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戚继光进京
张诚和申时行商议的内容,高务实毫不知情,直到申时行一行人回京,双方都没有任何实际性的举措,确切的说他们连交流都没有。
申时行历来是一个极其沉得住气的人,他作为高务实名义上的“座师”,这么多年来看多了高务实不动声色除掉对手的戏码,自然深知高务实的厉害,要对这样的人下黑手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初余有丁暗中插手张鲸与刘守有针对高务实的计划,以堂堂阁老之尊都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这件事给了申时行足够的警醒,所以不到万事俱备,他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再说,这样一个计划,不知道有多少前期工作要暗暗进行,现在离时机成熟还远得很呢,有什么着急的?按部就班一处处打下埋伏才是正理。
况且,要让计划中的那场仗打败虽然容易,但这里头也是有好几个难点的,必须全部解决了才能行动。
比如说,这场仗一定要让高务实亲自指挥,或者说至少要让他亲自挂帅,否则就算最后真的打败了,可那主要责任也不归他啊!这就得提前确定办法,到时候要能确保一定会由高务实亲自去领兵。
又比如说,怎么把这场败仗“利益最大化”——之前已经分析过,高务实本人就算吃了个大败仗,也未必会一蹶不振。更大的可能性是皇帝会念旧,届时给他个不轻不重的处罚就过去了,多半还会让他“策励供职”。
皇帝的这种处置,对于大勋贵、大宠臣而言实在是经常出现的结局,高务实有足够的资格享受这个待遇。所以这一波预想中的失败,只是打破了高务实战无不胜的神话,让他在皇帝心目中不可替代的地位出现动摇,但肯定罪不至死,甚至连东山再起都谈不上,只是反省一下就完事了。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为心学一派谋利呢?这就需要他申时行这位首辅好好策划周详,到实学派因为高务实之败而阵脚大乱时,他这边再突然出手,为心学派获取最大的利益。
这显然都是很不简单的事,每一件都是计中计,又由计中计组成连环计。他作为总设计者,自然要仔细一些,不仅不能盲动,甚至还要在不走漏风声的前提下完成布局。
申时行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没有在内阁问起前几日“平台召对”的事,高务实也就慢慢放心下来。他暗地里估计,可能是因为大舅的离任比较突然,申时行属于匆忙接任,可能也没做好全面冲突的准备。而以申时行的性子来说,既然胜负难料,那肯定就要拖延下去,慢慢累积获胜的几率。
高务实的这个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申时行确实不打无准备之仗,这从之前他没有亲自插手张鲸、刘守有的计划,而是让余有丁暗中操弄就可以看得出来。
当然,这也符合申时行在原历史中的表现。在各类史书——无分正史野史——几乎都一致认为申时行首鼠两端、八面玲珑。连跟他关系不错的王世贞,在《首辅传》里也用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称他“富有积蓄,不近悬崖,不树异帜”。
不近悬崖,这个说法是很微妙的。
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在传统儒家思想中,“不近悬崖”看起来是一个非常褒义的词汇。然而王世贞毕竟是后七子之首,独领文坛风骚二十年的大牛,他的用词显然有深意。
深意在哪?
在于君子虽然不立危墙之下,但那只是君子平时的存身之道,实际上君子也应该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往直前。
这其中的关键在于,君子究竟什么时候该“不近悬崖”,又什么时候该“虽千万人吾往矣”。
什么时候呢?义之所在。
倘若只是寻常时候,那当然该“不近悬崖”,但如果是义之所在,君子就应该“虽千万人吾往矣”了。
可是,王世贞绝口不提申时行有过如此“豁得出去”的时候。所以换句话说,王世贞其实是暗暗点明了申时行并无过人的勇气这个巨大的缺点。
之所以只好暗暗点明,无非是因为双方关系还不错,不好明言罢了。
因为这些原历史中的记载和分析,高务实并没有太在意申时行的“无动于衷”,只以为申时行不想这么快激化矛盾而已。
高务实觉得申时行这样虽然不是最好,但也还算不错。只要他不选择改弦易辙,把之前实学派所推动的改革取消,开历史的倒车,那么他还是可以容忍这位申元辅的存在的。
反正他一贯的态度都是明确的:只要你不惹我,不阻拦我改革,那么基本上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忍一忍。
笑话,那些勋贵他都能忍,甚至还能想法子把他们拉去一条适合他们“改邪归正”的正道,那么其他人他又有什么忍不了的。前提就那两个:别来惹我,别拦我路。
所以,申时行不动,他也就懒得去管。他近来一直忙着禁卫军的组建工作,戚继光虽然人还没到,但一直在和他书信交流。双方把编练禁卫军的一些构想和注意事项都在书信中交换了意见,基本上算是达成了一致,现在就等戚继光和杨四畏妥善交接完毕,前来赴任了。
哦,当然,戚继光还得亲自招兵,而且这次不能去义乌了,得在北地招兵——禁卫军虽然名义上来说是允许全国招兵的,但从安家容易、指挥方便等角度而言,还是在京畿附近,或者最多不超过北直隶为宜。
又过了十来天,戚继光终于来了。
戚继光此来,可真算是不容易。四千戚家军先是直接分出三千来交给戚金,让他带去辽东履新,然后自己只带了一千人来京,还老远就主动停了下来,上报给兵部“请示行止”。
这件事很有意思。
高务实在京师的武装家丁虽然经过他“努力控制”,但也一直高达三千之多,而朝廷对此的态度是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这么多年下来,连屁事也爱管上一管的言官们,都没有就此表示过反对,更别说弹劾了。
可是到了戚继光,他只带了一千兵马过来,队伍还远在顺义就果断止步,正儿八经地向兵部“请示行止”——也就是“请问兵部,我现在能来京么?”
文臣武将的差别待遇,在这件事里显露无疑。
高务实光在京师就有三千武装家丁,其他各类家丁、仆佣、雇员等等,加起来至少有好几万青壮。如果范围扩大一些,比如说把京华最重要的“重工业基地”开平算进去,那他高某人只要一声令下,说不定明天就能拉出五万大军来。
然而朝廷对他的力量完全视而不见、恍如未闻。
可一到了戚继光,哪怕他只是带了区区一千戚家军,既无后援也无根基,却依然不敢不停下来请示明白,否则的话,估计打死他都不敢再前进半步了。
除了原本就负责镇守燕京的靖难系勋贵之外,其他任何武将到了京师都是一样的待遇,没有谁敢带超过五百家丁进京的。当年刘显带着刘綎来京师“活动”的时候,之所以手边只有那么点人,不是因为他家丁真的那么少,而是因为就算他有,也不敢带来京师。
你是来“活动活动”,还是想来搞兵谏啊?
戚继光虽然是朝廷极倚仗的边镇大将,在这个问题上也一样受到密切关注,他自己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才有这样的举动。
还别说,朝廷还真有一大帮人对此很是敏感,纷纷表示戚继光本人来上任不要紧,但他不应该带兵前来,理由是“祖制如此”。更让高务实无语的是,这些人还多以中立派官员为主。
反倒是以申时行为首的心学派,在这时候表现得相对克制一些,他们之中有好些人都上疏表示戚继光可以带“五百人”入京。
至于实学派就不说了,在高务实的影响下,他们现在只希望戚继光赶紧来上任,赶紧把禁卫军的架子搭起来,其他的事都是小事。一千戚家军就一千戚家军,你戚家军再能打,这一千人还能威胁京师不成?更何况戚继光又没疯,他难道会拿这一千人造反?
皇帝好像之前没考虑过这个情况,面对众臣的各种说法,他一时也有点拿不定主意。
朱翊钧心里是不认为戚继光带一千人来有什么威胁的,但反对派的意见也没问题,这一类的祖制还是要维护,因为它的出发点本身就是维护朝廷的稳定。
最后戚继光又硬生生被卡在顺义县进退不得整整三天,高务实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上疏请命——他亲自去一趟顺义,“率领”戚家军过来,进驻刚刚修好一批临时兵营房的京北大营。
言下之意就是戚家军不进京师,直接住进京北大营。这总不违反祖制了吧?
朱翊钧一看高务实的上疏,立刻松了口气。文臣带来的和武将带来的,这在性质上就变了——别看戚家军还是戚家军,尤其是戚继光本人就在其中的情况下,高务实去不去其实没多大差别,实际上这里头的差别大了去了。
名义上的不同,就是会导致不同的结果。
在朝中官员们看来,高务实以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的身份去领戚家军过来,这就完全没有问题了。他不仅是“正管”,而且军功赫赫,京师官员们天真的认为高务实只要去了,这支戚家军就稳了。
真是迷之自信,高务实自己都没有这么膨胀。戚继光本人活着的时候,没有哪个文官能越过他之后,还能指挥得动戚家军。道理明摆着,你越过刘綎也同样指挥不动降倭夷丁啊!
随任家丁,这是说着玩的吗?要是那么简单,后来崇祯为什么只能无限包容吴三桂、左良玉等人的?
家丁只认自家主人,他管你皇帝不皇帝,皇帝管他吃饭?
高务实的奏疏得到了最快速度的朱批,朱翊钧在朱批中甚至还说了一句“卿既协理戎政,京畿军务自然便宜行事。戚继光随任家丁亦因禁卫军编练而来,一并由戎政督制。”
争论由此告一段落,高务实不多耽搁,带上两百家丁就赶去了顺义县接人。
他赶到戚继光在顺义县的军营时,得到消息的戚继光早已下令全军列队相迎了,他本人站在队伍的最前头。
高务实知道戚继光不会因为被晾了几天就生气,但戚家军内部会不会有所不满,这个却不好断定。因此他一见着戚继光就开起了玩笑,大声道:“戚少保别来无恙?本部堂今日可是来界迎戚少保你了。”
戚继光倒没料到高务实会用这么一个开场白,大吃一惊之下连忙上前几步,大声道:“沐恩门下走狗小的戚某拜见少司马,请恕小的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跪了下来,只不过却被抢先跳下马来的高务实给伸手扶住了。
“戚少保这是作甚,莫要折煞了学生,快快免礼吧。”然后又对着戚继光身后那些随他一起下跪的戚家军官兵道:“诸位将士也是一样,都免礼,请起吧。”
加话虽如此,戚家军官兵们仍然是先看见戚继光起身之后,这才跟着起身。
“界迎”自然是高务实的客套话,他和戚继光入内先交流一下进京的程序,同时让戚继光下令戚家军准备开拔。
不片刻,戚家军就动了,而戚继光还真把指挥权全交给了高务实,由他领兵前行,自己则骑马跟在高务实身边。
路上高务实也没闲着,一边带队向京北大营进发,一边问戚继光:“南塘公,这到任的事现在算是解决了,不过我之前在信里问的那件事……”
“少司马是问选定在何处招兵的事吗?”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没错,这应该是当前最要紧的事了。”
戚继光答道:“禁卫军分马、步、炮、工等各军种,目前我打算马军在霸州招募,步军、工兵等在沧州招募,惟独炮军暂时还没有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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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暹罗反了
京北大营的规划很大,但目前还只修成了很小的一片区域,不过有赖于京华基建的强大,戚继光的“禁卫军司令部”在紧赶慢赶之下,总算是已经基本完成了主体建筑部分,只差庭院的精装修了。
司令部的主楼采取了独一无二的中西混合式建筑,以西式的楼宇建造之法建成了三层石砖混凝土主楼,但却加上了中式的飞檐斗拱。
高务实亲笔手书“精忠楼”三字,取岳武穆“精忠报国”之意,天下别无分号。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精忠楼里所用的木器如椅案屏风等物,皆是南洋所产的名贵木料所制,名义上是由安南副都统使黄芷汀代表安南都统使司捐赠。
这些东西在京师可不便宜,按市价来说得要两万多两银子。为此黄芷汀还被皇帝下旨褒奖了一番,赏了她一件大红纻丝飞鱼袍——高务实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穿。
此刻,在精忠楼里,高务实和戚继光正就募兵事宜进行商议。沧州这个地方属于河间府,河间府的经济情况不算糟,但具体在沧州,眼下却并不富裕,符合高务实“精兵出于贫地”的一贯想法。
而且此地紧邻山东,由于黄泛而导致的乱民一直挺多,治安状况至少在北直隶来说肯定是最差的,戚继光如果在沧州大肆招兵,反倒有助于扭转当地治安状况。
至于在霸州招募马军,那可真是瞎子都看得明白的事。正德朝的刘六刘七起义就是在霸州爆发,其军辗转南北好几个省,朝廷花了几年才平定下去——要知道正德朝时由于紧挨着弘治中兴的缘故,国力可还是比较不错的,由此可见霸州马匪之强大,民风之勇烈。
前些年由于京华联合各地官府(官府出钱,京华护卫队实际上做雇佣兵)的打击,霸州马匪们的“事业”转入低谷。很多人想着“改行”,但苦于除了一身马术和勇力,又没有什么别的谋身之道,正是日子过得苦不堪言的时候,所以现在去霸州招募马军,倒也正得其时。
戚继光的麻烦在于炮军,他和高务实主要也是商议这个问题。
大明朝原先的炮兵虽然人数倒也不算少,但说实话真的非常业余,打起仗来基本上就是“放炮听响”的水平,准头这种东西……看运气。
这种情况别说高务实这个强调火力制敌的人不能忍,就算戚继光也忍不了。但戚继光也深知培养炮兵的困难,尤其是他知道高务实这些年对火器的投入很大,火枪火炮的更新换代也很快,专业化程度已经越来越高了。
这种时候禁卫军如果不能快速建成一支专业炮兵,那肯定没法让高宫保满意。
然而越来越专业的炮兵,就不是以前那样是个人都都可以去操弄的了。在京华将专业望山(瞄准器)用于火炮之后,火炮的观瞄、操控变得越来越难,纯文盲士兵已经不太适合**手了。
这就有麻烦了,因为大明朝的情况他俩都很明白,去当兵的人基本上都不可能是读过书的,读过书的人除非是家里犯事被充军,否则也绝不可能去当兵。
两个人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高务实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南塘公,你看能不能这样考虑一下:操炮这件事本身也是有分工的,其中最有难度的是主炮手,因为他要负责观瞄和调准,其他人则多半负责一些卖力的任务,如清洁炮管、装填火药弹丸等等。”
高务实稍稍一顿:“那么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暂时只重点培养一下主炮手,比方说给他们开个培训班什么的,而其他炮组成员就先将就着用,反正那些工作也未必需要识字、计算等能力……”
戚继光道:“分工问题,末将倒也曾考虑过,只是少司马所言培训一事……究竟是要怎样操办?”
高务实才想起戚继光可能不太清楚这个词,便道:“培训就是把这些人集中起来教导,教会他们需要掌握的知识,如一些基本的识字,还有计算等等,总之就是培养他们的专业技能。”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戚继光立刻就明白了,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但这炮术……找谁来教?”
高务实也迟疑了一下,他倒不是没人可以去教,京华护卫队现在完全可以抽调出足够的人手去教禁卫军炮术,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就有点……不方便了。
他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我看要不这样,让京华火炮厂派人去教——火炮制造商不仅有最专业的大匠,当然也有专业的试炮手,他们去教‘用户’如何使用他们的产品,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个想法在后世其实很常见,但放在现在的大明朝来说,就很有“创意”了。
戚继光眼前一亮,赞道:“好主意,不愧是少司马,这法子倒是两全其美!”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戚继光一眼就看穿了这其中的把戏——京华火炮厂再强大,也不可能派出那么多试炮手去教一支六万人的大军,这里头肯定是要玩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
也就是说,京华说是说派了火炮厂的人去教禁卫军,实际上这些人还是从京华护卫队出来的,只是换了个名义罢了。
但是,名义有时候就是这么重要,名义对了,可以避免很多的麻烦,带来很多的便捷。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
戚继光也立刻把话题跳了过去,说道:“既然如此,那这炮兵尤其是炮手的来源倒是不必限定于某地了,只要不是城中泼皮游侠,便都可以一用。只是……末将以为,既然要学许多东西,那最好年纪不要太大。”
“这是自然。”高务实点头道:“我看最好不超过弱冠之年,如果身子骨长开得早,再小一些更好。”
戚继光诧异道:“为何要弱冠之年?末将的本意是就找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既听得懂道理,又学得最快。”
高务实愣了一愣,这才想起来“古人”因为生活压力大,相对都比较早熟,弱冠之年在戚继光看来明显是太大了,十五六岁才是刚刚好。
从谏如流的高宫保点了点头,道:“也是,还是再小一点更好,那就按南塘公所说的办吧,具体的操办还要请南塘公多多费心了。”
戚继光微微低头致意,道:“此乃末将分内之事,岂敢言及费心。”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有件事可能要先向少司马询问明白。”
高务实点点头:“南塘公请说。”
“京华火炮厂派员为教习,这笔开支可在禁卫军的支出里头?”戚继光看来也知道禁卫军现在是专款专用,有没有预算得问清楚了,要不然到时候账对不上号就麻烦大了。
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摇头道:“这笔钱别从禁卫军出了,禁卫军要集中财力办正事。”
“那这……”
“从购炮银里出——也就是说,炮价会提高一些,但派员的费用就归京华自己出了。”
戚继光呆了一呆,露出玩味的笑容来:“还是少司马会计算。”
高务实摆摆手:“不是我要计算,只是避免一些麻烦。”
其实戚继光也知道高务实这么做不是为了赚钱,他多半还会亏一点,只不过他的思路是真的“灵活”。
这里头的关键在于,禁卫军的专款里头没有包括军备,军备是兵部统一负责的。而兵部给天下军队分拨装备的时候肯定会优先供给京营——哪怕是以前那个稀烂的京营,得到的装备都是最好、最快的。
现在高务实亲自管着禁卫军,他的上司梁本兵也好,吴阁老也罢,都是实学派的大佬,不可能卡他这一手。
于是把派员的教习费用从禁卫军转到武备费用上去之后,禁卫军的专款就节省下来了。
两人接下来又就具体的项目又谈了许久,诸如计算一下一共需要多少炮手,相应的需要多少炮术教习等等,都商议了个明白。
等事情基本谈妥,高务实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便和戚继光告辞,回兵部点卯下班。
从兵部出来,因为还在蜜月之中,自然早早地又往白玉楼赶。等到了白玉楼,他还没进主楼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黄芷汀从安南带来的侍女下人们好像在收拾行装?
他有些莫名其妙地进了楼,回到自己的主房,打开门便看见黄芷汀怔怔地坐在窗边。
“怎么了芷汀,她们收拾东西是要做什么?”高务实走近过去问道。
黄芷汀转过头,站起来走到高务实跟前轻轻抓住他的手,苦笑道:“之前来京来得太急了些,看来有些扫尾的事没做好,现在怕是要回去了。”
高务实眉头大皱:“什么意思?”
黄芷汀叹了口气,拉着高务实去一边的西式沙发上坐下,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
高务实摇头道:“你先说,生不生气不是提前说了就一定能保证的。”
黄芷汀微微撅起嘴,但还是开口道:“暹罗出乱子了……麻烦可能还不小。高陌刚刚送来的消息,说暹罗三地出现叛军。眼下阮潢手头的实力有限,加强给他的警备军又还没有到位,他现在困守大城,不知道该先平哪一路。甚至他还担心大城与三路叛军可能都是有私下联系的,他一旦出去平叛,没准连大城都要反了,那麻烦就更大了。”
高务实听得皱起眉头,但还真谈不上生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情况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暹罗王虽然没有什么胆量,但那是在没有受到严重刺激的情况下,人一旦被刺激狠了,做出什么事就很难讲。
当初高务实拟定的暹罗计划本来就没有这么急,是阮潢到了暹罗之后发现了机会,于是改变了高务实稳扎稳打、暗中侵蚀的计划,变成了一口鲸吞。
鲸吞倒也成功了,但引出了另一个麻烦,就是纳黎萱对安南的质疑。本来这种时候如果高务实本人在南疆,他肯定有办法稳住纳黎萱,继续实行“缓缓图之”的计划,确保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迟虽然可能迟点,但一定能最后达成所愿。
然而当时高务实不在,阮潢的计划看起来也进展顺利,而黄芷汀又刚刚打下一场大胜仗,想着干脆毕其功于一役,直接把暹罗拿下得了。同时更巧的是刘馨也去了东吁城,二女不知为何,居然都想着去打这一仗。
于是,纳黎萱的确悲剧了,可暹罗内部隐患之激化,也就此埋下了伏笔。
倘若这时候黄芷汀不走,而是去坐镇暹罗,那估计暹罗人再如何愤怒都只能忍下来。毕竟东吁一战对于大明而言或许只是“云南边陲的一次正常胜利”,可对于南疆诸国而言,那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独镇南疆的金楼白象王率领缅军主力,居然被黄芷汀以其三成左右的弱势兵力一战全歼,这其中的震慑力用脚指头都可以想象。
可以说只要黄芷汀的帅旗还树立在暹罗的土地上,暹罗人别说吃熊心豹子胆,就算吃了大象胆,他们也不敢造次!
要知道,暹罗可是缅甸的手下败将,缅军都被打成傻狗了,他暹军上去有什么用?那不是白送吗?
可谁知道黄芷汀打完仗之后二话不说直接走了,她手下那支威震南疆的得胜之军,也大部分回了安南,剩下小部分留在了勃固。
这下子,悬在暹罗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不就没了?此时不造反,更待何时!
而阮潢传来的消息也值得考虑,他所部的兵马目前来看还真的不适合去平叛,尤其是当叛军有三路的情况下——本来出去平叛就有可能中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何况这“山”本身就很不稳妥。
黄芷汀和刘馨杀了纳黎萱,这可不是杀了什么阿猫阿狗。纳黎萱可是暹罗副王,是他们的王储!
