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商政相连(上)
与三慎园三位管事的会面其实无甚可叙,无非就是劝勉安抚一下,尤其是对慎言院管事韦希旻,高务实信誓旦旦的向他表示,等他协助高陌完成了这次家丁护卫队的招募,自己将有非常重要的差事交给他办。
韦希旻对高务实的话其实还有些将信将疑,但高务实毕竟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主人,所以他面子上只能表现出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拍着胸脯保证一定配合高陌大队长把家丁护卫队招募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漂漂亮亮。
待他三人也被高务实打发走了,赏月听琴二女才得以有机会跟高务实说话。
赏月给高务实重新泡好一杯茶,放在他面前,问道:“大少爷,您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韦管事去办,还是只是先稳住他?”
高务实端起茶杯,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你不信我刚才的话?他的奴契都在我手上,我还需要迁就他,照顾他的想法?”
赏月道:“奴婢哪敢怀疑大少爷,只是……奴婢实在想不出大少爷还有什么大事需要由一名管事出面来办的。”
“你家大少爷我要办的大事多着呢。”高务实嗤笑一声:“别说他们三个,再来三十个都未必够用。”
赏月奇道:“真有那么多事呀?”
“真有。”高务实稍稍正色,道:“譬如韦希旻,他原先管理过三慎园的仓库,说明我大舅对他的品行是信得过的。同时,他也管理过奉客,说明此人在待人接物方面,一定也颇有能力……将来我们的香皂生产走上正轨之后,我会先想办法将此物最上品者进献到宫里,同时安排人在京师传扬。在此期间,京师里头就要开始进行铺垫布置,为将来一举打开京师市场做准备,去做这件事的人选,就是韦希旻。”
赏月“哦”了一声,似乎还没有完全跟得上思路。
但高务实却已经继续道:“接来下他要做的,就是一边在京师不断宣传香皂的妙用和‘高贵典雅’,一边买下两到三家店面,由他自己出任总掌柜,准备限量开卖。”
听到这里,听琴诧异地问道:“什么叫限量开卖?”
高务实挑了挑眉,道:“就是每天只卖一个规定的数量,卖完即止。”
“那是为什么?”听琴更加诧异了:“卖东西难道不是卖得越多越赚钱么?”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理自然是这么个道理,可如何让越来越多的人着急上火地来买,就很有讲究了。”他说到这里,有些得意地笑了一笑:“再说,我还有别的意思呢。”
赏月作为姐姐,到底胆子大一点,近来也越发确信高务实不像一般人家的大少爷那般脾气,对下人颐指气使,因此敢于稍稍开一点玩笑,当下便俏生生地白了他一眼,道:“大少爷,您这副表情,可是像极了那些戏文里说的奸诈之徒,一副奸计得售的模样。”
高务实也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胡说,你这眼神问题有点大啊,我这分明是诸葛孔明摇着鹅毛扇,胸有成竹的说‘吾有一计,可破曹贼’那种模样。”
赏月听琴同时噗嗤一笑,赏月巧笑着道:“好好好,我的孔明大少爷,您老到底有什么锦囊妙策,不妨说来让奴婢们也知道知道,好开开眼界呀。”
高务实嘿嘿一笑:“之所以一开始要限量供应,有三个主要原因。这第一呢,是因为咱们一开始的时候产能必然有限,偏偏又还要首先维持对皇宫的进献,资金周转肯定没那么快,所以也没法立刻提高产量,所以必须要限制出货量。”
“哦……”两个小丫头齐齐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这第二嘛,就是‘物以稀为贵’。你们想,皇宫大内已经开始全面使用香皂进行洗浴,外头虽然也有卖了,但货源不多,想买也不一定能买到,结果会怎样?”高务实谆谆善诱地问道。
二女对视一眼,听琴道:“会涨价?”
赏月受了妹妹的启发,思索着道:“可能会有人买到第一批香皂之后,转手卖给更有钱却又着急要买的人,这样他们便可以从中赚取差价?”
高务实哈哈一笑,赞道:“不错不错,你们两个的头脑还是不笨,能看到这一点……没错,这一定会导致市面上出现一些二道贩子,通过倒买倒卖赚钱。”
听琴气道:“这是大少爷该赚的钱,怎么能让他们这么轻易地从中获利?大少爷,您这么聪明,一定有办法对付他们是不是?”
高务实摆手笑道:“不必对付,我喜欢有人搭我的顺风车。”
二女皆是一阵错愕,赏月迟疑道:“可这对您的声誉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高务实摇头道:“我做买卖,公开公正,说限购就是限购。不管是谁来店里,都得按照秩序,排队购买,每人每次只准买两盒。既不允许插队,也不允许超额。但他们买了是自己用,还是赠予亲朋好友,这个我一个卖东西的可管不了呀,能影响我什么声誉?”
“可是……可是……”赏月皱眉苦思,终于想出一个问题,问道:“可是京中权贵甚多,奴婢觉得,肯定会有很多人想办法通过各种渠道来找您,看看您能不能帮他们额外提供一些,到时候怎么办?”
“来得好呀!”高务实两手一拍,哈哈一笑:“这正是我要限量出售的第三个原因:看碟下菜!”
赏月听琴均是一脸诧异,面面相窥了一阵,却都迟迟不肯说话。
高务实笑道:“怎么,觉得我这么做很没有君子之风?”
听琴不答,赏月硬着头皮道:“大少爷,这样做,的确有点……有点……”
高务实摆摆手,道:“你们看问题太肤浅了,不过这不怪你们。”他微微一顿,道:“权贵何以为权贵?因为他们不仅有地位、有财力,还有各种强大的人脉网络,你交好一人有时候就交好了一群人,你得罪一人有时候就得罪了一群人。我有个阁老伯父,有个侍郎舅舅,按理说当然也勉勉强强算个权贵子弟了,可是你们要知道的是,伯父毕竟只是伯父,舅舅毕竟只是舅舅。他们在位时,别人自然会对我另眼相看,可他们的年纪比我大得多了,将来总归有要致仕返乡的一天,到那时,我靠谁去呢?”
第046章 商政相连(下)
赏月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大少爷您现在就是在……就是在……”她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用词,才说道:“就是在打造您自己的人脉网络?”
“聪明。”高务实伸手虚点了一下赏月,微笑着道:“虽然说,我将来要想在朝堂有所作为,归根结底必须先高中进士,但是你也要知道,若想在中得进士之后仕途顺遂,则头上要有圣人青眼相待,身边要有同僚提携扶持,甚至下面还要有士林歌功颂德……”
他说到此处,不禁嘿嘿一笑,笑容里满是自嘲:“你以为,这些是只靠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就能办到的?若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天底下还能找得出比海刚峰更正、更清的人来么?可是为什么,海刚峰干到现在也不过就只是个应天巡抚,而不是内阁首辅?甚至还一天到晚被人弹劾来、弹劾去,三天两头忙着上疏自辩,屁股底下这个位置都不知道坐得稳当不稳当?”
他忽然有些兴味索然,摆手道:“罢了,这个话题太大,也太沉重了,还是言归正传吧。”
高务实顿了一顿,又说道:“这些权贵既然能来找我,其实也能说明一些问题,即他们在朝廷里头纵然不是跟我三伯和大舅站在同一条壕沟里的战友,也至少不会是政敌。这些人就算不提日后可能对我的助力,最起码也是当下对我三伯和大舅有所裨益之辈。我也不求这些人能因为区区几块香皂就把屁股挪到我三伯和大舅这一边来,但只要他们少给我三伯和大舅找麻烦、挑毛病,就已经算是有些作用了……区区一些香皂而已,我多生产一点不就行了,能费多少事呢?更何况,我又不是免费送给他们,我每一块香皂可都是要收钱、能赚钱的。”
“哦……”听琴倒是明白过来了:“奴婢猜测,大少爷是打算用香皂来和一些有可能和您做朋友的人先结个善缘?”
高务实笑了笑:“差不多算是这么个意思吧。”
赏月却迟疑道:“可是这样一来,外头难道就不会有人知道?如果外面传言说您一边限售,一边又偷偷地给那些权贵供货,会不会被有心人坏了名头?”
“这个问题问得好!”高务实肯定了一下赏月的担忧,解释道:“这种情况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尤其是那些看不得我三伯和大舅好的人,那些人一般而言也能算进权贵阶层,但由于他们可能早已经站在了我三伯和大舅的对立面,也不好因为区区几块香皂就改换立场。但是呢,由于当时京师可能已经掀起使用香皂的风潮,他身边的同僚乃至同僚的家室或许都已经用上了香皂,偏偏他却一皂难求,久而久之,心里头会越发不满,于是便会生出不少坏心来……造谣诋毁于我,甚至诋毁于我三伯、大舅,都是很有可能出现的。”
赏月听琴二女顿时担忧起来,齐声问:“那却如何是好?”
高务实微微一笑,不屑地道:“这套办法对付其他人可能效果不错,但对我而言,却也不过尔尔。”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傲然道:“我至少有三个办法对付这种诋毁。”
二女皆有些震惊,她们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而大少爷不仅有办法,还有“至少三个”办法,这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
高务实伸出第一根手指头,道:“第一个办法,叫做移花接木。我完全可以说,那些从我手里拿到的香皂,其实原本就是‘非卖品’,是我作为侄儿、外甥孝敬给三伯和大舅的东西,但他们作为德高望重而又不慕虚荣的长辈,自家用不了那么多,便让我卖给那些跟他们交好的同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这样一来,这潭水就被我搅浑了,无非是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而陛下那边因为得了我的特供,再加上三伯的关系,自然会出面帮我说话,再加上那些从我手头拿到香皂的权贵,也只能站在我这一边,我的声音完全可以压倒那些想要诋毁我的人。”
高务实顿了一顿,喝了口茶,道:“当然这个办法虽然有用,但多少会有可能提早暴露我的潜在实力,因此不是上策。而第二个办法则是枪打出头鸟,提前拉拢东厂和锦衣卫,再加上陛下的支持或者默许,谁冒头诋毁就查谁,查他个底掉。我倒要看看这些个满口公理道义的正直之士,是不是就从来没有干过什么坏事!哪怕他自己没干过,也可以查他家人、朋友等有没有干过……天下做官的人千千万,可不是全叫海瑞的。”
以赏月听琴二女的政治水平,显然还看不出这一手的危险性,但多少能看出这一手的暴虐,因此赏月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道:“大少爷,这个办法听起来……好像很狠。”
高务实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这事儿换成别人来做,少不得被带上一个气量狭小的帽子。可我就不同了,我只是个小孩子嘛,小孩子能是什么脾气?谁跟我过不去,我就跟谁过不去!这不是小孩子最正常的反应?”
二女噗嗤一笑,听琴问道:“那……大少爷的第三个办法是什么呢?”
高务实往后一靠,两手交叠,枕在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道:“第三个办法嘛,那就更刚了,我直接邀请皇家乃至勋臣贵戚入股香皂厂,扩大生产、提高产能——你们不是说我言而无信,一边说产能不足,一边偷偷卖给高官贵戚么?我就说这批香皂不过是为了扩大生产、拉他们入股而给他们提前看看样品罢了。怎么着,我放着自己一个人赚大钱的好事不去做,居然想着让大家分润分润,这还有错了?”
听琴惊道:“那大少爷岂不是亏了?”
