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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无风     大明元辅txt下载     大明元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84章 总百揆(圩三)细作之用

    这一次上杉景胜不肯上京的理由,高务实不仅知道,甚至应该说,那理由就是高务实亲自给他的。反倒是甲斐姬不清楚这其中的过程,因为这件事走的流程并不经过甲斐姬——此事由内务部一手包办。

    此事没必要摊开来说,简单而言便是京华早年派往日本的那几十名细作之中,在上杉家这样的名门自然也有安插。

    这其中就有一位名叫柏原宗志的人,已经干到了上杉家的大筒奉行,是上杉家非常说得上话的存在——大筒是日本人称呼火炮的用语,所以“大筒奉行”顾名思义就是掌管上杉家火炮的负责人。

    柏原宗志这些年如何混到如此要职,这里暂不去说,却说他这些年为上杉家做事主要就是积攒火炮、训练炮手。这训练炮手自然是从大明带回来的技术,倒也无需多言,反正他能教的主要是瞄准,其他集中火力之类他自己也整不明白。

    此刻要说的是“积攒火炮”。日本现在能够制造质量不错的火绳枪,也就是所谓“日本铁炮”,但对于真正的火炮,也就是大筒,他们是缺乏制造能力的,只能靠其他途径获得。这个“其他途径”,早些年就是通过所谓“南蛮贸易”,也就是和西班牙、葡萄牙人做生意。

    不过,自从京华基本垄断了日本贸易之后,西、葡两国继续前往日本做生意的商人已经急剧减少——毕竟你就是去了也得被京华收一道过路费,利润空间大幅降低,那还不如就在南洋和京华直接贸易,极大省事之下,利润也没少几个子,那又何必往北跑去日本呢?

    如此一来,留在日本以及还望日本跑的,也就只剩一些传教士了。

    南蛮贸易没得做,日本的火炮来源毫无疑问就只剩下大明这一处。之前说过,大明这边是有人悄悄走私给日本提供火器的。不仅江南海商愿意赚这笔钱,甚至就连北洋海贸同盟内部,那些公爷、侯爷们此前也卖过一批汰换下来的火炮给日本,是后来爆发了援朝之战才被高务实以战争不可资敌为由叫停。

    叫停的不只是京华对日出售火炮,连带着江南海商走私火炮也被严管了。这里有一点要说:江南海商可不会蠢兮兮地直接卖成品火炮,这也太容易被京华抓现行了。

    他们一贯都是把火炮尽可能地拆分成最小化的各个组件,分不同批次发去日本,然后在他们建立于日本当地的商会之中将火炮组装完成,最后才联系买家交割货与款。

    这年头京华也不可能把每一艘船所运送的货物都一一开仓检查,因此这样的交割方式京华也很难抓到。

    但是,“很难”主要是因为成本上不经济,不代表京华非要检查的时候不能彻查,无非是加派人手、提高工作量呗。等高务实坚决要求严控火炮流入日本之后,日本国内想搞到火炮就难如登天了。

    此时,柏原宗志就获得了在上杉家展示自己能力的时候:他依旧能三不五时地给上杉家搞来火炮。尽管这些火炮看起来成色一般,往往也只是京华的四号炮,最多三号炮,但这对于上杉家来说也异常珍贵。

    于是,柏原宗志在上杉家的地位一路水涨船高,虽然以他这种新投没几年的身份和资历肯定做不了家老,但并不影响他在上杉家越来越举足轻重。

    上杉家高层都知道,柏原宗志之所以能搞到火炮,是因为他在大明为将校时建立的人脉——毕竟按照柏原宗志自己的说法,他的前主人刘綎将军,那可是“大明关白”高务实麾下的重将。有刘将军的面子,弄点火炮问题不大似乎也理所当然。

    以上这些可以算高务实给上杉景胜送上不回京都理由的前提,而就在上杉景胜回到会津之后,柏原宗志立刻给他汇报了一件“事关天下的大事”。

    柏原宗志表示,他从京华方面打听到了一件极其重大的阴谋:德川家康已经争取到京华的支持,要“内外合一”篡夺丰臣遗产。具体来说,就是内部拉拢丰臣家一批人,然后武力击败一批不服从他的人,然后夺过“天下人”的身份,废除公武一体的丰臣公仪,由他建立新的幕府。

    当然,光是这一点还不够。因为如果仅仅如此,上杉家可是堂堂一百二十万石的超级大名,完全有资本直接臣服德川,继而继续保持家名不落。

    因此,柏原宗志继续表示,德川家康已经向京华表明了他计划。很不幸,其中针对上杉家的处置态度是:该藩为丰臣氏三面围堵德川氏之一,且地位最高、实力最强,必须彻底铲除。

    上杉景胜获悉大惊,而直江兼续等重要家臣分析之后也认为,如果德川家康真有颠覆天下之心,那么以铲除上杉氏为第一要务的确是说得过去的。这样一来,上杉景胜哪里还敢回京?当然第一要务就是巩固领地、抓紧备战。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就该把目光转回德川家康,看看他接下来的表演了。

    之前德川家康借着那则由石田三成暗暗放出的流言,反而加快了莅临大阪城的步伐,很快就在大坂诸奉行手忙脚乱无所适从的情况下进入了大阪城。

    德川家康进城不久,就在大坂城西苑筑起一座庄严的天守阁。虽与本城天守阁无法相比,但作为少君摄政大臣的府邸,还是略有些豪华了。

    在已故太阁的认可下,实力天下第一的家康成了托孤重臣。不可否认,一座城内两座天守阁遥遥相对,家康也是为了向天下大名显示威严。他像是在说,若有谁不服,德川家康愿与其一决雌雄……

    事实上,自从家康住进西苑,就毫无顾忌,俨然以天下人身份自居。他先是把土方河内守雄久和大野修理亮流放到常陆,后又让浅野长政回甲斐思过,这次他又刻意制造要讨伐前田家的假象,以逼利长兄弟屈服。

    浅野长政不必说,世人曾一度议论说,利长兄弟绝不会向家康摇尾乞怜,可自从前田家老横山山城守长和向家康谢罪之后,局势就大变了。

    家康居然命令横山长和把利长兄弟之母芳春院送到江户为质。这个要求让增田和长束等奉行震惊不已。此前尽管也有已故太阁把人质扣在大坂的先例,但把身份如此之高的大名的人质扣留在自己领地上,还从未有过。

    如此一来,不就等于利长兄弟向家康臣服了吗?家康恐早已看透前田不会答应,才故意挑衅。

    然而,就在流言四起时,前田家却答应交出人质,世人又一次目瞪口呆。

    芳春院——也就是阿松夫人对此的解释是:“此事亦有先例。浅野大人已把儿子交到江户。小牧长久手之战以后,大政所也到冈崎为质。只要是为了天下太平,我不过一老妇人而已,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对于这种近乎刁难的要求,整个前田家都为之骚动不安。为平息家中不满,前田利长完全秘密行事,先由村井丰后和山崎安房把芳春院送到大坂,再从大坂到江户。利政比利长还痛心,声泪俱下道:“把母亲送到江户为质,无异于家道败落,臣服二主……”

    其实,芳春院的深明大义背后,也有着高台院[注:秀吉正室宁宁。]的巨大努力。高台院一心继承秀吉遗志,以“永保天下太平”为己任。但幸运的是,此事并未激起惊涛骇浪。

    明知前田家并无叛心,家康还是刻意为难前田兄弟,似乎显得很不近人情。然而,在人质之事后,家康立刻把秀忠的次女许给了要继承前田家业的利长之弟利常。

    此女便是已与秀赖有婚约的千姬之妹。因此,若天下安定,秀赖与利常便成了连襟,丰臣、德川和前田三家姻亲相连,难分难解。尽管这只是政治联姻,但此中却似乎不无家康对已故大纳言前田利家临终前那番态度的感激之情。总之,德川与前田的纠葛应该说已经尘埃落定。

    接下来便是毛利氏与上杉氏。在家康这边看来,一旦毛利与上杉成了自己的盟友,那么石田三成便只得乖乖听命,日本的战火尚未点燃就将熄灭——除非京华亲自下场,否则谁还能对付那时的他呢?

    对于这些,家康是有一些想法的。不过他的做法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懂,比如自从去年毛利辉元返回领国之后,他就置之不顾,而是与会津的上杉景胜频频联系,或询问奥羽情形,或向上杉通报朝廷动态……

    上杉景胜的治城原本在越后的春日山城,后来被转封会津,那是丰臣秀吉故去那年正月的事。秀吉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把景胜转封到了一百二十一万九千石的会津,道理是很明显的。

    眼看着移封关东之后的德川家治理水患获得巨大成功,不到十年时间居然将石高提高到了二百五十万石,整个关东蒸蒸日上,丰臣秀吉难道就不紧张?他早年对德川家就安排三面包围,现在其余两面看起来问题不大,但似乎北面压制之力越来越不足了。

    这主要是因为,蒲生氏乡死后,借蒲生氏从北面压制德川家的态势,实际上已经破产。因此,秀吉才把自谦信以来,素以武功闻名天下的上杉氏迁到会津,让其监视江户动向。景胜、家康与三成都知道这一安排的要义,也都无法忘却此事。

    不料,庆长三年八月,景胜接到秀吉病危之信,便进了京城,一直待到次年八月,整整一年没回新领。因此回去之后,他立刻埋头于修缮城郭、整备道路等繁琐的事务。家康对这一切颇为清楚。但对于景胜对天下大势有何看法,并会作出何种举动,家康尚未完全掌握。

    对于当前武断派与奉行派的内斗,对于家康或许可以开创幕府,对于……种种发展可能,上杉景胜到底作何想法,家康都还不得而知。

    家康不断与景胜保持联络,实际上是在试探。从这层意义上说,在母亲芳春院的劝说下向家康示弱的前田利长,好歹算是通过了家康的试探。

    在频频接触中,家康终于迎来了考验景胜的良机。

    庆长五年正月,鸟居元忠之婿、出羽角馆城主户泽四郎政盛派人来向家康报告:“上杉中纳言与家老直江山城守兼续,不仅密谋大修领内众多城池,还以芦名氏数代以来的居城会津地处洼地、易攻难守为名,在离城六十四里的神刺原修筑新城。”

    几乎在同时,转封到上杉旧领越后的堀左卫门督秀治也来报告,说景胜似有反心。原来,转封会津前,景胜在越后提前征了半年赋税,结果让移封而来的堀秀治陷入困顿。

    怨气满怀的堀秀治向家康密告:景胜似把征缴的税金全用于筑新城、整治越后官道与修复河道码头等项,甚至还有传言,说上杉景胜秘密打造了一支大筒军(炮兵)。

    听到户泽政盛和堀秀治密报,家康既不惊讶,也不恼怒。众所周知,整顿军备乃是武将上任之后须做的第一要务,而提前收取年赋,也是因从会津被转封到宇都宫的蒲生氏提前征收了赋税,景胜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家康担心的,并非这些琐碎小事。

    庆长五年三月初,北国积雪融化、樱花含苞待放。

    “一百二十万石……拥有如此庞大领地的上杉景胜,能够明白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让日本维持一个太平盛世吗?他真有这种远见卓识吗?”家康常常自问。

    一个心胸狭隘、醉心于炫耀高官厚禄和雄厚武力的人,将成为骚乱的根源。而现在,不仅上杉景胜的心性是家康无法判断的,更有一个阴影时刻笼罩着日本:京华。

    京华的目的是要日本先打一场内战,等双方师老兵疲,京华才会出来“抵定天下”,继而用近乎赏赐的态度来“支持”他德川家康成为幕府将军。惟其如此,日本各方才都没有力量对京华说不,而德川家甚至还得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态度来,谢过京华赐予他的幕府将军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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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总百揆(圩四)战前通牒

    德川家康擅长隐忍是无可置疑的,但更有一点在于他也是一个极其能够创造机会与把握机会的人。现在京华的态度虽未明言,却已明确,日本的内战几乎不可能避免,所以对于他德川家康而言,能够积极主动的部分就变得很有限。

    他首先清楚,自己的时间有限,因为内战爆发的时间拖得越久,京华就越有时间将内战双方的实力拉平,继而造成内战后的双方都无力对抗京华。

    诚然,他德川家康可以试图拉拢一部分人,可是现在的情况很不妙,他已经发现一个巨大的隐患是自己无法消除的:京华比他更有实力去做这样的事。

    换句话说,以他的财力,出价不可能超越京华。那些原本看起来可以被他拉拢的人,一旦面对开价更高的京华,一定会有这样的想法:跟随左府,永远屈居人下;跟随京华,则或许有机会成为天下人——只要击败德川家康即可!

    这样一来,他德川家康无论如何拉拢,恐怕最终都会是徒劳的。所以,事情不能再等了,近期就要找到挑起战争的借口,并且毫不犹豫的实施。

    其次需要考虑的问题就简单多了:向谁开战挑起事端?

    明面上,成为天下人的基本条件是控制天皇,但现在的现实要复杂一些,因为理论上如今的天下人应该是丰臣秀赖,天皇其实算起来是在秀赖的控制下——虽然谁都知道秀赖现在不过是个小孩子,真正控制天皇的是广义上的丰臣家、狭义上的“五大老及五奉行”顾命辅政体系。

    所以事实上只要家康能够在“五大老五奉行”顾命体系中一言九鼎,那就是既控制了秀赖,也控制了天皇。

    从地位和实力上而言,五奉行其实远不足以与大老相提并论,而且五奉行的实际核心石田三成已经被家康整得回自己领内蛰伏起来,剩下的几位奉行在家康眼里与土鸡瓦狗相差不大,根本不必担心。真正需要认真对待的,还是几位大老。

    如今,“加贺百万石”前田家已经认怂,剩下的三位便是毛利辉元、上杉景胜、宇喜多秀家。

    这其中,毛利辉元封地一百二十一万石,上杉景胜封地一百二十万石,这两人可谓实力强劲,如果同时反对家康,的确堪称大敌。

    相对比而言,宇喜多秀家在家康看来就无关紧要了,虽然其名义上是五大老之一,可是他的领地不过是备前五十七万石,还不如岛津家的实力强大呢。

    更不用说秀家实在过于年轻,哪怕名义上做过征朝总大将,但家康这种老江湖哪里不知道,那只是当年太阁为了让秀家混资历才这样任命,又不代表秀家的能力是征朝大军中最强的。所以,家康确实不认为宇喜多秀家能有多大作为。

    这样一来,目标范围进一步缩小,只剩下毛利辉元和上杉景胜二人。事实上,到了这一步几乎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毛利辉元的地盘与家康隔着老远,而上杉景胜的地盘则就在卧榻之侧——况且秀吉安排他来这里,任务本来就是看住家康。所以,不打你上杉景胜打谁?

    当然,师出必须有名,德川家康对此有深刻的认识,所以即便已经决定出兵,但前戏一定要做足、做好,不能在出兵名义上有任何差池,让人可以抓到把柄。

    因此,在庆长四年完成了对前田利长的考验之后,家康开始试探上杉景胜。

    “上杉中纳言回领内之后,说他有叛心的传闻不绝于耳,想必诸位大人也有所耳闻。看来,不出兵讨征是不行了。”

    在增田、长束以及刚刚任命的新奉行大谷吉继面前,家康如此说道。然而,无论增田长盛还是长束正家,都没有看出这是家康在试探上杉景胜。二人听了这番话,悄悄互递了个眼色,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大谷吉继。对于石田三成频频向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派遣密使一事,二人当然不会不知,只是他们不知道在这背后还有京华那支隐藏的巨手。

    大谷吉继老谋深算,眼光自比增田长盛和长束正象长远得多,他立刻道:“话虽如此,但我想中纳言大人还不至于堕落到忘却太阁大恩、背叛少君的地步。世间流言究竟是真是假,以在下之见,还是立派使者前去访查为宜,如此才得名正言顺。”

    “言之有理,理当如此。”家康十分干脆地同意了大谷的建议。其实,他原本就不认为景胜真有对丰臣家的叛心,他只是因为京华的怂恿,对自己起了疑心,或者……起了杀心。

    “那就让伊奈图书和长盛家臣去访查,众位意下如何?”

    增田长盛松了口气,向前挪了挪身子。虽说伊奈图书是家康的心腹,可如果再让自己的家臣也跟去,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于是便点头问道:“要携带左府与我等署名的诘责信函前去吗?”

    “不,既已派了人,就不必前去训斥诘问了,那样未免不近人情。传我命令,就说如今流言四起,故请景胜前来解释。诸位可有异议?还有,增田大人欲派谁去?”

    “这……河村长门守与中纳言及直江山城守都有一面之交,不妨……”

    “那就让他去看看。此外,丰光寺承兑与山城守乃莫逆之交,让他给山城守去封书函如何?这样,真相必可大白于天下。”家康不等增田说完,已经十分宽容地回答道。

    众所周知,在京城时,相国寺属下小寺丰光寺承兑长老与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相交甚深,故无人有异议。

    “那就让伊奈图书和河村长门带着承兑长老书函前去……就这么定了。”增田长盛道。

    “就看他如何回复了。”大谷吉继亦道。

    家康不动声色点点头。

    实际上,他心中并不平静。比起上杉景胜,家康更关注直江兼续。直江兼续尽管乃景胜家臣,但由于才华横溢、性情豪爽,太阁在世之时,他便可与诸大名一样面见。他曾用名通口兴六,在谦信身边做过侍童。谦信在世时,由于宠臣直江与兵卫信纲英年早逝,兼续入赘直江家,娶了与兵卫美貌的妻子,得以继承直江家业,并得到重用,不仅位列上杉家老,主君景胜被转封会津之后,他又被赐予三十万石厚禄,成了米泽城主。

    三十万石的家臣,全天下独一无二,可见上杉景胜对其之器重。

    由于直江兼续在上杉氏举足轻重,石田三成才频频派出密使与之联络。而最近,上杉氏也频频向佐和山城派出长尾清七郎、色部主殿等辩才出众之人。对这一切,家康了如指掌。因此,让承兑给兼续修函,乃是了解上杉氏日后走向的最好办法。

    承兑从京城被召进大坂。家康把所有的人都打发了下去,单独与他密谈了两个多耐辰,然后把他关在一间书房内,让他给直江兼续写一封长函。

    “……此次传书,实有不情之请。中纳言进京贻误至今,左府疑虑匪浅,又有朝野间种种流言,方有此遣使一事。详情自有使者口谕,此处无须赘言。然贫僧与施主多年至交,挂怀之事不敢稍有隐瞒。若中纳言百密一疏,思虑欠周,施主亦应勇陈己见,以释左府之疑……”

    这信中既无胁迫之意,又不忘顾全大局,字里行间情深又重,劝慰谏辞诚恳直白,实在难为了承兑。当然,一旦让人觉察此函乃是与家康商量后所修,效果自然会大打折扣。因此,承兑涂改了数遍。

    “颇有谦信人道豪爽遗风,真不愧铮铮男儿……”当年深得太阁赞誉的直江山城守兼续,身上自有与石田三成相似的固执根性。年轻时,他就与信长的兰丸、氏乡的名古屋山三并称三大俊男。今日,他已是年逾不惑、阅尽沧桑之人。

    承兑煞费苦心写完,把书函呈给家康。他认为,这恐怕是家康向上杉家表示的最后一丝温情,不让家康过目,他无法安心。

    这封书函真正有用的内容如下:

    一、在神刺原修筑新城一事,若非应对不测,是否有此必要?

    二、景胜若无异心,可携誓书前来解释。对此事,贵方有何考虑?

    三、景胜为人忠厚正直,太阁生前盛赞不已,左府甚是清楚,只要解释清楚,可冰释前嫌。

    四、若堀秀治说法有误,就当主动前来辩明是非。

    五、加贺前田氏之事,左府并未深究。不知能否以此为鉴?此事可与增田、大谷、神原等商议。

    六、请家老奉劝景胜速速进京。

    七、朝野上下盛传会津武备不同寻常。据传朝鲜明军也在加强战备,左府已向朝鲜方面派出使节。若明军不肯妥协,还欲继续战争,那么日本将在来年或后年向朝鲜派遣军队。左府想与景胜商议此事,故请尽快进京。

    八、上杉氏兴亡在此一举,还请三思……

    家康默默读完,卷起书函。这信中的内容有真有假,例如所谓朝鲜明军异动,日本或将继续派军前往作战,这就是明显的胡说八道。

    朝鲜方面的明军的确有调动,但那是因为女真移封等事,兵力当然会有调动,却与继续征伐日本毫无关系——这一点家康很清楚,因为那根本不是高务实想要做的,而朝鲜明军绝不可能违背这位“大明关白”的意志。

    “如此可否?”承兑见家康沉吟不语,略有些紧张地问道。

    家康点点头:“行文颠三倒四,不过反而表明了你的心志,真是奇妙。大师是不是已看透了家康的心思?”

    “是……啊,不敢,不敢。”

    “不错,这是家康给中纳言最后的机会。大师的信已写得颇为明白。享受着一百二十万石的厚禄,看到海外即将发生战事,还不立刻赶来,那他连二三十万石都不配!倘若所享俸禄与器量不符,便会祸害于世。”

    “是。他若还不快快进京,就真该出兵了。”

    家康一笑:“当机立断,是掌管天下者不可或缺的法宝。由此,中纳言和兼续的器量就一目了然。”

    当伊奈图书昭纲和增田长盛家臣河村长门守携承兑书函从大坂出发时,已是四月初一。表面看,河村长门守在上杉氏有亲戚,更方便打听真相,这是他被选为使者的理由。但事实上远没这么简单。

    石田三成与直江山城守之间有密使来往,家康十分清楚,但增田长盛是否也参与了此事?他们背后又有哪些人是接受了京华的支助?无论如何,让伊奈图书不动声色地监视河村长门守,自然就可真相大白。

    增田长盛是家康及其心腹一直小心观察着的。在家康面前,长盛充满凛然正气,而他又似暗中与三成、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等人秘密接触。若问他这样做的理由,他总会回答:“为了左府,为了少君,我必须了解他们的动向。”

    然而很明显,这是他明哲保身的做法,一旦发生大事,他究竟会站在哪边,实在令人难以判断。

    “或许他本性优柔寡断,就连自己也无法确定。哼哼,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倒不是个能做大事之人。”伊奈图书出发时,家康只说了这么一句。但只凭这一句,图书就知该如何做了,他是个聪明人。

    二人离开大坂,昼夜兼行,于四月十三抵达会津。见上杉景胜之前,二人受到直江山城守兼续接见,趁机把书信交给了兼续。

    由于抵达会津时已是傍晚时分,伊奈图书道:“明日再向中纳言转达左府口谕,请大人事先向中纳言禀明。”然后,便与河村长门守离开了山城守府邸。河村长门守到亲戚家中歇息,伊奈图韦则到城内馆驿住了一夜。

    面对二位使者,直江兼续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上杉氏有千坂景亲留在大坂,二位本不必千里迢迢赶来。”承兑的书函他亦未当场拆开。可二人离去不久,他便带着书函出现在了景胜面前。

    “听说左府派的使者已到了,他们说什么?”景胜主动问道。

    兼续豪爽笑答:“主公不是明知故问吗?不过您不必着急。”

    “这么说,明日我还得见他们?”

    “是,希望主公接见他们时,定要严厉拒绝他们的要求……请主公先看看承兑这秃驴写给在下的信函。”兼续把书信在景胜面前展开,放声笑了。

    上杉景胜没有父亲谦信那般敏锐的洞察力,但长期受到家风熏陶,举手投足间也充满森森杀气。他与其说是豪爽,毋宁说过于自负。

    “好长的信……好个承兑。”景胜漠然地读着信,读罢,又掂了掂信纸重量,摇头冷笑道:“不费点脑子,还真写不出此信来。”

    “不知有否不合主公胃口之处?”

    “这与石田治部和增田右卫门大夫送来的消息无甚不同。”

    “那么主公是打算不见他们?”

    “使者口谕估计与书函内容没有两样。我的确可以让他们滚回去,只是……”

    “主公担心什么?”兼续微笑着。

    “像左府这等精明人物,却还要玩这种唬人的愚蠢把戏?真是老糊涂了。”

    “哈哈,听说,他还与阿龟夫人生了一个儿子。”

    “说来可笑,自先父以来,我们上杉氏从未在胁迫面前屈服过。他连这都忘记了,真是可叹啊。”

    “哈哈,”兼续又不屑地笑了,“主公刚才的话,与治部大人煽动您的话如出一辙啊。”

    “什么?”

    “治部乃是在蛊惑我们啊……不过那也无妨。只是,这样一封书函,左府竟让承兑来写,他到底是何意?”

    “那你是否已心中有数?说来听听。”

    “原因很简单,前田利长已被左府吓破了胆。因此,左府想对我上杉氏故伎重演,他是带着侥幸之心让承兑写的。”

    “你能断定?”景胜有些疑惑。

    直江山城守两眼放光、自信满满道:“断不会有错!”

    “连你都这么看,自不会有错。”

    “请大人明日狠狠斥责使者,赶将出去。大人无论怎样过分,家康也绝不敢发兵。”

    “你凭何断定?”

    “家康不会如此愚蠢!一旦讨伐会津,京城自然空虚,治部大人怎会错过这样的机会?这一点,家康不会想不到。”

    “主公,做任何事,都要当机立断。”直江山城守又笑了:“倘若主公明日不能断然呵斥家康使者,我们不仅颜面扫地,其他烦恼也会接踵而至。我们世代统领关东,谦信公勇武闻名天下,这样的名门望族,若是也对家康摇尾乞怜,岂不让天下人耻笑?而明日正是向天下展示上杉威严的绝好机会。”

    “家康会不会因此发怒?”

    “若发怒能带来好处,谁都会大发雷霆。但发怒却只会给他带去不利,故他必不会轻易发怒。而恰恰我们要趁此机会,好好呵斥他们一顿,莫要受辱于人。”

    烛台里的灯火黯淡下去,兼续边伸手拨灯心,边继续对景胜大吹大擂。大言不惭之人往往愚蠢,但这些话从兼续口中喷涌出来时,却似带上了庄严的味道,很是不可思议。或许正因如此辩才,他不仅得到秀言褒奖,还获取了厚禄。

    “大人,您不必担心。我还要修一封长书戏弄承兑,戏弄家康那个老狐狸,省得他继续派些无礼之人来……”

    “我明白了。就照你说的去做。”

    “如此最好不过。我们刚刚迁到新领,能做的亦只是呵斥来使一顿,真是遗憾!”

