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章 漠南之战(一)
春寒料峭,早春的塞北还有些冷,尤其是经过一场一天一夜的春雨之后,寒风似乎更阴冷了一些。
辛爱所部的牧民们,不分男女老幼,都窝在自家毡帐中烧着牛粪取暖,一些女人甚至在讨论等草原上的雨水略干之后,便相邀出去拾牛粪。
牛粪一直以来都是牧民用来取暖和做饭的燃料,草原上的寻常女子,不忙的时候就背个筐子出去捡牛粪,在部落大大小小的毡帐之外,随处可见堆积的牛粪,牧民日常的生活是离不开牛粪的。
不过,也只有辛爱等部还依旧顽固的维持这种传统了,在大板升城和归化城,已经只有寻常牧民依旧以牛粪为燃料,而如大成台吉等高贵的黄金家族子孙,早已用上了京华大同煤矿贩卖到草原而来的蜂窝煤。
牧民们听说,那是一种没有任何臭味的好燃料,而且价格不贵,比木炭便宜多了。不过,即便再便宜他们也不会去买——草原上又不缺牛粪,买蜂窝煤干什么,那点臭味算不得什么,也就是尊贵的黄金家族才需要讲究这个。
大同煤矿是京华的一处新矿,其实这么说不对:一来大同煤矿的位置其实是在大同城的西南几十里处,二来那应该说是一个煤矿群,有大大小小十几个矿点。
后世的大同煤矿曾经在很长时间内都是清末、民国和红朝第一煤矿,高务实盯上大同也很久了,不过他在大同虽然圈了些地,但目前为止也就只挖了些煤,暂时还没有考虑同时配套冶金产业。
一方面是受“开平供北,河静供南”的钢铁发展整体思路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山西的铁矿资源主要集中在山西中部,具体是朔州东西两边的五台山区域和岚县区域,离大同都有些远,而山西多山,陆运不是很划算。
非要搞的话,赚当然还是能赚,但利润率不够高,至少比起高务实的其他产业来说,这个回报率有些难看,因此暂时就押后了。
但大同煤矿的蜂窝煤生意很好,一开始的时候,高务实是打算靠着边军用蜂窝煤取暖、烧饭赚钱的,谁知道大同民间乃至太原民间都有商人跑来买煤,而且量还不小,后来高务实派人调查才知道,山西虽然遍地煤矿,但这个时期的开挖水平很有限,用工成本高不说,安全性还很差,导致价格根本就不便宜。
但京华挖煤已经十多年了,甚至在见心斋还有专门的学堂教挖煤,早已形成了低成本和更安全的采矿作业,因此京华能把成品的蜂窝煤卖得比山西土煤矿的原煤还便宜,自然不愁没有生意。
这种热销很快引起了与山西接触密切的蒙古人注意,一部分蒙古的贵族们试用了京华的蜂窝煤之后异常满意,觉得这种火旺耐烧的“不臭牛粪”很适合他们高贵的黄金家族子孙,于是也开始大量购入。
到了后来,大板升城和归化城的汉人们也开始喜欢上了京华的蜂窝煤,纷纷放弃了他们本来就不喜欢的牛粪,改烧煤了。
京华就这样意外的打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市场。其实,这也是蒙古人逐渐汉化的一种表现,只不过需要由高层慢慢往底层覆盖罢了。
闲话少叙,在辛爱部的牧民们窝在部落毡帐里围坐取暖之时,四十里外的一处山坡后,一支刚刚临时冒雨驻扎的骑兵大军正在发放姜汤。
这支骑兵大军足有五六万之众,兵出多门。
中军是大成台吉部和归化王庭的嫡系精锐,一共有三万之众;殿后的是高家骑丁和麻家达兵,一共四千;前锋所部是恰台吉的六千精锐;左右两翼就复杂了,反正是一大堆的台吉们,除了青把都台吉,还有打儿汉倘不浪等俺答昔日的得力大将,一共有一万五六千骑。
全军加在一块儿,大概是五万六千骑兵,这几乎是整个土默特一半的实力(大板升城和归化城各留下了一万,各台吉除了恰台吉之外,也都没有倾巢而出)。
停下来扎营是麻贵的主意,本来按照大成台吉和恰台吉这“正副统帅”二人的意思,应该直接奔袭过去,杀辛爱一个措手不及。
但麻贵不同意,他觉得全军本来就是奔袭而来,而且还是冒雨奔袭,现在离辛爱部已经不远,由于雨势的关系,辛爱部连探马都没放,全都窝在老营没动。
此时此刻,不必太担心偷袭失败,而应该担心雨后的大军是否会有疫病。
这个年代,感冒发烧可是有机会死人的,就算这种倒霉鬼不会太大,但大量的感冒发烧也会严重拖累大军的战斗力,而大军即便击败辛爱,也要防备不知何时出现的图们汗察哈尔部精锐,因此提前扎营喝些姜汤之类驱寒之物很有必要,具体的作战完全可以等雨停之后立刻发起——对于骑兵而言,四十里路的距离影响并不大。
其实恰台吉觉得麻贵的担心有些多余,因为这个年代的蒙古骑士冒雨前进是很寻常的事,五六万大军真正可能因为感冒发烧而死的人顶破天不会超过一百,他不觉得这会严重影响战斗力。
至于说图们汗的动作,恰台吉认为他不可能那么快就赶到,所以己方大可以在击败辛爱之后好好休息恢复一下,然后再去迎战图们。
但大成台吉却同意了这个观点,至于他是真的仁慈的对待部下,还是仅仅只是看在高务实的面上给麻贵个面子,那就无从得知了。
生姜是麻贵提供的,高家骑丁和麻家达兵都带了不少这种“战略物资”,尤其是财大气粗的高家骑丁,每人带了两斤生姜挂在马屁股后面,现在都拿了一半出来熬汤,个别人甚至还从油纸包里摸出一点红糖掺在自己的姜汤中,看得蒙古人一阵眼红。
麻贵的所谓后军其实也没多远,吊着把汉那吉大军的尾巴而已,这个安排显然是把汉那吉担心明军方面损失太大而故意安排的。
现在既然扎营,麻贵便来了中军,和把汉那吉、恰台吉、青把都、打儿汉倘不浪等人商议接下去的军情。
其实当前的军情比较简单,因为昨天的春雨,恰台吉所部的探马小心翼翼的打探了好多回,确认辛爱所部毫无防备。
这就很简单了,没有经过召集的辛爱部,理论上在短短几十里的距离就算发现了这支大军,也顶多能召集一万左右的部下作战,五万铁骑压上去,连曼古歹战术都没必要,直接冲阵就能解决。
就算要玩一点战术,也只需要包抄合围一下子。
毕竟大家都是土默特人,战斗力相差不会太大,一旦打冲阵,人数的众寡基本就决定胜负了。
在一众蒙古台吉们看来,麻贵所部甚至根本不必出动,只要远远的看他们取胜就行。
其实说实话,麻贵本身的求战欲望也不强,在他看来,蒙古人打蒙古人,关他一个汉人屁事?
哦不对,他是回民。
这个年代的回民还没有某个时期那样多事,大明不把他们当外人看,他们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看,汉回关系比较和谐。
实际上,大明似乎对愿意归化的任何民族都挺宽厚,早期的就不说了,就说当前,东李西麻两家都不是地地道道的汉人——李成梁本身是汉人血统,但祖上在唐朝时就避难于朝鲜,在其高祖时才回归大明。
但不管是朝鲜华侨后裔的李成梁(汉族身份是确认的,只是“华侨后裔”),还是蒙元时期色目人后代的麻贵,他们肯定不会把自己看做“外国人”。
说起来,古代的中国在这一点上,气魄还真不是一般的大,无论汉、唐亦或是大明,似乎都觉得“入中华则中华”是很正常的现象。
譬如汉朝的金日磾,唐朝的阿史那社尔、哥舒翰,大明的……呃,大明的就太多了。
先来个血统纯正无比的,纳哈出,此人是成吉思汗四杰之的木华黎一脉,在元朝当然也是位高权重,到了北元仍旧被封为丞相,权势不减。洪武二十年降明,被封为海西候,死后儿子察罕改袭沈阳侯,由于蓝玉案被牵连而死。
再来个也是皇亲国戚级别的,金忠,是元世祖时太保、恒阳王也先不花的六世孙,他的蒙古名是也先木干。也先木干是蒙古王子,能征善战,素有凶名,在朱棣第四次北伐时投降,赐名金忠,被封为忠勇王,并参与了其后两次北伐,因功加太子少保、太保。
然后来个国公级别的,吴成,原名买驴,元朝从二品右丞,洪武年间归顺大明,爵至清平伯,死后赠渠国公,子孙袭伯爵至明亡。
可能有朋友会觉得,给这几个元朝王子王孙封王加爵只是出于安抚故元旧民目的,那再看看下面几位。
脱欢,是个蒙古族中常见的名字,永乐朝也有个脱欢,汉名是薛斌,继承其父薛台武职,跟随朱棣北征立功,进都督同知,后封永顺伯。
与薛斌相比,更为英勇的是其子薛绶。在举世震惊的土木之变中,瓦剌军发起最后的冲击时,明军将领薛绶领军负责殿后,死战不降,箭支用完后还继续持弓抗敌。
明知必死而不退,这是何等的英勇?瓦剌军恼恨他坚持不降,将其残酷肢解。
如此勇士,谁不敬仰?
连瓦剌人都不知道的是,薛绶是蒙古人,寿童才是他的本名,薛是赐姓。蒙古人杀害了薛绶,后来发现他是蒙古本族人,杀害了本族的勇士,瓦剌士兵都为之后悔哭泣。
“弦断矢尽,犹持空弓击敌。敌怒,支解之。既而知其本蒙古人也,曰:‘此吾同类,宜勇健若此’,相与哭之。”
同样是在土木之变中,奉命领军殿后同也先交战的都督吴克勤、恭顺伯吴克忠兄弟,也是蒙古人,兄弟二人奉英宗之命,领军一万五千断后,成为瓦剌大军首先攻击的目标,兄弟俱殁於阵中。
吴克勤之子吴瑾在数年后的曹钦谋反中率几名亲兵阻挡曹钦叛军,力战而亡。从最早归附的都帖木儿,汉名吴允城起,到其孙辈吴瑾乃至其后,吴氏一门多有殁于王事,对明朝忠心耿耿,所谓满门忠烈,难道不就是指他们?
然后还有孙镗,不少人知道他,是因为在北京保卫战中在西直门大战也先,数年后又在平定曹吉祥谋反时发挥重要作用。其实孙镗也是蒙古人,他出生在东胜州,那地方如今叫做脱脱城——没错,就是恰台吉的领地脱脱城。
同是在京师保卫战中力战瓦剌的左都督毛福寿,同样是蒙古人,死后赠侯爵,传爵直至明亡。
大明蒙古官员太多,一个个讲的话,不知什么时候能介绍完,随便再挑一些三品以上的简略介绍一下。
李贤,原名丑驴,鞑靼人,官至右都督(正一品);金顺,瓦剌人,本名阿鲁哥失里,官至都督佥事(正二品),封顺义伯;后军左都督马克顺(本名皮儿马黑麻);左军左都督柴永正(本名苫木帖木儿);都督同知王斌;都督同知季铎;都督同知于忠(本名伯颜达里);都督同知高礼(本名额里孛罗);都督同知陈守忠(本名恰恰);都督同知丁顺(本名顶住驴);都督同知白忠(本名北斗奴)……
正三品以上的蒙古族明朝高官,实在是为数不少,难以一一列举,至于其他低品级官员及将领数量,各位看管自然可以根据比例加以大致推算。
有明一朝,始终有蒙古族勇士与汉族军队并肩作战,一直到明末流寇作乱时,也有不少蒙古裔的将领与其作战。
譬如猛如虎,蓟镇中协总兵官,署都督佥事(正二品),与张献忠、李自成起义军作战,后在河南南阳战死;虎大威,从军有功,累官山西参将,崇祯年间为副总兵,署都督佥事(正二品),率军镇压农民军,后在河南汝宁战死……至于最著名的满桂,这位想必都不需要介绍了。
其实汉人王朝的这一传统思想,也是高务实敢于考虑用政治和经济手段收服蒙古的基础之一,因为在此时的汉人看来,不管你是哪一族的出身,只要你“归化”,就是自己人。
而此时的蒙古人呢?也很简单:我是跟着大汗混的,我就是蒙古勇士;我是跟着皇帝混的,我就是大明忠贞。
血统?去他娘的血统,谁给吃的,谁就是爸爸。
所以,血统几乎是个无关紧要的东西,而“归化”很重要。
俺答王庭被朱翊钧赐名“归化城”,不是随随便便给个名字那么简单,其背后是有深刻政治意义的。
汉人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汉人其实根本不在意血统问题,汉人在意的是文化。
你信了汉家文化,我就认为你是汉人了,你要是不信汉人文化,那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蒙元为什么只统治了汉地几十年就灰溜溜败退回草原了,而鞑清就能坐稳江山两百多年?
因为蒙元拒不汉化,而鞑清,至少它面子上汉化得还挺彻底——最后满人把自己的文字都汉化没了,《满文老档》在后世几乎成了死密码,满语也几乎成了“历史语种”。
为何后世事多的边疆地区里头,始终没有出现内蒙和东北?无他,汉化程度高而已(我似乎不能再说了)。
打仗固然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之一,但显然是个“蠢办法”,只应该存在于其他手段都解决不了的情况下。
在经济手段和政治手段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动不动就想着打仗的,一种是少不更事,这个不必多解释,血气方刚的时候面对问题,谁都会更倾向于暴力解决,这是人之常情;而另一种,则是别有所图——比如李成梁。
在确定让把汉那吉继位彻辰汗之后,辛爱就属于政治手段不好解决的人物,而且高务实认为暴力解决他可以达成某种政治目的,因此他不幸成为了高务实选中的战争目标。
看着麻贵进账,把汉那吉等人都露出笑容来,把汉那吉本人最是亲热,亲自站起来表示相迎,口中则道:“麻总戎,你来得正好,咱们正商量军务呢……来,坐下说话。来人,给麻总戎上茶,上好茶!”
蒙古军中也是有禁酒令的,尤其在大战开打之前,不过把汉那吉是个“斯文人”,喜欢给客人上茶……
麻贵笑着谢过,不卑不亢地坐了下来。
大伙儿都坐好之后,把汉那吉便笑吟吟地道:“麻总戎,咱们几个刚才简单商议了一下,你部远来是客,又旅途劳顿,明日就负责看护辎重就好,冲锋杀敌这种事情,咱们几个代劳就好,你看如何?”