赏月却是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可那些诋毁大少爷的人,也可能会说大少爷是想拉拢百官,居心不良呀。”
“亏不了的,不过这个道理今天先不说了。”高务实哈哈一笑,转而回答赏月的疑问:“他们说我拉拢百官?这话就很奇怪了,我一个八岁小儿,我拉拢百官做什么?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想把矛头往我三伯身上引,可是这事情好解释呀……我三伯身为帝师宰辅,位高权重,若是真要结党营私,难道会靠这种手段?要知道他可兼着吏部尚书,真要是拉拢人,提拔一下不是更方便,犯得着从自家兜里掏钱去拉拢?况且我方才说了,皇家也是我争取入股的目标,而且是头号目标。我三伯若有拉拢百官图谋不轨之心,难道都不知道避着陛下的?”
赏月张着小嘴,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第047章 夜会刘显(上)
和赏月听琴二女聊了一会儿,高务实便摆摆手让她们先去忙,自己则开始写信。
除了已经定下要去信的人以外,他还给自己父亲高拣写了一封家书,把近来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顺带装作孝顺儿子的模样,说了几句思念父亲、盼望父亲一切安好之类的废话。
这倒不是高务实天性凉薄,实在是因为他跟自己这位便宜父亲拢共就见过两次面,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不到半个月,怎么可能会有多少真实感情?真要论感情的话,无论是这一世的娘亲,还是大伯、三伯等人,其实在高务实心里的地位都比这位便宜老爹来得强。
而且中国人历来的传统是“抱孙不抱子”,父亲对儿子的态度绝大多数以严厉为主,更别说他们六房人丁兴旺,他这个长子还要起到弟弟妹妹好榜样的作用,于是更是被老爹严格要求,父子之间总像是隔了一层什么,缺乏亲密感。
但是,这并不妨碍高务实装模作样扮孝子,反正人不在跟前,信里面大可以写得一副孺子情深的模样。毕竟这年头的人,要是被人揪出来说孝道有亏,名声基本就算是全毁了。
写完所有的信,花了高务实差不多一个时辰,小脖子小胳膊都有些酸了,他打着哈欠把慎思院管事沈立安叫来让他去办发信的事,然后便施施然去了慎言院,叫上韦希旻一起去拜访刘显父子。
高务实去的时候,刘显父子二人……不对,还有小萝莉,三人正在慎言院甲字贵宾厢房闲聊,见到高务实前来,包括刘显在内,都起身相迎。
高务实仗着自己小孩子的身份,可以随意一些,也无需端什么顶级文官子侄的架子,老远便笑着拱手一礼:“刘将军、刘公子、刘小姐,鄙处荒野,招待不周,怠慢了三位贵客,万乞海涵。”
有老爹在场,刘家兄妹自然只能含笑示意而没有答话的资格,刘显则稍稍上前一步,拱手回礼,面上笑意盎然:“诶,高公子这话可就太客气了,刘某一介武夫,戴罪之身,能得公子不弃,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已是万分感念,哪里当得起公子‘海涵’二字?公子快请上座。”
高务实走到他们三人跟前,摆着手笑了笑道:“刘将军,我与令郎一见如故,甚是投缘,乃同辈之交,将军乃是长辈,自当上座,将军请。”
刘显年已五十有五,高务实这么一说,他就不好推辞了,只得坐了上首,把东向让给高务实坐下,刘綎兄妹二人则在西向作陪。
高务实这两天风尘仆仆不说,还历经一波被掳之祸,来到三慎园之后又是听取张津的介绍,又是安排各项事务,最后还写了好几封或长或短的家书,早已累得犯困,因此此刻也不想拐弯抹角,坐下之后便直接问道:“小子漏夜来访,是有几桩事情。”
刘显作为一名武人,其实反而习惯这样的对话,闻言精神一振,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高公子请说。”
高务实道:“第一桩事是,刘将军的遭遇,我已连同此次遇袭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一同写于家书,分别告知我三伯与大舅,想来他们定会予以重视,请将军稍安勿躁,待朝廷详查即可。”
刘显大喜,起身拱手一鞠:“刘某此番若能平冤昭雪,皆公子之力也,大恩大德,必不敢忘。”
他这么一客气,高务实被逼无奈,也只得起身还了一礼,才道:“将军言重了,小子不过为国恤才,分内事也,不值一提。”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小子有一事未明,还请将军解惑:将军自南方而来京师,何以走到京西来了?”
刘显笑道:“高公子误会了,刘某原是先到过京师,奈何无甚门路,蹉跎半月,一事未成,因而心中苦闷,便想去十八潭看看雪景。不意正巧撞见那响马贼首曹淦的二弟曹岚带着二三十余名响马盗逼迫十八潭附近山民献纳粮食财物。当时,那曹岚还抓了一名薄有姿色的女子意图凌辱,我儿见之大怒,上前去将那贼人活活打死。不过当时我等也是仓促出手,并未有周全布置,以至于那些响马贼余众分散而逃,不多时便引来了响马主力。刘某因有小女在侧,不愿与之死命相搏,因此便打算将他们往京师方向引……后来的事情,高公子就都知道了。”
“原来如此。”高务实点点头,笑了笑道:“将军如今生擒了贼首曹淦,却不知有何打算?”
刘显愣了一愣,狐疑道:“听说此人横行北地多年,如今既被我等生擒,论理自然是交于顺天府归案……高公子莫非另有高见?”
高务实历来对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颇为自信,因此刚才一直盯着刘显的眼睛,想看看他说的是否是真话,按他自己心中所想,是比较怀疑刘显有其他目的的,却不料刘显神色丝毫不像作伪,倒令高务实心中费解:莫非真的全是巧合?
不过,巧合也没关系,刘显既然人在这里,自己稍稍费上一番口舌,想必还是可以让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行事。
主意打定,高务实便笑了一笑,道:“将军生擒曹淦,按理说已是大功一件,不过小子再三思量,觉得还能使此功更上一层楼……若是做成,不惟我三伯、大舅在朝中能更好的为将军说话,便是太岳相公,多半也会出言相帮。”
刘显这等武人,论政治手腕,比起高拱、张四维等人就差得远了,闻言虽然明白“使此功更上一层楼”的意思,却想不通为何这么做了之后就能让张居正也出言相帮,因此讶然道:“太岳相公……莫非与那曹淦有仇?”
高务实要是正在喝水,只怕就得一口水直接喷到刘显脸上——人家张居正何许人也?翰林清贵的底子,如今更是贵为阁老,他跟这区区响马蟊贼能有个屁仇!
第047章 夜会刘显(下)
但心里鄙视归心里鄙视,高务实演技还是始终在线的,因此面子上只是微微一笑,解释道:“太岳相公自然不会与区区蟊贼有什么私仇,但刘将军可知晓,眼下顺天巡抚刘子和刘公,乃是太岳相公同年,他二人一贯交好……”
高务实说到此处,神秘一笑:“百里峡响马贼众在北地尤其是京畿附近横行多年,刘军门必然早已有心除之,若此时刘将军以革职候勘之身竟为朝廷除此大患,岂能不为将军请功?刘军门如若开了这个口,朝中又有我三伯、大舅为将军说话,太岳相公难道还会无动于衷?自然也要出面力主将军无罪有功。”
高务实称顺天巡抚刘应节为“军门”可不是口误,明代巡抚的确有军门之称,并不像满清之时,把某省提督之类称为军门,这两者是有区别的。而高务实之所以此刻特意要称呼刘应节为军门,则是要提醒刘显,刘应节这个顺天巡抚对顺天的治安和军务负有责任,因此剿灭百里峡响马贼众本就是他的工作之一。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道理,若非高公子指点,刘某险些自误!”刘显目中精光大绽,神色间立刻杀气腾腾:“既如此,刘某当好生布置一番,趁那贼首孤身被擒,其百里峡老巢或许尚无多少准备,一举将之剿灭!”
高务实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有将军和子绶兄在,想必那区区数百蟊贼,定然在劫难逃。”
他这话一说,刘显却是略微一滞,看神情似乎略有些犹豫了起来。
刘綎那边却是十分兴奋,他刚才一直插不上嘴,此时连忙道:“高公子说得没错,那群废物可不知道曹淦已被我生擒,估计还在百里峡坐等他们大当家的回去呢!我等明日便出兵百里峡,我定要杀他个七进七出……”
“子绶!”刘显父威一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等眼下可没兵,只有些个家丁,其中还有不少人身上带了伤!你是以为自己孤身一人就能单枪匹马把百里峡响马杀个干净吗?”
刘綎呆了一呆,似乎才想起眼下的处境,百里峡乃是响马贼众的老巢,他们此前不可能是倾巢而出,这次虽然刚刚遭遇一场大败,但损失掉的人马毕竟也就几十,从整体实力上来说,可能都算不上伤筋断骨,以眼下他们父子二人手头的实力而言,强行攻打的确毫无胜算——他虽然自负勇武,却也没自大到认为能跑到贼巢里去独战数百人,当下不禁被父亲批评得有些发愣。
那叫馨儿的小萝莉一直冷眼旁观,见高务实三言两语就把父亲和大哥带到沟里去了,只好出面救场:“父亲、大哥且莫着急,高公子人中龙凤,料事如神,想必心中早有妙计破敌……是吗,高公子?”
高务实心中一惊:我倒忘了这小萝莉是个鬼精灵……我一个魂穿分子,聪明点还算说得过去,这小丫头的脑袋却是怎么长的,看起来了不起也就六岁左右,如何这般精明?
但惊讶这种表情,除非高务实故意,否则是不会真的显露于脸上的,他面上依旧维持着微笑,却不答话。
刘显的反应还是很快,见状就知道高务实多半真如女儿所言,心中早有谋划——以前他也在不少文官麾下打过仗,那些文官们心中对战事有所谋算的时候,大半就是这个表情。
有求于人的时候,面子是顾不上的,反正高务实年纪再小,也是文官世家出身的读书人,将来多半也是文官身份,刘显也懒得在意请教一个八岁小儿似乎有些丢脸的事,立刻接口道:“馨儿所言极是……高公子,你家学渊源,天纵之资,想来定有破敌之法,不知可否见教?”
刘显这般说着,一边的刘綎也眼巴巴看着高务实。
高务实瞥了他一眼,瞧他那蠢蠢欲动的模样,估计这厮可能是昨天还没杀过瘾,眼下单纯就是手痒想去再干一仗……真是个战争狂人。
他却没想,怂恿人家去干这一仗的,看起来正是他高公子自己。
但高务实还真不是怂恿人家去强攻百里峡,他的思路一贯是“战争是在其他手段都已宣告无效时的最后选择”,因此他笑了笑,道:“各位太高看小子了,若论打仗,小子如何敢在刘将军面前逞能?”
刘显自然客气了几句,又催高务实“指点”。
高务实道:“将军若嫌人手不足,我这里其实也只能稍稍帮些小忙……”说罢便将三慎园明日会征召家丁护卫队的事情说了一说,又道:“方才来时,我问过韦管事,往常三慎园若有事,倒也可以征集约莫三百余民壮,但家丁护卫队多半也要从这三百人里出,如此拢共算起来,就算加上张家护卫暂时还得奉我之命行事,也不过能提供给将军三百来人……”
刘显沉吟着道:“三百来人未经军阵训练,战力如何很难确保,不过若是我等攻得突然,倒也不能说全无胜算。只是,这样一来就很难确保我方的伤亡,这些人算来都是高公子家丁,若是损耗过大……”
高务实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手头虽然的确可以匀出这些人来,但万一损失了,可都是赔自己的本,这买卖可未见得划算。
因此他毫无羞愧之心地接口道:“刘将军言之有理,因此我们应该有更好的办法,而不是这般猛攻猛打。”
刘显心道:那你废这个话干嘛?
当然这话不能直说,只好问道:“那依公子之见?”