    “我们的领地尚未整备完啊。”

    “若是有多年旧领,说不定我们还可利用治部夺取天下。”

    “你的意思是……”

    “随便说说而已。治部若更聪明或更愚钝,事情就更有趣了……不过此是别论,主公眼下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兼续边说边玩弄手中书函。在他眼中,家康并不那么可怕,只要有三成和长盛等人为他传递消息,家康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软柿子。

    当夜,二人谈笑许久,兼续才告辞而去。景胜接见使者,乃是次日巳时。

    伊奈图书携河村长门守到本城大厅与景胜会面,他高高在上地宣讲家康口谕:“闻得上杉氏已作好决一死战之备,导致世间议论纷纷,究竟是何道理?尔背叛太阁,真令人扼腕痛惜。尔怎敢无视太阁遗训?望尔改变初衷,早入大坂。”

    景胜眯起眼睛,乐滋滋听着。

    其实,上杉氏并非都如直江兼续那般强硬。留在大坂的千坂景亲就曾向景胜进言:刻意惹怒家康,恐给上杉氏惹来灭顶之灾,故无论是筑新城还是雇佣流浪武士,都不要太过张扬……

    为向丰臣秀赖贺新年去了大坂城的老臣藤田能登守信吉等人也进谏道:对家康强硬,迟早会断送上杉氏气数。他一气之下不再返回会津。但由于景胜对兼续宠信有加,对他言听计从,别人的意见便充耳不闻。

    使者宣完口谕,景胜笑嘻嘻问道:“就这些吗?”

    “左府要大人尽快去大坂,我等亦等着大人回话!”伊奈图书自然不肯示弱。

    “我不用给左府写信……有些话你且听着。”

    “我等洗耳恭听。”

    “我心中并无丝毫叛逆之意!”景胜昂起头,加重语气:“上杉景胜蒙丰臣厚恩,怎会有背叛之心?阁下此次所言,我无一接受。我所做的一切,都甚是必要,闲人凭何无端指责?这纯粹是误解,甚至是诽谤!希望左府先查明诽谤之人。在未明真相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大坂!就这些!”言毕,景胜顿了顿,想看看使者反应。

    人在慷慨激昂时往往会自我陶醉,愈陶醉就愈不想迎合对方,几句话下来,景胜更严厉地收尾道:“即使去了大坂,上杉景胜也不会对左府俯首帖耳。阁下回去这般转达吾意即可。”

    这简直是无可通融的最后通牒。不知情者听了,还以为他已忘乎所以,完全陶醉于自己的气势,或许是想主动放弃大老地位。不会对家康俯首帖耳,这意味着只要家康在,他连秀赖都不顾,完全没有任何妥协余地。

    伊奈图书飞快瞥了一眼河村长门守。他估计,景胜的答复,在亲戚家住过一宿的河村长门守应早有预料。果然,长门垂下头,慌忙躲开了图书的视线。看来,景胜不向家康妥协一事,在上杉氏已是尽人皆知。图书遂道:“中纳言的意思,鄙人已十分清楚了。回去之后,在下会把大人的意思如实转达左府。”

    “好,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远道而来,辛苦了。山城,好生款待,然后打发他们回去。”

    兼续表情僵硬,不情愿地施了一礼,“山城有一封回函,希望二位能代我转交给丰光寺住持……有劳二位。”山城守话犹未完,景胜已拂袖而去。

    左府是否早已料到上杉景胜的反应?

    伊奈图书甚是疑惑。听了景胜的一番话,直江兼续书函的内容不难想象。即使兼续在给承兑的回函中为主人的无礼致歉,也不能说上杉氏并无敌意。

    实际上,家康虽早已洞悉三成要与自己争斗到底的心思,但绝未料到上杉景胜居然也敢如此无礼,毕竟按照家康的估算,京华与上杉家的接触时间不应该太长,给于上杉家的帮助似乎也不应该太大才对。

    无论如何,总之二人怀揣兼续写给承兑的回函,开始昼夜兼程赶回大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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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总百揆(圩五)直江状

    当这封被快速带回大坂的回信打开时,在场的除了承兑与伊奈忠次,就只有德川家康和本多正信。

    最先入眼的竟是这么一句:“上杉氏兴亡在此一举,还请三思……”这不是承兑绞尽脑汁写的那句话吗?

    众人都盯住承兑,伊奈图书自然也不例外。刚读了几行,承兑就脸色发红,手不停发抖,脸与嘴唇痉挛不止,其状令人不忍目睹。

    承兑很少如此狼狈,当年在秀吉面前宣读明使册封书,当读到“封尔为日本国王”一句时,他的反应就如今日。

    意外的是,家康和本多正信并不甚惊讶,承兑花了一刻钟才好不容易读完书函,随后把它默默交给家康。承兑读信时,家康既不发笑,也不问什么。

    “看来语气不轻。”家康戴上眼镜——这是今年正月茶屋四郎次郎送给他的从京华订购、由萨摩藩岛津家定制精工制成——靠在扶几上展开书函。

    也难怪承兑会脸色大变,直江山城守兼续的这封书函,一开始便甚是无礼,几乎全是揶揄之辞,完全把承兑当成一个无知幼童。

    “关于吾领,世上确有不少流言,以致引起左府猜疑,实不足奇。太阁生前,京城和伏见之间就流言不断,更何况会津地处偏僻,我家主公又是小辈。大师实是过虑了……”

    既然把比自己年长六岁的主君都说成是小辈,又会把承兑当作什么?出于多年交情,承兑才费尽心机给他写了那封书函,可他却讥讽承兑是狗咬耗子,真是狂傲至极!

    家康看到此处,反而微笑道:“住持大师,这并不是写给您的书函。他知道我也会读到这封信,才故意这般写的。大师倒是不必着恼。”说罢,他面带笑容读了下去。

    伊奈图书不时偷偷瞟一眼家康,对于家康的平静,他颇为不解。他本以为家康一看到此信,定会勃然大怒。然而现实却是家康非但不恼,还不时露出微笑,甚至摇头晃脑,读得津津有味,仿佛在拜读一篇雄文大作。

    读罢,家康把信函放在扶几上,对本多正信道:“佐渡守,看来直江山城非寻常人也,思虑敏捷,条理清楚。”

    “啊?”没等本多佐渡回应,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的承兑伸长了脖子,语带沙哑地反问道:“如此无礼之言,左府……竟还称扬?”

    家康缓缓点头:“说无礼么,确实甚是无礼。家康有生以来,还从未读过如此无礼的书函。”

    “是啊!贫僧读到一半,便想撕个粉碎。”

    家康微微一笑,却并不回答承兑,反而对本多正信继续道:“信里说了这么几点:其一,让丰光寺莫要担心。其二,景胜前年刚换了领地,就立刻进了京,好不容易回去,又要他进京,怕耽误本领政事。因此他认为,连处理本领政务都被认为是存异心,完全不可理喻。”

    “说得有理。”本多正信表情有点古怪,但言语上却附和道:“这么说,他认为大人在故意刁难于他?”

    “正是。”家康轻轻点点头,依旧保持面上的微笑:“其三,函上说,景胜写誓书写腻了,无论写多少也无人会信,所以他已经不想写了。另外,自太阁以来,景胜就以忠厚正直闻名,迄今没有任何变化,这些都与一般人有别。”

    “哈哈,一般人,他指的莫非是大人您?”

    “或许是吧。他还说,所谓景胜心存异志云云,纯属有人故意诽谤,而我只是一味听信谗言,却不去查明真相,实在有失公允。

    当然,更精彩的还在后头呢,佐渡。他咬牙切齿地讽刺我道,加贺肥前守一事能够顺利解决,我真是威风八面。又说,增田和大谷等人,他有事会与他们联络。至于榊原和本多佐渡,倒是就不必了。”

    “哦?他信不过在下?”

    “那当然。他说,你们只会相信堀秀治一面之词,完全是误导我德川家康。你们究竟是德川的忠臣还是佞臣?让我好生思量。哈哈哈哈,佐渡,你自己说说看,你到底是德川的佞臣,还是德川的忠臣?”家康说笑道。

    本多正信挠挠鬓角,苦笑起来:“真是难为人呐!以这封信的说法来看,榊原与在下等人假扮忠臣已然数十年,这委实太不容易了。不过,既然在下都已经这般年纪,余生恐怕也所剩无几,不如就扮好这最后几年吧,也少些折腾。”

    家康大笑,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笑罢,家康把书函丢给正信:“你最好也读读,想必对你会有所助益。”

    正信拾起来,毕恭毕敬地读完之后,又传到伊奈图书手上。

    展开书信一看,伊奈忠次不禁全身僵硬。如此大胆、如此不加掩饰的书信,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位把自己的主君称为“小辈”的兼续,真是完全不把五大老之首的德川家康放在眼里。

    函中称,延缓进京完全是因为武备。京城武士如今都被京华贩售而来的精美大明瓷器、丝绸、玻璃等名物迷住,而乡下武士则在准备枪炮弓箭之类。这定是民情不同,风俗各异。

    他还问,照上杉氏的实力,景胜当具备什么样的军备?若连上杉氏置备与身份相配的军备都惧怕,实乃小肚鸡肠。

    无论是修路还是架桥,都只不过是武备之步骤,至于来年或后年日本还要再次出兵朝鲜一事,谁会相信?征朝之战的失败已经说明了日明两国实力差距巨大,如今的日本不被大明打上门来就不错了,居然还妄谈再次出兵,简直可笑至极。

    让图书更为惊诧的,则是此信末尾言道:“无须多辩,我家主公断无叛心。不进京,完全是有人从中作梗。只有左府彻底明查,方可成行。纵然是违背太阁遗言,撕毁誓书,抛弃少君,甚至与左府翻脸,夺取天下,那又能怎样?终归难以摆脱骂名。

    身为军神谦信公之后,焉能忍受此辱?上杉氏深知反叛之耻,绝不会如此愚蠢,请不必担心。只是,若左府非要听信谗言,意图不轨,那么就算撕毁誓书又有何妨……”

    图书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家康曾说过,要估量直江山城守的器量,可这封书函却像是直江山城在试探家康的器量。

    此函逐一驳斥了承兑。承兑的书函拖沓冗长,兼续却痛快淋漓。文中的意思很简单,只要他们认为有理,就甚至不惜与家康为敌,二者根本无沟通之可能。伊奈忠次卷起书函,不禁想问问家康之意。

    家康的表情却依然十分平静,或许他早已料到对方会如此答复。接过书函,他对本多正信道:“佐渡,直江山城是否已看穿了我的心思?”

    图书大吃一惊。承兑更是惊骇不已,他“啊”了一声,伸长脖子,俨然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家康听到承兑的惊呼,把目光移到他脸上:“我是说,山城究竟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还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才这般写的?”

    承兑更疑惑了:“参透了左府的心思,又能如何?”

    “那就说明,他实乃是令人钦佩的大器之人!只是对于上杉氏,他就变不忠之臣了……他的器量大过他的主君上杉景胜。”

    不等承兑回答,伊奈忠次先问道:“大人,您这是何意?”

    家康咂咂舌,看了正信一眼,道:“正信,你给图书说说。”

    正信笑容满面,看来,只有他明白了家康的意思:“是,不过,在下的理解也未必正确……”

    “图书比你年轻。你怎么想便怎么说。”

    “遵命!”正信向图书侧侧身子,道:“依我之见,大人早已痛下决心了。”

    “什么决心?”

    “讨伐上杉。”正信下意识压低声音,飞快地扫了家康一眼。

    他若说错,家康定会开口。可家康只是默默欣赏院中风景。于是本多正信继续道:“对方若看出大人决心已定,就会明白所有理由和解释都已无用。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致歉,然后乖乖屈服;要么奋起抵挡,刀兵相向。”

    说到此,正信垂下头,分明在考虑更慎重的言辞。“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显出一副与我们为敌的样子,说明其有两种考虑:其一,名正言顺与治部等人联手,向我们发起挑战;其二,故意装作与我们为敌,暗地里助大人下定最后决心……”

    “请恕贫僧失礼,”承兑突然插道,“直江兼续如此无礼,竟想暗中帮助左府大人?怎生可能?”

    正信又飞快扫了家康一眼。他定是想让家康回答。事情重大,他不过是臆测。可家康一言不发,依然眯着眼,悠闲地凝望着院外晚春的阳光。

    “大师,这完全是老夫胡乱猜测,若说错了,怕要受大人斥责……大人已决心不再原谅上杉氏,并会以讨伐上杉为名出兵,故意出大坂城以引诱治部发动……当然,这只是老夫的推测。

    假设直江兼续看透了,且他并不真的忠于上杉氏,那就自会装作与大人为敌,激怒大人,让大人出兵。如此一来,治部必然中计,也随即挑头出兵,配合上杉氏,使我们在关东、近畿两头都陷入战事,首尾不能相顾。”

    正信心平气和说完,图书和承兑虽然听得惊心动魄,却又都舒了口气:“有理,如此,直江山城守就成了大人的助手。”

    “休要高兴得太早,图书。”家康忽然斥责道,却依然望着外边,“未听完佐渡的后言,先莫要开口。”

    正信为难地低下头。他也和光秀一样,曾游历天下,深知口无遮拦,随时可能给自己带来危险。因此,他本不愿在这种场合谈论大事。一旦说中家康的心思,便有可能招致猜忌;但若看不出家康心思,会谈又无法进行。

    这并非没有先例的,便如同当年信长公也曾口口声声称扬竹中半兵卫乃战略之才,可最终也没把他提拔为大名……

    “大人也疑心景胜有无大器量。”

    “哦?”承兑面现疑惑道。

    “假若直江山城守读懂了大人的心思,为了天下,他想不动声色帮助大人,因此在反复权衡之后,为了给大人制造讨伐上杉的借口,他便写了这样一封傲慢无礼的书函,若果是如此,他真是少有的大器之人……

    但这也有可能只是我们一厢情愿。说不定他正怒气满怀,表面上与我们为友,等到把我们的主力引诱到奥州之后,再一展长才,死命阻击。到了那时,我们或许就要真的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了。”

    “有理。”

    “故,大人才怀疑山城是否真读懂了他的心思。”

    “精辟!”

    “在下不明真相,不敢妄断。只能说到此处,内情究竟如何,还需诸位详加辨别。”

    “大人意思是……”

    “无论是想助大人一臂之力,还是只想与我们决一死战,总之会津绝不会平安无事。以当前的态势来看,在世人眼中,只要景胜拒绝来大坂,就是违抗摄政重臣的命令,这个罪行,他无论如何逃脱不了。”

    “不错……”

    “因此,大师书函所写‘上杉家兴亡在此一举’一句不无道理。即使不决战,少君命令一下,大人就得出兵,这最起码也会消耗他一百万石。倘若他让主家付出一百万石的代价,只为逞口舌之强。那么,直江山城守便不能称为忠臣……大人,在下已言尽。”正信向家康点头道。

    家康笑中带怒:“佐渡,你怎的总把人往坏处想?无论是对我,还是对直江山城都是。”

    本多正信的话无一不说中家康心思。家康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让正信开口,倒不用担心伊奈图书,可丰光寺承兑却不能令人放心,虽说他如今也心向德川,可毕竟他与三成等众知己,一直以来多有往来。此事一旦被他泄露,自己就有无尽麻烦。

    家康只好矢口否认:“而且佐渡,你这番设想还是太过纸上谈兵。兵者,诡道也。以少胜多,不胜枚举。即使我奉少君之令出兵,也未必就能取胜。”

    “是。”

    “你知我是如何小心翼翼才走到今日的吗?其中苦难,你绝想不到。所以,你这番话真令我毛骨悚然,心生警惕。”

    “十分抱歉。”

    “却也用不着愧疚,只是大事当前,我等总该慎之又慎啊。”家康这话是想说给承兑听的:“接到如此无礼的书函,却对其坐视不理,天下规矩就乱了。因此,必须讨伐上杉家!山城那厮早就看出来,若景胜不来大坂,我必然出兵讨伐。他深知这些,却胆敢向我挑衅……我想,他恐怕也是有所依仗的。”

    “大人明鉴。”

    “话虽如此,但战事却不能随意发动。既要进攻上杉,又要避免与治部冲突,这便是我希望丰光寺大师和佐渡仔细思量之事。

    你们不会看不出来,我若攻到会津,正与上杉决战时,而治部挥兵大坂城,结局将会如何?那时我欲进不能,欲退也不能,这天下安定的局面不就全完了?”

    正信似是明白了家康说这些的意图,眼睛转了转,但却没有多说。

    “正信的一番话完全是痴人说梦,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当前最重要的,应是不惜手段,避免激怒治部。”

    “是。当前最重要的,乃是集中力量,全力讨伐上杉。看来,此次我不亲自临阵指挥是不行了。”家康虎着脸道:“我一生还从未看到过如此无礼的书函……真是愈想愈怒。这是兼续的小伎俩,我绝不会放过他!”

    出兵讨伐一事已成定局。当然,真正的敌人究竟是名门上杉氏,还是新近崛起的石田三成,似乎并未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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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如诸位读者所见,高务实现在人虽然坐镇京师,但他操盘了三个战略方向,东面日本,南面孟加拉,西面叶尔羌。我原先的想法是完全按照时间线来描述,但写了一段感觉读起来可能有点乱(虽然我有大纲,我自己不乱),所以现在有些犹豫,是不是一个方向一个方向的依次写完会更好一点?

第284章 总百揆(圩六)料亦如此

    万历二十八年,即庆长五年,日本。

    民间的传言已然纷纷扰扰,德川家康却对一切杂音充耳不闻,只是有条不紊地准备讨伐上杉。家康近期的一系列举动颇不符合他以往的沉稳,显得有些蛮横无理。

    增田、长束、中村、生驹、堀尾五人联名进谏,他完全置之不理,甚至连加藤、细川、福岛、黑田等人派来的使者,也都被他冷着脸挡了回去。

    当时,加藤清正等太阁旧将皆言:“此战无须左府亲自出马,即使果要征讨上杉,也只需命令我等前去即可。以我等之所见,此事定是治部及其同伙故意以景胜为诱饵,欲对左府行那调虎离山之计,然后趁虚而入,施展阴谋,谋图大坂、京都等天下要地……还请左府三思。”

    然而这一次,家康空前执著,面色沉肃地答道:“多谢诸位忠告。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此次还请诸位一定成全家康。况且,此战家康决议亲往,并非顾惜往日虚名,而是从朝廷权威考虑。

    若今日家康不曾亲往,照此下去,朝廷权威便会遭到严重漠视。诸位可以回想一二,当年岛津和北条拒绝进京,太阁是不是也曾讨伐?不能因为如今少君年幼就可动辄藐视,这次我非得给他们些颜色瞧瞧,治他们不敬之罪!”

    原本世人都认为,家康此次如此执著,完全是因为上杉氏直江山城守兼续那封傲慢无礼的回函。毕竟家康自己也时常愤懑不已:“我活了近六十年,还从未看到过如此傲慢无礼的书函!”

    然而这一次家康在众将面前表露心意,却把朝廷威严放在首位。事实上,这也的确是一条无法反驳的理由——作为如今毫无疑问的首席顾命大臣,家康说要效法太阁,谁又能说他的不是呢?

    家康把进攻会津的日子定于七月中旬,但在六月初二便于大坂城内首次召诸将议事。当然,在此期间,他并未忘记派人仔细调查诸大名动静。

    哪些是盟友,哪些必须争取,哪些可以允许其作壁上观……这次作战都是极佳的验证机会。因此,六月初二的会议,也是想把大坂诸将都召集到一起,以确认他们的心志。

    列席者除了秀赖的十多名亲信,前田、增田、长束、大谷等奉行外,还有浅野幸长、蜂须贺丰雄、黑田长政、堀尾吉晴之子忠氏、池田辉政、细川忠兴、有马则赖、山内一丰、织田有乐、堀直政,另外还有家康诸多亲信。一时间将星云集,挤满了整个西苑大厅。

    人才济济的确不假,但相应的还有另一方面,即厅内人员混杂,与会者定是各怀心思。

    然而会议才一开始,家康就抢先宣布道:“关于此次讨伐上杉,进攻会津的各路部署都已决定下来,我先宣布。”他此刻的神情异常严肃,有别于平时。

    这已称不上是议事了,似乎更适合称之为下令。但满堂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明明天气十分炎热,却无一人敢于摇扇。

    “白川口由家康与犬子秀忠负责,仙道口由佐竹义宣负责,信夫口由伊达政宗负责,米泽口由最上义光负责,津川口由前田利长与堀秀治负责……”

    言毕,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这也难怪,人人都认为乃是三成同盟的佐竹家和最上家,竟然也在此战之中被委以重任。

    各位大名都将被分别派到讨伐会津的五个重要据点,可若家康出兵,三成自会与上杉联手起兵,这种情况不难想象。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家康却把佐竹义宣和最上义光任为大将,这究竟是何心思?

    家康似对众人的疑惑毫不理会,径直说了下去:“此次从大坂出发之日,定于本月中旬。途经江户,到进攻会津时,应已是七月下旬。故诸位要早早返回本领,准备出征。”

    家康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当然,少君近臣必须留在大坂,以保政务通达。另,为了辅佐少君,还要留下两三名奉行处理公务,诸位认为谁留下为宜?”

    有事要先询问臣属、下级,这才像在议事呀。开战已成定局,让谁留下来辅政,就等于把决定此次战事的钥匙交给了谁。无论在会津取得多大胜利,留守之人若把这座城拱手送给三成,家康便很难再返回大坂。这样一来,胜也是败。

    众人的视线刷地投到奉行们身上,几位奉行额上一时冷汗涔涔。增田、长束、前田、大谷等奉行与三成的关系都较与家康亲密,众人皆知此事实。因此,四位奉行顿时颇为紧张。

    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目前都与三成保持着密切联系,而前田玄以及大谷吉继,虽难以确定其对三成有无异心,但至少也绝非家康心腹。这几人当中,无论谁被留下来,似乎都会埋下隐患。

    众人都以为,家康这是口是心非,实际上想留别人。只是他碍于情面不便提出来,希望别人替他说。

    众人在紧张而沉闷的炎热中静默着,这时家康又开口了:“诸位若是没有异议,那我就点将了。”他若无其事扫视了一圈。

    “两个人好像不够,留下三位吧。”

    增田长盛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悄悄扫了周围一眼。只见长束正家全身僵硬,几乎不敢正视家康。

    “首先请前田法印留下来,你担任文职更合适,就不必劳动前往会津了。”

    “是。”

    “最好还有熟悉政务之人,增田右卫门、长束大藏,你二人的能力天下皆知,也留下吧。就你们三人留在大坂辅佐少君,至于大谷刑部,你与我一起出征。”

    听了家康的决定,众人不禁目瞪口呆。座中开始骚动,因为家康的每一句话都令他们无比意外。

    把明显是三成一伙的三奉行留在大坂?难道家康完全解除了对三成的戒心?似乎不太可能。那么这是故意给他们制造机会,以期引蛇出洞?

    若说原因是前者,倒非完全没有依据。无论如何,七将追杀三成时,家康曾救了他一命,把他平安护送回佐和山城。因此,与七将关系亲密之人无不怀疑:难道那时左府就与三成有了秘密约定?可既然是密约,左府如何确保三成会遵守约定呢?

    或是正好相反,家康故意把三奉行留在大坂,给三成起兵之机?那些内心摇摆不定、企图见风使舵的诸将,无不充满疑惑。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说明家康从一开始就自信满满,压根儿没把三成放在眼里。他打算先不慌不忙灭掉上杉,然后在江户稍加整顿,最后回师大坂平叛……

    果真如此,丰臣氏恐怕就成了风前灯、瓦上霜。

    毕竟三成一旦提兵进了大坂城,必会与三奉行一起挟秀赖以令诸侯,宣布家康为逆贼。而如此一来,家康就可无所顾忌地讨伐丰臣秀赖了。若这一切成真,天下可真要大乱了……尽管许多人都在这么想,但无人敢当场提出来。

    “关西诸将随我与秀忠的主力,奥羽诸将随米泽的最上义光,至于负责津川口的前田利长和堀秀治处,让村上义明和沟口秀胜同去。”

    家康的口吻又从淡然转为不容置疑:“此次战事,目的是继承太阁遗志,安定天下,征伐那些居心叵测之人。这一仗将决定天下大势,故家康已向朝廷详细汇报过了。

    照朝廷密令,本月初八将派权大纳言劝修寺晴丰卿为钦差莅临大坂,犒慰出征将士。我想在迎接完钦差之后与少君告别,然后立即出征。

    到时,少君会正式下令,要前田、增田、长束三位奉行留下来辅政。辅佐少君的重任就交给三位奉行了,想必诸位没有异议吧?”

    众人一愣,无人立即作答。

    “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就先定下来。至于详情,家康会再次与各位商议。好,今日就到此……”

    家康话犹未完,座上响起一个声音,乃是为这次战事引路的堀监物直政。

    看来直政真把这次会议当成是在议事了,他向前挪了挪,道:“大人,在下有话想说。”

    家康沉下脸,道:“直政,你还有何不放心之处?”

    被家康一激,堀直政越发慷慨激昂起来:“既然决定出兵,战前议事就绝不允许有丝毫疏漏。”

    “你说说,到底哪里让你不放心?”

    “不用说大人也知道,奥羽地区地势险峻。”

    “自然,否则为何让你负责引路?”

    “不错,正因为在下负责引路,才想多说几句。白川与会津之间有一地被称为‘马背岭’,其地势险要,天下无匹。彼处山路如同马背般狭隘,只能容一人通过。故,务请大人三思,以避免前锋出现差池。”堀直政昂首挺胸,滔滔不绝,愚直的性情显露无遗。

    “够了!”家康大喝一声,震得屋顶嗡嗡作响:“出差池?能出什么差池?地势凶险算得什么,敌人刺我一枪,我便还他一枪。唐人有言:国之固,在德不在险。战事胜负取决于大义在谁,取决于兵马强弱,而不在地势如何。

    既然你说凶险,我德川家康便亲自打前锋给你看。自任冈崎城主以来,我家康身经百战,以少打多或聚众合战不说,夜袭、伏击、偷袭、前锋、断后,我哪一样不曾经历过?正因如此,我才掌握了关东八州。这足以证明我谋略超群、武艺高强、用兵有术。”

    “是。”遭到家康突如其来的一顿怒喝,直政的确全无预料,惊吓之余忙伏在地上。

    “景胜那厮只会龟缩在小小城池,断不敢前来迎击我大军。我军天下第一,粮秣保障毫无阻碍。本来讨伐景胜,只需我一人足矣,但为了彰显大义,这才派遣大军同往。你休要耍小聪明,说些无用的话!”

    看到直政规规矩矩伏在地上不敢出声,家康又满脸怒气向其他人道:“你们还有无不放心之处?”

    看到家康如此震怒,众人自不敢再说什么。所有事,家康都已一人决定了,他决不允许别人再有异议。

    “看来,诸位都领会了。”片桐且元忙打圆场道:“大内和少君都派人前来慰问,使者说,既然连左府都为此亲征,则无论是出征者还是留守者,都当好生效忠朝廷。”

    家康瞥了一眼片桐且元,再次瞪着眼睛,扫了在座之人一圈。

    既然家康已发话,出征人数等事,各人回去之后再作商议,在场众人只得一致点头同意,无一人再轻率开口,以免招致不必要的怀疑。

    只有一个人依然端坐不动。此人脸上裹满白布,家康无法看出他的喜怒。他便是大谷刑部少辅吉继。他因患了麻风,把脸包了个严严实实。

    家康拿眼瞥了他一下,起身离席而去。

    从前秀吉召集诸将,会后定会大摆宴席。那些在会议上遭他严厉斥责的人,到了酒宴上,他会拍肩带笑安慰,这是秀吉之习性。但家康却与秀吉大大不同,他既不会轻易斥责旁人,也不会在斥责之后再去安慰。

    “真是小气,连杯水酒都不舍得给。”尽管秀赖身边的七人窃窃私语,但对于有心人,家康的怒喝已深深印到他们脑海中。

    秀吉临终前,家康就曾在伏见城怒喝过众人一次:“你们要想吵架,就只管吵。但所有吵架之人,今晚一个也别想从这座城出去。谁也逃不掉严厉的惩处!”