现在的蒙古军并非两百多年前西征的那会儿,辎重还是有的,只是比较少而已。让麻贵看护辎重,其实就是告诉他不必参战。
麻贵对此无所谓,因为高务实给他的命令里头,并没有非要他参战不可的说法,甚至还隐隐露出一种“血战则免,打落水狗不妨上一上”的意思。
因此麻贵颔首应命,道:“麻某明白。”他不能称末将,因为他这个副总兵理论上比把汉那吉现在的空头龙虎将军地位还高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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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6章 漠南之战(二)
图日根是个牧民,辛爱黄台吉帐下的一个普通牧民。
他的名字图日根是蒙语中“快”的意思,而且不是他的阿布取的,是某次赛马大会时代表他的领主波尔哈兔拿到第一名时,由波尔哈兔赐名的。
兔爷脑子笨,取名很直接,不过图日根这个名字在蒙古人里倒也不罕见,所以图日根从那以后就一直叫这个名字了。
图日根有一手好骑术,但出身很卑贱,即便拿了奖,也没捞到什么实惠,依然只是个探马。当然,这和他骑术太好有关——骑马快这种事,除了马匹和马术之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身体轻盈,而一个男人身体过于轻盈,通常就代表他个子矮小瘦弱、力量不够。
所以图日根不仅只是个普通探马,而且总是被人欺负,譬如今天,刚刚停雨,别人都还在等地面风干一些再出门,图日根就被打发出来探查周围情况了。
不过,让图日根意外的是,以往的探查都以东面为主,偶尔加上南面,但今天却比较诡异,因为他的任务是探查部落西面。
西面?
图日根满肚子疑惑,西面有什么好探查的,那是王庭的直辖领地啊,难道大汗还会来打黄台吉不成?
哦,不对,大汗已经薨了。
那这不是就更奇怪了吗?大汗都不在了,谁还能从西边来打黄台吉?
图日根觉得上头可能是听错了,可是再一想,就算上头听错了也不是自己能管的事,胡乱开口的话说不定还要挨一顿打。
算了,西面就西面吧,随便去转一转,回来报个无事也就过去了。
人不喜欢在雨后的草原上瞎逛,但马儿很喜欢,雨水冲洗过之后的新春嫩草正是马儿喜欢的滋味,只可惜附近的草类不算很好,不是马儿最喜欢的苜蓿,但图日根胯下的马儿依然撒欢一样的奔了起来,然后找了块茂密的草地大口大口的啃食了起来。
图日根让它吃了一会儿,这才拍拍它的脖子,笑眯眯地道:“好啦,尼斯格巴日,咱们先去前面转一圈,回来我再让你吃个饱。”
尼斯格巴日是蒙古语“飞虎”的意思,这匹马是波尔哈兔的,但波尔哈兔平日里更喜欢在自己帐中玩造人游戏,对于骑马兴趣不大,所以虽然有不少好马,平时大多交给一些骑术和养马之术高超的部民代他打理,这匹尼斯格巴日就是这样来到图日根身边的。
尼斯格巴日似乎已经把图日根当做了它的主人,听到图日根的话,感受着他手上的动作和力度,它微微打了个响鼻以示不满,但却顺从地抬起头来,朝前方小跑起来。
由于图日根心里认定往西探查毫无必要,因此他的马速不快,将将控制在不会使尼斯格巴日感到累的速度上前行。
这个举动挽救了他的性命,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对辛爱立下大功。
因为他前行了大概一个时辰之后,来到一处小坡之上,突然望着前方呆住了。
地平线的最前方,出现了漫长而庞大的马队——因为春雨的关系,草原的地面有些泥泞,这支规模巨大的马队既没有扬起漫天尘土,马蹄声也因为泥泞的关系不容易传得太远,因此图日根直到恰好跑上山坡才发现前方的马队。
怎么会有这么大规模的马队前来?
图日根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忽然之间汗毛倒竖!
糟糕,真的有敌袭!
图日根第一反应是赶紧回去复命,但刚刚拉转马头,忽然又想起来现在还不能回去,因为自己连对方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万一不是敌袭,而是来拜访黄台吉的某位尊贵老爷呢?
如果自己急吼吼的跑回去说有敌袭,然后惊动黄台吉集中大兵,结果对方只是来拜会黄台吉的话,那自己这颗脑袋只怕就保不住了!
图日根连忙策马跑下山坡,跳下马,让尼斯格巴日跪伏下来,自己也趴在草丛中观察对面的马队。
马队越来越近了,图日根终于看清了为首马队前锋的旗帜。
图日根虽然不识字,但认识图腾纹章,他发现来人是恰台吉。
恰台吉?
这可是土默特第一勇士,除了大汗之外,还有谁能驱使他为前锋?
嗯……难道是钟金哈屯?现在钟金哈屯应该摄政了,想必是她。
她派恰台吉来做什么?难道是请黄台吉赶紧去归化城继位的吗?哟呵,这可是个好消息!
不过不对啊,从恰台吉的旗帜位置来看,他似乎只是先锋,后面那庞大的马队才是中军……可是谁有这样庞大的马队呢?钟金哈屯就算调集了汗庭直属的大汗护卫军,似乎也没有这么多人才对。
难道各个台吉都出了人马?
可是,接黄台吉去继位好像也不需要这么大的阵仗吧?这……看起来都可以打去察哈尔了啊!
稀里糊涂想了半天,图日根还是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福至心灵的突然觉得不对——这支马队有杀气!
杀气这种东西,只有久历战场的人才会有所感觉,图日根十多岁的时候曾经跟着大汗出征过几次,能够感受得到一些,所以他的汗毛再次倒竖起来了。
不好,这支马队不是来接黄台吉去继位的,而是来打仗的!
图日根二话不说,拍了拍尼斯格巴日的马臀让它站起来,然后立刻翻身上马,猛夹马腹,大叫一声:“驾~!”竟然掉头就跑。
由于要打突袭,恰台吉这边没有派出可能打草惊蛇的探马,亲自在阵前打头的就是恰台吉——他是哲别神射,目力极佳。
或许是神射手的自然反应,图日根刚刚一动,就被恰台吉发现了。
恰台吉目光一凝,立刻盯着图日根的动作,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眨不眨。
当看见图日根出现拉转马头的动作时,恰台吉已经果断扬鞭,指向图日根的位置,大喝一声:“第一探马队,给我拿下那人!”
第一探马队就在他身边不远,虽然他们甚至没有看见恰台吉扬鞭一指的方向有人,但他们绝对不会怀疑恰台吉的目力,因此二话不说,二十余骑立刻拍马出列,往东方追去。
图日根之前慢悠悠的信马由缰此时得到了回报,胯下的尼斯格巴日既已经热了身,又没有跑累,随着图日根的指令立刻撒腿狂奔起来。
其实这匹马是一匹最好的乌珠穆沁千里马,就算刚才大跑过一阵问题也不大,但是……探马对探马,有时候一点点的优势也很重要!
恰台吉派出的探马们,胯下的马匹也不差,但尼斯格巴日是波尔哈兔的宝马之一,图日根又是拿过赛马大会第一名好成绩的健儿,他们哪里追得上?
不过是追出去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就跑丢了——草原上不至于一下子跑得看不见影,但看得见追不上,就可以称之为跑丢了。
探马们又惊又怒,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回去向恰台吉复命。
然而恰台吉不需要他们复命,以他的目力,在他们奔出去没多远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判断得出来,他们追不上前面那人。
所以恰台吉一边派人立刻通知大成台吉全军加速,尽可能压缩辛爱的准备时间,一边直接带上自己的六千部下加速前进——加速不代表狂奔,他还必须保持一定的马力,以免跑到辛爱部落却没法作战了。
他知道自己这一去肯定会把大成台吉和其他人丢在后面,造成他单独对敌的局面,但恰台吉并不紧张。
他不怕和辛爱对阵是一条,更重要的是,他不是去冲阵的。事实上,他在大喝着让部下跟着自己加速前进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他此去的主要任务是打乱辛爱集中部民的行动,让他无法顺利的把麾下骑兵全部召集在一块儿。
把汉那吉接到消息的时候也是一惊,心中暗道:雨才刚停一会儿,辛爱居然就派人出来探查了,看来他并不是毫无准备啊。
他当然不知道辛爱不仅有准备,而且已经联络了图们汗一起出兵。
不过辛爱也没想到把汉那吉等人会如此果决地出兵来攻打他,所以他只是把麾下各个部落召集得近了一点,还没有搞“总动员”——就是把能够作战的牧民全部集中并按照蒙古人的传统进行编组。
把汉那吉连忙下令跟上恰台吉,同时派人告诉麻贵,让他也加快速度。
他依然不是让麻贵去打仗,而是怕麻贵吊车尾吊得太远被人给阴了——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很小,但把汉那吉一点都不希望出现问题。
他总觉得,既然高家骑丁在这四千人里占了三千,那这支骑兵代表的就是高务实,而高务实的骑丁并不是大明朝廷出钱养的,每损失一个都是高务实自己贴钱进去。
因此,由己及人的推论,把汉那吉觉得高务实肯定不愿意损失自己的钱财。
如果从空中往下看,随着一个人的掉头逃窜,整个五万多大军一下子加速了起来,直指辛爱老营!
第056章 漠南之战(三)
辛爱的营地,对于偷袭谈不上准备充分,但也不能说毫无准备。他的主要部众的确已经都聚集在了老营附近,只是他们的聚集的原因不是为了防备偷袭,而是为了在图们汗西进之后,能够第一时间整军出战,与图们汗一道杀向归化城。
按照辛爱原本的设想,把汉那吉是个没有什么战阵经验的毛头小子,固然他现在已经快三十岁了,但没有经验就是没有经验,一旦看见自己有图们汗的帮助,摧枯拉朽地拿下了归化王庭,势必会惊慌失措,很有可能举手投降。
辛爱其实是不想同把汉那吉的西哨交战的,一来西哨实力强大,正面打一仗,即便是有图们帮忙,自己的损失也不会太小,而损失太大就会影响将来成为大汗之后的话语权。二来西哨本身的实力如果遭到太大的打击,也会导致土默特整体实力下降,将来面对图们汗的时候,说话就没有底气了。
说到底,他借图们汗的兵,只是为了夺回大汗的宝座,而不是想要把土默特自家的家底赔个一干二净。
更何况,打把汉那吉打得太狠的话,还得担心明人那边的反应,而对这一点,辛爱是最没有把握的,他不知道明廷会做出什么决定,万一明廷大怒之下停罢互市,那麻烦可就大了。
尽管辛爱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还是明白,互市现在已经成了土默特的一条生命线,这条线只要被大明切断,土默特不死也残。
所以自从布日哈图去了察罕浩特之后,辛爱一直都处于一种若有似无的紧张之中,甚至连觉都没怎么睡好。
今天他也早早就起来了,一直在营中等待来自察罕浩特的消息,同时也一直关注雨势,当春雨刚停,便吩咐下面的人安排探马四处查探。
不过,相对比他的谨慎,负责今日哨探任务的波尔哈兔显然没太当一回事,东南西北四个方面各安排了一名探马,便算是了事。
然而傻人有傻福,即便哨探派得如此之少,却架不住图日根运气好,出门没多久便碰上了把汉那吉和恰台吉的大军。
辛爱或许有一种半生戎马形成的警觉,他原本坐在帐中烤火,却突然有些烦闷地站了起来,一把抓过旁边衣架上的黑裘披风往背上一批,吩咐左右道:“与我备马。”
帐中的女奴恭顺的应了一声,又问道:“可要通知各台吉?”
“叫上布日……算了,叫上那木尔。”辛爱本来打算说叫上布日哈图,因为他下意识里想和布日哈图再好好谈一谈接下去的局面该怎么应对,却想起布日哈图远在察哈尔,只好改口让那木尔代替。
那木尔虽然没有布日哈图那般聪明,却也算是他几个儿子中仅次于布日哈图的人了。
辛爱的爱驹被牵了过来,他的心情好了一些,先和爱驹亲近了一会儿,那木尔便骑着马过来了,远远地叫道:“阿布,你叫我吗?”
辛爱翻身上马,刚来得及说一句:“陪我出去走走”,便目光一凝,眯起眼睛盯着西方,似乎在探寻什么。
那木尔顺着辛爱的目光望去,一开始什么都没看见,下意识眯起眼睛来,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有一名瘦小的骑手朝着老营这边拍马狂奔而来。
“好一个瘦猴崽子,这应该是波尔哈兔手下的探马,叫做图日根的那小子……”那木尔眯着眼睛说道。
旁边的辛爱脸色一变,忽然大喝一声:“敌袭!立刻吹号!朝老营以西集合部众!”
那木尔吓了一跳,忙道:“现在还没有肯定……”
“蠢货!”辛爱反手一鞭抽在那木尔的身上,大骂道:“若不是敌袭,他能跑成这样吗!”
那木尔吃疼一抖,但这下却把他骂醒了。
是啊,要不是有敌袭,这小子如此不惜马力的跑成这样,就不怕回来被波尔哈兔一顿胖揍?虽然现在离得还远,却也可以看见他在不停的挥鞭抽着马屁股啊,这厮可是部落里最好的骑手之一,要不是临死求生的局面,能是这个反应吗?
那木尔心里生出一股恐惧,大声呼号起来:“传令,传黄台吉之令,所有勇士立刻去营西集合,三鼓不至者,斩!——愣着干什么,吹号擂鼓!”
辛爱黄台吉翻身下马,直奔帐中,大声道:“甲胄、弯刀和马弓通通拿过来,快!”
他刚才本来只是打算出去信马由缰地散散心,可是什么战斗准备都没有,眼下局面虽然紧急,但再紧急也得把防具和武器备好,要不然出去送死吗?还是说根本不打,直接逃命?
他是马上要做彻辰汗的人,哪能直接逃命!更何况现在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如果转身就逃了,就是过几天图们汗赶来,恐怕也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了。
多年的战争经验毕竟不是白给的,就算是他麾下的女奴,在这种时候,虽然紧张,但该做的事情却做得毫厘不差,很快给他完成披甲,将他的弯刀递给他系在腰间,又把他的马弓、箭囊等物妥善的挂好在了马臀两侧。
辛爱更不答话,走回到战马旁边,一脚踏镫,翻身上马,带着聚拢过来的亲兵直奔大营西边。
图日根奔着老营而来的时候,老远就看见老营忽然动了起来,虽然不知何故,他还是有些松了口气,心里暗暗在想:莫非还有其他探马比我更早得知消息,并且回来禀告了?那可就糟了,尼斯格巴日的屁股都快被我抽坏了,我不会被波尔哈兔台吉活活打死吧?
想归想,动作却更快了。图日根双腿用力夹着马腹,身子伏低,如同一道贴地闪电朝着老营飞奔而来。
辛爱所部集合的速度相当不错,此时刚刚一通鼓,营西已经有了三四千骑兵汇聚过来,正在兵找将,将找兵的整理队伍。
辛爱黄台吉一身戎装,骑在马上,目光冷冽地看着飞奔而来的图日根,但却没有主动开口。
图日根在离辛爱等人百步左右才开始稍稍减速,十步左右时一拉缰绳,尼斯格巴日前蹄腾空,几乎是人立而起,止住了身形。
虽然大伙儿都知道情况紧急,见了这一幕也不禁轰然叫好——这个动作本身不难,难的是距离的拿捏如此之准。这不仅需要骑士的骑术高超,还需要他对胯下战马的能力、疲劳度等各个方面了如指掌。而很显然的,图日根的赛马大会第一名绝对实至名归。
但图日根并非是故意卖弄马术,他只是情急之下选择最快捷的行进和停止方式,所以他根本没有对这些叫好有任何回应,而是直接冲辛爱黄台吉抱拳大声道:“黄台吉,西面有大成台吉部至少四万骑兵过来,先锋大将是脱脱恰台吉!”