暹罗王老年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精神崩溃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如果暗中支持叛军,那一点都不奇怪。这个时候阮潢选择留在大城,虽然咋一看是纵容了叛军,但其实也是逼不得已。
毕竟其他地方乱了还可以慢慢收复,如果大城有失,暹罗王脱离了掌控,那他只要一声令下,搞不好暹罗就满地狼烟了。
只是……
高务实最烦的就是这件事来得真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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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镇暹罗
暹罗是高务实南洋计划中的中心之地,断然不容有失,这一点黄芷汀在嫁给了他之后已经非常清楚。正因如此,暹罗叛乱的消息一传来,她不等高务实回家就先命令侍女家仆们开始收拾行装。
她知道,这一趟只有她去最合适。
高务实虽然对暹罗此时生乱异常恼火,却也不得不认可黄芷汀的判断。他沉默下来想了好一会儿,发现实在没有更好的选项,也不禁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我这官做得反倒越来越像个桎梏了。”
黄芷汀柔声道:“无妨,你在京师好好做官,我记得你说过的理想,也相信你一定能达成所愿。至于我……我小时候学的就不是寻常妇人常学的那些,如今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高家夫人,若能为你看护好南疆的基业,倒也算是不负此生所长了。”
高务实笑了笑,抚摸着她的秀发道:“怎么忽然说这些?我家中倒也不缺浆衣做饭的‘寻常妇人’,正是你这样的,才是我心中所爱。”
黄芷汀心中暖暖的,面上也有些发红,但还是强行把话题转回了正事,问道:“这次去暹罗,夫君有何交待?”
高务实摇头道:“没有。”
黄芷汀微微一怔,下意识反问:“没有?”
高务实笑了一笑,点头道:“没有。我的计划都已经告诉过你,所以这次我打算把京华在整个南疆的力量,都交给你代我执掌,既然如此,也就没有什么要特别交待的了,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黄芷汀吃了一惊:“整个南疆?这合适吗?我怕……”
“没有什么好怕的。”高务实打断她的话,摇头道:“南疆的摊子虽然不小,但京华本就是我的私产,你也就是它的女主人,你代我执掌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黄芷汀呆了一呆,忽然摇头道:“这个道理不对。”
这次轮到高务实诧异,皱眉问道:“这怎么会不对?”
黄芷汀道:“夫君,你有听说过皇上把天下事交给皇后娘娘打理的么?”
高务实愣了一愣:“这是什么比方,我又不是皇帝。”
黄芷汀起身去门口把下人都打发走了,回来才对面有思索之色的高务实道:“夫君,我不知道皇上在你心里究竟有多重,但有些话……也许只有我适合问。”
高务实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下,凝重地问道:“你觉得我有反意?”
黄芷汀摇头道:“不,夫君,我觉得你心中有顾虑,很大的顾虑。你怕皇上有一天会翻脸不认人,会对你……鸟尽弓藏。”
高务实沉默了片刻,问道:“所以呢?”
“所以你最晚在与安南签订《京华十六条》开始,就已经开始准备退路了——安南以及现在的整个南疆,都是你的退路。”
高务实叹了口气:“芷汀,你应该知道,大明朝已经很久很久不擅杀功臣了,甚至可以说自永乐之后,大明朝就没有再随意擅杀过功臣。”
“是么?”黄芷汀摇头道:“于谦是不是功臣?夏言是不是功臣?”
“他们的确有大功,但对于皇帝而言,都有很大的争议。”高务实平静地回答道。
“夫君以为,你会没有争议吗?”黄芷汀微微扬眉:“你所做的一切,以及你将来还要继续做的一切,争议只怕会比他们二人更大,到那时……怎么办?”
这一次,高务实沉默的时间格外久,好半晌不曾出声,甚至有些怔怔出神,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永远智珠在握的高龙文。
黄芷汀叹道:“夫君,我想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怎么做?”
高务实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挪开,透过窗纱,望向天上的新月。
再过了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去南疆好了。封刀看海,搁笔听涛。”
然后顿了一顿,又笑了起来:“哦,对了,还可以教你读书——你在广西时曾经提过的,还算数么?”
黄芷汀本来脸色凝重,听到这一句,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夫君你……”
“我怎么?我说真的啊。”高务实笑道:“万一哪天大明容不下我了,我还有万里海疆,足寄此身。”
黄芷汀本想追问“要是大明不依不饶呢?”但想了想,还是按下了,只是轻叹一声:“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高务实点头道:“我也不希望有那一天,毕竟我虽然容易走,但高家这么大的家族,再加上许多同僚好友……”然后摆了摆手:“算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了。”
黄芷汀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我这次以什么名义去暹罗?”
高务实似乎早已想好了这一问,直接回答道:“既然阮潢不会离开大城,那么暹罗王坦马罗阇就应该能一直为我所掌握,到时候让阮潢‘请’坦马罗阇国王致书莫茂洽,就说暹罗需要‘借师助剿’,然后邀请你过去便是了。”
虽说高务实已经表示南疆大权此次全权交于黄芷汀,但黄芷汀还是问道:“我带多少兵马?”
高务实摇头道:“不必问我,你自己决定。”
黄芷汀沉默了一下,又问:“除了安南,其他地方的兵力也可以动用么?”
高务实颔首答道:“只要你认为有必要,都可以。”
黄芷汀忽然美目一转:“我若需要刘綎所部相助……”
高务实一愣,迟疑道:“不至于吧?”
京华在南疆的实力现在怎么看也不可能连个暹罗都压不住,黄芷汀这话问得着实有些诡异,高务实下意识觉得有问题。
谁知道黄芷汀却道:“夫君放心,我倒不会借刘将军多少兵马,只是可能会借他麾下几员将领——你知道的,他手头有不少其父留给他的老人,都是戎马半生的人物。”
原来是这样?高务实松了口气,点头道:“这个倒应该没什么问题,他所部毕竟是大明的经制之军,随意调动会有不小的麻烦,至少需要刘中丞点头才好办。不过若只是找他借几个人,那就好说了。我会写封信给他,请他配合你。”
刘显、刘綎父子早就拜在高党门下,现在更被视为高务实的嫡系之一,他既然亲自写信过去给刘綎,这事当然不会有什么悬念。
黄芷汀便露出满意的笑容,点头道:“那就好,夫君如此信赖妾身,妾身一定把暹罗这件事处理得妥妥当当的,争取把暹罗变成第二个安南。”
高务实微微一笑:“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万事有我。”
这话本来也没什么,但黄芷汀却听得心中一暖,点头道:“多谢夫君。”
“谢什么,都是为了我们……和他的将来。”高务实说着,伸手虚指了一下黄芷汀平坦的腹部。
黄芷汀脸色发红,娇嗔道:“夫君又说笑,这才……谁知道有没有?”
高务实摇头道:“我算过的,多半会有。”
黄芷汀愕然诧异:“夫君还会……这个?”
呃,这个解释起来就有点麻烦了,高务实干笑道:“我本经是《周易》,你知道的,蓍卜虽是偏门小道,但你夫君我也多少有些涉猎,多少有些涉猎。”
读书不精的人总爱把周易和算卦联系在一起,黄芷汀的水平差不多也就这样,闻言不禁肃然起敬,道:“想不到夫君还懂卦象,那不如卜上一卦,看看此战……”
“这就不必了。”高务实摆手道:“这事不必算卦,稳赢。”
黄芷汀诧异道:“夫君何以这般肯定?”
高务实暗道:我给了这么大的权限,又是你这京华的女主人亲自出马,南疆那边的人马还不得抖擞精神好好表现一番?一大堆人等着改单名、加王字旁呢。这场仗别说是你全权指挥,就算你光是去坐镇一下,就已经包赢不输了好吗?
哼,就凭暹罗那几块料,有纳黎萱在都被你一战击灭了,现在没了这位号称暹罗战神的纳黎萱‘大帝’在,暹罗人还能翻起个什么浪来?
高务实笑而不语,一脸资深神棍的模样。
哦,他还真是资深神棍——在土默特,他可是降三世明王的转世金身。
黄芷汀见高务实不说,还以为真是“天机不可泄露”,点头道:“既然天机不可泄露,妾身就不多问了。请夫君连夜通知天津港备好船只,明日一早妾身便打算出发。”
高务实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
蜜月都还差两天过完,老婆就要远行,老子这命看起来也不算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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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高务实早期当班,顺便与同样早行的黄芷汀一路出发,到了城北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各自忙碌。
不过高务实这边暂时没有太多值得一提的大事发生,不妨先表黄芷汀。
且说黄芷汀在天津港登船,一路到了福建之后,因为热带风暴的关系在泉州港拖延了几日,最终抵达安南时已经到了八月中旬。
中秋节是没机会好好过了,她既然被授予了全权,自然也就担起了责任,先是问明了安南两大警备军的扩编工作进展如何,得知两大警备军扩编任务异常顺利,心里首先松了口气。
其实警备军的扩编比较容易,因为高务实的归化户籍制那一手玩得极其漂亮,人为地把安南人划分出了三六九等。
“古代”真的与现代不同,根本没有什么人真的认为“众生平等”,大家都习惯于人人生而不平等,所以安南本地的普通人就在高务实的政策下接受了这种划分,然后便很希望通过军功把自己的身份属性改变成归化汉人,以至于参军的积极性高得吓人。
有多高呢?京华募兵的人数原本并不是很庞大,但按手印报名参军的安南人在十日之内就已经高达二十一万之多,其中经过遴选,仅仅正儿八经的青壮就高达十七万。
最后不说百里挑一,也算是在青壮之中搞了个十里挑一,募兵任务提前了两个多月便完成了,然后现在已经训练了接近两个月,很快形成了战斗力。
当然,这个很快并不是说新兵们只需要训练这点时间就成,而是因为京华有组织优势,可以毫无顾忌的进行“老兵带新兵”模式,先用老兵搭建新编制的队伍核心,再补充进新兵。这种后世的常见军事模式比现在这个时期的僵化模式强得多。
或许是因为黄芷汀在上次收编中“吃饱”了,这次她自家嫡系便调动了一万二千人,包括八千僮人狼兵和四千原缅甸降军,军容明显征缅时更加强大。
而京华的兵力也因为扩编而得到过提升,因此她这次也调动了一万三千,凑足了两万五千主力。同时,她又下令征调南掌御林军一万与她会师,三万五千大军在南掌国都万象誓师西进,与缅甸方面过来的一万五千大军会师于清迈。
五万大军凑齐,按照当下的习惯,号称十万大军,在暹罗王“借师助剿”的名义下南下暹罗平叛。
五万大军,这个数目比她前次指挥缅甸之战还要庞大,打起暹罗人自然轻松惬意,四日之内赶到暹罗北部重镇哈里奔精,不到一个上午便轰开了城门,当夜便在哈里奔精设宴庆功了。
不过哈里奔精只是暹罗北部叛乱的“副城”,所以黄芷汀也没在那里耽搁,仅仅过了两日,便再次率军继续南下,兵锋直指暹北头号重镇——也是此次三大叛军的北方叛军老巢差良。
差良是古地名,高务实都不是很清楚这地方是后世泰国的哪座城市,但从其位置居于清迈与素可泰中间偏东来看,大抵应该是西沙差那莱。
此城的特点是城中佛寺多如牛毛,但城墙倒是并不高大,黄芷汀与麾下一众将领在视察过地形之后,认为这一战或许可以节省些炮弹——这一路来走的几乎都是山路,弹药这种东西尽可能要省着些用。
前次没捞到出征机会的黄芷汀麾下第一大将黄虎连忙表示自己可以出战,一定能先登差良,再次证明狼兵的强大。
不过,这次他多了一个对手,一个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的对手。
刘家军派来的一员年轻小将表示他愿意打这个头阵。
黄虎本来很有些不高兴,正要说话,却被自家大小姐摆手制止。
“拙夫若知今日之事,定然欣慰至极,刘——将军,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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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黄芷汀条约》
人在京师的高务实仍然一心扑在禁卫军的组建事宜之上,而暹罗方面则早已打得热火朝天。
这年九月二十一日,暹罗素可泰地区爆发了暹北叛军和京华联军之间的一场会战。令人意外的是,作为主帅亲自领兵出征而来的黄芷汀,并没有让自己曾经多次立下殊功的僮族狼兵作为先锋主力出战。
不仅僮人狼兵未曾获得先锋位置,甚至威震天南的京华警备军炮兵,在这次作战中都只是居于从属地位,真正的先锋是一位年轻的刘姓将领。其所率领的部队人数不算多,其以一千降倭夷丁为核心,两千缅战降兵为补充,组成了平叛先锋军。
这员将领的身份不必多言,正是刘馨。
素可泰之战有很深远的意义和影响,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这座城市在暹罗王国的特殊地位。
素可泰城原为高棉人的管辖范围,在非信史年代,传说素可泰的开国君主是神话英雄帕峦王,他是纳迦女神与一位国王的孩子,具备大智慧及法力,深受百姓爱戴,其于1208年(南宋嘉定元年)登基,开启素可泰政权时代。
不过,更受历史学家公认的说法是,1238年两名泰人将领坤邦钢陶及坤帕满成功独立,建立了素可泰王朝。坤邦钢陶被拥立为印拉第王,成为首任泰王。虽然同期多个泰国王朝相继成立,但素可泰仍被视为后世泰国的第一个王朝,是对泰国文化有着重要影响,见证了泰人向昭拍耶河流域的扩散及佛教成为重要国教的发展。后世不少泰国绘画、雕刻、建筑仍存有昔日素可泰的影子。
素可泰王朝之后,便是如今的“大城王朝”,毫无疑问大城王朝也受到素可泰王朝的深刻影响。因此,素可泰之战的爆发对于暹罗而言,就好比在大明爆发了南京之战,举世瞩目,万众挂心。
刘馨对于素可泰这个地方印象比较一般,因为在她眼里,这座城市里里外外最多的东西就是佛寺和佛塔。对于和高务实一样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她来说,这些佛寺和佛塔纯粹百无一用,建设这些东西不仅消耗民力民财,而且其消耗还是持续的——你不可能光建设不维护,而且这些东西建成就意味着浪费了大量的土地。
所以无神论者刘馨干了一件让她被很多暹罗人恨之入骨的事:她在开战之前先下令将城外的佛寺佛塔清扫一空。佛寺被用于驻扎军队,佛塔这种除了看看之外毫无用处的东西被她全面拆毁,所得的砖石被存放起来,以备将来利用。
当然,她并不是单纯因为反感佛教才这样做,实际上主要原因是有不少佛寺的位置太适合作为炮兵阵地,因此才被她“看上”。
城内的暹罗人很快被刘馨激怒,他们不顾双方攻守地位主动出击,想要阻止刘馨的“暴行”,结果却正好中了刘馨的计,两万多从暹罗北部集中在此的暹罗叛军主力被刘馨先伏击了一轮猛烈的火炮,然后降倭夷丁登台清场。
暹罗叛军大败亏输,很多人见势不妙想要跑回素可泰城中,却发现黄芷汀的帅旗已经堵在了后路上。
最终,暹罗北部叛军主力此战基本被全歼,战死四千余人,被俘一万五千以上,余众溃散。
黄芷汀和刘馨毫不迟疑发动了攻城战,京华炮兵掉头对着素可泰城开始轰击。素可泰虽然地位特殊,但城防并不强大(该王朝末期成为大城王朝的附庸,可见国防实力欠佳),加上核心主力已经损失在外,城内人心惶惶之极,仅仅一个下午不到的时间便被攻破。
京华联军攻入城中,素可泰随即失守,京华“代”暹罗王国收复了暹北。位于素可泰以东不远的彭世洛府因为暂时还打着忠于王室的旗号,得知素可泰一天失守的消息,吓得连忙派人表示愿意出人出力支援平叛。
黄芷汀倒好说话,当即收下了彭世洛府送来的财物,顺带接收了两千多民夫。
暹北既定,京华联军留下了一万两千警备军镇守当地,剩下的大军则一路南下,直奔大城,准备先稳定大城内部局势,再考虑是东进还是继续南下——剩下两处叛军,一支在东部,一支在更南边的马来半岛上。
黄芷汀大军抵达大城才知道,阮潢在之前局面最紧张的时候为防止万一,干脆把暹罗王摩诃·坦马罗阇给完全软禁了,现在大城早已戒严了两个多月,形势十分严峻。
黄芷汀考虑之后,特意让坦马罗阇召开了一次大朝,并站在王宫的城楼上向民众致意——当然,狼兵们随身“保护”着他,以免他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来。
这一举措稍稍安定了民心,黄芷汀等人连夜召开会议商议接下来的平叛方向,但众人似乎都感受到黄芷汀的精神状况不太好,似乎……很困。
商议的结果于是加速做出:先南后东,因为根据阮潢得到的情报显示,东边的叛军似乎和柬埔寨人有些联系。
接下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黄芷汀会再次领兵南征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黄芷汀宣布南征一事由刘馨负责,她本人则留驻在大城。
作为平叛主帅,本来她留驻大城也不奇怪,只是之前她一贯都是亲自领兵在外的,这次忽然改变作风,就容易引起人们猜测了。
不过,就在刘馨出征前一天,黄副都统没有亲自出马的原因从不知什么渠道流传开来:她怀孕了。
传言的说法出奇的统一:虽说黄副都统身体很好,并无太多不适,但却变得很是嗜睡,因此不宜出征。
京华方面在大城的高层们纷纷向自家女主人表示祝贺,并摩拳擦掌想要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好好表现。
刘馨的大军于次日出发南下,半个月后抵达洛坤,仅仅花了十一天时间便突破叛军的防线,兵临南线叛军老巢单马令。
七日之后,因为躲避风暴的原因而姗姗来迟的高璟舰队终于赶到,炮轰了这座沿海城市,刘馨大军则在城市另一侧发动突袭,降倭夷丁没费多少工夫就登上城楼、打开城门。
十月十九,暹罗南方叛乱平定。按照之前的约定,南方这些沿海地区暂时无须驻扎太多陆军,因此刘馨仅仅留下警备军便回师了。
然而回师是假的,她并没有从陆路返回大城,而是假意北上,实际上只走了几十里便率军上了高璟的舰船,直奔暹罗东部沿海登陆。
登陆后的刘馨所部快速东进,于五日后赶到暹罗人从高棉人(柬埔寨)手中夺来的东部重镇吴哥。
吴哥的叛军完全没料到刘馨的到来,于是仅仅靠着没有一个夜盲症的警备军所发动的一场夜袭攻城战,东部重镇吴哥一夜易手,暹罗三路叛军彻底覆灭。
消息传到大城,暹罗人完全被“坏消息”击垮了,其实他们现在也还没有很强的民族观,更不要提什么国家观了,因此……既然败了,那就任凭处置吧。
又过了十余日,刘馨大军回到大城,难得打起精神来的黄芷汀代表京华集团传召了暹罗王摩诃·坦马罗阇——是的,传召!
黄芷汀的精神可能的确不太好,因此没有多和坦马罗阇废话,随口寒暄了几句,便让人送上一份文本给他看,并让他签字用宝。
拿给摩诃·坦马罗阇的东西是一份条约,基本上来说算是安南《京华十六条》的加强版。
这个后来被称为“黄芷汀条约”或“京华十九条”的条款是这样写的:
京华集团及暹罗王国,互愿维持大明南疆全局之和平,并期将现存双方友好关系益加巩固,兹拟定签署如下条约:
第一条,暹罗王国允诺,自本条约签署之日起,京华集团即成为暹罗王国政策顾问集团,暹罗王国一应军民各政,均许京华集团派员参与并提供指导意见。暹罗王国对京华集团所提出的指导意见将予以充分尊重,并予施行。
第二条,暹罗王国许诺,王国国王在指定副王(王储)之前,须告知京华集团并与京华集团取得一致。
第三条,暹罗王国允诺,如副王之指定未获京华集团谅解并书面认可,则该次指定无效。暹罗王国可选择向京华集团申述理由,京华集团须在接受申述一年之内,派出特别调查组或谈判组与国王或国王指定的对象进行磋商、谈判。
第四条,暹罗王国允诺,如副王指定申述最终未获京华集团谅解,为确保双方友谊牢不可破,国王陛下自愿将指定副王人选之权让渡予京华集团,并保证对京华集团所指定的副王人选予以全力支持。
第五条,暹罗王国允诺,凡暹罗王国辖区内并其沿海一带土地及各岛屿,无论何项名目,在未经京华集团同意之前,概不让与或租与大明帝国以外的任意别国或别势力。
第六条,暹罗王国允诺,为答谢京华集团助暹罗王国复国并未王国平定叛乱,将大城以南、暹罗湾附近方圆五百里之地无条件赠送给京华集团;京华集团相应承诺,将在此范围内择地建设定南城及定南港,同时为答谢暹罗国王陛下之厚赠,定南港对暹罗王室直属商业之征税永久减半。
第七条,暹罗王国允诺,京华集团所属人员及指定人员拥有信教自由,王国及国王陛下对相关人员之信教自由表示理解和尊重。
第八条,暹罗王国允准,京华集团承建大城以南之定南港口及城市,为确保建设顺利,大城以南沿海之诸地自即日起,一并租借予京华集团,为期九十九年。
第九条,暹罗王国允诺,为发展本王国经济民生,京华集团可于本司任意辖地开设商行、工厂、港口等,暹罗王国对其征收的税率统一定为百分之一。
第十条,暹罗王国允诺,京华集团享有于本司辖区内自由购买田地、山林及其他土地之权利,其土地附着物如水稻、林木、矿产等,均由京华集团享有,其一应生产所需缴纳之赋税,一律按百分之一计算。
第十一条,暹罗王国允准,因租借协议,大城以南等沿海区域之田地、林木、矿山等,凡属无主之地,皆由京华集团裁定归属或自行占有,如未经京华集团同意,一概不准以王国名义准许外人占有、使用或开采。
第十二条,暹罗王国之主要行政机构,须聘用有力之大明人士,充为政治、财政、军事等各顾问。
第十三条,暹罗王国辖区内,京华集团所设之医院、商行、学校等,概允其土地所有权,该所有权与暹罗人一致,永无期限限制。
第十四条,京华集团驻暹罗王国辖区内的一应办事人员,均免于暹罗刑罚,如其确实涉及杀人、抢劫、淫邪等恶性案件,可由王国搜集证据并请求与京华集团设立联合调查组及联合审判庭处置,暹罗王国不得自行捉拿、羁押、审判。
第十五条,暹罗王国向京华集团采办一定数量之军械(譬如在暹罗王国所需军械之半数以上),同时准许京华集团于暹罗王国辖区任意地点设立军械厂,此为京华集团确保暹罗平靖之所需,亦大明帝国之期许,暹罗王国及其民众不得对此设立障碍。
第十六条,为保障暹罗之安靖,暹罗王国允诺,京华集团之武装力量及其授权准许的任意武装力量,均可于暹罗王国境内随意驻扎,亦准进行操演、演习、作战等任意行动。
第十七条,为保障暹罗之安靖,暹罗王国允诺,京华集团可于暹罗王国辖区任意海洋、河道通航,并于任意海港、河港驻泊舰队。
第十八条,为感谢京华集团在此次平叛战争中所立下的殊功,凡诸叛逆及任意附逆人员所被罚没的财产(包括且不限于土地、房屋、仆佣等),均无条件赠予京华集团,由京华集团全权分配处置。
第十九条,凡涉及叛逆及附逆人员之案件,在此条约签署时仍未断案甚至仍未发现的,在发现及审判完成后,各项贼赃罚没一如上例,由京华集团全权处置。
随着“黄芷汀条约”一并签署的,还有一本长长的细则,详细规定了各条款下的双方权益和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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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指点还是暗示
“兄长,小弟现在可真是服了大嫂的手段。”根据京华内部的新规定,“轮流述职”的安南六镇总领高务勤,此刻正一脸慨叹地在自家大哥面前说起黄芷汀在暹罗展现出来的能力。
“不知兄长可有细看那份《京华十九条》,那可真是比《京华十六条》还狠。用兄长你的话说,那就是个‘威力加强版’!不瞒兄长说,当时小弟在金港,拿到条约文本的时候都惊呆了——你说这暹罗王国现在到底还存不存在啊?”