    那次,家康让人紧闭城门,一顿怒喝,让所有在场之人都吓破了胆。今日这顿怒喝也决不亚于那次。

    景胜自诩身价一百二十万石,拥有谦信以来天下第一的强兵。连如此兵强马壮的上杉景胜,家康都不屑地骂其为“景胜那厮”,无怪乎其他武将都被吓得胆战心惊。对于众人的反应,家康似早就预料到了。

    家康起身离席,众将也随之起身,各怀心思战战兢兢出门而去。可以想见这之后,各个府邸之间,使者们是如何往来穿梭。

    至于隐藏在这一切之后的京华,操作着双方战事的高务实,又对此持怎样的心思呢?旁人不知道,家康也只能猜测:或许,他对日本再生内乱应该是满意的吧?

    至于这次大战的结果,家康并不过于担心。他知道,高务实要的只是日本内耗,却并不会眼看着自己失败——若是自己失败了,他又如何让身为“外人”的高演继承那尚为到手的征夷大将军之位呢?

    上位者不关心对错,只关心利弊。我家康是如此,料那“高关白”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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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想了想,还是一边写完再写另一边好了。

第284章 总百揆(圩七)理智到冷酷

    眼看着大战将起,日本各大名的心情都甚为复杂。回望日本四十年,都说不好自己是希望内乱再生多一些,还是希望太阁的总无事令依旧生效多一些。

    四十年前,“东海第一弓取”今川义元于上洛途中死于桶狭间,导致织田信长一战成名继而做大。二十二年后,已经数次打破包围网的信长在几乎完成“天下布武”大志之时候突然死于本能寺之变,“天下人”旋起旋灭。

    本能寺之变发生后,羽柴秀吉立刻在黑田官兵卫的策划下玩了一手精妙的“中国大回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织田家叛臣明智光秀,并抢先风光大葬已故主君织田信长,然后主持召开清州会议,拉开了织田集团内部权力斗争的序幕。

    通过击败织田家最大的竞争对手柴田胜家,以及小牧长久手之战逼平德川家康,羽柴秀吉终于成为“织-德同盟”的首领,初具“天下人”之势。紧接着便是四国征伐、九州征伐、关东征伐,到小田原征伐战结束时,终于天下皆服。

    羽柴秀吉,或者说丰臣秀吉,终于继承织田信长遗志,统一了整个日本——虽然仍有野心家只是小心翼翼蛰伏,但至少在名义上,日本各大名都递交了誓书效忠丰臣秀吉。

    然而,秀吉的出身限制了他无法成为征夷大将军,只好变通出一个“公武一体”的丰臣公仪。这一体制在秀吉本人在世时的确无人胆敢质疑,甚至在他培养丰臣秀次成为关白时,所有人也都不认为有何隐患。

    然而,秀吉亲儿子的出生终于坏了大事。秀吉在征朝期间逼杀了众大名早已认可的继承人秀次,却寄望于襁褓中的亲儿子长大。

    倘若他还能再活二十年,这也未必会出大乱子。可惜天不遂人愿,征朝之战的接连失败让丰臣秀吉大受打击,终于在秀赖年仅六岁之时病死伏见城。

    主少国疑,虽然丰臣政权有秀吉死前定下的“五大老及五奉行”辅政制度,但由于武断派和奉行派之间失去了秀吉这个最终裁判者,双方的矛盾根本不可调和。

    因此,武断派在“七将”的合计下选择了德川家康这位名义上的“首辅”作为自己一派人的招牌;奉行派则在石田三成明里暗里的推动与控制下打起效忠少主的旗号,名义上团结在大坂的淀殿周围。

    于是,在丰臣秀吉“惣无事令”颁发后的十三个年头时,天下再次进入动荡期。随着上杉景胜再三拒绝回京,德川家康以丰臣政权的名义发动征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然而,天下各大名此时真的已经完成了站队吗?并没有。除了武断派和奉行派最核心的那十余位大名之外,其余大名几乎都倾向于先观望观望形势。

    远州挂川城主山内一丰也持观望态度。这一日,他刚到西苑大门,就向其后的大谷吉继道:“刑部少辅大人,左府决定讨伐上杉,除了明面上那些说辞之外,定然还有别的缘由吧?”

    在四奉行当中,唯有病在身的大谷吉继被命令出征。对于此事,大谷吉继有何种感想,无疑对山内一丰有重要意义。

    “左府似有深远的考虑。”麻风病人大谷吉继包在绷带中的脸微微笑了,轻声回答道。

    “到底是怎样的考虑呢?”

    “或许,左府想杀一儆百。一旦出现叛逆,就迅速出兵剿灭。”

    “可即便如此,也完全没必要怒斥监物大人啊。鄙人总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还不是因为他发怒了。一旦他发起怒来,就变得可畏可怖……有些人便是这样,平常很少动怒,宛如一尊弥勒,可是一旦动怒,便是雷霆万钧。”

    “刑部大人要随左府出征吗?”

    “当然。左府不辞辛劳亲征会津,连宫内和少君都已遣使慰问,我若不跟去,岂不是也成了叛逆?我看左府的决心已经不可动摇了。”

    听罢,山内一丰郑重向吉继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时机似已成熟。家康凭借多年的功绩与威望,用一声怒喝对众将施加了千钧压力。在这种情势下,还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呢?大坂、伏见、京都,全都笼罩在浓浓的战争阴云之中。

    八月初二,权大纳言劝修寺晴丰卿作为敕使来到大坂,慰问了家康,赐漂白布一百匹。送走敕使之后,家康立即召集人马,至十五日,一切已准备完毕。随后他便去谒见秀赖,与之告别。

    “听说江户爷爷要到奥州远征?”

    听秀赖这么问,家康微笑着保持他在少君面前一贯的慈祥,同时回答道:“不错。已故太阁的遗志便是实现天下一统,如今有人胆敢违背太阁遗愿,那么无论他在哪里,我都绝不饶恕。”

    “奥州很远。爷爷辛苦了,辛苦了。”

    在片桐且元的暗示下,秀赖给的赏赐被堆到了家康面前。礼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正宗短刀一柄、茶器若干、黄金两万两,另有大米两万石。

    淀夫人表情僵硬地立于秀赖身边。想当初,大坂城内外盛传淀夫人与家康私通。说从前家康向淀夫人示好时,淀夫人正怀着大野修理亮的骨肉[注:“修理亮”是官职,这里指大野治长],只好不动声色地谢绝。后来淀夫人才又转向家康,但此时家康已有了年轻的侧室阿龟夫人,于是争强好胜的淀夫人对家康疏远起来……

    “净胡说!怎会有这等事?再散布些子虚乌有的流言,我绝不轻饶!”片桐且元听到传言后大发雷霆,而这又成了市井的新谈资。

    面对名义上以秀赖之名提供的赏赐,家康微笑道:“少主放心,江户爷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次也定会凯旋而归。你好生与母亲待在家中,安心等待即可。”

    秀赖轻松地点了点头。

    他名义上是少君,实际上因为年纪太小,根本什么也不懂,只是且元和淀夫人训练出来的一只鹦鹉,复述他们教给他的话罢了。而家康这句话应该怎么回答,他并不知道,因此只是点头。

    在与秀赖轻松饯别之后,家康就从本城退出,回到西苑,把前田玄以、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和佐野纲正都请来,传达了秀赖之令。

    家康走后,由三奉行代理政务,佐野纲正则率领一支不属秀赖手下七将节制的五百人队伍,负责守卫西苑。

    安排完一切,庆长五年六月十六,家康率领三千士众从大坂城向伏见出发。随从都是曾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德川精锐,有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大久保忠邻、本多正信、平岩亲吉、酒井家次、酒井忠世、大须贺忠政、奥平信昌、本多康重、石川康通、小笠原秀政、高力忠房、营沼政定、内藤信成、松平家乘、松平家清、阿部政次、言山忠成、本多康俊、天野康景等人。

    当然,还有几位高务实暗中派入德川家的新贵,如新宫义胜等人。

    此外,家康也令浅野、福岛、黑田、蜂须贺、池田、细川等四十五位大名,各自率兵向江户集中,其人马合有五万六干之多。

    再也没有比这更大胆的决断了——把友军全都集中到一起,浩浩荡荡出发,把大坂变成一座空城……

    甚至连石田三成也派隅东权六为使者,向家康道:“在下原本也想与左府同行,无奈正在思过当中,故请允许让犬子隼人正重家率领人马,与大谷吉继同行。”

    家康知道石田三成的用意,笑着应了。

    当家康率领大队人马抵达伏见城时,负责留守伏见的鸟居彦右卫门早就让人做好了如小山般的牡丹饼,切成大块堆在当地,还备好了煎茶,以犒劳三军。

    见此情景,那些嗜酒如命的人都皱起了眉头:“彦右卫门,怎生只做了些牡丹饼?”

    鸟居元忠似乎也生起气来,回道:“我是专为爱吃之人准备的。”说着,便向那些吃得津津有味的人深施一礼,还不忘让人再包上些带走。

    “家中还剩下好多,诸位觉得好,只管多带上些,留着路上吃。诸位吃好,喝好。”鸟居元忠从十三岁起便跟随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二,比家康还长三岁,但此时并立一处,看来却比家康足足老十多岁。

    尽管他的跛足近来时常疼痛,可还是拄着拐杖在城内指挥。除了元忠,内藤弥次右卫门家长、松平主殿助家忠、松平五左卫门近正三人也留在了伏见城,负责守备。

    本城由彦右卫门元忠把守,西苑由内藤家长负责,正门由松平家忠与近正守卫,名护屋苑为岩间兵库,治部少辅府由驹井伊之助负责,松苑则为深尾清十郎和甲贺众,右卫门的府邸则由下级士兵守护……

    家康麻利地安置完毕,令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本城大厅里只剩下家康和元忠二人。家康心疼地问道:“彦右卫门,你的脚还疼吗?”

    只这一句话,他们的心就贴近了。家康幼时被送到骏府为质时,二人就形影不离,至今五十年过去,二人虽然主仆有别,却甚至比兄弟还亲。

    “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也越来越像伊贺爷了。”

    元忠却对此并不回话,反而道:“主公,您终于下了决断。”半白的睫毛下,他一双眼睛如针一般直刺家康。良久,他又叹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可这次箭若射偏了,半生辛劳可就白费了。”

    “你是说我有些勉强,彦右卫门?”

    元忠呵呵笑了:“在下是说,这样的决断对于主公来说,实在少见得很。小牧长久手之战时,尽管取得大胜,可主公还是避开了同太阁的决战。可如今,您居然主动发起决定天下大势的战事。以在下愚见,这其中恐怕还有一些旁人不知道的内情,是吗主公?”

    家康想笑,没能笑出来。不愧是元忠,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他遂道:“那是因为那时进行决战,无论胜负,天下都只能陷入混乱。”

    “可这一次也不例外,一旦战败,局面将无法收拾。日本国一旦发生内乱,大明未必会漠然视之……”元忠喃喃自语着,突然挺起上身,道:“主公!留守此城我一人足矣。您把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也带上吧。”他表情严肃,两眼放光。

    家康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即使是鸟居元忠,家康也不敢告诉他说:“不是‘大明未必会漠然视之’,而是此战就是大明要求我非打不可的啊”。

    元忠分明在担心这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尽管心明如镜,家康还是只能装糊涂,打岔反问道:“凭你一人之力,怎能守住这座城池?”

    “主公!”

    “怎么,你有心事?”

    “想必此战非您本意?”家康没料到,鸟居元忠依旧执着了解这一点。

    “不是我的本意,那是什么?”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过激了,元忠慨然一笑:“主公一生当中,这是第二次大赌博。第一次是三方原会战。那时,主公年轻冲动,想要在信长公面前证明自己,结果吃了武田家的大亏,而这一次则是把天下作为赌资……无论理由为何,在下都不会阻拦主公的。”

    “你把这次出征看成是赌博?”

    “上天也在注视着您。主公若不行动,天下又将沦为乱世。”

    “你说得没错,彦右卫门。我若坐以待毙,不出半年,天下自会四分五裂。不过,我却不把这看作是一次赌博——世上岂有十成十把握的赌博?”

    “主公竟有如此胜算?”

    “然。”

    “既如此,此城我一人足矣。请主公把内藤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也带去。若在这里,只能和我一起死去。值此非常时日,就这样死去未免太可惜了。”

    这完全是元忠发自肺腑之言,家康不禁为之震颤:“彦右卫门!你认为在我出发之后,这座城早晚会遭大军包围?”

    “主公您不是也早就看透了吗?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呢。”

    “既然你已看出来了,我也就不再隐瞒了。是啊,此城将最先被包围。”

    “请您不必说了。彦右卫门死也要让他们看看,我们三河武士到底是怎样的男儿!总之,我先去了。我的死必会让天下一分为二,之后再由大人痛痛快快一统江山!

    哈哈哈……为了不留下遗憾,您看,我把所有的米都做成了牡丹饼,还为那些食用之人做了法事。”说着,元忠一把抓起一个牡丹饼,当着家康的面大嚼起来。

    家康也笑了。他边笑边伸出手,拿起一个牡丹饼,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睛模糊了,连手中之饼都看不清了。

    “彦右卫门,我看你越来越像伊贺爷了。那时候,伊贺爷总是斥责我,总是爱教训我。家康终于听到了神佛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你口中所谓能进行大赌博的人。你把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都带去吧,这是我送给你的殉葬之人,你把他们带到阴间,好给你作个说话的伴儿。”

    “那太浪费了。”元忠继续坚持道:“只要松平五左卫门近正一人就够了,我负责本城,五左卫门负责守护外城。而您带走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二人,定会有更大的用处!”

    说毕,他无限感慨,笑了起来:“主公远赴会津,若局势无变动,我和五左卫门二人留守即可。若您东去之后,发生变故,此城池迟早会被敌人包围,而附近也无救援之人。所以,即使您留下五倍十倍的人马,结果也无两样,反倒造成无谓的牺牲。”

    “绝非无谓的牺牲!”家康终于流下泪来,哽咽道:“是,附近的确没有后备队,也没有能前来救援的人马。但若伏见城防守坚固,就足以牵制那些见风使舵之辈。最为重要的是,即使我只留下你一人,把剩余二人都带走,他们也绝不会答应。

    没有人会去打一场必死的仗。哪怕是为了绝无仅有的生存希望,家康也总是尽力去安排好一切,否则,后人便会骂德川家康不义。此事你莫要再勉强了!”

    元忠背着脸,静静听着家康说话,他不再勉强,痛快地点头答应:“主公这么想也不无道理。”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不,在下的理解或许与主公不同。主公要取胜,要天下一统。为了这个目的,主公从一开始就把元忠置于死地,您实在理智到冷酷……但是不瞒主公说,这也正是在下愿意誓死追随的理由啊!

    只是,倘若让天下人也产生这种理解,就非元忠初衷了。因此,在下便服从主公的安排。”

    德川家康身体微微一颤,说道:“彦右卫门,记得幼时,我曾养了一只百舌鸟,让它模仿老鹰,竟被你教训了一顿。”

    “哈哈哈哈。那时元忠的确很生气。当时还被主公踢下走廊,吓得不轻。”

    “多亏了你,家康才成了一只雄鹰。”

    “在下也深有体会。但仅仅做一只江户的鹰还不够,主公,请您定要通过此次战事,变成天下的雄鹰。”

    “元忠,今晚你我二人一醉方休?”

    “主公能够赏脸,元忠荣幸之至。”

    当晚,二人一直喝到深夜。他们频频举杯,沉醉在对陈年往事的追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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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总百揆(圩八)不得不战

    不仅鸟居元忠在严肃地审视自己的死,其实家康也一样,只是未曾说出来罢了。时已至此,他们只能让自己超越生死,赌上一切,争取一个尽可能好的明天。

    这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自己的后人。毕竟,宗族与家格几乎就是武士的一切。

    “天下人”丰臣秀吉故去才半年出头,天下就已经陷入混乱。这样一个天下,究竟能否再次让它统一起来?难道我德川家康历尽千辛万苦,隐忍了五十余年,最终也只会像松永久秀和明智光秀那样徒劳一生?

    正是带着这样的忧虑,德川家康不得不对觊觎日本统治权的那个人低头,以血统的更换赢得家格的保存。

    当然,按照德川家康的计划,虽然届时征夷大将军的血统被“更换”了,但自己的几个亲儿子却能以将军一门众的身份获得保全,甚至应该都能成为一方藩主。这样的话,“德川幕府”用以维系家格,各个亲儿子也各有安堵[注:日本的“安堵”大致意思就是朝廷承认了某人、某家族的世袭领地],也算不枉费自己一生辛劳了。

    此时,家康与元忠心意相通,二人不时携手相视,或泣或笑。破晓时分,鸟居元忠被家康拉回卧房。

    “此生了无遗憾。”元忠不经意地道,又慌忙遮掩道:“在下坚信主公定能够重振天下。”他感慨万千,只因领悟到治理天下是何等困难时,自己已过了花甲之年。

    “就连太阁那样的人都束手无策,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此事您万万不能忘记……”元忠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着。

    无论个人器量怎么超群,人的寿辰终究有限。意识不到这些,一切努力都会在瞬间化为乌有。最近,元忠让人为他解读家康命元佶刊行的唐书《贞观政要》。

    从前,他愚顽不化的程度绝不亚于本多作左卫门,可现在,他却张口就是:“学问才最是重要。”以及“最终决定大业能否长存的还是德才。太阁是器量有余而德才不足啊。”又或者“纵然有几十万大军逼过来,元忠从不知害怕为何物,大不了与城池同归于尽。”

    这一夜,他的每一句话都深深烙在了家康脑海之中。

    次日,家康令大军在伏见城休养了一日。十八日拂晓时分,家康乘轿出发。元忠、家长、家忠、近正四人并立在大门外恭送,大家都一脸严肃,看不出丝毫感伤和留恋。

    离开伏见,便已进入战场。接下来必须通过的近江,已接近石田三成的势力范围了。

    中午时分,家康抵达大津,受到京极参议高次的盛情款待。高次之妻乃秀赖生母淀夫人的妹妹、秀忠之妻阿江与的姐姐。家康一直把高次看作盟友,但目前却还不便向他挑明。此时的家康表面上仍将上杉景胜当作首要大敌,全力以赴征讨会津。

    离开大津的当日,家康带了少许近臣赶赴石部。令人意外的是,素来与三成关系密切的长束正家居然抢先一步赶来,要求拜谒。毫无疑问,他定是受了三成指使,前来探察家康动静。

    长束正家六万石的居城就在近江水口。水口在石部前,距离石部有八十余里路程。因此,正家定是先进入自己居城,再返回石部来迎接家康的。在不明就里之人看来,正家表现得极为忠诚。

    在家老松川金七陪同下,正家来到家康面前,恭敬地道:“在下想于明晨在居城内款待左府,请左府无论如何赏脸光临。”

    家康忽然怜悯起正家来。眼前这人,在管理钱粮方面确是一把好手,只是却总显得小心翼翼,而且摇摆不定,毫无主见。

    “我一定会去的,至于宴请,就要太铺张了。”家康叹息一声,半真半假地道:“这些年国力消耗巨大,能省一些是一些吧。”

    “只是略表心意。”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正家大人打算拿什么款待我呢?”话声未落,家康就为自己的逗笑后悔了。眼前这人,向来只会嘴上功夫,难道他真为自己准备了“一点心意”,家康忽然间产生这样的念头,于是不经意问了一句。

    果不出所料,正家十分狼狈。家康心下可怜,于是取出来国光短刀和行平长刀,道:“我记得从这里到水口一带有许多小河,泥鳅该算是这一带名产吧。”说着,他把短刀赐予了正家,长刀赐予正家之子。

    正家诚惶诚恐退了下去。时值黄昏,正家虽然骑着马,但回家恐已是夜里了。

    家康想到此,忽然一惊:为了明晨的宴请,正家特意赶来,可究竟拿什么来招待他,竟说不出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家康向鸟居新太郎招了招手,小声命令道:“你去打探一下正家究竟带了多少随从。”

    鸟居新太郎心领神会,立刻追了出去。当追到驿站外白知川河滩上,新太郎看见正家与七八十名家臣合到一处,立刻回来报告。

    “他让随从们在河滩那边等着他?”

    “是。可他为何要把随从带到驿站外面呢?真是个怪人。”

    “正家走了多远?”

    “约莫八里开外。”

    “那倒还有时间……”家康凝神思虑起来。到了戌时,他忽然起身,命令部队连夜从石部出发。他显然是担心在石部——夜间毫无准备,一旦大军遭袭,后果将不堪设想。

    新太郎看出了家康的意思,可是对于他究竟根据什么推断出将遭袭击,新太郎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快,月亮将出来。慢一步便要出大事。”家康对新太郎道。新太郎立刻命人去叫轿夫。

    “别人就不能抬轿吗?”家康心急火燎钻进轿子。

    既如此紧急,也等不及轿夫们赶来了。随行的渡边忠右卫门换上草鞋,绑好绑腿,喊了一声:“主公,请忍耐些。”便立刻抬起轿子后辕,前边则是由火枪队的足轻武士抬。

    随从的只有二十余名贴身护卫,稍迟些赶来的女眷及水野正重、酒井重胜、成濑正一、本多忠胜等便被抛在了后头。

    “新太郎,你悄悄去告诉大家,说我先行一步,要他们万万不要大意。”

    轿子过了砂川桥,家康才终于露出脸,望了望天空,对轿子后边道:“后面抬轿的是谁?”

    “启禀主公,在下渡边忠右卫门。”

    “好,你做得很好。”

    “主公夸奖了,这是在下应该做的。”

    “忠右卫门,你可知我为何匆匆离开石部?”

    “主公,您这问题可就难小人了……您是不是认为长束正家乃是受治部少辅指使而来,所以……”

    “呵呵,正家受治部之命前来问候,我就一定要急急离开石部?”

    “不是吗?在下听闻,石田手下有一名擅长夜袭的名将岛左近胜猛,对这样的人万万不可麻痹大意。考虑到长束正家这次前来,必定是奉了治部少辅的命令来打探大人是否要夜宿石部。这样一来,石部就一刻也不能待了。因此大人您才……”

    “哈哈哈,忠右卫门,你真以为你抬轿子让我感到很舒坦吗?”

    “不敢。不过眼下危机尚未过去,还请大人继续忍耐。”

    “无须担心。即使他们要发动偷袭,起码也得在深夜或是黎明时分,而在此之前,我们已过了水口。正家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家康只领这么几个人就敢过他城下。你看,月亮出来了,莫要紧张,放松些。”

    家康从田川赶到泉中,本多忠胜才率部离开石部,追赶前来。大部队在黎明时分赶到水口河滩时,家康的轿子已离开水口八里外了。

    “好你个长束正家,你以为我会悄悄过去?来呀,先吓他一吓,再冲过去。”

    本多忠胜令水野、酒井、成濑等部点上引信,其他兵士到月光下的河滩上摆开阵势,高声呐喊。突如其来的枪炮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好!都给我冲过去!”本多忠胜一马当先,率部如疾风暴雨般冲过城下。

    一旦打起仗来,就如鱼得水般返老还童,这便是本多忠胜。其实,不止本多忠胜,家康也一样,一旦打起仗来,平时看来颇为矮胖的他顿时就变得敏锐而灵活起来。

    身经百战积累起来的经验,已成为不可思议的习性,潜藏于体内。但他毕竟已是五十九岁的高龄了,岁月不饶人,疲劳在所难免。轿子从水口又向东走了十六七里,到达土山时,家康身上骨节已酸痛不已。然而,从此处到江户还有八百多里,看来这次旅途又是一次对身体和心志的磨炼。

    秀吉在这个年龄,已出兵征讨过朝鲜了,而在秀吉为琐事厌倦时,家康却才开始为统一而战。说不定这次比秀吉的远征花费的时间都要更多——毕竟,即使家康自己也不知道,那位“大明关白”究竟要看到日本打成什么样子才会满意。

    家康不由得感慨起来,人的一生操劳不尽,真是难以想象啊!如今这一战,往小了说是为了德川家的将来,往大了说更是为了日本的存续。这样的重负,看来一辈子也别想从肩上卸下来了……

    土山一带并无城池,家康命人在一户叫土山平次郎的人家房前临时搭了帐。刚用过午饭,一匹马便疾驰过来,来者正是长束正家。

    在石部,家康就已知他乃三成派出的探子,此次他定是觉得诡计被家康看破,于是坐立不安,想主动前来解释:“大人没能到小城一歇,实在遗憾……”

    正家本该这么说才对,不料此刻他竟然脸色苍白地道:“在下太舍不得左府您了,总想着再次来问安,于是前来。”

    家康看着他,有些惋惜,也有些冷厉。或许,自己的实力更强一些,让所有人都不敢生出反意,长束正家这样的人也就不会如此迷茫了。不过家康也判断出正家说的是心里话,他一定在想,一旦左府东下,双方恐怕就再也不能重逢了。

    “远道而来,真令家康惶恐,这个就送给你吧。”家康取出一把来国光刀放在正家面前,这刀与在石部赠与正家的短刀正好是一对。

    正家不禁一怔,来国光乃家康秘藏的爱刀,如今居然把它送给自己。看来,家康恐怕已经不打算再返回大坂了。

    “在下实在受之有愧。”

    “你就把自己当成是我,从此珍爱此刀即可。”

    “正家岂敢?”

    “我从大坂出发之后才终于想清,太阁当年向名护屋进发时也是我这般年纪。尽管我身先士卒讨伐上杉,却非那般容易的事……哈哈哈。”家康尽管想安慰正家,可已完全是斗士的口吻。

    正家终于放下心来,家康即便有所计划,也一定是在战场获胜之后,自己眼下不必过虑。再三向家康致谢后,他便返回了水口。当然,以上发生的这些事定会传到三成耳中。

    六月十九,家康宿于关地藏,二十日抵达四日市,桑名城主氏家内膳正行广恭恭敬敬出来迎接,要款待家康,家康却不敢轻易相信他。

    倘若在这里遭到三成一众的袭击,即使能平安突围,恐怕也会落下笑柄。更重要的是,若有人趁机诘责,极有可能损害自己的武功和声誉。

    “多谢多谢。家康明晨将前去拜访。”家康先是爽快地答应下来,然后趁夜备好船只,径直赶赴三河的佐久岛,再由此进入冈崎城。

    冈崎城乃是家康出生之地,亦是祖居之城,家康的奋斗与此城息息相关。现负责守卫的乃田中兵部大辅吉政。

    吉政曾被任命为丰臣秀次的督官,秀次事件发生之后,他也遭到秀吉严厉的斥责,后来在家康的说和下才幸免于难,因此,他对家康感恩戴德。

    “此处是左府出生地,还请好生歇息。”

    “说来也是怪事,一来此城,我就感到安心。尽管太阁故意刁难,改封了我,还把城主也换了……”

    吉政挠了挠他的秃头,笑道:“此处领民都对左府感服得很。在下进城之后,发现处处皆渗透着左府厚德啊,真是令人敬佩……”说到此处,他话题突然一转,道:“有人正等着见您,还请左府允准。”

    话未毕,一人随即走进书院,竟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尼姑。

    家康不禁一愣,直直盯着那尼姑,总觉她与吉政很是相似,遂道:“你是否兵部大辅爱女?”

