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廿五)马场相见
以高务实马车临时充当的“御辇”一路疾驰赶赴见心斋马场。车刚停稳,陈矩下马准备搀扶皇帝下车之时,皇帝陛下已经急不可耐地自行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来,吓得陈矩赶忙上前扶住。
朱翊钧推开他的手,一边快速打量四周环境,一边问道:“日新在哪呢?”口中话音刚落,他已经看到了——就在不远处,有一处点将台式的木质建筑,其上有不少人站着,都正望向同一个方向。
朱翊钧顺着他们的目光所及望去,果然见到一白一黑两匹骏马载着马背上的骑士在慢慢跑动,而马上的两名骑士一人手持弓箭,一人手持短铳,似乎都在准备射击。
手持弓箭的骑士身材偏瘦,看起来比另一位骑士要矮一些,但其骑术必定上佳,因为此人双手俱未控缰,而是仅凭腿力驾驭着马匹。
朱翊钧极少骑马,平时也没人敢让他轻易驾乘真正的骏马,理论上要为皇帝管理御马的御马监中,真正留给皇帝也许会骑乘的马匹都是所谓的“太平马”。
这种马也是选育出来的,有广西矮马(古称果下马)的血统,本身就不高,还要加以一两年的专门训练,使得其绝不会做出任何有碍平稳行进的举动,然后才能给皇帝骑——当然,很多勋贵高官乃至实际并不参与作战但名义上是武将的人也会骑这种马。
虽然如此,但朱翊钧并未完全不懂马术,因为许多理论他是知道的。比如说当前的情形,他虽然未曾亲自一试,却也知道要如这位骑士一般,双手不持缰而仅凭腿力控马,乃是蒙古精骑的水平。通常汉家骑兵要练到这个程度,往往需要数年时间的专业训练。
这还只是说仅凭腿力控马,而眼下这位骑士不止如此。只见此时,这位骑士似乎觅得良机,恰好左手持弓,右手搭箭,引弓不发瞄准马道一旁的箭靶。
朱翊钧下意识屏息凝神,大概只有一个呼吸的间隙,那骑士右手手指一松,手中箭矢“嗖”的一声破空而出,“噗”地射中箭靶,激起点将台上一片欢呼。
皇帝也松了口气,抚掌赞道:“好骑术,好箭术!”然后顿了顿,凝神远眺着道:“此人身材娇小,不会是日新,看来应当就是你家格格了吧?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不曾坏了叶赫家的名头。”
他这话说到最后,显然是对费英东说的。
费英东却没有立刻作答,而是稍稍眯眼看了一阵,这才轻轻摇头,对皇帝道:“不瞒皇上说,格格来京这些年已经疏于练习,骑术方面还算退步不多,但着箭法却是三天不练手生……她这一箭只是勉强中靶,准心却是偏了不少。”
朱翊钧打量了一下那箭靶和自己所处位置的距离,诧异道:“这么远,你能看清楚她射中何处?”
费英东比划着道:“皇上有所不知,练箭之人须从小锻炼目力,这个距离对常人而言确实不易看清,但对自小练箭之人而言却还谈不上什么。
据小的所知,蒙古‘哲别神射’在这般距离不仅要看得清,还要射得准。无论是在马上马下,当时风大风小,都不影响其箭术精准,那才真是难如登天……好在,自脱脱恰台吉之后,似乎蒙古人也有些年没有出过新的哲别神射了。”
朱翊钧听得这话,有些后悔地道:“是么,原来这哲别神射如此稀罕?早知道当年应该让脱脱来京,为朕演示一二来着。”
费英东一怔,心中有点不悦。在他心目中,脱脱恰台吉虽然是蒙古人,但那也是盖世英豪,怎能你说让他来他就来,让他演示他就演示?但费英东也知道,皇帝如果真要这么干,恐怕恰台吉还真就非来不可。
权力啊,这就是权力。而面前这位皇帝陛下,就是天下最有权力的人。
不过转念一想,费英东又不忿地暗道:你是最有权力,可老爷一旦撂挑子,你不也得上赶着来求老爷出而视事么?这想法多少有点阿Q,但费英东的心气着实平顺了不少。
朱翊钧一边闲扯,一边径直往那点将台走去,而此时费英东打了个招呼,说去通传。皇帝自无不允,然后便见到费英东拔腿狂奔,一阵风似地朝点将台奔去,几个呼吸之间便到了。然后便看到他手舞足蹈地喊了几声,那边一群人赶紧朝这边小跑而来。
朱翊钧转头对陈矩道:“这女真人跑得可真快……这大概就是所谓风驰电掣、逐日追风吧?日新手底下真是什么人都有,关键还是白捡来的。”
陈矩笑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皇爷,当初刘綎幼时,何尝不是这等异人?十三岁便夺先登之功,阵斩九丝蛮三大贼酋。可那又如何,不还是皇爷的臣下?莫说这费英东不过是元辅家丁,便是元辅本人,不也是皇爷的臣子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朱翊钧笑道:“话是不错,但日新和其他人还是不同的。”
说到这里,先前点将台上的一班人已经赶来拜见了,很快便跪倒一片。朱翊钧一眼扫去,却也没个脸熟的,想来都是高家的人,不是亲属便是家丁。既然不认识,他也懒得多说,只是问道:“你们老爷呢?”
其实他心里已经知道,在那白马骑士身后骑着黑马的骑士应该就是高务实,但问还是要问一声的,不然算起来的话,高务实这可就失礼了。
果然,一班人众口一词道:“回禀皇上,老爷在那儿……”还有人解释道:“老爷正在和三夫人比试骑射,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还乞恕罪。”又有人道:“皇上,是否要小的们中断比试,请老爷过来参见?”
纷纷杂杂之下,朱翊钧摆手道:“不必了,难得你家老爷有此闲心,朕也碰巧看个热闹,就等他比试完再说。走,朕也去看看。”
皇帝的话自然一言九鼎,众人立刻簇拥着圣驾上了点将台。朱翊钧也不客气,自己占据了最好的位置观看比试。此时费英东非常贴心地送上了一副双筒望远镜递给陈矩,陈矩赞许地朝他点点头,然后献给皇帝。
朱翊钧是见过京华制造的望远镜的,接过来之后也不诧异,端起来就看。这下也很巧,正好骑在黑马上的高务实单手举枪射击。
朱翊钧看得分明,高务实的骑术应该不如孟古哲哲,因为他并非双手脱缰,而是左手继续持缰,而右手持枪射击。
只听得“嘭”地一声,火光与白烟先后从枪口喷出,而高务实并不多看是否中靶,反而立刻将这把短枪转手交到左手,改为右手持缰,左手则把这支短枪插到马背左侧的一个皮套中。
朱翊钧正诧异间,高务实再次换过持缰的手,恢复到左手持缰状态,而右手又从马背右侧的另一个皮套之中拿出一把一模一样的短枪来,同时目光已经转向下一个箭靶。
原来他们这次比试并非只打一个箭靶,而是在行进中一个一个箭靶打过去,只不过孟古哲哲用弓箭而高务实用火枪。
如今的火枪即便可以使用燧发,但装弹仍旧是个需要双手操作的工作,一般而言很难在马背上完成——不是不能,而是太慢,似眼下比试这种需要很快连续开枪的,就只能直接换枪了。
至于战场,一般来说,火枪骑兵除非到了要冲阵的时候,否则通常都是打一轮就撤,撤一个回旋镖式的线路再打回来开启下一轮,所以他们可以在撤退的那段时间里重新装弹。
不过即便如此,大明目前的火枪骑兵通常也会装备2-3把骑兵款短枪,因为在冲阵的过程中,从进入火枪射程到短兵相接,通常有开2-3枪的时间。根据多次战场实践,在冲阵时先敌造成一到两轮火枪齐射可以有效打击敌方士气,甚至直接动摇敌阵,具备很好的实战效果。
[注:但一般只有冲阵的前列骑兵需要开枪,后面的骑兵不需要也不能使用火枪,否则会危及前列骑兵。之所以依旧全员装备2-3把骑枪,是因为训练有素的骑兵部队能随时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或者纵向变横向、横向变纵向。这样一来,骑兵们就都需要保持随时冲阵前的火枪充足。]
朱翊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比试,因此直到高务实第二次开枪,他才明白过来刚才高务实那些举动的意义。不过此时,他发现一点尴尬的事——即便拿着望远镜,他也看不清高务实的成绩。
不是望远镜不好使,而是随着高务实一次次开枪,马场中的烟雾影响了视线,而火枪射击是否准确可不如箭矢方便判定——后者有一根箭明晃晃的插着,前者却只会造成一个射孔,这是很难看清的。
朱翊钧正觉得为难,忽然见到一白一黑两骑忽然并辔加速朝点将台驶来。朱翊钧还以为是高务实发现自己来了,正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准备和自己的同窗好友打招呼,却听到高务实远远喊道:“备靶,距离加大到三百步!”
点将台上不少人发出惊呼,就连费英东都面露异色。朱翊钧有些不理解,问道:“三百步很远么?”
三百步相当于150米,说远其实也不远。如果是后世的突击步枪,有效射程一般是300-400米左右。但问题是,现在不是“后世”。
在如今这个时代,三百步这个距离在战场上一般不会被认为是单兵有效射程。除非你是在指挥一个弓箭队,采用抛射式齐射,靠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命中率,否则三百步射击就别指望有什么切实战果了。
弓箭如此,火枪更甚。大名鼎鼎的欧洲“排队枪毙”典范,英国龙虾兵的经典作战方式,是在双方相距多少米时开启第一轮齐射?答案是30米。
就是那句话:当你能看清敌军鼻子的时候,你才可以开枪。所以,高务实这时候喊“三百步设靶”,确实显得有些离谱,以至于费英东都一脸异色。
一百五十米精确命中并非做不到,比如恰台吉重生,想必是能办到的,但人家恰台吉是什么人?那是哲别神射啊,你高元辅的枪法能有这么厉害?
说时迟那时快,两匹骏马快步跑回的速度毋庸置疑,很快便听到另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三百步太远了,奴家可比不得。”
朱翊钧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湖绿色曳撒的女子穿过白色烟雾映入眼帘。这女子虽着男装,但显然只是为了行动方便,发饰却未“男化”处理,看起来别有一番景致。
或许是因为从未见过,朱翊钧下意识多看了一下,但马上警醒过来,赶紧挪开目光到另一边,恰好看到高务实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
皇帝心中一惊,掩盖似的主动开口道:“日新,你倒是悠闲得很呐,还非得我亲自来请,才肯回阁视事?”
高务实哈哈一笑,却不急着回答,而是矫健地翻身下马,这才上前拱手道:“皇上来臣这里却不提前知会一声,该不会是非要让臣落一个慢待君上之罪吧?皇上,那臣可是要叫屈的呢。”
这显然不是正常的君臣对答,但朱翊钧很高兴高务实用这种口气说话,因为这才显得亲近。但他显然也不会承认这样的指责,翻了个白眼道:“嚯,那么多大罪我都帮你驳回了,你还在乎这点‘罪名’?”
高务实再次哈哈一笑,但马上正色起来,躬身道:“臣高务实,见过皇上……”
“得了得了。”朱翊钧上前一步,伸手扶住,道:“见礼什么的倒是大可不必,咱们先说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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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廿六)警惕与尴尬
高务实当然知道皇帝所谓正事为何,不过他却笑道:“那皇上倒是来得巧了,臣这里也正有一件正事要启奏皇上。”
不知道是不是高务实威望过甚,他这句话一出口,陪同皇帝前来的几名亲随都是微微变了脸色,甚至连陈矩都是心中猛一咯噔,下意识瞥了四周一眼。
这一眼瞧过去,陈矩心中更惊。
你道为何?却见这马场四周俱有高家家丁把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远处还有瞭望哨四处,扼于马场四角。这些家丁皆着褐色曳撒,左胸绣有京华“书与剑”纹章,个个高大威猛不说,而且皆佩雁翎腰刀,以左手扶之,人人目露寒光。
见心斋中这般架势,皇上却只带了几十名随从,其中还有半数从未见识过兵锋,不过是深宫宦官罢了。即便是东厂几位大珰,手底下现在也无人可用,至于锦衣卫官兵,方才在见心斋门外留了一些,进来的只有六人。
换句话说,倘若这见心斋中有人要对皇上不利,皇上的护驾力量恐怕不超过十人可用。
十人?瞧瞧见心斋里头这安保配置,别处不说了,光是马场这儿,至少就有两百精锐家丁——精锐是肯定的,看他们胸绣书剑纹章,肯定是内府护卫了。
据说京华内务部的内府护卫选拔极难,一二三等护卫各有标准。即便是地位最低的三等护卫,也需要立下至少三次战功,且必须有手刃毙敌记录者方可达到遴选底线。至于最终如何遴选,这事陈矩也不清楚,毕竟京华这内务部的消息外人所知甚少,他知道的这些都不过是公开消息。
总而言之,以陈矩的判断,如果这周围的两百内府护卫现在要坚守马场,那么马场外就算调来一千锦衣卫,想必也是难以攻破的,甚至搞不好还会被反杀——毕竟如今这锦衣卫还有几个会打仗啊,换了禁卫军来还差不多。
不过,陈矩他们想得虽然多,但看来皇帝却不瞎想。只见朱翊钧虽然面露异色,但却只是疑惑道:“是么,却是何事?”
皇帝当然疑惑了,你高务实都闭门谢客十几天了,就算朝中有什么大事,按理说你也不应该知道啊——当然,按理是按理,哪位重臣闭门谢客会真的把自己搞得闭目塞听呢?
只是,就算你知道外头有什么大事,你也不应该当着朕的面揭破才对吧?这一点,才是朱翊钧面露异色的原因。
面对皇帝的疑惑,高务实却笑道:“皇上,容臣给您看一件东西。”说着便转身走到自己刚才那匹黑马边上,从马臀右侧的皮套里取出一支短铳。
朱翊钧周围的护卫大吃一惊,连忙往前两步,联袂拦在皇帝身前。此时高务实正拿着短铳走来,见此情形不由笑道:“尔等休要作此惺惺之态,殊不知本阁部三十年前就曾在陛下面前手持凶器,而陛下不仅不罪,还与本阁部细细研讨呢。”
不过,说是这么说,高务实却依旧停住脚步,改持枪为双手奉上之态,看着朱翊钧。
朱翊钧面色坦然,伸手拨开身前两位护卫,呵斥道:“朕与元辅名虽君臣,实则知己,况乎先帝临终托朕于高氏伯侄,元辅昔年虽幼,何异于顾命!尔等速速让开,莫惹世人嘲笑。”
护卫们无奈,只好让开。却见高务实双手再往上微微一抬,作献上状,脚下却不往前稍动。皇帝主动走上前去,毫不在意“凶器”,一手取过那支短铳,一边左看右看,一边出言问道:“你是让我看这把短铳?”
“正是。”高务实见朱翊钧已经接过短铳,动作也轻松下来,不过马上提醒道:“皇上,这把短铳是臣方才比试用剩的,弹药已然入膛,只要扣动扳机便可击发,还请千万小心。”
这下连朱翊钧也吃了一惊,手中下意识一顿,瞪眼道:“好你个高日新,朕要是失手走火,看你如何收场。”
高务实道:“皇上又不是没碰过火铳,至少不可能把枪口朝着您自个,既然如此,问题就还不大。”
“是么?”朱翊钧忽然把枪口对准高务实,道:“万一是打了你呢?”
高务实面色极其平静,坦然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朱翊钧哈哈一笑,把枪口朝下,但却左右张望着道:“你是泰然自若,可你看看你周围这些护卫家丁。”
高务实左右一看,却见马场周围那些原先都按规定保持左手扶刀状的护卫家丁们,此刻都已经下意识换了姿势,皆以右手抓住刀柄,低头含胸,稍稍弓身,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和皇帝这边。
高务实统兵有年,自然知道他们这个动作的含义——低头含胸弓身,这是紧盯目标,随时可以迅速启动冲刺的前置动作;右手抓住刀柄就更简单了,毫无疑问是为了随时拔刀。
这就有点小麻烦了。皇帝的御前护卫怕高务实刚才伤害到皇帝,但警惕的动作会被视为对高务实这位元辅重臣的不敬,因此皇帝亲自出言呵斥。现在他高务实的护卫又明显有警惕皇帝的动作,这该如何解释呢?
要知道,皇帝的护卫对任何人展示警惕,这本身并没有过错,因为皇帝是九五之尊,其他任何人都是他的臣子,护卫们忠心护君何错之有?皇帝呵斥他们,也只能出于维护自己对高务实完全信任这个立场,而不能用其他理由。
然而,两边对调可就不同了。你高务实的家丁凭什么对皇帝如此警惕?你家家主自己刚刚说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结果你们竟然做出随时拔刀的动作,莫非君要臣死,你们就敢当场造反?