总是辛爱此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闻言还是不得不微微一颤。
至少四万骑兵?
好啊,好啊,那吉小儿,我倒是小瞧你了,为了对付我,你竟然将整个西哨倾巢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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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6章 漠南之战(四)
由于图日根不敢抵近观察,所以他只看见了最明显的两面大旗,也就是恰台吉的先锋主将旗和把汉那吉的中军主将旗。
加上把汉那吉的这支联军兵力庞大,连绵近十里长,图日根又根据蒙古军中对探马的严格要求,“看见多少报多少”,便报了“至少四万”这个数目。
但这个说法却严重误导了辛爱黄台吉,让他以为这支联军就是两大主体:把汉那吉的西哨,加上恰台吉所部。
西哨有大概四万骑,恰台吉有三千本部和三千大汗护卫军,一共四万六千,正符合图日根报告的“至少四万”这个标准——因为如果更多的话,图日根的报告就应该是“约有五万”或者“五万以上”了。
因此,辛爱判断,这件事是把汉那吉串通了恰台吉,或者恰台吉在收到自己的信报之后却反而投了把汉那吉,这才出现的。
他们为什么会串通起来,辛爱一时没法判断,只能认为是他们双方认为这次大汗去世之后,他们联手起来可以形成对自己的巨大优势,所以铤而走险,都希望更进一步。
辛爱眯起眼睛,暗道:把汉那吉自然是冲着彻辰汗的宝座去的,恰台吉么……他可能也想独镇一方!
哼,区区一个卑贱的外姓,阿布给了你台吉名号,你竟然还嫌不够?真是狼子野心!
不过,幸好钟金哈屯和其他大汗护卫军的台吉们没有参与其中,把汉那吉这小子没有什么大战经验,部众虽强,未必能齐心协力发挥最大的战斗力,而恰台吉虽然能战,毕竟麾下只有六千人。
我如今部众齐聚,虽然时间紧急,但只要集合两万精锐,还是能一战而胜的。甚至,就算没法集合完全,有一万余精锐,也能先抵挡住恰台吉……
只要恰台吉陷入苦战,把汉那吉这厮毫无经验,必然选择先救他,如此一来,我就能稳住形势了,哪怕对方势大,我边打边撤,往东边撤个几百里,图们汗也就该到了吧,到了那个时候……哼!
那也就是说,当前最关键的就是辛爱所部的集合速度!
辛爱再不迟疑,大声呼喝,要求各部加快集结速度,加快整队速度,一定要抢在把汉那吉和恰台吉到来之前完成集结。
同时,他也没忘了报信有功的图日根,大声道:“图日根,你哨探有功,本黄台吉赏你二十头羊,现在先下去休息吧!”
图日根闻言大喜,连忙翻身下马谢过。
二十头羊啊!对他这个长期受欺负的小牧民来说,那可是一笔相当不小的财产!
正巧此时波尔哈兔衣冠不整地骑马跑了过来,看见他借给图日根的爱驹尼斯格巴日马屁股被抽得通红,大怒道:“图日根,你疯了吗,怎敢如此对待本台吉的宝马!”
图日根满脸涨红却不敢顶撞,只能低着头默不作声。
辛爱转头不悦地看了波尔哈兔一眼,谁知道不看还好,这一看差点气炸肺,原来波尔哈兔脸上和脖子上居然还有两个唇印,那颜色一看就是明人通过互市卖过土默特来的胭脂。
辛爱黄台吉勃然大怒,也不打话,纵马就朝波尔哈兔过去。
波尔哈兔不知道图日根刚刚立了大功,见自己阿布拍马过来,还出言抱怨道:“阿布,这大雨刚停,正是身子困倦的时候,你忽然吹号擂鼓干什么啊?”
“嗖——啪!”辛爱含怒一鞭,直接抽到波尔哈兔的脸上。
波尔哈兔惨叫一声,捂着脸直接摔下了马,吓得他身后的亲卫连忙翻身下马过去查看。
辛爱黄台吉吐出一口浊气,恨恨地骂道:“我僧格都古楞特穆尔英雄一世,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废物来!你要是有你三哥一半有用……”
那木尔在一边劝道:“额赤格息怒,现在不是追究波尔哈兔的时候。”
阿布是爸爸,额赤格是父亲,使用场合有所不同。另外,阿布其实是汉语“阿爸”的音译外传,元后才开始流传在蒙古人中,其在蒙古的“正规性”不如“额赤格”这个“父亲”的表述方式,所以此时那木尔用了额赤格来称呼辛爱。[以上说法来源于《蒙古秘史》和《蒙古译语词典》。]
辛爱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待会儿让他打头阵,没死的话,我准他继续做台吉,要是死了……那就是长生天都看不下去了。”
波尔哈兔本来还一肚子抱怨,一听这话,抱怨全都化成了恐惧,大惊失色,甚至顾不得脸上的剧痛,忙问道:“打头阵?打什么头阵?谁来了?”
那木尔听了这话也是一阵头疼,心说:你他娘的怎么连把汉那吉都不如?把汉那吉虽然一直没捞到仗打,可他好歹每次都请战,你这算个什么事?说一句让你打头阵,吓得就差尿裤子了?老子怎么有你这样一个兄弟?
蒙古人毕竟不是汉人,虽然衰落了这么多年,但骨子里还是有那种好勇斗狠的热血的,那木尔见波尔哈兔这般不济事,也生了气,别过脸懒得再理他。
辛爱更是懒得多看他一眼,直接拉过马头,朝刚才来的方向又回去了。
图日根虽然恨波尔哈兔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了他一顿,不过他毕竟是个长期受欺负的倒霉蛋,几乎都已经习惯了。现在见自家领主挨了骂,还被派去打头阵,心里有些同情,好心好意道:“台吉,来的是大成台吉和恰台吉,大概有四万多人……”
波尔哈兔大惊失色,惨叫道:“什么!恰台吉?四万多人?”他推开身边的护卫亲兵,连滚带爬地朝辛爱跑去,口中惨呼:“额赤格,额赤格饶命啊,我打不过恰台吉啊,他是土默特第一高手,还是哲别神射,我上去只怕还没靠近就要被他射杀了啊!额赤格,我是你的讷温(孩儿)啊!”
辛爱猛然勒马,冷冷地掉头,森然道:“我的讷温?我的讷温没有贪生怕死之徒,若是贪生怕死……”
他目中寒芒一闪:“那就不配做我僧格的讷温!”然后冲波尔哈兔的左右人道:“带他下去披甲,一通鼓之后,率军迎战脱脱!”
波尔哈兔浑身发软,直接瘫倒在地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云销雨霁的湛蓝天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的左右人看不下去了,互相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将他抬了下去,也不管波尔哈兔怎么想,拿着蒙古罩甲就往他身上套。
波尔哈兔却忽然惊醒过来,大喝一声:“不就是打仗吗,本台吉夜战八方,枪挑十女,还怕他一个脱脱?”忽然精神抖擞地跑到战马旁边,一踩马镫就要上马。
也不知道是过于兴奋还是脚底湿滑的原因,这一脚竟然踩滑了,身子朝前一倾,正好一鼻子撞到马鞍,鼻血长流。
“去你娘的蠢马!”波尔哈兔惨叫估计能传出十里之外。
他身后的亲卫都傻眼了,面面相窥,心中暗道:就冲咱家台吉的这副模样……能去跟脱脱打?这怕不是往人家脸上送?
第056章 漠南之战(五)哲别神射!
恰台吉大军卡着最佳速度前行,既不会使马匹劳累,又不会过慢。但毕竟图日根风驰电掣的迅速报信发挥了作用,当他带着六千精骑抵达离辛爱老营七八里左右时,辛爱在老营以西已经整理好一万出头的队伍。
这个集合与整队的速度略微出乎恰台吉的预计之外,他本来觉得对方此时应该汇聚不到一万人的。
这个失误其实不能怪恰台吉的估算能力不行,因为他也不知道辛爱由于打算等图们一到就倾力西进,所以早已将部落聚集在老营周边。
但事已至此,之前恰台吉打算两路绕边袭扰、阻止对方集合的计划就必须变一变了。
恰台吉这样的将领,都不是靠读兵书学到的作战技巧,而是靠着“天赋加经验”来打仗的,所以面对这个局势,他也不需要像“学院派将军”那样逐条分析双方目前的各种优劣项目,而是直接下令:“所有人随我一道——右路绕袭!”
他改变办法很简单,左右两路绕袭变为一路罢了,这是一种朴素的“集中兵力”思维。恰台吉或许不知道集中兵力的理论根源,但这绝不妨碍他灵活运用。
从古至今,名将无数,真正熟读兵书的,鬼知道有没有占一半?
如何控马这种事,在蒙古军中是不需要下令的,恰台吉本人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他的速度就是后方大军自动调整马速的依据。
恰台吉并没有立刻拍马狂奔,而只是稍稍夹紧马腹,让战马缓缓加速——就好像后世驾驶汽车的驾驶员“线性提速”而不是“一脚地板油”一般。
战马毕竟是活物,身体再强,经得住几次“一脚地板油”?所以骑战经验丰富的蒙古将领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搞这种花样作死动作的,这又不是骑术大赛,需要的是整支军队的行动如一。
辛爱在大营西面看了看恰台吉的行动,更加面沉如水了,森然道:“波尔哈兔何在?”
波尔哈兔仰着头答道:“额赤格,我在呢。”
辛爱本来见他这个蠢像很想大骂,但想到他仰着脑袋是因为刚刚撞出鼻血,又把话咽了回去,冷着脸道:“你带着你的本部勇士去狙击脱脱,不得让他完成绕袭。”
波尔哈兔知道自己已经退无可退,再推脱的话,估计额赤格就要临阵杀子来激励士气了,只好硬着头皮道:“是,额赤格,不过我本部只集合了一千两百多人,只怕……”
辛爱冷冷地道:“我再给你八百。”顿了一顿,又道:“我也没说让你击败他,你的任务是狙敌,是迟滞他,懂么?”
“懂了。”波尔哈兔点点头,然后马上转头大吼:“听到黄台吉的话了吗?我们去拦住脱脱!”
他麾下的蒙古战士们也知道今天局面的凶险程度,可是他们也没有退路,只能奋勇作战——勇敢者尚有一线生机,懦弱者唯有一死而已!
“拦住脱脱!”
“拦住脱脱——”
看着士气忽然振奋起来的波尔哈兔部,辛爱稍稍缓了缓面色。
这小子虽然没什么本事,而且沉迷酒色,但好歹到了生死关头还知道拼死一战,勉强算是没有辱没黄金家族尊贵的血统。
正在快速逼近辛爱所部左翼的恰台吉,看见辛爱军中斜刺里杀出一彪军马,冷然一笑。
他知道辛爱必然能看出自己的用意,也必然会派人出来狙击,只是……
两千人就想拦住我脱脱亲率的六千精骑?哼,你是赤老温还是速不台?
恰台吉虽然蔑视对方,却一点也没有大意,见对方一鼓作气势如虎地冲杀过来,甚至没有立刻提高马速,而是冷冷地看着打头的那个年轻人。
波尔哈兔?
目力极佳的恰台吉一下子就看清了波尔哈兔那张莫名其妙有些狰狞的脸,然后二话不说一手操弓,一手执箭,两手根本无需马缰,仅靠双腿控制战马。
忽然,他原本微微伏低的身子猛然坐直,挽雕弓如满月,连瞄准的动作都几乎没有,便发一箭,流星赶月一般射出!
恰台吉“哲别神射”的名头太大了!波尔哈兔在他坐直的一瞬间就知道他要射自己,几乎是下意识的低头弯腰,想要伏在马背上,尽量减少被射中的可能。
然而,哲别神射倘若那么容易躲掉,那还能叫哲别神射么?
波尔哈兔低头的一瞬间,那支根本没有瞄准动作就猛然射出的箭已然射到他面前。
虽然波尔哈兔低头的动作已经尽可能的快了,但仍然被那一箭正好射中……头盔。
蒙古军的头盔制式与明军颇有区别,样式就像一个铁制的碗,制式碗口边缘多了一圈帽檐状的翻卷。
按理说,在波尔哈兔的低头动作下,圆形的头盔应该对箭矢有很好的偏离效果,即便射中,也应该滑到一边去。
然而意外发生了,波尔哈兔头上“铿”的一响之后,波尔哈兔直接坠马,口中发出比之前撞了鼻子更凄凉的惨嚎。
有眼尖的骑手瞥眼望去,只见波尔哈兔在地上滚了几圈之后,抱着头盔用力往外猛扯……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一箭竟然射穿了波尔哈兔的头盔,箭头嵌入了他的头盖骨中!
头盔、头盖骨,这都是极其坚硬之物,恰台吉“随手一箭”,虽然没有直接将波尔哈兔连头盔带脑颅一同洞穿,可如此之威,也足以令人胆寒了!
正在西营中更加紧张地集中部曲的辛爱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也不禁骇然,用力抓紧了马鞭,暗道:“脱脱这厮的力量,比起他盛年时竟然只衰退了这么一点点?”
“哲别神射!”
“哲别神射——”
恰台吉身后的大军轰然高喊。
而恰台吉本人却微微沉下脸色——他的确射中了,这说明他的目力、推测力和射术都没有下降,但他自己知道,他的实力衰退了。
因为,如果是十年前,这一箭必然连头盔带脑颅彻底洞穿。
人,果然都会老的。
但恰台吉却没有消沉下来,反而更加振奋,大吼一声:“敌将落马,随我冲阵!”
既然总会老去,那么在老去之前,就让更多人见识见识我脱脱的神勇吧!
我是哲别神射!星凯乌尔鲁克之子脱脱![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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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蒙古人一般不会自称姓氏+名字,而习惯于把父亲的名字放在自己的名字前面。拿蒙古前总统查西亚.额勒贝格道尔吉举例,查西亚就是他父亲的名字。
第056章 漠南之战(六)
事实证明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不管波尔哈兔是不是斗志昂扬,他的确不是脱脱一合之敌,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还没靠近就要被射杀。这次虽然因为头盔的保护没有当场被脱脱开颅,但那颗箭矢既然嵌入他的头盖骨,在这个年代基本也就是早死晚死的差别了。
第二件事是,两千人真的拦不住亲率六千精骑冲阵的脱脱,甚至连迟滞作用都很是有限。
尤其是当波尔哈兔这个主将被恰台吉抬手一箭就射下马去之后,“哲别神射”和“第一悍将”的名头震得波尔哈兔所部的每个人都胆怯了几分,手软脚软之下,更是无法和士气高昂的恰台吉所部相敌,被恰台吉轻松击溃。
打仗这种事,士气真的很重要,尤其是冷兵器作战的时期,士气倍增真的就相当于战斗力倍增。因此,当主将展示了无敌般的神勇之后,这种士气提振、战力翻倍的效果简直比兴奋剂的效果还强。
辛爱脸色铁青,暗骂了波尔哈兔一声“废物”,但是他也很无奈,毕竟蒙古几百年来,善射的将领的确不知凡几,可是取得“哲别神射”名号的却少得可怜,而此刻他的对手,偏偏就是一位哲别神射层次的将领。
辛爱此刻的心情,如果用后世的一句经典话语来形容,那就是……日了狗了。
他甚至一时有些迟疑,到底还派不派人上去阻拦?如果派的话,谁能挡住脱脱一箭?