高务实在自己这位嫡亲三弟面前还是没有什么架子的,微笑着道:“南疆的事情,我已全权交给你嫂嫂处置了,那份文本倒是送来了一份,但你嫂嫂还没有正式来信说明,因此我也没有细看。你既然看过,还如此震惊,倒不如替愚兄分析分析,看看究竟是如何了得?”
“成!”高务勤倒还真是兴致勃勃,从怀里掏出一道条陈打开来,走到高务实身边,一边躬起腰把条陈拿给高务实看,一边指着上头的文字来说明。
“这个《十九条》肯定是以《十六条》为蓝本的,这不必多说了,看这开头就知道,几乎一字不易。”
高务实轻轻点头:“嗯。”
“但是这第一条就已经展现出了‘加强版’的厉害,原本《十六条》的第一条写着‘安南都统司允诺,自本条约签署之日起,京华集团即成为安南都统司政策顾问集团,安南都统司一应军民各政,均许京华集团派员参与并提供指导意见。’
而大嫂这个《十九条》除了把安南都统司改做暹罗王国之外,这一句话整体照抄,但是大嫂却在这一句后面再加了一句话:暹罗王国对京华集团所提出的指导意见将予以充分尊重,并予施行。”
高务勤伸手弹了弹那条陈,兴奋地道:“这可就厉害了,因为原先在安南,京华的‘指导意见’理论上还是可以被都统司驳回的,但将来在暹罗就不存在这种情况了。”
高务实笑着点头:“看起来是这个意思。”
第一条解释就获得了大哥的肯定,高务勤兴致更高了,但偏偏面色却严肃了不少,道:“接下的第二、三、四条,小弟以为,乃是这新条约的点睛之笔。”
“哦?如何点睛?”
高务勤道:“兄长请看,这三条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那就是关于暹罗副王——也就是王储——的指定问题。”
他的脸色越发严肃,道:“兄长也知道,此次暹罗的乱子,根源就出在此前兵败被杀的纳黎萱身上,纳黎萱正是暹罗副王。他的死,直接导致了暹罗政局不稳,继而在失去大军直接威胁的情况下出现叛乱,而如今大嫂干脆把这道门给堵了!”
“兄长你看这第二条,‘暹罗王国许诺,王国国王在指定副王(王储)之前,须告知京华集团并与京华集团取得一致’——那么咱们就不必担心再出现一个纳黎萱,一个与我们作对的暹罗副王。
但是光是如此,还是不够稳妥,因为万一无法取得一致呢?于是大嫂在下一条又给了补充:‘暹罗王国允诺,如副王之指定未获京华集团谅解并书面认可,则该次指定无效。暹罗王国可选择向京华集团申述理由,京华集团须在接受申述一年之内,派出特别调查组或谈判组与国王或国王指定的对象进行磋商、谈判。’——这就有意思了。”
高务实笑了笑:“怎么有意思了?”
“这个‘有意思’,有两个层面。第一呢,小弟以为根据这条规定,暹罗国王实际上已经丢失了指定副王的权力,因为他的指定只要没能得到我京华的同意,便是无效的。第二呢,这个调查和磋商也很有意思,看起来好像咱们给了暹罗王一个机会,但其实吧……咳,条约的看下第四条就知道,暹罗王如果真认为有机会申述,那他一定是个傻子。”
高务实微微挑眉:“是么?”
“当然,兄长你看嘛,这第三条怎么说?‘暹罗王国允诺,如副王指定申述最终未获京华集团谅解,为确保双方友谊牢不可破,国王陛下自愿将指定副王人选之权让渡予京华集团,并保证对京华集团所指定的副王人选予以全力支持。’
哈,这一条简直是图穷匕见,绕了老大一个圈子,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京华手里,一旦京华坚持不认可暹罗国王指定的副王,那么暹罗国王就自动把指定权让给了京华!换句话说,这三条规定其实说穿了就一句话:以后的暹罗副王由我京华来指定!
暹罗国王如果识相,按照咱们的意思来指定副王,那大家倒也可以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如果他暹罗国王不识相,那么对不住,这事总归是我京华说了算的,只是你暹罗国王的面子,到那时候可就难看得紧了。”
高务实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那么,你以为你大嫂为何要专门用了三条条款来规定这一权限呢?或者说,你以为你大嫂为什么非要拿到这条权限?”
高务勤被问得愣了一愣,愕然道:“刚才小弟不是说了吗?为了避免将来再出现一个纳黎萱,一个与咱们京华不对付的暹罗副王。”
“仅止于此?”高务实微微挑眉,淡淡地问道。
瞧大哥这意思,看来大嫂这么做肯定不光是考虑到这一点了?
高务勤眼珠连转,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道:“是为了确保咱们能稳稳地控制住下一任暹罗国王?”
高务实依然淡淡地道:“或许有这个意思,但我问你,就算下一任暹罗国王有无数种自己的想法,但在本条约签署之后,在暹罗王室已经失去全国军队掌控之权的情况下,他真的能威胁到京华的权威么?”
“呃,好像是不能的。”高务勤深深皱起眉头来,喃喃道:“没有军队在手,谁会听他的啊?……要造京华的反,这次暹罗三路叛军的下场就可谓是前车之鉴。兄长这边应该收到过报告,当时三路叛军加起来足有十余万人,各家号称的兵力加起来得有五十万了,而且其背后还有不少暹罗世家大族乃至小乘佛教僧侣的支持,甚至柬埔寨人都有插手其间。
但就算是这样的实力,也被大嫂轻易地逐个击破了。既然如此,那未来的暹罗国王光靠面子能够号召谁?”
高务实却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端起茶杯小饮了一口。
“兄长。”高务勤想了一会儿,依旧不太明白这其中还有什么用意,不禁求教道:“小弟想不出来了,请兄长指点。”
谁知道一项乐于指点弟弟妹妹们的大哥这次居然不肯指点了,高务实微微摇头:“想不出来就慢慢想,如果仍然想不出来,那也就不必多想了。”
这话似乎有些莫名其妙,高务勤听得一头雾水,暗道:那我到底想不想啊?
他正要继续追问,谁料高务实又半开玩笑地道:“你今个刚到京师,风尘仆仆的,想必也累了,干脆先去沐浴一番,睡个午觉。愚兄已经为你备下接风晚宴,到时候你几个在京的兄长和弟弟们都会来,你可不要精神萎靡,闹得人家还以为我这做兄长的让你做牛做马了。”
这话说得虽然亲切,但高务勤知道大兄的话是不能拒绝的,别说以大兄现在的地位、财力不是他能拒绝的,就算大兄只是常人,但既然父亲不在,长兄说的话也没他拒绝的份,当下只好起身道谢,告辞而去。
如木桩一般在旁边站着听他们兄弟说了好半天话的高陌此时出声了:“老爷,小的去给三爷指指路吧?”
高务实没说话,起身上楼去了。
高陌无声地笑了笑,又叹息着微微摇头,转身去找高务勤。
门外的高务勤当然不是自己瞎转,他当然有高家家丁引路带他去沐浴小憩,看见高陌追了上来,有些诧异道:“陌叔怎么来了?”
高陌严格来说只是高务实的随身家丁大管家,但他显然也是高务实身边最重要的下人,因此在高家的地位也就十分特殊,特殊到连高务实的嫡亲三弟见了他,也不得不尊称一声“陌叔”,不敢有些许怠慢。
“三爷客气了。”高陌摆摆手,让引路的两名家丁先退后一些,自己亲自上前引路。
“这,这如何使得……”高务勤有些措手不及,一脸地受宠若惊——他还真不是作伪,因为高陌可是掌握着京华内务部的,而这个内务部在京华体系内被很多人视为厂、卫的结合体,搞不好还包括了都察院的功能。
可以说除了高务实本人,京华内部谁看见高陌,哪怕是问心无愧的人也免不得有些紧张——人家万一要是“调查失误”,给你整个嫌疑出来,那麻烦可不小。
高务勤虽然是高务实的亲弟弟,年纪也不大,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个位置在京华体系内可谓是相当重要。不知道多少人觉得他资历、威望乃至能力,可能都不够胜任这样重要的一个六镇总领,无非就是仗着血统的关系忝居此职。因此,高陌这一来,他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大哥让陌叔亲自来找他“谈话”了,表现得相当不安。
“老爷说,三爷在安南做得还不错,比他原先预计的要好一些,至少不曾犯下什么过错。”高陌也看出他的不安了,先开解了一番,半开玩笑地道:“老爷说,他原本以为三爷会给他闯下些不大不小的祸事,他甚至都已经做好帮三爷善后的准备了,呵呵……但事实证明,三爷的表现还是超过预期的,老爷也比较满意。”
高陌这话大半是真的,因为高务实之前对高务勤的期望值的确很低,而高务勤的表现……用高陌的话说就是“至少没犯什么错”,大抵还算过得去。
至于“比较满意”,那就是高陌的安慰之言了,高务实可没有说过这话。高务实的原话是:“无功无过,凑合吧”。
高务勤一听这话,很是松了口气,连忙道:“多谢陌叔替我在兄长面前美言,此番回京述职大概能留个十天半月,等得了空,一定请陌叔喝酒。”
有没有美言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说一定要这么说。高务勤在安南这两三年,看来也不是白呆的,还真是进步不小。
高陌倒没回应他这句客套话,而是直接切入正题,道:“对了,三爷,您是真没想过夫人为何要在暹罗副王的指定上面花这么大的工夫么?”
高务勤心中满是错愕,暗道:我只是因为感慨大嫂的手段完全不像一介妇人,这才关心了一下暹罗的情况。可归根结底我是安南的六镇总领,又管不着暹罗的事,我那么仔细琢磨这茬干嘛?等等……这事到底有什么玄机啊,居然能让陌叔亲自来问我?
他脑子有些迷糊,心中诧异道:总不可能让我去做暹罗副王吧?
但仔细想想,他自己先否定了:不可能,看大哥给定南城做的规划就知道,这个暹罗应该是大哥非常看重的地方。要不然,就那一个小破渔村,又不像金港一样拥有那么好的大型天然避风港,只是个普通的河口港罢了,费那么老鼻子劲又是建城、又是建港做什么?
我做个六镇总领都被不知道多少人腹诽了,让我去做暹罗副王,就算大哥肯,我也不敢去啊,这不得被人指着脊梁骨嘲笑?再说,大哥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弟弟,怎么可能什么好事尽往我头上招呼?
他琢磨了半晌,甚至都没发现已经走到高务实给他安排的客楼了,站在门口发了好一阵呆,仍然不解其意,只好苦笑道:“陌叔,不瞒你说,光是六镇的事就已经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了。尤其是新拿下的华英、龙蟠和占城三镇,真是破事一大堆……我实在没有仔细去琢磨暹罗副王这件事。您老要是有什么指点,不妨明说,我一定洗耳恭听。”
高陌心中微微叹息,但这件事是很有必要跟高务勤这个六房名义上的二老爷(实际的二老爷是高务观,但已过继给高拱)说一声的,只是这话却不能明说。
他轻咳一声,挤出一丝微笑,道:“老奴哪里有什么指点,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高务勤忙问:“何事?”
高陌和蔼地微笑道:“听说夫人已经有喜了。”
“呃?”高务勤一愣。
但高陌却忽然看了看天色,一拍额头:“哎呀,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忘事,老爷这会儿怕是又要赶回兵部……老奴先去给老爷备车去了,三爷请自个好好休息,老奴告辞。”
“啊,啊,好,好……陌叔您先忙,您先忙。”一头雾水的高务勤忙不迭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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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首席特聘顾问
高务实当然是关心暹罗局势的,他刚才与高务勤的对话只是在考校自己的这个弟弟,实际上暹罗的局势发展一直都在他的密切关注之下——主要部分是来自于京华内务部,另一部分则是来自于黄芷汀的信件以及阮潢等人的汇报。
但相对于暹罗的局势,他其实更关心黄芷汀的身体情况。虽说黄芷汀从小习武,身体各方面都表现得很好,但怀孕这种事有时候和身体好坏并不绝对挂钩。
高务实穿越以前,单位上很多女同志在怀孕期间的表现就有很大的不同,有的人平时身体很好,但孕期反应很剧烈;有的人平时身体并不是很好,但偏偏几乎没有孕期反应。其中有孕期反应的,反应程度也相差悬殊,有些只是偶有恶心感,有些则吐得让人怀疑她会把苦胆都吐出来。
眼下让高务实稍稍松了口气的,大概就是黄芷汀的反应看来不大,甚至没有在公开场合出现要孕吐的迹象,只是变得很嗜睡。
根据高务实当年的一点了解,孕妇嗜睡应该是很普遍的早孕反应,只不过这个现象由于每个准妈妈体质不同、生活习惯和饮食习惯不同,所以嗜睡反应的轻重也不尽相同。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黄芷汀的嗜睡应该还在正常范围。
不过高务实还是没敢轻忽大意,在头一次去信询问暹罗局势的同时,他就询问黄芷汀能否抽身回京养胎,然而黄芷汀却婉拒了——理由是她认为现在正是趁着大胜之威全面巩固京华在暹罗王国地位的关键时刻,她已经确定了一揽子肃清反对党的计划,所以此时此刻她无法离开暹罗。
不仅她本人无法离开,她甚至还希望高务实给她派一位或者两位得力助手过去,分别掌握暹罗的一些重要权力——条约中光芒压住暹罗王室的京华集团顾问组现在也还在组建中,她需要人手。
高务实看信看到此处的时候,第一反应是需要找一位岑凌式的人物去负责剿灭某些星星之火,却不料黄芷汀在后面的信中倒是自己推荐了一位,只是这个人选让高务实颇为错愕。
黄芷汀推荐了刘馨。
这让高务实很是有些难以理解。
刘馨的能力目前看来倒是没有什么问题,这从她快速剿灭暹罗南方和东方两支叛军就可以确定,不过……芷汀之前似乎有把她当做情敌的意思,现在为何突然之间转变这么大呢?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自己尚不清楚的情况?
不过高务实仔细看了看黄芷汀的推荐理由之后,倒也认可她的说法。她认为刘馨“博闻广识,见地超群”,而且“熟知行伍,心无牵挂”,必是最佳人选。
把刘馨当做第二个岑凌来用?高务实觉得自己有很强烈的不真实感,因为按照他的了解,他其实认为刘馨更适合做矿业开发顾问……
同为穿越者的客观事实,让高务实对刘馨的态度非常特别。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把刘馨当做一个并不经常交流的知己,或许可以算是无须面对面的那种“神交故友”,所以他对刘馨的包容度也很高,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事。
但黄芷汀的推荐不可能是单方面直接和自己说起,在向自己进行推荐之前,她肯定有和刘馨做过深入交流,而刘馨本人对她的推荐一定也是持同意态度的。
这就有些让人挠头了。
岑凌那差事,整体上来说可不算什么好差事,要不然他也不会被安南人冠以“岑阎王”的恶号。刘馨如果也接了这种差事,至少在当代暹罗人的心目中,形象一定凶恶之极,再鉴于她是女子,说不定某些言语上的诅咒就会更加恶毒。
言语诅咒这种事,高务实倒是既不信也不在乎,刘馨和他一样来自于红朝,大抵也不会相信,但要说“不在乎”,那可就未必了。
高务实之所以能不在乎,是因为他前世大小算是个基层干部。基层干部有个特点,就是事情办好了,老百姓觉得那是你理所应当的,万一要是干出点什么岔子,或者考虑得不那么周全,那不必说,各种骂声如潮而至。
所以高务实的不在乎,其实只是被骂习惯了。
然而刘馨穿越前才刚刚毕业不久,还在实习当中,高务实估计她应该还没有自己这种唾面自干的心理素质,到时候可能会对暹罗民间的谩骂与诅咒非常生气。
这是高务实不希望看到的。
可是,刘馨为什么答应了呢?她是没想到这一点,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这一切,高务实现在都还无从得知,不过他却注意到了黄芷汀推荐刘馨的其中一条理由:心无牵挂。
这句话似乎有些用意……这是在暗示刘馨根本不在乎暹罗人对她的看法么?
高务实右手手指轮番快速敲打桌面,沉吟起来。
要说刘馨不在乎别人——尤其是暹罗人——的看法,这一条高务实倒也相信。穿越者就算来这个时代再久,内心也总还是会有些“我和你们不同”的潜意识。
“我”都和“你们”不同了,那这种潜意识所造成的最直接后果,当然就是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最多只是对自己身边的人会给于关心。
在这一点上,连高务实自己都不能避免。即使他平时看起来挺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但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他在意的其实只是自己的名望,因为名望对他来说属于“改革所需”。
可见他所谓的“在意别人的看法”,实际上只是在意自己的理想能否实现。
那么,黄芷汀和刘馨之间的交流难道竟深入到这个层次了?她们到底聊了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高务实还是决定暂时就按黄芷汀的意思办,拿来自己在京华内部使用的私章,亲笔手拟了一封聘用状,聘请刘馨为京华集团驻暹罗王国顾问团首席特聘顾问。
聘用状上特意空了一小块,用于填写年薪之类的待遇——高务实打算让刘馨自己填。他相信刘馨对自己的态度也是最特别的,不可能会乱来。
当然,退一万步说,真乱来其实也没用……如今在暹罗谁管得了京华啊?
黄芷汀的要求倒是容易办,只是高务实对于她不能回京生产这件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虽说这年头当官的人看不到自己孩子出生倒也是常事,但高务实一来担心她将来生产之后可能出现的产后抑郁得不到开解,二来还特别担心这年代的生产安全——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她肚子里的孩子。
他越想越觉得不放心,干脆掀开绿尼大轿的侧帘,对一位骑丁道:“派两个人去濒湖先生那里,请他推荐几名优秀的妇科弟子,就说我要派去暹罗照顾夫人,如果是女弟子就更好了。”
那家丁连忙应了,一边安排人回见心斋通知李时珍,一边心里纳闷:既然是要照顾夫人的,那肯定得是医学系的女学员啊,怎么瞧老爷这意思居然男的也行?