高务实冷下脸来,目光越过皇帝望向高陌,沉声道:“高陌,你给我说说看,你是如何调教内府护卫的。”
高陌连忙上前叩头请罪,道:“老爷见罪,都是老奴训导无方……老奴一直说,老爷征战天下,虽然打得四夷拜服,但也有许多人因此深恨老爷。作为老爷身边最后一道防卫,他们应该对任何可能伤及老爷的行为保持警惕,但……但老奴着实也料不到会有今日这般意外,老奴办事不力,还请老爷重罚。”
“你既自知有罪,那么……”高务实冷着脸,眼看着就要下令严惩,朱翊钧却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这老奴所言不虚,方才是朕开了个玩笑,这般情形他却如何能够料到?至于他训导你这些家丁的说法,朕听着也没什么错。”
顿了一顿,不等高务实开口,朱翊钧又道:“还记得你早年曾被人行刺的事么?”
高务实一愣:“哪次?”
这下轮到朱翊钧一愣了,惊疑不定地道:“怎么,你被行刺多少次了?我说的是你在广西的时候,那个用蛊的瑶人。”
“哦……那次呀。”高务实点了点头,评价道:“好在是虚惊一场。”
朱翊钧提到的这件事,就是当初高务实被那瑶族蛊师灌了一口阴蛇蛊的旧事,他也正是借口此事而对安南莫朝发动“复仇之战”。
当初那瑶族蛊师实际上已经成功行刺,他先是制造混乱,然后趁乱把阴蛇蛊灌进了高务实口里。那阴蛇蛊虽是所谓“死蛊”,但却遇津(口水)则活,高务实想用手指抠喉咙产生的呕吐动作将之吐出,其实毫无意义。
然而,瑶民之中宛如蛊神一般存在的太婆尊者阿梨姑娘恰好在不到百日之前给高务实喝下过一碗特殊的避虫汤,汤药中有练就阿梨姑娘那神奇的“凤凰眼”所需的某一药引,使得这碗避虫汤恰好能够克制阴蛇蛊,这才让高务实捡回一条命。正因如此,高务实才会说“虚惊一场。”[注:见卷三按广西第132-134章]
朱翊钧之所以要说这件事,正是因为此事很符合高陌刚才所说,高务实虽然打得“四夷拜服”,但也因此有很多人与他仇深似海,免不了会有人对他生出暗杀之心。按着这一思路,高陌训练高务实身边的护卫,当然会把警惕性拉满。
至于为什么对皇帝也没有例外,正如高陌所言——这谁能料到?
谁家训练护卫的时候会特意交代一声,说:“诶,你们注意一下,如果来‘行刺家主’的人是皇帝,你们就不要有什么反应”,这不是有病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这件事显然还是影响了场中气氛,一时之间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把话题引开。
此时,一见到皇帝就安安静静许久的孟古哲哲忽然开口了。只见她半是不忿、半是好奇地道:“老爷,这把短铳与奴家往常所知的短铳很是不同,以往从未见过短铳能在五十步外还打得准的,可是这把短铳不仅五十步能打得准,百步、百五十步也无不可,老爷甚至还要将靶子拉到三百步……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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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廿七)利与弊
孟古哲哲这句话说得极是时候,正巧把场中的微妙气氛掩盖过去。高务实很是欣慰,看来孟古哲哲的确听懂了之前自己说给她的话,似嗔似喜之间便把话题给扭转到了自己想要的一面。
“问得好,这也正是今日我与你来比试骑射的用意所在。”高务实倒也不拐弯抹角说什么今天来此主要是陪你,试枪只是顺便云云,而是直截了当表示试枪才是主要目的。
这一方面是因为孟古哲哲到底只是妾室,高务实本就不必将她当做正室一般迁就。另一方面则是他知道以孟古哲哲的聪慧,此时必然早已看清楚了其中缘故,再说那些话反而显得虚情假意,属实是大可不必。
说完这句话,高务实直接转向皇帝,问道:“皇上可能看出这支短铳的独特之处?”
朱翊钧当然是见过火枪的,甚至当年还靠着高务实的配合而悄摸玩过几次,不过对于火枪的具体构造,那他就只能算是略知一二了,实在算不上精通。
因此面对高务实的问题,他简单把玩审视了一番之后便果断摇头,道:“与万历二式相比,除了铳身短上不少,似乎也没见着什么不同。”然后顿了顿,思索着道:“哦,我记起来了,铳身短似乎是骑枪的特点……如今的万历二式骑枪也是这样短么?”
高务实点头道:“正是。”
朱翊钧顿时岔题,疑惑道:“这骑枪为何便要比步枪短上许多?”
“自然是为了方便作战。”高务实解释道:“火枪不比旧式长枪,它的作用与弓弩类似,因此在确保威力的同时应该尽量做得小巧,这才方便骑兵使用。倘若做得大了,骑兵在使用时需要双手弃缰,那就违背了制造这一兵器的初衷。”
朱翊钧显然还没太听懂,问道:“初衷?”
“是。”高务实道:“皇上刚才应该看到臣与孟古的比试,也看到了臣如何使用这把骑枪,以及孟古如何骑射。不知依皇上之见,臣与孟古二人谁的骑术更佳?”
“呃,这个嘛……”朱翊钧轻咳一声,似乎有点不想评价。
高务实笑道:“无妨,臣本文官,皇上不必在意臣会因为皇上的直言不讳而自觉有失颜面。”
朱翊钧这下有点绷不住了,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朕也只好直言——看起来你这位如夫人的骑术确实比你更好一些,不愧是满洲第一骑叶赫家的姑娘。你射击时是单手持缰,她开弓时却是完全脱缰,可见单论骑术,她当可出你之右。”
孟古哲哲在一边听得有些担心,悄悄瞥了自家老爷一眼,却不料高务实坦然点头,道:“不错,皇上一语中的。臣的骑术自问并不太差,但相较于孟古而言,却肯定是大有不如的。不过皇上,臣方才的射击成绩恐怕还要比孟古更好一些。”
朱翊钧将信将疑:“是么?”按照他的理解,骑术既然有这么明显的差距,那射术应该也差不多,怎么高务实就如此自信呢?
高务实却笑而不语,朝靶场那边一招手,马上便有十名家丁各自抱着一块靶标快步赶来。高务实朝皇帝伸手做了虚请的动作,道:“皇上,靶标在此,请皇上查验。”
朱翊钧哪会什么查验靶标?不过好在这事儿倒也没什么专业技巧,因为实在过于直观——靶标上如果插着箭,那就是孟古哲哲的成绩;如果有弹孔,那就是高务实的成绩。
而且朱翊钧甚至不必一个个细看,旁边的费英东只是扫了一眼便报出了成绩:“十块靶标,老爷共获六十七环,格格共获六十一环。另外,老爷有一标脱靶,格格全标皆在靶上。”
脱靶到底是有些难堪,高务实轻咳一声,向皇帝解释道:“皇上,臣那一标脱靶正是骑术不够精湛所至,当时那马儿颠步稍大了些,臣一边分心控马,希望能让它跑得平稳一些,一边又到了必须要射击的时刻,分心二用以至脱靶。”
他说到此处,目视孟古哲哲道:“孟古则不然,她自小长于马背,可以做到人马合一,便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因此她虽然没有臣手中这般利器,却反而能做到每箭必中——当然,中归中,弓箭精度却比不得臣手中这把火枪。”
听他这么说,朱翊钧疑惑更多了,问道:“这道理我还是没听懂,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马术虽然不如她,但你这把枪却比她的弓箭好用,因此即便有一枪脱靶,最终成绩却还能比她更好?也就是说,火枪比弓箭更准?”
高务实强调道:“不是火枪比弓箭更准,而是这把火枪比弓箭更准。弓箭此物,其射术可谓易学难精,不仅要有极稳定的臂力,要有调教和保存极佳的良弓,甚至在射箭之时还要考虑使用的是何等箭矢、当时的风速如何……等等等等。
总之,一位优秀的箭手不仅需要长期训练来提高水平,还要长期保持一定的训练来维持这一水平。就说孟古,她当初刚来京师时,射术还比今日更好,这几年练习少了,水平就出现了下滑。”
孟古哲哲面色发红,低着头不说话。高务实见了,笑道:“不必如此,你如今也用不着那样精湛的射术,平时得空玩玩,当做消遣就行了。”
“是,老爷。”孟古哲哲小声应道。
朱翊钧趁这会儿工夫终于有点想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了,思索着道:“你是说,制造这把骑枪的初衷,就是抹平我汉家骑兵与草原骑兵在骑术上的差距?”
“皇上圣明。”高务实欣慰地颔首道:“有这把骑枪在,汉家骑兵输给草原骑兵的骑术劣势就被扳平了大半,或者也可以说,这把骑枪节省了汉家骑兵至少数年的精心训练——至少在远程射击之时如此。”
朱翊钧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盯着手里的骑枪来回细看,口中道:“那敢情好!不过朕还是没看明白这把枪与过去的万历二式有什么区别……朕记得以前的火枪论起准头来,似乎都不算太出色。”
“皇上。”高务实朝皇帝一伸手,皇帝下意识把枪递给他。
高务实顺手把枪膛里的新式子弹退了出来,然后倒提枪口,指着枪口里头道:“玄妙便在这枪管之中。”然后把枪又递还给皇帝。
因为高务实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子弹退了出来,朱翊钧不疑有他,直接用一只眼睛凑近了盯着枪口往枪管里瞧。才只看了一眼,便“咦”了一声。
高务实笑道:“皇上看明白了?”
朱翊钧面有不解之色,迟疑着,试探问道:“漩涡?”
“可以这样说。”高务实笑道:“这叫膛线,正是螺旋形的。”
“为何要做成这样呢?”朱翊钧纳闷道:“朕幼时就在兵部奏疏中看到,很多地方制造的枪管质量不佳,往往在使用中发生炸膛,而那还是最简单的圆筒枪管,现在你这把枪构造如此复杂,想必制造难度也要更高……朕没猜错的话,造价势必也要大幅提高了?”
“确实有所提高,不过也谈不上‘大幅’。”高务实道:“臣再三确认过,如果是大量制造,价格约莫只要上浮三成左右。”
“哦,‘只要’上浮三成?”朱翊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你说的大量,那是多大的量?长期来看,大致每年又需要朝廷购置多少杆来维持以新汰旧?”
高务实摇头道:“这要取决于皇上认为朝廷应该维持多大的火枪骑兵规模。按照臣的意思,朝廷的骑兵并不一定都需要配备——比如专门用来冲阵的重骑兵就不需要,而九边之外的轻骑兵也不一定非要配置不可,这可以视朝廷财政余裕而定。”
朱翊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想了想,才又问道:“除了比以往的火枪打得准,这新枪还有其他优点么?”
“此枪有三大优点:更准、更远、更易破甲。”高务实简单介绍道。显然,这把枪既然承担着技术壁垒的重任,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详细说明——哪怕是对于皇帝。
好在皇帝也不在意技术细节,反而再次问道:“凡事有利必有弊,既然这么多有利之处,那么其弊端……就是造价?”
高务实想了想,道:“相较于旧枪,确实如此。”
朱翊钧沉吟片刻,问道:“朝廷如今有多少骑兵?”
高务实一愣,反问道:“皇上是指全部?”
“是。”朱翊钧点头承认。
这还真把高务实给问住了,他摇头道:“皇上,您知道的,目前各地兵册之中的各兵种数目与实际数目之间或多或少总有些出入,骑兵也是如此。另外,既然皇上提到此事,那臣还有另一件事要说……臣计议许久,打算针对全国兵制提出一项全面改革,如果皇上批准,那么今后的兵力编制也会有一些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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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终于把几件事串起来了,这章真是有点难搞。
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廿八)要精锐,拿钱堆
“全国兵制改革”,这是一个足够震撼的议题,但出乎意料的是,朱翊钧并未显现出任何意外,反而立刻点了点头,道:“朕知道,就是那天你在京北大营谈到的那件事,是么?”
高务实同样点头道:“是,皇上。”
为何他俩都如此平静呢?当然是一种默契。
当天与会的将领们不仅大多都是高务实统领过的,而且早已拜在他门下,按照大明的传统,他们一般而言是不会轻易泄密的——当然这里也有前提,比如泄密可以带来极其巨大的利益,而这种利益甚至大到能盖过高务实可能对他们发起的惩罚。
另外还有一种,那就是不泄密可能会带来巨大的风险,比如高务实讨论的事情是发动兵变之类。这种情况下,没人能确定谁会告密,毕竟具体风险虽然未知,但一旦东窗事发,后果无疑是极其严重,甚至可以说无以复加的。
不过,有两个人不在其列:宁远伯李成梁与定海伯戚继光。原因在于,大明的勋贵虽然是武臣,但绝非寻常武臣。他们的“阶级属性”已经改变,变得“与国同休”,是天然和皇帝站在一起,而非与普通武臣站在一起的了。
具体再到个人,戚继光大概率也不会泄露这个消息。一方面,戚继光与高务实私交极佳,说是当今的廉颇与蔺相如也毫不为过;另一方面,高务实的军改计划显然是为朝廷考虑,看不出有什么私心在里头,戚继光即便站在皇帝的立场,也没有必要做出多余反应。
既然作为首辅的高务实当前只是在小范围讨论,就说明他认为这件事还不宜大张旗鼓宣扬,而戚继光站在“乐见其成”的立场,当然也就不会提前禀告皇帝。
但戚继光如此,李成梁却未必。别看铁岭李氏现在和新郑高氏也算是姻亲了,而且高务实对李氏兄弟中的李如松、李如梅二人还颇为关照,但李成梁究竟如何看待两家的关系,那可并不好说。
高务实第一次和李成梁直接打交道,说穿了就是出手扼制李家势力在辽东的进一步做大。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不一定出自高务实的本意,更大可能是皇帝的“圣裁”,但做了就是做了,只能“论迹不论心”。
高务实在辽东“掺沙子”这件事上做得非常成功,一方面是大量宣大系将领进入辽东,一方面在辽东内部拉拢了曹簠这个二号人物,最终成功的分走了不下一半的辽东兵权,牢牢制衡住了铁岭李氏。
除此之外,高务实还以京华直接进入辽东经济体系为主,以原本属于军屯的辽南盐场改革为辅(高务实与皇帝分股),将铁岭李氏在辽东的经济基本盘也同样压制住。自此之后,铁岭李氏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再也不复独霸一方的危险。
然而彼之蜜糖我之砒霜,李成梁岂能受得了这个窝囊气?当然也挣扎了一番,甚至不惜和心学派搅和了一阵。可惜,最终还是高务实棋高一着,迫使李成梁不得不认清现实,接受了高务实的“和谈条件”——联姻只不过是和谈成功的表现形式。
那时候的李成梁已经被迫调离辽东,内调中枢,以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宁远伯身份在京养老。虽然高务实也的确不算亏待他家,不久后便依然以李如松为辽东总兵,但不论如何也是给李家画下了一条红线,或者说设置了一个天花板。
对此,李成梁无力抗拒,却不代表没有抵触心理。他那日在京北大营见到李如梅时,一开始便阴阳怪气自己的儿子,某种程度上也是对高务实表达不满——毕竟李如梅就是高务实的妹夫嘛。李成梁骂儿子胳膊肘向外拐,这个“外”可不就是高务实?
因为这层关系,朱翊钧知道当天发生的事情并不奇怪,李成梁要是不告诉他,那才是奇了怪了。高务实一开始把李成梁叫过来本身就有这个用意——不会有人以为高务实真会把这样一件大事完全按下不让皇帝知晓,然后突然搞个大新闻吧?
这可是涉及军权的大事,高务实一贯都是有“边界感”的,不会在这种事上玩火。他要向人彰显地位有的是办法——比如这次被弹劾,他不过是坚持闭门谢客十几天不去内阁,朝廷上下就几近停摆,一堆的急难险重之事没人敢胡乱拍板。
这是什么?这就是在彰显地位,而且采用了正确的彰显手段——没有我,你们是真不行的。
现在只剩最后一个问题,李成梁向皇帝报告了高务实有军改计划这件事,但究竟报告到何种程度?
朱翊钧沉吟道:“按照你那套兵制改革设想,将来朝廷骑兵除了禁卫军之外,其他大多都会被集中于‘十大主力’,即十个甲种‘第一军’。以朕对你的了解来看,这些军队之中的骑兵必然就是第一批换装新式骑枪的了,这里面有多少人呢……”皇帝沉吟起来。
这事儿还是高务实专业,他立刻开口道:“除探马外,禁卫军五镇之中大概有骑兵一万一千余,分作十个马标,都是半具装火枪轻骑兵。另外再设有司令部直属重骑兵约三千,但他们并不配备火枪。”
重骑兵是冲阵用的,根据拿破仑时代法、俄、奥等国经验,给重骑兵配备火枪不仅起不到提升战斗力的效果,反而会导致他们不能专务,结果战斗力下降、胜率下降。这事要说清楚比较复杂,就不一一举例和引证了。总之,高务实的规划中是不给重骑兵配火枪的。
朱翊钧一听他这么说,立刻就知道举一反三了,道:“禁卫军编制五镇,有火枪骑兵十个标,共一万一千人。那么其他甲种军因为编制四镇,就应该是每军八标火枪骑兵,差不多八九千人的规模?”