幸好,他麾下虽然没了布日哈图,好歹还有个那木尔。
那木尔突然请战:“额赤格,讷温求战!”
辛爱吃了一惊,迟疑地看着他:“你拦得住脱脱吗?”
“拦不住。”那木尔果断道:“不过我可以咬住他的尾巴!”
辛爱眼前一亮,对啊,脱脱强悍至斯,拦是拦不住了,可是如果上去攻击他的后队,却也可以大大地降低他绕袭的效果。
“好!”辛爱毕竟也是能征惯战的老将,当机立断道:“你带本部……以及波尔哈兔余部上前咬住脱脱后队,切不可让他全力绕袭!”
“是,黄台吉!”那木尔抱拳一礼,拔马就走。
其实带上波尔哈兔的余部算不得什么好主意,这群人肯定已经被恰台吉杀得胆寒了,可是那木尔也知道,现在能用的兵力不多,还要防备马上就能赶到的大成台吉部西哨主力,额赤格能给他的只有波尔哈兔余部这点人。
恰台吉那边刚刚杀散波尔哈兔带领的两千人,正绕着辛爱的老营朝营中自由散射。
这中绕袭散射不是为了杀伤多少人,而是要加重营中的慌乱程度,让其无法快速朝辛爱所在的营西方向聚拢。
辛爱也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一直呆在营西不动,只管不断地聚拢兵力。
他绝对不会现在亲率主力去跟恰台吉死磕,因为那是自杀——大成台吉部马上就到,自己如果去跟恰台吉死磕,哪怕赢了又如何?到时候把汉那吉只要还稍微有点脑子,哪怕只是下令冲锋,被从后方大军冲锋杀来的大成台吉部一阵乱杀,辛爱也只能含恨而败了。
而恰台吉的绕袭毕竟不会直接致命,因为哪怕他绕到自己背后也没用,老营之所以叫老营,并不是一堆毡帐摆在那里就完事,各种拒马等简易工事还是有的,恰台吉不可能带着骑兵陷进去,他没那么傻。
敢做这种事的,反倒是明军那样的步兵部队,尤其是其精锐的家丁部队,全身披甲甚至批两层、三层甲胄的那种,他们反倒不怕直接杀进营中。
失去战马机动力和冲击力的骑兵,不可能赢得和明军精锐家丁部队的近身肉搏,这是浅显之极的道理,只是一般来说,明军步兵精锐不可能有机会悄无声息地杀进蒙古军的大营罢了。
恰台吉带着麾下人马不急不忙地“绕袭”,但因为制造恐慌的需要,他的队伍也越拉越长,几乎是要将辛爱的老营围起来乱射。
这就给那木尔创造了机会,他的本部集中的人数比之前的波尔哈兔要好,有大概一千八百人,出发时又叫全军大声招呼,把被恰台吉所部冲散的波尔哈兔麾下人马聚集了一千多——这不奇怪,蒙古骑兵本身其实不以冲阵为主要战斗形式,所以刚才一轮冲阵虽然看起来凶猛,其实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波尔哈兔部的骑兵大多选择了退避,真正被直接击杀、击伤的不过两三百人,其他大多是临时溃散。
这也是明军跟蒙古军对战首级很少的原因之一,对方打不过就直接散了、撤了,然后他们又能马上聚集,这样一来,人头当然很难搞到,就算击败一百次,也不见得能有什么决定性的歼灭战。
某种程度上来说,马芳的“以骑制骑”的确是有道理的,只是当时的明军又不具备那个条件。
而高务实对于骑兵的了解程度又不太行,他总觉得骑兵战斗力要提升,至少得有燧发火枪才行,甚至最好是能够有火药和子弹一体化的新式子弹(就像现代的子弹,带弹壳的这种,而不是分离式的火药加弹丸),可以直接在马背上完成装弹和射击。
这就导致了现在的明军骑兵作战基本还是冷兵器式的,而冷兵器骑兵作战,想要达到蒙古人的水平就比较困难了,马芳当年的精锐骑兵才多少?其中还有至少一半都是蒙古人。
而李成梁那边也差不多,汉人大概也不会比一半多出多少,很多的蒙古人、女真人掺杂其中,只是他们大多“归化”了,不把自己当做“外族”看而已。
在这种局面下,那木尔所部顿时超过三千骑,而恰台吉所部的兵力却拉扯得稀薄起来,当那木尔对着恰台吉所部的后队发起攻击时,后队顿时感到巨大的压力。
恰台吉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点,心中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好”。
看来辛爱黄台吉还是有些本事的,至今为止,除了刚才派出波尔哈兔之举实在有些失误,其他表现都可以称之为上佳,难怪大汗当年虽然不喜欢他,却始终让他独领一部。
虽然大好局面被那木尔搅和了,恰台吉却也看不出丝毫愠怒,只是让丫头智等人继续绕袭,自己则挑了五百骑兵转身朝那木尔杀去。
而那木尔也一直在注意恰台吉的举动,见他转身杀来,那木尔二话不说,立刻下令向外侧撤离。
他不是什么单纯的勇将,况且对方是土默特第一悍将,跟他脱脱比勇猛?刚才波尔哈兔的下场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因此他直接一个呼号就带人外外侧撤离。
他这个举动稍稍出乎恰台吉的意料之外,恰台吉本来以为那木尔这样一个三十几岁的将领,又带着三千骑兵,比自己带来的五百骑多了几倍,应该会选择正面硬战,想不到对方居然选择撤离。
等等……不是撤离!
恰台吉看着那木尔斜斜里往外撤的举动,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对方居然也想跟他玩一个“袭扰”——在外侧朝里面的恰台吉所部射箭,打乱他们袭扰老营的计划。
好小子,活学活用,有点能耐啊。
恰台吉微微眯起眼,却并不着恼,只是笑了笑,对身边的元嗑赤笑道:“这小家伙想学我的。”
元嗑赤呵呵一笑,答道:“那得看他有台吉几分本领。”
恰台吉淡淡地一摆手,道:“其余人继续绕袭,我带这五百人追着他打,我倒要看他,敢不敢先跟我打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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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6章 漠南之战(七)犹豫就会败北
那木尔的确没料到恰台吉会这样处理,正如同高务实自己不是猛将兄,所以打仗很少考虑猛将兄的用法一样,那木尔也忽略了恰台吉的武勇还有另一种用法,就是他敢带着亲卫以少击多,换句话说:恰台吉敢于分兵,亲率精锐来战,而给大部队创造继续袭扰的条件。
那木尔带着人在外圈游走,查看恰台吉的行动轨迹。他有一个思路,就是看看恰台吉是不是打算直接冲阵,如果是的话,那就还有办法。
哲别神射再强,一次也只能射一人——三连环当然也可以,那就算三人吧,可是这也并不打紧。只要他冲阵,最多发三箭,不说进入肉搏,至少进入自己麾下的射程范围,到时候万箭齐发,任他脱脱满身是手也拦不过来。
若是换成明军大将,因为通常都是身披重甲,倒是不太畏惧弓矢。可蒙古军的风格却大不相同,因为人人都要拉弦挽弓,哪怕大将也很少会身披重甲,脱脱更是常年只穿皮甲,他又不是罗汉金刚,只要中上几箭,什么哲别神射都不好使了。
唯一的难题是,那木尔自己肯定会成为脱脱的第一射杀人选,能不能从哲别神射的手中逃出命来,那真是谁都不敢保证。
但那木尔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击溃或者击退脱脱,以绕袭破绕袭的打法就执行不下去了。
但很快,那木尔就失望了。
恰台吉的战斗经验何等丰富,岂是只会冲阵的憨憨?
那木尔带人游走在外圈好一会儿才发现,恰台吉根本不过来,只是带着人远远地看着他,那木尔游走得稍微靠近里圈,恰台吉就往中间穿插,顺便张弓射死几个没把握好距离的敌人,但不管怎样,他就是不靠近。
自己麾下被射死了七八个人之后,那木尔才忽然反应过来,恰台吉跟着自己游走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观察破绽、找机会冲阵,他只是简单的将自己和他的绕袭主力隔开罢了!
那木尔的脸色一下子就涨红了——又失策了!
原来恰台吉的目标明确得很,就是完成绕袭,在这个前提之外,哪怕他那木尔是辛爱黄台吉的亲子,也不够格成为恰台吉的目标——所以他根本不着急追出来试图消灭或者击溃自己。
天底下的将领至少有三个层次的差别:普通将领考虑的是这次战斗我要怎么赢;名将、宿将则会考虑这次战役我要怎么赢;而倘若是统帅型的将领,甚至要考虑整场战争我要怎么赢。
恰台吉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考虑到了整个土默特的未来,并且被高务实说服。而现在他并不着急去击败那木尔,则是因为他知道那木尔无关紧要,只要拖慢辛爱集中部众的速度,等大成台吉主力一道,不仅那木尔,就连辛爱自己也难逃一败。
当然,他或许也可以选择直接朝辛爱冲阵,但那样的仗从来都不是蒙古人爱打的。
曼古歹战术的精髓教会了蒙古人,击败敌人不一定非要一下子取得完胜,拖着打、吊着打才是更好的选择,因为可以尽量避免己方的伤亡。
拿六千去打一万,显然不如拿五万去打一万的效果好、伤亡小。
那木尔出离的愤怒了,他看着远处一脸平静、不紧不慢跟着自己的恰台吉,心中的怒火一点点往上升。
突然,他把马刀一举,微微前压。后方的骑士们都是一愣,因为这是预备冲阵的指令。
“跟紧!”那木尔一声厉喝,一夹马腹,战马开始慢慢加速。
他并没有选择直线朝恰台吉冲去,而是缓缓绕出一道弧线,对准恰台吉五百骑兵的中后部进发。
但恰台吉在他举刀的一瞬间就知道他按捺不住了,接下来肯定要冲阵,因此也有意识地开始提高马速,实际上双方现在的轨迹,有些像两道都朝着对方尾部衔接而去的样子,两支骑兵划出了一个不完全的椭圆形。
双方的马速都提了上来,接近的速度越来越快,而就在此时,恰台吉忽然一拉马头,整个队伍划出的弧度猛然加大——这下子他就不是朝着那木尔马队的尾部而去,而是对准了中部!
那木尔心中一紧,但却不敢效仿——冲击中部虽然效果更强,成功的话可以把对方当做一条长蛇,直接斩为两段,然后分割歼灭,但是这样做的危险性也很大!
因为敌方队伍既然已经完成加速,那么当你冲击他们中部的时候,其后队实际上是肯定来不及停下的,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往前冲杀。
这样一来,就算你杀穿了对方的中部,你自己的中部却也在陷入对方的冲杀,很难保证到底是谁把谁斩成两段!
非要说的话,这个战术动作的结果只有两种:要么大胜,要么大败。
但那木尔心中却升起了一阵说不出的恐惧。
恰台吉是何等名望的大将,他若没有把握,怎会赌上自己一世英名来跟自己来这么一手?再加上此前几次失策,那木尔下意识里就觉得恰台吉这个战术动作的背后一定有诈!
那木尔突然犹豫起来,是继续不敢不顾地冲阵,还是稍稍等一下,看看恰台吉还有没有别的后手变化?毕竟,我的兵力比他多了几倍啊……
那木尔一定没有听过一句“名言”——犹豫就会败北!
恰台吉的队伍丝毫没有半点迟滞,直接杀向那木尔马队的中间,恰台吉本人甚至大吼了一句:“挡我者——死!”
而就在那木尔稍稍犹豫的瞬间,又接连听见恰台吉的暴喝:“死!死!死!死!”
每一个“死”字都充满了力量,一种熔岩喷发般的暴虐充斥其间,可以想象,每一个“死”字的背后,必然是一条人命为之殉葬。
那木尔的队伍被杀成了两段,后队的骑士猛然惊恐地勒马,想要止住前进的战马,但冲击力大减的他们,只能被如同利刃划过一般的恰台吉所部伸出的弯刀割去脑袋或者斩断四肢乃至身躯。
当那木尔追上恰台吉所部尾巴的时候,前方的恰台吉已然如回旋刀一般转头杀了回来。
那木尔惊恐的发现恰台吉已经在他面前不远处举起了马弓,一支比普通箭矢更加粗大的利箭已经搭在弦上,箭头的一点寒芒是如此夺目逼人,甚至……已经到了面前!
大吃一惊的那木尔下意识偏了偏头,却不料,随着“噗”的一声响起,右边肩窝突然一阵剧痛,那箭矢上巨大的动能甚至让他稳不住身形,“啊”地一声,就摔落马下去了。
那木尔身后的骑兵慌忙绕开,以免自己的战马踩踏到自家领主。
但眼冒金星的那木尔直到此刻还在脑子里盘旋着一个声音:“又失策了!”
直到他在最后清醒着的时刻,恰台吉那张冷漠而威严的脸才出现在他面前。
恰台吉淡淡地吩咐左右:“这是辛爱黄台吉之子那木尔台吉,看押起来,不得无礼。”
第056章 漠南之战(八)头铁就会白给
辛爱亲眼目睹了那木尔战败被俘的全过程。
与波尔哈兔的情况不同,辛爱并没有因为那木尔的失败而破口大骂他“废物”,他辛爱也是征战四十年的宿将,怎会看不出那木尔已经尽力了?
那木尔之败,既败在个人武力限制了他的战术施展,也败在战斗经验不丰富,临阵犹豫之上。
所谓策略,这种东西很多时候只方便于交战之前施展,到了交战之中还能施展的策略就少了很多了,因为时间不允许,你有再好的想法,没有时间布置和施展也来不及。
所以真正的战场名将,都是对自己所部的实力有着深刻了解,又能够以最快速度判断出他们能够在某个时间段内做出某些调整并且立刻决断并执行的那一类人。
就好比戚继光那么牛逼的人物,他的生平第一仗也差点儿打败了,其原因就是他根本没想到当时他带的兵居然能弱到那个程度,对方才刚刚发起攻击,这群官兵就直接一哄而散了。要不是他靠着强横的个人武力一箭射死了倭寇首领,天底下只怕就不会再有戚少保这一号威震天下的名将了。
恰台吉手下这六千人,都是他带老了的兵,有什么样的实力,能做到什么程度,他清清楚楚,所以他敢突然改变攻击方向,也敢直接带领他们斩断那木尔所部的“蛇身”。
反观那木尔,对自己一方的实力不够了解、不够自信,在临战之时还产生了犹豫,这还不败北,那谁败北?