他当然不知道后世妇产科也是有男医生的,甚至女人生孩子的时候,产房里还经常都有男性医务人员,高务实对这一点没有什么介意之处——医生无分男女,安全才是第一要务。
不过这消息到了李时珍那边,李时珍却不敢不考虑高务实的心情,要知道这年头正常情况下,负责接生的可不是医师,而是产婆,原因就是男女有别,所以他才不敢挑男弟子去暹罗,免得惹恼了高务实,把他推广医术的理想给埋葬了——这很简单,京华抽资不管就完蛋。
所以既然是东家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世,李时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不仅在医学系现在的学员里抽调了四名他最为认可的女弟子,还把这几年外派在各地京华大药堂的女弟子们仔细在心里审视了一番,选用了一人作为“领队”调回京师,准备随时听候东家的吩咐前往暹罗。
高务实下值回到白玉楼,先是给高务勤整了一顿洗尘宴,在京的高家兄弟、族亲们基本都来了,甚至还有几名晚辈。
从这个洗尘宴就看得出来,高家现在真的是六房“掌权”了,包括高务实的堂兄们都不敢居于高务实的上席,非要让他坐上首不可。
不过席间大家的氛围倒还不错,尤其是当听说高务勤一人管着安南六镇的时候,已经掌管了锦衣卫南镇抚司的高务本还难得的开起了玩笑,称高务勤现在已经不比一个兵备道来得差了,所以打趣地叫他“高观察”。
高务勤虽然目前水平也就中人之姿,但也反过来恭维高务本,一口一个“高南司”,整个宴会气氛融洽。
高务实有些感慨,历史上的高家哪有现在这般景象?那个没有被自己穿越上身的高务实后来还和亲弟弟高务观闹起了争家产事件,两兄弟为了高拱留下的区区三千亩地争得头破血流,简直丢尽了高家的颜面。
好在这一世有了自己的小翅膀,看来争家产是不会有了。反倒是高务观虽然过继给了高拱,但高拱一共也就那点家当,因此算起来高务观现在反倒是“亏了”——毕竟自己大哥现在是大明首富,连弟弟都已经混得差不多等于一个兵备道,他却还只是尚宝司少卿,有级无权。
高务实有心问问高务观有没有兴趣“下海经商”,不过想想现在好像不是好时机,于是也就先作罢了。
宴会散场之后,高务实带着三分酒气回到自己的卧室,看着空空如也的超豪华主卧,忽然有些失落。
女主人在这里呆了才个把月就不得不走了,真是让这件大卧室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难怪黄芷汀走之前就说让他收了她的陪嫁丫鬟,现在看起来还真有些先见之明。
不过高务实还是很快把这种趁着酒意涌上来心思抛开,强逼着自己把注意力集中起来,思索暹罗或者更大一点说是南疆的下一步走向。
这次暹罗三支叛军之中,最东边的那支盘踞在吴哥。
吴哥就是后世著名的吴哥窟所在地,吴哥窟又称吴哥寺,后世被称作柬埔寨国宝,是世界上最大的庙宇类建筑,同时也是世界上最早的高棉式建筑。
吴哥窟原始的名字是VrahVishnulok,意思为“毗湿奴的神殿”,中国佛学古籍称之为“桑香佛舍”。其为苏利耶跋摩二世(1113—1150年在位)时为供奉毗湿奴而建,花了三十多年才完工。
这支叛军在吴哥被神兵天降的刘馨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就失败了,但也正因为败得太快,很多东西来不及销毁,因此有一批他们与柬埔寨人勾结的证据便随之落到了刘馨手中。
刘馨当然把这些证据转交给了黄芷汀,而黄芷汀又写信告知了高务实,意思很明显:柬埔寨的问题可以开始考虑解决了吧?
嗯……是要考虑了。
如今的中南半岛,除了马来半岛南部的葡萄牙人占领地马六甲和柔佛等土邦王国之外,就只剩下柬埔寨还没有被纳入京华的实际控制之下了。
按照高务实的南洋战略来说,只要接下来拿到柬埔寨,应该说就算是搞定了一半。
而如今,柬埔寨人却把干涉理由主动送了过来,真是典型的刚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高务实简直想给他们点个赞。
不过,对于柬埔寨现在要不要打这个问题,高务实觉得还是不妨慎重一点。倒不是说区区柬埔寨能让他觉得棘手,而是他有点担心现在就拿柬埔寨的话,到时候没准又搞得跟暹罗似的,当时好像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但其实冰雪覆盖之下的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当然,这火山可能什么时候去拿都会有,不过有归有,等把暹罗消化好了再去拿,总好过现在就去——警备军各部虽然在南疆来说无比强大,但也最好不要连续高强度作战。
得了,还是再等个一年两年吧,反正现在年头还早,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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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朝争之第一次立储风波
京华的后院灭火刚刚风平浪静,朝中的派系之争却又再起波澜。
十月初四,万历天子朱翊钧的万寿节刚过一月,皇帝忽然遣国公徐文璧、朱应桢为正使,大学士申时行、许国为副使,持捧节册,封淑嫔郑氏为德妃,宫人常人常氏为顺妃。
其中德妃的册文是这样写的:朕观鸡鸣儆戒,思得贤妃,麟趾繁昌,应繇淑女。盖欲佐宣乎内治,亦将茂衍乎宗支。匪嗣徽音,曷孚显命。咨尔淑嫔郑氏,柔嘉玉质,婉嬺兰仪。九御升华,恪守衾稠之度;双环授宠,弥遵图史之规。宜陟崇班,用彰异渥兹。特遣使持节,进封尔为德妃,锡之册命。于戏!四星之象为妃,朕既登贤于峻列,万化之原在德尔。当思义于嘉名,祗服光荣,无忘敬慎,丕荷龙章之贲,永贻燕翼之休。钦哉!
郑妃闪亮登场!
此时此刻,全天下人都没有意识到一名妃子的册封有什么好重要的。哪怕为了提高这次册封的规格,皇帝甚至破格用上了两位地位最为尊贵的国公,以及文臣之巅的首辅与次辅。
实际上,根据高务实在大内的消息,皇帝其实一早就打算册封她了,只是碰巧今年爆发了滇缅之战,所以才一拖再拖,最终拖到这个时候。
不仅如此,高务实甚至还知道皇帝已经私下答应郑妃,等她此时肚子里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无论男女,她作为母亲都会再次晋升。
再次晋升,那其实只有两等。高务实估计皇帝的意思大概是如果生了皇子,就直接晋皇贵妃;如果是皇女,那就晋贵妃。(注:皇贵妃、贵妃,是两个不同的等级。)
对于郑妃此时肚子里的孩子,高务实倒还不是很担心,因为如果历史的惯性还在维持的话,这一胎生下的应该是皇次女、云和公主朱轩姝。
在大明朝的后宫,生下皇女的意义与生下皇子的意义相差万里,尤其是排行比较靠前的皇子。
所以,郑妃现在这一胎对高务实而言还没有多大的威胁,威胁比较大的是后面再接着生的,那才是麻烦,大麻烦。
不过高务实没料到的是,这次册封不知道是不是让申时行也觉察出了一丝不同寻常,总之在册封事毕的第三天,申时行上疏了。
他这次的上疏,正是请立太子!
申时行举例英宗两岁被立为太子之旧事,认为如今皇后无嫡子诞生,皇长子朱常洛宜立为太子,以示天下之后继有望,庶几官民安心。
申时行的这次上疏,是没有提前在内阁讨论过的,因此许国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天白天没有做出任何表态。
不过皇帝也没有反应。
到了晚上,许国便将实学派在京的重要大臣们请到了府上,名义上说是家里菊花开得甚好,邀请大家来赏花——他也是没法,这个时间他家里什么喜事都没有,找个理由也不容易。好在今天出了这样的大事,别人既没工夫关心他,也知道实学大佬们今晚肯定要商议事情,倒是没人拿这茬来说事。
实学派众人的主要议题就是要不要在这件事上附和申时行,或者说附和心学一派。
若是寻常事,大家当然不会考虑附和心学一派,但立储显然不是寻常事,这是国本。
按照不少人的看法,国本当然是越早立越好的,因为人寿由天定,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皇帝现在虽然年轻,但……万一呢?
这是文臣的习惯性考量,甚至超越派系,以至于实学派内部也更倾向于在这件事上附和申元辅的疏文,请立太子。
但高务实明确表示了反对,他的理由有三条:其一,皇后还很年轻,随时可能怀孕,倘若现在立下太子,将来皇后又生下皇子,那根据‘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现在的太子难道又要再废黜一次?
其二呢,则是皇长子目前的身体情况并不算好,这个小小幼童三不五时生个病,一直病恹恹的,到底能不能长成,说句不好听的,那都没准。如果咱们此时也跟着附和,将来万一皇长子不幸夭折,这对天下人心的打击可也不小。
至于其三,高务实虽未明说,但还是暗示了一番:皇帝并不喜欢皇长子以及其母王恭妃,在皇帝心目中地位最高的是皇后,其次是郑德妃。即便诸位认为皇后目前无子,且有数年未再成孕,但郑德妃肚子里现在是有孩子的——万一是个皇子呢?
不过,实学派内部对高务实的第三条意见并不认可,大家一致认为即便郑德妃现在这一胎产下皇子,那也是皇次子,既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在皇后无子的情况下,这太子还是要立皇长子才对,怎么可能跳过皇长子去立皇次子?
难道就因为皇长子目前身体不好就把他不当人看了吗?这可不行。
但是大家虽然反对高务实的第三条观点,可是对于前两条,大家还是在意的,尤其是第一条:皇后还年轻,未必将来无子。
只不过……立储这种事,不跟紧一点的话,万一将来新君真就是这位皇长子了,那可怎么办?
毕竟皇后今后还会不会生下嫡子,这玩意儿他们几个在这里讨论死了也讨论不出来啊!根本没人说得准好吧!
许国本来是觉得应该附和一下申时行的,但他现在就很头疼了。他此刻深深地感受到一派首领不好当。
此前高拱那时候没什么好说,圣眷、地位、资历等等,都是明摆着的,派系内部没人会反对他;后来郭朴在圣眷上差了一点,但他有高务实的支持,也能维持权威;再后来张四维虽然也差了点圣眷,可他既有高务实的支持,自己又有晋党嫡系在手,也能驾驭实学派的大局。
可是,现在到了他许国成为实学派地位最高的一人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看似风光,但其实屁股底下宛如坐了个火山。
论资历,另外两位实学派阁老张学颜和吴兑都比他老;论圣眷,天下官员没人能和高务实争锋;论嫡系,呃……高务实手里继承的是高拱、郭朴、张四维三位首辅留下的资源,显然实学派内部认可高务实的程度比认可他许国还要高得多。
所以现在高务实一反对,风向立刻就变了,基本上没人坚持附和申时行,都表示应该再等等——不是等郑德妃生产,而是等皇后怀孕。
高务实与皇后之间的友谊,实学派内部几乎没有人知晓,不过许国现在有些怀疑了,他感到高务实似乎已经把宝押在了皇后身上,而这绝不是高务实一贯的风格。
高务实的风格是什么风格?经常看似很大胆,但其实每一次都很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高务实是不会下注的。
这就让许国很奇怪了,你凭什么认为皇后就一定还会怀孕?难道皇上晚上去临幸谁,这也是你高求真帮他决定的不成?
还有,你这样帮着皇后,皇后就算感激你,那也得她真有儿子了才有意义,而且还得这个儿子顺利活到登基。但这都是没准的事,为何要放着一个现成的皇长子不去支持,却寄希望于未知呢?
总之,他觉得高务实的这个决定很“不高务实”。
但眼下的局面,他也改变不了,不仅改变不了,还得顺着高务实的意思来,否则他这个次辅就显得没有什么分量了——他必须保证实学派的大部分人和他意见一致,不论这个意见是大部分人附和他,还是他在附和大部分人。
至少在外人看来,大部分人和他意见一致,就相当于他还掌握着实学派的局面,毕竟他是现在实学派内部朝廷地位最高的那个人。
万般无奈之下,许国对高务实的意见也表示了支持,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表示,按照大明朝的历史情况来看,这件事就算拖得过一时,也肯定拖不了太久,因为大明除了英宗两岁就被立为太子之外,孝宗也是六岁就成了太子,甚至今上做太子的时候也才八岁。
换句话说,许国认为这事顶多也就能拖个四年或者最多六年,皇后如果要产子,那也一定得在这之前才好。
这话倒是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毕竟储君不能长期虚悬,尤其是在皇帝有儿子的情况下。迟迟不立储,会让人担心他要效仿他那位修仙入魔的世宗爷爷。
高务实勉强压住了实学派内部的一次意见分裂,事态的后续发展倒也算是在他的预计之内——申时行第二天得到了皇帝的回复。
皇帝亲自朱批:皇后正当青春,朕何以立庶子为储?于情于理,俱不妥当。所请不允,无须再议。
申时行好像也很听劝,皇帝说无须再议,他就真的没有继续上疏了。
高务实刚刚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事暂时算是过去了,谁知道次日又出了新问题:潘晟上疏,请立太子。
潘老爷子这个举动可把高务实搞懵了,虽说老潘是兼着礼部尚书的阁老,在内阁分管的也是礼部这一块,但以他老人家平时的风格,这种事显然不会跟皇帝对着干才对,这次究竟是吃错药了,还是他没仔细看皇帝对申时行的批复?
果不其然,皇帝对此表现得有些生气。以至于上午奏疏进司礼监,下午朱批就下来了,只有五个字:此事已有旨。
得,皇帝连道理都懒得重复一遍,直接说已经有旨——你要是没看见就自己去看,少来和朕叽叽歪歪。
按照过往的情况来看,潘晟这种性格的老油条见到这样的朱批之后,应该会老老实实下来,绝不会继续纠缠。
然而意外发生了,潘阁老在次日居然再次上疏,依然是请立太子。
这下皇帝就真的生气了,而且是不加掩饰地生气,回了朱批下来,直接学他祖宗的大白话:朕之前已经说过,立储之事要等皇后诞下嫡子,此事潘先生不必再请。
这道朱批下来,外廷难得的对潘老爷子出现了不少赞誉之词,大多认为潘老爷子虽然过去一直表现得唯唯诺诺,但在关键时刻还是比较靠得住的,比如在这种事关国本的大事上,潘老爷子的立场就很坚定嘛!这可不就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但是更戏剧性的事情又来了,潘老爷子受到了外廷的鼓舞之后变得犹如吃了几斤钙片,骨头一下子硬了起来,翌日居然再次上疏,所请的事项依然是立太子!
不仅如此,潘老爷子还拿出了阁老们的最后一招:请辞。
这下子,可真是连高务实都惊呆了。
一贯“算计过甚”的他都有些想不明白,潘晟老爷子在搞什么名堂?你又不是个无法替代的人物,在内阁里头本身就是个做平衡的,现在对皇帝这么刚,难道是要政治自杀吗?
莫说高务实,连朱翊钧也被潘晟给闹糊涂了,拿到潘晟的第三封请立储君疏,朱翊钧甚至怀疑潘晟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和嘉靖末期的严嵩似的,脑子已经完全糊涂,甚至弄不懂皇帝想表达的意思了。
但不管潘晟是不是已经糊涂,他的举动都已经是在挑战皇帝的底线,朱翊钧认为自己不能不给个最直接的回应了。
于是这次朱翊钧没有再做任何解释,朱批之中在照例挽留潘晟为内阁阁臣的前提下,准许潘晟辞去礼部尚书一职。
言下之意就是,朕觉得你现在可能已经老糊涂了,就不要再直接管着一部,留在内阁好好做个泥菩萨也就是了。
不过出于尊重老臣的态度,朱翊钧还是在朱批中表示请潘晟推荐一位礼部尚书的继任者。当然,他同时也给内阁下达了手谕,让内阁准备一下,会推新一任礼部尚书。
高务实很想知道潘晟到底在干什么,他想来想去,觉得潘晟是不是发现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所以估计自己可能干不长了,于是打算在致仕之前捞个好名声?
不过,这个怀疑到第二天就烟消云散,因为潘晟推荐了徐学谟接任礼部尚书。
徐学谟又如何?
嗯,倒也不如何,只不过他是申时行的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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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大危机
潘晟老爷子一顿骚操作,先把自己兼任的礼部尚书丢了,转头又推荐了申时行的姻亲徐学谟来接任这个空缺出来的大宗伯。
这里头要是没有问题,高务实愿意把高字倒过来写!
只是,这问题的症结究竟是怎样,那就很值得商榷了。
乍一看这件事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潘晟这老家伙见首辅换了人,于是按照一贯的风格跳到了申时行一边,而这次骚操作的根源说穿了无非就是站队。
但这是有疑点的,因为潘晟虽然在阁几年一直存在感不强,但他人老成精,不可能不清楚内阁的真实情况。
真实情况是什么?是内阁虽然现在以申时行为首,但由于余有丁的突然去世,申时行现在根本就是个孤家寡人,只要他想反对实学派的意见或者建议,不论大事小事都得亲自出来摆明车马,这在内阁之中其实是比较忌讳的。
为什么忌讳呢?举高拱的例子就知道了,高拱在隆庆朝那毫无疑问是足够强势的,但他在内阁之中其实也有帮手,如想方设法将他起复请回京的张居正,当时就是他的帮手。而且一个帮手还不够,高拱又在高务实的建议下把郭朴也请了回来——原历史中他是把高仪提了起来,但这两者从本意上来说没差,都是找帮手。
可见即便强势如隆庆朝的高拱,也知道在内阁之中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必须坚持“一个好汉三个帮”的原则,才能把局面掌握牢。
申时行现在面临的局面,与高拱当初起复回京时相比还要糟糕,而且他的圣眷虽然不差,但肯定也比不了昔日的高拱。这种时候,潘晟这样的老狐狸真的会一声不吭地选择站到申时行这个胜算并不大的首辅那边去么?
这恐怕要打个问号。
再有一点就是,潘晟在内阁之中的立身根本,总结起来说就是“基本中立,略偏风向”。
这态度说穿了,就是哪边强势听哪边,但任何时候都不冒头,每一次都表现出“大势如此,我也是没法啊”的模样来。
这个态度的好处就是既不得罪掌握风向的“真宰相”,也没有过分得罪另一派——另一派又不是小孩子,当然知道他老潘的分量。他是根本反对不了,顺势表个态而已,你还要把他往死里整,最后彻底整到“真宰相”那边去吗?
堂堂阁老,谁会那么幼稚?中立派都是能争取尽量争取,争取不到也要尽量让他别跟自己作对的。
现在毕竟还不是历史上明末党争最严酷的时期,没有到那种非此即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大家还保持着最后的思想清明。
所以从这两点来看,可以得出两个基本结论:一是潘晟自己没必要跳火坑;二是申时行也不太可能逼着潘晟亮明立场。
这就太奇怪了,高务实连着喝完了两盏茶,都没把其中的道理理顺。毕竟,总不能得出一个结论说潘老爷子单纯就是疯了吧?
搞政治可不能这样开玩笑,即便人家真的是疯了,也得把他的行为当成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来看。
宁可多虑,不能失察。这是高务实的一贯原则。
但这件事现在好像陷入死胡同了,横看竖看,道理都说不通。
“道理说不通,那就是一定还有我没能掌握的情况。”高务实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脑子里则不断回忆近期以来潘晟和申时行的一些举动,仔细审视这些举动之中是否可能存在某种联系。
哦,对了,还有徐学谟。
徐学谟是申时行的姻亲,这是实学派众人一听见这个名字就会首先想到的事。不过高务实到了此时,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先囿于成见,也总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现在应该先跳出这个桎梏,站在更高的角度来审视。
徐学谟是个怎样的人?此人字叔明,一字子言,号太室山人,南直隶苏州府嘉定人。他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金榜,资历可谓极老,不过年纪也不小,已经六十四岁(虚岁)了。
苏州人,那也就是申时行的同乡,他们成为姻亲算是不怎么让人意外的。
但潘晟为什么举荐徐学谟呢?潘晟是浙江人,跟申时行、徐学谟又不是同乡,且他金榜题名更早,乃是嘉靖二十年的榜眼,也不是申时行、徐学谟的同年。
见了鬼了,他总不可能是无缘无故提携后辈吧?后辈要提携的话,那他可以提携的人简直太多了——这老头当了这么多年的礼部尚书,自己的门生也有一大堆,偏偏他在内阁的权力又不太“真实”,怕是连门生都提携不过来,还有工夫管徐学谟的闲事?
再说徐学谟现在本就是刑部侍郎了,地位又不低,也算是心学派的大佬之一,犯得着让他潘老爷子提拔?申时行好歹也是首辅,就算自己推荐姻亲不太方便,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以通融——比如说把刑部尚书舒化找个机会提拔一下,舒化难道就不会投桃报李一番,举荐徐学谟接任自己的位置?
做官嘛,花花轿子人抬人,这点道理都不懂,还混个什么混,早点回乡悠游林下不是清华得多?
得,又进死胡同了。
高务实有些心烦地把茶杯端起来,发现第三杯茶也空了。他愣了一愣,不禁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正烦恼间,高陌在门外求见。
高务实让他进来,然后问道:“查出什么来没有?”
高陌微微鞠躬,道:“回老爷,内务部方面略有些线索,但不知是不是跟此次潘阁老的举动有关。”
“说!”高务实眼前一亮,立刻便道。
高陌便不多言,把手上一本账册模样的书本打开,翻到提前插了书签的位置看了看,道:“两个月前,浙江有两家海商将自己家中所属的宁波私港泊位一共二十七个,以远低于市价的低价卖给了潘益——此人是潘阁老的嫡亲侄儿。”
高务实的眼睛陡然眯了起来,眸子里一抹精光闪过。
“想必还有相关的事情?”
“老爷明见万里,的确还有。”高陌又翻了两页,看了看,道:“松江徐家私港那边,把此前刘守有家族掌握的股份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私下转给了潘益,所用的理由是下聘。”
下聘,那肯定是要联姻。不过具体是徐家的谁和潘家的谁联姻,这个高务实没有兴趣多问,他只需要知道这其中代表的意义就行了。
“呵呵,原来是这么回事。”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明白问题的根源所在,但还是下意识问了一句:“还有吗?”
谁知道高陌却答道:“是,还有。”
高务实这次倒是一愣,皱眉道:“申时……申元辅手里应该没有什么港口股份吧?”
“不是申元辅,是另外两人——也以低价出让了一些股份,甚至还有一些船只给潘益。”高陌翻着手里的账册道:“港口股份的价值大概有十一万两到十三万两左右,而船只的市价则更高一些,约莫有十七八万两左右。加在一块,差不多可以按三十万两来算。”
“这么大的手笔?”高务实也不禁有些吃了一惊。
三十万两啊,朝廷国库一年收入的二十分之一了。这笔钱如果节省一点,甚至差不多够打一场滇缅之战(只算朝廷花费的部分)。
“这是哪两家出的钱?”高务实正色起来。
“王锡爵、徐学谟。”
高务实一愣:“王锡爵?”