高务实点头道:“大致如此。”
“禁卫军一万一千多,其他十大主力拢共八九万。也就是说,将来朝廷的骑兵主力便是这十万人?”朱翊钧看着高务实问道。隐隐之中,皇帝的眼中有些疑惑,也有些不满,似乎认为这个数目偏少了。
高务实道:“十万汉家铁骑,这在历代而言都已经称得上难能可贵了。”
“是么?”朱翊钧对这个说法十分怀疑,皱眉道:“朕怎么记得洪武五年北伐时,太祖调动的三路大军之中,光骑兵就有十五万之多?合理推测,当时大明至少应该有二十万骑兵才是。”
高务实答道:“太祖北伐那是倾全国之兵,如今皇上与臣讨论的只是禁卫军与十大主力之中的骑兵,我们并未讨论乙种军、丙种军之类。换言之,臣这里所说的十万骑兵,是指十万战斗力反压蒙古骑兵的真正精锐,可不是全国骑兵总数。”
朱翊钧纳闷道:“这精锐与不精锐,差别很大么?”
“那自然是很大的。”高务实立刻回答,但接下来如何给其实并不知兵的皇帝说明这个问题,他就有点迟疑了。斟酌了一下,缓缓道:“虽然并不应该如此做比,但皇上可以这般理解……一千精骑有时候便能决定一场十万级规模大会战的最终胜负,但五千,甚至一万普通骑兵,或许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
“差距这么大?”朱翊钧瞪大眼睛:“务……日新,你可不要夸大其词。”
高务实苦笑道:“皇上知道唐太宗李世民的虎牢关之战吧?那场仗的最终胜负手,便是李世民亲率的三千五百玄甲精骑,而窦建德空有十万大军,却硬是被他直冲中军,自己都沦为俘虏。
皇上,这便是精锐骑兵的厉害,而臣为禁卫军及十大主力编制的骑兵,便是玄甲精骑这样的精锐。现在皇上还觉得,十万这个规模不足以震慑四夷么?”
可能是李世民的玄甲精骑太过出名,朱翊钧一听是“十万玄甲精骑”,顿时心花怒放,大喜道:“若都是这般精锐,十万自然是够的,简直绰绰有余!”
顿了一顿,马上反应过来,道:“哦,那也就是说,这些新式骑枪至少需要十万杆?”
高务实瞪大眼睛:“十万怎么可能够?”
朱翊钧一愣:“怎么不够?”
“皇上刚才不是看着臣打靶么?”高务实指了指马背上左右挂着的枪套,道:“右边那个枪套,里头原本放了五把枪,臣方才打了两轮,因此还换过一次枪套。虽然大军作战之时不能与臣打靶相比,但即便不会一人配备五把骑枪,一人三把也肯定是必须的。
除此之外,枪械本身不能只保证堪用,因为战场之上随时可能损失,因此库存方面必须确保一定的冗余。以臣所见,禁卫军及十大主力一共至少需要维持五十万杆新式骑枪的装备和库存。”
朱翊钧吃了一惊,但高务实的解释很清楚,他也只能接受,然后便小心问道:“那么……这骑枪的价格是多少?”
高务实道:“目前还在试产阶段,价格偏贵,大概是每杆六两三钱银子。”
朱翊钧再次大吃一惊,瞪大眼睛道:“这也太贵了!朕幼时观政,也不是没见过各地火器造价,有那便宜的鸟铳如浙江造,只要九钱银子。即便是放眼天下,大多也就在二两上下……”
“是啊,所以当初那些火器动不动就炸膛,完全不堪使用。”高务实微微耸肩,道:“皇上,万历二式步枪款的列装采买价是三两八钱,骑枪款是三两六钱。新式骑枪因为采用了新技术,不惟多了一些加工工序,也对枪管的强度提出了更高要求,这造价自然就会跟着上去。”
朱翊钧不吃这一套,道:“那也不应该贵到将近翻倍吧!这一把枪六两银子,光是给这十万骑兵配枪就要花六十万两?”
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算错了,瞪大眼睛:“哦,不对,一人要配三杆枪,那就是一百八十万两!如果再考虑到你说的库存,朕姑且算它一人五杆,那就是要花三百万两!日新,你不是在说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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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廿九)花钱是很重要的
十万铁骑,三百万两——前提是,还仅仅换了个骑枪。
这里并不包括马匹、具装、马刀、战袍、水壶等随身装备,甚至不包括弹药。更别提这支军队日常所需的营房、炊具、粮食、菜肉、被褥、行军帐篷等物资,以及至关重要的、维持这支骑兵所需的至少数个超大型马场。
倘若将这些全都算上,这支十万规模的一流骑兵至少要消耗大明上千万两白银。当然,这笔钱不需要一次性拿出来,毕竟很多钱早已在之前就已经花出去了。
经济基础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支军队的强弱,因为经济条件属于硬性条件,往往可以看做是军队战斗力的下限保证。这并不是说组织结构、纪律、士气、廉洁度、战术素养等方面不重要,但后面这些都属于软性条件,是用来提高上限而不是保证下限的。
后世有一句调侃:“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有道理吗?有的,只是不全面罢了。
为什么后世之人喜欢调侃“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呢?因为事实证明,投清之后的明军往往战斗力立刻向上狂飙。以前不敢打的,现在敢打了;以前根本打不过的,现在一冲就垮了。以至于在这句调侃之后又加了两句:“何处有满饷,关外汉八旗”。
这就尴尬了。你坐拥亿兆子民、繁华中原,却给不起满饷,而那个只有区区关外之地的鞑清,反而开得起满饷,试问这般局面之下,你不灭亡谁灭亡呢?
所以,大明的间接死因虽然很多,但毫无疑问,直接死因就在财政,尤其是军事财政。
高务实以往的改革,主旨思路在于开源,也就是增加财政收入。而在减少节流这一块,基本上只做了两件事:开藩禁和改驿站。
前者不必再一一赘述,后者则可以稍加解释。为什么高务实的节流措施只动了这两条?先说前一条,也就是开藩禁,这件事本质上没有太大的现实压力,只要皇帝肯做,朝廷随时都能做,而且不会面对多少阻力。
开藩禁的阻力在哪?在于朱元璋的祖训,以及儒家的“亲亲”思想。分封藩王是朱元璋定下的国策,而朱元璋这样做的两大根源在于:一,亲藩拱卫中央;二,子孙开枝散叶。
拱卫中央这一条,在靖难之役后事实破产,防你都来不及呢,还指望你拱卫中央?但皇帝是要面子的,尤其是朱棣这种合法性不足的皇帝,这面子就更是必须绷住了。
因此,他虽然不得不改动老爹的“祖制”,把各地的王爷们从实权王爷变成了虚权王爷,但为了面子上绷得住,只好在经济方面给出补偿,弄出了独具大明特色的宗藩养猪制度——除了造人,什么都不准你做,但朕保证:钱给够。
后续发展前文有述,也就不表了。总之,最后结果就是宗室百万,靡费无数,而朝廷也越来越养不起了,大明财政的老大一块开支就这样白白损耗。
然而,这项制度并非不能改,只要当今圣上敢在事实上打脸成祖和宗室们的“君子协定”,那说改也就改了,宗室们能怎样吗?并不能,因为他们被当猪养了两百年,如今既无军权,也没本事,甚至都没有气魄去做什么扯旗造反的事。
更何况,高级宗室虽然日子过得很爽,但低级宗室惨到极点——朝廷给不起钱,宗室例俸拖了又拖,他们又不被允许自食其力,只能坐等饿死。以至于不少宗室故意犯罪,争取去凤阳宗室监狱吃一口安稳的牢饭,这还不惨吗?
因此高务实力推宗室改革,以朝廷需要攒钱北伐残元为借口,成功推动了开藩禁改制,最终砍掉了这一块的巨大财政空耗,算是一大节流。
但是不要忘了,他并没有刻意大量裁撤宗室藩王,因此这条改革如果让后人评价,必定是“改革并不彻底”——每年依旧要在宗室例俸上花掉一百多万两银子。
更重要的是,这些宗室藩王们早期通过各种手段攫取的大量田地等生产资料,高务实并未强制收回,只是搞了一次清查,查抄了其中一部分,然后以相对低廉的价格投入民间市场,用于缓解土地矛盾。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依旧是“改革不彻底”,因为即便高务实派出了京华工匠学堂的许多数学系毕业生作为这批土地拍卖的审查专员,同时让京华银行为买地者提供买地贷款,也不可能保证这些土地都卖到普通百姓手里。
事实摆在眼前,普通百姓敢向银行借钱买地的比例太低了,因此多数土地还是被各地小地主、富农们买走——为啥是小地主呢?因为当时高务实有规定,本家族五服之内全部亲戚加在一块儿,拥有田地超过三千亩的,一律不得购入这批“法拍田”,违者罚没该土地及全部购置费。
当然,还有很多细则,比如买地者以户计,一次不得购入超过一百亩土地等等。反正一句话,虽然高务实希望尽量保证小民利益,但最终很难真正惠及赤贫者。非要说的话,其实只是把过于集中在顶级地主们手里的部分土地散发给了中小地主。
这算不算缓解土地矛盾?算,但算得有限。对于赤贫者有没有帮助?有,因为小地主们对佃农的压迫相对较轻。
为什么高务实要这样做呢?他是不知道社会底层的真实情况吗?也不是,只是因为他知道大地主阶级往往有官方或特权背景,其名下佃农对他们的依附关系非常稳固,往往是被他们往死里压迫,而佃户、长工毫无办法,因为对抗不了强权。
小地主们则不然,他们很难强制佃农,因为佃农是可以拍屁股走人的。于是小地主们就只能多给佃农一些优惠,确保自家的土地有人种,尤其是对那些技术、劳力都很优秀的佃户,当然也包括长工等。
高务实前世,在幼时便听祖辈们讲过不少解放前的真实历史,其中就有说到,(小)地主逢年过节都要给佃户长工们发点肉和布之类的东西,要不然人家就会做对比,临乡临县某家(地主)大方,咱们明年去他们家做事吧。
还有,如果临时或额外需要叫人来做事,(小)地主甚至要亲自上门去请,说话还要客客气气的,做完事还得留人在家里吃个饭之类,甚至给点小礼物(几斤米、几两肉之类)。否则,就要担心寒了人家的心,人家明年搞不好就不给你家干了。
这就让高务实知道,小地主虽然也是地主,本质上也是吃佃户、长工们的“剩余劳动价值”过活,但和佃户、长工们的关系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共戴天,很多时候反而还挺融洽,算是某种程度上的互利共赢。
本质上来说,这是一种可以合理解释的社会现象,甚至拥有“自由经济”的部分特点。既然如此,高务实当然不排斥扩大“小地主”群体。如果是在削弱大地主的前提下扩大小地主群体,那就更好了,因为这确实会缓解社会矛盾。
关于土地问题,后世经常抨击的也是“土地过度集中”,而不是说土地只要一集中,马上就完犊子了。一定程度的集中反而可以增加民间的抗风险能力,关键在于这个集中的具体程度如何,以及具体在哪个区域搞这种集中——陕北黄土高原和湖广鱼米之乡,那能一概而论吗?
你湖广平原集中几百亩地,可以管几十家人顺顺当当生活,其中一家地主,其余是佃户长工。出了些灾情也不打紧,地主家多少有点余粮,拿出来大家周济周济,把灾年熬过去,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甚至这地主还能组织一下低强度的抗灾救灾,未尝不是一种“久经考验的社会体系”。
但黄土高原上就不同了,几百亩地可能也产不出多少东西,能养活十几家就算不错了,因此他们的抗风险能力也很差。万一这会儿关外的游牧也过不下去,还杀过来扫荡了一波,那完了,大家该破产的破产,该逃难的逃难,当地社会体系就此崩塌,顺便造就一波“社会不稳定因素”。
为啥古代起义多发生于北方?以上就是重要原因之一。归根结底还是社会生产力决定一切,包括社会组织形式。
除了开藩禁,高务实的另一项节流政策在于驿站改革。这个改革前文说得够清楚了,本质上就是在保留一定“官办”特征的前提下搞市场化改革。这一点对于基层干部出身的高务实来说没什么新鲜,大的原则和思路只要直接抄作业就行。
可以这样理解:改革之后的驿站管理层好比事业编的干部,各个驿站处于某种“承包制”之下自负盈亏。朝廷以“承包权”来换取他们承担部分朝廷要求的工作,比如军报传递中的马匹、船只转换乘,官员沿途食宿等。
顺便提一句,高务实为此还再三严肃了官员使用驿站的餐宿标准,超标使用者计入考课法的考察评价体系——想升官或者至少不被罢官,那你最好不要在驿站吃住超标。
但这里有意思的事在于,驿站是承包制的,提供更高档的食宿是驿站管理层生财之道的一部分,因此如果来到驿站的官员愿意自己花钱提高食宿水平,驿站方面求之不得,甚至会主动推销。
不过,只要官员们花的不是户部的银子,高务实就对此乐见其成——提高社会消费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高某人只提倡朝廷节俭,可从不提倡富人节俭。
大家都拼了命的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那就是消费不足,这样生产端就遭殃了。消费不足会导致生产过剩,生产过剩会导致产品积压,然后导致生产部门利润降低并最终减产,此时生产部门的从业者也受到影响而收入降低,又进一步导致消费更加不足……于是陷入死亡螺旋,经济危机就爆发了。
前段时间高务实不是注意到物价变化了么?本质上来说,这主要是外部贵金属大量流入导致的物价上涨,虽然这一变化在前期是好事,因为大明原先的货币供应不足,事实上处于通货紧缩状态,但经过高务实多年来推广海外贸易,现在贵金属货币供应已经充足了,所以又要开始考虑通货膨胀问题。
当然,这里头还有明联储小额钞票的影响,毕竟发钞不可能是存一两银子在银库就只发一两银子的钞票,肯定是要多发的,否则这行业都没有存在价值了。
总之经济这玩意儿本质上就是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因此,现在既然要开始担心通货膨胀,那高务实就必须让朝廷花更多的银子,而这里还有一个关键:这银子虽然要花,但最好不要一下子流入民间市场。
怎么办?大搞基建自然是高务实最容易想到的办法,但前段时间京华基建搞下水道工程都搞到他高元辅被弹劾了,现在肯定得先缓一缓。
因此,让朝廷扩大军备采购就成了高务实必须推动的事。
一方面,军备采购这事是朝廷花钱而军工集团赚钱,这笔钱要从军工体系流入民间是相对缓慢的,符合高务实现在的需求。
另一方面,朝廷花了这么大一笔钱出去,提高了军队实力,但皇帝和朝廷官员们肯定会觉得——我花了这么多银子,如果只是让他们守在边疆,那我不是亏大发了?不行,我必须得让这笔钱花的值当。
怎么才能花得值当呢?当然是“邻居屯粮我屯枪,邻居就是我粮仓”,这么多军费砸下去,不整点创收项目赚回来怎么行?
这个道理高务实当然不会立刻和皇帝明说,反正只要事情到了那一步,皇帝和朝廷官员们肯定要为之着急,届时自己再提出一个扩张目标就行——反正目标其实早就定了:西边那俩盆地呗。
至于现在,只要说服皇帝肯花这笔钱就好。这难不倒他高元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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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三十)许以国公
“什么?”朱翊钧大吃一惊:“你要朝廷出面组建一个新的兵工集团和你们京华竞争,还要把新式火枪的全套技术转让给他们?”
这太震撼了,朱翊钧实在很难不震惊。有道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刚才这支火枪的技术有多先进,朱翊钧虽然并不完全理解,但至少心里已经有了个底。
这样的技术,大明国内根本没有第二家兵工厂能够在短时间内赶上,甚至有可能几十年都赶不上。京华完全可以凭借这一技术垄断大明枪械装备很长一段时间,获得长期且巨大的利润。
然而现在高务实居然告诉他,说要把全套新式火枪技术无偿交给朝廷,然后由朝廷牵头联络其他有实力的兵工厂,组建一个新的兵工集团来和京华打擂台。这……高元辅,你是嫌赚钱没意思吗?
面对皇帝的惊讶,高务实的回答十分简单,语气异常平静:“是,皇上。”
“这是为何?”朱翊钧愕然道:“因为那些弹劾?你不必在意那些人聒噪,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是你这三十年来用一个个功劳换来的。朕给你的一切信任、一切封赏,哪一次都经得起挑剔,没有任何一次赏赐逾功!”
高务实微微一笑,反过来换上安慰的语气道:“是,皇上与臣在这一点上都可以问心无愧。不过,臣这次的提议并非站在京华东家的立场上提出,而是站在内阁首辅的立场上提出,这一点还请皇上明鉴。”
“此言何意?”朱翊钧纳闷道:“那不都是你?”