其实这不是大问题,辛爱觉得那木尔的表现已经不错了——至少他能逼得恰台吉做“假动作”不是么?这样的孩子,多给他一点机会锻炼锻炼,也是能成名将的。
只可惜……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因为大成台吉部的西哨主力已经出现在了十里之外,并且辛爱还眯着眼睛看见了一面更加让他心凉如水的旗帜——俺答的王庭护卫军旗帜。
大汗已经死了,能够派出王庭护卫军的人,天底下只有一个,就是钟金哈屯。
此前辛爱和诸子商议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可能很难拉拢钟金哈屯了,但却没料到钟金哈屯这么快便和大成台吉联合了起来。
之前他听图日根报告敌军兵力的时候,还在谢天谢地以为钟金哈屯没有出手,依然在归化城观望结果呢。
谁知道……完了。
除非图们汗现在突然出现,否则这场仗已经没有任何胜算了,就算把成吉思汗时期的“四杰”、“四狗”全部复活过来帮他,也赢不了这一仗。
恰台吉的绕袭几乎没有得到有效的遏制,辛爱前前后后一共集中了不到两万人马,去掉被波尔哈兔和那木尔带去被击溃的四千余人,现在辛爱身边只有不超过一万五千勇士。
一万五千精骑,放在哪里都是一股可观的力量,但他们现在面对的敌人却太过强大了一些:大成台吉部西哨主力、王庭护卫军主力、恰台吉的六千精骑、其余各部随征而来的万余精骑……
对方至少拥有自己四倍的兵力优势,而自己又不是明军,可以依靠坚城并且善于守城。
要逃么?
辛爱的脑海中冒出这样一个疑问来。
这个问题他之前也想过,但是被否决了,原因是如果一战未打就逃跑,可能会被图们汗看不起,将来自己这个土默特之主在图们汗面前抬不起头来,甚至只能雌伏于图们汗的座下,本本分分地做个土默特万户的小汗。
这当然不是辛爱想要的,辛爱当年跟父亲俺答不和,原因就在于他觉得俺答拥有这么强大的实力,却一心只想跟大明和解,甚至不惜称臣纳贡,因此俺答干脆把他外派一方,一边考察磨砺,一边也是逼他悔改。
但辛爱直到俺答去世,也毫无“悔改”之心,可见其野心和强硬。
当然,辛爱对明廷的恨意,还跟一件旧事有关,嗯……这件事甚至牵涉到绿帽子。
那件事一开始是从杀胡口引起的,杀胡口古称参合口,唐朝称白狼关,宋朝称牙狼关。大明为了抵御蒙古瓦刺南侵,多次从此口出兵征战,故而起名“杀胡口”。
杀虎口和右玉城做为军事要塞,自古战火不断,特别是在明正统至嘉靖年间,先后多次被蒙古军队攻下来。但在嘉靖三十六年的一场战争中,守军却在左右无援的情况下,孤军奋战,坚守右玉城长达八个月的时间,这是不多见的。
而这场战争起因,在于“桃松寨事件”。
桃松寨是俺答汗之子辛爱的妾,她与辛爱部下的一个头目鬼混,被发现后慌忙投奔了大明。当时的大同总督杨顺为请功邀赏,将其送进京城。
辛爱为此率部进攻杀胡口,然后包围了右玉城。杨顺见势不妙,后悔不该收留桃松寨,于是向朝廷谎奏,说蒙古辛爱部愿用白莲教造反失败后跑过去的汉人交换桃松寨。
嘉靖帝一听可以拿下白莲余孽,就同意放还桃松寨。桃松寨被放回去自然是当场被辛爱处死,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辛爱余怒未消,不但没有退兵,反而加强了兵力,在进攻右玉城的同时,又向大同、宣府一带长城发起了进攻。
在蒙古兵多次强攻下,右玉城军民浴血奋战,右玉守将在作战中阵亡后,有一位姓尚名表、在家休息的武将,自愿担任了右玉保卫战的指挥。他在异常困难的情况下,除打退敌方进攻之外,还多次抓住有利战机偷袭敌营。
从九月坚持到第二年的四月,右玉城虽未被攻克,但城内军民几乎绝炊断粮,可充饥的牛马等牲畜也被吃光了。
在这万分危急之时,明廷派兵部尚书杨博亲率大军来解右玉之围。蒙古兵见右玉城实难攻下,而大明援军将至,这才不得不解除了对右玉城的包围,从杀胡口撤出长城。
此战之后,辛爱一直对大明十分不满,认为大明包庇让他名誉受损的女人,是对他的极端蔑视。
实际上大明这边也是有苦说不出,边臣欺骗中枢,这种家丑拿出来外扬又不合适,只好一直把这个黑锅给背了下来。
后来把汉那吉降明,之所以朝中当时还有不少人不肯相信,甚至相信了也不肯收留,最后还是高拱一力主持才把事情定了下来,就有这个背景原因在里头。
如今,强硬了一辈子的辛爱却不得不决断一件他平时根本不会考虑的丑事——逃跑。
实际上,别看蒙古人经常号称什么勇武、什么成吉思汗的子孙,但逃跑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就跟蒙古人的常见战术一样,我暂时的退避不代表我就认输了,迟早我会再来找回场子。
辛爱这种,反倒是因为当年的旧事导致的一种异常心态。
但他再怎么异常,也不得不考虑现实情况,眼下这个局面,硬拼基本就是送死。
后世的名言教导我们:犹豫就会败北,头铁就会白给。
辛爱当然没听过这句话,但并不代表他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面对大成台吉部大军压境,而自己这一方的兵力始终无法顺利聚集的不利局面,强硬了一辈子的辛爱黄台吉忍住心头滴血般的心痛,下达了一个让儿子们和部下们都目瞪口呆的命令。
“集中已经聚拢的部众,立刻东撤,去找来支援我们的图们大汗!”
第056章 漠南之战(九)
一通好杀!
把汉那吉骑在马上,哈哈大笑地看着被杀得丢盔弃甲往东逃窜的辛爱所部,志得意满地想道:都说我把汉那吉不会打仗,现在我一战击败辛爱,谁敢说我不是名将?
又有些遗憾地想道:早知道这场仗打得这么轻松,之前就该坚持一下让高兄弟一起前来的,这样的丰功伟绩没能在他面前露脸,实在是太遗憾了。
转头看了看正在后方收降辛爱遗下部众的恰台吉方向,把汉那吉又不禁想道:不过高兄弟当真是厉害,要不是他说服了脱脱,我这一战只怕没这么容易,今后我不光要继续和高兄弟维持好情谊,还要加强和脱脱的关系,有他这个土默特第一悍将帮我,土默特就再也找不出敢不服我的人来了。
把汉那吉带着手下人的战利品兴高采烈地回到之前辛爱的老营,正看见恰台吉带着几个手捧文册的部下站在老营的东门口。
把汉那吉大笑着跳下马来,大声对恰台吉道:“脱脱叔父,此战我军大胜,你是首功!不过刚才这一阵我也杀得不错,一共拿回来六百多颗首级!”
的确不错,大明想拿蒙古人六百多颗首级,怕不是要十几场仗加在一块儿算才够。
但恰台吉面上并无喜色,甚至还有一丝黯然,平静地道:“此诚大功,可惜都是我们土默特人自己的脑袋。”
把汉那吉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但他刚才已经打定主意要拉拢恰台吉,因此倒没生气,只是有些悻悻然地干笑一声,道:“呃,现在是这样,不过下一场仗就不会是这样了,下次咱们去拿察哈尔人的首级。”
恰台吉问道:“图们大汗的脑袋,大成台吉也想要吗?”
“呃,这个……”把汉那吉有些僵住,挠了挠头,皱眉道:“这个似乎不太好?”
幸好你还知道不太好!
恰台吉面色稍稍好看了一些,点点头,朝身后示意了一下,道:“辛爱黄台吉所部的部籍账册等物,我已经替大成台吉简单的整理出来了,一共有……”
“诶,这个不必告诉我。”把汉那吉直接一摆手,道:“这些都是之前就说好了要给钟金哈屯的聘礼,我就不问那么详细了,反正钟金哈屯信任你,让你来负责清点,你就好好清点,事成之后,直接把人口和牛羊马匹等,连同账册一起送给钟金哈屯便是。”
恰台吉稍稍有些意外地看了把汉那吉一眼,见把汉那吉这话说完一点也不犹豫,也没有什么后悔、心疼的神色,不禁暗暗点头,心道:大成台吉虽然少年心性重了些,但为人倒还大方,至少心胸可以算得上宽广,这样的话,就算不是什么善战能战之主,也该是个仁厚的大汗,将来不说开拓,至少守成是无碍了。
把汉那吉见恰台吉面色缓和了不少,知道自己的大方是恰台吉欣赏的地方,于是眼珠一转,又道:“脱脱叔父,此次虽然倚仗你的神勇,我方损失不大,不过不管怎么说,你部还是损失了一些人马……嗯,这样吧,损失的勇士我虽然暂时没法给你补齐,但损失的马匹财物,我把汉那吉一力承当了。”
恰台吉稍稍扬眉,问道:“大成台吉个人承担了?”
“不错,我个人帮脱脱叔父承担了。”把汉那吉笑了笑道。
看来,他跟高务实关系好还是有用的,一是赚了不少钱,二是学会了高务实的某些手段——譬如不让盟友吃亏,尤其是不让盟友在钱财方面吃亏。
恰台吉果然很是感谢,当时就表示谢过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土默特最有钱的就两家:大成台吉和钟金哈屯,而且由于大成台吉独掌西哨,更是可谓土默特之首富。
钟金哈屯虽然也有钱,但那是她目前掌握的,实际上她手头的很多钱都应该算作大汗的遗产,这笔遗产并不归钟金哈屯个人所有,而是归将来的新汗所有。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可以换句话表达:归化城还有一大笔钱等着把汉那吉去继承,妥妥的土默特首富。
而相对应的则是恰台吉并不富裕——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部众又不多,牛羊自然也有限,怎么可能跟把汉那吉比富有?
而把汉那吉的大方还没完,因为他又补充了一句:“此战的功劳一时不好算明白,但脱脱叔父的首功是毫无疑问的。所以,在其他功劳的赏赐之外,我再额外给脱脱叔父两千头羊,就当做脱脱叔父射杀波尔哈兔和阵擒那木尔的额外之赏好了。”
财大气粗就是好,战场上神勇无敌的恰台吉也面露喜色,再次谢过。
两千头羊,其实只要一千两银子(出自《署宛杂记》和《工部厂库须知》)左右,但那是因为银子贵——举个例子,后来明末的时候,面对后金这个共同的敌人,大明收买了蒙古察哈尔部的林丹汗作为同盟,大明每年给林丹汗多少钱?
四万两。
堂堂全蒙古大汗,也就值四万两……
把汉那吉笑了,然后想起一件事,又道:“哦对了,脱脱叔父,我听说了一件事,想向你求证一番。”
恰台吉点头道:“大成台吉有什么问题?”
把汉那吉道:“我听说,昔日额布格受封顺义王之前,曾经对明人使者说过,将来会让我袭封顺义王?”
恰台吉顿时一呆,心说:说是说过,但当时明显只是忽悠明使的,你难道不知道吗?却现在来问我这个?
当时明使入俺答大营,说执缚赵全以换把汉那吉归去。俺答一开始盛气凌人,说:“自吾用兵,而镇将多死。”
明使回答他说:“镇将与你孙儿谁重要?今朝廷待令孙甚厚,称兵是要其速死吗?”又趁兴说:“赵全等白天到京,把汉那吉当天即可返还。”
俺答大喜,赶走一些不相干的下属,只留下几个亲信,对明使道:“我不为乱,乱由(赵)全等。令吾孙降汉,是天遣之合也。天子幸封我为王,永掌北方,诸部孰敢为患?即不幸死,我孙当袭封,彼受朝廷厚恩,岂敢负耶?”
把汉那吉问的就是最后这句!
恰台吉先是呆了一呆,但马上明白过来,虽然当时大汗说这句话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在忽悠,但是……说过就是说过!这是有人证在的,而他恰台吉也是人证之一!
而且回过头来,恰台吉又忽然想道:大明忽然跳出来支持大成台吉继位,莫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初大汗当着明使的面说将来‘我孙当袭封’,没准是大明皇帝真的相信了呢?
那也就是说,当年大明的隆庆帝肯封大汗为顺义王,本身就考虑过把汉那吉的因素,所以现在万历帝继承父志,才非要将大成台吉捧出来做这个顺义王?
恰台吉忽然惊出一身冷汗,幸好自己阴差阳错,出于整个土默特的考虑站在了大成台吉这一边,否则如果选择帮辛爱黄台吉的话,搞不好大明和土默特的封贡关系真的会崩掉,那麻烦就大发了,自己非成为土默特的千古罪人不可,将来到了长生天那边看见大汗,也没脸见他了。
恰台吉马上义正言辞地道:“不错,确有此事,而且这话不光是我听到了,青把都、打儿汉倘不浪等人也都可以作证,的确是大汗的原话。”
然后为了强调,他还又加了一句:“还是我们大意了,原来大汗早就明确过谁该继承彻辰汗和袭封顺义王,可笑我们后知后觉到了这般地步。”
把汉那吉满意地笑了起来,道:“既然如此,到时候库里台大会的时候,还请诸位台吉能够站出来,为我证明大汗有此令谕。”
“当然,那是当然。”恰台吉立刻应了下来。
把汉那吉心道:高兄弟真是神了,他怎么知道在辛爱被打败之后,我跟恰台吉说这件事,恰台吉就一定会无比痛快的答应下来?这件事明明就是额布格当时随口蒙骗那使者的托词啊……
娘的,高兄弟这脑子太好使了,果然是六首状元、天下文魁,我以后一定得多听他的话,免得干出什么傻事来。
他轻咳一声,又道:“对了,脱脱叔父,现在辛爱败走,这么多部众留下被我们收编,这些都是我给钟金哈屯的聘礼,不能不派人看守,可是辛爱既然是去察罕浩特求援,咱们也得防备他随时打回来……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恰台吉略微思索了一下,道:“我刚才问过俘虏了,辛爱前些天就已经派了布日哈图去察罕浩特求援,如果图们要帮他的话,那现在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是么?”把汉那吉顿时皱起眉头,想了想,问道:“那我们是就留在这里准备迎战图们,还是主动出击去找图们决战?”
恰台吉这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想了想,道:“可以考虑主动出击,但最好不要跑太远……我的意思是,就在附近找机会、找地方设伏。”
第057章 戚李出兵
图们大汗这些天很是不痛快。
速把亥不肯跟着自己出征右翼是第一件让他不痛快的事。第二件让他不痛快的事则是朵颜部的董狐狸和长昂两人,都不愿意从其征调,楞说戚继光和李成梁都在加强兵备,有出塞击他所部之意。
图们恼火的是,董狐狸说李成梁可能要打他也就算了,因为他的老营在哈剌兀素(在后世辽宁大凌河上游建昌附近),李成梁的治所广宁离他不算特别远。
可是长昂说戚继光要打他,这就让图们很生气了。
你他娘的放屁也要放得有道理点,戚继光有几次出塞作战的?他本就是擅长步战的将领,麾下也没多少正经骑兵,出塞打你长昂,他所需的辎重是你帮他运吗?