徐学谟是这次潘晟骚操作的最后受益者,他参与其中不奇怪,高务实刚才已经在心里估计到了。不过王锡爵……他为何也掺和了一腿?这家伙不是在家里丁忧,甚至还莫名其妙的跟王世贞那个自称成仙的女儿学什么仙家妙术去了么?(注:此事前文有述,为史实,正史有载。)
高陌只是简单地回答道:“是的,老爷,正是王锡爵。不过不是他亲自操办的,但也没什么差别——负责此事的是王家的外府大管事。”
难怪“涉案金额”高达三十万两之巨,王家多年前就已经是苏州首富,家底之厚用脚指头都能想象一二,肯定不差这三十万两——这可是苏州啊,以一府之地交了天下田赋将近十分之一的流金之地。苏州首富得我成色如何,那还有必要怀疑吗?
高务实甚至怀疑蒲州张家搞不好都不如苏州王家有钱,毕竟垄断长芦盐场虽然很厉害,但张家在商界崛起的时间却比王家要短一些。这财富积累总还是要时间的,又不是人人都能像他高务实一样,在十多年里搞出一个京华集团来。
问题的症结找到了,但这背后的锋芒却让高务实都有些坐不住了。
他让高陌把相关的资料都留下来让他自己好好检查确定,然后便让高陌先去休息,自己在房里仔细研究其中的事件脉络。
现在这些事情浮出水面,那么潘晟的举动就可以解释得通了,不再是死胡同,这是眼下坏消息里头唯一的一个好消息,可以让自己避免盲目。
不过,这件事背后的意义,却让高务实真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在高陌把情报说出来的时候就想起了之前吴兑之子吴逊和他分析的事情(注:参见“抚辽东”卷,第233章“谦之不让”)。
看来,浙江海商世家们最终没有选择单纯的搞一个“浙江海贸同盟”或者“浙江海商同盟”,而是至少联络上了南直隶的文官集团代表,也就是心学派中出生于南直隶一带的大佬们——联合起来了。
这件事的具体发展过程高务实不太清楚,也无从详细推测,但大致上来说,可能是浙江海商世家与南京勋贵们寻求联合未果之后,转而向心学派大佬们求援的结果。
高务实可以断定的是,别看眼下手里的证据只查到徐学谟和王锡爵给了潘益股份和船只,但其背后一定还有其他的利益转让。而这个利益转让,一定是浙江海商出血,补充给徐学谟和王锡爵——徐、王二人不会自己亏着血本收买潘晟,他们实际上应该是浙江海商世家准备花钱捧起来的朝中代言人。
这其中徐学谟不必说,人家资历不差,乃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本身又已经是刑部侍郎,稍稍推一手便能找机会上位——这不,潘晟就主动让贤了嘛!
而王锡爵那就更厉害了,别看人家如今丁忧在乡,他可是嘉靖四十一年会试的会元,廷试的榜眼,乃是“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铁三角的其中之一。
可以这么说,要不是之前恰好老父病重,他需要回乡照顾老父顺便养望,继而又真的丁忧了的话,那么既然申时行和余有丁都入阁了,他入阁基本上也是铁板钉钉的事。甚至以其朝中和士林的声望而言,他至少应该比余有丁更有机会。
高务实算了算,更发现一个大问题:王锡爵丁忧之期马上就要满了!
“艹,一环扣一环啊!”高务实想到此处,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桌子,低声骂道:“心学派现在水平提高了呀……还是说之前由于首辅一直是我们的人,让他们即便有水平也发挥不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局面已经摆在面前了,潘晟这老头应该是已经被糖衣炮弹击倒,甚至打算用自己让位的手段来给心学派铺路了。
这可真是讽刺啊。
糖衣炮弹这玩意儿,一直是我高务实的拿手好戏,谁知道这次居然被心学派占了先手,说出去谁敢信?
不过,“浙江海商给了多少,我京华给双倍”这种事高务实还是不考虑的,倒不是舍不得钱,关键是这件事里头可能还有地域派系问题——潘晟自己就是浙江人,而且年纪已经很不小了,本来正常干到致仕也就两三年的事。他如果得罪了根深蒂固的浙江海商,将来回到家乡会面临什么局面,这也谁都不敢保证。
直接杀人或许不至于,但浙江那种地方如果冒出几股“倭寇残余”把潘晟家给灭了……这事虽然震撼,但其实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知道以前倭寇猖獗的时候,多少高官家里被洗劫一空?大家都习惯了。
即便不搞得这么猖獗,等潘晟本人一死,他家族里头要是没个能当顶梁柱的朝中后起之秀存在,浙江海商集团要弄死他们家不也轻而易举?所以潘晟既然选择“投敌”,那就不必再争取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高务实轻轻叹息一声,微微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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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道统之争(上)
派系大了,地位高了,一些事就没有那么容易快速做出反应。就如同此次潘晟突然选择站队心学派,实学派的反应就不算太快,直到半个月之后的重阳节,许国才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再一次开会。
中国自古有尊老的传统,不过此时的重阳日还不仅仅是尊老,更有一项传承千年的活动,便是登高。
在京的实学大佬们则在前几日得了见心斋送来的请帖,请帖都是统一制式的,上书:“九月九日,登高萸觞。香山白玉,静候莅临。”
“香山白玉”是近年来被好事之人称为“神京新景之最”的一处景致。这地方对外人来说颇为神秘,但对高务实而言就司空见惯了,因为说的就是他位于香山脚下的见心斋白玉楼别院。
许国许次辅召集实学派在京官员“私下”会晤,最后却选址在了白玉楼,这里头说明了什么事,本身就很引人遐思。
有些人认为,这是许次辅驾驭不住如此庞大派系的体现,所以才最终不得不求诸于掌握了实学派三位党魁所留“遗产”的高务实。
有些人则认为,许次辅这样做,其实也是和当初郭朴、张四维一样,不得不依靠高务实手中的“高党嫡系”,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表现出他已经取得了高务实的支持。
又有一些人认为,取得高务实支持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重阳大会”选定于白玉楼,说明的是高务实已经完成了实学派内部的“篡权”——现在的许次辅其实已经控制不了庞大的实学派,实学派的大权已经转移到了高务实手中,许次辅不过挂名而已。
甚至还有阴谋论者信誓旦旦的表示,白玉楼“重阳大会”是高务实定下来的,许次辅乃是被迫答应,搞不好这就是一场实学派内部权力斗争爆发的大会,高务实一定会想办法在这次大会中取得实学派的实际控制权,以侍郎之身力压次辅。
高务实本人也听高陌转述了神京官场的这种种传言,只不过他对此根本不屑一顾。
力压次辅?
我为什么要压他?许次辅是我的敌人吗?
显然不是。
他是我高某人的师兄,是现在实学派的招牌门脸,我力压他做什么?吃饱了撑的?
是,许师兄这个人,论个人风格,的确不像前三位实学派首辅那样分明。
他不像高拱那样锐意进取,凡事只要认定,永远都敢为天下先;他不像郭朴那样仁厚,对皇帝忠心,对同僚诚心,对下属关心;他也不像张四维那样外柔内刚,看似好说话,实际上你忤逆他一下试试?回头就给你好看。
许国这个人,正是典型的儒家官员。他有理想,但不追求唯我独尊,对于一些简单好办的事,他表现得很热烈。对于一些比较麻烦、很难判定影响的大事,他则有些犹豫,更倾向于暂时妥协,以图后效,避免在他主政时激化冲突。
具体到这次潘晟事件,许国在听了高务实的分析之后,就倾向于保守——也就是静观其变,暂不应对。
他的理由是,潘晟以前虽然相对而言略微倾向于实学派,但那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首辅为实学派之人。而且潘晟也只是略微倾向,他至始至终都不算是实学派的人,而是个中立派。
如今,虽然潘晟倒向了心学派,但只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就会发现:那又如何呢?实学派本身的力量没有受损。
许国认为,在实学派三位首辅接连当政的时代过去之后,眼下不管大家愿意不愿意,实际上都已经进入了心学派为首辅的新时代。在这个新的大局之下,实学派首先要做的应该是确保派系内部的团结,确保整个实学派官员仍能坚定信念,继续以推进改革为目的,而不是陷入党争,忘记了昔日高文正公再三强调的“一切为了做事”。
然而很可惜,高务实只承认他的想法足够崇高,却不看好这样做的前途。
高务实一贯认为,派系斗争的本质就是战争,而且是不得不应战的战争。
派系斗争和他操控和平“演变”土默特、拉拢勋贵放弃“土地财富”而转为“海洋财富”等等事情都完全不同。
后者都是技术手段可以解决的,因为它们不涉及什么政治理想,涉及的只有利益,或者说利益的重要性远远大于所谓的政治理想。
派系斗争就不同了。实学派也好,心学派也罢,按理说都是儒家,算起来甚至都还批着理学的皮,可是它们之间的矛盾偏偏是不可调和的。
在中国学术界,关于实学的性质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而在中国思想史上,实学是一个被广泛使用的概念。
中国所谓实学,实际上就是从北宋开始的实体达用之学,是一个内容极为丰富的多层次的概念。它既包括有元气实体哲学,道德实践之学,又有经世实学和实测实学,还有考据实学和启蒙实学等等。”
实学的主要内容是什么?高务实以为可以归结为三点,即“崇实黜虚”、“实事求是”和“经世致用”,这三点构成了实学的精神内核。
儒家文化中的实学精神,其源头还可以再向上追溯,如陆九渊所说:“人无不知爱亲敬兄……此唐虞三代之实学。”从儒家整理、修订的古代经典中,可以看到实学精神是如何逐步发展起来的。
如高务实的本经《易经·泰》六四就说:“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象》曰:“翩翩不富,皆失实也。不戒以孚,中心愿也。”泰卦六四的爻辞是说家中本不富裕,但偏要向邻居吹嘘、炫耀,这是一种“失实”的心态,应当引以为戒。
类似“尚实反虚”的思想,在三代的历史文献中还有许多,当时虽没有实学这样一个词汇,但是日后实学中所包含的基本精神却于此时正在凝聚生成。
春秋战国是中国的“轴心时代”,传统宗教的瓦解造成了社会上极大的精神空白,致使诸子百家蜂拥而起,纷纷提出自己的治国主张。
孔子所开创的儒学,正是先秦诸子中影响最大的流派之一,由孔子揭橥的“崇实黜虚”的精神方向,奠定了中国实学文化的基础。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凡是对于不能实证的东西,孔子都给予存疑的回答。面对古代宗教所遗留的庞大遗产,最虚幻的东西的就是彼岸世界了,于是“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孔子虽然没有彻底否定彼岸世界的存在,但是他强调自己治学的重心在于“知生”、“事人”。因此在此岸与彼岸的关系上,孔子主张“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也就是说,精明的统治者虽然尊敬鬼神,但要与鬼神保持距离,将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现实的世界中。
儒家哲学的入世倾向,是“崇实黜虚”精神的必然结果。在探讨现实社会政治发展规律的过程中,孔子所倡导的也一种“实事求是”的精神。
他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求学应当具备客观的态度,不能以自己的主观想像替代实际的学习。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孔子学习不是为了知识而知识,将学习当成一种智者的游戏。
先秦诸子与古希腊哲人的重要区别在于:促使他们进行研究的动力不是形而上的兴趣,而是生逢乱世,救国救民的忧患。所以孔子一向强调“学以致用”。
例如他要求学生学习《诗经》,他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学习《诗经》意义重大,甚至到了“不学《诗》无以言”的地步。
但是,学习《诗经》绝不是仅仅为了个人的欣赏或消遣。孔子指出:“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即使把《诗经》背诵得非常准确,但是授予政权不会行使,派往列国担任使者,在谈判的时候不会对答,那学习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孔子特别强调“学以致用”,他说:“君子学以致其道。”
实学精神是儒家文化中的一种基本倾向,而且具有普世性的价值,这可以从儒学几千年的发展中得到证明。
从西汉到东汉,儒生们过度开发了儒学内部外在超越性的思想资源,致使社会上出现了“虚饰浮夸”的学术空气。今文经学离题万里的“微言大义”,古文经学日趋繁琐的“训诂考据”,都背离了儒学关注社会现实问题的治学旨趣。
东汉王充一部《论衡》,就是针对社会虚浮弊病发出的战斗檄文,“实”与“虚”可以说是全书出现频度最高的关键词。王充还对社会上所以会产生这样多虚浮之词的原因进行了分析,根子就在于迷信儒家圣贤留下的所谓经典。
他说:“世信虚妄之书,以为载于竹帛上者,皆贤圣所传,无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讽而读之。睹真是之传与虚妄之书相违,则并谓短书,不可信用。”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高务实在检索经史子集文献时,发现最早将“实”与“学”两个概念连用的也是王充。
他说:“韩子非儒,谓之无益有损,盖谓俗儒无行操,举措不重礼,以儒名而俗行,以实学而伪说,贪官尊荣,故不足贵。”
当然这里所使用的“实学”概念与宋明以后学者的用法还有区别,此处的“学”是一个动词而非名词。但是谁都知道,汉语的语法是不严谨的,各种词性可以相互转换,后世的实学就是从这些词汇中发展而来。
王充偶然用到实学一词,一方面说明当时实学还属于儒学的一种精神倾向,尚未形成稳定的学术流派;另一方面王充力辟经学发展过程中的各种“虚妄不实”的错误,也就是在开拓实学。
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是中国佛教、道教发展的高峰时期,儒学发展相对停滞。宋明理学要恢复圣王的“道统”,必须重新振奋儒家原有的实学文化,故又一次在思想界掀起了“崇实黜虚”的文化潮流。
宋初儒生胡瑗首先举起“明体达用”的旗帜,反对社会上“尚声律浮华之词”的不良学风,后来被黄宗羲称为“笃实之学”。
以后,张载主张“太虚者,天之实也。万物取足于太虚,人亦出于太虚。”“惟太虚无动摇,故为至实。”他以“太虚即气”的元气本体论思想,反对佛老宗教思想中的空无。
二程则说:“夫诚者,实而已矣。实有是理,故实有是物;实有是物,故实有是用;实有是用,故实有是心;实有是心,故实有是事。”他们把万物的规律看成天地间的实理,以此反对佛老超自然、超人间的宗教学说。
朱熹发挥二程的“实理论”思想,指出:“吾儒万理皆实,释氏万理皆虚。”一时间“崇实黜虚”成为宋明思想界的主要话题,“实学”一词频频见诸于当时思想家的著作中。
当时思想家所反对的“虚”就是佛老,这一点并没有疑义,但是要倡导什么样的“实”,各家的见解并不统一。
高务实觉得,程朱陆王注重对儒家内在超越精神的发展,注重本体论的研究和心性道德的修养,所以他们的实学可以称为“道德实学”。
而王安石、李觏、陈亮、叶适、王廷相(注:大家注意一下这位,他对高拱的实学理论和实践影响很大,一般看法都认为高拱就是王廷相经世实学思想的继承者和实践者)等人则侧重于儒家的事功思想,他们的实学可以称为“经世实学”。
高务实对于“道德实学”是没有太多好感的,他从穿越以来一直都认为“只有实学可以救大明”,这里的“实学”其实指的就是“经世实学”,也就是高拱传承自王廷相的实学。
可是,“经世实学”怎么就和陆王心学严重对立,以至于高务实认为这个矛盾不可调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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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一章讲实学尤其是经世实学的本质,可能又要被认为我水字数了,但我今天动笔前想了足足一个小时,还是认为这一章非有不可。
本书的核心,从始至终就不是装逼打脸之类的事,这一点诸位能看到今天的读者应该都可以感觉出来。“经世实学改革”才是本书剧情推动的根本内核,因此我必须找一个节点把实学精神说明白,把它与晚明时期的陆王心学“道统之争”的根由说明白,否则全书的所有内容就都成了空中楼阁——书中这些人为什么要争?
因此,不仅这一章,连带下一章我也还要把陆王心学的相关问题讲一讲,然后双方对比一下,解释一下高务实的做法根源。不过整个“水字数”的篇幅就是今、明两章,后续我就不会集中讲述了。
对于“不爱看理论”的朋友,今天这章我忘了提前说明,非常抱歉,但明天的一章您可以不订阅,直接跳到后天的实学派高层会晤,对于“直接剧情”影响应该不会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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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道统之争(下)
“经世实学”怎么就和陆王心学严重对立,甚至于还让高务实认为这个矛盾不可调和了呢?
因为陆王心学其实也是实学出身,至少在其早期,它也是实学这个大体系下的一部分,即所谓的“道德实学”。
或许有人会奇怪,陆王心学走到今天,不是早已经开始虚无主义了吗?怎么它居然还是一种实学?
而且,既然它也是实学的分支,高务实又为何反而觉得两者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了呢?
这些问题还真是有些源远流长,不是一句话能总结清楚的。
在中国学术史上,“心学”是指宋明理学中主张以人的心性作为宇宙万物本原的学术流派。
心学发端于儒学内部“思孟”一系的对人主观能动精神的弘扬,如孟子所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万物皆因人而存在,只要是能够自返本心,依推己及人的“恕道”而行,就是一个道德上的“仁人”。
孟子又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通过自返本心,就可以了解人性,通过洞识人性,又可以获得天理。
当然这里特别要说明一点,儒学所言之天理,主要就道德修养的终极依据而言,而并非西洋哲学视野中与人的主观世界相对峙的客观规律。
陆王心学的“陆”即陆九渊,他继承了孟子内向型的治学思路,他指出:“是诚之者人之道也,由大化而化则为圣,而入于不可知之之神,是诚者天之道也。此乃孟子之实学,可渐进而训至者。”
他认为孟子尽心、知性、知天的求知理路,完全是为了突出儒家“忠恕之道”的道德修养“实学”。
所以他也学着孟子的口吻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其目的,都是为了反对当时的学者只知在书本上钻研,在名物上考索,却不知在自家修养上下功夫。
他又说:“古人以义制事,以礼制心,亦用制字,其言多少特达,全无议论辞说蹊迳,盖古人皆实学,后人未免有辞说之累。”
陆九渊的心学,是为了反对当时因科举考试而形成的,将儒家经典当成进身之阶,而全不落实于道德修养之实,从而导致社会风气腐化的不良学风。
同时,陆九渊的心学,也有反对佛、老虚玄之风的倾向,在反对佛老出世主义的虚玄倾向上,心学、理学、气学是完全一致的。
陆九渊指出:“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则得之,得此理也……古人自得之,故有其实。言理则是实理,言事则是实事,德则实德,行则实行。”
儒家之理与佛老之理相比,是儒家不追求什么彼岸,而将主要精力放在了此岸世界的宗**常上。对此陆九渊便说:“吾儒之道,乃天下之常道,岂是别有妙道?谓之常典,谓之彝伦,盖天下所共有,斯民之所日用。”
“别有妙道”即指佛老之道,尽管佛老之道在中国封建社会中也具有“阴翊王化”的作用,但是毕竟不能成为国家的主导文化。
陆九渊说:“此理(儒家文化)乃宇宙所固有,岂可言无?若以为无,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矣。”这是从维护封建纲常名教的立场出发。
陆九渊强调人们不仅要明“实理”,而且还要重视“实行”。他说:“宇宙间自有实理,所贵乎学者,为能明此理耳。此理苟明,则自有实行,有实学。”
学习的目的,一定要落实到道德践履上,否则就是欺世盗名的“虚学”,他曾不止一次地表明,学者应当“明实理,做实事”,“一意实学,不事空言。”
因此朱熹也曾经赞扬陆九渊的治学精神,说:“子静之门,躬行皆有可观。”
可见陆九渊时期的心学,是一种典型的“道德实学”,其出发点是为了纠正魏晋南北朝及隋唐以来,由于佛教、道教的大发展造成的士大夫阶层过分关注彼岸世界,轻忽现实伦常的“虚玄”倾向。也是为了纠正士人只关注儒家圣贤的经籍,忽视个人道德修养的劣习。
说了陆,自然要说王。王阳明是明朝中叶的思想家,与张载、二程、朱熹、陆九渊等创立学说的思想家一样,他们提出一家之言,都是为了解决现实的社会问题,并且因为有一定的实效才能够在历史上流传。如果是主观主义、脱离实际的学说,早已被历史发展的大潮淹没了。
不过,每一个时代的思想家所面临的历史课题不同,故他们所反对、所提倡的学说性质也不尽相同。
王阳明所面对的历史问题是:朱熹的理学已经被钦定为官方哲学,是对儒家经典的权威解释,是国家科举考试的标准教材。
众所周知,在中国的封建专制制度下,每一个学者都会面对这样一种历史的悲剧:他的学说如果不被官方接受,就不可能在社会上广泛传播,从而产生实际的影响;而他的学说一旦被官方接受,则立即凝固、僵化、丧失面对不断发展的生活现实,以及不断调整、改造、发展的生命力。
这是政治意识形态相对稳定的特性,与学术思想不断变化的性质的内在矛盾决定,朱熹的理学也是如此。
王阳明的青年时代与那个时期大多数学子一样,也是笃信程朱理学的,“遍求考亭遗书读之。”但是,循着朱熹“格物致知”的思路,王阳明在“竹子”上并没有格出天理,从此他转向陆九渊的心学。
他说:“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
王阳明继承了孟子“万物皆备于我”,陆九渊“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心学传统,将人的主体意识与万物联系起来,认为格物不是格外部的客观事物,而是格人心中的万物影像。
所以他又说:“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
由此,王阳明得出了“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结论。
关于王阳明与朱熹学理上的关系,后世国内外的学者研究甚多,此处不多赘述。总之,王阳明走上反对程朱理学的道路,除了学理上的原因,更多的还有现实考虑,就是由于程朱理学成为官方哲学、科举教材以后,日益走上了凝固、僵化之路。
他批评当时的社会风气说:“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
当时许多士人将程朱理学当成升官、发财的敲门砖,而忽视了程朱理学道德修养的意义,所以完全违背了程朱理学纠正人心,改良社会的初衷,反而导致理学出现严重的“虚伪化”。而王阳明弘扬“知行合一”的心学旗帜,根本目的就是要恢复儒家“内圣外王”的经世致用传统。
从内圣的角度讲,他的“吾心”、“良知”就是天地万物运行的“实理”。他说:“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实理流行也。”
他将宇宙万物运行的规则称为“实理”,而对“吾心”格致的过程,就是对这些规律的认识过程。他说:“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也?”