    “是。贫尼乃高台院身边的庆顺尼。”

    “你侍奉高台院?”

    “正是。”

    “你是好久没来看望令尊了,才特意赶来的?”

    “不,贫尼是奉高台院之命,专程前来恭送左府大人。”

    “哦?”家康先是一怔,继而肃然道:“不敢当,不敢当。”

    “高台院本想亲自前来为大人送行,可竟未能成行,因此打发贫尼来冈崎,代为问安。”

    德川家康点了点头,沉吟道:“不知高台院可有什么话要吩咐家康?”

    “天下之内忧,人人都已经看得出来,然而当今天下却还有外患……这一点想必左府定能明察。”顿了一顿,庆顺尼低沉道:“当今天下,能够真正继承太阁遗志的,只有左府一人,还请左府珍重——这是夫人原话。”

    “家康实在惶恐,万分惶恐!你回京城之后,一定要告诉高台院,家康感动至极,也一定不会忘了太阁遗志。”

    尽管时机已然成熟,但对于家康来说,这次出征仍是前途未卜。一旦稍有差错,就极有可能像今川义元和武田信玄一样一败身灭。

    五十九岁的身体已不再适合戎马倥偬的生活,就连平索爱游山玩水的秀吉,在从肥前赶往名护屋期间,都明显衰老了,此为家康亲眼所见。此外,世人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家康:“都这把年纪了还发动战争?”这令他更加痛苦和煎熬。

    关八州已然握在手中,只要大明不直接出手干预,德川家万无灭国之虞——毕竟秀赖年幼,也不可能有超越秀吉的威望。

    以此来看,知足长乐者就该悄然隐退,安享晚年,才是最聪明的活法。可他家康却孤注一掷,再次发动一场决定天下大势之战。想必世人都会借此认为家康乃是贪心不足,却不知道自己此刻面临的是什么。

    即便自己不想打,那位大明关白也一定有办法逼自己不得不打——他能支持上杉景胜,难道就不能支持石田三成?亦或者,他甚至可以支持秀赖或者淀殿。

    就在这种困境中,比任何人更理解秀吉心思的高台院竟悄悄来声援他,这无异于黑暗中的光芒。可惜,家康不能明说的是,他已经判断出了力量之悬殊,高务实的力量根本不是现在的日本所能比拟,违逆高务实的结果必然会以日本化为齑粉而结束。

    这是不能容忍的。

    不久,就谈到高台院枯淡的日常生活,以及拜访她的那些太阁旧将。

    “谁真正拥护少君,经常成为武将们谈论的话题。”庆顺尼道。

    “我想也是。每当那时,高台院如何回答?”家康问道。

    “夫人总是毫不掩饰地回答是她自己。其他人只是徒有一片忠心,并无应对突发事件的准备。高台院还说,为了少君,不定什么时候还得由她来求左府呢。但若是不用求就更好了……”

    庆顺尼太直率了,就连吉政都有些尴尬地责备起她来:“这些事谁不知道,用得着你说!”

    家康强笑不语。

    冈崎以东的行军,变成令人舒心的游玩之旅。

    二十三日晚,家康在滨松城受到堀尾带刀吉晴父子的迎接;二十四日晚宿于佐夜的中山,同日,路过挂川,山内对马守一丰还特意前来献了午餐。家康清楚,一丰也已然铁心跟随他了。

    二十五日,家康派使者到他无比怀恋的骏府去探望城主中村一氏的病情,本人则住在二道城,受到了款待。

    当晚,病中的一氏乘轿来到二道城,为了家族未来,他流着眼泪向家康祈求道:“想必大人您也看到了,在下如今病魔缠身,无法与大人同行,真是无比遗憾。孩儿们又年幼,就请让愚弟彦右卫门一荣加入大军,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吧。”

    以清洲的福岛为首的诸将,原本都是秀吉为压制家康而特意安插的,可他们现在全都变成了家康的盟友。他们乃是在接管了家康旧领之后,才深刻地感受到家康在当地的统治如何稳固,影响力如何深远,因此渐渐心服口服。

    二十七日,家康抵达小田原,二十八日到藤泽,二十九口在玉绳城会见了甲斐姬的父亲成田氏长……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

    当家康进入诸将陆续集中而来的江户时,已然是七月初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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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总百揆(圩九)务实治蝗

    时已入夏,艳阳高照,热浪滚滚,蝉鸣阵阵。大明京师内外的树木似乎都被高温烤得喘不过气来,一棵棵、一株株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近年来的气候真是越来越怪异了,冬天极寒,夏天极热。去年冬天,运河北方段的封冻期高达百日,以运河为枢纽的商业带停摆三月有余,无论商家还是农家,乃至北方一些工场都叫苦不迭,盖因为打乱了生产与商贸的节奏。

    而在南方,居然连两广北部都发生了暴风雪,虽然为时不长,但足以令人震惊,也毫无疑问的给当地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麻烦。

    如今到了夏日,则全国上下都立刻进入炙烤状态。短短十余日内,高务实便在内阁接到四十七府、一百一十五县的旱灾求援急奏,其中一些地区还爆发的蝗灾。

    水灾、旱灾往往不是一时可以急救,更多的是依托事前建立的水利系统进行调节。然而,大明朝在这一点上乏善可陈,大型水利工程除了治理黄河之外基本没有值得一提的,而治理黄河无非是中国数千年来的常态,也谈不上功绩。

    直到十来年前,高务实地位上升之后才得以推动一些中小型水利工程。他的办法说来不难,主要是在高拱当年的考课法中添加KPI项目——比如将某地官员新修或翻新加固水利项目若干里纳入考课范围。

    当然,对于修建或翻新加固的水平,是要通过工部外派官员及当地巡按进行双重查验的,而户部还可能对其中部分项目进行支出审计。

    如今的大明,应对水旱两灾之能力对比十年前可谓颇有进步,但由于天气极端异常日益严重,客观来说这些水利设施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各项建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眼下高务实能做的也只是在赈灾、移民等问题上下功夫,避免产生饥荒、激起民变等。尤其是民变。

    民变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能加剧灾荒——人都去造反了,地谁种,灾谁救?无非是通过战争消灭大量人口,从“根子上”解决了人多地少产出不足的问题。可是,谁是那该死的人呢?那些被无辜卷入战争的普通人,尤其是老弱妇孺,他们难道就该死吗?

    所以,灾害期间的赈济与流民安置,被当做眼下朝廷的第一要务。至于第二要务,那就是处理蝗灾问题。

    高务实为此两件大事忙碌了数月,连日本、南疆、西北的事情都关心得少了许多。在短短半个月时间里,高务实主持召开了六次救灾会议,其中两次是御前会议,讨论救灾办法。

    旱灾这一块倒是无甚多说,都是惯有的一套体系,高务实召开会议也只是把各个地区的责任人落实到位,三令五申其救灾任务要被纳入考课。皇帝似乎也因为高务实的高度重视而重视起来,下旨严饬救灾不力的四名地方官,将其中两人发配辽东充军,另两人一撸到底且“永不叙用”。

    接下来就是蝗灾问题了。蝗灾不仅威胁到了粮食生产,还会给朝廷造成了极大的威胁。首先,在蝗虫灾害频发时,朝廷的税收得不到保证;其次,蝗虫爆发也极易引起暴动,因此历朝历代都十分关注蝗虫治理,并制定了很多政策。

    中国有记载的蝗灾可能最早在周幽王时期,《诗经》中有云“田祖有神,乘畀炎火”,可见在当时祖先们已经懂得用火来消灭蝗虫。

    不过农业社会还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由于社会生产水平低下,人们对自然界的认知能力有限,便对蝗虫这种灾害进行了神化。如孔子、董仲舒、班固等人都认为,蝗虫灾害发生的原因是统治者的恶政,他们认为蝗虫是上天给统治者的惩罚,他们也坚信蝗虫是“神虫”,不能杀死。

    在这种思想下,当时很多人对于蝗虫采取了消极态度,任由蝗虫啃食庄稼。在唐朝前期,很少出现有官府组织的灭蝗运动。

    到了唐朝后期,这种思想逐渐转变。唐玄宗时,山东爆发了蝗虫灾害,宰相姚崇主张灭蝗,虽然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但最终还是得以实行。最后山东地区的蝗虫灾害得到了控制,此后,朝廷还设置了专门的“捕蝗吏”来管控全国的蝗虫治理工作。

    自此,中国古代社会对于蝗虫灾害的治理进入到了一个新阶段,历代统治者推出了很多政策。而此时高务实连续召开会议,就是要将各种治理蝗灾的经验和办法总结起来,印发下去,指导各地进行治理。

    根据最后一次御前会议商定的结果,内阁针对当前严重的蝗灾做出如下指导:

    首先完善了奖励制度,鼓励民众捕蝗。如朝廷规定:凡是捕获蝗虫一斗者,给钱五十文;捕获更多者可折价奖励明联储小额银票。

    同时,针对中国自古以来的宗族社会特性,以及“皇权不下县”的特殊国情,内阁特别规定:对于主动组织民间集体捕蝗达到一定数量者,除给予金钱奖励之外,还考虑给予三等荣爵——即指由当地官府推荐、巡按御史查验之后提交内阁,内阁再票拟呈送皇帝,通过者将被赐“荣爵”。

    荣爵,这是高务实半年多前才提议推出的一项新制,是对地方良绅的一种褒赏,主要是荣誉性的,当然也有一定的实惠。根据高务实的提议,这项制度大致如下:

    第一等,赐以荣誉爵位,称之为爵士,许越级服色、越级门楣、越级车驾,并准自建牌坊一处,三品以下见官不拜,而如有诉讼等务,则衙门必须立刻受理。该荣爵并非朝廷正爵,不设品级,亦不可世袭、转赠、买卖等,身死即除;

    第二等,赐以某府贤士之名,如杭州贤士某某,准其五品及以下见官不拜,而如有诉讼等务,则衙门必须立刻受理。此荣爵十年有效,不可转赠、买卖等,身死即除;

    第三等,赐以某县良绅之名,如钱塘良绅某某,准其七品及以下见官不拜,而如有诉讼等务,则衙门必须立刻受理。此名五年有效,不可转赠、买卖等,身死即除。

    这项荣爵制度自从被高务实提议,皇帝已经同意,朝臣对此有异议的也不算多——毕竟高元辅说了,荣爵不是正爵,也不可世袭,甚至二、三等荣爵还有年限,虽然给了一些诸如服色、门楣、车驾和见官不拜的优待,但还在大家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

    当然,更关键、更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这些官员在自家当地谁又不是士绅呢?甚至自己能读书高中金榜,背后也可能有当地名流士绅支持,那么现在自己当了官固然荣耀,但如果还能给亲朋也弄个荣爵,岂不是好?

    虽说朝廷要求这些人必须要有公认的“义举”,还会派巡按等员查验,但这种事还是好解决的——比如我给乡梓修条路、挖条渠,钱也花不了多少,没准就能弄个荣爵,何乐而不为呢?

    如今为了应对蝗灾,高务实第一次把荣爵制度推行下去,没成想居然得到满朝称赞,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只能说,在大明当士绅是真的不错,这些家伙手里那是真有“闲钱”,根本不介意花点闲钱买个荣誉——失策啊,早知道这样,三十年前老子就该建议推行了。

    说回蝗灾问题,奖励之外害得有惩罚,因此内阁还制定了相关的捕蝗法来惩治治理蝗虫灾害不力的地方官员。比如说地方官员遇到蝗虫灾害,没有尽早采取措施的,将分为四等惩罚:一等充军边塞;二等革职待勘;三等冠带闲住;四等考课降级。

    当然,以上这都是原则,具体细则内阁另有公函下达,各级地方衙门必须按制执行。

    至于其三,则是开展治理蝗灾的宣传鼓动工作。内阁以最快速度印发了很多有关治理蝗灾的小册子广为散发。

    这些小册子里的内容,一部分是官员们根据经验总结出来的,一部分则是高务实根据他在后世的了解添加的。

    他前世毕竟是干过基层干部的,对蝗虫问题虽然了解不深,但多少也有过一些认知。据研究表明,蝗虫繁殖的条件主要有三个,首先要有大片荒地;其次,土地要留有空隙;最后就是植被覆盖稀疏。

    从这三个条件高务实可以看到,水位是否稳定是影响蝗虫灾害的关键的因素,水位的稳定就会出现大批的荒地促使蝗虫产卵,引发蝗灾。

    所以,蝗灾爆发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生态环境的恶化,比如随着古代社会的发展,黄淮海平原的生态环境渐渐萎缩。

    隋唐以后,黄河中游的峡谷被大量开垦,水土流失严重,直接影响到了黄河下游的安全问题。至此我国北方地区的自然平衡被严重破坏,气候灾害频繁。

    到了北宋时期,黄淮海平原已经失去了过去经济重心的地位,与此同时蝗灾日益频繁。蝗虫治理技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发展完善,百姓对于蝗虫灾害的认识也逐渐加深,在此基础上创造出很多治理蝗虫的技术。

    根据总结,内阁在治理蝗灾的小册子上提供了以下建议,供各地官府、官员根据本地实际情况选用:

    其一,采取人工防治的方法,这种方法是最古老最普遍的方法。比如说,利用蝗虫的激光性用火烧灭。《诗经》中曾经记载“夜中设火,火边掘坑。”这是最古老的一种方法,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方法也渐渐完善,到了明清时期,本就成为了全国各地最主要治理蝗灾的方法。此时既然要治蝗,内阁当然沿用并详细进行指导。

    其二,根据蝗虫的进化过程,分阶段地进行防治。比如说开沟陷杀蝗虫的幼虫蝗,这种昆虫没有经过羽化不能飞,于是便把它驱赶到水沟中,用土将它掩埋下去。内阁根据高务实的介绍,建议各地将五十人为一队,一个人打鼓,其他的人紧随其后用扫帚,铁锹等,将若蝗赶到沟中。

    其三,用专门的器具进行扑打。这种方式比较单一,效果也比较有限,但是随着不断的发展,在原历史上到了鞑清时期形成了多种形式,主要有布围式,用一块一丈宽,1.2尺的粗布,两头各套一根插入土中的木杆,等到蝗虫来的时候,迎面将布落下就可以将蝗虫困在布里。如今,高务实将之提前公布施行,多少也能为灭蝗做点事。

    其四,挖掘蝗虫虫卵。唐朝五代时期,人们认识到消灭虫卵可以减少蝗虫灾害的发生,于是便把这项工作推广实施开来。这种方法的主要内容是在田地里寻找是否有像蜂巢一般的小孔,用土锹挖起,查看是否有蝗虫的卵,如果有的话便用大火烧去。

    其五,农业防除法也是最主要的一种方法。这是一位陕西籍京官提供的法子,说他老家的人们会首先对粮食的种子进行特殊的处理,比如说将马骨、附子、蚕粪等有微弱毒性的东西和种子共同搅拌,然后再进行耕种,这样可以避免蝗虫灾害。

    这个法子高务实完全不了解,因此在写入册子时强调各地要因地制宜,最好是有过使用这种方法的经验。

    除了以上这些之外,还有许多高务实也不清楚究竟有没有用的法子,但都按照上面这一条的办法来“提供建议”,这其中还包括:

    如岔开蝗虫易发的时间进行播种。有官员总结河南地区种植农作物的经验,认为冬天的时候将稻谷种植,在地里小暑时作物就成熟了,这样就可以避免蝗虫灾害——这一条今年已经来不及了,只是写进册子里供后续参考。

    如通过翻耕来消灭蝗灾的。有官员认为,秋天的时候进行翻地可以把阳气埋在土里,这样可以杀死蝗虫的卵——其实后来徐光启也这么认为。当然,高务实认为问题不在于什么“阳气”,这法子应该是通过改变土壤温度来提前杀死虫卵。

    又如种植蝗虫不喜欢吃的农作物来避免蝗虫,比如说黄豆、绿豆、黑豆、芝麻、棉花、荞麦等。这一条只能作为建议,因为主粮种植不可能随意改变。

    又如生物防治法。即利用自然界食物链的规律来抑制消灭害虫,比如说保护那些以蝗虫为食的益鸟,以及鼓励饲养家鸡、家鸭等。

    此外还有一些“技术流”的,比如有一位湖北官员给高务实介绍了一种痘毒治蝗法。此人说湖北曾有一种方法,是在捕获的蝗虫身上刺孔点上痘浆,然后放出,这样便会在蝗虫中进行传染。

    高务实听后既震惊又欣慰,这恐怕是新冠肺炎治理蝗虫的先例了,劳动人民的智慧有时候真的宛如神迹。

    还有官员介绍了一些通过化学方法来去除蝗虫的法子。简单来说就是利用矿物质和油性化合物,或者是毒烟来防除蝗虫。

    例如利用石灰和稻草灰来进行防治,即把草木灰和石灰碾压成细末撒在粮食上面,蝗虫就不会啃食农作物了。

    还有以油化物驱除蝗虫。是用油和水混合在一起,撒在农作物的枝叶上,蝗虫不会啃食这种沾上油的农作物。

    又有熏烟驱除蝗虫。这法子是用木杆、稻草杆等东西燃起浓烟,借助烟雾中的有害物驱除蝗虫。

    这一日文华召对——也就是御前会议结束之后,高务实已经十分疲惫,正要与众官员一道辞别皇帝,却不想皇帝却把他留了下来。

    “众官且自去,元辅请住,朕还有事要与爱卿商议。”

    高务实不明就里,但也只好微微欠身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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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日本大战之前的内容暂告一段落,接下来朝廷内部会有一两章,然后转入南疆剧情。

第284章 总百揆(六十)对日全权

    文华殿正殿很快便只剩君臣二人及数位内宦。朱翊钧站起身来,朝身边的陈矩摆了摆手,道:“都撤了吧,殿外候着。”

    “是,皇爷。”陈矩躬身后退三步,朝几名内宦招了招手,很快退出大殿。

    朱翊钧则朝高务实招了招手,道:“主殿不便,我们去偏殿。”

    高务实知道,朱翊钧要在文华殿留下自己说话肯定会选择在偏殿,因为偏殿就是他们早年一起“同窗”之处,在那儿说话容易触景生情,双方都会下意识顾及对方感情,交流的效果最佳。

    想到这里,高务实忽然有了一点明悟:看来皇上今天恐怕是要和自己谈一点“私事”了,而且很可能与权力有关。

    正琢磨间,君臣二人已经来到偏殿,朱翊钧在前,高务实在后。朱翊钧习惯性地走到他当年读书时的书案前坐下,而高务实也就自然而然地坐到了自己当年的位置。朱翊钧占主位,高务实在他身侧靠南的位置。

    似乎一到这里,朱翊钧就格外轻松,因此说起话来也很直接:“日新,锦衣卫昨日来报,说了些朝鲜相关的情况。其中有一项我觉得颇为奇怪,但想必你可能知晓内情,所以留你相询。”

    高务实最近忙着应对全国各地的灾情,还真没怎么关注朝鲜方面的情况,但听皇帝这么说了,也只好答道:“皇上请问。”

    “女真移镇朝鲜一事是你的提议,其中庆尚道南北二分,由叶赫兄弟二人分掌,这更是你的直接安排。按理说,叶赫兄弟还与你是姻亲,正应该最为谨慎知事才对。可是,锦衣卫昨日却说,庆尚道无分南北,最近都在操练兵马,囤积军械粮草,似有不轨之心……对此,你是怎么说?”

    高务实先是一怔,继而恍然道:“噢,原来是这件事,此事臣还真个知晓内情。”

    “哦?”朱翊钧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话得亏没让旁人听到,否则的话,一顶‘枢臣纵容边将,隐军情而不报’的帽子,可就要扣在你头上了。”

    高务实却显得并不在乎,反而呵呵一笑,摇头道:“皇上非是那等不知兵的,岂能不知朝鲜各地驻军情况,乃至各方势力勾心斗角之隐情?

    想那叶赫兄弟,倾其合力也不过能凑四万左右兵马,其境周边有全罗、忠清、江原等地各部女真将之包围,这些人相互之间的关系也是难言和睦。叶赫即便真有他意,也一定是这几道女真首当其冲,要着急也是他们先着急才对。

    更何况我朝廷天兵在汉城、平壤各有进驻,对南方诸道女真各部呈泰山压顶之势,他叶赫兄弟除非嫌自己命长,否则岂敢有所异动?既非图谋不轨,臣何必画蛇添足以之上奏?”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否则朱翊钧何至于如此轻松?不过,该问的话朱翊钧还是得问:“那么,他们此番备战却是为何?难道这女真各部刚刚完成移镇,相互之间就要爆发冲突了?朝鲜既要建省,可容不得他们如在辽东生地一般自行其是。”

    朱翊钧这里的“生地”是指辽东边墙之外的土地。那些地方名义上也是明土,实际上朝廷并不真个管辖,而且当地也没多少汉人。反之,辽东边墙之内的就是“熟地”。

    “那倒不是。”高务实叹了口气,道:“这事儿还得从朝廷不便出征倭国说起。”

    “倭国?唔,你说说看,是怎么回事。”朱翊钧话虽如此,但看起来他并不十分诧异,甚至很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攻取倭国的好处,臣此前已经说过,就不再赘述了。但朝廷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儿要办,再加上太祖皇帝‘不征之国’的规定,确实也对朝野颇有影响,因此前番已然确定不再派发大军征讨倭国。

    然而,据臣派员打探,倭国有人口千万余,其地之广略大于南直隶,并非常人所言之‘蕞尔小国’也。观其数年前一举击溃朝鲜可知,该国实力也颇为不弱。如今虽为我天朝所败,但若坐视其舔舐伤口,臣恐若干年后其又将为祸于中国。故,臣以为总要做点什么,以确保其不会再生叛逆之心。”

    朱翊钧稍稍挑眉,问道:“那你打算做点什么呢?朝廷大军不便出征,你就打算让叶赫去征讨倭国?你刚才也说过,叶赫满打满算不过四万兵丁,纵然倾巢而出,恐怕也奈何不得倭国吧?”

    “光是叶赫自然不够。”高务实道:“欲要征讨倭国,需先排除跨海远征之困难……”

    朱翊钧忽然一笑,打断道:“跨海远征自是素来不易,这我是知道的,不过对于如今的京华而言,似乎也不算太难吧?怎么,南疆和吕宋那么大的地儿还不够京华折腾,连倭国也被列为目标之一了?”

    高务实心中猛然一咯噔,顿时警觉起来。皇帝这话虽然说的时候面带笑容,但话里话外这意思可说不上太“平和”啊……莫非他觉得京华的手太长了,或者说是我的手太长了?

    可问题是,即便京华没有直接出兵拿下日本,原先日本贸易也几乎是由北洋海贸同盟完全把持的,算起来一直都是“泛京华系”的势力范围呀!以前可没见皇帝对此有什么意见,怎么现在就好像不满意了呢?

    “皇上若要这样问,那么臣只能回答:于京华而言,倭国可伐而不必伐。”高务实沉吟片刻,认真地回答道。

    “哦?”朱翊钧微微挑眉,追问道:“这是为何?”

    高务实伸出一根指头,道:“其可伐在敌。倭国出兵朝鲜,前后两次损兵折将,导致国力大损。倭国各地在其征朝期间多缴贡赋,战后却一无所得,以至国内矛盾激化。

    如今,逆贼丰臣秀吉已死,其麾下分作两派,一曰武断派,二曰奉行派。皇上可以理解为地方藩镇与中枢朝臣各成一派……”

    “所以丰臣家要削藩?”朱翊钧下意识问道。

    这显然是过于“中国化”的思维才能问出的问题,因为日本的中枢——无论天皇时代还是幕府时代,都没有完成真正如中国一般的中央集权,削藩云云几乎是空中楼阁,既没有社会民意基础,也没有高层制度支持。

    高务实简单地给皇帝介绍了一番,然后道:“故削藩一事在倭国甚是难行,除非丰臣中枢认定某藩违背其制,不服管教,然后才可以行征讨,战胜后方能削藩除国或者减封。

    可倭国眼下的问题在于,五奉行并不能完全代表丰臣朝廷,反而是五大老拥有最高辅政之权——然而,所谓五大老,实际上便是五个最大的藩镇。”

    “哦,那我知道了。这几个人自己就是最大的藩镇,那他们就算内部有各种矛盾,但都不会愿意动摇分封制的根本。而既然他们掌握了丰臣朝廷,就势必会损公肥私,扒拉丰臣家的吃食到自己碗里去。这样一来,便一定会与那五奉行继续加深了矛盾……如此迟早有一天,他们一定会打起来的。”

    “皇上圣明,正是如此。”高务实很是欣慰,皇帝已经明白了权力背后究竟站着什么,因此只要自己把日本当前的局势向他一分析,他自己就能立刻得出结论,知道日本两派之间早晚必有一战。这位自己三十年前的同窗,已经是个成熟的皇帝了。

    “你说对于京华而言‘可伐在敌’,也就是他们内部有这样的矛盾,迟早必有一战,故京华可以趁机伐之?”朱翊钧思索着道:“那么,何谓‘不必伐’?”

    “不必伐在我。”高务实道:“京华经营对倭贸易凡二十载,已呈垄断之势,即便西洋番人泛海而来,若不得京华放行,也无法入倭国贸易。故,倭国之利看似在丰臣,实则在京华——既如此,京华何必非要动用刀兵,去征伐倭国?”

    朱翊钧思索片刻,沉吟道:“你是说,可以如同对待土默特一般对待倭国,其贸易把持我手,则久之必然令其归服?”

    “本可如此。”高务实颔首答道。

    “本可,那就是你最终没有这样选择喽?理由何在?”朱翊钧问道。

    “五大老之中,德川家康实力最强,手段也最是高明。若是臣不加以干涉,虽然武断派与奉行派之间一定会爆发大战,然而最终这场仗会以德川大胜告终,并且……很可能是一场短促且一边倒的战争,这就不好了。”

    “为何这就不好了?”朱翊钧有点没想明白。

    高务实道:“德川家康是个老狐狸,如果他统一倭国,势必会加强集权,把反对他的一方除国减封,最终将倭国实权牢牢控制,没有其他藩镇可以挑战他德川家。如此一来,倭国就比丰臣秀吉时代更加稳固了,而其一旦稳固,就会大大影响京华的贸易垄断……”

    “这又是为何?”看来,朱翊钧对权力运行虽然已经很了解,但权力与贸易之间的关系,他还没怎么思考过。

    高务实稍稍思索,道:“臣做一假设:今日臣要买扇子,市集上一共有十家商户是卖扇子的,则臣是不是就可以找他们各自问价,然后分别压价,最后以最低价格买下这把扇子?