“虽然都是为臣,但京华东家不过民间身份,只要不做违法背德之事,多为京华的利润考虑就在情理之中,然而内阁首辅却不能是这个态度。”高务实肃然道:“首辅要做的,是为皇上调理天下,致大明于长治久安。”
朱翊钧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但还是有些疑惑:“可眼下这两件事……似乎并不冲突吧?”
高务实毫不客气地道:“大致上,不冲突;具体看,有冲突。”
朱翊钧瞪大眼睛:“哪冲突了,你说说看。”
高务实道:“从大致上来看,京华兵工强大先进,可以为朝廷提供更加有竞争力的枪械火炮,对朝廷的武备颇有助益,自然与皇上和朝廷的利益并不冲突。
然而若要具体来看,那么京华兵工一家独大,就会导致朝廷大军长期依赖京华兵工一家企业来提供先进火器,这会产生至少两个严重隐患。”
朱翊钧微微蹙眉,似乎有些猜到高务实想说什么了,但由于身份立场,他又不好点破,只好沉默地注视高务实,看他是否真打算坦荡直言。
皇帝没有看错,高务实马上就直言不讳了。高元辅沉着脸,道:“其一,京华兵工一家独大,臣在时自然无妨,但将来臣也总是要死的,臣之子孙是否能如臣今日这般一切以朝廷利益为己任,这却没人能够保证,即便臣也不能。
此非臣不肯倾心教导……天底下总有一些祖宗英雄而子孙不肖者,臣看顾不了那么久。而万一将来出了个不肖子孙,无论是挟技自重,只顾从朝廷扒拉银子,还是干脆坏了良心,将技术外泄四夷,总之都会给朝廷带来不可挽回的重大损失。
臣以首辅之责自问,万不可坐视这一可能出现。但正如皇上所言,京华经营至此,不敢说为天下楷模,却也尽力一日三省,没有什么不法之举。如此,朝廷总不能无过而惩,将京华随意罚没、拆分。
那么该如何消弭这一隐患呢?臣以为只有让京华主动让出一些优势,然后由朝廷集中全国之力,为京华制造出一个竞争者来,此后相互促进,各展其能,为大明武备永保先进而共同努力,那才是正道。
再说,如果不是这般,臣料京华也难以长久,终归有一日会亢龙有悔,届时于朝廷、于京华皆非幸事。在这一点上,也算臣的一番私心,请皇上明鉴。”
朱翊钧长出一口浊气,感慨叹道:“万古百代,无有爱卿这般坦荡之臣。爱卿既然剖心如此,朕若还优柔寡断,那就是朕的不是了。好,爱卿方才所奏,朕一概允了。
不过朕也有条件,此事事关重大,交给其他人去办朕都不放心,还得是爱卿亲自督办,朕才能答应。日新,不要再闭门谢客了,赶紧回阁视事吧!不说你方才的提议,就是现在,朝廷也有许多事少了你根本办不了,这你也是知道的,何必与那些嫉贤妒能的庸碌之辈赌气呢?”
高务实苦笑道:“臣也不是一昧赌气……如今京华已经太大了,而臣自接任首辅以来,花在京华的时间日益减少,所以前次弹劾之中确实也有一些事情是京华处置得不够周全,因此臣趁着闭门谢客的这段时间赶紧补救了一些。
总之,弹劾臣者未必都是奸佞、庸碌,臣也有御下不严之责,为此闭门自省也是应该的。”
朱翊钧摆手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些问题既非大过,也并非你的本意,如今你都‘自省’十余日了,我看也省得够了……赶紧回阁视事吧。要不然到时候朝政紊乱,你这首辅的过失可就真大了。”
“这……”高务实看起来还有些踌躇:“臣想,如今西征军尚未到发起西进总攻之时,沈阁老那边也尚未完成封禅与巡幸南京的万全准备,而阁中赵、周二位同僚也都是朝廷老臣,能力出众,此时臣在不在阁,似乎也没那么大影响……”
“胡说八道!”朱翊钧没好气道:“你不在阁,赵志皋和周咏只敢票拟一些蝇头小事,但凡重要一点、紧急一点的,他们一个字都不敢写,全是直送司礼监,然后让朕圣裁。
这不是胡闹吗?凡事都要朕圣裁,那朕要这内阁作甚!但是朕也知道他们为何不敢票拟……说到底,他们都是守成之辈,照例处理一些日常庶务自然毋庸担心,可是如今朝廷有许多改革措施,这些改革又都是你一手操办的,他们压根不敢胡乱拟票,生怕到时候闹出事端来。
你说,这般局面之下,朕不让你赶紧回阁主持大局还能怎么办?你这首辅撂了挑子,难不成朕去给你顶上?日新,君忧臣辱啊,你不能就这么眼巴巴看着朕去代你受累吧?”
高务实瞪大眼睛:“皇上,臣也不是属驴的啊。您算算看,自臣接任首辅以来,可是一天都没休息过,连驴子都比臣过得轻松……”
“好了好了好了,你的辛苦朕都知道,朕是不可能亏待你的。”朱翊钧赶紧伸手制止高务实继续叫苦:“这么着吧,今儿这里也没外人,朕就给你交个底……朕其实早就决定了,封禅大典之时,朕会当着上天与群臣的面正式册封你为国公,以此酬谢你这么多年来的功劳与苦劳。”
说完不等高务实回答,朱翊钧又赶紧严肃地补了一句:“这次你绝对不能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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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最近有一个感慨,当儿子看起来继承不到老子的长处时,老子真的会很蛋疼。我要考虑下把这种感受写进书里……
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卅一)由公及王?
皇帝虽然说了“这次你绝对不能推辞”,但显然高务实不可能真的毫不推辞,只不过对于实学派党魁的他而言,他也不能和以往的官员似的,表现得好像宁死不受一样。
大明朝的文官嘛,哪能皇帝说封赏你就屁颠屁颠接受呢?大家都是要面子的,而明朝文官要面子的方式比较特殊,甚至可以说扭曲。
比如说皇帝捧你,你必须得坚辞不受,仿佛不如此就是好权爱名、道德败坏;皇帝骂你,你必须得甘之如饴,仿佛不如此就是忠诚不坚、畏难惧谏。
总之,你必须要和正常的人性反着来。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大概是理学的负面影响之一吧——存天理,灭人欲。
然而,高务实作为实学派如今的大宗师之一,此前就提出过一个观点:天理即是人欲。
[注:后世有人说王阳明赞成天理即人欲,这是不恰当的。心学是基于理学出现的,王阳明也很在意天理,只是他认为当时读书人大多知道或者至少大概知道什么是天理,只是不愿意去做。因此,王阳明更重视“致良知”的“致”,主要宣扬知行合一。不过这个问题大概没有读者乐意看,我这里就不展开论述了。]
不过,高务实这句话有个前提,即在说“天理即是人欲”之前,需要重新定义什么事“人欲”。或者说,他要为他口中的“人欲”做出一个规范——要区分什么是“人欲”,什么是“兽欲”。
比方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叫人欲,坑蒙拐骗、强取豪夺就叫兽欲;为光宗耀祖而努力读书叫人欲,为升官发财而科举舞弊叫兽欲。
虽然高务实反对当初申时行他们动辄聚众讲学,实际则不过袖手清谈,因此他自己讲学很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发表“学术观点”。只不过,高务实发表“学术观点”不是通过讲学,而是通过在自家报刊上不定期发表文章来施行的。
毫无疑问,高务实不做无意义的事,他在发表学术观点的时候都有明确目标:一来,朝廷如果要影响士林舆论,他就需要拿出一套自己的理论来,而这个理论不能仅仅只是说着好听,还要有执行的可能。
按照高务实施政的策略就能看出,他一贯的态度是“打击少数既得利益者,但重视多数既得利益者”。如果这句话不好理解,那么可以换一句更直白的: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是的,任何斗争都要讲究这个原则,因为只有团结了大多数,才有能力打击一小撮。否则你自己属于“一小撮”,你拿什么去打击大多数?拿天灵盖吗?
他之所以敢提出“天理即人欲”,就是因为在他将“人欲”和“兽欲”区分开来之后,大多数人就会站在他这一边。为什么?因为正本清源之后会发现,儒家本来就是一门“入世”思想,而“入世”是要做事的。
摆清高、谈心性,屁都不懂,却谁都敢于批判,偏偏除了批判之外自己屁事不做。这哪是儒家?这是犬儒啊!
高务实这些年发表的“学术观点”不算多,但其中对这种“犬儒主义”批判却不少,而这么做的目的也正是要突出实学派的“务实主义”。如果说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但并没有明确一个人具体应该“行”什么,那么高务实提出的就是实事求是,并且明确指出了该做什么。
该做什么呢?不是泛泛而谈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是“发展生产力”,并且“改革生产关系以适应不断发展的生产力”。
换句话说——别瞎逼逼,都给老子去做事,去想办法生产更多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产生问题不可怕,一边出现新问题,一边想办法解决这些新出现的问题。
有人说,中国人想做点事往往需要“托古改制”。是的,托古改制在中国有独特的社会基础,因为中华文明在周公之后,其重要特点之一就是去掉了“神灵崇拜”而转为“祖先崇拜”。
尊重客观现实是高务实一贯的行事风格,那么就来托古改制好了。世人皆知他是六首状元,也知道他的本经是《易》,因此他就从《易》开始论述。
他的学术地位已经摆在这儿了,因此别人需要说得玄玄道道的东西他敢于直抵本原——什么是易?
按照高务实直白的观点:“易”就是变化,而《周易》,说到底就是一句话:世界在不断变化,而你不能改变世界,所以你需要不断改变自己来适应世界的变化。
由此,高务实对《周易》的论述就能浓缩为四个字:变与应变。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高务实对大明的思想理论体系——甚至中国多年来的思想理论体系的一次大颠覆。因为中国古代王朝是没有发展生产力这个思维的,或者也可以说,农业社会本身也很难产生这种思维。
道理并不复杂,农业的进步是很难的,它很难自行产生跨越式的发展。以“耕地”这件事举例:出现个金属犁就是大突破,出现畜力拉犁又是一个大突破,然后呢?然后在犁地这件事上就很难再有新的突破了,因为农业社会能利用来犁地的“力量”巅峰也不过就是畜力。
在这种情况下,历代王朝虽然还是会有一些社会发展中自行发现的新技术,比如这架犁的结构可以优化优化之类,但总体来说发展缓慢。既然如此,社会生产力进步缓慢,生产关系自然也不需要过分调整。
这也是为什么高务实的改革在时人眼中看起来十分激进,但他自己知道其实非常温和的原因。时人觉得激进是因为时人看待世界的目光几乎是恒定不变的,而高务实知道自己十分温和是因为他更习惯于前世的发展速度——几十年时间足以天翻地覆,能从农业国干到世界工业之王。
当然,具体到现在的高务实,他知道自己一个人能力有限,一边要改革,一边要解决改革中必然遇到的问题,所以他也从各个层面给自己“创造盟友”。
拉拢后世人觉得全是废物的勋贵,是因为他知道勋贵有足够的原始资本,而且因为贪欲,他们会支持自己带领他们赚更多的钱——那么,人再废物都没关系,我也不需要你们指挥作战,你们的资本和贪婪就是我可以利用的力量。
而输出学术观点,其实道理也是一样的:“兽欲”不可取,那都是我们儒家孔圣人鄙弃的,我们要做君子,要入世,要取之有道——也就是说,我们士人要努力提高自身水平,然后以合理合法的手段获得回报。
为啥要这么做?因为只有把这种思想灌输给更多人,所谓“士人不经商”这种思想才能真正被颠覆掉——凭什么我读书人就不能经商办厂?我这是在为国为民啊!
我经商能够让北方的百姓吃到南方的便宜蔗糖,能够让南方的百姓骑上北方的宝马良驹,我难道不是为民造福?
我办厂能够让因灾失去土地的民众能来我厂里找份事做,可以养家糊口,不会饿死街头,生产出来的东西又能让更多人生产生活变得便利,我难道不是为民造福?
至于你说我从中赚了钱,当然,我当然赚了钱,可那难道不是我应该赚的,不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正是因为如此,高务实作为这些思想宣传的来源和主要推动者,他既不能直截了当接受皇帝这句话,也不能假惺惺坚辞不受。这里头就要讲究一个度。
“皇上,追我朝先贤,以开国、靖难之大功,受国公之封自无不可,但您可知道,士林民间对于石亨、朱永……却是耻笑至今。
臣受先帝所托而辅佐陛下,至今已三十来年。虽不敢说殚精竭力,但自问全心全意,确有些许微劳。不过,这些都只是旧日之功,皇上并非漏赏。如今臣既无新功,甚至还刚刚遭受弹劾,又岂敢应下这国公之赏?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朱翊钧呵呵笑道:“新功嘛,这个不着急。朕日前得沈先生在南京所呈奏疏,言南京宫室破败,难以迎驾,须得整修一番才堪使用。也就是说,南巡一事暂且不急,总得等西征胜利之后才方便……
日新,收复西域乃是你一力主张、一力操办,虽人在中枢,却阁令万方,调配天下。此战一胜,自然是你首功。西域乃我华夏故土,失之数百年之久,今若复之,功何其大?彼时你以此功为凭,莫说封一国公,便是异姓王又有何不可?”
高务实连忙道:“皇上慎言,太祖有祖训,异姓不可封王……”
“朕知道!”朱翊钧打断道:“但你说异姓不可封王……那成祖封也先土干为忠勇王、先帝封俺答为顺义王,却又怎说?难道我汉人异姓是异姓,蒙古异姓反倒不是异姓了?”
啊,这……
高务实一时语塞,想了想道:“这自然还是有所区别。也先土干(不是也先太师)那个忠勇王封之有因,大抵是成祖千金买马骨之意。况且,他这个王水分也大,实际位在侯伯之间——皇上可记得,《实录》中载:‘赐宴,命金忠坐侯之下、伯之上’,可见这忠勇王成色几何。”
朱翊钧摆了摆手:“朕不比你编纂过实录,这些细节朕可记不得。不过,即便不说忠勇王,那顺义王呢?先帝和朕可都没让顺义王‘坐侯之下、伯之上’啊。”
这下高务实可真是找不出礼法上的理由来了,毕竟两代顺义王都没来过京师面圣,他究竟该坐哪个档次的位置,这玩意儿没有客观证明。
但高务实肯定不敢接“异姓王”这个茬,因此马上想到另一个道理:“顺义王也是特例,俺答老王当年乃是带着数千里封疆、十万铁骑内附而受册封的,臣生而为汉臣,岂能与之比拟?”
朱翊钧倒没料到这还能被高务实找出理由来,也不禁语塞片刻,但让高务实万料不到的是,朱翊钧忽然面现思索之色,沉吟道:“你说这话倒也有理,不过……若说带土内附,你其实也是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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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卅二)大明皇家兵工厂
一听这话,高务实就有点头皮发麻了,赶紧道:“皇上,爵赏一事不妨迟些再论,当务之急还是先将万历三式火枪定型,此事事关全军战力,也是臣今日在此打靶的缘由。”
朱翊钧诧异道:“你这不是定型了吗?”
原来在皇帝看来,高务实都已经拿着枪在靶场试射过了,而且射击表现优秀,那自然就已经算“定型”了。至于刚才讨价还价那些话,那就只是谈个价钱,不影响枪支本身的定型。
这显然是皇帝没弄清楚高务实主导的新商业模式。现在的商业模式属于需求导向型,也就是先确定了订单,再安排生产。订单没确定之前如果安排生产,万一造出来卖不掉岂不是亏大本?
不要说今天卖不掉可以明天卖,今年卖不掉可以明年卖。这种话属实有些外行了,因为“库存”是会有成本损失的——库房、库管、养护、折旧,哪哪都是成本啊。后世那些大企业为什么疯狂内卷库存周期,就是因为越是大批量生产的产品,库存每减少一天,就会降低很多成本。
而具体到京华,基本上各部门都是“自负盈亏”,兵工这一块虽然比较独特,不是完全自负盈亏,但赚得多也一样是兵工集团向高务实邀功的重要项目,所以即便是高务实自己也必须尊重这一点,不能轻易动了手下人的利益——特别是合理利益。
任何一个集团,无论是企业还是统治集团,存在和发展的时间越久,就会产生越来越多的“手下人利益”。要想这个集团能够长期存在,就必须要有斩断不合理利益的勇气和手段,但也同样要确保合理的利益得到保护,否则这个集团就离死不远了。
原历史上的大明就是死于“手下人利益”从合理到不合理,然后朝廷还斩不断这些不合理利益,最终统治集团的不合理利益严重侵占了普通百姓的合理利益,因此不可能不死。
高务实在国家层面的改革,本质上就是新创造一些合理利益,然后让统治集团把目光转移到这一块新利益之上,慢慢放弃以往的不合理利益,从而缓解社会矛盾。
这不是三年五载就能完成的事,高务实搞了将近三十年,也只是在大权贵阶层基本完成了这一目标,而中小型权贵阶层还只有一小部分开始了这种转型。简单的说就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但是依旧任重道远。
毕竟,海贸的主要获利者还是沿海地区,广大内陆地区的中小型权贵阶层就算愿意接受高务实的引导,他们也属实够不着。这还需要高务实有另外的办法,将他们接入新的经济活动框架里去。
但是要做到这一点无疑是极其困难的,因为这年头没有火车。举个例子,想把陕西的货物卖到海外,你怎么弄?黄河虽然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但它不仅脾气差,运输能力也远逊于南方的长江。
从径流量来说,长江是黄河的15.5倍,这一点在大明时期也差不多。而如果要看两者在后世的运力数据,那就更是离了大谱——相差万倍!长江干线每年的货物通过量是35亿吨,而黄河只有30-60万吨。
这就是为什么京华的内河航运在长江沿线极其发达,以至于江南地区大范围改稻为桑这个过程高务实根本不去干涉——因为湖广的粮食在疯狂扩产,然后转运供应了江南。那么,湖广为什么以前没有疯狂扩产,现在却愿意扩产了呢?当然是因为粮食运得出去了啊!