高务实笑道:“那曹淦乃是贼首,眼下已经被将军擒获,我等大可以在他身上打打主意。”
这一次,刘显还未说话,刘綎却实在忍不住摇头道:“高公子,你若是想逼那曹淦反水,我瞧着只怕够悬——那家伙我看得出来,不是个怕死之人,咱们这里也不是什么东厂、锦衣卫,严刑逼供什么的,业务不太熟练。”
高务实哈哈一笑:“何必严刑逼供,高某不才,愿说得他主动归降。”
第048章 叛军旧事(上)
曹淦被关押的地方是慎言院的丙字三号客房,此处虽然比不得贵宾厢房自带小院,但也算干净整洁,作为俘虏,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被捆绑在一张栎木厚背椅上的话,完全没有理由抱怨待遇不佳。
以高务实的胆量,纵然知道全身均被捆绑的曹淦绝对动弹不得,也无法通过摔坏这坚固的栎木椅来挣脱捆缚,但他仍然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态度,带着刘綎这样一尊杀神之后才笑眯眯地来到曹淦面前。
看见高务实进来,曹淦冷哼一声,嘲讽道:“高家小子,你若是想来看曹某的笑话,不妨仔细看个够,曹某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被你看看又不会掉半块肉。”
高务实依旧笑眯眯的,自己搬了把栎木椅在曹淦面前不远处坐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个响马贼首来。
曹淦是个大光头,被刘綎削掉的半边耳朵被随意包扎了一下,看起来还上过一些药,大概是刘显觉得他多少算个重要俘虏,不希望他伤口感染而死才命人给处理了一下的。他的手臂也有处理,两块木板夹着,用白布裹紧,里头也散发出一些草药味。
但高务实不着急说话,刘綎却忍不住瞪了曹淦一眼:“姓曹的,都到这份上了,还装什么江湖好汉?你给小爷我听着,高公子忙得很,可没兴趣看你装腔作势。”
曹淦哈哈一笑,铜铃般的一对大眼中露出狡黠的光芒:“哦?是吗?看来高公子此来,要么是打算亲手杀了我泄愤,要么就是打算招安我喽?”
高务实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道:“我连鸡都没杀过一只,怎么会动手杀人?至于招安……我一介布衣,又怎能招安于你?”
曹淦嘿嘿一笑:“便是乡野愚夫也知道阁老之尊比类前朝宰相,你那伯父不仅是朝中阁老,听说还是帝师,别说招安我区区一个响马,便是飞龙皇帝当年麾下大将,他若想招安,只怕也尽都能招安了。”
“飞龙皇帝?”高务实听得一怔,心道:这是个啥玩意,怎么一股浓浓的玄幻动漫风。
但他身边的刘綎却面色一紧,陡然喝问道:“你与那张琏反贼有何关联?说!”
曹淦哈哈大笑,却根本懒得再理会。
高务实诧异回头,问刘綎道:“子绶兄,张琏是谁?”
刘綎冷着脸狠狠地盯了曹淦一眼,对高务实道:“高公子,此事……请借一步说话。”
高务实心说不妙呀,我这招降的事还没扯旗开张呢,难不成就要夭折了?
不过他见刘綎面色严肃,不像儿戏,也只得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刘綎随后出来,两人去了另一边的厢房说话。
进得屋内,刘綎便请高务实坐下,也不多说什么废话,直接向他介绍起这位“飞龙皇帝”的事迹来。
高务实本来对此人毫不知情,只能听刘綎讲述。原本他心里估摸着这位所谓“飞龙皇帝”,大概也就是几个愚夫愚妇弄出来的搞笑造反,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造反是真,但却丝毫不算搞笑。
张琏,饶平下仓人。初为库吏,盗库银,杀人亡命,投靠贼郑八为乱,在朝廷的档案里头,当时被归类为“剧盗”。倘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问题是他不满足于为盗匪,竟然还做起了更大的买卖。
这张琏在饶平县衙当库吏时,便悄悄刻制了一枚印玺,上书四字:“飞龙人主”。并私下将此印玺藏放在县城四方塘中。接着便神秘兮兮地与人说:“吾夜中做梦,见天上掉落一宝物于塘中,仙人又托梦说谁能获得此物,便是真龙天子。”
这种过去造反辈玩腻的把戏虽然毫无新意,但对于当地百姓而言却也是一桩新鲜事,不久便传遍整个县城。很多人信以为真,大概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吧,居然纷纷下池摸拾,但谁也找不到。这时张琏见酝酿得差不多了,便也邀几人去四方塘寻找。
这块玉玺本就是张琏所藏,当然得来全不费功夫,不久便被他摸捞了上来。张琏获得此玺,在这些愚夫愚妇眼里,就等于上天授予了帝王符兆。人们惊愕之余都认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纷纷跪下叩拜。就这样靠着这种老掉牙的小把戏,张琏居然就成了当地一呼百应的领袖人物了。
有了名头就好办大事,接下来,张琏便“杀族长,投奔大埔郑八”。
大埔,此时属饶平县清远都滦州都之地。嘉靖三十七年,族长见张琏有造反之意,恐以后危害乡里诛连家族乃再三劝说,希望张琏不要叛逆,做一个老老实实的顺民,并扬言若不听从,就要将之驱逐出族。
张琏帝王野心已起,怎耐得住这般“欺辱”?于是怒杀族长,登高一呼,率追随者投奔大埔郑八(此人是白扇会起义首领)并做了副寨主。郑八死后,因张琏“行侠仗义”,威望最高,且有帝王符兆在手,于是便被推为首领。各地叛军纷纷投靠,军队达十万之众,势力日益强大。
嘉靖三十九年,张琏与程乡林朝曦,梁宁,徐东州,大埔肖晚,罗袍、杨舜,小靖张公佑、赖赐,李东津等各路叛军联合,歃血为盟。并在家乡饶平上饶乌石建造城堡,在柏嵩关张项山筑“朱城黄屋”作宫殿。之后,张琏设坛祭拜天地称帝,号“飞龙人主”,改元“造历”,国号“飞龙”,并开科署官,封肖晚,罗袍为王,封林朝曦为大将军,其他人等皆得封赏。
柏嵩关位于广东饶平北部上善镇与福建省平和县九峰镇交界,地势颇高,高峰对峙,依山负险,垒石为垣,架两门相拱对照。相传昔年大明建此关时,关北有古柏凌空,故名“柏嵩关”。此乃扼粤闽通道之咽喉,乃是一将当关,万夫莫开的一处战略要地。
“飞龙国”建立后,张琏便加紧开始他推翻大明统治的计划。
嘉靖四十年,张琏调遣兵力,分三路出击粤、闽、赣、浙四省,命林朝曦率军三万余人攻打粤东诸府县;命肖晚、罗袍率等三万余人攻打闽西、赣南,他自己则亲率中军主力三万余人攻打闽南并沿海岸线直上攻打浙江。
飞龙军声势浩大,出征初期捷报频传,同时得到各地造反派的响应支援。肖晚、罗袍率军攻打闽西时,连城叛军首领包龙(鲍荣)、包凤(鲍虎)兄弟积极配合,互为呼应。肖晚、罗袍部连克永定、上杭、武平、长汀、长乐、连城,又绝断官军粮道,并乘胜攻打赣南之瑞金、宁都、兴国、万安、泰和等地;林朝曦部转战粤东,攻打潮州、大埔、梅县、兴宁及河源之龙川、和平等地;张琏亲帅叛军,四月占平和,六月陷云霄,八月破南靖,攻占漳州镇海后,又直指泉州、莆田、福州,乘胜攻占浙江龙泉。叛军锋芒所指,势如破竹,短短时间便攻陷县城数十处,整个飞龙叛军发展至二十万人!
第048章 叛军旧事(下)
叛军在粤、闽、赣、浙四省边界的胜利,使朝廷大为震惊。嘉靖皇帝震怒之极,急诏命诸道会师,令提督两广侍郎张臬、总兵平江伯陈圭等调集军队。嘉靖四十一年二月,张臬奏请借调广西“狼兵”十万,与广东、福建、江西官军会合,共调集了三十万大军。
六月,抗倭名将刘显、俞大猷分别奉诏领命,率官军兵分六路围剿“飞龙国”叛军。七月,胡宗宪兼制江西,获悉飞龙军几乎倾全部兵力出战,柏嵩关大本营兵力空虚,便命俞大猷急击。
俞大猷对此决策颇为赞同,谓:“宜以潜师捣其巢,攻其必救,奈何以数万众从一夫浪走哉?”(见《明史•列传•俞大猷》)。于是俞大猷亲率主力一万五千人,迅速奔袭、并登上柏嵩关最高峰处观察地形,他见叛军兵营依山环列数里,加之山上草木旺盛,宜以火攻。
俞大猷能与戚继光并列,且享有“俞龙戚虎”这般的美评,自然不是易于之辈,他指挥官军把扼下山各个路口,点火烧山,顷刻烈火肆虐,数百座军营被火吞没,朱城黄屋也化为灰烬。接着他又挥军上山,将留守叛军官兵乃至从贼家眷等一通好杀。
张琏得报老巢丢失,急忙回师救援,但俞大猷早有预料,因此他在返程途中又遭俞大猷伏兵而大挫。尔后,按察副使冯皋谟采用攻心战术,派官军到各路叛军营寨,以喊话、射传单、发恳恻票(投降凭证)等方式动摇军心。大明正统毕竟深入人心,因此这种办法颇有效果,有几个中级军官(江满清、李逢时、郭玉镜)悄然叛变,俞大猷又命其返营作内线。不数日,俞大猷计诱张琏出战,叛军再次遭受重创,一千二百多张琏军主力被当场斩杀。
嘉靖四十二年,罗袍再次率叛军由箭竹隘(隘岗上)进攻永定县城,攻城时适逢大雨滂沱,河水猛涨,无法渡过,撤走时又遭官军包围攻击,又是一场惨败。
林朝曦见二路主力均被打败,本部力量损失过半,便约河源另支叛军首领黄积山一同反攻,官军斩杀黄积山,后来林朝曦余部在阴那山一带被明将徐甫宰所率官军消灭。
至此,张琏三路叛军均在大明官军的强大攻势下被打败了。
按理说,张琏既灭,他的故事应该就到此结束了才对,然而刘綎接下来说的事情,让高务实发现,事情好像真的有些棘手。
这个关键的麻烦就在于,张琏自己究竟是被杀了,还是逃掉了。
也不知道是刘綎这个人对人的防备之心比较差,还是高务实看起来真的“人畜无害”,他居然想也没想,就对高务实说起了一桩如果非要上纲上线,甚至能扯到“欺君之罪”的大事。
刘綎面有忧色,道:“当日张琏所部全灭,我父与俞公俱有争夺俘琏奏捷之意,双方都派兵大肆搜寻清点,但我父当时距离张琏所部略远,只抓到一批张琏亲兵,俞公那边倒是宣称他所提前招安的叛军叛将江满清擒获了张琏,然后俞公将其‘磔于市’……但此中却似乎还有隐情。”
高务实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问道:“什么隐情?”
刘綎叹了口气,道:“听说当时江满清拿下张琏后,意图自己居功,而叛军的另一叛将李逢时把张琏被擒情况通告给了俞公,俞公于是派兵前去江满清山寨将张琏劫去。同时,叛军降兵和广东兵因之还发生了械斗……”
高务实以手扶额,一副“真是日了狗”的模样。
刘綎又道:“这里的问题是,若能擒拿张琏,按当时赏格,便可赏万金、封万户。江满清擒拿张琏后,为何不马上献给官军而留在山寨,引起我军之间的抢夺乃至械斗?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各路官军为了邀功领赏纷纷报捷。高公子,战争中死人无数,再说先帝和朝中大臣谁都没见过张琏,就算随便抓一个与张琏相貌相似的人杀了,然后上报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父亲一直认为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虚报战功。”
高务实皱着眉头,问:“先不要说那些,子绶兄,我问你,令尊报捷是怎么说的?俞公报捷又是怎么说的?”