    那么变化一下:这十家卖扇子的商户居然都是同一个东家,而这位东家定下过一个最低卖价。无论臣如何口才了得,舌绽莲花,十家商户就是一口咬定不能更改东家的决定,那么臣还能拿到最低价的扇子吗?”

    “哦……我明白了。”朱翊钧马上反应过来,点头道:“如果这个德川家康顺利统一倭国,而且大权在握,无人胆敢反抗,那京华的生意就不好做了,其采购倭国物产的价格可能会大幅上涨,从而导致无利可图。”

    “皇上英明,因此臣大明或许不必出兵倭国,只要以对付土默特的手段对付倭国即可,久之必能掌控其生死。然而京华——或者说北洋海贸同盟,则是事实上操刀此事之人。

    站在海贸同盟的角度来看,要完成皇上这项差事,就一定不能让德川家康轻松统一倭国。就算名义上不得不让其完成,那也一定要维持地方藩镇的实力,使得各个藩镇多有不听其号令者。惟其如此,倭国贸易才会掌控于我大明之手,倭国之利益,也才会源源不断流入我大明。”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觉得高务实这番话说得极有道理。因为太祖皇帝的“不征之国”,天下间有太多人转不过弯来,就是铁了心觉得不能违背祖制。

    但如果按照高务实这个设想,将倭国变成另一个土默特,若干年后他们就离不开我大明的贸易输入了,届时再想点办法,未尝不能来另一个俺答封贡,甚至朝鲜内附。如此一来,倭国将来可能的威胁岂不是就彻底消除了?妙计啊,不愧是朕的日新!

    朱翊钧眼前发亮,却没有注意到高务实在刚才这段话里巧妙的玩了一手概念转移。本来他高务实干涉日本只是他个人的事——顶多是他京华的事。

    可是,转移一次之后就成了北洋海贸同盟的事。海贸同盟是什么?是靖难系勋贵的利益联盟,是皇权的基本盘,所以皇帝不会反对,甚至如耳旁风一边听过就过,丝毫不认为有什么威胁。

    然后,高务实就二次转移概念,把对日贸易的利益由海贸同盟掌握说成“倭国之利益源源不断流入我大明。”完成了“京华=海贸同盟”、“海贸同盟=大明”的转变。

    这话要说错,那也的确没错,毕竟对日贸易的利润进了海贸同盟的腰包的确是“流入大明”,皇帝根本不会敏感到发觉其中的差别——毕竟他是皇帝,在他的心目中,只要进了大明就行,何况海贸同盟背后的靖难系勋贵势力还是他的重要权力基础。

    “也就是说,你打算有限度的干涉倭国即将爆发的战事,所以让叶赫兄弟暗中集聚力量?”朱翊钧回到了最先前的话题。

    “是,皇上。”高务实这次可以直言不讳的承认了。

    “光叶赫一家够么?”朱翊钧再问。

    “那自然不够,臣自己多少也得费些力气。”

    “好,那就有劳你了。事后只要我大明能保持对倭国的海贸利润,倭国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朕就不多过问了。”

    这是本次谈话中朱翊钧第一次称“朕”,也就是说,这句话就是最终拍板。

    “臣遵旨。”高务实起身一礼,正式接下了这件“差事”,顺便又补问了一句:“倘若最后需要皇上册封一些人……”

    朱翊钧摆摆手道:“说了交给你就交给你,只要你觉得应该册封的,朕就给他们册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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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总百揆(圆一)联保互助

    册封乃天子威权之体现,也是中华朝贡体系的一项重要表现形式。原则上讲,接受册封就意味着成为藩国,是这一权力体系下从属于“中华帝国”的下级政权。以西方人的观点来讲,就是“受保护国”、“附庸国”之类。

    然而事实上,原历史上的日本虽然也往往接受中国册封,尤其是室町幕府时期,幕府将军常常接受“日本国王”的册封,但后世学界也有话说——受你中国册封的是日本幕府征夷大将军,又不是日本天皇本人,因此只能说幕府将军同时臣服了两位君主:中国皇帝和日本天皇。

    那么问题来了:日本天皇才是日本名义上的最高统治啊!故,即便幕府将军接受中国册封,也不能说明日本是中国的附庸国,这一点与朝贡体系下的其他任何一国都不相同。

    这个问题高务实是知道的,而且也有心解决。只不过他一贯都是改良派,讲究的是一步一个脚印,把一个大问题拆分成几个小问题,然后再逐个解决,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完成,以避免狗急跳墙,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损失,甚至遭遇失败。

    高务实的日本计划说穿了就是让日本先打一场内战,京华在关键时刻出场,强力慑服实力受损的两派,紧接着德川家康收高演为养子,并立为家督,推其成为德川幕府第二任征夷大将军(注:立高演为德川家督时,家康本人任幕府将军,如织田信长本能寺之变前已经将家督让给织田信忠一样。),此为计划第一步。

    第二步,等高演成年,家康如未死则卸任将军并隐居——如已死则高演提前继任将军,然后让高演改革日本的权力体系,彻底虚化天皇和公卿朝廷,最后借大明天子的名义废除天皇制度。当然,如果家康肯配合,这一步也可以再分几步让家康慢慢干着……总之高务实不着急。

    第三步可以与第二步并行或者稍晚于第二步执行,即开始给日本国内的大名移镇,将其中一部分大名移镇至南疆、南洋甚至印度各地,完全打乱分部,不使其聚集,淹没其本身就不算强的民族性,归入归化汉人一类,彻底汉化。当然,在这一过程中,日本国内的“汉化工程”也在持续推进。

    至此,高务实的日本计划大致完成,剩余工作就交给后人了——“汉化”这一招虽然强无敌,但它毕竟需要时间,绝不是一代人就能完成的,就算再怎么快,总也得经过两三代人吧?高务实不敢奢望自己能长命百岁,自问活不到那个时候……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在这些问题上,自己能当个文王就不错了,武王和周公的工作还是交给儿孙去做吧。

    庆尚道军队异动的事到此说完,高务实本以为今日谈话也就告一段落,正考虑是不是该主动告辞,却不想朱翊钧话锋一转,又道:“听说,南洋皇庄的春耕已经启动了第一期……我知道你近来很忙,但还是想问问你,是否对此有些关注?”

    “皇上的事,臣岂敢不关注?”高务实笑了笑,道:“臣答应的八万顷皇庄,目前所需土地都已划拨,且尽量遵循肥沃与集中并举之原则,很是适合建立集中皇庄。这一点想必刘秉笔应该已有奏禀,臣就不多赘述了。

    不过,正如臣此前所言,这些地都是生地,需要一步步开垦建设。在这一过程中的具体用人问题,臣无权过问,也无力过问。臣所能提供的帮助,主要在运输方面,也就是将刘秉笔准备好的人手与器械用具等低价运抵临近港口,另外就是提供一些安全保障……”

    “嗯,这事儿刘平说过。当地叛逆虽然已被平定,但毕竟长久以来缺少教化,一些蛮夷总想着或偷窃、或抢掠运抵当地开垦皇庄的各项物资,是你派出家丁清扫周边贼寇,才让皇庄开辟得以顺利进行……做得好,朕心甚慰。”

    皇帝只对高务实最后一句话做出评价,意味着前面的那些他都知道,也没有意见,只需要对最后这一句进行表扬即可——因为前面虽然高务实说了“低价运输”,但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朱翊钧并不需要刻意称赞。

    这是有默契的:当年七下西洋是皇家独占,后来群臣反对蜂起,现在皇家亲自下场已无可能,那么让高务实这位自己的股肱之臣来做大明海商实际上的“总瓢把子”就成了皇帝眼中的最佳选择。

    与之相应的,高务实当然也要在一些问题上投桃报李,低价运输不过是其中一个并不起眼的小项目罢了。事实上,天家在京华的海贸活动中也是持股分红的,而且并不集中在皇帝本人手里——皇帝的确是持股的大头,但用的是内承运司的名义,而其他天家成员也或多或少持有一定的干股。

    比如,两宫太后每年都能分到一万五千到两万两银子左右的分红,皇后也是一般,而永宁公主则更不必说。朱翊钧知道,永宁公主当年就把自己的那笔私房钱给了高务实,后来钱生钱赚得盆满钵满,现在每年到底能拿多少,他都已经不掌握了——反正肯定少不了。

    高务实最显魄力的地方在于,不仅和他关系较好的人可以参股他的海贸业务,即便关系不好的,他也在商言商,绝不把商业问题政治化——比如郑贵妃即便此次被高务实领导的文官集团打得满头包,可是她持有的京华海贸分红却一分没少她的。

    皇子们也是一样。无论朱常洛还是朱常洵,乃至其余皇子,但凡入股了京华海贸的,每年该分多少银子那是一分不少,而且无论是要现银还是要明联储的银票,亦或者继续投入京华提高入股比例,高务实从来不打折扣,商业信誉可谓拉满。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继续投入京华提高持股比例这件事,大家都不是太有兴趣——不是京华给出的利润下降了,而是这股价日益高涨,现在几万两银子砸进去别说百一的股份(百分之一),千一(千分之一)都不一定,因此大家也就懒得追加投资,只要继续保持分红就好。

    此前朱翊钧听到过一个传言,是在京勋贵之中流传出来的,说是将来可能要搞一个什么“股权交易所”,让所有股份可以在其中得到交易。不过朱翊钧后来问过高务实,高务实告诉他这件事还差得远。

    按照高务实的说法,在那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还要先搞个什么“公司法”,确立什么“现代企业制度”云云。朱翊钧听得很绕,感觉一时半会儿还没戏,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了。

    言归正传。高务实听了皇帝这番话,微微一笑道:“皇上,据南洋方面提供给臣的数据,今年皇庄开垦的新田大概在一万顷上下,进度方面基本符合预期。不过,今年不惟我大明发生各种灾祸,南洋也有南洋的麻烦,比如入夏(这里指大明入夏,是个时间概念,南洋没有这一说)之前,南洋各地也发生了一系列风暴、飓风,对皇庄造成了一定影响。

    不过好在南洋水稻一年至少两熟(注:我查了一下,印尼地区的水稻一年三熟在这个时代只有气候等先天条件具备,事实上技术水平大多不具备。现代能做到一年三熟是技术进步的体现。),因此减产虽是必然,但减产程度不算特别严重,尚在可接受之范围。”

    朱翊钧这些年——尤其是近些天,听“灾害”、“灾祸”等几个词已经听麻了,现在听说南洋皇庄也遭灾,不禁有些头大,叹息道:“这究竟是怎么了,难道真是朕这些年兴兵太多,以至伤了天和,因此上天降下如此多的灾祸来警示朕?”

    关你屁事啊,你打不打仗还能影响小冰河期不成?

    高务实有些无奈,但这话还是得顺着“天人感应说”的思路回答,因为本质上“天人感应说”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用来限制皇权无限扩张的。

    “皇上此言差矣,自古战有正邪之分。我大明这些年兴兵诚然不少,但每每师出有名,绝非徒逞贪欲,岂言有过?至于杀生……我战既然无过,杀生何罪之有?

    安南郑逆,意图不轨,挑拨宗藩。我军诛杀,乃正天道。彼等士卒从逆,杀之何惜?

    蒙元余孽,不思悔改,时常入寇。我军讨灭,乃正天道。彼等士卒从逆,杀之何惜?

    缅甸莽贼,不服王化,侵土虐民。我军讨灭,乃正天道。彼等士卒从逆,杀之何惜?

    哱拜叛将,威福自专,杀官自立。我军讨灭,乃正天道。彼等士卒从逆,杀之何惜?

    播州杨逆,东窗事发,惧威而叛。我军讨灭,乃正天道。彼等士卒从逆,杀之何惜?

    倭国西侵,覆我藩国,窥我华夏。我军讨灭,乃正天道。彼等士卒从逆,杀之何惜?

    似这般从逆之辈,死于战阵本是命中定数!倘有战败被俘,亦或侥幸逃生者,已然是天恩浩荡,余生当吃斋念佛、颂道敬天以谢之,庶几可减罪孽。否则,吾皇天子之怒再发,岂是彼等孽畜可堪承受!”

    朱翊钧先是听得频频点头,但听到高务实最后这一段却着实吃了一惊,惊疑不定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眼,道:“日新,你近来……好重的杀气。”顿了一顿,又解释一般地补充道:“是不是最近烦心事太多了?我看上次那几名应对灾情不力的家伙,你当时也是想要杀鸡儆猴来的……”

    高务实也被皇帝说得一愣,蹙眉思索着道:“这些人本是该杀。不过,皇上所言或许也有道理,臣近来似乎的确容易对这些叛臣、庸臣起杀心……想是这首辅委实难做,千头万绪,各处皆有麻烦,偏偏内阁只剩三人,在京者更是只有臣与周阁老。

    皇上,臣以为还是应该增补阁员,否则这般下去,要不了多久,臣恐怕真要重判几个不可……况且这还是小事,万一因为这些原因导致臣处事过激,那就真是祸事了。”

    高务实这样一说,朱翊钧似乎有些意外,试探着问:“真要增补阁员?我看你虽然有些心头上火,但思虑周全,处事得宜,也不像是处理不了如今局面的样子呀。”

    说到这里,他伸手打断就要开口的高务实,继续道:“依我看,你只是因为初任首辅,对各项事务太过担心,甚至事必躬亲,这才有如今的困扰。

    这样吧,咱们以半年为期,等再过半年看看,若是你仍然觉得必须多几个人分担职责,那咱们到时候再说,如何?”

    高务实本想坚持增补阁员,但见朱翊钧一脸诚挚,只好叹了口气,点头道:“既然皇上坚持,那臣……遵旨。”

    “这就对了!”朱翊钧见高务实接受,顿时笑了起来,道:“说回南洋风灾,你说……这风灾可有什么办法解决么?”

    好嘛,事关内帑收入,皇帝果然还是格外关心一些。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道:“南洋乃是群岛之地,风灾本身在所难免,臣不过凡夫俗子,岂有办法‘解决’?不过,解决虽然无法,但也有一些应对之策,倘能施行,大抵可减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且试言之。”朱翊钧立刻道。

    “无论何种灾情,最糟糕的就是导致不均……”

    “啊?”朱翊钧诧异道:“不是导致绝收?”

    “皇上勿要着急,臣……做个假设吧:临近有三府之地,二府受灾绝收,而一府五谷丰登,试问皇上,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朱翊钧怔了一怔,思索着道:“受灾二府之饥民恐将就食于无灾之府……”说到此处,皇帝脸色一变,沉声道:“然后这一府也要乱了。”

    “皇上英明。”高务实点头道:“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故,二府受灾而临府安者,二府之灾民势必祸及临府。此非道德可以教化,乃人之天性也。”

    “那你说的应对之策却是为何?”

    “联保互助。”高务实道:“将各处皇庄视作一个整体,只计最终产出,囤于一处,或曰总库。然后,先留足可供皇庄佃农一年食用及可售之粮,余者再上缴内帑。若某处受灾,则由总库拨付接济,如此即便某年全面受灾绝收,亦不会动摇皇庄根本,更不会滋生流民叛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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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这几天被《黑神话:悟空》的杭州线下试玩会吸引了目光,尽看游戏视频去了,呃……作为对中国文化产业比较关心,同时又喜欢游戏的人,我对这游戏充满期待。希望它能给中国带来一部真正的3A大作,真心期待。

第284章 总百揆(圆二)你又要颠覆祖制?

    联保互助,这个词一听就很红朝。毫无疑问,正因为高务实前世有红朝基层干部的工作经历,才会一下子就想到这样的处理方法。不过真正值得一提的是,这种方法本身也特别适合中国社会——即便是明朝时期的中国社会。

    中国社会历来是一个宗族社会、一个人情社会,“皇权不下县”有着悠久的历史。这就导致无论任何统治者、统治阶层在制定政策时都不得不考虑这种宗族社会的特性来“顺毛捋”,而不能逆向操作。作为一个自诩“改良者”的人,高务实显然也会顺应这种客观存在的社会性。

    不过,究竟什么样的社会才叫“宗族社会”,宗族社会又有什么独特之处是高务实必须顺应的呢?

    有一点非常明确,但又可能为很多现代人所忽视的是:中国宗族是祖先崇拜的产物,祖先崇拜的核心则是祭祖。是故,宗族的最初含义就是围绕宗庙祭祀的聚簇者,从而形成宗族组织。

    先秦时期的宗族可以分为商、西周至春秋、春秋晚期以降至战国三个阶段。

    商代的宗族,表现为“多子族”的血族团体组织。即商王未继位的王子王孙另立门庭,立庙铸器,祭祀所自出的祖灵,形成血缘群体。

    根据周人所讲,商遗的宗族成员是宗氏、小子与类醜。宗氏是以宗子夫妇为核心的小型家庭,小子是宗族内没有主祭权的庶子家庭,类醜则是宗族内的依附民。宗氏可以恩赐小子独立祭祀生身父母的权力。小子一经别族,拥有族邑,亦有自家的新墓地,便可独立,还有了标榜自己家庭的族氏名号,则就是一个全新的宗族。相对于所自出的母族,他们是亚族,也就是分族。

    西周采取赐民、赐土与赐姓命氏的封建制度。新出现的“姓族”,改变了周人对血亲范围的认知,彰显出家族团结的重要性,分家别族的自发性本能冲动受到抑制,于是宗族结构发生了变化。分封制度下的社会结构,如《左传》桓公二年记载,有姓族、宗族、分族与个体家庭,上自周天子、诸侯、大夫、士,乃至庶民,以血缘为纽带,层层统属。

    春秋晚期社会结构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左传》昭公三年记载叔向与晏子发出“季世”喟叹,社会剧变,“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即封建制崩塌,宗族无法继续维系。庶民以氏相称,氏失去了“别贵贱”的功能。

    顾炎武的《日知录·周末风俗》,总结春秋与战国的社会变化时说:“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即战国时期宗族组织崩解,无需以姓氏来定血缘亲情。“编户齐民”的时代从此到来。

    秦汉的宗族大致有承转接续、形态多变、宗法下移、功能转换和影响深远几个特点。宗族自身族权的发展,主要在宗族长对族众的管理、宗族的互助和自卫方面。至于祭祖和修谱的活动,因为与门第、选官和婚姻有关,就决定了士族的宗族活动必然还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官方的约束,族权的下移是相对的。

    秦汉社会在宗族形态、组织结构和宗族制度上是一个新旧交替和重要变化的时代,这一时期的特色至为明显。汉代的家族带有父系为主、母系为辅、族制上双重性的特点,远古时代一些氏族因素被保留在秦汉宗族组织之内。总之,秦汉的宗族带有“后氏族时代”特性。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宗族结构一般是共祖以下三代亲族关系,即以己身为核心的父、兄弟、子,以及诸从父、诸从兄弟、诸从子。每个父系家庭分别是一个宗族单元。宗族是由若干宗族单元组成的亲族关系网络。宗族作为一种“关系”而存在,并非实体。每个宗族单元则是实体,更像家庭。宗族的存在是由族谱完成的,可见族谱对于当时宗族关系维系的重要性。

    此时宗族更为突出的是地缘性,而宗族赖以生长发展的根基则是“乡里”。乡里的宗族由乡党、邻里形成重要的地方支配网络。出仕于各地的宗族成员形成了以官僚成员为核心的宗族单元。士族门阀是当时重要的历史现象。

    到了隋唐五代,文献中宗族、期亲、亲族、家族,都可以在某种场合表达宗族之意,作为宗族的概念,是指以血缘关系为纽带而组成的家庭联合体。此时宗族的基本组织结构,包括家庙、谱牒、祖茔、族产及其来源与管理。

    隋唐五代的宗族类型可分为皇族、山东士族宗族、关中宗族、鲜卑族宗族、岭南与蜀中地域特征突出的宗族以及安史之乱后的勋族等。宗族与国家政权的互动与博弈影响着国家治理,士族宗族的家礼、家法和家学等文化传统影响着社会历史发展。宗族发展呈现出承绪、振兴、重建、大流动与大整合等不同时期,宗族组织在社会文化生活中具有广泛、深入的影响。

    总之,隋唐五代时期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带有过渡性特点,但此时宗族的主要代表和核心价值,还是来自士族类型的宗族。

    辽宋西夏金元宗族形态演变过程中,明显具有区域性差别。辽西夏金统治区域内的宗族,较多地继承了门阀士族宗族制度的观念和组织方式;宋代特别是南宋统治区域内的宗族,则沿着敬宗收族宗族制度的方向转型。

    辽西夏金社会上层以世家大族为主体,宗族在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中发挥着作用;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由于生产生活方式的不同以及社会形态演变的差别,宗族组织方式亦表现出明显差异。

    游牧民族宗族的组织结构十分复杂,宗族首领不但维持宗族内部的秩序,而且会积极参与部落等各级社会组织的事务;农耕民族宗族组织内部成员之间,则明显具有较强的人身依附关系。

    两宋统治区域内,从魏晋隋唐门阀宗族制度转变为宋代的敬宗收族宗族制度,是唐宋之际社会经济关系变革的产物,同时也是士大夫为维护自身地位努力的结果;宋代宗族制度适应了中国传统社会后期的社会状况,在调和阶级关系、维护社会稳定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元朝统治时期,敬宗收族宗族制度的发展逐渐完善,表现出南方与北方的地域性差别。元的大一统带来了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北方各民族的流动与交往日益频繁。南迁的北方民族宗族组织方式受到汉族的影响;南方宗族组织在南宋原有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宗族群体意识有所增强,凝聚性更为明显。

    接着就到了明代,有明一朝是宗族建设实践活动的活跃时期。如果说宋代学者提出了宗族建设的各种方案,那么明代则以大规模实践形成了新的宗族形态。

    明代宗族各种祭祖实践异常发达,宗族乡约化,还是族谱形态完善的时期。建祠祭祀远代祖先的部分合法化,与修谱追记远祖,导致明代宗族以确立远祖建构宗族的模式形成。

    宗族规模扩大,宗族组织化,加强了宗族的向心力,改变着宗族的日常生活,形成新的宗族共同体,并形塑社会结构。

    明代士大夫的宗族建设实践,形成了大量世家望族,他们是社会的中坚,移风易俗,风化天下。明代宗族活动呈现出比较明显的阶段性变化,大致可以成化、嘉靖为界,分为初、中、后三个阶段。

    明代宗族的社会属性总体上基于正统的传统意识形态,为移风易俗进行社会建设,是维护明代良好社会秩序的社会群体与社会组织,也在相当程度上适应了社会的发展变化。所谓“中国近世宗族形态”,就是在明代完型的,宗族成为不可忽视的社会势力。

    简单举个例子:现在的京华,在某种程度上也有强烈的宗族色彩,其中一个体现就是:高家宗族都会认为自己天然就是京华的一份子。换言之,京华当然是高务实的,但同样也是“新郑高氏”的。

    这导致两个结果:其一,高务实及嫡子高渊,是明确的“京华大宗”之家,而其他各家则是小宗,小宗虽然没有主导权,但绝对不是外人。假设大宗绝嗣,则某一小宗就会获得继承权,或者各小宗分别继承。

    当然,现在高务实后嗣繁茂,怎么看都没有绝嗣的风险,那就是另说了。

    其二,因为高家小宗们自认也是京华的一支,因此他们对京华的忠诚是毫无疑问的。在宗族社会,这种忠诚几乎可以看做“打娘胎里带来的”。一般只要不出现极端情况,宗亲不可能背叛宗族。

    也正因为如此,高务实可以放心大胆地给亲兄弟、堂兄弟们在南疆、南洋等地封官。只不过他到底不是一个彻底的明朝人,所以在大胆封官的同时,还是会对他们的权势有所限制,把发生意外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说回“联保互助”。这一制度之所以和宗族社会有关,关键就在于皇庄的佃户来源。

    朱翊钧早年继承而来的京畿附近皇庄很多,但在高务实当年的劝说下已经基本放弃得差不多了,原先的皇庄佃户也大多赎回了自己的“卖身契”,成了自由民。因此,现在的南洋皇庄佃农基本来源于流民安置。

    小冰河期的大明十年九灾,动不动就是连成片的多个府县受灾,这是不必多说的。高务实前些年也一直都是借着这样的局势,才能源源不断地从大明国内向南疆移民,配合“户籍归化制”在南疆、南洋大搞汉化。

    如今南洋皇庄需要佃农,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已经被证明切实有效的手段,同样也是在大明国内转移流民去南洋皇庄安置。安置标准很简单,皇帝负责这些人的吃穿温饱,同时保证他们到了南洋之后能按丁数分得田地,而这些去往南洋的人则自动成为皇庄佃农,世代为皇帝种田。

    不过,高务实觉得“世代种田”是不合理的,因此说服了皇帝,在政策上开了两个口子:其一,佃农本人及子弟准许参加科举,中得举人者可自动摆脱佃农身份,田地由皇帝收回;其二,佃农准许备银自赎,赎身价格为其分配田地总额当年市价的三倍。

    皇庄佃农既然来源于流民,而流民又往往来源于同县或者临县灾民,那么为了安置之后管理方便,一般都是某一地区来的流民安置在一块儿,这就形成了小规模的乡土集团,也可以称之为乡党。

    乡党这个玩意儿有好有坏,坏的是乡党无限可分——同省的乡党在外省人面前是一伙的,同府的乡党在别府人面前又分了,同府不同县的还可以继续分……

    这样一来肯定会导致大大小小不同层级的乡党,安时则罢,乱起来那可就不太好办了。

    “你东县来的杂碎敢欺负我西县的人?看我西县的爷们今儿不给你点颜色看看!”

    “什么,西县来的龟孙敢在我们东县爷们面前跳脚?弟兄们干他娘的去啊!”

    但是,如果引导得当,乡党也有宗族社会某一时期的特点,继而形成一种类宗族体系。

    “东县比我们人还少三百户呢,他们今年却比我们多产了两万斤,大大折了我们西县爷们的面儿,大伙儿听好喽,明年必须把这个脸面挣回来!”

    “妈了个巴子,西县比咱们受灾还严重,可他们重建得可比咱们快了半个月!这脸可丢得大发了,上头来的公公今儿个还夸了他们……咱爷们就不要脸了?下回灾后重建,谁他娘的敢出工不出力,大伙儿揪出来让他现现眼!”

    瞧瞧,这就是正反两面,关键看怎么引导。联保互助也正是基于这种宗族、乡党社会的客观现实,通过将这些人正确引导、组织起来,进行互相帮扶,继而形成一个和谐友爱的整体,共保南洋皇庄良性发展。

    高务实给朱翊钧一通讲解分析,听得朱翊钧眼前大亮,连连点头夸赞,最后感慨道:“日新乃治世之才,今为一区区皇庄出谋划策,实朕之罪也。”

    高务实见他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心说今日总算又搪塞过去了,不由松了口气,微笑道:“皇上何出此言?皇庄此制若可行,亦能广用于天下,臣之谋划便不算埋没。”

    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臣却也因此想到韩非子有句话说得好:‘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臣当年若不是经历广西,执政施策恐怕也有浮于表面之患……因此臣近来总有一种想法。”

    朱翊钧下意识问道:“什么想法?”