以往运输,路途中就损耗了大半,最后哪怕能在富庶的江南卖出高价,最后一合计,得嘞,根本没赚几个钱,那谁愿意扩产?现在航运发达了,长江上千帆百舸川流不息,运输成本和运输损耗大幅下降,湖广的粮食卖出去有得赚,当地人不管是地主还是小自耕农都有了强烈的扩产意愿,自然就会去开垦原先觉得不太行的土地,同时进一步精耕细作提升产量。
经济这玩意儿从来都是一环扣一环,而原动力则是利润。江南地区出口繁盛,工业和手工业快速发展,可以从海外贸易中赚取大量白银,但他们因为都去搞了工业和手工业,农业人口急剧下降,就需要从内陆买粮,这就带动了内陆的粮食生产狂潮。
当然,也不仅仅是粮食生产,还有其他原材料产业也是一样。但现在高务实面临的问题就在于长江航线也不是一条完整航线,只有三峡以东才是主航道,三峡以西几乎连接不上。而且,长江支流虽然也大多能够利用,但南方依旧有些省份很难在此之中分一杯羹——比如贵州你怎么弄?甚至福建你都没法弄——好在福建可以靠海吃海。
如果跳出“省域”视角,还会发现诸如湖广南部(这里实际上指湖南南部)、江西南部、广东北部等等地区,实际上都是长江与珠江航线难以连通的地区,而这些地区加起来其实也有至少两个省的规模。
总而言之,长江的确是上天赐予中华民族的全球顶级航线,但它也还是有力不能及的地方,需要高务实自己想办法。但实际上,在火车出现之前,高务实也没什么好办法能够真正做到大幅度的降本增效。
修路当然是个办法,毕竟你要是能在这些地区按照秦直道的标准把道路修得四通八达,那肯定会大大降低运输难度,至少比过去好得多。可问题在于,修路不是件容易活啊!
高务实现在不仅没有后世红朝那样的超强组织与动员体系,甚至还没钱——是的,就是没钱。不要以为征召百姓干徭役就没有成本,以上这些地区因为交通不发达,本身经济底子就差。你是可以动员他们服徭役,但他们可没有自己带饭的家底,你作为朝廷是必须要管饭的。
可是这样大规模的修路需要多少劳动力?朝廷管得起几百万人的饭吗?别做梦了,显然管不起。所以,这就是为什么高务实把组织当地修桥铺路作为“荣爵”授予的重要标准之一,无他,因为当地士绅还真有能力在本地搞一些基建。
有人可能要问,当地搞的这些基建能行吗?当然能行,高务实只需要定标准就行——你修路必须修到这个标准,我才给你计入授予荣爵的“功劳簿”,否则你就白干。
你看,这样一来,当地标准就能得到统一,而朝廷只需要在各地把这些基建干得八九不离十之后,再动员徭役将各处道路进行连接,工程量就至少降低十倍以上。
大明朝的特点摆在这儿:朝廷穷得老鼠看了都直摇头,但是民间士绅那是真有钱。你不去想办法让这些士绅把这些钱花出来,反而始终要求朝廷勒紧裤腰带去大搞建设,那不是舍本逐末还事倍功半吗?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个过程需要时间,比朝廷统一调度肯定要慢很多。但是没关系,高务实知道这事儿急不来,而有了前三十年的底子,高务实现在也不用担心大明忽然暴毙了。因此,时间久点就久点吧,咱们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行稳才能致远,大明等得起。
不过话是这么说,可大局势还是不容乐观——南方好办,北方难办啊。火车这玩意儿在原历史上可是1804年才发明的,而且发明之后又等了几十年才突然爆发式发展,所以高务实现在根本不指望能搞出这玩意来。
不过,他前段时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发现事情或许能有所转机。这也是他今天要跟皇帝说的第二件事。当然,先得把第一件事确定下来。
高务实将京华兵工的商业模式向皇帝做了简单说明,然后道:“所以综上所述,须得兵部下了订单,首批预付款到位,京华兵工才能定型并开始筹备产线准备生产。另外,朝廷另行成立的兵工集团也正好可以在此期间获得京华兵工的技术支援,并确定双方最终的生产比例。”
朱翊钧恍然大悟,但马上就有点纠结了,试探着问道:“你认为这个新的兵工厂该让谁管?兵部,还是内廷?”
高务实摇头道:“兵部最好不要直接过问生产工作,因为兵部本身就有监督之责。它不能既当裁判又当……呃,臣是说,它不能自己监管自己。”
这个答复,朱翊钧很满意,立刻点头表示认可,但又问道:“可如果交给内廷,恐怕兵部不能答应吧。”
那是当然,文官朝廷防宦官如同防火,岂能把一个要与京华兵工并立的超级兵工厂交给宦官管理?那比杀了他们还不能容忍。
高务实果然摇头:“内廷也不行。内廷在这些事上本就是外行,而且外朝走动的宦官过多,本身也容易招惹事端,给天家名声带来不良影响。”
朱翊钧皱眉道:“那你的意思是?”
“交给五军都督府。”高务实道:“前者京营改制之后,五军都督府就开始主管军务之后勤,臣以为这是五军都督府最好的改革方向——他们久不负责征战,指挥作战的职能已然难以承担,但他们之前管理生产建设兵团却是成效显著。臣以为既然如此,那日后五军都督府就全心全意主管军事后勤好了,这兵工厂就是第一步。”
“倒也不无道理……”朱翊钧说着,暗道:勋贵们管理这个兵工厂的确是可行的,至少不必担心忠诚问题。
打定主意,朱翊钧顿了一顿,又问:“如何命名?”
高务实无所谓地道:“呃……就叫大明皇家兵工厂吧。”
“皇家兵工厂?”朱翊钧摸了摸下巴,蹙眉道:“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为何要冠以皇家二字?”那是,这名字在欧洲很正常,在大明估摸着就是破天荒了。
高务实两手一摊:“要不然如何说服兵部不管呢?”
“哦!”朱翊钧恍然大悟:“因为是‘皇家兵工厂’,所以朕交给勋贵们来代管就理所当然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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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卅三)畜力铁路
高务实要给这个兵工厂冠以皇家之名,其实也是有一定用意的。这倒不是非要学西方的命名习惯,而是一种透明化尝试,久而久之会有利于舆论监督。
当然,也不止是透明化,就像他也给军事学院命名为大明皇家军事学院一样,这是要在潜移默化中建立一种思维:军事力量属于皇家。
这倒不是故意拍皇帝的马屁,而是高务实认为军队必须有一个明确效忠的对象,否则就容易出现军阀化倾向。现在不可能指望大明的“封建军队”能有效忠人民的觉悟,那就明确效忠皇帝好了,这你们总能“理所当然”吧?
虽然理论上来说,现在他高务实自己恐怕就是最军阀化的势力头子,但他也有自己的自辩:我的私兵在南疆,不在大明本土占据“地盘”。本土虽然也有很多武装家丁,但他们依赖的是京华的商业收入,而不是割据着某处“地盘”。
本着透明化的原则,将来高务实还打算让皇室的一些产业也按照京华的模式进行企业改革,然后各自冠以“皇家”之名,接受士林民间的舆论监督——当然这样一来文官朝廷也更好监督它们了。
同时,天家还需要搞一些慈善机构,比如什么“大明皇家慈善总会”之类,由皇室出面,牵头去做一些冠冕堂皇的慈善义举,同样也有利于天家在民间保持良好的声望,从而加强大明国内的凝聚力,强化“皇帝永远是好皇帝,即便出了坏事也一定是皇帝身边有奸臣”这一朴实思想。
这件事本身没什么难度,因为内帑已经比较富裕了,朱翊钧又因为大明国势蒸蒸日上而变得越来越在意名声,如果能花点小钱买名声,皇帝是不会拒绝的。
现在高务实让犹豫的是这个慈善总会由谁负责。按照以往的规矩,这活儿肯定是交给内廷,比如司礼监来挑头。但当初高务实和刘馨提起此事时,刘馨建议这活儿交给皇后——哪怕是挂名也好。
她的理由高务实不问都知道,肯定是认为这会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提高女性地位,至少皇后作为一国之母,不能仅止于管理一个后宫。不过,她这个观点高务实倒也同意。
即便不强行按照后世的观点来看待这个问题,就按照传统观点来看:普通人家的正妻也是要以贤内助为目标的,而皇后作为皇帝的正妻,帮自己丈夫经营一个好名声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至于说中国封建时代传统的“后宫不得干政”,也没有冲突啊——做点慈善怎么就干政了?她手里花出去的钱可都是内帑的钱,又不是国库的钱。
这一点没问题,高务实可以接受。不过问题在于一旦皇后来操持慈善总会,那么这个总会的总部就肯定只能由宦官打理了,毕竟大明上上下下肯定都不能接受皇后和寻常男子在同一个地方工作,而慈善总会必然要和外界有接触,所以让宫女们去做也不合适。
对此刘馨倒是提出了一个思路,说慈善总会也可以搞“内外廷”制度,即皇宫之中设立内会,皇宫之外设立外会。皇后本人只出现在内会,对外联络由宦官负责,外会则没有各种限制,可以充分发挥作用。
甚至刘馨还提出一个想法,即京师之中的各种命妇可以进入慈善总会内会,分担一部分工作——不过她也明说了,分担工作事小,为所在家族争取名声事大。慈善总会毫无疑问是能带来良好名声的,命妇们在慈善总会挂名也好、工作也罢,都能为家族带来声望。
高务实对这个想法十分认可,而且他知道,刘馨这里恐怕还少考虑了一个重要因素:正所谓离权力中心越近的人就拥有越多权力,因此很多官员们都会积极让自己的妻子进入慈善总会——命妇接近皇后与他们接近皇帝,本质上是同一个道理。
设立皇家兵工厂是一件大事,见皇帝有意详谈,高务实便和孟古哲哲及自己一干随从简单交代了一下,最后由高陌安排,君臣二人去了马场边缘的休息室,准备好好谈谈。
虽然高务实刚才故意岔开话题,但皇帝还是先在第一时间确定了高务实回阁视事这件大事,再次强调朝廷现在离不开他,哪怕一天都不行。
此刻没有外人,高务实也就少了许多顾忌,直言道:“回阁视事还需再等几日,不过朝廷若实在有事难以决断,皇上可以让司礼监派人来找臣问询,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翊钧皱眉道:“何必这么麻烦呢,你直接回阁视事不就行了?最近这两天,攻讧你的弹章已经基本停了,而为你说情的奏疏却是一天多过一天。只要我顺势把之前弹劾你的那批人处理掉,整个风波也就过去了。”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正常流程差不多也就是这般,不过高务实现在可不想这样做。他对皇帝诚恳地道:“皇上爱护为臣,为臣自然是感激涕零的。不过前次弹劾臣的那些弹章也并非毫无道理,至少京华基建推动下水道建设这件事,在臣看来,其手段就有待商榷。”
“哦?”朱翊钧有些意外:“怎么说?”
“事是好事,货也是好货,但正如弹章中所指责的那样,京华基建去揽这些活,很多地方官确实会担心,如果他们拒绝会不会开罪为臣这个当朝首辅。”高务实定性道:“这确实有狐假虎威甚至以权谋私之嫌。”
朱翊钧摆手道:“可你都不知道啊,要怪也怪不到你头上。何况,既然这事本身是好事,也没闹出什么乱子来,那又何必深究?”
“规矩不能坏,否则必有后人效法。”高务实摇头道:“此事臣有一计,可以重罚京华基建,比如罚它个几万两银子。”
朱翊钧吃了一惊:“这可是你自家的产业,而且也没闹出什么要紧事,一下子就罚几万两合适吗?”
“合适,太合适了。”高务实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正因为那是臣的产业,所以一旦逾矩就更要顶格处罚,否则如何以儆效尤?”
朱翊钧认真看着高务实的细微表情,见他不似客气,迟疑道:“你真认为有这个必要?那好吧,你是首辅,朝廷这些事你看着办……不过这笔钱罚来怎么处置?”
高务实道:“返还给各地衙门,按照各自实际的工程开支额度来分。”
朱翊钧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问题,只好叹道:“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朕也由得你去。不过,既然罚也罚了,你总该回阁视事了吧?”
高务实道:“还有一件事需要皇上应允。”
“说。”朱翊钧道:“还有什么条件,一并提出来。”
高务实笑道:“这倒不能算条件……臣希望皇上不要追究此次弹劾臣的那些官员。”
“不追究?”朱翊钧摇头道:“那不行,小臣弹劾大臣若是毫不追究,必然乱了规矩,坏了上下尊卑。”
高务实沉吟道:“那皇上可先追究,而臣会上疏求情……”
“这个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朱翊钧摆手道:“我先下旨将他们通通流三千里,等你一请,我再改去职返乡;你再二请,我改各降一级;你再三请,我改下不为例——这总行了吧?”
那肯定行了,戏都做全套了还有什么好说?
高务实连忙谢恩,朱翊钧道:“好了好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这个流程走完至少需要三天,这三天之中,我让司礼监直接拿着疏文来你这儿,等你把几件大事的处置给定了。然后么,咱们现在谈谈兵工厂的事。”
高务实点头道:“皇上有何相询?”
朱翊钧问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这建厂乃是一门学问,须得背靠某些重要资源,还要水陆交通便利等等,是么?”
高务实道:“然也。”
“京师附近最合适的地方肯定是你那开平工业区,对吧?”朱翊钧问道。
“呃……臣以为应如是。”高务实回答。
朱翊钧道:“开平那边好地方都被你早已买下,现如今建得也挺好,产量规模之类都不错,我看皇家兵工厂也没必要去凑这个热闹了。”
高务实一时不知道皇帝想表达什么意思,又觉得皇帝似乎还没说完,因此不便作答,只是以探询的目光看着朱翊钧。
朱翊钧也不打马虎眼,直接问道:“我看皇家兵工厂新建总要些时间,人手物资到位也需要时间,肯定赶不上第一批生产,再加上九边这一线有开平工业区也就够了……那么,皇家兵工厂不如设在南方,将来的产品主要供给九边十军之外,你看如何?”
“九边十军”这个说法有点意思,“九边”乃是旧制,而“十军”显然是根据高务实之前那个军改思路来的,也就是指十个甲种军。
高务实思索片刻,摇头道:“初期可以如此操办,但等皇家兵工厂万事俱备,则京华与其皆不能固定供应某军,必须按年或按某款装备来进行竞标。”
朱翊钧一愣,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这才是臣坚持要给京华兵工厂培养一个竞争对手的原因啊。”高务实道:“倘若两厂各自分好供给之军,那还哪里有什么竞争呢?
假设将来京华生产的武器质量变差,边军纷纷抱怨,但由于皇上规定了边军使用京华武器,因此京华也不在意边军反馈,依旧供应一些破铜烂铁,那朝廷武备岂不是立刻废弛?
同样,皇家兵工厂若是不能提供好的武器,各乙种军就会觉得自己天然只能用这些次等货,于是更加没有心气练兵,久而久之,焉不糜烂?
因此,臣需要两家兵工厂互相竞争,依靠产品质量来完成兵部的公开招标。臣设想中,将来兵部招标就是让两家兵工厂各自拿出自己的产品,在公开场合进行比试,优胜者获得订单。”
朱翊钧恍然,但想了想之后又发现了一处问题:“可按你这样说,若是其中有一家连续数次拿不到订单,那岂不是毫无进项,最后只能破产?”
咦,皇帝还真是进步很大啊,居然都有点商业思维了。
高务实笑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只要朝廷给那家处境堪忧的兵工厂授权生产一部分订单就行——这个比例不能高,基本上只要保证这家兵工厂能够活下去,然后稍稍能挤出一点利润来进行研发投入就行。”
这个想法不错,朱翊钧很是满意。其实,他之所以刚才想要按照军队划分两家兵工厂的“势力范围”,主要就是对这个尚未建立的皇家兵工厂没有信心。
这不奇怪,高务实搞的这些企业实在太强了,朱翊钧觉得自己手底下那批勋贵做生意虽然看着还行,但也肯定做不过高务实,如果自由竞争,估摸着没几年就能赔光,那可就坏事了。
现在高务实这个说法就很好,就算做不过京华,至少也能维持维持,起码不会赔个精光。至于他们将来究竟能不能做好“京华的竞争对手”,这个就看他们自己发挥了……当然,内帑若有富余,也能多多少少支援一二。
这些事谈下来,两人又花了一些时间,朱翊钧看时间不早,就打算回宫,谁料高务实却叫住了他,道:“皇上,还有件事……”
朱翊钧只好又坐下,问道:“何事?”