简直岂有此理!不想出兵帮本汗,竟然能找出这种破借口来。
这下子好了,自己堂堂一个全蒙古大汗出征,到处传令征调人马,闹了半天根本没人来,只能带着六万察哈尔本部往土默特赶,一点威风都没有。
图们暗暗发狠,这次打败把汉那吉那个软骨头之后,定要将土默特牢牢掌控在手中,到时候自己多了土默特这样一大强援,倒要看看还有哪个不服气,还有哪个敢跟本汗阳奉阴违!
但图们不知道的是,他觉得可能出兵的李成梁的确出兵了,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出兵的戚继光也出兵了!
只不过,他们两位这次的出兵有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首先,李成梁并没有直接跑去打董狐狸,而是从太平堡出关,直奔察罕浩特方向去了。
其次,戚继光也没有跟长昂过不去,反倒是从山海关出发,莫名其妙的拿下了山海关西北不远的龙王庙,卡在了长昂和董狐狸两卫(理论上他们是朵颜卫)的中间。
察罕浩特略远,李成梁虽然所部全是骑兵,但一时半会也还到不了,暂时先放一放,先说戚继光这边。
戚继光拿下的龙王庙,算不上什么战略要地——好吧,对于蒙古骑兵而言,也无所谓什么战略要地,又不是土默特这边,已经开始农耕化,有大板升城和归化城这种必守之地。
龙王庙只是个小地方,会仿造汉人的搞法弄几次市集而已,市集中的货物比较杂,女真的特产毛皮、人参之类有之,蒙古人的牛羊马匹有之,大明的各种产品也有之——走私来的。
但这个市集本身并不大,戚继光占据这里也似乎并不是为了抢掠——明军也是会抢掠的,尤其是对于抢蒙古人,同样一点也不手软,只是一般没什么机会罢了。
然而戚继光并不关心抢掠,他只是赶羊羔一般把这里的蒙古人和女真商人赶走,然后就呆在这里不动了。
董狐狸和长昂都很快得到了消息。
长昂大吃一惊之下,还以为戚继光真要出兵打他,忙不迭召集部众,又派使者去见戚继光,问他说,自己自从此前赎回叔父长秃,与大明恢复市贡之后一直安分守己,戚都督为何要兴师来犯?
戚继光笑呵呵地接见了使者,跟使者说:如今春光大好,我出关看看风景,长昂指挥使不必在意,看完风景,我自然就回去了。
长昂的使者左问右问没问出一句实话,只要一头雾水的跑回去禀告,说戚继光自称是来看风景的。
长昂自然不信,但不信归不信,戚继光还真没有朝他这里杀来——龙王庙是个自行汇聚形成的小市集,长昂甚至都没有派人去收税,那地方虽然按理说是他的地盘,可是真没有什么利益相关。
而且戚继光也没杀人,就算派人去大明燕京告状,似乎也只能说戚继光擅自进入他的“防区”,意义实在不大。
但戚继光卡在这个位置却实在让他很不爽,因为这表明他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防备戚继光的进一步举动——如果他往西北打宽河或者富峪,那就不太妙了。
而实际上戚继光把兵往这里一摆,比长昂更紧张的则是董狐狸。
董狐狸所部得到的消息比长昂那边还紧急——因为一边是戚继光出兵占了他的右路,一边是李成梁出兵从他的左翼“路过”。
虽然看起来是戚继光“不动”而李成梁“路过”,可这种事哪里说得好?万一戚继光忽然往东北而来,李成梁又转道往西南而下,那自己岂不是就被两路包抄了?
对方是戚继光和李成梁啊!他董狐狸打其中一路都打不过,现在居然两路齐来,这他妈能不紧张吗?
说得不客气点,如果是戚继光摆堂堂之阵,李成梁骑兵配合围剿,这尼玛别说他董狐狸了,就算图们汗马上掉头赶回来,敢不敢去接战都不好说啊!
汉人不是说什么一正一奇……什么用兵之道吗?这就是啊!
所以董狐狸比长昂还紧张,一边派人问戚继光怎么回事,一边派人去找李成梁问怎么回事。
戚继光好找,但戚继光的回话还是那么瞎扯,也跟他说是来看春光的……
李成梁就更麻烦了,连找都找不到——跟丢了!
这下子董狐狸就更加紧张了,生怕哪天晚上一觉睡醒发现老营已经被李成梁纵马踏破。
没法子,董狐狸一边派人给帮图们汗守着察罕浩特的速把亥送信,告诉他李成梁奔着察罕浩特去了,让他小心,一边又说自己这边危险之极,希望他能来援助一下,拉兄弟一把。
速把亥本来也挺担心李成梁的,但他的线报及时送回来了,告诉他说李成梁只带了一万五千左右的骑兵出关,其他的大军还留在广宁没动。
这下子速把亥的心情一下子就轻松多了,李成梁虽然厉害,但一万五千人还不至于把他速把亥怎么着。
速把亥镇守察罕浩特可是带来了几乎整个内喀尔喀的机动兵力的,足有三万多——这是他本来打算南下抢劫“从山海关运往辽东的大量物资”的兵力。
因此速把亥想了想,决定全军南下——反正察罕浩特又没东西好抢,大汗的部众都向北转移了。
速把亥这个决定,成了他送命的关键。
第058章 实者虚之
龙王庙,太子太保、左都督、蓟镇总兵官戚继光大营。
一身戎装的戚继光闭目端坐帐中,麾下众将两列排开,但却诡异地无人说话。除了戚继光之外,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一旁的沙漏。
忽然,吴惟忠开口道:“大帅,寅时二刻到了。”
戚继光缓缓睁眼,看了一眼沙漏,淡淡地道:“李如松应该已经快到哈剌慎了,李引城(李成梁,号引城)应该也已经绕到了兴中,堵住速把亥南下哈剌慎的去路,现在就看他们父子二人各打出什么战果来了。”
“那咱们呢?”吴惟忠呆了一呆:“咱们就在这龙王庙看戏?”
戚继光叹了口气,道:“本来是该看戏的,不过……”他摆了摆手,站起身来,气势陡然一变,肃然道:“拔营,往西北汤兔方向进发,到了青龙河,再转道正北,我们去大宁。”
众将二话不说先轰然应命,吴惟忠这才问道:“大帅,咱们去大宁可有些远,我怕长昂会提前得知消息跑了。”
“他当然会跑。”戚继光淡淡地道:“皇上和高侍中的意思,就是要让长昂跑去找图们,影响图们的心绪。”
吴惟忠呆了一呆,迟疑道:“咱们这么劳师动众,就只是为了影响图们的心绪?”
“然也。”戚继光颔首。
“那是为什么?”吴惟忠一脑门子官司。
“因为打败他们并不是我们的差事,那是把汉那吉和恰台吉他们的事,我们无需浪费兵力,我们的差事就是给把汉那吉和恰台吉等人创造击败图们的条件。”
“哦……那李引城父子二人?”吴惟忠又问道。
戚继光道:“他们也没有明确的目标,高侍中只是让他们拖住速把亥和董狐狸……不过以我对他们父子的了解,这一次他们恐怕会想着狠狠打一下。”
“大帅怎么猜出来的?”
戚继光哂然一笑,道:“因为这是高侍中第一次让他们办事……高侍中是何等圣眷,李引城这么聪明的人,他会不知道?他会不卖力?”
“原来如此……按着李引城的做派,那这一次看来是真要下狠手了。”吴惟忠说着,又有些皱眉:“可他带的兵力似乎不是很足够?”
戚继光摇头道:“他只带了一万多人出去,难道就真的只是动用一万多人?李如松虽然不在他身边,李如柏、李如梅等人难道就调不动兵?无非是玩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罢了,不过……骗骗速把亥倒也够用。”
年仅十五岁的戚继光族侄戚金问道:“大帅,卑职也有件事想不明白。”
戚继光军规极严,哪怕戚金是他的侄儿,在军中也得叫他大帅,自称卑职。
但毕竟是带在身边教导的侄儿,戚继光还是愿意多点拨点拨后辈的,闻言点头道:“问吧。”
戚金于是问道:“李如松虽然是李引城公之子,可他现在的身份毕竟是神机营右副将,高侍中一开始似乎也没有指定非要让他去打董狐狸,皇上却把他派来了,您看这件事……皇上是不是有些偏心?”
戚继光立刻严肃地瞪了他一眼:“皇上用他来打这一仗,是考虑到两点:一是他少时便随父从戎,熟悉朵颜、察哈尔边情;二是这一仗需要与辽东军配合,换了谁也不如他配合得妥当默契……什么叫皇上偏心?这次姑且念你年幼无知,下次若敢再犯,吾必重罚!”
戚金一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其实戚继光麾下诸将都有这种想法,只是他们毕竟不姓戚,这才怂恿戚金这小家伙去问,结果戚金也挨了一顿训。
吴惟忠忙道:“大帅不必动怒……”
“应该对你动怒吗?”戚继光瞥了他一眼。
吴惟忠干咳一声,悻悻然退下,也不敢吭声了。
戚继光这才再次吩咐一声:“好了,都别愣着了,立刻拔营。”
不过,他虽然那样给戚金解释,心里其实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按照高务实之前的安排,他和李如松的差事是应该对调一番的……皇上似乎的确对李如松青眼有加,只是却不知是何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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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松今年三十二岁,说年轻也不是特别年轻,跟麻贵的年纪相差不大,不过他看起来却比麻贵更显得有活力。
当然,也可以说麻贵相对于他来说,显得更沉稳一些。
用高务实对朱翊钧介绍大明眼下“名将坯子”时的话来说,李如松是“其疾如风”,麻贵是“其徐如林”,刘綎是“侵略如火”,现在就差一个“不动如山”了。
其实不动如山也是有的,不过高务实觉得现在还不是说他的时候。
李如松的个头十分魁梧,城门一样厚实的身躯,典型的昂藏巨汉模样,以至于他胯下那匹本已足够神骏的宝马都显得有些矮小了一般。
他骑着马,却不代表他带的是骑兵,实际上他此次出征,带的并非辽东军,而是京营的五千班军和蓟镇代训的五千边军,一共一万人,不过好消息是这两支人马都来自于陕西。
“夜不收有无发现?”李如松忽然问道。
“回大少爷,没有。”回答他的人称呼他为大少爷,显然是李家的家丁。
李如松面色平静,点头道:“没有发现就是最好的发现,这里离哈剌慎的董狐狸老营只有十几里了,随时都可能有董狐狸的探马,千万不可大意。尤其咱们这次带的是陕兵,不是我辽东铁骑,如果被发现的话,能不能捞到战功可就不好说了。”
“大少爷放心,小的们都省得。”李家家丁的地位看起来还比较高,回答李如松的时候面上还都带着笑容。
李如松点了点头,转身看了看这支陕兵,道:“蓟镇练兵果然有一套。”
那些家丁这一路已经看习惯了,肯定是蓟镇练过的陕兵一言不发紧紧跟随,而京营班军的陕兵叫苦不迭吵吵嚷嚷。
不过,他们还是附和道:“戚南塘军纪之严,天下别无分号,自然也是有一套的。”
这个“也”字用得很玄妙——那说明“有一套”的可不止是戚家军,他们李家军也没差到哪去。
当然,光论军纪的话,李家的辽东铁骑拍马也赶不上戚继光带出来的兵,但如果论作战勇猛,此时的李家军还真不虚谁——前提是赏赐到位。
又走了一会儿,夜不收回报说发现哈剌慎的哨探了,李如松仔细询问之后,又略微放心了一些。
原来哈剌慎现在的位置,其实是在后世葫芦岛市建昌县附近,这里并不是什么正经的草原,而是属于辽西丘陵山区,燕山山脉延伸于此。
董狐狸以前驻扎地要更靠北一些,那边才是他们部落真正的草场所在,现在之所以驻扎在此,主要是为了贡市方便。
朵颜部又称朵颜三卫,历史渊源先不细说,只说他们和大明的关系,那真是时战时和,战的时候不用说,贡市肯定要停,而和的时候,则一般都会被准许贡市。
前些年长秃被戚继光所俘,这人是董狐狸的兄弟、长昂的叔叔,所以朵颜三卫服了软,指天盟誓说以后跟着大明混了,因此大明准了互市,董狐狸和长昂的驻地就都往南靠了不少。
而李如松在夜不收口中问来的消息就是,董狐狸派出的哨探基本不进山,只是沿着山间谷地(盆地、平原地形)侦查,所以如果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还是有希望的,办法就是走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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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2-3天家里可能有点事,每天的更新会减少2-3K左右;另外到了28号之后,可能还有3-4天会更新略减,其余时间应该可以维持基本正常的更新量,望周知、海涵。
第059章 索命之人
李如松带兵用兵的特点,正如高务实的评价一般,就是“其疾如风”。
哪怕是翻山越岭,他也要求尽可能快地赶路。多亏了陕兵也算是比较能够吃苦耐劳的边军,才没被他整得光是行军就减员几成。
此时的李如松自己也下了马,藏身在山中,朝前面一山一谷问道:“你们谁来过这里,前面那地方叫什么名字?”
他身后,一名家丁亲卫噗嗤一笑。
李如松皱眉道:“笑什么笑?”李如松的脾气比他父亲李成梁还要大一些,虽然李家家丁地位高,但见了李如松皱眉,还是连忙收敛了笑容,答道:“回大少爷的话,那山叫大脑瓜山,那山谷叫大屁股沟。”[注:这两地现在都还在,有兴趣可以百度地图走起。]
李如松嘴角抽了抽,悻悻骂道:“……谁取的这种蠢名字?”
这个问题显然没人答得上来,有人猜测道:“许是蒙古人吧,他们取地名随意得很,一点讲究都没有的。”
这当然都是瞎猜,说不定是辽人、金人呢?