刘綎略微有些尴尬,但还是老老实实道:“我父亲报捷只说擒杀张琏亲兵数百,据他们表述,张琏已死于乱军之中,尸体首级已然无处寻找;俞公的报捷方才已经说了,就是以反间计擒下,然后被俞公下令所杀。”
高务实皱眉道:“这般重要的钦犯,俞公不献俘与朝廷,在京师明正典刑?俞公为将多年,岂会犯这等错误?”
刘綎摊手道:“问题就是当时因为抢夺张琏,官军内部起了争斗,甚至出现内讧,因此俞公的解释是必须立刻将之斩杀,否则恐引发更大的麻烦,后来朝廷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哦,这倒也的确是个理由,但问题在于……当时江满清抓到的那个张琏,是不是就是真的张琏?
高务实一贯是个阴谋论者,他觉得这件事可能不简单。譬如说这个叛将江满清,如果他是个双面间谍,假意投降了官军,但实际上只是给张琏做掩护,宣称自己抓了张琏,但其实却是拿个假货忽悠官军,而官军上下谁也没见过张琏的模样,就很有可能信以为真。再加上官军后来自己发生了内讧,俞大猷为了平息事态,顾不上仔细查证此张琏是否彼张琏,先杀了再说,那么这件事的真相就永远消失在历史之中了。
这样一来,刘显的上报是“张琏死于乱军”,俞大猷的上报是“张琏已被处死”,但无论他们俩说的谁对谁错,对于当时身体已经不太好的嘉靖帝而言都无所谓——既然这叛贼左右都是死了,究竟死在何处、死于谁手,又有什么重要?他要的是剿灭叛军,他要的是张琏已死!
可是,刘綎作为刘显的长子,显然听过刘显对此战的说法,因此深知这个张琏没准根本就没死!
高务实眨巴了一下眼睛,看着刘綎:“你该不会是怀疑曹淦就是张琏?”
“那倒不是,张琏的确切模样我虽然不知,但对他的相貌,官军方面当时都是知道一些特征的,譬如说他应该是个三角眼,而这曹淦却是一对豹睛环眼。”刘綎说道:“我之所以在他一提张琏就感觉不对,是因为曹淦的口音!”
“口音?”高务实微微回忆了一下。
刘綎却是个急性子,立刻道:“高公子可知,我父原是南昌人,我也会说江西话,而那曹淦虽然说着一口北方调,却总有些许江西味,换做别人或许听不出来,可我恰恰就是祖籍南昌。”
第049章 三寸之舌(上)
曹淦说话带有江西腔?如果是这样,那刘綎的怀疑就很有可能是真的了。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曹淦原本可能是那叛贼张琏的属下?”
“我看很有这样的可能。”刘綎虽然大大咧咧,此刻也有些面带忧色:“毕竟事涉谋逆,高公子,你看这事儿我们是不是先跟我父亲知会一声?”
高务实稍稍思索了一下,摇头道:“不忙,我们先确认一下再说,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走,子绶兄,我们再去与曹淦谈一谈。”
刘綎心道:这高公子胆子倒是真个不小,不过……也罢,反正现在也没其他人知晓,我就当自己只是个护卫又如何?万一真是反贼余孽,待会儿我再禀报父亲也不迟。
于是两人再次返回关押曹淦的厢房,曹淦此时倒是淡定得很,虽然全身被绑,却还面色平静的在闭目养神。
“曹大当家倒是悠闲。”高务实见状笑道:“要不,咱们干脆摆上几个小菜,烫上一壶小酒,好好聊聊?”
曹淦这才缓缓睁开眼。他先看了高务实一眼,又打量了刘綎一眼,嘿嘿一笑:“曹某倒是无所谓什么小菜,不过若是有酒,那倒是不错。”
高务实哈哈一笑,还真的转身去到门口,叫过站在不远处等候的韦希旻,让他去准备几样下酒菜,再弄两壶烈酒过来。
三慎园作为张氏别院,有随时待客的准备,所以这点要求好办得很,更何况韦希旻现在生怕自己没了差事,要渐渐在三慎园的新主人面前失宠,更是尽力表现自己的能力,因此连忙表示马上就能办妥。
高务实回到厢房之中,对刘綎道:“子绶兄,一会儿我请曹大当家小酌几杯,劳驾你给他松个绑。”
曹淦和刘綎当然都清楚高务实为何不亲自给曹淦松绑——他对于曹淦而言毫无抵抗之力,万一又被扣为人质了怎么办?而换做刘綎去就无所谓了,别说曹淦有伤在身,就算无伤无痛,他曹大当家在刘綎面前也讨不了半点好处。
刘綎叹了口气,其实他是不太赞同放开曹淦的,虽然论武艺,自己就算面对两个曹淦也敢说毫无畏惧,但既然等下高务实要请曹淦喝酒,那自己就肯定是充当保镖角色的那个。刘綎虽然自负武艺,但觉得自己的武艺更长于战阵杀敌,干保镖这行还真不是特别自信,而眼下父亲有求于高公子,万一这回当着自己的面还让曹淦伤了他,那自己这张脸可就没地方放了。
但想归想,既然陪高务实来了,现在这档子事又是高务实所主导的,自己也只好配合——毕竟高务实敢这么做,本身也是对他刘綎的信任,刘綎这个耿直少年自认为要对得住这份信任。
刘綎上前解开了曹淦身上的绳索,却丝毫不掩盖对他的不信任,冷冷地道:“姓曹的,高公子对你算是以德报怨了,要是你还有什么不识好歹的想法,到时候可别怪小爷我不客气。”
曹淦也以冷笑相对:“若是不敢,何必解绑?”
刘綎微微抬起下巴,傲然道:“就凭你,也配质疑小爷我不敢?哼,你若不服气,大可以养好手伤之后再找小爷比划比划,小爷我让你一只手,如何?”
曹淦盯着刘綎的眼睛,刘綎也盯着曹淦的眼睛,这两个人要是眼神能杀人,估计对方应该都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摆摆手道:“子绶兄尽管放心,我看曹大当家是个明事理、懂进退的人,不会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事来。”
刘綎自然不会给高务实摆脸色,闻言狠狠瞪了曹淦一眼,便退到高务实身边。
曹淦却斜睨着高务实,一脸嘲讽地道:“高公子既然说我明事理、懂进退,不会做什么不明智的事,为何却不敢上前一些?”
高务实却不是个面嫩之人,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道:“那却不同,我在曹大当家够不着的地方呆着,曹大当家自然会明智,可我若是自己送到曹大当家触手可及之处,无论曹大当家你明不明智,我自己首先就不明智了……难道曹大当家没听说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么?”
曹淦哼了一声:“读书人要找借口倒真是容易,怕就是怕,居然还有道理了。”
高务实笑道:“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曹大当家,我遵从圣人之言,你却小觑圣人之言,此所以我虽稚子,可畅行四海;你虽悍勇,只蜗居山野之理也。”
曹淦大怒道:“你能畅行四海,靠的是你有个身为帝师阁老的伯父;我蜗居山野,只是因为遭人陷害!关他孔老二屁事!”
高务实挑了挑眉角,反问道:“遭人陷害?这倒是奇了,难道你曹天王不是横行北地多年的百里峡响马贼酋?”
曹淦忽然警醒:“你小子想探我的底?”
高务实叹了口气:“我只是见你一身武艺不凡,更兼胆识可贵,不想就这么不问青红皂白地将你交给顺天府,白白坏了性命,你又何必如此紧张?”
“我有什么好紧张?”曹淦冷笑道:“小子,莫要以为只有你们读书人才会那些阴谋诡计,你不就是希望把我忽悠住了,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整个百里峡千余人众,给朱家皇帝献上一份大礼么?真当我猜不出来?”
刘綎在一边听得心头一紧,暗道:糟糕,这姓曹的看着是个粗坯,想不到脑子却灵光得紧,高公子这招降的买卖只怕是干不下去了。
谁料高务实却不急不忙,微笑道:“你既然知道我有个身为帝师阁老的伯父,想必也该知道我三伯在陛下面前说话,一向是百请百准。那你何不再想一想,任你那百里峡如何易守难攻、如何兵强马壮,我三伯若真要剿平,难道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曹淦脸上乱草一般的虬髯无风自动,一对环眼盯着高务实:“你待如何?”
“我没打算如何啊。”高务实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我原本只是想给你们找条出路,奈何你这般防贼似的防着我……曹大当家,你怎么就不想想,我被你们百里峡响马堵在京郊,又是打又是掳,差点就送了小命。这么大的事儿,难道还能瞒得住人?我三伯、大舅何许人也,我这个做晚辈的在京师差点给响马杀了,他们于公于私,恐怕都得拿你们百里峡开刀吧,否则将来如何在朝堂立足?”
第049章 三寸之舌(下)
曹淦听了这番话,心里没来由有些后悔,暗道:当时还真是冲动了些,我自己深恨这些当官的不打紧,却不想这样一来便害了整个百里峡数百弟兄,这却如何是好?
高务实见他眼珠乱转,神色却隐隐有些懊悔,知道此人心中必有顾忌。再联系到他自从被擒,根本没有表现得如何惊惶,甚至还敢再三嘲讽自己,可见他不是担心自身安危——那么他担心的就只能是那些百里峡的响马贼众了。
高务实心中一宽,暗道:有牵挂就好办事,怕就怕那种心性凉薄,偏又悍不畏死之徒,既然你牵挂百里峡的属下,那我这劝降大计就算成了一多半了。
曹淦眼珠转了一会儿,最后目光仍是落在高务实身上,并且下意识握紧了拳。
刘綎立刻踏前一步,森然道:“我劝你不要心怀侥幸。”
曹淦肩一垮,颓然松开拳头,眼中露出挣扎之色:“高……公子,你究竟想要怎样?”
高务实笑了笑,道:“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曹淦仍是一脸颓然:“我的故事有甚可说?”
高务实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既不催促,也不再做别的表示。
曹淦长叹一声:“当年也是这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当年如何,我不知道,但眼下我并非欲为刀俎,你也未见得就会被当做鱼肉,你方才说你遭人陷害,所以沦为响马,我想听的就是这里头的故事。”高务实仗着自己身边有一尊杀神坐镇,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
曹淦又叹一声,闭目思索数息,才道:“你们二人方才单独出去那么久,想必是已经猜到我曹淦与昔年飞龙人主张琏有些关联了,是么?”
高务实淡淡地道:“是。”
“既然知道,你还说能救我?这可是谋逆大罪。”曹淦盯着高务实的眼睛。
高务实依旧神色淡淡,道:“你若便是张琏本人,那没得说,别说我高务实救不了你,便是我三伯、大舅他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为你出言张目。”
曹淦仍然死死地盯着他,问:“你怎知我不是张琏?”
高务实笑道:“张琏虽是逆贼巨寇,但好歹也是曾经聚众数十万的枭雄之辈。他本是广东潮州府饶平人,你虽然学会了一口北方官话,隐约却带江西乡音,两者如何一人?况且张琏乃在粤赣闽浙四省聚众造反,掀起偌大战事,手底下少不得也有些个能人异士。东南沿海之地私自出海者极众,他战败之后若是死了也还罢了,倘是未死,大可以乘桴出海而逃,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北地厮混?再有,他既然曾敢僭位称帝,纵然失败,又如何肯甘心屈居一隅之地为响马多年?曹大当家莫非欺我年幼无知,连这点因果缘故都想不明白么?”