高务实道:“臣有一个全新的道路项目,叫做铁路……”
是的,虽然蒸汽机还完全没影,但高务实已经打算提出“畜力铁路”计划了。
其实高务实提出的“铁路”本质上只是一种“有轨交通”,相当于历史上的“马拉车道”。在原历史上,马拉车道是指在蒸汽动力铁路之前,用来拖拉货车的马、设备和轨道。
早在16世纪,马就被常用于在隧道和煤矿中拉动货物,几乎所有建于16和17世纪的矿山都使用马拉轨道煤车作为唯一的运输方式。神圣罗马帝国——也就是后世德意志地区在1550年前后就出现了用于矿坑的木质轨道。
马拉车道在工业革命之前是木质轨道,直到1760年出现了使用铁条加固的轨道,1767年出现了铁质轨道。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是因为马拉轨道货车可以用同样的动力运输更多的货物。
“铁路?”朱翊钧显然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词,不由纳闷道:“此言何意?你要用铁铺一条路?那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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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卅四)五大工业区
朱翊钧当然不知道什么是铁路,这是很自然的。别说他了,就算是高务实,长期以来也几乎没有考虑过建设铁路这件事,因为他脑子里的固有观念是:要搞铁路,得先有蒸汽动力。
所以,既然现在蒸汽机都还只能在工匠学堂的实验室里烧开水,连用于纺织估摸着都还需要一些时间,那么铁路、火车什么的自然没戏。
然而,前几天他和一位来自神圣罗马帝国西里西亚地区的传教士在闲聊中,忽然因为对方提及当地煤矿使用的石质轨道而灵光乍现,一下子想起来铁路的起源——这玩意儿并非毫无征兆出现的,它的前身其实是“有轨马车”。
正如前文所言,早在16世纪,欧洲的采矿业逐渐兴起,随着运输量的增加,土质路面已经难以负荷。于是德国人便学习古罗马的经验,率先在哈兹煤矿铺设石质路面,使得马拉矿车摆脱了泥泞的土路,得以将大量煤炭从矿井运至码头。但是这样做施工量太大,后来便改为只在车轮碾过的地方铺设两行石板,也就成了石轨。
至于有轨马车,可考历史是在1660年,英国纽卡斯尔附近的煤矿出现了采用木制轨道的马拉矿车,使得施工更为便利。不过直到此时,这轨道也只是木轨,与“铁”无关。
百年无话,到了1763年,英法七年战争结束,由于军需锐减,使得英国铁价猛跌。矿主为了解决木制轨道容易磨损的问题,趁着铁价便宜,便将一层铁皮钉在木轨上,于是出现了世界最早的“铁轨”。然而,随着运输量的增加,蒙铁皮的木轨还是不堪重负。
又过了五年,到1768年时,英国什罗普郡煤溪谷铁工厂的老板,看到厂里堆积如山的生铁,既不能卖出去赚钱,又要占用很多地方,便命人把生铁浇铸成铁板,铺在工厂的路上,准备等到铁价上涨时再卖出去。
这位老板也没想到,这种板式铁路竟然在矿区得到推广应用,后来进一步改制成两根L型角铁铁轨卡住车轮,以供马拉矿车行驶。
不过,角铁铁轨存在容易被煤屑、垃圾填塞的问题。于是又到了1789年,英国土木工程师威廉·杰索普设计出了凸型铁轨和外轮缘凸出的铸铁车轮,在拉夫堡—莱斯特的马拉铁路上得到应用,这就是现代铁路的雏形。
杰索普后来还发明了内轮缘凸出的铸铁车轮和铁路道岔(因为外轮缘凸出需要用紧固件锁紧,而内轮缘凸出时,铁轨自身就能约束车轮位置。),这成为现代铁路轮轨的标准形式。
当然,道岔系统是经过120年的艰苦探索后发明的,而在木轨时代,车辆要想转换线路,就只能靠转车盘。
铁路后续的发展就和蒸汽机有关了,高务实暂时懒得多想。毕竟蒸汽机同样也是经过一两百年一步步发展成熟,最后才能用于火车头,为车辆提供动力的,现在嘛……还太早了。按他的估计,至少在他有生之年应该是看不到的,所以现在不必费神。
那么事情就转回到高务实为何忽然想要搞“铁路”上来了。其实原因并不复杂,就两条:一是为大明提高运输能力;二是为产能和质量都快速提高的京华钢铁找个新销路。
运力问题前文已经大致说过,简而言之:中国在水运基础方面,即便放眼全球也可谓是天选之国。但即便如此,总归还是有难以连通之处,这就需要陆路交通来弥补。
是的,只是弥补,只是让这些地区的陆路可以连接上便利的水运。
这里说一个绝大多数人可能并未注意到的问题:即便是在21世纪的中国,仅仅一个长江干支流的货运量甚至就超过全国铁路货运量(仅长江干流就超过35亿吨,加上支流如汉江、嘉陵江之类,铁定超过40亿吨)。
是不是很惊讶?别惊讶,因为这就是前文说中国在水运上可以称之为天选之国的原因。之所以多数人对水运几乎毫无感觉,是因为水运相比现代化交通如铁路、汽车要慢不少。可是慢归慢,架不住它成本低啊,而且运输量真是超级超级大啊!
可以这么说,中国古代的繁华富庶,很大一部分原因正在于中国得天独厚的全国水系。
考虑到大明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和社会生产力,高务实当然不可能一开口就要搞“十万里铁路”,那是纯纯扯犊子。他现在的计划是,争取花个十年二十年,将几个重要矿产区、工业区与它们临近的通航水系用“有轨马车”连接起来。
这当然是需要规划的。首先就是要规划几个“国家级”的工业区,以及为它们就近提供主要原材料的地区。
这题比较简单,毕竟可以抄作业。高务实目前的规划是五个工业区:京师、沈阳、苏松、广州、武昌。这里苏松是两个府,其他都是一个府或者说府级行政区的大小(主要是江南富庶,地块分得细)。
毫无疑问,除了武昌之外,其他四个就是直接对应后世中国的“四大工业基地”。之所以高务实多画出一个武昌,是因为无论按照交通、资源还是区位来说,武昌都完全可以作为一个重要工业基地来打造。
京畿,目前主要靠开平工业区,不过开平工业区因为直接建在原材料产地上,所以它不必太担心原材料的交通问题。其主要职能是通过海运向其他区域输送产品——无论国内还是海外。
开平工业区算是个复合型工业区,军民两用,以钢铁生产和加工为核心,不仅生产各类武器装备,也生产农具、车辆部件,同时还是高务实计划中为“铁路”供应铁轨的北方主产区。
沈阳,这是高务实出任辽东巡抚之后才打造的工业基地。沈阳目前主要有三大产业:钢铁制品产业、柞丝产业、粮食与饲料加工产业。
钢铁不必多说,和开平一样军民两用都产;柞丝产业以前也多次说过,是大明最集中的柞丝一条龙产业区;粮食与饲料加工则主要归功于高务实当初的规划,玉米和耐寒水稻的引入和推广使得辽东粮食产量猛增。
水稻增产使得辽东人口可以稳步提升,而玉米的爆发式增产则使得它成了马匹的主要精饲料来源,不仅供应辽东一地,还供应了大半个“九边”,重要性毋庸置疑。
苏松目前是丝绸与棉纺业基地,同时承销了上游来的瓷器、纸张等高附加值产品,基本上走的是“轻工业”路线。当然,这和高务实的商业力量始终不曾大举进入这一地区有关。不过暂时来说,高务实也没有很强大的意愿要改变这一点。
毕竟现在只是公元1600年左右,倒也不必全国都大干特干重工业,长三角这边既然适合发展轻工业,那就先这样发展着。反正都是高附加值的产业,继续做大做强也不吃亏。
广州比较有意思,佛山地区自古能产好铁好钢,但高务实这个喜欢搞钢铁相关产业的人却始终没有在广州投资钢铁产业。这是因为高务实知道,广东相对北方几个省来说并不具备钢铁产业的资源竞争力,与其在广东发展钢铁产业,还不如搞好北方那几个地区。
高务实在两广也是有一定的产业规划的。按照他之前的安排,广西主攻制糖业,广东则主攻造船业和粤绣、棉纺。
这里有一个前提必须要说:此时的广东不同于20-21世纪的广东,现在的广东经济并不突出,别说和江南一带相比了,与其临近的江西、湖广都比广东的经济实力要强(广东经济的崛起直接和海洋时代到来挂钩)。
正因如此,高务实暂时也没给广东安排太多的产业发展计划,毕竟属于它的时代只是刚刚到来。等时代的浪潮抵达,根本不需要谁来安排,广东自然而然会走上发展的快车道。
最后就是武昌了。武昌这边要说高务实印象深刻的,那无疑是原历史中的汉阳钢铁厂和汉阳兵工厂,前者比较悲剧,后者倒是在抗战中立下大功。
不过,张之洞搞汉阳钢铁厂虽然有点脑抽,但其实抽得也不算太厉害,至少这地方交通便利肯定是一大优势。当然,高务实不打算在汉阳建钢铁厂,就算要建也得建在临近的蕲州,因为蕲州边上有矿——煤铁都有,且蕲州同样位于长江沿岸。
至于现在么,刚才皇帝不是已经发话了吗?那就先建兵工厂——或者说,配合蕲州的钢铁厂一道建立皇家兵工厂。
当然,考虑到武昌这么好的位置,只有钢铁厂和兵工厂是不够的,还可以继续扩建内河造船厂。没错,京华在这里本来就有内河造船厂。除此之外,水泥厂、造车厂(马车)等等,也是有一定基础的,可以继续扩建。
同时,考虑到南方还没有钢铁产业基地,蕲州钢铁厂完全可以往大了建,将来南方内陆省份的钢铁需求就靠它来满足了——包括铁轨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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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卅六)议定
对于高务实如此宏大的构想,朱翊钧给出的反应非常现实。皇帝单刀直入地问道:“这些建设由谁出钱?”
出于对朱翊钧的了解,高务实只是稍稍一怔,便立刻给出了答案:“谁欲从中获益,谁便出资兴建。”
“获益?”朱翊钧垂下目光,思索着道:“这些项目建成之后是按照……按照现有的商税税率缴税么?”
高务实道:“自然。”
“哪一级税率?”朱翊钧立刻追问。
高务实道:“工矿企业便按工矿企业税率,但铁路要按最低税率,甚至还要给一个至少数年的免税期。”
“铁路为何要免税数年?”朱翊钧皱眉道:“按照你所言,这有轨交通可以提高运输能力,那它无论如何也应该是有利可图的,甚至可能利润不低才对……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免税数年?”
高务实苦笑道:“皇上,这是因为前期投资巨大,而且后期维护成本也很高啊。”
“何出此言?”朱翊钧问。
高务实道:“您可以想象,铁路几乎相当于在一条秦直道上铺设两条同等长度的铁轨。换句话说,不仅这两条铁轨本身需要消耗巨量的生铁,而且在铺设它们之前就需要先修成标准极高的坚固直道。如此两项合计,自然成本倍增。”
顿了一顿,又继续道:“除此之外,维护成本更不必说了。直道本身需要有人长期加固和维修,而铁轨更是麻烦,既要确保轨道本身永无断裂、错轨,还要安排固定的马队用于巡逻。
您知道的,铁价虽然在最近二十来年下降不少,但在民间依旧称得上稀缺,价值并不低。这也就是说,铁路上的铁轨一旦无人看守,那简直就是个露天金矿,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去盗窃铁轨牟利。
如此一来,铁路所有者就必须雇佣或聘请一支专业的武装马队用于巡查和追捕盗窃犯,这无疑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本来高务实还打算和皇帝简单算一算这笔账,但朱翊钧却有些疑惑地打断道:“这难道不是当地驻军或者衙门的事么?”
高务实两手一摊,道:“若是交给当地驻军,因为此事与驻军并无利害关系,那么就会出现两种结果:其一,铁路方面若不给予驻军一定好处,驻军做事便毫无积极性,最后巡查与追逃效果堪忧,铁路与驻军因此开始扯皮,最终为难的是朝廷。
其二,即便铁路方面愿意给予驻军一定好处,甚至商议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码,但考虑到内地诸省并非九边十军,其骑兵规模往往有限,恐怕也未必能切实做好这件差事。一旦事有不谐,反有可能导致该地出现军民矛盾,实非地方幸事。
综上所述,还不如让铁路方面根据当地情况,自行选择雇佣武装马队来确保铁路安全。简单来说,如果当地治安情况良好,铁路方面可以少雇些人,巡逻也未必需要每天维持;反之,当地治安情况恶劣,铁路方面也可以多雇些人,提高巡逻密度,严防死守确保安全。
总而言之,这差事与其让朝廷来操心,不如放权给铁路方面自行解决。对于朝廷而言,只要确保这些马队的单支队伍不超过一定人马,朝廷就可以放任不管。如此甚至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
高务实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朱翊钧果然追问:“什么好处?”
“若有必要,朝廷便多了一支平时不必花费一文钱,但却随时可以征调的骑兵力量——无非是给点开拔银子。”
“啊……”朱翊钧恍然大悟,然后稍稍盘算了一下,问道:“那依你之见,这个巡逻马队的规模应该如何限制?”
高务实道:“臣尚未仔细计算,不过臣大致认为,可以考虑按照每二百里铁路,其雇佣巡逻马队的规模不得超过五百骑来作为上限。也就是说,两百里铁路最多可雇佣五百骑,低于这个数量的雇佣就看铁路方面自己的意愿了。”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先帝昭陵距京大概是多远?”
高务实先是一怔,然后明白过来了:皇帝这是对距离缺乏直观认识。他相对常去且去过最远的地方,其实也不过就是先帝的陵寝,因此要通过这个对比来确认“两百里配五百骑”是否合适。
高务实回答道:“若按从皇宫出发到达昭陵来算,直线距离大概八十里出头,实际路途不超过百里。”
朱翊钧略一思索,点头道:“这么说,两百里还挺远,五百骑也算合适。”不过他马上又问道:“依你预计,将来这种两百里长的铁路会修多少条?”
这个问题高务实还真没算过,因此沉吟平一番才道:“臣以为十年之内,大明能达到两百里长的铁路不会超过五条。”
朱翊钧一愣,颇为意外地问道:“怎会如此之少?”
高务实苦道:“皇上,刚才臣不是说了吗?铁路建设和维护的成本都是很高的,因此我们只能在收益极大的线路上规划铁路。如果收益不够,那么投资方必然蚀本,如此哪里还有人肯做呢?”
朱翊钧还是有点难以置信,大明疆域如此辽阔,难道十年之内居然只能找到五条能达到两百里长度还有收益的路线?他不由得道:“这样,你给我举个例子,要什么样的好路线才足以维持一条铁路盈利。”
高务实稍稍琢磨,打算给皇帝举个近在咫尺的例子,于是道:“比如京津铁路,也就是从京师到天津港。臣预计,这条铁路或许是十年之内我们能修建的最长铁路——将会超过三百里。”
“那就是要雇佣七八百人的马队来确保安全。”朱翊钧沉吟片刻,问道:“这条铁路为何能维持盈利?”
高务实笑道:“因为天津港是南粮北调的卸货港,每年光从天津港往京师输送的粮食就超过四百万石。四百万石就是就是六万万斤[注:明制1石约合150斤,故400万石约等于6亿斤],这可是一笔大买卖。”
朱翊钧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摇头道:“可以往从天津运往京师的粮食不过是从天津港陆运至运河,然后由运河再运到通州。你这里怎就算成了以铁路从天津港直接运到京师?难道这还能更划算不成?”
高务实道:“粮食依旧可以运到通州便卸货,但这也差不多还是三百里左右。至于说运费,臣确定全程用铁路会比以往更便宜,因为少了一道装卸费——皇上,水运固然便宜,但装船卸船可不便宜。
以往这一段路虽说不长,但偏偏需要多出一道装船卸船的工序,因此成本上一直都是不划算的,只是没有办法。若是铁路得以修建,那么就可以让铁路经由通州,如此天津港运来的粮食完全可以在通州便卸货。如此巨量的粮食,少了一次装卸,那可就少了许多花费。”
朱翊钧长长地“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别的,高务实又道:“况且这粮食运输还只是铁路买卖的一部分。天津港那么大的吞吐量,绝大部分都要走京津这一线,若是有了铁路,您想想这买卖有多大?”