    “我朝阁臣必由翰林起,而翰林往往未经州部,其中不乏一些不知民间疾苦者……”

    朱翊钧吃了一惊,眼珠一转,问道:“你是说?”

    “是。”高务实颔首道:“臣以为,往后内阁廷推虽然仍可以翰林为主,但翰林们却不能只在学官清贵苦熬了,应该早些派往州县历练……哪怕只是三年五载,也总能多明白一些事理。”

    朱翊钧顿时有些犹豫,甚至有些紧张,搓搓手道:“你这是又要颠覆祖制啊!兹事体大,且容我三思……不过,你今日回去之后,可以详细写一道条陈,但是切莫声张,到时候让陈矩亲自去取来,我看后再找你细论,如何?”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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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这几天新闻真多,大的天天来啊!

第284章 总百揆(圆三)惊疑

    本以为谈话到此总该结束了,然而高务实万万没料到,现在朱翊钧的城府也越来越深,至此才突然问道:“诶,对了,高渊到南疆也有一段时间了吧?”

    高务实心中一突,不知皇帝忽然提及此事是何道理,只能谨慎回答:“是,算起来犬子抵达南疆应该已逾两月。”

    “两个多月了啊……”朱翊钧连连点头,然后问道:“你那些留在南疆的亲信对他可还服帖?”

    高务实心中一动,答道:“依臣所见,只要臣一日还在陛下身边,族中便不会有人质疑臣的决定,也不会有人对犬子有何唐突悖逆。”

    朱翊钧果然听得哈哈一笑,道:“这么说,你们高家的族长是以官职论之,你现在便是新郑高氏之族长?”

    高务实拱手道:“皇上英明,臣家数代深蒙皇恩,自然要以君统正宗统。”

    这里稍微说明一下,在中国数千年的宗族社会时期,某家族“族长”的产生一般而言有三种方式:其一是自然生成;其二是推举产生;其三是官职最高者自动成为族长,即高务实此时所言:以君统正宗统。

    所谓自然生成,比如你祖父生了五个儿子,每个儿子又有五个儿子,那么这个二十余人的家族之中,你祖父就是天然的族长。这是毫无疑问的,也不可能有什么争议。

    自然生成族长的办法还有衍申制度,以新郑高氏为例,如果现在高家的族长是长房嫡子高务滋,那么这也是自然生成——即以血统论、嫡庶论、长子继承制论来确定族长。

    换句话说,自然生成就是看老天爷“安排”了谁是该家族主支(或说大宗)的嫡长子,那么这个嫡长子如果祖、父已然去世,那他就必然是族长。

    第二种是推举产生。这个好理解,也就是家族内部开会议事,在有资格成为族长的人之中选择一位成为族长。一般而言,这种情况发生在有资格成为族长的那几位候选人地位、财富、名望等“属性”相差无几的情况下,由于互相资格类似,又要避免家族分裂,所以只好采用推举的办法。

    第三种情况就是按照官职来论。这种办法很简单,你在皇帝手底下当的官最大,那么你回到族中就是族长。这种情况有一个专用的说法,叫做“以君统正宗统”。

    最迟在汉代时,这种产生族长的办法就很常见了。比如汉末四世三公的名门袁氏就是这样决定族长的:袁绍的上一辈有兄弟三人,年龄由大到小分别是袁成、袁逢、袁隗。

    长子袁成早逝,官终左中郎将,剩下袁逢、袁隗兄弟,袁逢当时官大,为司空,因此是袁家族长。袁绍是袁逢庶子,母亲不过是袁逢的婢女,因此袁逢干脆将他过继给已经去世的大哥袁成。袁逢死后,袁隗便成了袁家族长,一直到被杀为止。

    袁隗被杀之后,由于袁绍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袁术不和,双方互相看不上,因此袁家在这段时间里理论上是没有族长的。不过到后来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考虑到袁绍实力强大,主动将“位三公上”的大将军一职让给袁绍,自己就任司空后,此时的袁家应该就以袁绍为族长了。

    说到这里,似乎也可以有一种猜测:袁术僭越称帝,有可能也是不忿于自己的官位低于他眼中的奴婢之子。但他当时的实力就摆在那儿,和曹操的关系也不够好,指望在官位上压倒袁绍已经不可能了,因此“嫉妒使我面目全非”,就干出了僭越称帝的蠢事——当然他的下场是咎由自取,本书无意为袁术翻案,只是探究一下他当时可能的心态。

    说回正题,新郑高氏在产生族长一事上本身并没有什么“祖制”。上一代人之中,高拱无疑是官位最高的,但事实上直到长兄高捷去世,高拱才成了族长。

    换句话说,一开始的时候高家族长是“自然生成”,到了高捷去世,又改成了“以君统正宗统”,没有延续“自然生成”——否则就应该是二哥高掇继任族长了,因为高拱行三。

    但有意思的是,在高拱去世之后,高家的族长没有直接转到高务实身上——或许是因为当时高务实也还没有经制之官吧。

    总之,那时候族长之位由高拱的四弟高才暂任(二哥高掇也已经去世),直到高才离世之时,高务实已经成了协理戎政兵部左侍郎,这才顺势成为新郑高氏的族长——此时高务实越过了自己的老爹高拣,而高家族长生成模式再次转回“以君统正宗统”。

    此时朱翊钧听了高务实的话,颇为欢喜,笑道:“这倒也是正理。不过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高渊今年也十四了吧?听说他此前的西席可都是翰林学官,是不是该考虑让他回一趟新郑,拿个生员身份,或者去国子监拿个监生?”

    朱翊钧忽然关心起高渊的功名问题,倒是让高务实有些意外。站在现实角度上来说,对于新郑高氏这样的门第,族中子弟的生员身份几乎是十拿九稳的——就算书读得再差,又有哪位县尊老爷在新郑做官时会不给高家子弟留点颜面?所以,什么时候去拿根本不重要。

    对于新郑高氏这样的门第,族中子弟要追求功名也是追求举人以上,因为乡试这一级就不好光凭刷脸混资格了,因为举人对应的是做官的资格,秀才可不是。

    当然了,若是高务实愿意亲自下场干预,要抬举族中某人一个功名,那就别说举人,哪怕进士也未必做不到——原历史上张居正就操作过嘛,还是直接操作成状元呢!

    他高务实虽然不敢说“吾非相,乃摄也”,但以他目前在朝中和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而言,真要这样做,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更何况,会试出题虽然有一大堆制度约束,可以他在朝中的人脉,想要提前搞到题目有何难度?只要题目在手,他自己都能帮忙操刀写一篇状元级的程文来。只不过,高务实不会这样做罢了。

    至于高渊的功名问题,高务实也没太在意。他蹙起眉头,面色迟疑地回答道:“皇上说到此事,臣还真有些踌躇……”

    朱翊钧诧异道:“不过是考个生员而已,你还怕他考不过么,踌躇什么?”

    “倒不是踌躇这个。”高务实苦笑道:“臣现在有爵位在身,犬子高渊又是嫡长子,按说便是南宁候应袭,所以臣也不知他是否应该去考功名。”

    “哦,原来如此。”朱翊钧点了点头,也蹙起眉头来,沉吟道:“你有这样的犹豫倒也在情理之中。我朝名爵多出军功,因此有爵者皆武臣,武臣不必科举。但你却不同,按我此前诏谕,你是文臣封爵,只与前韩国公同,这就难办了。”

    高务实回避不言,朱翊钧又问道:“李善长之长子尚了临安公主,想必他是没有考过科举的吧?”

    “是。”高务实回答。

    “当时我朝可曾开科取士?”朱翊钧又问。

    高务实答:“先太祖皇帝开国前一年,发‘设文武二科取士’令,算起来就是开科取士了。若不算此令,则洪武三年又有诏,后于洪武四年正式开科取士。至于韩国公世子李祺尚临安公主,乃是洪武九年之事。”

    “那就是说李祺并未参加科举。”朱翊钧点了点头,道:“也对,承袭爵位自有为官资格,又何必多此一举去考试呢?”

    他好像说服了自己,摆摆手道:“那就这样吧,你家高渊就不必参加科举了,等他将来……呃,自然会有他的官做。”

    将来什么?当然是将来高务实不在了,他高渊承袭爵位之后。不过皇帝话说了一半发现太不吉祥,赶紧掐断,咽了回去。

    然而高务实却道:“皇上天恩浩荡,臣原该叩谢,但……臣以为还是考试为好。”

    “这又是为何?”朱翊钧愕然一怔,然后见高务实面色严肃,忽地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哦,我明白了,你是担心将来高渊丢了文官身份,是吧?这一点你放心,你本就是文官封爵,是叙的文功,你儿子将来自然也除(任命为)文官……嗯,这件事朕找个机会下旨言明就好。”

    “谢皇上。”高务实先规规矩矩谢恩,然后却又道:“不过此事恐怕要惹非议,臣还是觉得让他亲自参加科举才好。”

    “有什么非议?”朱翊钧皱眉道:“你是担心这文官身份过于尊贵,天下文官都是考出来的,偏就你一家不必科举,因此会惹闲言碎语?”

    “此其一。其二则是,此策并无祖制支持,若为臣一家破例,恐坏了祖宗法度。”

    “呵,又坏了祖宗法度?祖宗也没料到后世还有文功得爵者,那又怎说?”朱翊钧摆手道:“此事你不必多虑。朝廷名器操之于君,君以臣功叙而授之。

    若将来又有人能为我大明江山社稷施行大政,使朝廷二百年积弊为之一清,充盈久虚之府库,健壮积弱之武备,那他也可以文臣封爵,便如你今日这般。哼,只怕人才难得,岂忧天子吝爵?”

    这番话说出来,高务实也很难找到推辞之言,只好苦着脸道:“皇上,这是架臣于火上烤也。”

    “诶,话可不要乱说。”朱翊钧眨了眨眼,道:“这话可是曹阿瞒说的,怎么,你也要做魏武?”

    高务实吓了一跳,连忙躬身下拜:“臣失言,臣岂敢。”

    “你敢不敢朕不知道,但朕觉得你不会。”朱翊钧说着,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把高务实扶了起来,道:“你与朕一同长大,朕知道你的为人,不会怀疑你有那等心思。不过……朕日前听了高渊在南疆的做派,要说不担心,那就是骗你了。”

    高务实心中大吃一惊,不知道皇帝听了什么回报——有报告不奇怪,当年锦衣卫就打探到自己在安南的一些事,现在自己在南疆的实力已经比当年强大不知多少,锦衣卫除非全是死人,否则不可能不加以打听。

    “臣近日忙于救灾诸事,却不知犬子在南疆做了什么悖逆之事,竟惹得皇上忧心?”

    “悖逆倒是谈不上的,甚至应该说他办的几件事都挺不错。”朱翊钧微微挑眉,摇头道:“只是从他展现出的个性而言……你给他取的这个名,多少有些南辕北辙了。”

    取的名和个性南辕北辙?高务实不由怔了一怔,暗忖:渊,原指回旋之水,现在多指深潭,我为其取名“渊”,本意只是纪念与芷汀的过往,但皇上并不知道。

    那么,皇上此时应该是单从字面意思理解,恐怕会以为这“渊”字不过是我希望渊儿沉静多思,一心向学。而他特指个性,那就是说……说渊儿做事并不“沉静”?

    是了,定是如此。不沉静,意味着莽撞、刚烈,而以这样的性格,将来若是继承了我留给他的强大力量,站在皇帝的角度而言的确就是一种威胁了。只不过,渊儿近来到底做了什么,会让皇帝如此认为呢?

    即便是高务实,此时也难免背生冷汗,但他近来的确没怎么关心救灾之外的事,还真不清楚高渊在南疆干了些什么,因此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朱翊钧一直观察着高务实的神情,见他错愕中有些不知所措,也就明白自己这位发小的确尚不知情,于是把语气放缓,安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刚才说了,他手头的事还是做得不错的……

    唔,想必你府中必有详情报告呈上,只是你近来没空去看。那这样吧,你今日回去自己看看,我这里就不多说了。”然后顿了一顿,忽然又哈哈一笑,打趣道:“我的儿子都还指望你将来好好教导呢,你自己的儿子我也不担心你教不好。”

    这话听得高务实更是冷汗涔涔,小心翼翼道:“皇上谬赞了,臣这就告退,回府看看这逆子做了什么好事。”

    “都说了事做得不错,你怎么就骂上了。”朱翊钧走近他跟前,伸出双手在高务实两肩拍了拍,道:“你看过之后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去吧。”

    “臣遵旨。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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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下一章开始写南疆……这次“镜头转场”给我愁坏了,有点不好安排,原因看过本章应该能猜出来。

第285章 小侯爷(一)

    回到府中,高务实屏退左右,让高陌拿来近期全部有关南疆的报告,一页一页认真看了起来。良久之后,高务实放下最后一页报告,闭上眼睛,仰靠在太师椅上不发一言,既像休憩,又似沉思。

    如前所述,高渊到达南疆之后,当天便在接风宴上明显表现出亲近舅家黄氏的迹象。他不仅明显拔高黄虎的地位,而且在次日盛赞其二舅黄应聘,还让南洋舰队立刻派遣船只去黄应聘的世袭领地义安府,紧急征调黄氏狼兵三千五百,与黄应聘此次带来的五百人组成一个协随他出征。

    继而,他又开始对刘馨留在暹罗的驻军将领展开“拉拢”。定南卫戍司令部副司令刘惟忠,乃是刘馨留在定南的三千余亲兵的首领。他此次也得了高渊的笼络,并且奉命将手中两标人马中的一标拨给高渊[注:一标约1756人],充作高渊亲兵的一部分。

    高渊此时代表乃父高务实,有足够的权限调动这些兵马。理论上而言,在刘馨、黄芷汀先后赶来南疆之前,南疆军政两界都必须听命于他。

    除了以上两支力量,作为黄芷汀的亲生儿子,高渊也毫不客气地调用了母亲的狼兵一协兵马[注:一协为4038人]。这一协狼兵出自黄芷汀的世袭领地海龙府,其中不少人都参与过谅山之战,是南疆大名鼎鼎的精锐。

    如此一来,高渊刚到定南,立刻就为自己准备好了约一万人的中军亲兵,而且全是精锐。

    然而,这也让不少人顿时感到忧心忡忡——少爷为自己准备的亲军,居然全都是“外戚兵马”,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啊。

    是日夜间,高瑞雏应约拜访高孟男,同行而来的还有他的胞弟高瑞隆、堂弟高樟二人。

    此二人头一次出现,略做介绍:

    高瑞隆乃是高瑞雏同母二弟,字泰符,岁贡生。其本已考授泉州通判,但他辞官未任。本来,泉州历来是中国著名海港城市,也是大明开海之后的重要贸易口岸,在此处任通判绝对是大大的肥缺。

    不过高瑞隆很清楚,他并非进士出身,能“考授通判”或许是自身能力的体现,但能被安排去泉州上任,那就肯定是叔父高务实的面子影响所致了——这不需要高务实发话,甚至暗示都不用,吏部自然会有美差安排。

    然而高瑞隆一来不希望给叔父招来闲言碎语,二来也认为自己的仕途上限太低(因为非进士出身),因此和大哥商量了一番之后,干脆主动来到南疆,打算就在南疆这个“家族产业”之中打拼一番了。

    他来之事,也告知了高务实。高务实倒是不反对他的想法,而且颇为重用,旋即任命他为北勃泥镇守使。

    “勃泥”也就是后世的加里曼丹岛,是世界第三大岛,面积高达74万余平方公里,足有两个日本的大小。当然,现在此岛上的人口那是远远不及日本的。根据不久之前南疆方面所组织的简单普查,本岛目前可能只有百来万人,其汉人(包括归化汉人)更是不超过两万。

    从这样的人口规模和结构来说,京华在勃泥岛的统治简直可以说是极其薄弱,但事实却不尽然。勃泥本是大明的朝贡国之一,但前些年渤泥国王薨逝,因无子,族人争立,内斗惨烈,最后不得已立其女为主。

    但此时的勃泥只是在名义上为大明朝贡国,实际上臣服于爪哇,因此当南洋攻略完成之后,京华便成了事实上的勃泥之主。

    当然,与南疆其他王国一样,高务实保留了“勃泥女王”名义上的统治地位,以京华顾问团实际统治。而在高瑞隆被任命为北勃泥镇守使之后,所谓勃泥女王就更加无足轻重,连橡皮图章都算不上了。[注:北勃泥开发程度相对较高,而且南勃泥也有高务实任命的镇守使,故有此说。]

    高瑞雏目前是龙牙巡阅使,相当于龙牙半岛(马来半岛)巡抚;北勃泥镇守使的辖区其实比龙牙半岛还大,但高瑞隆却只是镇守使——这个职务类似于知府。这是因为龙牙半岛开发程度远高于勃泥,人口也多得多。不管怎么说吧,总之兄弟二人都算是在南疆有一定地位的高家宗亲。

    高瑞雏带来的另一人是他的堂弟高樟。高樟出身高家五房,是高务实堂兄高务本之子。

    高务本很能生,但不太能养。他生了足足十个儿子,但最终活到长大成人的居然只有两个:次子高杞和十子高樟。

    高杞不必介绍了,其字禹服,是秘书处现任的情报秘书,而且近来随着高陌的年老体衰,高务实已经在着意培养他,准备让他接手内务部,乃是重要亲信。

    高樟作为第十子,小了自己二哥七岁。其字伴枫,生员出身,但不算爱读书,反而喜欢生意上的事,遂绝了功名心,也跑来南疆。高务实找高杞了解过后,任命他为龙牙港(马六甲港)主事,负责这个南洋最重要商港的日常管理,以为阶段性培养。

    这三人共同的特点显而易见:都是高家宗亲。他们三人联袂拜访高孟男,放在平时自然无可厚非,拜见族中长辈嘛。然而,此时此刻前来拜访高家宗亲在南疆地位最高者,那就免不得要引人注目了——比如内务部就有人记录了他们进入暹罗相府的时间和出府的时间,至于他们在相府之中与高孟男说了什么……

    “二伯,我等与大少爷相见不多,您老是长辈,不知如何评价大少爷这两日行止?”问话之人,乃是高瑞隆。

    高孟男端坐主位,平静地道:“渊儿颇有主见,这一点可谓有乃父之风。”

    高瑞隆微微挑眉:“六叔对族人可是历来亲信有加,这一点我等皆深受其恩,但大少爷么……至少目前看来,他恐怕更亲信舅家。”

    这个问题高孟男当天就想明白了,但有些话却不好直接和这三位侄儿明言,因此道:“你也说与他见面不多,如何深知他的为人?眼下他亲近舅家,或许只是借舅家之力筹措亲兵罢了,何罪之有?”

    “自然不能言罪。”这次却是高瑞雏接过了话头,道:“大少爷奉六叔之命而来统管西征军务,他要征调哪支军队为亲兵,自然都是他说了算。

    只是,小侄却有一事不解:南疆诸军都是六叔的家丁亲军,大少爷乃是南宁候应袭,这些兵马说到底总归也是他的。那为何他不肯从这些警备军中遴选亲兵,却偏偏舍近求远、舍亲求疏,非要从舅家调兵?

    况且,黄家狼兵好歹还算母家、舅家之兵,他调用为亲兵也还罢了,可刘惟忠……那可是秘书长的亲兵,又是定南城守备之军。他这般开口就调走半数,就不怕万一闹出点什么事来,将来不好交代?”

    高孟男大摇其头,道:“定南城守备虽然这些年一直是夫人、秘书长二位的亲兵担当,假号为暹罗王宫近卫军。但你们也应该知道,这只是因为夫人代南宁候坐镇南疆时的权宜之计,并非经制。

    暹罗本就设有定南五镇,乃南疆军力最重处,且定南第一镇就驻守在大城(暹罗国都,即后世曼谷,在定南城西北仅二十里处。),莫说调走一半,即便定南兵力征调一空,谁又敢在第一镇眼皮子底下作乱?更何况南洋舰队近半主力也在定南港驻扎,其上水兵不下数万,难道有人敢无视这股力量?”

    高瑞雏与高瑞隆兄弟二人相视一眼,各自蹙眉不语。一旁的高樟忍不住道:“二伯,咱们都是自家人,有些话不妨明说吧。我虽然年幼不知事,但到底也是读过几年书的,有句话现在实在忍不住想问……”

    高孟男扫了他一眼,问道:“什么话?”

    高樟深吸一口气,问道:“二伯总不会忘了诸吕之乱吧?现在我们高家的形势乍一看好得不得了,可是黄、刘二位婶娘,比之当年吕后……似乎也差不了多少了。”

    “混账!”高孟男猛然一拍扶手,把眼一瞪:“这就是你读书的心得?”

    高樟也没料到高孟男猛然变脸,被他一声断喝吓得够呛,畏缩道:“二伯何以动怒,小侄说的本是实情……夫人独自坐镇南疆这么多年,受其恩惠者不计其数,而秘书长更是犹如京华首辅。

    这二位婶娘一个主兵,一个主政,从今日大少爷言行来看,恐怕二位婶娘私下交情也是极好的。眼下六叔已然是当朝首辅,日理万机,岂有精力过问南疆?如此,则我京华、我南疆,岂非有牝鸡司晨之忧?”

    高孟男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还有什么想法,不妨一次说了。”

    “说就说,小侄事无不可对人言。”高樟硬起脖子,道:“六叔做了首辅,还把那碍眼的沈一贯也打发走了,现在只有一个周咏在他身边当举手阁老,内阁无非是六叔一人主政。

    此时朝廷又在向西北用兵,六叔的心思必然都在朝廷大政,根本顾不上咱们南疆这块儿。眼下大少爷先来,秘书长马上也要到了,之后想必便是夫人南下……二伯,如果说二位婶娘关系密切,大少爷又一门心思亲近母亲和姨娘,事事都只听她们摆布,那我们这些高家宗亲算什么?总不能咱们反而成了外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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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小侯爷(二)12K,三合一

    “我们这些高家宗亲算什么?总不能咱们反而成了外人吧!”

    高樟这番质问,让高孟男有些语塞。并不是高孟男也同意这样的话,而是道理他虽然都懂,但要说服这些小辈们却很难。

    高务实开创的这般局面,历史上找不出一个模子来——他一边在朝廷做着事实上的宰相,一边却又掌控着本朝之外的数个“藩国”,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啊!

    他又不是志怪中那些有大神通者,能够身外化身,既然在朝廷为相,那手里的“藩国”自然就只能交给亲信之人代为掌握,此乃人之常情。只是,历史上即便有类似局面,这“亲信”之人也无非是自家兄弟,或是多年旧属,哪有交给妻妾打理的道理?

    如果非要做比,那么高樟将黄芷汀比作吕后,恐怕就还真有几分相似了……不,不对,高樟刚才的话里并非只把黄芷汀比作吕后,他说的是“二位婶娘”,说的是黄芷汀与刘馨联手。

    一个黄芷汀不足以为吕后,必须是她与刘馨联手,这样才能与吕后相似。

    华夏大地数千年的历史,掌握大权的女人出现了不止一个两个,甚至还有武瞾那样一位女帝存在,可为什么高樟提到的是吕后,而高孟男此时也产生了类似的警觉?

    为什么是吕后?又为什么要黄芷汀与刘馨联合,才能是“吕后”?

    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中,多数后人脑子里能够留下的太后的名字,加起来恐怕也超不过十个,这还得算上电视剧的各种贡献。比如说芈月宣太后和光绪的“亲爸爸”老佛爷,当然还有前面提到的武瞾——人家登基前也是先做了太后的。

    能让人记得住而且愿意称赞的太后,在中国历史中并不算多,原因是能干好这活的太后太少了,干砸了的倒有的是,而且太后们往往只要有一点儿干的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会出现“一胖毁所有”的效果。

    这个世界到底已经是父系氏族社会了,必然有很多地方对女性不宽容,就更别提女政治家了。反过来说,如果停留在母系氏族社会,男人的地位也显然是低下的,做错了事同样不会被宽容。

    为什么特别强调女“政治家”不好当?因为女人当政容易挨骂这事儿,不仅仅是因为世人眼光的不宽容,也是因为女性面对政治这种东西,其实本就带着很大的先天劣势。

    政治这东西,比较考验理性思维和平衡利益的能力,而众所周知的是,女性天生偏感性,相较而言更容易“跟着感觉走”,而不是冷静地分析利弊,冷酷地只看利弊。

    这并非偏见或者歧视,只是天性而已。就如同小男孩你不教他,他也会钟爱刀枪大炮飞机坦克这类玩具,而小女孩你不教她,她也会钟爱玩偶布娃娃和各种亮晶晶的玩具。

    这就是天性,没有好坏对错,没有高下贵贱,也不必举几个特例出来反驳。这里说的是整个人类种族繁衍发展中表现出来的天然趋向性。

    政治这个玩意儿,任何时刻都不能由着性子来,你得仔细评估多方力量,了解各个利益集团的关注点,满足上中下社会三个人群的基本诉求,然后找到利益分配的最佳——或者说最能凑合的模式等等。

    作为一个政治家,就要像机器猫一样,总能在关键时刻变出来一些东西来满足各方面的利益——无论你用什么方法来实现。古往今来,政治家往往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在存量中搞重新分配,要么搞开辟新航道,发现新的利益增长点,用这些增长去满足必须满足的利益群体。

    比如高务实的种种改革,说穿了就是以后者为主、前者为辅。先打通新航道,开辟新的利益增长点,然后借着这些到手的利益去诱导旧航道上的利益集团,让他们稍微退出一些旧航道上的份额,集中资源去跟随新航道。此时,高务实再将旧航道上让出来的份额分配给底层民众,缓和社会矛盾。

    然而历史上大部分的政治家没有高务实这种穿越者才有的先天条件,他们往往很难找到什么新航道,只能选择重新分配利益。这时候,他们就只能牺牲掉一些可以被牺牲的群体,去安抚住所有不能得罪的集团。什么时候要妥协,什么时候要强硬,什么时候必须演戏,这都是贯穿一个政治家一生的课题。

    不要认为皇上就可以想怎样便怎样,有这种想法并且付诸实践的皇帝是必定干不长的,要么造反被杀,要么意外身故……反正总有一条适合你。掌握最大的权利往往也意味着面临最大的反噬,你坚持要为所欲为,那没两天刀就架脖子上了,代表人物就是被霍光废掉的傻缺刘贺。这厮从上位到被废,前前后后不过27天。

    所以一个主事之人,尤其是做最高决策者,是一个脑子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醒,同时勤于算计、精于算计的人。但是,脑子始终要清醒、要理性,是非常难的。因为人毕竟是人,并不是机器,总会有自己的好恶与需求,会受到各种各样的诱惑和影响。

    这个活儿,更倾向于理性的男人往往都干不好,更别提本就不以理性见长、情感容易过量充沛的女人了。中国历史上从秦始皇称帝到袁世凯窃国,一共494个皇帝,但真正算得上有道明君的,你闭着眼睛随便数数,没几下也就数完了。

    不过,面对这么一份绝大多数人干不好的工作,刘邦的妻子吕雉却做得相当不错。整个汉初,由于刘邦本人的流氓化领导以及帝制磨合期的特殊环境,导致刘邦死后的政局并不稳定。虽然异姓王都被扫干净了,但还有一帮老功臣呢!