曹淦目瞪口呆地看着高务实,他实在想不通高务实这小小脑袋瓜子怎么长的,自己这点老底居然被他轻轻松松掀开了大半,一通分析也是丝丝入扣,简直见了鬼了。
“哈,哈哈,你若是年幼无知,我曹某人这颗脑袋算是白长了这么些年。”曹淦叹道:“不错,我自然不是飞龙皇帝,不过曹某当年的确是在飞龙皇帝麾下效力。”
高务实淡淡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飞龙皇帝,你若还念着百里峡那些人的脑袋,最好称呼他为张逆,或者直呼其名张琏。”
曹淦憋着气不肯回应。
高务实又道:“这么说起来,你原本是张琏部属,张琏战败之后你流窜逃亡至北地,又干起了响马,也算是老本行……可是,这里头哪有什么冤屈?”
曹淦冷笑道:“我若是飞……张琏的嫡系,那自然是好汉做事好汉当,无论战死也好,被俘也罢,朱家皇帝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曹某人也是胯下带把的汉子,自然别无二话。可是,嘿,曹大爷我原本是江满清那厮麾下的左膀右臂,他临阵反水去打张琏,趁乱拿下张琏之后,又想独占大功,谁料最后引得官军内讧。”
曹淦面色一阵狰狞,咬牙道:“我原本就不愿干这种出卖自家人的事,只是当时江满清势大,老子手头不过四五百人,明的拗不过他,只能来暗的,趁着他们几方狗咬狗,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带人放跑了张琏!”
高务实面色微微一变,与刘綎对视了一眼,却见刘綎眼中已经明显流露出了杀机。高务实朝他微微摇头,示意他先等等。刘綎眼珠一转,仔细打量了曹淦一眼,看起来就仿佛在琢磨着待会儿应该朝他身上哪处位置下刀一般。
曹淦却恍如不见,神色中仿佛有些恍惚,自顾自继续道:“想当初老子在家乡犯了事,带着老母一路流落到广东,我当时听说跟人出海只要不怕死,就可以挣大钱,本想学着那些潮汕人出海谋条生路,可惜尚未成行,我那老娘便因为又饿又病没熬过去。可怜当时我身上只有七文钱,连副薄棺都买不起……我记得清楚,那日张琏偶然行至,见我落魄得连葬母之资都凑不出来,二话没说便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将老母风光入葬。”
曹淦忽然抬起头来,看着高务实:“你说,我是不是欠他一条命?我是不是该还他一条命?”
任高务实心如坚铁,此刻见到曹淦这么一条悍不畏死的莽汉说到此处竟然豹眼通红,也只能轻声一叹,稍稍放松了语气,问道:“你放了张琏,后来呢?”
“后来?”曹淦冷笑一声:“他们那些人,人脑子都打成狗脑子了,谁也不知道张琏是我放的,我自然装作毫不知情,继续跟着江满清。再后来,江满清这厮大概是因为走失张琏,又害得官军内讧的缘故,居然只落了个百户身份,手底下的兵要裁掉十之八九。直娘贼,老子在他手下又一贯不大听话,他就想将老子裁掉……”
曹淦忽然面露狰狞:“要裁掉老子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想些歪门邪道,说老子意图不轨……直娘贼,老子若真是意图不轨,难道当时不会跟着张琏一走了之?”
第050章 招降纳叛(上)
曹淦这么一说,刘綎倒是接过了话茬,问道:“我倒是也挺奇怪,那张琏既然对你有大恩,而你也还了他的恩情,按理说你们俩这样就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你跟着他走岂不是比跟着江满清那厮要好得多?”
“问得好啊!”曹淦忽然一脸恨恨地看着刘綎:“我跟着张琏走倒是容易,只要张琏还有一口吃的,我就少不了一口汤!可当时我弟弟尚在江满清身边,他跟我乃是一母同胞,我若一走,他就必死无疑,你是让我卖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去跑路?”
哦,这就很尴尬了,他这个唯一的亲人,前几天正是被刘綎给生生揍死的。
高务实也皱着眉头沉默了下来。
说起来,高务实并不是那种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心性,不至于中二到认为世界非黑即白。在他而言,曹淦就算干过再多的坏事,只要不是对他高某人犯下的罪,而此人又对他有用,那么高务实就依然有可能考虑用他——前提是用他不会导致将来其他更大的坏处。
说到底,高务实是个彻彻底底的实用主义者,他对于自己的道德要求可能还稍高一些,但对于自己打算用的人,则除了民族大义之外,其他很多世人眼中的道德罪,对他而言都不是太大的问题,至少,是可以给个机会让人能改过自新的。
事实上,这可能是一种穿越带来的自负——我来自更文明的时代,所以我对自己的要求可以高一点,但对于你们这些人,就无所谓了,只要能用就行。只要能用好你们的长处,帮我达成目的,其他小节暂时放一放没什么大不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
至于我的目的?哈,我说了你们也理解不了!
就是这样的优越感,让高务实下意识里并不太关注一个人此前犯过什么错,只要你归于我麾下之后能够好好表现,我就敢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
在挽救大明,或者甚至说是挽救中华文明传承的大义面前,这些事情微不足道!
造反怎么了?高务实发现自己穿越到了明朝的时候,不也照样考虑过造反这条路?只不过是权衡之后觉得造反对整个民族造成的伤害过大,不如从上到下的改良来得温和、稳妥,这才没有选择走造反的道路。
可是,既然自己这个穿越者会权衡要不要造反,大明的“当代人”难道就没有这个选择权?说到底,底层老百姓但凡日子还能凑合着过下去,谁脑子坏了豁出性命玩造反?这又不是后世打游戏,玩死了也不过就是重新读档,这造反要是玩失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但眼下问题在于,曹淦如果跟刘綎不能和解,那么这个人用起来就很有麻烦。至少高务实目前不论怎么看,都不会认为曹淦的作用能跟刘綎相比,而刘綎在杀曹淦他弟弟这件事上,又根本没有任何错误,如果要公允一点说,甚至还应该赞他一句侠肝义胆、见义勇为。
高务实眼下犹豫就犹豫在这里,他不怕曹淦当过反贼,也不怕曹淦放走过张琏。
反贼已灭,张琏已逃,历史证明这群人根本没有危及整个大明的能力,所以高务实丝毫都不担心这个。至于隐瞒下曹淦的身份,捂住这个盖子,他高务实眨眨眼的时间就能想出至少两三个办法来,所以更加不叫事。
真正麻烦的是曹淦如果始终一副要跟刘綎死磕到底的模样,那么高务实要用他,就要担心刘綎的态度,而实际上刘綎不但在武力上能够碾压曹淦,现在还跟高务实一样掌握了曹淦的“黑材料”,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将曹淦置于死地。
高务实可不愿意在花大力气挽救和培养一个人才之后,却发现没过多久这个人就被自己更加看好的帮手给干掉了。
当然,高务实也可以选择一个更加简单的态度:只要曹淦能在拿下百里峡这件事上帮上忙,那我就尽管先用着,等百里峡响马被自己收编、整训完毕,曹淦是死是活关他高公子什么事?
想到此处,高务实稍稍瞥了刘綎一眼。他觉得刘綎之所以到现在都还没有爆发的迹象,很可能就是因为他在心里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只是单纯的利用曹淦,目标仅限于拿下百里峡,至于事成之后,玩一手过河拆桥又不是什么麻烦事。
但高务实却并不想轻易浪费一个底子不错的人才——这曹淦迭经大战,又有指挥骑兵(响马贼)的经验,正可以和高陌形成步骑搭配,对于构建自己的私人武装班底是很有作用的。毕竟刘綎虽强,却肯定不会成为高务实的私兵头目,他的作用必然是领兵保卫大明而不是保卫高务实的个人产业,高务实对此有清醒的认识。
就在高务实还在苦苦思索怎么给他们俩解开这个看似死结的仇恨的时候,刘綎却嘿嘿一笑,对曹淦道:“你不必提醒我,虽然小爷杀的人够多,但你弟弟的死,小爷还没那么快就忘了。而且,就算那天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小爷我肯定还是会杀——他那是咎由自取。”
意外的是,曹淦只是冷笑了一声,道:“他的确取死有道,但不论如何,对曹某来说,这笔账不能不算。”
刘綎对曹淦的威胁毫不在意,反倒有些诧异地问:“哦?你居然也觉得他取死有道?”
曹淦一脸漠然,道:“我三番五次严令不得欺辱良家女子,每次派他们出去收粮之后都给他们三天时间去窑子里解决,他仗着是我的亲弟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这事儿我要是知道,他也一样讨不了好。”
刘綎听了,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哟,这么说,你他娘的倒是……倒是那个什么来着?义匪喽?”
曹淦不屑地扫了他一眼:“你若不是出身官军,名头未必比老子干净。”
高务实心道:这话说得只怕不假,历史上刘綎对缅甸作战的时候,手段那叫一个狠辣,估摸着比后世臭名昭著的三光政策也强不到哪去,更别提刘显父子平都掌蛮之战,他们父子二人玩了一手空前绝后的“灭族”,把都掌蛮整个民族直接从地球上给抹掉了。
虽然说都掌蛮的确是终明一朝不停地“叛而复降、降而复叛”,玩了无数次之后,的的确确是把朝廷完全给惹毛了,不过灭族这种操作……在高务实看来也还是太狠辣了一些。要是换做高务实来处理,把他们迁往内地,打散到百八十个县分而居之,了不起两三代人过去,这个人口本就不算多的民族自然也就被同化掉了,何必非要干这种光听起来都觉得汗毛倒竖的笨事?
可能这就是杀人见血和杀人不见血的差别。
第050章 招降纳叛(下)
刘綎听了这话,却只是冷哼一声:“小爷我如何带兵,还轮不到你这手下败将来置喙。”
高务实见两人越说越僵,只好出言岔开话题:“曹大当家,百里峡的生死存亡,此刻均系于阁下一念之间,阁下拖延越久,百里峡就越是危险。”
曹淦冷笑道:“我拖延了吗?你说要听我的故事,我这不是原原本本说给你知道了?”
“那好吧,咱们言归正传。”高务实耸了耸肩:“你放走张琏这件事,我可以想法子给你遮掩过去,但你又是怎么从江满清处跑到北地,做起响马来的?”
曹淦狐疑地看了高务实一眼,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放走张琏这事儿,你能给我遮掩过去?”别说曹淦,连刘綎都有些疑神疑鬼的模样,心中暗道:高公子这话应该只是随口一说吧?或者就是先拿话稳住姓曹的,根本没有真去做这件事的打算?是了,必是如此。
高务实却是一脸无所谓,道:“有些事情,在你们来看可能很严重,也很麻烦,但在我看来却很轻松,很简单。就譬如说曹大当家放走张琏这件事,按着你们的心思,大概觉得‘事涉谋逆,其罪族株’是吧?”
刘綎和曹淦头一次取得一致,异口同声地反问:“难道不是?”然后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一脸厌恶地别过脸。
“所以说你们只适合战阵对敌。”高务实毫不客气地道:“而我就敢说,只要曹大当家自己今后对此事绝口不提,朝廷上上下下别说本就不会知情,就算有所耳闻,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乐意去追究。”
高务实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曹淦听了,不禁陷入沉思,而刘綎则实在忍不住问道:“高公子何以如此笃定?这可是……这可是……”
他不说高务实也知道,无非还是那句“事涉谋逆,其罪族株”。
高务实叹了口气,问刘綎道:“子绶兄,我问你,你觉得,令尊愿意让这件事闹得举世皆知么?”
