的麻烦事也是越发多了,因此张居正此刻没有丝毫心情观赏这份景致。他沉着脸,低头穿过庭道,径直走到后院,在丫鬟的服侍下卸去官服、官帽,换了一件居家所穿的常服,头上戴了一顶明阳巾,便在后院客厅里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简修四个儿子的请安。

    张居正一共有六个儿子,除这四位外,还有五岁的允修、三岁的静修两个。稍稍问了几个儿子的学习情况,便一起用过晚膳。

    饭毕,张居正回到前院书房里用茶,品茶时,他照例让书僮把管家游七喊来。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进了书房。

    来人的身材也与张居正类似的清瘦,不过面容迥异,淡眉小眼,长脸如马,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长了一颗豌豆大小的朱砂痣,痣上还有一根颇粗的黑毛。他身穿一件浅蓝底子的黑边深衣,脚上穿了一双皮金衬里的布鞋,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不像寻常管家派头,倒似一副文士打扮,只是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精明之气,有类商贾。此人就是游七。

    游七与张居正是同乡,都是荆州府江陵县人,张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乡,三年后再度回京复官,就把游七带到了北京替他管家,一晃已经过了十四年。游七与张居正沾有一点远房亲戚,应该喊张居正表哥,但游七谨守主仆身份,从来不以亲戚自居,每见张居正,只喊老爷。

    这游七自幼也喜读诗书,原还想参加乡试博取功名,跟了张居正后,便把那门心思搁置了起来。张居正不但看中游七的儒雅之气,更觉得他办事机警。让他管家,他把家中一应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时帮张居正应酬一些事情,也从不失误,因此很得张居正的信任。

    这会儿,张居正靠坐在套着锦缎丝棉软垫的竹榻上,游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张居正示意游七坐下。游七便搬了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

    或许是看到游七脸上约略透出一些倦容,张居正说道:“这些天朝中事忙,家里的事我极少过问,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儿,说不上辛苦。”游七毕恭毕敬地回答:“倒是老爷您,可要多多注意身子。”

    张居正略微抬了抬头,问道:“怎么了?”

    游七小心翼翼地道:“小的感觉,这两个月来,老爷消瘦了一些。”

    “或许是吧。”张居正叹了口气,问道:“这段时间,家里有什么大事吗?”

    “老太爷来信,说要在清明节前往宜都祭奠祖坟,并说明用度不足,老爷事忙,小的便请示了夫人,托人给老太爷带去两百两银子。”

    张居正听说“清明”二字,哦了一声,一股思乡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闲居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没有回过江陵,也没有见过父母双亲了。虽然常有书信来往,但京城离江陵毕竟有三千里之遥,关山阻隔,亲情难觅,不要说侍汤奉药,甚至像祭祖这样的大事,自己也无暇参加。想到这一层,不觉心下怏怏,说道:“祭祖这样的大事,两百两银子,是不是太少?”

    游七迟疑了一下,低着头答道:“以老爷这样的身分,这点银两捎回家,确实是少了一些,只是……”

    “只是什么?”

    游七的头更低了:“府上的用度,这两月有些吃紧。”

第060章 张冯靠拢(下)

    张居正听了,便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说这张府上上下下,从眷属到仆婢,总共有百多号人,这么多人吃喝开销,还要不丢大学士的颜面,花费自然不是小数。单靠张居正一个人的俸禄,肯定是不够的,即便有时候皇帝会额外给一点奖赏,但那个一来不是定期会有,二来皇帝自己也没几个闲钱,因此也很有限。

    其实在朝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通常都是靠门生或者各地方官员的孝敬,什么冰敬、炭敬之类。偏偏张居正此前不喜经营,平常只有走得近的同年、门生送点礼金杂物来,他才会客气一番,半推半就的收下,若是一些只想说情升官,偏又无甚本事才干的人走他的门道儿,十有八九会碰个一鼻子灰。

    倒不是说张居正不爱财,而是他虽然久历官场,却是个想做一番经邦济世伟业的人,因此绝不肯在大权在握之前落下什么把柄。这样一来,他的经济情况便也很少有宽裕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他有时候也想裁减佣人,但不论是抬轿的轿夫,侍弄园子的丁匠,做饭的厨师,照顾幼儿的乳娘,外院的书僮,内院的丫环,算了算又似乎一个也裁减不得。

    张居正觉得,做到他这个位置,必要的排场还是要的,因为这不光关系到他自己的颜面,还关系到朝廷的体面——堂堂内阁辅臣,都跟高拱似的,府里就那么大猫小猫三两只,像什么样子!

    更何况让他跟高拱比这个,他觉得也忒不公平,他张居正有六个儿子,高拱可一个都没有,这次起复之后也只有一个侄儿跟着他常住,光这一点,就要少多少丫鬟仆佣?