所以在王阳明的心学体系中,心中之理,也是万物之理,二者是可以完全等同的。他又说:“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因此他认为,格致心中良知,就可以获得宇宙万物的实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获得实理之途。
在获得了“实理”以后,王阳明主张还要将其推致于日用常行之间。他曾激烈反对佛老那种脱离修齐治平路线的修养路径。
他说:“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著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佛教将现实世界君臣、父子、夫妇的责任和义务都看成是人生的累赘,要“不著相”,其实就是要逃避。而心学坚持儒家经世致用的传统,强调一切学问都必须服务于宗法家国的大事业。
他努力划清心学与佛学的界限,说:“是故良知皆实理,致知皆实学,固非堕于空灵,一与事物无干涉,如禅家者流也。”凡是宣扬脱离伦常、事功而进行的道德修养,都不是儒家的“圣学”。
曾有一官员对王阳明说:“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
王阳明回答他说:“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簿书讼狱之闲,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著空。”
王阳明历来反对脱离现实的政治、经济、社会事务来讲学术,认为真正的心学、实学一定要能够应用于“簿书讼狱”之类的政治实践中。
所以他又下了一个定论:“使在我果无功利之心,虽钱谷兵甲,搬柴运水,何往而非实学?何事而非天理?”
在他看来,道德修养只是要人去除心中的私欲,回归社会的公德,并非要人们躲避社会的事务。如果只能在没有钱财之处可以不贪、不盗,那么道德修养还有什么意义?
故王阳明提倡的“致良知”,一定是在“钱谷兵甲”之中。所以他的心学本身并不空虚,“何往而非实学?”
不仅学说如此,王阳明本人文治武功赫赫于世,恐怕也是一些“唯物主义”思想家所不及的。所以说,王阳明也是一位“道德实学”的倡导者、实践者。甚至可以说,与陆九渊相比,他的“事功”方面的成就更为突出。
综上所述,心学本来也是实学一派,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然而正如理学本是实学,却逐渐走向虚妄一样,陆王心学从实学走向虚妄也照例发生了,甚至这个变化的过程比理学更短——在王阳明的弟子辈就开始跑偏了。
比如王学一脉最为著名的泰州学派(注:我依稀记得很早前有读者让我说一下泰州学派?)就是跑偏的典型。而且最厉害的是,这个泰州学派的“一哥”王艮,在王阳明本人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跑偏了,而且还根本拉不回来,差点把王阳明气死。
此公三十八岁时远赴江西往游王阳明之门,下拜执弟子礼。王阳明一开始觉得他个性高傲,因此把他的名字改成带有静止之意的“艮”字。
但是没什么用,王艮不仅经常与其师王阳明争论,“时时不满师说”,坚持自己的观点,于是自创“淮南格物说”。
他主张:“即事是学,即事是道。人有困于贫而冻馁其身者,则亦失其本非学也。”强调身为天下国家的根本,以“安身立本”作为伦理道德的出发点——后来演变成了极度自私的“心学末流”。
此人有一次坐“招摇车”招摇过市,遭王阳明指责。嘉靖二年,又北上入京,沿途讲学,受到各方重视而轰动一时。但王阳明闻讯大为震怒,欲设法召他回来“痛加制裁”,可惜已是鞭长莫及,他的学术思想已流传四方——高务实认为那根本就是流毒四方。
嘉靖五年,王艮应泰州知府王瑶湖之聘,主讲于安定书院,宣传“百姓日用即道”的观点,求学者纷至沓来,这为泰州学派的创立准备了条件。
王艮的门徒以平民百姓居多,“入山林求会隐逸,过市井启发愚蒙,沿途聚讲,直抵京师”,但亦不乏著名学者如徐樾、颜钧、王栋、王襞、罗汝芳、何心隐等人,子弟至五传共有487人,一般认为罗汝芳为其集大成者。
不过,这一派心学传至如今,已经完全脱离了社会现实,比如著名的“异端思想家”李贽,就是他的几代徒孙。
李贽的很多观点并非不好,比如男女平等之类,是有进步意义的。但正如高务实在穿越十几年后,已经不再考虑和身边的家丁讨论“人格平等”一般,再先进的思想也得符合社会现实,李贽以及泰州学派的很多观点,根本不应该在明朝中后期这种时代流传——过于超前本就是罪,何况他们除了部分的“超前思想”之外,还有很多真正的“异端”。
比如说“散漫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这两者都是泰州学派中人流传很广的思想,看起来已经“先进”到开始讨论“自由”这种后世的所谓普世价值了。
但高务实从来不认可这两种思想。
无政府主义不多说了,这玩意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中国文化的土壤当中——如此大一个国家,倘若“无政府”了,那简直是人道主义灾难。
举最简单的两个例子:重大天灾来临,没有强力的政府,谁来救场?外敌兵临城下,没有强力的政府(军队),谁来救场?
而散漫自由主义——嗯,米帝感染快两百万啦!
可想而知,如今的心学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实学”模样?早已经虚妄得无边无际,虚妄得绝不能让他们染指国家力量了!
这,就是高务实认为经世实学与陆王心学不得不战的根由!
往深了说,是为了“继往圣之绝学”,坚持儒家最根源的“务实”;往浅了说,是要在冷热兵器交界这个关键时期,保住大明这个至少相对先进的汉人王朝!
这不仅是实学的道统之争,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儒家的道统之争!
如此,何以不战?何敢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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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其实这章没把书中这个时期的心学现状说清楚,但是限于篇幅,我又不得不止笔,以免挨骂了。因为后续也不会专门再说这个,感觉有点遗憾。
第125章 重阳大会(上)
九月九日的白玉楼,群贤毕集,高朋满座。
重阳节时,正是金秋送爽、丹桂飘香、风霜高洁之际,最宜登高望远,赏菊赋诗。早在战国时代就形成此节,及至汉时,过重阳节的习俗遂成流行。
不过民间传说却有不同,相传汉高祖刘邦的妃子戚夫人遭到吕后的谋害,其身前一位侍女贾氏被逐出宫,嫁与贫民为妻。贾氏便把本属于宫中的重阳活动带到了民间。
贾氏对人说:在皇宫中,每年九月初九,都要佩茱萸、食篷饵、饮菊花酒,以求长寿。从此,重阳的风俗便在民间传开了。
《续齐谐纪》又另有记载:“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之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举家登山。……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
不过,重阳的来历究竟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天在明时早已成为潮流,即便皇帝也要亲登万岁山,配茱萸囊,饮菊花酒。
当然,皇宫中如何过节,与今日之高务实无关,他有他的重阳节。
白玉楼今日作为主场,接待着实学一派在京的大大小小官员两百余人,上至一品辅弼,下至九品末流,高务实来者不拒,一概倒履相迎。
重阳的活动种类颇多,倒也无须一一描述,总之高务实这汉白玉版的枫丹白露宫今日简直成了文人盛会,赏花的赏花,饮酒的饮酒,赋诗的赋诗,各有乐趣。
其余各类休闲活动也足够丰富,甚至有人在庭院里打起了叶子牌,还引来不少人“观战”。
京师流传最广的活动里头,大概就剩下掷骰子和促织没有被搬来了——毕竟都是官员、都是文人士大夫,这些被公认为“纨绔行径”的活动还是不便参与的。
社会是金字塔形的,明代尤盛,因此庭院中的官员们大多都是七品及以下,而白玉楼楼中则是地位更高一些的官员。
白玉楼三楼的小会议厅就更不必说了,那是今天真正的核心主场:“阁部级会议”召开之地。
会议的召集人自然是高务实,他同时也充当主持者,不过坐在首位的仍然是许国许次辅。在许国身边的两位也不必多介绍,自然是另两位实学派阁老张学颜与吴兑。
再往后的与会者还有如下几人:户部尚书沈鲤,兵部尚书梁梦龙,工部尚书杨兆,通政使张孟男,太仆寺卿雒遵,光禄寺卿涂梦桂,翰林院侍读学士管院事韩楫,翰林院侍读学士兼詹事府詹事陆树声,翰林院侍讲学士兼国子监祭酒张一桂,户部左侍郎程文,吏部右侍郎宋之韩,以及工部右侍郎郜永春。
最后再加上高务实自己,一共十六人。
这以上也就是实学派在京师中枢之中最为核心的成员了,没有一个在三品以下——即便翰林院的那几位按本职品级不高(翰林院特殊性),但加衔也都够了。
只要一看这些人,就知道为何连许国这个次辅也不得不照顾高务实的意见。
沈鲤、张孟男、雒遵、涂梦桂、韩楫、程文、宋之韩这七位,全都是高拱的门生,其中张孟男不仅是门生,还是高拱的妻侄。
剩下的几人,陆树声是郭朴的好友,而张一桂、郜永春二人则是郭朴的门生。至于杨兆,他是张四维的人。
如此一来,除了三位阁老之外,就只剩下梁梦龙一人,但梁梦龙虽是张居正的门生,却从没被高、郭二人打压,最后被高务实拉进了实学派,他显而易见更亲近高务实。
换句话说,除了三位阁老之外,这间小会议厅里头的人,个个都跟高务实有关——高拱、郭朴、张四维三位首辅留下的政治资源,现在可以说已经全部集中在他手里了。
那么,另两位阁老呢?高拱是张学颜的伯乐,若无高拱提拔,老师很早便离开中枢的张学颜能不能爬上来都是两说。至于吴兑那就不必说了,高拱被徐阶逼退的时候,只有吴兑一人顶着满朝的压力亲自前往送别,可谓是高拱的门生之中骨头最硬的一位。
乃至于许国本人也是高拱的学生,按照现在的规矩,他与高务实私下见面的时候也要叫高务实一声“世兄”呢。
什么叫桃李满天下?这就是高、郭两代首辅桃李满天下的表现。要知道,他们的学生光在中枢最高层就有这么多,那么在地方上、在级别稍低的一些位置上该有多少?这些门生的门生又有多少?
至于张四维,他主考的时间比较靠后,目前在官僚体系的最高层还看不太出来,但那可不代表他没有门生——过个十几二十年再看看?
何为政治资源?这就是政治资源。
这种政治资源在手,可不是跺跺脚京师乱颤就能打住的,那是跺跺脚天下乱颤!
“事情的缘故大抵便是方才求真所言。”许国轻叹一声,环顾在场众人,道:“今日之所以请诸位来此,为的便是议一议这件事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以及我等应该如何应对。诸位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话都可以畅所欲言,国与子愚兄、君泽兄等,皆洗耳恭听。”
这番话说完,并没有人立刻开口,反倒很有些人下意识朝高务实望去,可惜高务实也还没有准备说话,从表情上也看不出什么倾向。
稍微过了一会儿,国子监祭酒张一桂最先开口了:“求真方才说,潘阁老是故意让位于徐学谟,但我对此却有一个疑问:潘阁老就算要让于徐学谟,他也大可以直接上疏,就说阁务繁忙,自己又已然年迈,精力不济,因此请辞大宗伯而推荐徐学谟继任即可。他又何必搞出那许多名堂,还惹得皇上不满?”
许国看了高务实一眼,问道:“求真,你来解释?”
高务实当然得解释,他颔首道:“这件事按常理来说,的确应该像稚圭师兄(张一桂是郭朴的门生,所以高务实是正经的小师弟)所言来发展才对,不过潘新昌(潘晟,浙江新昌人)此举,恐怕是有其他用意。”
张一桂点头道:“愿闻求真高论。”
“不敢。”高务实接着道:“我以为潘新昌此举至少有两层意思:其一,他既是礼部尚书,又是管礼部的阁老,早正国本对他而言算是本职,他左右也是要在此事上表态的,不如做得干脆一些,揪着这件事不放,以期博一个朝野美誉。”
张一桂微微撇嘴:“他也有‘朝野美誉’可言?”不过,他倒也就说了这么一句,看起来没打算展开来讲。
高务实笑了笑,道:“正因为美誉不多,所以老了老了,有机会还是要争取一下嘛。”
然后微微一顿,继续道:“至于其二么,我以为他正是担心咱们的态度。”
“哦?”张一桂微微蹙眉,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道:“潘新昌所以能够入阁,早前也是有咱们一份力的,这一点他自己不会不知道,如今他要站去申元辅那边去,这过往的人情就显得有些尴尬了,因此如何让这种尴尬变得最轻微,是他不得不考虑的事。”
天底下最难还的债就是人情债,哪怕人渣败类,在欠了人情债之后经常都不得不还,潘晟再怎么说,也还没到人渣败类的程度,他当然也会觉得棘手,也会想尽量化解这种尴尬。而当他不得不站队的时候,化解尴尬的手段却又不多,只好把让位这件事做得好像不是自己主动的一般。
至于别人信不信,反正他自己信了。
掩耳盗铃或许没用,但掩都不掩一下,那就是态度问题了。
涂梦桂这时候插了一嘴:“我看尴尬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他怕激怒咱们。”
高务实笑了笑,没搭腔,但默认的意思很明显。
张一桂则点了点头:“如此,倒也说得过去。”
涂梦桂便朝高务实道:“潘新昌若果是这般心思,那我倒有另一个担忧了:他既然让得了礼部尚书……会不会把自己的阁臣位置也给让了?”
这个问题有些意思,因为按理来说,潘晟让掉礼部尚书是无所谓的,但让掉阁臣位置就比较狠了,简直是杀身成仁,自己不混了也要捧徐学谟上位。
天底下除了爹妈对儿女,恐怕找不到对别人也这么好的人了。
高务实还没回答,旁边韩楫先开了口:“还别说,我也有这样的担忧——既然做了初一,他就不怕再做个十五。”
两位同年都表了态,程文便也道:“没错,按求真方才所言,江浙一带的海商们实力相当不弱,既然能逼得潘新昌站队心学,那也就有可能逼他干脆早两年致仕,换徐学谟上来。”
身在吏部的宋之韩也跟着分析道:“我也附议。潘新昌此举既然开罪了皇上,想必他心里已经是豁出去了,说不定正是在给彻底让位做准备。只是他此番牺牲可不小,不知道那些海商们到底许下多大的利益?”
许下多大的利益,这不是靠猜就能得到答案的,只能靠查。然而江浙太远,查起来不大方便,不可能是现在就能弄明白的事。
高务实沉吟道:“眼下倒不必管他们许下了什么,我以为我们不如要先做最坏的打算:倘若潘新昌真的连阁老之位都要让出去,咱们该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大伙儿都不着急说话,各自开始思索起来。
等过了一会儿,韩楫忽然朝许国问道:“次辅如何看?”
许国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果然不出高务实的预料,他摇头道:“他如真要‘让贤’,咱们也管不着,甚至不好反对,我看还是先镇之以静,待事情果然这般发展之后再做打算。”
众人听得此话,都有些微微摇头,韩楫更是连连摆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等大事,我等岂能没有提前的应变之策?”
许国看了他一眼,但没说话。他知道韩楫这么说多半是有私心的,因为在场诸人之中,韩楫所在的位置是最有希望“两步入阁”的。
他现在是翰林院实际上的一把手,按照大明的传统,这个位置入阁非常方便。通常来讲,可以给他调出翰林院,任礼部尚书或者吏部左侍郎、礼部左侍郎这几个位置之一,而这样做一般来说就是为入阁做准备,大抵调任不到一年就会入阁。
韩楫离入阁如此之近,当然会对阁臣位置最为敏感。不过也怪不得他,许国是他的同年,却已经入阁多时甚至成为次辅了,凭什么他就要瞎等?
不过,有希望入阁的可不仅止于韩楫,户部尚书沈鲤同样是实学派内部下一个入阁的热门人选。
沈鲤今年五十三岁,若是在农乡,自然已经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了,但对于一位朝廷要臣而言,这却是一个很合适的年纪,足够成熟而又不至于言老。
他的优势也很多,不仅曾是朱翊钧的东宫讲官,后来朱翊钧成了皇帝,他又负责经筵日讲,甚至还数次“兼职”,教授内书房的宦官们。也就是说,他不仅和皇帝关系密切,和皇帝身边的人关系也很密切。
在这一点上,他甚至与申时行都能比一比。
只不过之前张学颜和吴兑入阁抢了先,沈鲤才落后了一步,得了个户部尚书的位置。
这件事本身是迫于无奈,因为张四维是突然丁忧去职的,户部这个实学派手中的要地不能没有大佬坐镇,这才把沈鲤调来。而正是因为沈鲤调任了户部尚书,韩楫在翰林院才得以掌院事。
说到丁忧,沈鲤还有一大优势:他父母都是在万历六年接连去世的,所以他一直丁忧到万历九年才回中枢,而现在他就有了“不必丁忧”这个优势了。
此时,沈鲤便开口了:“依我之见,潘新昌若是真要让出阁老的位置,到时候要换上的人恐怕不是徐学谟。”
高务实眼睛微微一眯,而许国已经问道:“不是徐学谟?那会是谁?”
沈鲤面无表情地道:“王锡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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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重阳大会(下)
王锡爵?王锡爵!
沈鲤的这番话,犹如惊雷一般在所有与会之人的脑海中炸响。
是啊,相比于徐学谟,王锡爵才是真正最应该担心的心学派大佬。
徐学谟虽然也是心学派目前的头面人物之一,可就如同今天与会众人一般,头面人物也是分了几等的,徐学谟在王锡爵面前算什么?
不错,徐学谟论资历那是远超王锡爵的,可大明朝的官场又不是只论资历!倘若只论资历,那高务实一个万历八年的状元,是怎么在几年之间做到兵部左侍郎的?
王锡爵乃是申时行同榜的榜眼,此后一直做着翰林史官,但他在史官任上可没有划水磨洋工。
早在隆庆年间,他就在南、北国子监都带过许多学生,而且在隆庆五年就成为了会试同考官,还曾在南京翰林院掌过院事。
到了万历时代,他不仅继续充当同考官,而且作为《穆宗实录》的副总裁实际编纂了《穆宗实录》,而当时《穆宗实录》的总裁就是首辅高拱。
其实当时高拱对王锡爵的观感并不算太好,因为王锡爵这个人和申时行不同,他从来不是一个低调隐忍的人。既然不低调又不隐忍,偏偏又是心学一派的重要人物,高拱对他的印象显然好不到哪去。
然而,王锡爵的士林声望使得高拱也不得不用他为实录副总裁,否则这本《穆宗实录》就有可能在朝廷和士林之间遭到猛烈抨击——众所周知你高拱是穆宗朝第一人,你还想把持《穆宗实录》的编纂?那你在这里头说出的话、记载的事,我等正人君子肯定一个字都不会信!不仅不信,还要把它批倒批臭,把你这个穆宗朝首辅也一齐批倒批臭!
所以仅此一事就能看出,名声、威望这二者在大明朝的重要性。
高务实不就是这么快速跻身朝廷决策层的?他就是用《龙文鞭影》以及自己一路凯歌拿下六首状元,外加编纂《大明会典》来扬名天下,又用“安南定北”两场决定性大胜来获取朝野威望。
等到名声、威望都够了,再加上皇帝认可他的能力,其他人也无法在“事功”上唱反调,他自然而然便可以跻身高层了。
而王锡爵在《穆宗实录》编成之后,又实际主持了《世宗实录》的编纂(修订和补全性质的编纂),因此他的事功也不差——相比高务实来说,在武功上差了些,但他的文功是完全可以和高务实媲美的。
嗯,一定要说差了点什么,那大概就是六首状元这个称号的确过于牛掰了一点。王锡爵纵然也是榜眼出身,而且还桃李满天下,却也依然在这“学功”上差了高务实一线。
但他也有高务实比不了的地方,比如说:他是天下闻名的大孝子。
孝道在大明朝的意义已经不必再赘言,而高务实迄今为止还没有什么机会展现他的孝顺,因此与老父生病就请辞回家“日夜亲奉”的王锡爵相比,他就差得远了。
这也是王锡爵的一大优势。
甚至他太仓王家之富裕,可能都仅次于高务实,与蒲州张氏相比也毫不逊色。
既然和高务实相比都已经差不到哪去了,那和徐学谟相比……还有什么必要?
今日到场的在京实学派核心人物里头,国子监祭酒也好,詹事府詹事也罢,都是王锡爵此前曾经做过的官,他若是丁忧守制结束被召回,肯定不会继续在这些位置上打转,必然要更进一步了。
“王太仓若是召回,至少也得一个礼部左侍郎才能打发。”吏部右侍郎宋之韩沉吟道:“但以他在朝野、士林之望,若落于徐嘉定之后,却也有些说不过去……依我之见,他此番若回朝,皇上恐怕只能考虑让他顶替潘新昌了。”
宋之韩这番话算是完全肯定了沈鲤的意见:如果潘晟要致仕,取代他的不会是徐学谟,而是即将回朝的王锡爵。
已经七十五岁高龄却仍然被召回朝中的陆树声今天第一次发言:“王元驭德才兼备,其在心学一派之中更是难得的有为之人。学望虽高,却不多讲学;文章虽好,却不多制义。他若回朝,原是该做个大宗伯才合适的。但如今大宗伯一职偏偏给了徐叔明……此事原本以为只是意外,现如今看来却恐未必。”
陆树声年纪大、辈分高,是以他称呼王锡爵和徐学谟是称字,而不用籍贯指代。
许国这时候也渐渐发觉事情不大对劲了,闻言皱眉道:“泉老(陆树声号平泉)的意思是说,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被计划好的,一环扣着一环,为的就是把潘新昌走后留下的两大要职完完全全吃到他们嘴里?”