“家父?”刘綎诧异道:“此事与家父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而且关系还不小。”高务实解释道:“早前令尊和俞公联手击破张琏,令尊是如何上奏朝廷的?他说臣率部大破张琏亲卫,斩杀无算,张琏或已死于乱军之中。子绶兄,令尊这种上报奏捷的方式,在我朝比比皆是,寻常看来自然无足轻重,但这是建立在张琏此人真个已死或者遍寻不着的前提下,一旦出现张琏成功潜逃的确凿证据,则令尊此奏便有蓄意欺君之意……你懂我意思吧?”
刘綎惊得面色大变:“我父亲只是说张琏可能已经死于乱军之中,也没说肯定死了啊,怎么就蓄意欺君了?”
高务实本来就是存心吓他,闻言耸了耸肩:“令尊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战功加点彩头,看起来更漂亮些,平常而论自无不可。可是你要知道,张琏潜逃一事一旦暴露,所有相关人等,一个个都跑不掉责任。这时候大家会怎么办呢?只会想着把责任往其他人身上推,而令尊作为主将之一,他自己上奏说了一句张琏或许已经死于乱军之中,那么其他人就会找到推卸责任的机会,说‘我本来还想详查的,但刘将军说他已死,我就没有多事’——你看,令尊就这样被人卖了。”
刘綎目光有些呆滞,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那些文官肯定会这么说!怎么办?怎么办呢?”
高务实再加一码,继续道:“而且,到时候倒霉的可不只是令尊一个人,譬如说俞公,他的麻烦就更大,因为他上报说的是张琏已被他明正典刑。你想想,如果忽然之间,有人证明张琏居然跑掉了,俞公会怎样?”
刘綎愣愣地道:“那只怕要坐实欺君之罪。”
高务实点点头,肯定道:“所以俞公对于泄露此事之人必然大为愤怒……其余涉事官员,无论文武,甚至包括当时在朝中主事的阁老、部堂等大员,说起来也都会是这般态度。”
刘綎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心中暗道:那可就麻烦大了,南方几省的军方大佬要得罪大半不说,还要得罪不知道多少文官,至于阁老、部堂级别的大员,刘显莫说得罪一群了,就算只有一个,那也得罪不起呀!瞧瞧上次才不过得罪一个区区通州府同知,就闹得差点丢官,这要是得罪到了阁老?那怕是要丢命!
刘綎战场之上威风八面,政治斗争的水平就完全没法及格了,被高务实这么一吓,战战兢兢求教:“高公子,那这件事……却该如何是好?”
高务实小手一挥,大包大揽道:“无妨,我自会帮你们安排好,子绶兄无须忧虑。”
又转头朝曹淦道:“曹大当家还有什么疑问么?”
曹淦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高务实的眼神都变了:“没,没有,高公子……家学渊源,曹某无话可说,实在是服了。”
他顿了一顿,道:“其实曹某当时被江满清诬陷之后,因本就是降将身份,自忖没人会帮我说话,便也没多想,带着我那弟弟就连夜逃了。哦,对了,当时我们不在南方,因为时值倭寇进犯淮北,所以江满清所部全部都被调往凤阳巡抚麾下,我当时身在下邳……”
高务实听了他的叙述才知道,当时他在下邳跟随江满清剿灭倭寇,由于有多路大军由南至北包抄从海上直插徐州方向的倭寇,因此往南逃等于自投罗网,不得已只好往北方逃窜。后来曹淦兄弟二人顺着运河一路逃到霸州,阴错阳差之下娶了一房妻子,谁料他那妻子出身居然不是寻常人家——曹淦的岳父竟是霸州著名响马首领之一,正是因为看上曹淦的能力,才将女儿嫁与他为妻。后来他岳父在某次与别家响马火拼之时遭了暗算,曹淦便以女婿身份成了他们这支响马队伍的大当家。
不过曹淦毕竟是个外来户,自问在霸州当地混不下去,或者即便混下去也没什么前途,于是带着妻子和队伍“开辟根据地”去了——他很快打败和吞并了原本盘踞在百里峡的一支两百左右规模的响马贼众,成为百里峡新的大当家。
由于曹淦深知响马要想有活路,就不能对当地民众欺压太甚这个道理,因此对百里峡响马贼众管理还算严格。也正因为如此,百里峡响马盗虽然活跃了好些年,原本官府都已经有心思要去剿灭了,但结果这几年百里峡附近反而安定了不少,于是剿贼一事又渐渐耽搁了下来,竟然使得曹淦领着偌大一帮子响马逍遥了好几年,直到这次出事。
听完曹淦的话,高务实心里渐渐有了底:此人还是可以一用的,唯一的麻烦就是他跟刘綎之间的杀弟之仇了。
第051章 贼酋叩首(上)
麻烦只剩下一个,但疑问还有一点。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你以霸州响马旧部为恃,入主百里峡,两方合并之后实力大涨,手底下人马近千,想必如今百里峡还有不少响马们的家眷,至少得有数千人之多。这人吃马嚼的,消耗想必十分巨大。而同时你又说了,自你入主百里峡后,对附近百姓骚扰并不甚重,以免引起官府注意……那么,你是如何养活这么大一帮子人的?你可别跟我说是在百里峡那层峦叠嶂的山沟沟里头开荒种田。”
“高公子,你还别说,百里峡虽然是山沟沟里头,但田地我还真开过一些,只不过那点田地真要计较的话,确实没什么大用。”曹淦这会儿态度好了很多,看了刘綎一眼,面上有些犹豫,只简单地补充了一句:“百里峡另有生财之道。”
刘綎一脸不屑地别过脸去,嘟嚷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多不起了?老巢周边不好意思抢了,无非就抢去劫商旅呗,还说什么另有生财之道,德性。”
“你!”曹淦环眼一瞪,但又强行忍住,同样别过脸懒得搭理。
高务实看着曹淦,略微思索了一下,便道:“曹大当家,你的情况,我已大致有了些了解,而我的来意,想必你应该也已经猜出了个大概……怎么样,是听我一句劝走回正途,还是负隅顽抗,来个鱼死网破?”
曹淦面色有些挣扎,犹豫良久,才突然道:“高公子,你这一手玩得的确厉害,姓曹的现在欲进没得进,欲退没得退,只能任你宰割了。”
高务实摇了摇头,安慰道:“我是真为了你们好。”
“且慢,高公子,我还有两个问题必须先问过你,希望你能据实回答。”他说完这话,又怕高务实误会,补充道:“事关重大,曹某不得不先问个明白,还请高公子恕罪则个。”
高务实依旧保持着微笑,摆摆手道:“无妨,曹大当家尽管问吧。”
曹淦盯着高务实的眼睛:“高公子能否保证,定能将我等身份洗白?”
高务实面色不变,道:“你与你最亲近的部署,但凡忠诚可靠或有一技之长者,日后可为我家丁;关系稍远或能力平平者,可为我三慎园长工;余者皆可成为三慎园之佃户。但我须得提前申明,我未必有地给他们种,不过只要尚能动弹的,我大概都能给他们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至于孤老、残疾等无力劳作者,我可出资养活,但只能保证他们不会饿死。”
曹淦面色一松,抱拳道:“谢高公子仁义。”高务实虽然没有明说,但既然肯让他们成为他的家丁、长工或者佃户,那就是肯为他们洗白身份背书了。虽然这么偌大一帮人要洗白身份按理说应该很难,但冲着高务实此前表现出来的智慧看,此人对大明官场理解之深远不是自己可比,他既然能答应下来,想必就是确有把握。
至于高务实给出的条件,说真的,都已经超过了曹淦的预期。在这个时代,可千万不要以为做家丁很丢人,家丁在很多时候可以直接等同于“亲信”!所以对于普通人而言,做家丁是一件颇有前途的行当,做大人物的家丁就更是如此了——高务实自己当然还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架不住人家家世显赫啊!别的不说,人家现在一句话就能决定整个百里峡的生死存亡!这不算大人物,什么算大人物?对他曹淦而言,这就是大人物!
高务实又问:“曹大当家还有什么要问的?”
曹淦苦笑一下,道:“高公子想得周全,我想问的话被高公子不问而答说清楚一大半了。另外就是,曹某有些不解,以高公子的身份,为何执意要……要……”他似乎一下子想不出应该用一个什么词汇来形容眼前的局势。
“你是想问,我为何执意要……收编你们一群响马?”高务实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
曹淦心里一咯噔,但事已至此,还是点了点头。
高务实忽然朝刘綎望过去,神色淡然而坚定,道:“子绶兄,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对曹大当家说,你可否稍稍回避?”
刘綎先是一怔,继而大吃一惊:“高公子,此人昔属反贼,今是响马,实非良善之辈,你单独和他说话太危险了!”
高务实却露出微笑,摇了摇头:“道理都已经说通了,以曹大当家之智,不会做什么蠢事的,子绶兄可尽管放心。”
刘綎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高公子,你是何等身份,何必为了一个区区百里峡,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高务实稍稍有些为难,他虽然认为现在的曹淦不可能会再对他做出什么人身威胁,但刘綎此番本就是为保护自己而来,站在人家的立场,不肯让自己冒险也是理所当然。
这时,令刘綎和高务实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曹淦忽然站起身来,刘綎的身体下意识绷紧,一对虎目猛然朝他盯了过去,就看见曹淦对着高务实的方向直挺挺跪了下来,叩首道:“小人曹淦,见过少爷。小人愿拜于少爷门下为奴,今生今世,绝不反悔,如有背信弃义之举,小人愿断子绝孙,天打雷劈。”
刘綎捏着拳头,怔怔地站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
高务实却趁机上前几步,亲手将曹淦扶了起来,满面笑容道:“起来起来,曹淦,你既然入我家门,有些事情就好办了……”然后转过头,对有些发懵的刘綎道:“子绶兄,现在你还担心什么?将来他在我家中做事,我总不能每次都请你在我身边看护吧?放心,放心。”
刘綎见曹淦被高务实扶起之后,果然只是老老实实站在他身边候着,并无一丝要反手一击的意思,不管承不承认,高公子这一次算是赌对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好吧,高公子,我且在外相候,你……若是有事,只要叫上一声,我瞬息便至。”也不等高务实回答,又对曹淦道:“姓曹的,希望你言而有信,不要逼我动手。”
第051章 贼酋叩首(下)
刘綎走后,高务实便笑着道:“若是我猜得没错,百里峡的生财之道,大概是在北边?”
曹淦大吃一惊:“你……少爷怎会知晓?”
这一声“少爷”,可是在没有刘綎在场的情况下叫出来的,高务实心里颇为满意,但更满意的是曹淦的反应。
看来我的估计没有错,百里峡真正赖以为生的买卖,真的是和蒙古人交易。
高务实并不是和朝廷里面的某些大臣一般,持着坚决反对和蒙古人进行任何商贸的思想。在高务实看来,明朝对蒙古的贸易不仅有利可图,甚至因为大明有着完全碾压蒙古的巨大经济体量,大可以达成利用经济手段来控制蒙古各部的目的,因此他不仅支持对蒙古进行贸易,而且希望大力扩大这种贸易的规模,直到蒙古各部形成“离开了大明根本没法活”的严重经济依赖。届时的蒙古,说是大明臣属,有何不可?
这才是高务实前世作为一个小小政治人物所养成的思维定式:能用经济手段解决的,坚决不用政治手段;能用政治手段解决的,坚决不用军事手段。
我坚持要有能打死你的能力,但我同时坚持,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开打。毕竟,打仗这种事,第一难免损耗太大,第二难免出现意外。
《孙子兵法·谋攻篇》说“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用经济手段逐渐控制蒙古,使蒙古渐渐为我所用,难道不比倾全国之力,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去打下蒙古来得划算?再说,即便打下蒙古,汉人难道去蒙古左建一个城,右建一个城?不适合农耕的蒙古草原,汉人得花多少力气去维持占领?