    所以张居正现在很怕谈这个“钱”字,但是好在游七是个能干人,由于他筹划得宜,家中总算没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穷水尽的地步。

    其实有时候,张居正也曾风闻游七背着他收受一些地方官员的礼金,免不了要严厉地申饬几句,但也没有往深处追究。毕竟这么大一个家,一切的用度开支还得靠游七维持,要真是一两银子都不让收,自己这堂堂宰辅重臣,总不能借债度日吧?而且张居正觉得,没有自己的点头,真正数目较大的礼金,游七应该也不敢擅自作主。

    “用度吃紧,节省就是。”张居正慢吞吞地说道,接着又问:“可还有什么其他的事?”

    游七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今日徐老相爷有派人求见,说海瑞那厮死活不肯罢手,高胡子又派了……”

    不待游七说完,又有门房进来禀报:“老爷,有一位自称徐爵的人求见,说您听了名字一定会见他。”

    “徐爵?快请!”张居正顿时坐直了身子,摆手对游七道:“老恩相的事情待会儿我们再谈。”

    游七点了点头,便随门房到外头迎客去了。不一会儿,游七领了两个人踅回书房,一进门,便一脸兴奋地说:“老爷,是冯督公亲自来了。”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迎。因刚才自家人讲话,书房里只秉了一根蜡烛,光亮昏暗,看不清来者,这会儿忙命书僮点亮了八角玲珑宫灯。在亮堂的灯光下,只见冯保一身青布直缀,外面套着羊皮氅子,头上带着黑色唐巾,打扮犹如寻常路人,根本看不出半点司礼监秉笔兼东厂厂督的威风。

    冯保朝张居正拱手一礼,露出一抹看不出意味的笑容,道:“太岳相公,冯某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诶,冯公这是哪里话。”张居正一面让坐还礼,一边答应道:“刚才门房只说是徐管事来了,要早知道是您来,我当大开中门,亲自出门迎接,真是失礼了,失礼了。”

    冯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提提袍角,欠身坐下,微笑着道:“太岳相公不必多礼,是咱家这样吩咐徐爵的,以免人多口杂,传出去不大好。”

    不大好?

    东厂厂督深夜密会内阁大学士,这种事传出去岂止是“不大好”?那是大大的不好!

    “冯公,不知此来有何贵干?”张居正知道冯保亲自拜访,绝非无的放矢,因此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便问起了他的来意。

    冯保收敛了笑容,看着张居正的眼睛,道:“这几日曾囧卿门下弟子曹大埜与我这管家徐爵前后见了三回,问了一些宫中的情况……”

    囧卿,是太仆寺卿的别称。囧字的原意,是“光明”,跟后世那个网络术语的内涵其实完全不同。

    张居正凝神静气,点了点头,却没搭腔。

    冯保笑了笑,干脆直言:“他曹大埜何许人也,要知道宫里的情况作甚?想来就算曾囧卿,也不会对宫里这些闲事有什么兴趣,倒是太岳相公你……可能需要了解一下。”

    “哦?”张居正也笑了笑:“我为何就需要了解一下呢?”

    冯保眉角一挑,反问道:“太岳相公这话可就不怎么实诚了——您觉得赵大洲能顶得住高胡子?”

    张居正笑容稍隐,淡淡地道:“赵大洲的办法蠢笨之极,自然顶不住中玄公,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不还有李石麓(李春芳,号石麓)、陈松谷(陈以勤,号松骨)二公嘛?”

    冯公面露不屑,嗤笑一声:“赵大洲若败,李石麓这个首辅还干得下去么?”

    张居正又不说话,这倒不是反对冯保这句话,主要是他心里对李春芳也腻歪得很,毕竟他张居正也是个想做一番事业的人,跟高拱一样,对于李春芳这种糯米宰相一贯瞧不上眼。

    冯保又道:“赵大洲若败,则李石麓早晚请辞。李石麓一走,内阁首辅必是高胡子无疑。太岳相公,你跟高胡子也算多年同僚,知根知底,你觉着凭高胡子的做派,届时陈松谷在内阁还能干得下去?咱家瞧着,也是迟早得拍拍屁股走人的……到时候,内阁除了高胡子,可就只剩下太岳相公你啦。”

    张居正沉默片刻,道:“阁臣若是不够,陛下自然会要求增补。”

    冯保笑了起来:“陛下?太岳相公说笑了吧,若是高胡子不说话,你觉得陛下会主动要求廷推阁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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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出名门,既有首辅伯父,又陪太子读书,朝野戏言小阁老;领袖金榜,上承隆庆遗风,下开万历盛世,天下称颂大元辅。县委秘书出身的小小镇长穿越成隆庆第一重臣高拱的侄儿。【承诺的100万字免费章节已完成。】大明元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元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元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