    一大堆的功臣宿将,过去都是和老皇帝喝酒扯淡拍屁股打哈哈的主,这群人绝大多数不是生来贵胄,他们光是“如何给皇帝磕头”就学了很多年。就这么一帮人,他们服不服你,你镇不镇得住,对于大汉这个年轻的政权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刘邦总是喊着:“老子这份天下是马上打下来的!”是啊,的确如此,可是这种话说起来虽然特别过瘾,但对别人也会起到示范效果——对啊,你当初不就是个街道居委会主任嘛!你既然可以打,那没准我也能呢?哦,你确实很厉害,各种洪福齐天,可是你儿子就不一定也这么蒙天所眷了啊!

    于是这就牵扯上了刘邦的接班人问题。对于这一点,史书中比较热闹,各种篇幅的“换太子”描写有很多,但实际上即便刘邦非常想这么干,但当他真正想要落实时,却并没有什么选择。因为他只要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过早驾崩,他就会明白在他死后,只有他的正妻吕后,或者说以吕后为首的吕家,才有这么大的分量能够镇的住他刘家的江山。

    可是问题在于,吕家的这兄妹几个太厉害了,以至于成为了困扰刘邦人生最后几年的头疼事。人生岂能尽如意,吕后从刘邦创业的那一天就将自己定位成了老板娘、贤内助、大政委,而以吕后哥哥吕泽为首的吕家集团,则是刘邦定鼎天下中一个无法忽视的大分量因素。

    可以说,因为夫妻年龄差距问题,以及男性平均寿命本就一贯不如女性的原因,刘邦纵有千般无奈,最终还是只能托孤给自己这位媳妇儿。

    你办事,我放心,你看着来吧。

    刘邦一辈子最大的优势就是识人用人,吕后无论从能力还是立场,还是能让他放心的。

    吕后的本命叫吕雉,吕太公当年相中刘邦后,为了表达自己对多年都没有看到过的奇葩面相的喜爱之情,将自己的亲女儿送了出去,认为自己不平凡的女儿终于找到了正主。吕雉也由此开始了不平凡的一生。

    然而所谓不平凡,就是上半辈子劳身,下半辈子劳心。她人生的前半段,并没有像自己老爹说的那样,显露出什么大富大贵的模样。日子一天一天过,美女变成老太婆,吕后望穿了秋水却依然没有看到什么转机的可能,都别说富贵了,简直是被当成了男人使。

    由于刘亭长经常满世界浪荡,又不干活,挣的那俩钱还不够他自己败的,所以吕后只能一手事生产,一手带儿女,亲自带着孩子们下地干活。

    然而吕太公的家教相当到位,因为即便并没有过上好日子,吕雉依然日日夜夜为家操劳,帮衬刘邦,无怨无悔。必须对吕太公表达敬佩,因为他教养出了一个相夫教子、贤惠持重、任劳任怨的好女儿。

    受了半辈子累的吕雉在刘邦年近五十、黄土都埋到脖子的时候,又迎来了人生下限的新挑战。由于刘邦私放了囚犯,逃入了芒砀山。他自己倒是跑了,吕雉却因此被抓进了大牢。人在牢狱之中往往是没有什么尊严的,就像后来周勃被文帝摆布得毫无抵抗之力,从大牢出来后感慨的那样:“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男人尤此,女人更甚。在牢狱之中,可能会受到很多不堪的侮辱。吕雉在大牢里必然也受了不少苦。但是,好在刘邦有个好哥们叫任敖,当时也在监狱中当差,有一次任敖看见自己的同事在虐待吕雉,一怒之下打伤了那个狱卒,并高调宣称:这个女人今后谁也不能再碰!

    这份情,吕雉是很感恩的,后来她掌权,将当初的这位恩公任命为了御史大夫,算是为当年急公好义的这份情谊开了一张大支票。

    说回牢狱之中的吕雉,没多久之后天下大乱,她被放了出来。按理说被连累成这样,就算是个泥人儿也该有火了,但她不仅没有恼怒刘邦牵连自己,反而经常去芒砀山中给混成为了原始人的刘邦送吃的、送穿的,回去之后还经常为自家男人做广告宣传。

    她告诉沛县父老,是因为我家老头儿脑袋上总顶着云彩,所以我才能在那原始森林中找到他。其实刘邦的很多广告宣传,都是自家政委吕雉一手操作出来的杰作。

    是啊!不是自家的男人,谁会去这么精心寻找他的优点呢?不是把这个男人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又怎么会如此无怨无悔的付出呢?不是将自己的一生和这个男人绑在一块儿,又怎么会一找机会就往自家男人脸上贴金呢?

    吕雉是一个好妻子、好贤内助,这一点刘邦是知道的。事实上,刘邦这辈子掏心窝子商量的对象就两个,一个是张良,一个就是吕雉。

    多年的坎坷与风霜让吕雉渐渐通达人性,在不断的摔打与跌倒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好挂在嘴边。感恩的,会心中有数;不感恩的,说再多也没用,反而会惹人厌烦。

    这么多年来,直到刘邦驾崩,吕雉从来没有嚷嚷过自己当初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哪怕是刘邦后来准备换太子时,吕雉也从没有提到过自己当年咬牙流泪忍过来的岁月。她明白,过去的就都过去了,想保住自己儿子的地位,还得靠自己。

    作为一个妻子,吕雉必然是委屈的,从开始到最后,这一点从未改变过。前半生跟着刘邦尽受苦了,好容易天下大乱,刘邦提着脑袋造反,终于混出来了。然而他在汉中当汉王时,没有派人回来接吕雉;打破项羽老家醉生梦死时,没有找吕雉;直到被项羽的反击打得屁滚尿流时,才想起来接自己这位结发妻子。

    啊,你特么早干嘛去了?风光时你把她忘到九霄云外,等到大事不妙你想起她来了?只能说以刘邦这品行,放在二十一世纪保准能被喷上热搜第一。

    这一次,吕雉和刘太公被项羽抓走了,而且这一抓就是三年。直到荥阳和谈,吕后才被放了回来,但回到自家男人身边时,刘邦早已宠妃成云,其中最受宠的那个,叫戚夫人。

    时光如流水,而女人的好时光,早已经过去了。此时的吕后,也已经快四十岁了。她明白,自家男人的心,是再也拽不回来了,但她依旧展现了她一如既往的坚强:我还有一双儿女,还有这份家业可以经营。

    老爹当初的预言实现了,虽然经历了如此长的时间,而且自家男人打下了天底下最大的一份家业,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但对于吕雉而言,或许这与以前也没多大不同,她的工作仍然是帮刘邦操持这份家业。

    吕雉虽然是个女人,但却将自己的影响力不断扩大到了跟随刘邦打天下的这帮功臣宿将当中,这在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后中都是唯一的。即使是朱元璋的马皇后,与吕雉也并不相同——马皇后的影响力主要针对朱元璋本人,而对于朱元璋的部下、臣子,她虽然也有一些影响力,但这种影响力却远不如吕雉。

    她们二人的差距在于,马皇后的影响力主要来源于她的身份和人格魅力,而吕雉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实力、有手腕、有决心。

    吕雉杀韩信,剁彭越,手段狠辣。杀韩信时,她心思缜密,先扣了萧何——或者说萧何主动投诚,选边站到了她这一边;杀彭越时,是彭越自个儿哭着求着主动送上门来的。毫无疑问,如果她没有足够的影响力与政治筹码,彭越不会蠢到把她当做能救自己一命的人。

    戚夫人自恃得宠,总希望自己的儿子赵王刘如意能够继承皇位,没事就跟刘邦哭。史书中记载,甚至达到了“日夜啼泣”的地步。她的这种办法,就特别符合一些刻板的弱智宠妃印象,她们总认为跟自己男人哭闹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女人不是孩子,会哭并不意味着就有奶吃。男人对襁褓中的孩子有较高的容忍度,是因为男人知道话都不会说的孩子根本不懂事,跟孩子讲道理是自己脑抽,但由于是自己的孩子,不给吃的不行,因为孩子自己还不会觅食。

    而女人不同,你是个成年人,是他认为应该懂事的了,所以对他提要求时,一定要让他知道,他还能从你这儿得到什么——尤其你戚夫人所面对的还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流氓。你戚夫人,能指望刘邦还能从你这儿得到什么呢?

    以色娱人,终有衰时。何况以刘邦那种流氓习性,他甚至可能根本不在意能否得到你的心啊!我是皇帝,你反正必须侍奉我,我着什么急?

    不过即便戚夫人不作,刘邦也是真有换太子想法的。这有两个原因,一个小原因是太子刘盈性格柔弱,子不类父。而另一个大原因则是,吕家的势力实在太特么大了。

    先说第一个,接班人的性格问题。他刘邦自己豪气干云,兴之所至可以斩大蛇,也可以把读书人帽子扔地上撒尿,还可以回老家泪流满面的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可这个儿子却太不像个性情中人了,简直不像老子的种!

    刘邦认为,自己的这个嫡子实在是太没出息,子不类父,怎么看怎么碍眼!但刘邦在看着太子就皱眉时,却忽略了自己就是儿子性格柔弱的始作俑者。

    从小,刘盈这孩子就没怎么得到过父爱,因为刘邦总是三天两头的不见人影。几岁的时候,自己的父亲就成通缉犯了。在一场兵荒马乱中,他和姐姐看到了父亲,兴奋得大喊大叫,幸福地觉得自己终于得救了。然而在自己屁股还没有坐稳时,他就和姐姐一起被踹下了车。

    夏侯婴叔叔将他们救了回来,但自己的老爹又再次将他们踹下了车。刘盈拍着满身的泥土,从老爹凶狠的眼神和不停地咒骂中,他听清楚了,原来是怕他和姐姐拖累了老爹逃跑。

    父亲不应该是孩子们的最坚强的盾牌吗?

    在不解与惶恐之中,好在有夏侯婴叔叔顶着凶神恶煞的老爹将他们救了出来,但后来他又知道了一件事,一直陪伴他的娘亲被抓走了。

    母子这一别,就是三年多。刘盈在青少年阶段缺乏父爱,屡经大变,唯一的依靠是母亲,但母亲也被迫离他远去。自己这位老爹,是个连自己孩子都不管不顾的混蛋玩意儿。

    这一切,让他的性格变得柔弱且缺乏安全感。但好在,他的母亲还是回来了。

    刘邦有了功业,但吕雉的青春流逝了再也回不来了。付出的心血和劳苦也不能指望自己的男人会怜惜,还是靠自己吧。

    此时的刘邦经常出去平叛,后方主要就靠吕雉和萧何。吕雉在不断地政务处理中慢慢积累着经验,慢慢积蓄着力量。

    刘邦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试探过换太子的问题,可结果就像捅了马蜂窝。他才一开口,就让人怼得无言以对,朝中的元老们全都旗帜鲜明的站在刘盈一边。

    叔孙通说:太子,国之本也,根本一动,天下震动!

    周昌更是直接,急得嘴都磕巴了,满脸通红,青筋暴露地蹦出两个字:不可!

    除了刘盈是嫡子之外,他的沛县籍贯和他母亲的政治影响,帮助他渐渐夯实了自己的太子之位。从龙的这帮功臣宿将大多起于淮泗,很多还都与吕后久识。比如夏侯婴,如果不是从小看着这俩孩子长起来的长辈,是很难有勇气在那种紧要关头,在迎着刘邦拔剑破口大骂的时候依旧铁着心要护住这俩孩子的。

    吕雉母子,对很多大臣而言,除了君臣关系之外还有另一层关系,那就是乡情。咱们战火中结交,斗争中成长,共同的团结在一个大流氓的旗帜下打下了这份家业,咱们不支持刘大嫂还能支持谁?

    而另外,除了吕后本身就极具政治手腕之外,他的娘家也成为了刘邦在做储君大位决断时的关键因素。刘邦的心情必定很复杂,复杂在于他一方面不必担心自己这位柔弱的儿子坐不稳皇位,一方面又非常怀疑自己这辈子最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吕家的势力实在太大了。吕家在古往今来的外戚集团重属于比较特殊的,他们家并非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那种“族以女贵”的暴发户家族,人家吕家对于汉王朝的军功贡献非常巨大。

    虽然因为吕家后来被汉功臣集团给团灭,导致大量的史实也被销毁掩盖,但史书中依旧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即便是蛛丝马迹,也足够震撼、足够吓人。

    比如说,汉初功侯封赏的阳都侯丁复,封了七千八百户,仅次于萧何的八千户,排名第五。曲成侯蛊逢(虫达),封了四千户,而陈平也不过五千户。这些人都是明确从属于吕泽的大将。

    又比如刘邦的铁杆亲信,封了四千六百户的靳歙,起于宛朐的上一战中的关键爆破手陈豨,这些重量级人物也都跟吕泽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吕泽的实力与地位,在史书中残留下一些片段:

    “以吕后兄初起以客从,入汉为侯。还定三秦,将兵先入砀。汉王之解彭城,往从之,复发兵佐高祖定天下,功侯。”《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

    “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史记·项羽本纪》。

    “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从之,稍收士卒,军砀。”《史记·高祖本纪》。

    “吕后兄周吕侯,将兵居下邑,汉王从之。稍收士卒,军砀。”《汉书·高帝纪》。

    不要在乎上面几个断句的位置,要关注的是几个关键点。其一,“客从”。什么叫“客从”呢?就是拿出了一定的股本,有着自己的一套班子加入创业,类似于股东,而且持有的是原始股。

    举几个大家熟悉的例子。萧何、郦食其、王陵。郦食其和王陵不意外,都是一方豪杰,带着队伍加入的,但没想到萧书记这个沛县高级公务员手中也有班底吧?

    整个《高祖功臣侯者年表》里的一百四十三个封侯者中,“客从”的侯有十二个,其中就包括吕泽、吕释之这哥俩。

    其二,入汉为侯,还定三秦,将兵先入砀。刘邦集团最早第一波封侯中有他,还定三秦中有他,反攻中原后,还率先打进了当年的老根据地砀郡。

    为什么要单独说一下这个“砀”呢?因为吕家老家是砀郡单父县的,当初避仇到了泗水郡沛县时是“重客”。也就是说,人吕家在还没天下大乱时,就属于砀郡非常有势力的家族了,人家这回是来拿回自己的地盘。而砀县加入到创业的封侯者中,高达二十三人,其中多人都跟吕家有明确关系。

    因为雍齿突然叛变,刘邦最开始在丰邑各种吃瘪时却轻松拿下砀地,还收编了体量当时超过自己一倍的砀郡子弟兵(收五六千人),这其中的凑巧史书无载,但显然颇有玄机。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件事。《侯者年表》、《项羽本纪》、《高祖本纪》、《汉书·高帝纪》在关于吕泽的史料全部被抹除后,却都留下了一件事——因为如果这件事不留下,整个剧情就衔接不上来了。

    这件事就是:当年刘邦在彭城大屠杀中抛儿弃女,差点被项羽追死的时候,是如丧家犬一般逃到吕泽那里的,而后是什么?是吕泽发兵,帮他东山再起!

    这就是“汉王之解彭城,往从之,复发兵佐高祖定天下,功侯。”《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

    前面所列那几句高度雷同的史料中,非常一致的用了几个词:“居下邑”、“从之”、“稍收士卒”、“军砀”。这些词都是什么意思?

    “居下邑”(今砀山县)和“从之”,说明刘邦一无所有后,跑去投奔了这位大舅哥。千万注意,并非是刘邦去了自己下属的大将那里,而是跑去投奔!这位大舅哥在下邑是独立武装,不是——至少并非完全从属于他!

    “稍收士卒”和“军砀”,说明刘邦到了这里,才算稍微立住了脚。这个位置离项羽的老巢彭城并不远,而且是项羽一通摧枯拉朽后少见没打动的地方。很显然,刘邦要是没有吕泽在这帮他扛住项羽的一波爆发,他根本逃不回荥阳,当场就要被打出GG!

    《侯者年表》中说的“复发兵佐高祖定天下”,这句话的分量极重。其中“佐”和“天下”的字眼,在一百四十三位功侯表中,分别只在另外三名大神的功劳簿上出现了。

    “佐上定诸侯”,这是对萧何的评语;“常计谋平天下”、“出六奇计,定天下”这是对张良和陈平的评语。

    萧何那样的相材,所做的事叫“佐”;张良和陈平那种挽狂澜于既倒的献策,叫“平(定)天下”。因此可以看出,吕泽至少是跟汉初三杰平级的能力与功劳,而且只高不低!

    再来看一下他弟弟吕释之的功劳簿:“以吕后兄初起以客从,击三秦。汉王入汉,而释之还丰沛,奉卫吕宣王、太上皇。天下已平,封释之为建成侯。”

    前面跟他哥哥一样“客从,击三秦”,但中间这一句非常有意思,“奉卫吕宣王、太上皇”。吕宣王是他爹,太上皇是刘邦他爹。这里吕宣王不仅排在了太上皇前面,而且真打起来之后,太上皇和儿媳妇吕雉都被项羽抓走了,凡倒吕宣王无病无灾安享天年。

    要知道,吕泽“居下邑(今砀县)”,这个刘邦能站住脚的地方,离刘邦老家丰邑(今丰县)仅仅八十里,也就是40公里。说明什么呢?说明吕家集团并不完全从属刘邦,不然不可能对大老板的爹不上心,或者说他把自己的爹看得要远比大老板的爹重要!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可不是搞普通创业,实在不行的话大不了散伙,老子踹了老板不干了——他们是在造反啊,没有回头路的好吗!不把大老板的爹当回事,就等于没把自己全家人的脑袋当回事啊。可人家就这么干了,而且事后证明没有后果。那么反推一下,自然就是因为吕家并不完全从属于刘邦,刘邦没办法拿这事怪罪吕家。

    这一大串线索串联起来后,有些事就能看出端倪来了:其一,吕家兄弟在刘邦创业时就是加盟股东,而且股本雄厚;其二,手下有一帮很厉害的将领,丁复、陈豨、蛊逢等都是;其三,最早一波封侯时就有他们哥俩;其四,吕家非常能打,还定三秦的关键战役是主力,打出山东后先拿回了老家,在项羽核心地不远处率先占住了砀郡根据地,后来项羽大杀四方反攻时居然还没打动他家;其五,并不完全从属刘邦;其六,在刘邦后面的征战中,是至少和萧何、张良一样有“佐”定“天下”的关键性功劳。

    因此,吕家的这兄弟俩有势力、有人脉、有军功、有资历,对于刘邦集团举足轻重。这样一来,刘邦对于立不立刘盈就有巨大的矛盾心理了。

    他不用犹豫的地方在于,刘盈的这个舅家肯定能帮他坐稳江山,而且吕雉这个太后的政务能力肯定是加分项。但他又犹豫,吕家这一家子从媳妇到舅子们太他娘的厉害了,万一吕家把这外甥给一脚踢开呢?可别我费心巴拉扫平天下,结果成了给你家做嫁衣裳了。

    这,就是汉初的太子位归属大戏频出的真正原因!

    他一个劲的扫平异姓王却不把地收回来,而是安排给自己的亲戚们,一个很大的关键就在于他在防着吕家这一点。最好的齐地,他给了大儿子刘肥,配了最好的国相曹参。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很深的算计安排。

    不过刘邦的重大疑虑在高祖八年时散去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吕家的掌门人吕泽在这一年死了。但是,刘邦对于太子大位仍然没有最终拿定主意。他对吕家仍然不放心:老大的确死了,但老二吕释之还在,再加上将来会成为太后的妹妹,这个势力依然非常强大。

    至此,可以用吕后为模板来对比一下黄芷汀和刘馨的成色了。

    黄芷汀和吕后相比,早年吃过的苦肯定没有吕后多。毕竟当时高务实是顶着高文正公嫡传、六首状元、皇帝发小等牛逼身份去广西并与她结识的,而且身居广西巡按要职,拿捏着一省官员风纪大权,各大土司等闲都不敢得罪他。

    黄芷汀本人也不差,身为桂南女王一般存在的超级大土司,虽然内部麻烦不少,但广西狼兵天下闻名,等闲也无人敢轻易招惹。

    但毕竟高务实去广西名义上是被贬外放,黄芷汀那时就跟了高务实,也算是共过患难了。何况在收复安南时,她还为高务实真真切切挡过刀,这份情谊放在任何时代都不可小觑。当然,他俩徒步穿行十万大山,共落潭底、潜行暗河等事,外人并不清楚,否则还要继续高看一眼。

    刘馨看起来没有共过患难,但众所周知她认识高务实比黄芷汀还早得多,某种程度上占了一个青梅竹马的特殊情分——至少在外人眼中是这样。

    如此一来,她俩在京华这个集团当中的地位,相比吕后也就不遑多让。黄芷汀坐镇南疆,就如同吕后在刘邦楚汉对峙时期坐镇关中一样,是夫君的后方总代表,突出一个看守家业的关键职能。

    刘馨虽然属于半路加入,但很快干起了萧何的工作。具体来说就是负责将复杂工作汇总报告,让高务实能以最短的时间批复最重要的事项。同时她还在一定程度上兼具张良的任务,即在重大事项上与高务实进行关键性商议,帮助高务实下定决心,这一点也不容忽视。

    因此,如果黄芷汀与刘馨确定成为政治盟友,那么她俩在京华集团内部的政治影响力实际上可能还要超过吕后。

    不过此时还没对比她们各自家族对京华集团的影响。吕后的背后是“诸吕”,但主要是两个哥哥,吕泽与吕释之。这两个人对刘邦创业集团影响极其巨大。

    黄芷汀没有哥哥,只有两个弟弟。大弟弟黄应雷自己作死,现在已经被废,处于圈禁状态,不说也罢。

    小弟弟黄应聘接过了黄家的基业,在安南有不小的世袭领地,麾下有数十万领民。不过他对京华集团的影响力远不及二吕,因为他年纪太小,错过了京华在南疆狂飙疾进的大开疆时代。

    不过他也有一点优势,那就是他手头有高务实批准拥有的两镇狼兵,两镇合计有两万五千人。

    单看两万五千人,这个规模似乎也不算太大,不过就是两镇兵嘛,多大事?南疆六大警备军合计共有22镇,总兵力高达二十八万(279400),这还不包括户籍归化制执行中实际建立起来的“预备役”,不包括正在扩充中的南洋群岛几个警备军军镇,也不包括南洋舰队的水兵,更不包括京华在大明境内的武装家丁。

    总之,在整个京华的超级武装集团之中,他这两镇狼兵看起来并不起眼。

    然而,在高孟男乃至其他高家宗亲看来,账可不是这样算的。现在既然要把黄芷汀和刘馨当做可能的“吕后”来提防,那怎么能只算黄应聘手里的兵力呢?

    首先黄芷汀本人的直领狼兵你得算吧?那也是两镇兵,同样是两万五千人。尤其关键的是,这里头还有五千人是常驻定南城的,与刘馨留在定南城的三千刘家军合计为八千人,组成了所谓的“暹罗王宫近卫军”。

    目前高务实可没有和高家宗亲们提过将来的定南城防务要有什么变化,他们只能按照眼前的情况来分析。那么,这八千王宫近卫军就好比汉初长安城的南军,驻扎在大城的定南警备军第一镇则好比长安北军。

    或者另外作比,王宫近卫军的地位相当于大明的锦衣卫+净军,负责宫城防务;定南警备军第一镇好比大明的禁卫军,负责整个京畿,尤其是京城的防务(除宫城之外)。

    按理说,禁卫军比锦衣卫和净军的战斗力可高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如果这样作比,定南第一镇应该也远比王宫近卫军厉害。

    但是这里有两个问题:一、王宫近卫军人数并不少,足有八千,而且几乎全是见过血的精锐;二、王宫近卫军随时保持武器弹药齐全,而警备军在非战时是“发枪不发弹”的,需要得到命令才会由就近的武库将弹药送达他们营中。

    换句话说,警备军没有获得作战命令时,手头就只有冷兵器,根本威胁不了王宫近卫军。而相反,如果事发突然,出现极端情况,那么王宫近卫军一个偷袭就能将定南第一镇强行缴械,没有火器在手的第一镇肯定打不过准备万全的王宫近卫军。

    即便将来高务实调整定南城防务,黄芷汀、黄应聘姐弟也依旧有五万大军在手,这可是黄家的基本盘,高务实除非也来一场杯酒释兵权,否则事情很难有什么变化。

    不止如此,如果按照最坏的情况打算,比如说届时高务实不在了,难道就只有黄家一家是不稳定因素吗?当然不是,当年从广西移镇而来的土司在那种情况下会全部成为不稳定因素,甚至包括岑凌在内。

    为什么?因为高务实在,南疆无人敢有不轨之心,但高务实若是不在,而黄芷汀又事实上成了“太后”的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那些土司们完全有理由站在她的一边,帮助她打压她的政敌——大家都是乡党嘛,咱们不支持夫人还能支持谁?这样一来,至少十几万狼兵搞不好就站在了高氏宗亲的对立面。

    这里还没有考虑刘馨。刘馨带来南疆的刘家军并不多,就那三千人,从兵力上不算大问题。而且她虽然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将哥哥,可刘綎是朝廷大将,不是南疆大将。他的兵马虽然也有不少属于家丁私军性质,但朝廷法度不是废纸,刘綎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刘家军从大明拉到南疆来武力支持妹妹。

    然而,刘馨的力量来源本来也不在兵马之众。她这个秘书长一做多年,高务实绝大部分的军、政命令都是通过她的手来下达的,还有很多层次较低的事情,是由秘书处自行商议并下达命令的,这实际上就让她拥有了如同宰相一般的权力,足以在南疆各界建立威望。

    高家宗亲们一旦从最坏的情况考虑,就必须担心这种威胁,即刘馨拥有对武器、弹药、粮饷等各种物资调动的巨大影响力。这是不可估量的力量,因为这本身就是高务实控制警备军的最重要两个抓手之一(另一个是人事方面,比如高级军官轮调制度等)。

    这样一算起来,万一真有那一天,黄芷汀与刘馨联手,她们的实力比吕后只强不弱!