陆树声点了点头,但没有再多说。
许国见状,深吸一口气,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压力重大。张四维刚走,心学一派的首辅甫一上任居然就有这么大的动作?申时行难道真想挑起两派的全面斗争不成?可这……似乎不太像是申时行的做派啊。
高务实一贯最善察言观色,他发现许国看起来有些动摇了,但还差着一点没有完全下定决心,于是终于主动开口,道:“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众人听得都是一怔,许国更是一头雾水,诧异道:“求真何来这般感慨?”
“无端感慨罢了。”高务实哂然一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也不算完全无端……人呐,有时候心里想的和手上做的,总是大相径庭。尤其是身居高位之人,更有许多身不由己,很多事都是你想做得做,不想做也得做。”
陆树声饶有兴致地道:“求真,以你治学治政之顺遂而言,似乎不该有这些感慨才是,若是老夫所料不差,你当是在借此说申汝默此举乃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高务实笑了笑:“泉老高看了,晚辈胡言乱语罢了,当不得真的。”
说是这么说,但没有人觉得高务实会在这种场合胡言乱语,他肯定是意有所指,其中最合理的猜测也正是刚才陆树声的发问。
韩楫忽然思索着道:“求真所指,我或许猜到了一些。”
待众人都朝他望过来,韩楫不慌不忙地道:“求真是说,那些江浙海商已经联合起来向当地出身的官员施压。这压力层层传递,最后全压在了申瑶泉的肩上,因此他这位心学派自徐华亭、李兴化之后的第一位首辅,也不得不一改过去的做派,变得强硬和急切起来。”
众人一听这话,都觉有理,不过涂梦桂却还补充了一句:“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那便是申瑶泉与当年徐华亭一般,不得大权在握之时便唯唯诺诺,让人以为他个性懦弱,以图保存。却不知他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看来当初师相高拱被徐阶逼退那件事对涂梦桂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他现在看申时行也会联想到徐阶。
不过说起来,申时行和徐阶的确颇有关系,而且还都是苏松一带人士,不仅同学派,甚至还是乡党。
当然,王锡爵和徐学谟也是这一带的人。
讨论到这一步,大伙儿不管怎么看待申时行本人,至少这一次心学派的举动大家算是得出了基本一致的意见,剩下的就只有三个字了。
怎么办?
许国为难的环顾了一下众人,叹道:“诸位,潘新昌若是自请去职,推荐即将回朝的王太仓入阁,我与子愚兄、君泽兄倘使反对,总需要有个切实的理由。然而王太仓此人一直都在翰林院与詹事府打转,若要说他不职,却是有些不太好办。”
看来许国现在也感觉到与会众人至少绝大多数都不认可镇之以静的应变思路了,所以只好从另一个方向来提醒他们。
王锡爵一直做翰林官,那也就意味着,除非他自己上疏言事触怒皇帝,否则基本上不太可能出现什么把柄。
众人各自思索,片刻之后,国子监祭酒张一桂开口了,他试探着问道:“王太仓数任考官,不知其中是否有过营私舞弊之举?”
大家听了不禁微微摇头,尤其是陆树声,他直接道:“一来,王元驭应该不是那种人;二来,即便是有,事情也太过遥远,现在回头去查,还能查出个什么花来?”
翰林院掌院事的韩楫也道:“泉老所言甚是,而且还有一点,王太仓做考官都是做同考官,他又不是主考。须知那隆庆五年和万历二年的主考官……”
嗯,隆庆五年的主考官在原历史上是张居正,但由于高务实的影响,这个世界里是郭朴为主考,张居正为副主考,而王锡爵当时是右中允,为“十八房”中第二房的房考官。
至于万历二年的主考官么……是张四维。
所以,拿科场弊案来搞王锡爵,那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不对,是杀敌八百自损三千,完完全全的馊主意。
张一桂这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差点把已经致仕回乡的师相郭朴给搭进去,不禁下意识缩了缩头,再不敢多言了。
接下去,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试图找出王锡爵过往的“劣迹”来打击他,让他没有机会入阁,但讨论来讨论去,竟无一个靠谱的。
甚至说到最后,把王锡爵那位自称成了仙的女儿都拿出来说事,认为可以借此说王锡爵不遵孔子教诲,没有“敬鬼神而远之”,连女儿都管教不好,还推波助澜,以为自身批上一层别样的光辉。
到了这一步,高务实终于看不下去了。
这都哪跟哪啊?王锡爵的女儿自称得了道,这事虽然的确让人很无语,但他那女儿早年因为许下的良人早逝,自己守节不再婚嫁。这在外界而言,就是所谓的“贞洁烈女”,而在高务实而言,这种事对一个妙龄少女来说搞不好就是精神刺激过大,没准是脑子已经不清楚了……在他原先的时代,这多半就是什么精神分裂之类的玩意儿,只是一种可怜的病态。
拿这事去怪王锡爵?怎么着,王锡爵没看出来对方人家的男子可能有所隐疾,因此寿元不长,那他就不配做阁老?
这是什么道理啊!
他王家嫁女又不是皇帝嫁公主,你还能把人家先绑回来做个婚前体检?
高务实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等众人都朝他看过来,才道:“诸位,以务实愚见,与其翻王太仓的旧账,倒不如翻潘新昌的旧账。王太仓的旧账不好翻,但潘新昌的旧账可就好翻多了。况且,翻王太仓的旧账即便成功,也只能限制他一人,心学一派目前虽然以他名望最著,但也不是说就只有他一人可以入阁。但若是我等换个思路,直接把潘新昌的旧账翻出来,把他弄下去……这时候他还能推荐人入阁吗?”
这番话简直是醍醐灌顶!
众人恍然大悟:对啊,刚才这是钻牛角尖了,非要找王锡爵的麻烦干什么?人家既然是环环相扣,那我不跟着他们的思路走,而是直接干倒了潘晟,这后面的环啊、扣啊什么的,不就都白搭了?何必要吊死在王锡爵那一棵树上?
一干人等立刻表示支持,其中高务实的堂外表哥张孟男也是今天第一次开口了:“求真所言极是!王太仓目前劣迹不彰,但潘新昌可就不同了,此人能够入阁,本身就有问题,乃是当初不得不为之,而且从操作手段上来说也并非无懈可击。我若没记错,他入阁廷推之时,争议就很大,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在于,即便廷推之时争议不小,但他却连请辞都没有便直接接受了,这一点完全可以拿来说道说道。”
好嘛,当初潘晟入阁明明是郭朴主持的,申时行也表示了赞同,所以廷推时争议固然挺大,但内阁的意见总是统一的,皇帝也就承认了。
按理说,这明明就不算什么,毕竟争议再大,他的廷推还是通过了啊。可是到了现在要秋后算账的时候,那就顾不得许多了:即便廷推勉强认可了你,可你居然在这般争议之下没有主动请辞,那你这个人的品行就是有问题啊!怎么配当阁老呢?
至于我为什么以前没说……我当时没注意,怎么着,不服?
党争就是党争,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那也还是党争。虽然该妥协的时候一定得要妥协,但到了该斗争的时候,那也没得说,斗就斗!
许国心中叹了一声,转头朝高务实问道:“求真,你意下如何?”
高务实微微颔首,答道:“阁臣乃是百官表率,若果有品行不端者,我看该弹劾的……就该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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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安得倚天抽宝剑
高务实这句“该弹劾的就该弹劾”,可以算是今天重阳大会一锤定音的最终表态。其代表的绝不仅仅是他个人,而是整个高党、整个实学派集团的战斗宣言。
以高务实的意志所发动的第一次万历党争,就此爆发。
在他看来,这次党争的核心驱动力,是保证阁权优势在没有实学派首辅压阵的情况下依然不失。而其更直接的驱动力,则是确保申时行此次无法在内阁中塞进第二位心学派官员。
即便大舅丁忧去职,我也要让你申汝默孤掌难鸣!
还有潘晟。
不管你是见利忘义,还是迫不得已,总而言之,你已经改变了你此前的中立立场,明显站到了心学派一边。
这是你先背叛了过去的情谊,既然如此,也就不要怪我高某人不讲往日情分了。
如果背叛这种事也能轻易原谅,那我实学派这么多人,若是将来一天来一个背叛的,我还怎么“带队伍”?
杀鸡儆猴有时候未必好用,但杀猴儆鸡的效果总不会太差。
一位阁老,够资格当这只猴了。
党争党争,有党则必有争!更何况,这是大明朝的党争,可不是宋朝那种,没有那么温文尔雅,废法而不废人。
有明一朝的党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
高务实很清楚,历朝历代皆有不同程度的党争,但它们的影响也各不相同。虽然孔子曾有云:“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但历史告诉他,党争这玩意儿从来就不是小人的“专利”,君子也一样会党争,甚至争起来比小人还厉害得多。
为何高务实认为明代的党争与宋代不同?最能说明宋代党争的特点,要属“庆历新政”和“王安石变法”。
北宋庆历三年(1043年),距离北宋开国已近九十年,此时的北宋已经经历过对辽和西夏数次战争,国力消耗严重。同时,国内也出现了饥民叛乱,可谓“内忧外患”。
便在这个时候,名臣范仲淹向当朝皇帝宋仁宗上疏《答手诏条陈十事》,针对当时制度上的种种弊端,提出改革措施。之后,仁宗据此颁布多条诏令,史称“庆历新政”。
由于新政直击许多既得利益者的要害,所以“党争”的种子在一开始就被种下,最终使得庆历新政“无疾而终”。
为推行新政,宋仁宗有意提拔夏竦担任枢密使(全国最高军事长官)。本来夏竦对新政并无多少意见,但同为“改革派”的王拱辰、欧阳修、余靖等人对此坚决反对,最终夏竦未能如愿。就此,夏竦彻底站在了“改革派”的对立面。
随着新政的推进,改革派与反对派的矛盾逐渐公开化,斗争也日趋激烈:先是欧阳修上书指责御史台官“多非其才”;做为反击,监察御史梁坚弹劾与改革派领袖范仲淹关系密切的两位大臣,最终使得范仲淹和御史台长官王拱辰先后辞去官职,以示对同僚的支持。
在这之后,党争进一步“升级”:前文提到的夏竦使人篡改书信,诬称改革派官员的行为是“伊、霍之事”。这个“杀人诛心”之举令改革派中坚范仲淹和富弼深感恐惧,二人随即辞去朝中职务,出朝巡边。
持续不断的党争,使得变法无疾而终:仅在新政实施的一年之后(庆历四年),范仲淹就被罢去参知政事(约等于副宰相)之职,富弼也于同日去官,二人均被改任为边抚使,远离朝廷。在这之后不久,改革措施被尽数废除,“庆历新政”就此落幕。
而与“庆历新政”相比,“王安石变法”更具有代表性。
宋神宗熙宁年间的这次变法可谓将“党争”的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朝中几乎所有官员都选择了“站队”,而由于神宗力挺新法,“变法派”一开始便占据上峰。
随着新法的推进,反对派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御史中丞吕诲上疏弹劾王安石,神宗拒绝答复,前者就自请出朝;知谏院范纯仁上疏攻击王安石变法乱度,神宗未置可否,范纯仁也坚决辞职;元老重臣富弼称病罢相;司马光上书无果,主动要求到洛阳修《资治通鉴》;苏轼、苏辙上书陈说变法之弊,结果苏辙被贬河南,苏轼自请离京出任杭州通判……
可以说,反对派的官员无一例外都离开了中枢朝政。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最终的结果仍然是变法失败,保守派再一次掌权(省略一点,不想偏题写太多宋史)。
但最关键的情况在于,这些看似激烈的争斗基本上没有导致死人,或者说没有出现政治本身之外的人身攻击乃至于肉体毁灭。
相较于大明而言,宋朝的党争那是真够克制的。
那么大明的党争是什么风格?
有人一说明朝党争就说万历末期,其实那是误解,实际上早在太祖朱元璋时期,“党争”的苗头已经显现。
当时,随朱元璋打天下的人中以淮西人居多,而朱元璋本身也是淮人,是故明朝建立之后,这批人大都封公列侯,身居高位。
当时其中的核心人物便是韩国公李善长,以他为首形成了朝中的淮人官僚集团。
由于身兼功臣和皇帝同乡两重身份,因此在开国后,李善长任左丞相,位列朝中第一。而在他之后,由其同乡胡惟庸继任为相。
在他们先后掌权的十几年中,由于淮人集团的排挤,使得非淮人官员很难在朝中立足。譬如说身为朱元璋亲信谋士的刘伯温,就因为其是浙东人,所以自入朝后就备受打压。
刘伯温的才华和功劳在一干功臣中显然不算差,但由于淮人官员从中作梗,在大封功臣时,他就只被封为诚意伯,而淮人出身的李善长则被封为韩国公。
由于李善长的挑拨,仅仅在洪武四年,聪明的刘伯温就告老还乡,自此远离官场。但这并非结束:由于之前朱元璋在向刘伯温征询丞相人选时,后者没有为李善长说好话,于是李善长记恨在心,之后借故革掉了刘的俸禄。
经过一连串的打击,刘伯温不久便忧愤成疾,而此时淮人集团的胡惟庸,则借机派医生为其诊治,但蹊跷的事情随之发生:刘伯温在此后一个月便病故了。
由此可见,即便远离政治,淮人官僚依然不肯放过自己的敌人。刘伯温只是他们的对手之一,远远不是全部。实际上当时的淮人集团几乎是以一派之力压制全国——要不然你以为朱元璋真的是脑子抽风了,居然那样大杀功臣?
他是因为发现淮人集团实力已经过于强大,他本人在世的时候倒是压得住,可是太子早逝,太孙有没有这样的威望和能力,那就完全说不准了。于是便有了朱元璋的大杀功臣。
而到明代中后期的嘉、隆、万时代,派系更加分明的“党争”正式登场。
先是嘉靖时,以内阁首辅严嵩为首的“严党”和以内阁成员徐阶、高拱等为代表的“清流”之间的争斗——注意,这时候的“清流”二字不带贬义。
当时严嵩结党营私、大肆贪污,“清流”官员借此不断攻击“严党”。而严嵩也没闲着,他利用权势,先后罗织罪名杀害“清流”领袖夏言等。但在严嵩掌权的二十余年里,“清流”对其的攻击也从未停止:沈炼、杨继盛等先后上疏弹劾严嵩的罪状,只是都未能获得成功,反遭严嵩陷害致死。
严嵩败亡之后的事本书中已经说得不少,此处不再赘言,稍分笔墨说一说原历史上的明末党争。
明末,“党争”之势达到顶峰。先是在万历立太子的问题上,浙人出身的浙党官员基本选择了顺从万历的想法(主要是因为他们正当权),而著名的东林党官员则上疏强烈反对。对此,其他党派又群起攻击东林党。
由此,在围绕太子人选的问题上,各派官员争斗长达二十余年之久。
到了天启时,“党争”又演化为“内朝”和“外朝”之争。因宦官魏忠贤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得以参预机要,又提督东厂,能任意罗织罪名、掌握官员生杀大权,故围绕其身边迅速形成了一个集团,东林党人将之称为“阉党”。
由于魏忠贤得天启信任,故其在朝廷内外权势滔天、为所欲为,对其趋炎附势者络绎不绝,甚至称其为“九千岁”。
见“阉党”专权,败坏朝纲(东林党认为的),于是东林党人开始激烈攻击魏氏一党:左都副御史杨涟上书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结果被诬下狱,后受尽酷刑惨死狱中;其余东林党人如左光斗、魏大中等也因反对魏氏专权而被下狱折磨致死。
至此,“东林党”势力大为受挫,“阉党”遍布朝廷,直到崇祯时,才被“圣君”一招“斩首战术”给消灭掉——顺便圣君也把自己消灭了。
纵观宋、明两朝的党争,前者多为纯政见之争,如变法派和保守派,且斗争结果仅止于罢相、去官(远离中枢)。
而后者多以官员籍贯划分派别,同乡之间相互抱团,对于非本派者必加以打压、排挤,发展到后来变成“为了争而争”,事事都要攻讦一番,而且相争的结果可谓惨烈:失败者很多都被处以极刑,死于非命。
高务实曾经思考过造成这两种不同局面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他觉得,或许在于两朝的立国之本并不相同。
宋朝堪称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最幸福的朝代,宋太祖赵匡胤曾立下“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的誓言并刻于碑上。因此,宋代对知识分子(士大夫)极其宽容,只要不是罪大恶极,引起全国上下的公愤,那便不会被施以刑罚。
即便是与君主相争,往往也没有性命之虞,最多就是外放到地方,远离朝政罢了。这点从范仲淹和王安石的境遇上体现得最为典型。
大明就不同了。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贫民,对了于吏治的腐败有切身体会。立国后,更以严刑峻法整顿吏治,对官员要求极为严苛,稍有贪腐行径就会被处以极刑。
但偏偏在对待大臣的问题上,他和他的儿子朱棣又为后世做了很不好的示范:朱元璋在处理胡惟庸、蓝玉两位功臣的案子上,光是受牵连而被杀的官员就达到四万余人;
朱棣也不遑多让,在方孝孺一案上更是做出了“诛十族”的壮举,连方孝孺的门生、朋友都没有放过。因为方孝孺一人,导致前后共有八百多人被杀。
由是,明代的党争几乎都以人身消灭为结局,失败者往往连性命都保不住。
如果说这还只是开国皇帝所作所为形成的“祖制”惯性,那么实际的社会根源也是有的。
这个社会根源的关键点,就在于长江流域的开发。
北宋时,江南的开发已有规模,经济、文化水平较高,但黄河流域也并未衰落,且由于国都在开封,所以整个南北方的发展比较均衡。
这点从北宋一朝名臣的籍贯上可见一斑:范仲淹为苏州人,王安石为江西临川人,寇准为陕西渭南人,韩琦为河南安阳人。
但到了明代,长江中下游流域已经开发得很成熟,经济和文化水平都盖过了北方;加之南京是开国时的首都,故其政治、文化中心的地位一直不坠。
自此就导致了一个结果,“金榜题名”者大多来自于这个区域,以至于皇帝不得不改变科举的全国一榜,将之划分出南北榜等,目的就是为了尽量保持平衡。
但即便如此,效果也并不是特别好,至少应该没有达到皇帝们想要的结果。因此到了明末,影响最大的“东林党”、“浙党”、“昆党”等,更是无一例外集中于苏锡常地区。
这就使得他们在文化观念上更容易相互认可,进而抱团结党,共同进退。
高务实若是没有出现,高拱的那个“高党”不过就是昙花一现,完全只依靠高拱一人,高拱本人一倒台,高党便直接烟消云散了。
同样,如果没有高务实帮高拱整合出一个高党的话,张四维的晋党其实也不是他自己一个人能控制的——除了蒲州张家之外,王家、马家等都是晋党的大佬,原来是不逊于张家的。
只是由于高务实把张四维和高拱给“串”了起来,使得张四维可以反过来借高党之力树立自己在晋党之中的绝对优势,从而形成独大的权威,这才把本来有些零散的晋党也整合了出来。
双方联合在一起,基本上就形成了实学派的基本盘,而站在它对面的,便是如今的心学派了。(实际上也由于高务实的经营,浙党几乎难以出现,至少难以如历史上的浙党那样出现。)
而眼下,随着高拱离世、郭朴致仕、张四维丁忧,心学派终于从十多年的隐忍中发觉机会,在某些海商的金元支持之下,开始做出了“收复失地”的第一次试探。
它伸出了第一支爪子。
许国没有看出这一点,或者即便看出来了,但却因为自己这个党魁有些名不副实而显得犹豫。
如此,高务实这个实际上基础了三代首辅政治资源的幕后之人、昔日的小阁老终于站了出来。
重阳大会结束之后,高务实站在白玉楼上,忽然念出一句他曾经读得滚瓜烂熟的词句。
“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成三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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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下一章的章节名我想好了,就叫“把汝裁成三截”!