“确实很大……”朱翊钧点头承认,但他马上又有些发愁,道:“可是这样一来,原先做这条线路运货买卖的车队和船家岂不是没了活计?这可是京畿,万万不能闹出乱子来的。”
高务实道:“皇上不必多虑,当年改漕为海之前不也有很多人担心百万漕工之生计么?可实际上呢,漕运改海运之后,空出的航道并未废弃,只是从运粮变成了运货、运人,漕工依旧有活可干……
总而言之,只要我大明商业能维持繁盛,那么这些都不过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民间虽然肯定会有一段时间混乱,但朝廷可以加以引导和帮助,让他们尽快完成转型,便不怕会有什么乱子发生。”
朱翊钧听高务实侃侃而谈,不由得也有些受到他的乐观感染,同时也颇为庆幸,感慨道:“日新,这些事还是你看得清楚啊……你看我就说了吧,这朝廷真是一天没了你都得乱套,你尽量赶早回阁视事,知道吗?”
这你都能绕到让我赶紧回去上班?咋没见你说给我涨点工资啊?好吧,工资什么的我倒也无所谓了……
高务实苦笑道:“皇上再三催促,臣岂敢故意耽搁,等时机合适自然便会回阁。”
朱翊钧很满意,点头道:“那好吧,这事就说好了,至于你提的这几件事,朕也都允了,但你该上疏的还是要上疏,朝臣们若有什么议论,咱们也得让他们议论明白,以免届时士林喧嚣……你看可好?”
“皇上所言甚是,臣无异议。”
不就是朝野舆论么?朝廷内部我镇得住场子,士林民间我影响得了。
见高务实同意,朱翊钧看看时间,便道:“那就这样吧,朕也不好在你这儿久待,就先回宫了——记得早些回阁。”
高务实有些意外,都这个点了,皇上您不干脆在我这儿吃个饭?
他提了一句,但朱翊钧摆手拒绝了,道:“不必了,我还是回宫用膳吧,迟了不好。”
高务实心中有些疑惑,可皇帝既然坚持,他也不好多说,因此便道:“臣送皇上。”
“嗯。”朱翊钧并不客气,因为这是臣礼。他站起身来,快步走出房门,高务实则落后两步跟在他身后也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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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卅七)高陌父子
送走了皇帝,高务实就要去面对京华兵工的高层管理们了。他虽然是京华的东家,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但一开口就将万历三式这样重大的新式技术免费赠送给目前尚不存在的“皇家兵工厂”,那无疑也是需要理由的。
京华兵工总裁高炯在马场的休息室等待,他身边还有老父高陌在。此刻父子二人各自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父亲,您说老爷今日对皇上的提议,究竟是早有所谋还是临时起意?”皱着眉头的高炯看起来有些神思不定。
“有区别吗?”年迈的高陌精力不济,回答儿子的问题时也显得精神不太集中。他见儿子没有反应,又补充了一句:“你难道能拒绝?”
这话看来把高炯很是噎了一噎,但即便如此,京华兵工总裁还是很快梗着脖子道:“但这些技术是京华兵工十几年苦心钻研才攻克的难题,更是京华兵工今后许多年赖以做大做强的最大倚靠!若是这般轻易将技术交出去,我们自己怎么办?我又如何去和手下人交代?”
高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吞吞喝了口茶,又摸出手绢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茶迹,这才慢条斯理地道:“儿啊,你知道为父这三十年来,在老爷身边听到最重要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高炯皱着眉头,问道:“是什么?”
高陌淡淡地道:“老爷曾说:利可共而不可独,谋可寡而不可众,独利则败,众谋则泄。”
高炯沉默了下来,似乎正在思考。高陌则继续道:“当年老爷的生意刚刚起步,造出了蜂窝煤。当时他身边的人包括为父在内,都认为这是一条发财的好路子,必须好好掌握在自家手里。而且,背靠着先首辅文正公在位,这生意至少在京师是没人敢抢的。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老爷很快就把这生意让渡出去,给了京师勋贵们。通过让渡蜂窝煤生产技术,老爷和一些勋贵们达成了分区供货体系,让勋贵们自行划分供货范围。
在这之后,老爷自己却只收取技术转让的干股,而且这干股要得不高——前几年稍高一点,后来则慢慢降低到一成,再后来甚至降低到半成。以你所见,这买卖是赚了还是亏了?”
高炯沉默了一下,皱眉道:“短期内想必是亏大了,但似乎这生意至今还在继续……那就是说,勋贵们直到今日还在为蜂窝煤技术向京华交钱。这样来看,这笔买卖肯定是赚大了,因为京华在这里头早已是无本买卖。”
高陌一摊手:“你看,这就是老爷的生意经——不要吃独食,因为独食是吃不长久的,所有觊觎你的人,一定会联起手来置你于死地。即便你今日强势,无懈可击,但你又如何保证自己永远强势,永远无懈可击呢?
只有把利益分润出去,让更多人从中受益,这些人才会成为你的朋友,才会为你遮风挡雨,为你两肋插刀。同样的道理,北洋海贸同盟为何建立?难道当初没有京师勋贵加入,我京华一家就不能建成北洋舰队吗?
还是同样的道理,南洋舰队又为何愿意给江南海商们护航?难道老爷不知道江南海商一直对京华心存不满,甚至时不时就给老爷制造麻烦?
老爷当然知道,但老爷更知道不能吃独食的道理。因为一旦京华完全排斥江南海商,那么江南海商就会和南榜官员彻底达成利益同盟,在朝堂和商场同时给老爷上眼药、上手段。
到那时,纵使老爷智如天海,也总有顾全不到的地方,早晚要露出破绽,被人钻了空子。与其如此,还不如定下规矩,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只有这样的规矩形成了,大家才能长期保持基本的和平……”
高炯摇头道:“可是江南财阀并不肯罢手,所有才有了这次的弹劾案。”
“这规矩从来没有白纸黑字落在纸上,双方自然还是会有互相试探的嘛。”高陌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道:“进一尺而不可得,那就姑且退之,下次再来试探。一尺既然不可,一寸是否可得?
如此,摩擦固然长期不断,但却绝不会有真正的鱼死网破。你又怎知这不是老爷早已料到,甚至是早已设计好的呢?”
高炯再次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摇头道:“可是万历三式还是太重要了,把这支枪的技术交出去之后,咱们在短时间内就不会再有任何技术优势,万一皇上……呃,万一皇家兵工厂那边凭借别的手段拿走太多的订单,京华兵工就难以确保自身利润,今后的技术研发也就成了问题。久而久之,大事去矣。”
高陌摇了摇头,道:“为父老了,你说的技术究竟有多么难以研发,这不是为父一时半会弄得明白的。不过,你还是不够了解老爷,他虽然愿意大度地与人分享利益,却不会真正把自己的命门交到别人手里。
你且在这儿安坐,若是为父所料不差,等待会儿皇上回宫,老爷就该找你面授机宜了……这也是为父不让你现在回去的道理。不要急,再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高炯一怔,道:“父亲不是说近来身体不适,所以留儿子说说话吗?”
“当时旁边有人,你让为父怎么说?”高陌瞪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教训道:“早和你说过,不要一门心思只知道钻研技术——做人,才是最要紧的技术!”
说到这里,高陌忍不住叹了口气,感慨道:“如今为父还在,你只要不犯大错,尚且无人会对你表示什么不满,但万一哪天为父走了,那就不好说了。
你要知道,京华内部远不是什么铁板一块,尤其是在如今大少爷年岁渐长的时候……明白吗?”
高炯显然并不是很明白,纳闷道:“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高陌以手扶额,道:“你怎么就不开窍呢?为父这么和你说……”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外头传来一声叫唤:“老总管,老爷传见明远总裁。”
明远,是高炯的字。
高陌与高炯对视一眼,高陌眼中似乎在说“你看老子猜得对不对”,高炯眼中则似乎在说“还真传见我了?”
高陌摆了摆手:“去吧,老爷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是,父亲,儿子知道了。”高炯起身,向父亲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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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都快忘了新冠这件事,想不到这几天又阳了,鼻塞流涕一塌糊涂,然后缺氧式的脑袋昏沉,唯一比之前阳的时候好的,大概就是身上不疼。
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卅八)姜是老的辣
此时的高务实已经不在马场,而是在送走皇帝之后回到见心斋,在见心斋主建筑群东南部的听雪轩接见高炯。
高炯进得院子,只见听雪轩门柱上挂着一副似乎是新题的匾联,黑底金字写着“虚轩卧听雪,临池惟澹泊”。
他本没在意,但忽觉有些不对。认真看了看,才发现这匾联似乎并非出自老爷手笔,然而这字迹自己又的确见过,只是此刻却想不起来究竟是谁的笔法了。
此时并非琢磨匾额出自谁手之时,高炯摒弃杂念,进得堂去,便见到高务实正坐于堂中,身边也无他人随侍,显然专等自己。高炯不敢迟疑,赶紧快步上前,磕头参见。
“高炯见过老爷,请老爷金安。”
这算是京华的特色。高炯即便已经是京华兵工总裁的身份,他父亲更是高务实亲信中的亲信,但他父子二人都是高家的“家生子”身份,即祖宗几代都是高家家丁,所以见到老爷大礼参拜才是正理。
不要看他见到高务实需要大礼参拜就觉得似乎他地位低下,其实大谬不然。这就好比鞑清时满臣见皇帝自称“奴才”,而汉臣见皇帝自称“为臣”一样。前者看似卑贱低下,其实代表的是亲近;后者看似保留尊严,其实代表的是疏远。
权力体系的本质是什么?是越亲近权力核心的人,就越能掌控或利用权力。
京华做大之后,外姓掌柜、主管乃至总裁并非没有,他们面见高务实时往往只需要拱手一礼,高务实还常常会提前“免礼”,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地位就比如高炯这些见了老爷需要下跪参见的家生子高。
实际上高务实早有内部政策,家生子或者冠“高”姓的家丁立下一定功劳、达到一定地位之后都可以申请改回原姓,然而事实上呢?改回原姓者连一成都不到。
这是为何?当然是因为继续冠以高姓比改回原姓的优势更大啊!想想看,鞑清时为何把汉臣入旗籍称之为“抬旗”?这本是同一个道理。
高务实看了高炯一眼,微微一笑,伸手虚抬,朝下首左侧的椅子指了指,道:“起来,坐。”
“谢老爷赐座。”高炯又磕了个头,这才起身,在高务实指定的位置上坐下半边屁股,同时身体稍稍前倾,做聆听训示状。
高务实道:“找你来是有机密要谈,因此先让人给你把茶送来了。你看看凉了没,要是凉了,咱们也不着急,我再让人给你换一盏再谈不迟。”
高炯连忙看了看手边,果然已经摆着一盏禹瓷茶杯。他赶紧用手稍稍触碰,根本就没感受到冷热便回答道:“不妨事,凉热正好。老爷有何吩咐只管示下,小的恭聆金训。”[注:这里本该说“恭聆钧训”,但不巧万历朝要避皇帝朱翊钧的讳,就只能改为金训了。]
高务实也看得出他根本没在意茶冷茶热,不过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因此也不多说,只道:“你是京华兵工总裁,对于方才我与皇上提及将万历三式交于皇家兵工厂生产一部分这件事,你有何看法?”
高炯微微低头,答道:“老爷有命,小的自然照办。”
这个答复似乎略微出乎高务实意料之外,他盯着看了高炯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再次道:“我是问你有何看法,不是问你是否要抗命。”
这话就看听者如何理解了,反正高炯是吓了一跳。他虽然对老爷把这样重大的技术拱手让人颇有怨念,但要说“抗命”的想法,那是真没敢生出来。
高炯赶紧道:“小的不甚理解老爷为何这样做,但小的知道老爷一定有老爷的理由,所以小的说只要老爷有命,小的自然照办。”
哦,只是这样?
高务实眯起眼,略一沉吟,忽然道:“你爹还和你说了什么?”
“啊?”高炯大吃一惊,下意识抬头朝高务实看过来。如此两相对视,他便看到老爷淡然的目光犹如月洒清河一般,照见一切。
他不敢赌老爷知道什么,或者猜到了什么,只能强压着汗毛倒竖的惊惧答道:“回,回老爷的话……家父说,他在老爷身边学到过一句话,‘利可共而不可独,谋可寡而不可众,独利则败,众谋则泄’。
因此他认为,老爷这样做是为了让京华兵工得以万世长存,也认为老爷会在送皇上回宫之后传见小的,说明此中道理原委。于是他把小的叫住,让小的在一边等候老爷传见。”
这一次高务实信了,因为这和高陌的一贯做法对得上号。
“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高务实点头赞许,然后道:“以后多听听你爹的教导,对你大有好处。”
“是,小的领会的,请老爷放心。”其实高炯此刻更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但他不敢问。
好在,高务实自己主动说了:“你爹说我会告诉你原因,这是对的……原因就是,我只答应皇上将万历三式的生产技术交给皇家兵工厂。”
“啊?”高炯纳闷道:“恕小的愚钝……”
“我是说,我只答应教他们枪支生产技术。”高务实见他不理解,补充道:“可没说也教子弹生产。”
“啊!”高炯这次终于恍然大悟了,激动得一拍大腿:“老爷高明啊!这万历三式最大的技术革新可不是枪支生产,毕竟膛线这玩意在万历二式就有粗浅应用(指极浅的直膛线),现在改为螺旋膛线也不过多用一套新设计的膛线机,这个并不太难。
万历三式最大的技术革新便在于子弹技术,这种形状和构造,以及材料选用和加工,才是膛线枪真正的核心要义!只要子弹技术掌握在京华兵工手里,就算皇家兵工厂会生产万历三式又如何,没了京华兵工供应子弹,生产再多的枪支也只如烧火棍一般!”
万历三式本质上就是大明当前技术水平能制造出来的米尼步枪,而米尼步枪的技术关键其实在于米尼弹。
米尼弹的形状是圆柱形,前端呈锥状,后面有一个凹腔,凹腔内有一个木塞。当米尼弹被装入枪膛时,其锥形弹头的直径略小于枪膛直径,这样装弹就很方便。
它弹头的底部有个圆锥形的空洞,一个木塞堵住洞底。发射时,燃气压迫木塞挤进空洞,迫使弹底膨胀,紧贴膛线,封闭住弹头和枪膛之间的空隙,使燃气无法外泄,又可以使弹头在膛线压迫下高速旋转。
这种设计解决了前装线膛枪装弹困难,滑膛枪射程精度太低的问题,使得米尼步枪一度成为比大炮还重要的战场决定因素(尽管时间不长)。
然而,米尼弹的制造是很困难的——至少在当前技术条件下来说是很困难的。因为有密闭性要求,这就使得加工工艺的要求很高。要不是高务实在多年前就在京华内部统一了一批度量衡,比如米、分米、厘米、毫米这些,同时坚决要求京华内部搞出了游标卡尺,否则现在根本搞不了米尼弹。
这反过来就意味着,除了京华,目前大明也没有别家能制造米尼弹。甚至即便是京华,要制造米尼弹也需要大量工艺精湛的匠人——毕竟这年头要求搞出机械化自动加工,那属实是白日做梦了。
高炯果然是精于技术、疏于阴谋,高务实一说技术他就立刻明白过来。此时高务实见他全然理解,便不再多做解释,只是问道:“道理说给你知道了,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高炯忙道:“没有了,没有了,老爷英明,小的望尘莫及。”
“那好,你且去吧。”高务实摆了摆手,忽然又补充道:“有空多来看看你爹,他一个人在见心斋,想来也是想多看看你的。”
“是,小的明白。”高炯答道,又迟疑了一下,道:“老爷,小的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说。”
“说吧。”
“小的有二子一女……”
“知道了,送来见心斋吧。”高务实立刻笑道:“我当什么不情之请呢,见心斋的开支都是直接走的本部账目,上不封顶,却不怕多这三双筷子。”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高炯这可真是大喜过望,见心斋虽然不是京城之中的南宁侯府,但确实是“京华总部”。能把孩子送来见心斋,意味着有很大机会能时常见到高务实的孩子们。只要自家孩子能和少爷小姐们打好关系,将来怎么着也是一大优势……说起来这事办得迟了,要是早有机会把孩子们送来,跟大少爷打好关系就更妙了。
不过也没关系,大少爷虽然已经南下领兵西征,但从年纪上来看,他应该不至于会长留南疆,西征事毕总要回来的……还有机会。
怀着激动的心情,高炯拜别老爷,出了听雪轩。本来他想着赶紧回去落实老爷交代的任务,但想了想,忽然心中一凛,赶紧拐了个弯去找老父高陌。
老爷说得对,我家老爷子确实有点厉害,我还是先去找他求教一番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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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卅九)西游案
就在高务实认为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指挥棒转动之时,一场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件突然出现,摆在了尚未回阁视事的高元辅面前。
詹事府少詹事、东宫讲官韩爌上疏,说其在为太子准备学前读物过程中发现,金陵世德堂十年前刊印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有“隐射朝廷,损败名教,贬刺先帝,讽喻名臣”之嫌,要求朝廷派员调查。
这个消息被飞快地传到高务实这里——不过这倒不是因为这样的事件本身就算大事件,必须立刻让元辅知晓,而是因为两点:其一,韩爌乃是高务实的“世侄”;其二,本案涉及对象之中就有高家。
韩爌乃是高拱门生韩楫之子,因此韩楫称呼高务实为“世兄”(前文有述,“世兄”虽名为兄,未必就是年长一方),则韩爌称呼高务实为“世叔”。当然,简单来说就是韩楫与高务实为同门师兄弟,所以韩爌天然就是高务实子侄辈的门生故旧。
韩爌是万历二十年进士,且成绩非常之好,是壬辰科进士二甲第十一名。也正因为考得好,他没有外放为官,而是在登科当年就过了庶吉士馆选,两年后成为翰林院编修。
出身根红苗正,自己考得又好,韩爌的仕途自然顺当。编修干了仅仅两年,韩爌就从按照翰林学官的正常升迁途径升任詹事府左谕德,又过了仅仅三年,升詹事府少詹事至今。
詹事府少詹事是个什么职务呢?詹事府理论上是东宫的教导机构,事实上则是翰林学官除了翰林院本身之外最重要的换岗轮值升迁地。詹事府最高官职为詹事,次官就是少詹事。
因此也可以说,少詹事其实就是“常务副詹事”。
作为翰林院的换岗轮值衙门,詹事府平时按说地位也就一般,算是个清水衙门。不过,这不代表詹事府地位就很低,事实上詹事府詹事的政治地位还是不错的,乃是“小九卿”之一。
最为詹事万一出缺之后最有概率继任的少詹事来说,地位当然也就还不错。考虑到韩爌资历很浅,入仕不过十年左右,说他混得不错显然没有问题。
更幸运的是,此前纠结了二十年都没搞定的国本之争,随着皇后娘娘诞下龙子,近期忽然之间柳岸明花——国本定了!