除非生产力和军事革命已经达到后世那般程度,否则高务实都坚持认为,以蒙治蒙才是长治久安的好办法。
更何况,蒙古人不仅可以跟汉人化敌为友,甚至还可以跟汉人成为战友:要知道将来说不定还有野猪皮会跳出来为患,需要蒙古朋友出兵和大明配合一下呢——当然,现在还不是朋友。
曹淦这么一问,高务实便哈哈一笑,但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继续问道:“你们和蒙古人交易,你们卖什么,他们卖什么?或者说,你们是以货易货?”
高务实这么一问,倒是让曹淦有些兴奋起来了,道:“蒙古人需要的东西可多着呢,绸缎、布绢、绵花、针线索、梳篦、米盐、糖果、梭布、水獭皮、羊皮盒子……啥玩意儿都喜欢,啥玩意儿都要。”顿了一顿,又道:“至于咱们,收得也算宽泛,马、牛、羊、骡、驴及马尾、羊皮、皮袄这些,咱们也都收。”
高务实略微诧异:“为何我们还有水獭皮能出售?蒙古没有?”不得不说,高务实的对野生动物的了解不怎么样,他还以为蒙古那边各种兽皮应该都很是充足,连带制皮技术也很先进来着。
“水獭多在河流湖泊边栖息,蒙古那边倒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可相比咱们就少得多了,再说他们平日以游牧为生,反倒不是经常去猎捕水獭之类的东西。而蒙古冬天颇冷,水獭皮对他们很是有用,再加上咱们汉人手巧,制皮精美耐用,因此蒙古人很喜欢找咱们汉人买水獭皮,特别是蒙古贵人们,都喜欢水獭皮。”曹淦解释道。
高务实又想了想,问道:“你们不卖那些铁锅之类的东西?”
曹淦摇头道:“铁锅这等物什,价格倒也不能说不划算,但官府、边军也有时候会查。小人是觉得,反正做其他买卖也能养活百里峡这一帮子人,犯不着为了几口铁锅犯禁,惹得官府侧目,自找麻烦。”
高务实赞道:“好,你这个想法很聪明。”然后又问道:“不过我听说官市并不常开……你是走的私市这条线?”
其实蒙古人与汉人直接的贸易往来根本就没怎么断过,远的不说,就说大明,永乐年间,阿鲁台就与明朝开始了“朝贡贸易”,“岁或一贡,或再贡,以为常”。这种“朝贡贸易”属于官方间的贸易,主要出于蒙古封建主的请求。他们希望通过朝贡获得加倍的回赐,取得绸缎等他们自己生产不了却又很想享用的高档产品。
这种“朝贡贸易”与百姓之间互通有无的互市贸易是性质不同的商业活动,与游牧和农业两种经济之间的交换活动不可同日而语。马克思不是说过么,“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明初的“朝贡贸易”是与当时蒙古地区的社会经济发展相适应的贸易方式。
到了明中期前后,蒙古地区的社会经济得到了发展。成化十六年,在《明史》里被称为小王子的达延汗消除了蒙古社会内部的割据和混战局面。嘉靖时,“小王子最富强,控弦十余万,多畜货贝,稍厌兵,乃徙幕东方,称土蛮,分诸部落在西北边者甚众”。“年来收养残秽.兼之卤我生口,日滋月息,即令小王子、吉囊、俺答诸部落,可三四十万,视昔之奔命穷荒,不见马矢者,盛耶?衰耶”。
可见这个时期蒙古畜牧生产的发展和人口的增长,一方面使得他们能够把更多的畜产品作为商品而用于交换,另一方面自身也出现了“部落众多,食用不足”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蒙古必然要萌发出对外贸易的强烈要求,以便用自己的畜产品来换取汉人生产的粮食及其他生活消费品。而当这种要求不能得到满足时,蒙古统治者就只能发动战争,企图打开与汉人进行贸易的大门。“庚戌之变”其实就是这类战争的一个缩影。
在这段时期中,尽管蒙汉统治者之间经常发生武装冲突,民族间的战争时断时续,但其实在民间却已自发地出现了贸易活动,史称“私市”。
“私市”并非近来才有,实际上早在弘治年间就已经出现了,“近闻北虏进贡多挟马入边私市,市者得之皆以归势家,因取厚利”。“厚利”之下,商民必趋之若鹜,“远近商贾多以铁货与虏交易,村市居民亦相率犯禁”。尽管大明朝廷颁发了一系列的禁令,企图禁绝“私市”,但是蒙汉间的贸易活动是蒙古与汉人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并不是大明朝廷利用国家的强制力量所能窒息得了的。
错非如此,来年高拱怎么可能借机推动“俺答封贡”这桩大事?可见做这件事是有各种基础的,大明朝廷只要有个能够真正站在实际立场看问题的政治家,就一定会顺势而为。
私市,就是这种基础的一个具体表现。
第052章 边市秘闻(上)
曹淦没料到高务实居然还知道私市,不过想想这位高公子——不对,现在应该说“自家少爷”了——才智惊人,因此总算没有过于失态,只是略微诧异了一下,便道:“少爷说得极是,小的常年率众出口外与蒙古各部会于私市,获利不少。这也是小的入主百里峡不过数年,便将百里峡拉扯到近千规模马队的原因所在。原本小的从霸州带去百里峡的马队也就三百来人,火并一场之后,百里峡马队加起来尚且不足五百。”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说自己看人的眼光还算不差,这曹淦果然颇有能力,凭借私市蒙古,不仅坐稳了百里峡头把交椅,而且数年间把队伍扩大了一倍。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支队伍还是马队,这就更加难得了。
要知道,百里峡是个山区,并不适合养马,养马所需的草料、豆饼甚至鸡蛋之类,估计大多都得外购,这需要多么庞大的财力才足以支持?就冲这点也可以看出,曹淦主持的百里峡响马私市规模一定不小。
于是他开口问道:“如此来看,你的私市规模甚是不小,但据我所知,嘉靖三十一年后,北地马市俱罢,朝廷严令不得与蒙古交易……边军难道因为你不贩铁器,就不查你了?”
曹淦笑道:“边军怎会查我?若无我在,宣府边军一年要少获战马近千匹!少爷,不是小的胡吹大气,昨日小的若非自陷死地,只消往宣府附近一跑,安全得就仿佛回了百里峡。莫说刘綎小儿一人,便是他领着兵马追过去,宣府边军也只会告诉他,说小的根本未曾去过宣府!”
高务实这次心里真是大吃一惊,但面上还是尽量维持镇定,问道:“哦?宣府边军……因为你的关系,每年便能多得近千匹战马?”
“那是自然。”曹淦说到此事,一脸自傲:“北地自嘉靖三十一年之后,官府马市便完全停了,咱们大明这边若想再得蒙古马匹,只能在私市购买。但边军若是自己出面,却是买不到好马的,毕竟蒙古人也不是没脑子的傻鸟,他们平时愿意卖给边军的牲畜里头,马匹本来就少,不仅少而且都是劣马、驽马,用来载物拉车还勉强可行,若用来作战骑乘,那简直就是找死。”
高务实敏感的从这段话里发现一个大问题,忙问道:“边军自己也跟蒙古人做买卖?你不是说边军对铁器出关查得还是颇为严格么?”
曹淦哈哈一笑,道:“少爷,你道边军为何对铁器买卖查得严些?小的眼下反正也已经是少爷的属下了,这事儿也不敢欺瞒少爷:那边军之所以严查铁器出关,原因就在于他们自己便是售卖铁器给蒙古的大户!小的这么说吧,眼下从我大明流入蒙古的铁器,无论那铁器是成品还是铁锭、铁块,从边军手里流出去的,至少要占九成!”
高务实倒抽一口冷气,背脊骨都有些发寒,第一次有控制不住面色的感觉,冷着脸问:“边军如此肆意妄为,九边督、抚之辈难道竟无一人察觉?”
“少爷,这哪是察觉不察觉的问题?”曹淦摇了摇头,道:“小的在宣府也算熟稔,说句不怕犯禁的话,那些个边军活得还真不如咱们百里峡的响马,小的都不知道朱皇帝是怎么想的,他手底下的大头兵要是光靠那点军饷吃饭,只怕早就饿死完了。就这模样还禁这禁那,怎么可能禁得住?您刚才问九边,其他地方怎么样小的是不清楚的,也不敢乱说,但至少在宣府、大同这两处,就小的所知,无论总督也好,巡抚也罢,对边军这些做法都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们也不敢说,更不敢上报——万一要是闹得宣大官兵暴动,那朝廷不杀个人头滚滚根本止不住事态发展!更何况,似俺答汗那样的蒙古人杰一旦知道宣大内乱,会做出什么举动谁都不敢打包票!只怕到那时,再来一次庚戍之变都未见得能打住。”
高务实真不知道眼下宣大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宣大,京师门户!而宣大边军居然自己就是铁器走私的垄断级主力!这京师防务难怪漏洞百出,我特么要是俺答汗,只怕连杀进京师的心都要有了!
也幸好俺答汗虽然雄才大略,却并没有认为如今的蒙古还有入主中原的机会,因而至始至终都只是在要求大明开放官市,否则他要是野心勃发,只怕整个大明北地都要被糟蹋得一塌糊涂!戚继光虽能,可也只是蓟辽总兵,还要看住蒙古左翼(即察哈尔部、“大元朝廷”所在),况且手底下的正经戚家军满打满算也就几千的规模,纵然满身是铁,又打得几颗钉?
难怪历史上一年后把汉那吉事件发生后,王崇古、方逢时力主以和为贵,难怪高拱、张居正坚持俺答封贡!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之所以能在北地纵横多年,老巢甚至就安在京畿附近而不惧被剿,便是倚仗此事?”
“那是自然。”曹淦这人,一旦下定决心归附,倒是相当豁得出去,一点都没隐瞒的意思,道:“若非少爷身份委实未必寻常,小的又深知高阁老在朝中的地位……少爷,您想,小的既然敢大摇大摆地带着几百马队在京郊之地追杀刘显父子,怎会没有凭恃?”
高务实听得也是心头一阵后怕,暗道:这大明的军队简直没几支可靠的了,难怪几十年后,宣大这边的部队顶着“九边精锐”的名头,其实也就能调往内地镇压一下农民军,遇到野猪皮就是送菜,合着根子早就烂掉不知道多少年了!
他叹了口气,把话题稍稍一转:“蒙古人不肯卖马给边军,原因我倒是也能理解,可他们难道就不知道你会把马匹转卖……或者转送给边军么?对了,那些马匹,你到底是转卖给边军,还是转送给边军?”
“那自然是转卖,送哪里送得起?”曹淦忙道:“少爷,战马那个层次的马匹可不便宜,就算是小的拿货的价格,中等骟马也得作价八两左右,上等骟马作价差不多要十两左右,一年近千匹,那可就是近万两银子了,而且这还只是成本价!”
第052章 边市秘闻(下)
大明此刻银价颇高,万两银子的确是一笔巨款,送不起也是理所当然,所以高务实也不纠结这一块了,再次问道:“你既然是转卖给边军,可边军军饷有限得紧,他们拿得出钱来买马么?你成本价转卖?”