第027章 把汝裁为三截
弹劾潘晟之事乃是高务实一锤定音决断下来的,那么由谁去弹劾,当然也要由他来安排。
这种弹劾阁臣的事,高务实本人肯定是不会出面的,最起码不会一开始就亲自出面,这是基本规则。
就好比下象棋,没听说起手就动将、帅的。
坐镇中军,策动全局,这才是“将帅”的本职工作,至于冲杀驰骋,自然有手底下的兵卒乃至于车马炮去做。
弹劾这种事,首先安排谁去做呢?当然是监察官员,也就是科道官。
有明一代监察官员的权力甚大,所弹劾的对象亦甚广,不囿于其品级和地位。举凡皇亲国戚、勋旧百僚,乃至基层皂吏、青衿士林,甚至同署官员,监察官员一律可以弹劾。
纵观大明两百年,弹劾事件生成的背景和契机也名目繁多,且具有明显的时代性特点。既有在重大政治事件背景下的弹劾,也有在某些特定制度背景下的弹劾,还有对官员个人作风行为之劾。
从《明实录》的记载来看,大明朝弹劾案发生最多、最密集的时代乃是隆庆朝——你没看错,正是老好人、小蜜蜂的隆庆时期。
隆庆时期,平均每年有12.5件弹劾案被记录进了《实录》,乃是大明朝建国以来的顶峰;其次是宣德年间,平均每年发生11.3件弹劾案;再次是景泰年间,平均每年记录下10.375件弹劾案。
“人气圣君”崇祯帝的记录不高不低,平均每年7件。
有着“大礼议”的嘉靖朝,被记录进《世宗实录》的弹劾案反而只有每年4.67件。这一点,乍看颇为诡异,其实不然。
首先“嘉靖”时期很长,高达45年之久,而大礼议是嘉靖前期的事,后期由于嘉靖帝的权谋手腕,虽然斗争激烈,但朝局本身还是比较平稳的。尤其是严嵩当政时期大权独揽,一般人当然也就不敢胡乱弹劾了。
反过来这就可以解释隆庆朝的弹劾案为何格外多:隆庆头一年,徐阶与高拱斗法,双方从“小兵”一路弹劾到“主帅”,就已经创造了记录;后来高拱回朝,帮隆庆收拾乱局,少不得也要弹劾几个不配合工作的。
偏偏隆庆皇帝本人又英年早逝,这样一来,弹劾案当然就显得很密集了。
实际上,原历史中弹劾案被记录进《实录》最多的数据是万历创下的,在他48年的统治生涯中,《神宗实录》里一共被记录进240次弹劾案;其次就是万历的爷爷嘉靖帝,一共记录了210次;再次则是正统年间,也有182次之多。
神奇的是朱元璋的洪武年间,在他31年的统治生涯里,只出现了63次弹劾,平均每年约等于两件。
统计这玩意并不是闲着没事做,而是从这里面可以看出明代官员履行劾奏行为的情况具有鲜明的阶段性特征。
明初诸帝在位期间,政治形势整体平稳,政治斗争不甚激烈,弹劾行为大体在一种较为平稳有序的制度框架内运作。
宣德后弹劾次数逐渐增多,并在正统间达到最高峰,这是因为英宗时期宦官佞幸大肆干预朝政密切相关。
到了弘治朝,再度出现回落迹象,这应是弘治中兴、政治气象有所改良的结果。
此后直到明末,总体来看,可以说弹劾行为愈发泛滥,始终处于居高不下的境遇,由此亦可见明代后期政治斗争之惨烈。
明初、明中都已经是过去式,高务实虽然编过《大明会典》,对此心知肚明,但却不甚关心,他真正关心的还是当前。
或者说,是嘉靖之后的朝局走向。
以原历史中而言,嘉靖之后的大明朝就算是走向了后期阶段。在此期间,政治事件可谓此起彼伏,直到明末亦不显颓势。伴随着这些重大的政治事件,弹劾在其中更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几乎与每次政治事件相始终。
除各种重大政治事件之外,在某些特定制度的运行过程中,如科举考试,以及对官员进行任免、考核、廷推,乃至官员致仕、夺情之时等,也可觅得弹劾之踪影。
在这些制度运作当中,伴随着官员的升降迁擢,政治利益的天平出现倾斜,势必也会产生争斗,弹劾便在这种情况下孕育生成。
从《实录》的记载来看,最常见且威力最大的弹劾,大概有如下四种:一曰京察之劾;二曰廷推之劾;三曰夺情之劾;四曰科举之劾。
重阳大会时,张一桂想到用回头去查科考弊案的方式找王锡爵的麻烦,也是由于科举之劾威力巨大的缘故,至于王锡爵的数次考官生涯没什么小辫子可抓……那是另一回事,并不意味着张一桂的思路有问题,有问题的只是“针对具体对象的可操作性不强”。
而这一次高务实要针对潘晟发动的弹劾案,则正是四大弹劾案之一的“廷推之劾”。
所谓廷推,是指当朝廷中的重要官职空缺时,由廷臣推举人选以备皇帝任命的制度。
按明制,大臣入阁或受廷推,或奉特旨,执行时“内阁……廷推上二人”——也就是内阁提供两个人选让皇帝从中挑一个用。
当然了,皇帝也并非就只能从这两个人选里挑,如果他实在对这两位人选都很不满意,也可以让内阁重新拟定人选,甚至干脆绕过内阁直接“中旨入阁”。
由于名额较少,故争议不可避免;加之有保荐之权的皆为九卿重臣,掌握一定的话语权和拥护者,因此更加深了斗争的纷杂程度,明代因廷推所引发的弹劾情状也聚焦于末期吊诡的政治气候中。
不过按照高务实的看法而言,原历史中最著名的廷推弹劾案应该是发生在万历后期的事。
在万历三十五年廷推阁臣的时候,如今已成为高务实门生的李廷机名列其中,当时他遭到了隶属东林党的曹于忭等人坚决反对。后来李廷机虽然在万历的支持下入阁甚至当到首辅,但始终受到抵制,乃至遭“数十人交章力攻”,最后在多次请辞不得的情况下,干脆径自离去。
无独有偶,不久之后凤阳巡抚李三才在东林党的运作下,被提名掌都察院事,又引起了浙党的不满。
于是到了万历三十七年,在沈一贯主使下,工部屯田司郎中邵辅忠极劾李三才“大奸似忠,大诈似直,而为贪险假横之人”,竭力阻止其上位,最终导致李三才也辞职而归。
实际上如果只说能力,那么李廷机可以算得上遇事有方,清廉居慎;而李三才也颇有政治能力,“世以三才为贤”。这两人若居其位,对朝政或许都能有所裨益。
然而党争的时候,首先要看的永远不是能力,而是派别。
只是高务实目前在这一点上很看得开:潘晟的能力么……倒也不说很差,但的确不属于无可替代的那种,把潘晟搞下去,他实学派这边用的是人可以顶上。
毕竟潘晟主管的是礼部这一块嘛。
礼部的工作,说句不好听的话,凡事进士出身的人,谁还干不了这个?真要说对能力的要求,其余五部不管哪一部,都比礼部要求高,尤其是“业务能力”。
拿隆庆朝来举例,吏部、兵部这种衙门,让高拱、张居正这类经世致用派主政,就肯定好过让李春芳上,连解释都没必要。
重阳大会晚宴告罢,宾客逐渐散去,但有几人被高家家丁悄然通知之后却留了下来。
留下来的人很有意思,是两对兄弟。
萧良有、萧良誉兄弟,以及王庭撰、王庭谕兄弟。
说来有趣,萧良有、王庭撰这两位和高务实一同进入庚辰科“三鼎甲”的两人,现在都成了高党人人看好的“新骨干”,连带着他们两人的兄弟也被实学派力捧。
萧良有和王庭撰被看好,这还比较好理解,毕竟本来就是三鼎甲,乃是“天上神仙”。虽然两人进入翰林院这几年来,也就那次跟着高务实编纂《大明会典》的时候捞了一笔功劳,都从编修晋了修撰,其后并无升迁。
然而他们的履历摆在这里,加上又是高务实的同年,自然被视为将来高务实的臂助,实学派的前辈以及高务实的师兄们当然是能帮一点就帮一点,提拔虽说不好办,但说说好话,没事给他们的考评填个“优”,那不是举手之劳?
但萧良誉和王庭谕被看好,这就只能说是高务实的面子太大了——萧良誉是二甲第五十六名,庶吉士馆选没通过,留京为官;王庭谕的名次更是位列三甲第一百三十五名,馆选什么的根本没戏,却也捞了个留京为官。
留京为官本来就被视为好过去地方,哪怕是去当知县,“主政一方”,也不如留京。
而且他们留京之后的仕途也特别顺畅,某种程度上来说还好过在翰林院混资历的兄长。
这一点,看他们现在的职务就知道了:萧良誉时任浙江道监察御史(不是巡按),王庭谕时任吏科给事中。
此刻,在白玉楼后庭花园的水榭之中,高务实与两对兄弟已经说了一会儿话。
“情况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四位年兄有何看法?”高务实把重阳大会上发生的事情说了说,就进入正题了。
萧、王四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很清楚高务实的用意,这肯定是暗示他们上疏弹劾潘晟了。
萧良誉立刻先开了口,道:“我是浙江道监察御史,潘阁老恰好是浙江人,这件事我自然义不容辞。”
这话其实在道理上说不通,某地监察御史又不是按户籍所在地管事的,潘晟是不是浙江人和这个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高务实也不会纠结这个,他知道萧良誉只是给自己找个出手的理由,于是便微笑着道:“年兄的雄文,前几年务实就曾拜读多次,想必此番出手必然一击即中。”
王庭谕见萧良誉抢了先,也不甘示弱道:“庭谕虽然不才,但对这等忘恩负义之辈,却也深恨焉,明日必奏弹章,呼应萧兄。”
高务实满意地点了点头,拱手致谢道:“多谢二位年兄仗义出手。”
两人忙道不敢。
高务实顿了一顿,又道:“对了,这弹劾之事,有一点虽然二位年兄必然心中有数,但务实还是要多说一句,希望二位年兄莫嫌务实唠叨。”
两人忙道不敢。
高务实便一字一顿地道:“此次弹劾,一定要就事论事,就人论人——就事者,便是只说潘新昌入阁廷推曾在朝中引起争议,而且他不曾上疏恳辞;就人者,便是说只说潘新昌一人,切记不要提到旁人,不要扩大打击范围。”
嗯,高务实此前说得客气,但在具体安排事情的时候,说话的语气就明显有一种“交代任务要点”的感觉了。
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才是话事人,这是客观现实。
不过他这话说出来,两人都似乎有些不太理解。萧良誉倒还好点,只是微微蹙眉,似乎陷入了思考,而王庭谕则有些意外地反问道:“不扩大打击范围?宫保是说不要对心学一派的其他人也带上一笔?”
高务实还没说话,王庭谕的兄长王庭撰先开口了,指点弟弟道:“尤其是申元辅……提也休提。”
王庭谕有些不明白,深深皱眉,一脸疑惑,问道:“可这是为什么呢?这事不就是申元辅搞出来的?我总觉得,这……不需要敲山震虎吧?”
高务实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觉得“敲山震虎”没有意义,因为动潘晟,申时行肯定明白实学派是在对他进行反击。
不过王庭谕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并不是什么敲山震虎,也不是什么打草惊蛇,这的确是没有意义的事。自己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现在把申时行捎上有什么用?他不过是刚刚捡了个首辅,如今张四维刚走,对皇帝而言,这朝局本来就是求稳的时刻,除非申时行要造反,否则必不可能现在这种时候把申时行怎么着了。
既然如此,动申时行有什么必要?倒不如集中力量把潘晟打下去,只要潘晟被劾罢,将来其他中立派想要投靠心学派的时候就不得不仔细审视一番,考虑考虑自己有没有那么头铁了。
“劾罢潘新昌,则心学一派将来再想要拉拢谁,人家就不得不思索一下今日潘新昌的下场,如此心学、中立、摇摆不定者三类人之间便会出现鸿沟。”
把心学派与中立派隔离开来,再让一部分摇摆不定的人不敢再投奔申时行,这便是高务实的“把汝裁为三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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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章 倒潘
大明朝假日极少,因此重阳的次日,该当值的、该当班的,便都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状态。当然,也有人还沉浸在重阳的欢乐之中。
譬如潘晟,今天来内阁当值的时候就还挺开心的。重阳嘛,他一个地位尊崇的老头子,当然得到了家中最好的对待,孝子贤孙们都承欢膝下,把他哄得眉开眼笑,好心情直到今儿个还没散去。
整个重阳的当天,他收到的都是好消息。
先是得到了潘益从浙江老家传来的信,告诉他浙江的几个私港泊位都已经到手,苏州、松江那边送给他们家的海船也已经抵达了十六艘,浙江的买卖已经可以开始进行。
剩下的十一艘海船则留在了松江府,原因是徐家从刘守有家中转给他们潘家的私港股份契约已经到手,现在这批船可以在徐家私港停靠,并且将来也会以此为锚地开始出海行商。
如果说这条消息里头有什么缺憾,大概就是船还不够多。不过潘益对此表示乐观,据他宣称,浙江海商们打算把名下有船厂的大商人联合起来,搞一个浙商船厂来和京华造船厂抗衡,到时候他们会很乐意给潘家提供一个优惠的购船价格。
对于这条消息,潘晟持谨慎的态度。原因是在商场这一块,他心里对高务实有些发怵。
高务实是什么人?他是八岁创办京华、在短短十余年时间里打造出了京华集团这个大明商业霸主的人!
和他在商业上竞争?这说法简直让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潘晟看信看到此处之时,长长的寿眉抖了两抖,一脸愤怒,脱口而出地骂道:“潘益这个糊涂蛋,老夫前次回信的时候就已经和他再三强调过了,别去激怒高求真!”
一家子人都被潘晟吓了一跳,正要上前请问缘故,潘晟却已经继续骂道:“老夫要不是迫不得已,怎么可能会去虎口拔牙,惹高党惦记?老夫是怕百年之后,你们这些小辈被浙商联盟害死!”
一干人立刻上前问明缘故,潘晟怒掷手中信函,道:“自己看看吧……浙商船厂?他们拿什么和京华比造海船?老夫就算不懂造船,也想问他们一句:大明朝最好最多且最便宜的造船木料,现在控制在谁手里?”
潘家人其实也都不太懂造船这个行当,不过这次因为浙商联盟逼得他们家老爷子不得不站队心学派一事,他们也顺便了解了一下海商的各种行当,对于造船业刚刚有了点皮毛了解。
正经来说,大明朝现在并不是很缺木料,寻常的造船木料其实没有人能垄断,哪怕是京华也不行。
但潘晟刚才问的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原因就在于寻常木料虽然大家都弄得到,但一来造船并不是一种木料用整船,它需要把很多种木料用在不同的部位,而有些部位所用的木料好坏悬殊,“最好”的木料如柚木、榉木、栎木等等,还真是被京华控制了大半。
这种控制不是单一的控制产出,而是连同运输、储藏(要阴干)等在内的全产业链控制,这就导致了其他船厂在一些关键木料上的选择余地大大降低——你要么买京华高质高量而且价格稳定公道的;要么就去找那些小木料商人,但他们通常货源单一,供货能力不足,而且质量时好时坏,价格也随市场波动而起伏很大。
浙商联盟实力虽然不小,但“联盟”这种东西,内部利益分配肯定比京华要麻烦百倍,就算他们能搞出一个联合起来的浙商造船厂,也不可能去和京华抢夺整个产业链。
既然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在制造成本上就不可能占优。
这还只是制造这一块,如果说到出海,那就更复杂了。因为京华是大明海上商道的霸主,在外海行船,你要是没有京华的旗帜或者干脆跟着京华的舰队一道走,指不定哪天就被海盗给劫掠了。
当然,浙商联盟很有实力,也可以配备自己的武力,这没问题。问题在于你配备武力也绕不过京华——刀枪剑戟这些还好说,但枪炮你还能从哪搞?
现在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大明最好的枪炮就出自于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价格虽然是贵了点,但京华这两家厂子的产品质量,那绝对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综合来看买京华的枪炮肯定比买其他家的更划算。
你一边搞船厂、搞武装商船队和京华竞争,一边找京华买枪买炮?京华的东家只有高务实一个人啊,他疯了才会卖给你!
潘晟发了一通火之后,大家也渐渐从此前的狂喜中回过神来。
没错,这次虽然因祸得福赚了一笔,但这笔钱拿了也就拿了,自家却还是不能陷入太深。潘家本来又不是海商世家,拿着这笔钱老老实实闷头发大财也就罢了,真要跟浙商集团绑在同一根绳子上当蚂蚱,那可太不明智了。
毕竟他们的对手是京华,是高务实。
于是潘晟口述,其子执笔,很快写了回信往浙江老家送去,严令潘益不得参与浙江船厂的任何事务,并且平时行事一定要保持低调,尤其不能和京华宁波私港起任何形式的冲突。
接下去,潘晟的心情便逐渐好了起来——只要不激怒京华,不激怒高务实,这次潘家总归是白赚了几十万两啊!心情能不好吗?
至于说在朝廷层面会不会激怒高务实,潘晟觉得还是不会的,因为自己这次本来就做得比较谨慎、委婉,而以高务实的本事,他一定能查明自己这么做是迫不得已。
既然如此,高务实就算有所不满,应该也不会把矛头直接对准自己——我老头子本来就只有两三年好干了,你没必要针对我啊。
至于明年年初王锡爵就要结束丁忧……呵呵,到时候老夫都已经致仕走人了,高务实这小子那么重名声,总不能对我一个致仕老臣赶尽杀绝吧?
你处心积虑花了十几年时间才积累出来的好名声,就为了我一个已经交权卸任的老头子忽然不要了?
不得不说,潘晟的如意算盘打得真是不错,如果昨天的重阳大会没有高务实力主,许国还真是不打算对潘晟如何的,那就完全遂了潘阁老的意。
只是潘晟没料到的是,他今儿个一到内阁,就有到他值房“见习”的“观政进士”匆匆前来禀告,说潘阁老您被弹劾了!
潘晟的笑容僵在脸上,呆了一呆,连忙问道:“是谁弹劾老夫?所为何事?”
“浙江道监察御史萧良誉、吏科给事中王庭谕,这两人同时在今日上疏论劾阁老您。至于所为何事……”那观政进士有些犹豫。
潘晟一看就知道没好话——当然了,弹劾都没好话。所以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沉声道:“知道了,弹章副本有了么,可有送来老夫这里?”
“有的,已经在阁老案上放着了。”
“好,你且去忙,老夫自己去看便是。”
等潘晟到了自己值房,坐下去拿起两本弹章副本一看,他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臣浙江道监察御史萧良誉,劾大学士潘晟:今有大学士潘晟者,清华久玷,不闻亮节,其能廉耻尽捐,但有甘言媚色。其初为礼部尚书也,秽迹昭彰,先帝常斥之。其再起也,舆情共恶,皇上又斥之。彼得以鄙夫冒宫保,优游林下,已为过分。乃兹举具瞻之位,论思之职,一朝畀而予之。臣恐贪荣竞进之徒有以窥皇上之举动也。请罢遣行人,更择耆硕,以昭平明之治……”
潘晟又拿起王庭谕的弹章看了看,所言大同小异,并没有论及其他事,只是单就他的“节操”猛烈抨击,最多顺带说几句此前穆宗也曾经批评他的旧事罢了。
老实说,先帝批评他的理由和当前并无什么关系,当时他只是在徐阶当政的时候顺着徐阶的意思批评了高拱几句,而且话说得也不重,有些模棱两可的意思。而隆庆帝的所谓“斥之”,也不过是以为高拱辩白为主,顺便警告潘晟不要听风就是雨,非要说那是“斥之”,其实有点拔高了。
不过,既然这是两道弹章,那把隆庆当时的话拔高一些也就很正常,潘晟当了几十年官场老油条,经验足够丰富,并不会对这种字句太过在意。
甚至说实话,这两道弹章具体弹劾了他什么事,他都不是很在意。
他在意的是这两个人。
萧良誉和王庭谕这两个人,在潘晟眼里当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理论上来说潘晟还是他们那一科的总监考官(不是主考,主考的主要任务是阅卷,而潘晟在那一科是主管监考),说是他们的半个座师也不为过,双方地位悬殊之极。
潘晟在意的,是他们两人背后的那个人。
萧良誉的兄长是萧良有,王庭谕的兄长是王庭撰,而萧良有和王庭撰这两位翰林院修撰的官场背景是京师百官都十分清楚的——其同年三鼎甲之首的高务实是也。
萧良誉和王庭谕出手,基本相当于萧良有和王庭撰出手了,而他们俩出手也基本就相当于高务实出了手。
高务实居然真的出手了!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然天气尚未转凉,此刻的潘晟却突然感到背后一阵阴寒,仿佛有股寒气从脚下升腾而起,经后背直抵头顶。
堂堂潘阁老,被心底冒出来的“高务实”三字惊得当场打了个冷战,脑子里一时空白一片。
过了好一会儿,潘晟忽然腰背一垮,瘫坐在太师椅上,闭上眼睛,宛如死人一般呆坐不动。
他有些想不明白,高务实为何突然出手了呢?这件事对他来说应该没有太大的冲击才对啊。
甚至他还有些阴谋论的觉得,即便王锡爵被顺利召回,真的取代了自己在内阁的位置,这对高务实来说也并非一定是坏事才对。
为什么?因为一旦内阁的局面变成那样,许国的压力就变大了。
许国在内阁的压力一大,就不得不更加依靠高务实所接收的三位首辅留给他的政治资源。
理论上来说,在高务实本人还没有资格入阁的时期,许国对他的依赖程度越高,则他高务实本人在实学派内部的地位也就越加巩固才对。
这对高务实难道不是好事?
潘晟闭目苦思:到底哪里不对?到底哪里出了岔子?难道是自己高看了高务实,他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关键?
可是,这不应该啊。从高务实此前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不可能看不穿这其中的道理,这一点潘晟是可以肯定的。
那高务实为何还要就此出手?
就这么思索了好半晌,潘晟忽然猛地睁开眼睛,低声惊呼:“糟糕!高务实这小子根本没把许国放在眼里,他怕是连申时行都不当回事!这小子至始至终就把自己当做实学党魁,他关心的只是延续高肃卿和郭东野的改革!老夫这手棋失算了!”
潘阁老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所谓“面如土色”大概就是他此刻的真实写照。
可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高务实这个人他是清楚的,虽然平时很多事他都愿意商量,但如果他选择不商量而直接出了手,那就再也没有弥合的机会了。
正因为他谨慎,所以一旦出手,就一定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断,一定是他认为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了,再无转圜之机。
潘阁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落寞的苦笑,随即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在他眼里,我这堂堂阁老也不过一猴罢了……唉。”
潘晟叹息完这句,微微摇了摇头,不再愁眉苦脸,反而平静下来。他也不叫人进来,而是自己摊开一本空白奏疏放好,然后开始研墨。
片刻之后,潘晟在奏疏上抬头写下“臣潘晟受言自辩及因疾请辞求乞骸骨疏”一行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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