李如松也懒得再问了,直接道:“待会我们分兵,李平胡,你带陕西班军走大屁股沟从正面进逼董狐狸大营,吸引董狐狸注意,让他无暇他顾,必要时可以打本将旗帜。蓟镇陕兵由本将亲自率领,从那个大脑瓜山翻过去,等董狐狸和李平胡部交战紧了之后,再冲下山击败董狐狸主力。”
他环顾了众家丁一眼,道:“董狐狸这大营扎得不是地方,周围要么是山,要么是山谷,他偏偏呆在最中间,只要咱们这样两路一引一击,他必然要败。嗯……不过,他要跑的话咱们也不好追,所以待会儿咱们要尽量把董狐狸本人包围起来,这就要求你们动作一定要快,下山冲下去的这一波,不一定非要将其彻底击溃,但是一定要完成穿插或者包抄,具体等下看情况来……”
显然李如松指挥战斗不是靠“庙算”的,他似乎更长于临阵决断。
此时天色开始放亮,李如松不愿多等,立刻行动起来。
一万兵马本就不算多,他还将之分兵成两个五千,可见其人心气之高,十分自信。
当然,董狐狸此前屡遭戚继光打击,士气方面比较一般。至于人数么,董狐狸本部出兵袭扰大明,通常也就出个一万来骑兵,倒也算不上特别强。
不多时,李平胡带领的五千陕兵出现在了大屁股沟,董狐狸所部的哨探立刻就发现了他们,大营之中立刻响起号角声,不多时又响起战鼓之声。
很快,董狐狸便亲率三千余骑杀了出来,可惜此处是个山间峡谷,骑兵施展不便,尤其不好绕营攒射,董狐狸只好带人射阵。
谁知道这拨陕兵此次出征之前换装了隆庆二式火枪,虽然他们枪法很是稀松平常,但李平胡却是李成梁麾下得力的干将之一,被派去跟着李如松在神机营时好歹也学会了列阵齐射,几通实在不怎么齐的齐射之后,董狐狸愕然发现自己居然亏本了——他这边的攒射最多射中了三四十号明军,而且大多只是负伤,而明军的齐射频率虽然远远比不上他们攒射的频率,结果却居然射中了五十来人或者战马。
“去他娘的,明军用的京华的火枪,不要对射了!”董狐狸大怒之下,立刻就想发动冲阵,不过他对比了一下双方的兵力,又觉得此时冲阵不太划算,只好强压火气,等大营里又来了三四千骑,这才大吼一声,发动冲阵。
六七千骑兵冲阵的声势,在这峡谷之中绝对是浩大的,但李平胡坚持按照在神机营时所学来的办法,视如不见地继续安排三段击——这个战术是明初时沐英最喜欢用的,现在虽然快两百年过去,但因为隆庆二式火枪比明初时强了太多,威力丝毫不差。
在董狐狸冲阵的过程中,明军又打死了八十多人。
李平胡一阵激动,心说这地方还真是为步兵交战量身定做的好地方。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董狐狸的骑兵杀到眼前之后,火枪就没了作用,而这些陕兵配备的朴刀,在对抗骑兵的时候并不是很好用——长度不够——伤亡很快就激增了。
幸好在长枪兵顶上去之后,董狐狸舍不得拿骑兵在这种地方跟便宜的长枪兵同归于尽,于是掉头后撤,明军的伤亡才没有进一步扩大。
但李平胡怎肯让董狐狸这般轻松地撤回去?撤回去他的任务就失败了!
于是李平胡也顾不得伤亡了,下令火枪兵再次上前,追着打董狐狸的尾巴。
一阵“砰砰砰砰”的枪响,董狐狸下意识回头一看,居然又损失了十几个骑兵,顿时勃然大怒。他看了一眼,明军因为怕火枪误伤友军,火枪兵上前的时候,长枪兵已经后退了。
董狐狸一咬牙,再次带着骑兵回身冲杀。
这次李平胡也不敢继续硬莽了,连忙下令前后变阵,可是骑兵到底是骑兵,掉头冲杀而来的速度显然比陕兵变阵要快,长枪兵还没上来补位,火枪兵又被董狐狸部砍死了几十个。
若是一般明军卫所兵的话,仗打到这个程度基本就该处于崩溃的边缘了,但陕西班军的韧性超过了董狐狸的预计,紧要牙冠应是等长枪兵第二次顶了上来,火枪兵们才怒容满面地往后撤退。
董狐狸依旧不愿意跟长枪兵肉搏,见他们又一次逼了上来,只好下令再撤。
但这一次,却没有之前撤得容易了,长枪兵们死死咬住董狐狸部,有些人甚至不顾一切地扑到董狐狸部骑兵的战马上,拼命地努力想要把马上的骑士给拉下马来。
明军越是如此表现,董狐狸就越是心惊胆战,下意识里觉得留在此处绝非上策,暴怒不已,连连喝令麾下赶紧撤退。
但来不及了,大脑瓜子山上忽然冲下来一支比当面这支明军更加精神百倍的明军,口中高呼着“大败朵颜卫,消灭董狐狸”的口号,杀气冲天的奔了过来!
董狐狸的直觉告诉他,现在自己局面不佳,若是再不走,只怕就真的走不成了。
他脑子里忽然想到:反正自己只是带了几千骑兵出来,现在明军的攻势已经被自己遏制住了,要走岂不是理所当然?至于局势危急——不对,局势稍稍有些不佳,留下一部分断后,换取自己率领主力撤退,那是很寻常的事嘛!
他给自己找到了借口,再也不管其他人、其他事,带着麾下的亲卫一边喊着“后撤整队,准备冲阵”,一边带着那些还能抽出空来跟着他跑路的骑兵拔马就走。
后撤是有了,准备冲阵就显然只是个口号。
然而当董狐狸好不容易撤出和明军焦灼而难以分开的战线之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见头前来了几十名接应他撤退的骑士,心下大喜,喊道:“哪个小崽子这么有眼力,知道来救老子了?等下回去重重有赏!”
来者打头那人马速很快,看起来个头还很大,董狐狸心中暗道:“我莫不是眼睛花了,这是哪家的好小子,个头竟然如此惊人?”
那“好小子”在马上沉声答话:“给赏固然好,却不如我亲自来取……”
董狐狸见来的只是三四十骑,他哪里知道这是李家的家丁骑士,平时都是护卫在李如松身边的绝对精锐,还以为是自己不熟悉的旁支部落之人,顿时皱眉起来,暗道:哪里来的乡巴佬,这么跟老子说话?老子给什么赏你就拿什么赏,哪有你自己来拿的道理?
但随着李如松的快马接近,他那张与李成梁有五六分相似的面孔出现在了董狐狸面前,甚至那冷冷的面上流露出的杀机,比曾经见过几回的李成梁还要更加冷厉几分!
“你是谁?”董狐狸大吃一惊,一边喝问,一边打马侧避,希望避开李如松。
回答他的是一声怒喝:“替这大明边关累累白骨索命之人!”
李如松岂是那么容易避开的,他根本没让董狐狸和身边护卫们有机会避开多远便如一阵疾风一般杀至眼前,手中长枪猛然一挺,董狐狸下意识抬起弯刀想去抵挡,却已经慢了一步。
“啊——”李如松的长枪如同怪蟒出洞,猛然将董狐狸刺了个对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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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速把亥之死(上)
李如松大破董狐狸之时,其父李成梁也即将面临一场大战。
不过相对于偷袭敌营的李如松,李成梁这一仗却是一场狙击战。
速把亥带着泰宁部主力两万余骑往西南方向南下,原本是打算和董狐狸合兵一处,李成梁因为之前做“假动作”的原因,跟他的行军路线错开了方向,得知速把亥已经南下之后才临时调整部署,转头去堵截速把亥。
这也就是李成梁所部,换了现在明军的其他任意一部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追堵蒙古骑兵,这是何等的自信。
当然,堵住蒙古骑兵来打这种事并不是没有人敢,也不是换个人就一定打不赢,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追不上。
能自信追得上蒙古骑兵的将领,当今大明恐怕除了李成梁就没有第二号了,毕竟提出“以骑制骑”的马芳马兰溪已经退休致仕,骑兵这一块现在就只能看李成梁一个人的独角戏了。
其实高务实的骑丁如果能集齐,倒是也有这样的实力,毕竟……他有钱。
钞能力的表现就是高家骑丁不仅马好,而且待遇高、要求严,所以如果高务实要做这种事,其实也能做到,只是高务实不可能把他的骑丁召集到一起——他又不是边臣边将,将近两万人的骑丁凑在一块儿是想做什么?就算皇帝不怀疑他,他也不能自己作死啊。
再说,这些骑丁分布得也散,从开平到甘肃,京华这大几千里的边关商路都是靠着骑丁镇场子的,之前俺答的面子虽然管用,但那是对于蒙古官面上的部落而言,对于塞上的马匪可不管用。
小心翼翼地维持好这个“度”,也是高务实一直注意的事,否则这次出塞,他又怎会只带三千骑?以他的财力,带一万骑丁带不起么?
李成梁的家丁就和高务实不同了,辽东军账面上可是十几万的大军,他把养这十几万兵的钱主要用来养他的近四万家丁骑兵(这些骑兵也不是全部归他养,这个以后再细说),这支骑兵的待遇自然就上来了,作战也自然就卖力了。
李成梁部之所以敢用更快的速度去追速把亥,原因其实也在于“钱”字上。因为速把亥的泰宁部财力有限,平时是不会拿精料去喂马的,所以他必须考虑到战马掉膘的问题。
而李成梁相对而言却不像速把亥那样担心这一点,因为所谓精料,一般情况下就是指喂黄豆——用后世的说法就是补充高质量、大剂量的蛋白质以促进马匹的肌肉生长。
当然更有钱一些的譬如高务实,甚至可以在黄豆中直接加鸡蛋,这样效果更生猛。
速把亥连黄豆都舍不得多加,鸡蛋那基本是做梦,除了一部分蒙古贵族首领能给自己的战马这样奢侈的加餐,普通骑兵是不可能这样玩的,否则只要一场一个月的战争,就能把速把亥打破产。
李成梁在辽东圈了大把的土地,麾下那些不能打的“账面兵”大多都去种地了,黄豆的供应显然比速把亥充足得多,而这次作战又被他看做是拉近和高务实这位皇帝近臣、异日辅臣关系的重要一战,他自然是不惜暂时损耗马力的。
马匹掉膘就掉膘,只要没有跑废就行,回去养几个月照样生龙活虎。
但快是快了些,毕竟有个“不能跑废”的前提,所以李成梁部此行是在大凌河边的兴中附近才追上速把亥的。
兴中,就是后世的辽宁省朝阳市。此地有一个别称,比“兴中”和“朝阳”都有名得多——龙城。
当然,王昌龄的名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中的龙城究竟在哪,这个问题争议很多,是不是兴中这个“龙城”倒不好说,只能说也有可能。
速把亥得知李成梁所部只有一万五千左右,却居然气势汹汹地追击至此,不禁仰天长笑,对左右人道:“李成梁这厮,往日仗着甲坚兵利,常常驱驰于我蒙古人之草场横行,我还以为此人至少在汉人中也能算是个英雄了,却不想他今日自蹈死地!”
他冷笑道:“李成梁乃是辽东总兵官,还用咱们蒙古勇士的首级换来了一个宁远伯的爵位,乃是我蒙古勇士不共戴天之仇敌,今日既有机会,谁愿为我先锋,去取来他的人头?”
其部下大将满都拉图拍马而出,大声道:“大汗,属下愿往!”
速把亥当然算不上什么大汗,不过此时蒙古一大堆的各种汗,他的嫡系属下这样称呼,也可以看做是从汉人这边取经学到了新套路。
速把亥大喜,道:“好,满都拉图,你果然是少有的勇士,不过李成梁毕竟不是常人,除了你自己的本部三千铁骑之外,本汗再给你两千人,不论你是绕营攒射也好,还是曼古歹,亦或者冲阵都行,本汗只要你保证一件事,那就是调动李成梁,让他亲自出击!”
满都拉图信心满满,拍着胸脯道:“大汗放心,我不仅会逼得他亲自出击,还要取下他的人头作为礼物,送给大汗!”
速把亥哈哈大笑,打马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打这一仗,若是赢了,这次南下山海关以东劫获的物资分你三成!”
满都拉图大喜过望,忙不迭感谢,然后带着自己的本部和速把亥调给他的两千骑兵,一共五千蒙古骑兵直奔李成梁而去。
当前的地形是这样的,南边是大凌河,速把亥所部和李成梁所部都在大凌河以北,速把亥在西,李成梁在东。
这就表示,满都拉图即便绕袭,也没法绕一个整圈,而不能绕整圈的话,倘若半途要掉头就会很麻烦,尤其对方也是骑兵的情况下,很容易被截断——就像恰台吉截断那木尔那样。
恰台吉能截断那木尔,李成梁的骑兵也不见得做不到,而满都拉图的战争经验显然比那木尔丰富,所以他不打算这样打。
他选择先逼近攒射。
如果李成梁不为所动,则改为冲阵;如果李成梁动了,就改为曼古歹,边退边射。
这个想法看起来不错,李成梁的举动从广义上来看,当然只有动或者不动两个选择,而这两个选择,他都做出了应对计划。
但满都拉图没有料到的是,李成梁并不打算等满都拉图展现自己的智谋,李成梁的习惯是:我不管你想什么,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而且我要先动手。
所以,意外的一幕发生了,满都拉图的五千人才刚刚出阵,李成梁那边的大军直接二话不说向前推进,而且分作两路。
一路看起来应该是李成梁的主力,打着足够显眼的“宁远伯左都督辽东总兵官李”字大旗,应该是所谓正兵;另一路约莫四五千人为右翼,往北绕圈而来,此为奇兵。
看起来,李成梁根本不打算等满都拉图搞什么绕袭,因为他先派人把绕袭的路给堵了。
满都拉图大怒,他看得出来李成梁的意思,就是逼他冲阵,而这个举动的内在含义就是李成梁根本不怕他冲阵,甚至就是在等他冲阵。
不远处的速把亥眯着眼睛盯着前方李成梁的布置,忽然冷笑出声。
左右人忙问他何以发笑,速把亥冷笑道:“我笑李成梁不过小胜几场,就敢不将我蒙古勇士放在心上,居然想一举吃掉满都拉图这五千精骑……真是自不量力,难道本汗是个死人吗,会看着他包围满都拉图?”
左右人大笑,纷纷赞大汗英明神武,李成梁小丑跳梁。
速把亥拂须道:“传令下去,等李成梁两部包围满都拉图之势形成,本汗大军直接压上,这次定要将李成梁这祸害尽歼于此!”
众人轰然应诺,仿佛已经看见“辽东祸害”李成梁殒命当场的模样,不禁面上个个露出喜色来。
骑兵出动,速度奇快,说话间李成梁主力正兵部分已然开始提高马速,看起来是要一个冲阵,直接和满都拉图见见分晓。
满都拉图这边也开始提速,但在接近李成梁部大概六十步时,他们居然还能得空随手向前射出一箭,然后利索地挂弓换刀,准备拼杀。
李成梁所部也有一些骑兵是先射了一箭的,不过人数大概只占三成,看模样应该都是蒙古人出身,或者就是归化蒙古人。
这样的话,第一轮对箭虽然满都拉图兵力不占优,但效果略略占优,李成梁所部落马二十多个,他所部落马只有十多个,赚了将近十人。
不过自己冲在最前头的李成梁本人根本看都不看,依然直愣愣前冲,将马速提高到适合冲阵的层次。
满都拉图也没把这一轮箭雨当成大事,只是心里略微得意——论马上射箭,还是我蒙古勇士天下无敌。
他却没发现,因为李成梁所部骑兵穿了甲胄,落马的绝大部分是因为马匹被射中,虽然落马的骑兵摔得七荤八素,但他们经验丰富,都是就地顺势打滚,要说伤亡的话,还真的不大。
骑兵对骑兵,蒙古人实际上并不太喜欢做的冲阵,而且是互相冲阵,就这样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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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速把亥之死(下)
满都拉图和李成梁的冲阵谁更强?