其他影响这会儿都不去说,只说詹事府,那可真是大喜临门——毕竟你是个东宫教导机构,东宫太子都没有的时候你当然屁用没有。现在好了,东宫有太子了,你自然就该干点正事了不是?
于是詹事府很快行动起来,开始根据高务实的要求,准备给东宫太子定下学习计划。既然是高务实定下的事,那肯定不会照搬往昔,因此这里首先就多出一个“学前教育”。
高务实给皇帝做的解释是,学前教育并不是一开始就读四书五经这样的经典,而是按照民间一般,先搞点什么“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读一读,同时为了培养太子殿下的阅读兴趣,要给他讲点能够寓教于乐的故事听听。
前者“三百千”好说,也不是只有这三本,还包括高务实自己的《龙文鞭影》、《新郑对韵》在内,拢共有十几本书,篇幅都不算长,但都很“基础”。
后者就比较麻烦,虽然中国历史这么长,可以用来“寓教于乐”的故事足够多,但以往比较少见汇编起来的,而且高务实还有其他要求,比如语言通俗易懂之类,这就需要詹事府自己去做了——你找旧有的经典也好,自己编纂新的文集也罢,总之必须赶太子殿下的时间。简单的说,这些学前教育最迟三岁就必须开始了,到那时候你们詹事府必须拿出教材来。
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国本教育能不重大吗——所以詹事府近期地位飙升,同时也陡然忙碌起来,开始全面搜罗可能适合的“教材”。
这一下,就找到了由金陵世德堂于万历二十年刊发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以下简称《西游记》。
在原历史上,这本书被后世认定为中国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的最初版本(当然其历史源流更加复杂,故事起源远早于西游记本身,本书此处不对此进行过多追溯),也称为“世德堂本”或者“世本”。
高务实此前并未通读此本,但曾经拿西游记里的某些剧情给高渊讲论道理。可见,高务实原本对此书不仅没有什么意见,甚至还比较认可。
然而这一次问题大发了,因为韩爌在“找教材”过程中发现了《西游记》的某些隐喻,认定其“隐射朝廷,损败名教,贬刺先帝,讽喻名臣”。
高务实刚一看到条陈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太妙,因为《西游记》里“贬刺先帝”那是肯定有的,不过这里的“先帝”可能并非指隆庆,而是指嘉靖,甚至可能不止嘉靖一位皇帝。
这种贬刺简直显而易见,比如文中借孙悟空之口嘲笑过:你家怎么是个道士做皇帝?
又比如乌鸡国那一段,那国王落水而死,妖精假冒国王数年,甚至差点给乌鸡国换了王统——大明可也有一位落水之后很快死去的皇帝,然后帝系偏移,“小宗继承大宗”的哦。
而且吴承恩对嘉靖怨念甚深,类似的隐喻、嘲讽相当多,根本不止以上两处,而这是高务实“前世”就知道的。既然高务实前世都能知道,难道当今的文人看不出来?肯定是看得出来的,问题在于——为什么此前十年都没事,最近忽然出事了,而且把事情挑出来的还是韩爌这个实学派年轻骨干之一。
对此,高务实首先想说:我没有指使过。那么换句话说,这是韩爌的个人举动。
首先可以排除的是韩爌与吴承恩个人有仇——两人年岁相差太多,活动地域完全不沾边,社会地位相差也够大,不可能产生什么个人仇怨。
那么,是韩爌单纯因为选教材发现了问题,还是想借机搞点什么事?高务实在不了解情况之前,只能认为两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
但是现在有个麻烦:自己还在闭门谢客,不可能把韩爌叫过来问清楚。所以高务实只能先定了定神,看看韩爌还说了些什么。
韩爌这里指责《西游记》,除了隐射朝廷、贬刺先帝之外,还有“损败名教”和“讽喻名臣”两条罪名。
“损败名教”高务实懒得细看,毕竟他当年读《西游记》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个感觉。哪怕《西游记》里常常说三教合一,但细看却会发现作者对佛道两家其实都经常调侃讽刺,每每提到三教,总让儒家思想压轴而出。
可见吴承恩心底里还是最认可儒家“名教”——这也不奇怪,说到底吴承恩是个中国传统的读书人,他几乎不可能会“损败名教”。故,这个罪名不过是潮流所致——不提这么一嘴,大家很难同仇敌忾。
那么,最后一个关键就是“讽喻名臣”了。高务实翻开一看,顿时愣住了:怎么这句居然是朝我高家来的?
韩爌在疏文中表示,“世德堂本”中所说的“高老庄”就是指新郑高氏的老家“高老庄”,而且高老太爷打发出门找法师降服猪八戒的那人名叫高才——高才可是先文正公高拱的亲弟弟!这你还有得辩?
高务实愕然半晌,也觉得这……好像真有点道理,因此认认真真看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疏文看完,高务实总结了一下韩爌的大概意思:
其一,《西游记》中拿猪八戒影射高拱,从“一嘴拱倒斗牛宫,吃了王母灵芝菜。”与高拱早年倒在和徐阶的斗法,最终“满朝倒拱”对应;猪八戒入赘的高老庄与高拱故乡高老庄的对应。
尤其是刚才提到的,《西游记》中人物高老庄高太公的家人高才与现实中高老庄村高拱弟弟高才的对应,这样重叠的对应关系,说纯粹是巧合,实在显得苍白无力,只能是确定无疑了。
其二,韩爌认为,《西游记》还有其他更惊人的第二层隐喻。他认为在这一层隐喻中,吴承恩以唐僧隐喻万历,以孙悟空隐喻高务实,以猪八戒隐喻武臣勋贵,以沙和尚隐喻陈矩或宦官们,以白龙马隐喻实学派。
这一条把高务实吓了一大跳。
韩爌用词虽然很谨慎,但大抵意思是:书中以唐僧隐喻万历帝,是因为作者认为朱翊钧这个皇帝跟唐僧一样,不仅除了一个“金蝉子转世”的身份之外屁用没有,还在前期没有清醒的自我认识,因此有贬斥“孙悟空”去广西的举动。
直到后来发现没有“孙悟空”实在举步维艰,无法顺利西行,这才不得已将“孙悟空”迎回,开始重用。而即便如此,两人之间依旧时不时有些龃龉,不到万不得已,依旧不肯放权重用。
这对应两件事:第一件,滇缅之战没让高务实出面,只让他负责募集战争资金;第二件,平倭之战一开始也不是高务实挂帅,直到后来打不动了,才让高务实亲自出马。
当然,韩爌也说了,这虽然并非事实真相,但正因为不是真相,才最为真实。原因是,民间根本不知道朝廷最高层究竟如何运转,也不知道皇上与元辅的“君臣情谊之亲厚”。民间只能看到事情是这般发展,因此只能就此展开无端联想。
说了“唐僧”,其实“孙悟空”就说了大半,但韩爌还有补充。孙悟空多有出格举动如“大闹天宫”,这是暗喻高务实动不动就来个改革,而且其中很多改革在很多人看来简直是倒反天罡,普通人根本难以想象。
又比如出身,孙悟空出身不凡,对应高务实继承高拱衣钵,被视为实学派天然的继承领袖;孙悟空有个极其厉害的师父菩提老祖,对应高务实的恩师郭朴广有贤名、门生故吏遍天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至于他与万历的关系,韩爌还说了点更狠的:指责“世德堂本”暗示所谓的“万历中兴”就和“西天取经”一样,看似唐僧是团队核心,其实真正的核心是孙悟空。即将进行的“封禅大典”就好比取经完成之后佛祖的册封,不仅唐僧能封为佛,孙悟空也得是个佛……
至于猪八戒、沙僧、白龙马,猪八戒之所以是武臣勋贵,是因为武臣勋贵就像猪八戒一样,本身和孙悟空不该有什么和睦关系(文武殊途),但因为孙悟空过于强势,最终猪八戒看在跟着孙悟空也能“得成正果”的份上认了怂,从此认命听从摆布——但是,偶尔有些时候他们也会跳出来惹点事,比如偷偷卖给日本大炮。
沙僧为什么被认定是暗喻陈矩,或者说以他为首的宦官集团呢?因为宦官集团本来曾经也很厉害,但见识到孙悟空更加厉害之后,自知无力相争,从此做起了乖宝宝,三十年来只会一句话:大师兄说得对。
至于白龙马,这就更惨了。实学派作为高务实完全控制的政治势力,鉴于高务实本人的过分强大,以至于只能充当一个完全居于从属地位的“坐骑”,甚至于连自己的想法都好似一点没有,乖乖根据大师兄的命令驮着唐僧前进。
高务实看到这里,虽然吃惊不已,甚至有些担心,但他知道韩爌不是傻子,既然做出如此危险的指责,其目的绝不可能只是为了一个金陵世德堂,或者《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
韩爌一定有更大的目标!
果然,高务实在疏文最后一段发现了异状:“据知,金陵世德堂本曾于刊发前得周邸、荆邸等编纂,刊发后又得诸邸资助,臣实不知为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什么叫“周邸”、“荆邸”?就是周王府、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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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日凌晨3点,老婆得到消息,她幺姑父去世了。看来这次清明节有得忙。
第288章 经济与党争(四十)西游案(二)
事情牵连到了至少两家王府,性质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异变。高务实至此虽然猜到了韩爌此举大概率不是要对吴承恩做什么,而更有可能是要对两家王府做什么,但高务实对此的第一反应依旧是不理解,不理解韩爌突然要搞两家王府作甚。
韩爌是韩楫之子,是实学派年轻一代的重要人物之一。他不应该会做无用功,搞出这档子事肯定有其明确的目的。问题在于,这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高务实首先怀疑的是,韩爌可能是认为开藩禁一事做得还不彻底,因此希望藉由“西游案”为切入口,先拿周王、荆王开刀,打响“开藩禁2.0”的第一枪。
如果他的目的是这样,那么高务实认为,至少这个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作为实学派新一代的重要人物之一,韩爌可能也视他自己为“储相”。既然是储相,在成“相”的路上总要立下一些功勋,否则如何能够服众呢?
高务实甚至怀疑,韩爌可能拿他高某人做了对比,认为既然高元辅在出任首辅之前是通过立下数次大功、无数小功奠定的基础,那么他也必须立下相应的功劳,这样才好在将来获得同样的资格。
但这里有个问题,韩爌虽然比高务实晚了一辈,但其实那是因为高务实情况特殊,夺魁的时间太早所致。实际上若单论年龄,韩爌也只不过比高务实小三岁罢了。假使高务实真在首辅这个位置上干到退休,那么韩爌哪怕能继任,也只有三年好做——何必呢?
那么,莫非韩爌考虑的主旨并非他个人的仕途?高务实又想了想,觉得如果是这样,那么韩爌此举就只能是他觉得自己站在了整个实学派的利益基础上,由此作出将“西游案”扩大化的决定。
也就是说,韩爌可能认为,开藩禁没有彻底完成只是因为当时高务实考虑到条件尚不成熟,只能一步步来。而现在,韩爌则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实学派可以藉由“西游案”发动第二次开藩禁,以此彻底完成这一改革,清除大明机体上的这一毒瘤。
似乎……这个可能性确实更大一点。
想到这里,高务实下意识起身踱步,脑子里开始琢磨此事究竟该顺着韩爌的意思推进下去,还是及时叫停。
如果是按照保护名著的角度考虑,毫无疑问自己应该立刻叫停——毕竟原历史上的《西游记》都没有遭到大明朝廷的官方打压,自己一个穿越者跑过来居然把《西游记》给禁了,这算什么事?这对中华文化肯定是一大损失啊!
不过话说回来,《西游记》里用猪八戒和高老庄来暗喻新郑高氏,这个搞不好还真是有些道理的。只不过这种事过于捕风捉影,谁知道这暗喻究竟是什么?
你可以说用高老庄暗喻新郑高氏是在含沙射影“高老庄”不识好歹且用心恶毒,仅仅因为高老太爷听不得周围乡邻嘲笑他有个妖怪女婿,便一门心思请孙悟空杀了猪八戒。
但你也可以理解为孙悟空在高老庄得到了西行路上的第一个助力——猪八戒虽然实力有限,但正如孙悟空自己所言:“放屁添风”,好歹也还是个助力。
按照前一种理解,作者就是纯粹的暗讽新郑高氏恶毒且忘恩负义;按照后一种理解,那作者反而是在夸赞“孙悟空”,暗指新郑高老庄虽然给悟空提供了一点帮助,但实际上这种帮助十分有限,真正有能力完成西行的还是悟空自己。
这样来看,第一种理解反而很难成立,因为现实中新郑高氏实在没有什么“忘恩负义”之举。高家两代人,高拱对隆庆的知遇之恩倾心报答、至死方休,高务实对朱翊钧更不必提——谁都知道如今这“万历中兴”谁是首功之臣。
那么,“西游”[至少本书位面的西游记]中对“高老庄”的暗喻,大概率不会是嘲讽,反而是某种肯定才对。
考虑到吴承恩与李春芳的关系,以及李春芳去职多多少少是有给高拱让位的意思,那么这“高老庄”的隐喻还可能有某种矛盾心理:一方面,吴承恩对于李春芳这位老友的遭遇有些同情心,因此想暗讽一下高拱;一方面,吴承恩又可能对高务实有些赞赏,所以暗喻高老庄[即高务实的高氏出身]对他助力有限,今日之成就主要靠他自己努力。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韩爌刚才那个分析之上,即孙悟空暗喻的是高务实,“西游”暗喻的是“万历中兴”。
假如这就是真相,那么可见吴承恩对嘉靖、万历这爷孙两位皇帝都没有好印象:嘉靖就是“哪有道士做皇帝”,突出表现一个昏庸荒诞;万历则如唐僧一样,只是取经路上的吉祥物,不过是个象征人物,实际工作全靠高务实这个孙悟空在忙里忙外。
想是这样想,但如果真这样理解,那么韩爌那些指责就有不少难以成立了——至少不该说他嘲讽新郑高氏。
然而问题在于,韩爌要抬出一条西游记嘲讽新郑高氏出来,很显然是在争取高务实对他的支持。假设此刻高务实自己否决了这一条指控,那么韩爌就有些尴尬了。
当然,尴尬归尴尬,就算去掉嘲讽新郑高氏这一条,如果其他几条罪名坐实,《西游记》及其相关的一些人和一些势力也讨不了好——最起码,如果讽刺两代皇帝被坐实,那罪名也已经是“欺君”了。
这不行。
高务实很快做了决定,无论韩爌这次究竟是想搞谁,但《西游记》这本书以及其作者必须保下来,决不能因为此事导致《西游记》成为禁书,否则自己良心难安。
目标定了,现在问题就在于如何成事。
要保护《西游记》和其作者,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当然是直接否了韩爌的指控,然而一贯相信屁股决定脑袋的高务实显然不会这么干——打压自己派系的后起之秀,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么?高务实还没这么蠢。
所以,现在需要做的是,既要确保韩爌的主要目标得到实现——即打击周王府和荆王府,开启第二次“开藩禁”之战,也可以看做又一次“削藩”。同时,又要把《西游记》和其作者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不使其受到本次事件的牵连。
这就有点难搞了……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的月票支持,谢谢!
PS:三天清明节,两天在山上,一天在路上……还全在下雨,简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