“成本价也不行的,我还是得亏。”曹淦笑道:“那马匹在我手里哪怕只是过个手,总也要耗费些时日,如此马料、照养等花费都得花钱,再加上边军还得时常拖延些时日才能凑够货物,我怎肯成本价给他们?不过一般来说我卖得也不算贵,差不多一匹马加价二两左右也就是了,毕竟要顾忌和边军的交情不是?”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至于边军拿不拿得出钱这件事,少爷倒是有所不知。要想边军直接拿银子出来买马恐怕是颇有难度,反正这几年来边军都极少给现银。他们一般会拿其他物资冲抵货款,这些玩意儿范围很广,小的方才说过的那些绸缎、布绢、绵花、针线、绳索、梳篦、大米、盐巴、糖果、梭布、水獭皮、羊皮盒子什么的,他们都会拿过来冲抵……这也是为何小的说没法原价卖马给他们的原因之一:他们这些货物太杂,不惟他们自己凑足货物麻烦,咱们这边计算起价格来也很是麻烦,总要浪费好些时日,那些养马的钱小的总不能自己掏了,没人会蠢到这样做买卖。”
高务实这下子明白过来了,问道:“而你又拿着这些货物去和蒙古人交易?”
“那是,反正蒙古人什么玩意都要。”曹淦道:“不过其实这其中有些玩意儿小的也是不喜欢收的,譬如那些个寻常针线之类的便宜货,小的因为不喜欢要,一般给边军作价都很低。”
高务实略微好奇:“为何不喜欢要?蒙古人不缺这些小东西么?”
“蒙古倒是缺,但能大量卖马给小的的人,都是在蒙古颇有身份之辈,他们怎会有兴趣买那些个针线之类的玩意儿?他们要的都是绫罗绸缎之类的好东西。至于那些寻常蒙古人需要的东西,大多只能拿去换些牛、羊、毛皮、马尾之类,而且不知为何,近年来蒙古人都不大爱卖牛了。”
“哦?”高务实微微蹙眉:“不卖牛又是为何,你可知晓其中内情?”
曹淦摸了摸自己的大秃头,迟疑道:“小的不曾细思,不过估计是跟白莲教乱贼大量裹挟边地汉民迁往蒙古开垦田地有关。”
哦,是这事儿……这个情况高务实前世便有所了解,说穿了无非是一部分边地汉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活不下去了,被一些白莲教众想方设法弄到蒙古南疆开垦荒地种田。蒙古虽然以草原为主,但也不是说就毫无可开垦的土地了,因此有这样的地方划给治下的汉民,甚至弄出所谓“板升”来。
板升城这件事,在后世经常被拿来抨击明廷的统治不得人心,主要的说法就是诸如大明的农耕技术和一些手工技术乃至筑城技术和医术被“流传”去了蒙古,使得汉人自己的竞争力下降云云。
高务实对此的看法是:放屁。
为何?
君不知“文化输出”这个词么?高务实恨不得蒙古人更快、更多的接受汉人文化,加大筑城聚居的力度——今后才方便汉人统治!
蒙古人要是始终保持千万里游牧的风格,科技倒是没什么发展了,可汉人想要一个长治久安的边疆基本也就没戏了——他生产力越弱,就只能越发的依靠动不动来汉地打草谷来维持生计,人家又是以骑兵为主,抢一波就走。你长城虽长,难道真能万里设防?
大明经常出现被蒙古人抢一波就走,等到明军赶到基本就只能打扫个战场,原因何在?你跑不过人家啊!蒙古人又不打算长久统治他打下的地方,他们根本就只是为了抢劫一些生活物资,一点占城侵地的念头都没有,你能怎的?
所以,高务实一点都不反对蒙古人汉化,甚至恨不能亲自为他们谋划谋划怎么加快汉化力度才好!所以虽然明廷对边民北逃很是恼火,但高务实却一点不恼。他不仅不恼,甚至还想起另一档子事来。
蒙古每次向明廷申请开市,还会顺便提出让明廷给他们赠送佛经,乃至派出京师的大喇嘛去蒙古传教,而明廷对此似乎一直没什么兴趣,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好生意都不肯做!
高务实要是能掌权,一定尽心尽力多印佛经,多派喇嘛给蒙古人传教!因为喇嘛教对于蒙古来说,基本就是个自杀教,或者至少也是个自残教——这倒不是说喇嘛教是让蒙古人自杀或者自残的邪教,它当然也是劝人向善的正经宗教,但是从国家层面而言,崇尚喇嘛教会严重损害国力和进取精神。
君不见喇嘛教在蒙古兴盛之后,蒙古人的荣光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么?虽然在原本的历史中,这里头还有满清减丁政策的影响,但喇嘛教导致蒙古人自废武功也是重要原因。
所以综合各种情况来看,高务实根本不认为大明需要武力征服蒙古——只靠经济和文化就能把蒙古弄成个大筛子,然后再保证一定量的武力对其进行威慑,便能将之收为己用。
何乐而不为啊!
至于你说蒙汉矛盾尖锐不可调和?那简直荒天下之大唐,大明两百余年,不知道有多少蒙古人前赴后继的为汉人效力!
随便举几个例子,譬如著名的土木堡之战,明军号称五十万(实际约二十万),损兵七万,其中大量损失为蒙古族将士,他们多改汉姓,为保卫明军撤退同自己的蒙族同胞殊死杀到最后一刻。以至于后世有人戏称,说土木堡之战表面看是汉人朝廷跟蒙古人打,实际上反而更像是蒙古人打了一场内战。
万历年间,大明两次援朝,打击丰臣秀吉的日本侵略军。其中的宣府大同系明军,其主力就是蒙古人。彼时的宣大四将摆赛、杨登山、解青登、颇贵,四个人全部是蒙古人。
明末,辽东为明朝效力的蒙古人更以万数计,松锦大战明军失败时,仍有三千多蒙古人为明军死守到最后一刻,反倒是汉人降了之后,蒙古人才不得已被俘,最后被满清全部杀掉。
所以,深知其中内情和发展的高务实对于板升之事相当“看得开”。
第053章 善后安排(上)
高务实对于在后世都算鼎鼎大名的白莲教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最早是前世看小说的时候老看见明朝有白莲教作乱,后来发现不仅明朝,哪怕到了满清,白莲教也很是刷了几波存在感,高务实颇为诧异一个白莲教居然几百年孜孜不倦地进行着造反大业,这才对这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教派有了些关注,于是在某个休息日下午花了点时间查了下白莲教的史料。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白莲教最早之源头,竟然可以追溯到南宋时期,其创始人为吴郡沙门茅子元。到了元代,白莲教得到了更进一步之发展,号称“千枝万叶遍乾坤”,而明代的白莲教自然是元代白莲教的继承与发展。
虽然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从明朝建立伊始,白莲教便遭到了查禁,但却屡禁不止,其势力以燎原之势发展着,范围几乎遍及全国,在河北、山西、山东、陕西、河南、江苏、安徽、江西、湖北、四川、浙江、福建等地均有活动。当然,这些白莲教徒所尊奉的首领,未必都是同一人,也就是说他们之间也有流派之分。
曹淦所提到的漠北白莲教,按照高务实的了解和分析,应该主要是从山西等靠近漠北的省份流入。如正德年间的山西崞县人李福达,参与了王良、李钺的谋反活动,事发后被戍边,而此前其祖父亦“以幻术从刘千斤、石和尚作乱于成化间”,可见这白莲教还流行子承父业。
由于其靠近边关,为了加强和扩大与朝廷抗衡的力量,这些人就利用退走漠北的蒙古势力来同官军作战。嘉靖二十四年,山西应州人罗廷玺等以白莲教惑众,“因策划约奉小王子入塞,藉其兵攻雁门,取平阳,立充灼为主,事定计杀小王子。”嘉靖三十年,白莲教首肖芹、吕明镇与同党多人,引导蒙古军队犯边。嘉靖三十六年,北直隶蔚州白莲教首阎浩等出入漠北,向蒙古人泄露边情。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人引寇入关祸害汉人同胞,罪同汉奸,按理个个该杀。
但高务实不是一个年轻的愤青,他是一个从过政的老愤青。
年轻愤青的特点是:只要你做过汉奸的勾当,你就罪该万死,并且要立即执行,其余什么的提也休提,逮着机会就是杀杀杀,杀干净一了百了,免得小爷我看着心烦。
而老愤青的态度则有所不同:哪怕你做过汉奸,甚至现在还在继续兢兢业业的在做汉奸,但只要你还有利用价值,我就敢将计就计,先让你们再苟活几日,等我把你们的价值榨干之后再杀不迟。
这群白莲教徒为了造反,甘于充当汉奸,按理全都该死,但高务实就会先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譬如利用他们加快蒙古汉化,以达到自己将来用经济和政治手段逐渐控制蒙古的大计,为了这个“远大理想”,高务实乐意让他们多活一段时间。
由于大明在对漠北蒙古势力经常的入境骚扰劫掠进行打击的同时,亦采取像准许“通贡”和开放“马市”等一些羁縻之策。而这些措施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蒙古人岌岌可危的经济,但同时也使蒙、汉两地间的人口的流动趋于频繁与扩大。
在这样的人口流动中,一方面是一些蒙古人随着朝贡团队进入大明边境而滞留于内地,譬如正统初年,就有万余人定居于京城;另一方面也伴随着大批的汉人北往。这其中除了部分是被蒙古军队所劫掠的边民之外,其余则是所谓的“叛逃”者。这些“叛逃”者,其实绝大部分都是处于边地的白莲教徒。这些白莲教徒大多来自山西,他们为了躲避朝廷的镇压和追捕,从内地逃往漠北边境,史书上说“其间白莲教可一万人。”
这些逃往漠北的白莲教徒,出没于中原和漠北边境地区,尽管其有时引领蒙古军队的进犯和抢掠,同时也有将中原的情况泄露于外,实际上充当了汉奸的举动,但反过来看,却也在无形中起到了促进蒙古汉化的作用。
譬如以丘富、赵全等为首的“中国叛人”,为躲避大明的剿杀而北逃,他们带着中原之地之先进的生产技术,在当地开垦土地,建造房屋,传授制造手艺,在荒凉的草地上筑城定居并进行农业生产,使昔日“水草甘美”之游牧胜地,变成了宫城林立、良田千顷的塞外“板升”,蒙古人因此从落后的游牧经济向先进的农业经济过渡和转移。
咋一看,蒙古人因此实力更强了,似乎更难对付。然而高务实却知道,定居下来的蒙古人可远没有游牧万里的蒙古人可怕。当蒙古人定居下来,再想与汉人交手,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你打不过就万里转移,追剿起来那多麻烦?而且大明的火器尤其是火炮,面对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的蒙古人几乎没有发挥的余地,可一旦蒙古人建城而居,大量财货都在城里,轻易舍不得放弃的话,那么大明的重火器就能拿来攻城,如此这般,效用就明显了。
高务实觉得,如果经过自己魔改之后的大明,连定居下来的蒙古都搞不定,那这个救明计划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因此他很是细致的问了一下板升城的情况,曹淦知道大明朝廷对这些白莲教叛逆一贯很是重视,只当高务实也是如此,便将自己所知原原本本告知高务实,着实让高务实对白莲教在蒙古的发展多了不少了解。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高务实这个习惯于搞长远规划的倒还好,曹淦却有些沉不住气了,说道:“少爷,小的既然已经投靠在少爷门下,有一桩事还需少爷尽早定夺。”
“何事?”
曹淦道:“百里峡将来是继续保持现有的局面,还是少爷另有安排?”
“暂且保持现有局面,你不要担心我会让你们收手,我可以和你稍稍透露一点上头的情况。”高务实伸出食指冲着房顶指了指,道:“对于跟蒙古进行贸易这档子事,朝廷里头不是没有分歧,但……颇有些阁老重臣认为只有与蒙古多做买卖,蒙古人的生计才会好转,他们生计好转了,才不会一门心思跑到汉地抢掠。当然,这里的前提是咱们自己也要振刷一番,倘若毫无战力,蒙古人发现抢劫比做生意划算,那还是会来的。只有当他们觉得打仗抢劫是亏本买卖,而老老实实做生意却颇有收益,他们才肯乖乖的呆在漠北,不敢生南下牧马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