毫无疑问是李成梁。
现在的蒙古军,因为物资匮乏的原因,几乎绝大部分是不着甲的,而且退化后的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只备一把弯刀,很少装备长兵如骑枪之类,只有具备一定地位的骑兵才会有这些武器,但这一部分人为了表现自己的武勇,偏偏又喜欢装备如狼牙棒、凤翅镗之类的玩意,总之并不好算作“制式兵器”。
当然,这也是蒙古人当前的经济体制决定的。
李成梁则不然,他麾下的习惯是,能射箭的先射一波箭,不能射箭的,抵近了之后用防风火折子点燃三眼铳,先放三铳,然后把这玩意当做小型且无锥刺的狼牙棒使,直接砸。
三眼铳这玩意射程很垃圾,但抵近发射时的威力却相当可观,明军北军爱用这玩意儿不是没有道理的。
北方人嘛,相对来说原本就比较人高马大,作战的风格也比较耿直,管他三七二十一,对着敌人先招呼三铳,然后操起家伙一顿猛砸,这种简单粗暴的打法很符合他们的胃口。
不过此前的三眼铳质量比较不靠谱,虽说三眼铳本身由于要具备砸人的能力,所以铳身做得颇为厚实,但很可惜的是,过去依然常有炸膛事故,因而明军在使用的时候往往有些犹豫——骑兵对阵,犹豫一秒就可能会死!
满都拉图和李成梁两部刚要接触,李成梁部的三眼铳便开始自行发威——这玩意不是齐射用的,只能由士兵自行掌握发射时机。
这一波接战前的最后远程攻势(其实也算不上远程,勉强算个中程吧),李成梁立刻扳本回来了,直接打掉了满都拉图五六十人。
不过,他们很快便短兵相接上了。
满都拉图没有注意到的是,这次明军的三眼铳没有一杆出现了炸膛。
京华并不制造三眼铳,这些三眼铳是蓟镇和辽东各自制造的。但为什么这次它们不炸膛了呢?因为这些制造三眼铳的铁,是由京华提供的。
拿着京华的铁,按照正规生产标准生产,良品率当然比之前的小作坊粗制滥造强得多,加上这些都是李成梁拿给自己嫡系家丁用的武器,好坏当然是他很关心的事。
这一波冲阵,李成梁形成了局部兵力优势,二比一,一万打五千。
很快,便是李成梁部压制住了满都拉图。
满都拉图急得脸都红了,大声呼喝着,让蒙古人都朝他靠拢。
李成梁不疾不徐,继续带着兵马猛攻,而在北线游走的骑兵则仿佛对李成梁过于自信了一些,迟迟不展开围攻。
速把亥微微皱眉,他发现满都拉图有些扛不住了——战场再大也有个限度,满都拉图和李成梁硬拼既无人数优势,又无装备优势,在这个区域内一旦接战,又不方便随时调整阵型,失去了骑兵的机动性优势,自然逐渐吃力。
速把亥又等了一会儿,见再不救满都拉图就要出事了,只好皱眉吩咐道:“阿古拉,你带五千人去跟李成梁的右翼骑兵接战,本汗率主力去击败李成梁——虽然李成梁所部战斗力略微出乎本汗的预计,但现在他们也失去了马速,本汗直接冲阵,定能击败他!”
说干就干,速把亥和部将阿古拉立刻分兵,阿古拉去抵住李成梁的右翼骑兵,以免他们突然南下杀入,造成更大规模的乱战;速把亥本人带着剩下的一万余主力直接冲李成梁主力杀去。
李成梁明明在带人冲杀,却似乎一直在关注速把亥的动向,见他率领主力出动,顿时冷笑一声,朝身后的李如梅高呼:“子清,放信号弹!”
信号弹是京华所产,能射近三十丈高,白昼时也闪亮异常,不过必须放在地上发射。
李如梅听了父亲的话,打马跑到一边,从马背上的兜囊里拿出一个木底盒子,跳下马来在平地上放稳,然后扯出引线,再拿出防风火折子一下子点燃。
“啾——”一声锐利的破空声响起,一道红色的光芒飞上天空,然后“砰”地炸开,亮出一朵并不规则的“大红花”来。
速把亥正在冲阵,见状愣了一愣,心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放烟花?这个时候?”
但时间并不容他多考虑,因为距离不算太远,他很快也杀进了战局。
李成梁朝身后的亲卫大呼:“不管其他,继续拼杀!”
他没说后退,也没说转为防守。
众人看见那个信号弹之后本来估计应该是有援军,已经都打算稳住战局,先立足于防守,等援军到了再说,谁知道大帅居然要他们继续拼杀。
不过,李家军的待遇很好,大伙儿也比较有心气,既然大帅要打,那就打呗!于是纷纷振奋精神,又与速把亥本部猛地拼杀在了一起。
速把亥冲了一阵,发现居然没冲破李成梁的主力,不禁也有些佩服,但现在不是佩服敌人的时候,他大怒着吼叫,要求麾下各部加大攻势,必须一举击破李成梁!
而在北部不远处,一支一万余人的骑兵部队正开始慢慢提高马速赶来,打头有两人,左边那人跟李如松长得有些相像,不过稍稍年轻一点,乃是李成梁次子李如柏。
右边一人比较有意思,虽然年轻,但一脸横肉,可是胸前的罩甲最上部却露出几颗佛珠——那应该是戴了一串佛珠收在里衣之中。
这人叫祖承训,不是李家的家丁,但却是李成梁的嫡系。
两人带着一万余骑兵逐渐加快马速,很快便抵近了战场。
阿古拉本来是去抵住李成梁右翼的游骑,因为位置关系,最先发现从北而来的这支辽东军,当时就大吃一惊,想要对速把亥示警,谁知道一分心,那边挂着佛珠的祖承训已然快马杀到,一刀将他斩落马下——这厮使的不是长枪,倒是一柄长刀,也不知道是不是学关二爷。
阿古拉一死,所部很快溃败——这是这个时代的常事。李如柏立刻带着所部和右翼游骑一起南下杀入战场。
李成梁大笑,对刚刚杀到自己面前不远处的速把亥道:“速把亥,你死期到矣,且看看你的左翼吧。”
速把亥转头一看,魂飞魄散。
李成梁二话不说,猛然一夹马腹,提速上前,大喝一声:“某家正缺你的人头请功,莫要小气!”
速把亥惊骇之下来不及反应,被李成梁一枪刺死。
第061章 戚继光车营
戚继光的行军不慢,但也谈不上多快,不过明军普通步兵的行进速度而已。
但这不是因为戚家军懈怠了,而是由于戚继光此次出战带上了车营。
不谈春秋战国时期的战车,只说明代车营,最早似乎应该追溯到曾铣。
曾铣死后,车营战法第二次被正式提出并加以操练,则出自于当时被调任去山西的俞大猷之手,俞大猷对车营做出了许多改良,对于很多细节都做出了改进。
俞龙戚虎,杀人如土。俞大猷调离北疆,戚继光又北调了,而且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了车营之上。
个人性格对于将领的作战风格是很有影响的,比如马芳性格刚烈,因此敌军骑兵强,他就越要“以骑制骑”——你行我也行,我甚至还要比你更行。
而戚继光则不同,从他做官做人的风格就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能审时度势,不跟大环境、大风向较劲的人,他更喜欢因地制宜,以现有条件为基础来想办法解决问题。
现有条件是什么?对倭寇,他强调小规模精兵的作用,创造了鸳鸯阵,从此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对蒙古就复杂多了,因为蒙古人在骑兵上的先天优势过于巨大,大明怎么看都只能先立足于守,然后才有机会立足于攻。
蒙古和大明之间,如果要做一个类比,就仿佛蒙古是一个轻量级但灵活性极高的拳手,大明则是一个重量级但灵敏性欠佳的拳手。
理论上来说,大明可以承受蒙古一百拳而不倒,而只要击中蒙古一拳,就能把蒙古打得十年八年缓不过气来。
但问题就在于,事实上蒙古的灵活性强度已经严重超模,堪比外挂选手,大明结结实实吃了一百拳,但就是打不到人家那一拳。
大明的身体素质摆在那里,让戚继光做教练,他也没法给你脱胎换骨,把弱点补强。只能想办法继续加强优势,争取让大明也在某个方面出现超模。譬如说给大明穿一套重甲,且这套重甲还带刺,这样的话,任凭他灵活性再怎么超模,蒙古人也不敢轻易出拳了。
所以,就有了大修边防,建造数以千计的空心敌台这件事。
但是就像拳击比赛一样,想赢的话,不光是你站得住就完事,你还得把人家击倒才行,因此戚继光一直在思考怎么击破骑兵这件事。
高务实这些年跟他私下通信的次数不少,其中向他提出过一个名叫“空心方阵”的战术设想。
戚继光早已知道高务实的脑子里会经常冒出一些看似瞎扯、其实绝妙的点子,对他的提议从来都是相当谨慎的审视之后才会做结论。
于是戚继光花了足足两年多的时间来试验这个“空心方阵”战术的实用性,最后他的结论有几点:
首先这个战术只适合于悍不畏死的精锐部队,这支部队要拥有以简单的刺刀加滑膛枪,面对骑兵冲阵却丝毫不出现动摇的严苛军纪,否则以看起来有些单薄的两到三列阵线对抗骑兵冲阵,光是心理压力就能让一般的部队出现崩溃。
其次这个战术对火力的要求很高,用高务实的表述方式来说,就是对“单位投弹量”的要求很高,否则没有足够的火力,空心方阵的士兵就算不因为畏惧冲阵而崩溃,也无法对敌军造成足够的杀伤,进而使之畏惧、胆寒,不敢一战。
最后就是这个战术要求自身处于拥有火炮优势的一方,否则如果是对方拥有火炮优势,几轮炮击下来,被动挨打的空心方阵就毫无意义了。当然,这一点看起来问题不大,蒙古人难道还能取得火炮优势?开什么玩笑,那就成了当初蒙元开国时期横扫天下的情况了。
精兵有没有?有,但戚继光训练了这么多年,基本练成的精兵也就是蓟辽、宣大、陕西等镇的部分精锐,而且由于戚继光只是在练兵时期能够管束他们,他们回镇之后会不会很快出现腐化变质,这个谁也不敢保证。
所以到头来到底能有多少士兵可以使用这个空心方阵战术,还是很难说。戚继光也只敢说,他亲自带领的戚家军有能力完成空心方阵并较好的施展开来。
至于火力问题,自从隆庆二式火枪问世,火力强度的提高倒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京华所产的火器质量优良,保养得当的情况下,在安全使用期限内基本不必担心炸膛等现象出现,因此勉强可以算够。
但由于空心方阵是需要刺刀的——用于面对骑兵冲阵时,将枪倒立撑在地上,刺刀刀尖向前方倾斜,组成刺刀林以震慑对方的战马。
这个要稍微解释一句:马是一种很聪明的生物,它们会下意识地躲避刺刀这种明晃晃的尖锐金属,所以当“刺刀林”出现,战马是会抗拒对着它们死冲的。
在冷兵器时代,坚定的重步兵阵线所组成的正面永远不是重骑兵可以轻易撼动的,这是后世的定论。就不说阿彻·琼斯的《西方战争艺术》之类玩意了,事实上就算是蒙古骑兵,在绝境之时也会结成盾阵防御,详情可参见艾因贾鲁战役——当然,这有个前提,“坚定的重步兵”肯定不是现在大明那些丐帮大集合一样的卫所兵。
所以,戚继光一直在等高务实搞出他十年前就提出的刺刀,以及能和刺刀配套使用的新式火枪,因为只有这两件武器组成起来,空心方阵才不会是一句空话。
但是戚继光也不可能傻等,因此他开始思索在没有刺刀的情况下,该如何应用“空心方阵”战术的合理思路。
于是,改进版的车营出现了。
“往事,敌人铁骑数万冲突,势锐难当。我军阵伍未定,辄为冲破,乘势蹂躏,至无孑遗。且敌欲战,我军不得不战;敌不欲战,我惟目视而已。势每在彼,敌常变客为主,我军畏弱,心夺气靡,势不能御。”——戚继光《练兵实纪·卷六·车营解一》。
“且敌欲战,我军不得不战;敌不欲战,我惟目视而已。”这句话完美呈现了大明面对蒙古骑兵时最尴尬的部分。
戚继光编练车营主要的考虑,就在于北方的战场环境对于明军来说非常不利,尤其是荒漠无边的北方战场适合大规模的机动马战,农耕社会的大明不擅于骑射,对于马上阵仗远逊于蒙古,大明虽然拥有大量的步兵可用,但机动性太差,远不如蒙古人来去如风的快速机动。
这点就与南方的倭寇征战时所遭遇的非常类似,倭寇同样利用海上的舟船快速机动,让缓慢的明朝步兵根本无法抵御,也无处抵御,往往被高速机动的倭寇给打的落花流水。
但不同于南方的倭寇毫无章法、如散兵游勇的小集团作战特性,蒙古军是有着高明战术的大集团精锐武力,这一点远非乱打一气的倭寇所能比拟。
戚继光在南方编练的戚家军既设营阵,可以有效的遏止倭寇袭营,但在北方却无法遏止大规模的马战突击。而既设营阵是戚家军出战及防御的根本,一但本营被踹,此战就毫无胜算可言了。
为了应付这种严峻的战场情势,戚继光参考了北方边军的作战经验与资源,又以高务实“单位投弹量”思路为核心,加入原戚家军既设营阵之法则,编练了一个全新概念的车营以兹对应。
(注:在戚继光所著述的兵书中,着墨较多的就是车营以及辎重营,可见戚继光相当重视车营的战术运用,其是规划为野战时,作为攻坚作战主力的马、步军等单位的强力支持后盾。换句话说,车营不能保证己方“必胜”,但能保证己方“不败”。)
一般来说,车营是与马、步等主力战斗营合组成混编大营,以车营作为大营的战斗与防御的核心。
但车营本身的规划就是个攻守兼备的单位,一个独立的车就包含有正、奇兵两队,还有两尊威力强大的京华仿弗朗机炮作为火力支持后盾,在作战能力上足以行使战术上的独立作战任务。
同时也可依照任务的不同,弹性的加入马、步队等主力战斗小单位,作为车营的额外攻守武备。
过去曾铣、俞大猷时期的车营,相对来说都比较偏向于重型、大型的“车”,一种是偏厢车,是指装臵护板于车辆左侧或是右侧的,称之为偏厢;如两侧都有设臵护板的,则称为战车。
戚继光在创制车营后,有感于偏厢车过于庞大笨重,虽然利于护卫防守,但机动性严重不足,这在战术的运用上有所缺失,为了弥补这个缺点,于是戚继光在老式车营之外,另外创立了轻车营。
这种新制轻车,利于远出,经过险隘,有时用之。每营二百一十六辆,每面五十四辆,每乘车正一名,即队长;舵工一名,即火兵。第一、二、三、四、五、六名俱铳手,第七、八名俱钯箭手,第九、十名俱狼筅手,此为一队。
但即使是轻车营,毕竟不是内燃机时代,没有发动机可用,因此行进速度也就只能将将维持到与普通步兵仿佛。
不过戚继光不担心这个问题,他此战有两个目的,一是完成高务实通过皇帝之手下达的指令,让察哈尔部本部不稳——如果李成梁父子都能顺利完成的话,泰宁部和朵颜部都会实力大损,而戚继光这边只要卡好时间,让长昂得知速把亥和董狐狸之败,他敢不敢死守大宁,那可不好说。
如果他不敢,他就只能逃窜而走,走则必去找图们哭诉,那么蓟辽这边的任务就完成了,他们一定严重地扰乱了图们的计划。
如果长昂依然敢守大宁,那就更好了,戚继光正好在塞北试验一下车营的威力和实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