    当然,与刘邦当时面临的情况类似,高渊就好比是刘盈,他本身不必担心什么,因为当娘的哪怕权力再大、实力再强,最终这些也都得留给他。

    怕就怕舅家动了歪心思,当娘的又脑子抽风,最终舅舅把外甥的基业给夺了。亦或者高渊如同刘盈一样短命,那就更糟糕,搞不好就是一场南疆版的诸吕之乱,来个诸黄之乱。

    不过这里有两个变数,一是黄芷汀还有次子高济,以及已经“过继”出去的高洛这两个儿子;二是刘馨也有儿子高淳。说起来,即便真是高渊无了,而且没有留下子嗣,那也还有高济可以承袭,应该到不了最坏的情况。

    除非高济也无了,那么高洛因为被公开过继的原因、高淳因为不是嫡子的原因,双方的地位都比较尴尬,而双方的生母又都实力强大,于是就可能面临争位……那这就更复杂了。

    但是无论怎样,宗亲派在这些可能的变故中都是明显居于弱势的一方,而且是非常弱势。他们既不掌握大义名分,又不掌握最强力量,纯纯就是被碾压的状态。

    其实,如果高家的宗亲们真能团结一心,他们的力量也是不弱的。他们有的有兵,有的有地(任职辖区),而且还能或多或少影响一些警备军将领。

    自高尚贤往下,高家有六房之多,早年高务实的京华膨胀太快,他们六房这一家的家丁不够使,因此从其他几房的家丁中也提拔了不少人。

    这些人如今在南疆军政两界里头,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也有不少了,这些就都是宗亲派可能影响到的力量——咱们家的族长的确是日新,但你到底是我家出去的家丁,日新现在不在了,我说话你听不听?

    即便不敢完全听,但多少也会听点吧,至少对有些事可能就会睁只眼闭只眼。这是人之常情。

    只是即便如此,宗亲派直接掌握的军队还是太少,而且他们分布太广,力量实在过于分散。要知道在权力斗争中,除非你打定心思武力造反,而且是以清君侧类似的方式由外及内打进中枢,否则分散在各地的力量其实是没什么大用的。

    只要“京师”不在手里,大义名分往往就没你什么事,成事的概率就被腰斩,甚至脚踝斩了。而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南疆的中枢定南城显然是黄芷汀、刘馨二人牢牢控制在手的,如果高务实有什么意外,第一时间掌握主动权的必然是她们。

    权力的架构是无数个同心圆,越靠近权力核心的圈层就越尊贵,也越具备合法性。如果高务实不在,最正统的继承人当然是高渊,而高渊身边最核心的圈则是他的母亲黄芷汀和老师兼姨娘刘馨。

    这二位如果内斗也还罢了,但她们居然是联盟,那就意味着最大的权利蛋糕要被她们拿走,如此高家宗亲们还能分到什么呢?

    即便不被斩尽杀绝,也一定会死死压制。没准结果就会跟大明国内的宗王们一样,名义上看着是有不少田地,实际上由当地衙门代管,只在最后把折算的钱财给你,至于实权什么的就别想了,一点也不会漏给你们。

    高家宗亲们会答应吗?高孟男自问,自己是会答应的,因为自己年纪比高务实还大不少,也没有子嗣,再大的权利争来又能干什么,能留给谁?

    但是他也知道,这些小辈们不会答应,而且没法说服。

    高家的基业是高家人的,高渊是六叔嫡子,他确实能拿,但黄家凭什么?刘家凭什么?你高渊不把我们这些自家兄弟当兄弟,那就别怪我们自己凭实力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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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如题,三章合一。写这一章前,我认真琢磨了一下,最符合当前南疆权力局势的类比可能就是汉初,因此着墨于吕后和黄芷汀、刘馨当前权力与影响力的对比。这其中我特意隐藏了一些细节没有说明,大家如有兴趣,可以从性格、行事作风等方面分析一下,推演后续剧情可能的走向。

    其实我在本书前文中对黄芷汀、刘馨各自的性格和行事逻辑有过多次伏笔,大家或许能借此推演出几种走势,应该挺有意思。哦,也不要忘了高渊自己目前已经表现出来的性格和作风。

第285章 小侯爷(三)

    南疆军令部副部长高珗近来很忙,整个人看起来都瘦了一圈,而且时常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他作为高务实在南疆资历最老的亲信,历任过三大警备军司令,最后做到军令部副部长,在军令部部长一直空缺的情况下,显然就是事实上的南疆军界一把手。能让他如此状态的人,除了南宁候亲至,也就只有大少爷这次的“如朕亲临”了。

    是的,高务实下达的命令大家都看过,大少爷这次南下就是代表乃父,而南疆这边从来没有被朝廷约束过,高务实的命令就等同于圣旨,那大少爷不是“如朕亲临”又是什么?

    或者也可以看做是一次“太子监国”——同样是“皇帝”在外,“太子”在内。只不过,这“皇帝”不是带兵出征,兵马居然也全在“太子”手中。

    好在,“皇帝”没有把全部兵权交给“太子”,而是有相对明确的指示。该调哪些兵马、组成几个军,这些高务实都有安排,高渊自己能够做主的其实只有他的亲军。虽说高务实没有明确高渊这支亲军的兵力上限,但高渊总不会傻到给自己凑十万亲军不是?

    不过,这一方面虽然高珗不必忧心了,但他现在却有另外两件事不得不忧心:第一件事是高渊对自己表现得过于亲近;第二件事是老爷密令自己筹备虎贲军。

    第一件事这里且放一放,先说第二件事。

    当初高务实命高渊南下之前,就已经与黄芷汀、刘馨等人商议决定,要求定南警备军准备升格为虎贲军,届时将由五镇扩大为六镇,每镇辖步兵三协,炮兵、骑兵各一协,工兵、辎重兵各一独立标。

    而虎贲军将设司令一员,副司令一员,宣政长一员,参谋长一员。首任司令由高渊担任,副司令便是由高珗担任。另外,宣政长由曹恪担任,参谋长由高琏担任。

    不过,这虎贲军并非是高渊一南下就立刻组建,而是定在此次西征胜利之后。

    虽然高务实并未作出过多解释,但高珗得知密令之后立刻明白了两点:一,虽然第一任司令由大少爷高渊出任,但真正的组建工作,包括组建之前的各项准备工作肯定是由他高珗负责;二,定南五镇扩编为虎贲六镇,其中骨干必然还是原先的定南五镇,而多出来的一镇则可能要用此次西征的有功人员充任。当然,原先的五镇也有可能会被打散重编。

    总之,这件事非常重要,是老爷近年来交给自己的最重要也最艰巨的任务,自己必须竭尽全力、力求完美将其完成。

    高珗隐隐有一种预感,只要办成这件事,京华头号大将的地位他就真正坐稳了,而且很有可能会被老爷委以重任——名副其实的那种。

    在高珗看来,自从老爷卸任广西巡按回京之后,自己和老爷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每三年才有一次回京述职的机会与老爷相见。虽说老爷对自己的信任始终不见,也从来不曾亏待自己,但……一名心腹三年才得以见着自家老爷一面,不担心自己的地位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件事对于高珗而言极其重要,他希望十全十美的办下来。不过,麻烦也就出在这里。

    老爷让大少爷南下锻炼,且显然还有培养其威望的用意,这就意味着自己必须认真辅佐,必须要打好西征之战,让大少爷获得足够的威望。但与此同时,现在对于自己而言,最大难点却在于自己与大少爷之间的关系应该保持什么样的距离。

    南疆虽然名义上是由大明的各个藩篱王国组成,本身没有名副其实的更高组织形式存在,但事实上却可以明说:现在的南疆其实就是老爷自己的国家,留着那些藩国不过是避免某些麻烦罢了。

    如果老爷愿意,那几位国王陛下恐怕非常乐意主动退位,然后从老爷手中接过某个爵位,无论是王爷还是国公,甚至哪怕侯爷都行——毕竟现在的他们不仅地位尴尬,而且个个都自觉危险,根本不知道将来老爷会如何处置他们。

    但老爷似乎不想这么早南下,他看来更愿意在大明国内好好辅佐皇上,开创一朝盛世,博个中兴名臣的美誉。

    要按高珗所想,即便这就是老爷的理想,那现在这理想也已经完成了啊!听说沈一贯那厮都已经南下筹备封禅之事了,老爷还在等什么呢?或许,等封禅完成?高珗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把思绪转了回来,再次想到自己和大少爷的关系问题上。虽然暂无名义,但在高珗看来,这其实就是朝中大臣与太子殿下之间的关系,而且自己这位大臣还是武将中首屈一指的那位。

    这就很麻烦了。

    一边是老爷让自己辅佐大少爷,以军功充实大少爷的威望;一边是武臣之首根本不敢与太子爷过于亲近,以免变成“东宫交通大臣”之中的那位大臣,莫名其妙地变成一个支持东宫篡位的逆臣。

    权力的中枢就如同飓风的风眼,离得越近,风力就越强。身处自己的位置,又得了辅佐大少爷的“美差”,成则人人称羡、见者匍匐,败则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如果说老爷现在已然年老体衰,那倒是好办了,因为此时老爷让自己辅佐大少爷,那就是接近于顾命的差事,自己只要认认真真办好差事,把大少爷看做主上即可,基本上不必担忧其他。

    但老爷明明还未及四旬,甚至和不少新科进士的年纪差不多,平时身体也好得很,去年才远征朝鲜归国,哪里有半点必须向大少爷交权的需求?根本就没有必要啊!

    所以,无论是他高珗还是南疆各界,几乎都一致认为,此番老爷让大少爷南下主持西征,单纯就是锻炼锻炼大少爷,顺便让大少爷建立一些威望,也让其他人认清现实:这位就是将来的高家之主,在这件事上你们不要多想,也别琢磨什么另拜码头了。

    本质上,这件事就和皇帝立太子一样,只是正国本,不是要禅让。

    如此一来,高珗现在的工作就有一点挑战性了:既要任劳任怨做好西征辅佐工作,又要避免自己和大少爷走得太近,让人误会——尤其是让老爷误会。而偏偏问题就出在这儿:大少爷对自己过于亲近。

    高珗自己也不太明白大少爷南下之后的一些举动。他一方面是疏远高家宗亲——这个高珗能看懂;另一方面,他却并不真正插手太多军务,主要精力只在编组自己的亲军,却把整支西征军的编组、调动、后勤等事通通丢给自己,他只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发话请教、询问。

    要说大少爷这么做是真的只想学学用兵之道,那也还罢了,自己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但大少爷总会不时说一些诸如“璞石公所命即我所命”之类的话,甚至“璞石公与我不分彼此”,这就太要命了!

    尤其是第一次听到“璞石公与我不分彼此”的时候,高珗吓得简直心肺骤停。

    我的大少爷啊,您怕是不知道内务部的厉害啊!

    我高珗敢拍着胸脯打包票,您在南疆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是您沐浴时的自言自语,内务部都能一字不落的记录在案,然后呈报京师,送到老爷的案上!

    您说这种话,我高珗是真的不敢克当啊!我要是和您不分彼此,老爷会怎么想?我到底是老爷的心腹,还是您大少爷的心腹?

    您疏远高家宗亲,重用舅家之人,乃至姨娘的亲信,这都没有问题。我高珗都能看懂的事,老爷一定能看懂。可是您对我如此亲近,是真的亲近还是要送我上路啊?

    还有还有,您一边疏远高家宗亲,一边又从右院(恤孤堂右院)往您的亲军调人,这事儿老爷知不知道?那右院虽然是奉老爷所命建立,但是主事之人可是高孟男啊,右院这些娃儿可都是他一手教导的!

    就在高珗头疼不已之时,这日又传来消息,说根据大少爷军令,旧港宣慰司宣慰副使、亚齐镇守使岑凌已经调来一协狼兵,充于大少爷亲军麾下,领兵之人乃是岑凌之侄岑云汉。而此时,正好岑云汉前来军令部报备,求见军令部副部长高珗。

    这下好,岑氏牵涉进来,事情更加麻烦了。高珗一时只觉得头疼不已。

    说起来,岑云汉这小伙子他高珗是认识的,而且算是老相识了。当年老爷在广西解决泗城岑氏内乱,于凌云城之战后把岑氏家主岑绍勋从黄玛手中救出,本来是要重新扶他复位,但他却自觉对不起岑家,自己将自己流放。

    于是不得已之下,老爷就命岑凌继续掌握岑家实权,而将其子岑云汉列为应袭,等到其成年之后再说。

    岑云汉生于万历四年,等他成年之时岑家已然移镇安南,朝廷已经不管他们家的事儿了。因此,老爷将安南兴化府作为他的直领,而岑凌则领临近的宣光府。

    不过,岑云汉深知岑凌在老爷心目中的地位,更知道自己的能力远不及叔父,因此他选择北上求学,就读于京华工匠学堂船舶系,听说老爷还多次亲自接见他,对他颇寄厚望。

    岑云汉从船舶系毕业后仍不肯南下,又在财经系继续就读,毕业后这才南下。那时节刚好京华征服南洋,岑云汉主动要求参战。

    不过那一次作战太过于轻松,岑云汉也没捞到什么大战,反而是在大局已定之后才得以发挥岑氏狼兵所长,亲自率领三千狼兵清剿和征服一些躲藏在山中的部落。

    事成之后,岑凌被老爷授予旧港宣慰司宣慰副使、亚齐镇守使,而岑云汉则受封北苏镇守使(注:“北苏”其实是高务实犯懒,把“北苏门答腊”汉化改名而成)。由于岑凌是旧港宣慰司宣慰副使(正使挂名,副使为实职),因此岑云汉接受叔父岑凌管辖,所以也才有今日之事。

    虽然高珗对于高渊这样把他娘亲的“广西旧部”和“广西旧友”大把拉入亲军的做法很头疼,但岑云汉毕竟也算故人,现在既然来了,总不好不见,何况还是军令部的正常工作。

    “让他进来。”高珗不再踱步,回到自己书案后坐好并吩咐道。

    不多时,一位二十多岁,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身着戎装走了进来,“啪”地一个立正,举手行了一个南疆制式——也就是后世标准——的军礼,大声道:“北苏镇守使、暂编旧港警备军第三镇统制岑云汉奉命报到,见过都督!”

    岑云汉称呼高珗为“都督”,这显然不是正式职务的名称,而是南疆仿大明惯例而形成的敬称,也就是把军令部当做五军都督府类比而形成的。

    “天章来了,坐吧。”高珗露出微笑,摆手道。天章是岑云汉的表字,他还有个号,叫中黄,不过高珗既是上司又是长辈,就称字不称号了。

    “璞石公面前,岂有小子座次,小子立而听训即可。”岑云汉没有就坐,而是依旧笔直站立,一副谦虚听命之态。

    高珗略微惊讶。自己对于岑云汉来说,的确既是上司又是长辈,不过这里的上司指的是军职,但问题在于“镇守使”其实不算军职,事实上是个文职,只是一般会拥有部分军事职能。如果说“巡阅使”可以类比巡抚,那么镇守使其实就有点像兵备道——它管军,但确实是文职。

    一般而言,南疆的镇守使如果是早年从广西移镇而来的土司,则一般就会被任命为某地镇守使。但在南洋征服完成之后,其中个别被移镇南洋诸岛的镇守使会兼任军职,即如刚才岑云汉所报的“暂编旧港警备军第三镇统制”之类。

    当然,岑云汉这种能出任暂编某镇统制的并不多,一只手就能数得清。这既有他领地较广的原因,也有岑家在广西土司中实力强地位高的原因,更有岑家与高务实有旧的原因。

    从他刚才报官名的排序也看得出,南疆到底也很受大明影响,实际上文官职务一般还是会摆在前头。虽说镇守使只能类比兵备道,而军令部被类比五军都督府,按理说他俩如果有“品级”,肯定是高珗比岑云汉高得多。然而文就是文,武就是武,岑云汉其实没必要如此谦卑的,至少落座交谈绝无不妥。

    高珗心念一转,也不管岑云汉的谦卑是因何而起,问道:“暂编旧港第三镇目前编练如何了?听说你此番前来,是带了一个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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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小侯爷(四)

    “回璞石公的话,正是。”听到高珗的话,岑云汉回答道:“暂编旧港第三镇因为辖区广大,第一、第二两镇都是出自家叔麾下亚齐领地,直接以亚齐之狼兵拣选而来。第三镇则是由卑职北苏领地狼兵拣选,兵力上也正好合适。”

    他稍稍一顿,又补充道:“当然,狼兵虽历来均以步兵骁勇闻名,但根据历年大比结果来看,骑兵、炮兵却都是狼兵弱项。此番侯爷有令,于旧港暂编旧港警备军,一、二、三镇均以岑氏狼兵为基础,兵力编制容易填补,但依然严重缺乏马匹、火炮,只有第四镇例外……”

    岑云汉没有继续说,因为第四镇的情况与前三镇之不同是高珗非常清楚的:第四镇不是以土司狼兵为基础新编,而是从南疆各警备军中抽调骨干,再以南疆诸王国中最新“归化”成功的归化汉人遴选组成,可以看做京华嫡系。

    其实,黄家、岑家平时也被看做京华嫡系。但是,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岑、黄虽然也被南疆各界看做京华嫡系,但他们到底和“高”字隔了一层,相比其他由高家宗亲或者高家家丁轮换任职的警备军,他们这个嫡系就还是差了一点。

    不过,这种情况过几年或许就会有所变化,因为在进行“土司警备军暂编”之前,高务实就已经和岑凌交过底了:将来这些警备军会去掉“暂编”二字成为正式的警备军,到时候它们也将需要进行军官轮职。

    军阀之所以是军阀,就是因为他们能长期掌握一支军队;而土司之所以土司,也因为他们长期乃至世代掌握自己的土地、土民以及由土民组成的军队。而根据高务实这一次的制度变化,岑氏土司事实上交出了自己的兵权,即便他们仍然在一段时间内会对这些军队拥有号召力,但终究比不了过去一言九鼎。

    当然,高务实深知政治就是相互妥协的艺术,自然不会单方面要求岑氏交出世代拥有的兵权,所以一定会给予补偿——何况岑氏是第一个被收回兵权的大土司,这里便还有一些千金买马骨的意思,那就更加不可能亏待了。

    那么,交换条件是什么呢?是岑氏子弟的官场上限。

    有些土司的确很强,但再强也就是当地土司罢了,官场职务再大也大不过一省巡抚、某镇总督,甚至如高务实当年还能以区区七品巡按任意指挥广西土司。这个就叫官场上限——你顶破天也就某某土知府,或者给个宣慰使之类的玩玩,进不了正经的高官序列,中枢大员就更别提了。

    然而,根据高务实的最新安排,岑氏在将自家狼兵编制进入警备军序列,并由军令部安排军官轮岗任职之后,就不再受到这个规矩的限制,岑氏子弟可以打破上限正常升迁——无论是军职升迁,还是文职升迁,都不再受此潜规则的影响。

    而且高务实的条件之所以优厚,还在于他并不打算将岑氏的领地收回,该领地依旧由岑氏子孙世袭继承,负责当地民政。不过,经济发展方面要配合“大政方针”,而且赋税需要上缴三成,同时高务实会派员参与赋税核实。

    岑凌答应了,而且也说服了岑云汉及岑氏其他支系。事实上,岑氏上下对此都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因为大家在心里盘算盘算就明白,反抗必定是死路一条,而顺从侯爷的方案反而颇为有利。

    要知道,一些支系的首领平时也就管着一县大小的领地,所部土民有个两三万就不错了,现在忽然有机会做到更大的官,而自家虽然交了兵,可是领地依旧在啊!这点损失也没有伤筋动骨对不对?那还想什么,一边是完蛋,一边是发达,而自己只需要付出一点点成本,连三岁小孩都知道怎么选嘛!

    也不是没有人会想得更深一点,比如这次侯爷只是收了兵权,那么下次万一侯爷要收领地怎么办?可是,想归想,没有人敢提。

    唉,得了吧,能对付一天是一天,你还敢跟侯爷对阵沙场是咋的?有那能耐咱们怎么从广西跑到安南,又从安南跑来苏门岛来的?不就是不服不行嘛!何况侯爷是个讲理的,只要顺着他的意思来,他也没亏待过咱们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高珗这时开了口,道:“旧港警备军目前只是暂编,虽然你部骑兵、火炮皆有不足,不过这也是考虑到当前客观情况……天章,苏门岛虽然不小,但当地土民数量有限,而且过去都只是一些部落、城邦,勉强挂靠在所谓的王国之下,平时都是各过各的,并没有形成合力的基础。

    这样的地区,你们管制起来并不算太难,毕竟管理土民这种事本就是你们最擅长的。如此你们所需的武备也不用太强。再者,苏门岛要么是山脉,要么是河网平原,对于骑兵的需求极小,就算需要快速转移,与其靠骑兵,还不如靠舰队。

    至于炮兵……就当地土民那种武备,这炮兵备着也没有太大意义,反而加重财政负担,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岑云汉面露难色,但不好直接否定,只好道:“若是只用于警备当地,自然是如都督所言,不过此番卑职奉命随小侯爷出征天竺,似乎还是应该稍微加强一下武备的。尤其是卑职听闻,那莫卧儿国乃是蒙古后裔,如今又从别处弄到了不少火器,想必是有些实力的。卑职倒不怕什么,只是此战不仅事关侯爷颜面,还事关小侯爷安危,因此……”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那这样吧,我且调拨二十门三号炮、四门二号炮加强给你。若是此战你有所斩获,这二十四门炮我自会批准允许你第三镇常用,但若是……”

    岑云汉立刻答道:“请都督放心,若是卑职无所斩获,甚至战场获罪,不劳都督多言,卑职自也无颜据有。不过,这战马……”

    “南疆本就少马,原有的那些大多都是只能用作挽马的矮脚马。侯爷如今在北方确有几处马场,但所养之马也不太适合大量送往南疆,且在南疆用久了还会影响战马效用,故其余诸军的马匹也不算丰裕……

    不过,你既然开了口,我也不好令你空手而归,且拨百匹好马与你,你可用于充作探马。记住,好好喂养,莫要用废了。”

    “多谢都督,卑职一定小心着用。”岑云汉谢道。

    高珗点点头,起身踱步,缓缓问道:“天章,你此番前来为大少爷亲军,令叔可曾对你有所叮咛?”

    岑云汉目光一转,微微躬身道:“家叔命卑职尽心竭力作战。若小侯爷要攻,卑职当争前驱;若小侯爷欲守,卑职当做盾牌……”

    高珗陡然止步,面露不悦,猛一摆手,打断道:“我与你叔父也是多年老友,今日只是不忍你岑家行差错步,这才有此一问。你若以为我多管闲事,那便当我没说。”

    岑云汉被他这一句惊得一个激灵,忙到:“璞石公见责得是,是卑职……”他说到这里,忽然被高珗横了一眼,连忙改口道:“是小侄的不是。”

    高珗冷哼一声,却不答话。岑云汉不敢大意,小心着问道:“璞石公,小侄愚钝,不知方才璞石公所谓我岑家行差错步……不知从何说起?”

    高珗斜睨了岑云汉一眼,淡淡问道:“我且问你,谁人为南疆之主?”

    “南疆诸国皆我大明藩邦,理当以我圣天子为共主……”岑云汉大义凛然地说着,但却同时悄悄观察高珗的脸色,见高珗面无表情,他立刻又自顾自接了下去:“不过,圣天子对南疆不过垂拱而治,若说真正的南疆之主,那自然是咱们侯爷无疑。”

    高珗面色微微一松,颔首道:“你说的不错,无论眼下名义如何,其实这南疆南洋各地,又有哪处敢不奉老爷为主呢?”

    顿了一顿,又问:“那我问你,将来——我是说将来——老爷驾鹤,则南疆之主为谁?”

    岑云汉小心翼翼道:“这个,想来该是……小侯爷吧?”

    高珗又点了点头,再问道:“那么眼下呢?”

    “眼下?”岑云汉愣了一愣,下意识左右看了看。

    高珗摆了摆手,道:“这间办公室有军法保护,内务部也不能插手,你可以放心。”

    岑云汉果然放心了一些,松了口气,道:“眼下这南疆之主自然是侯爷。”

    “那么在你看来,大少爷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

    这次岑云汉回答得就直接多了,道:“小侯爷自然就是小侯爷,是南宁候应袭,是未来的南疆之主。”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呃……当然,如今小侯爷奉侯爷之命而来,地位犹如监国。”

    高珗淡淡问道:“那么,倘若眼下小侯爷有培植亲信之举,你以为是否符合侯爷所望?”

    来了!

    岑云汉汗毛倒竖,倒抽一口凉气,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道:“小侄愚钝,不敢妄自揣度侯爷所思,不过……恐怕是不太符合的。”

    高珗先是漠然看了岑云汉一会儿,直把岑云汉看得背后冷汗涔涔,这才点头道:“我亦作此想。”

    岑云汉稍稍放心,见高珗不再盯着自己看,赶紧张嘴悄悄大吸了几口气。

    但高珗又问话了:“话说到这一步,你可以回答我之前那个问题了:令叔对你可有什么交待?”

    岑云汉不敢再瞒,只好低头道:“璞石公法眼如炬,此番临行之前,家叔叮嘱小侄说:‘你此去随征,小侯爷若有军令,无论如何离奇,皆需谨遵,不得半句有违,亦不得推诿拖延。但若小侯爷有旁的赏赐,你能推则推,实不能推者,便立刻修书,飞鸽报于我知。其赏赐之物你且收着,但要切记,万万不可稍动分毫。’”

    岑云汉说着,小心翼翼观察高珗脸色。其实,他这番话虽然都是真话,但却没有说完,因为岑凌还有最后一句话:“此岑氏生死存亡之一线,万望吾侄莫生侥幸之心。”

    此时高珗长舒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慨然道:“令叔能为南疆异姓大员之首,果有其理。他既然明礼仪、知轻重,那我也就放心了。”

    岑云汉刚要接过话头,谁料高珗却忽然又道:“除了那点火炮马匹,大少爷还有什么要你来找我申领的?”

    嘶……你怎么知道我连小侯爷的面都还没见着就已经奉了他的命令?

    岑云汉差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刚刚放下的一颗心猛然又提了起来,甚至忘了回话。

    高珗却摆了摆手,安慰道:“你不必吃惊,也不必惊慌。大少爷让你来找我要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他又不是要凭借这点玩意儿……嘿嘿。他只是想看看谁与我走得近罢了。如果他还有什么交待你找我申领的,你便一并说了,我好给你。”

    岑云汉顿时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趟了,糊里糊涂问道:“小侄实在有些想不明白……璞石公既是家叔故友,还请指点小侄一二。”

    “唉……”高珗摇了摇头,道:“有些事你知道太清楚也未必就好。总之,我让你显得与我关系密切,他就不会过于与你亲近,这对你、对令叔,乃至对你们整个岑家而言都是好事。”

    岑云汉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小侄就先谢过璞石公了。”见高珗只是轻轻点头,他又道:“小侯爷倒也没说太细,只言此战凶险,若能要到更多武备,那必然是多多益善的,所以让小侄在璞石公面前尽量争取。”

    高珗稍稍蹙眉,似乎陷入了思考。过了一会儿才见他微微颔首,道:“那好,我知道了。这样吧,刚才答应你的东西,现在各加一倍,另外再给你两千条枪和五个基数的弹丸与火药。你便这样去找小侯爷复命好了。”

    “是,小侄领命,谢过璞石公。”岑云汉浑浑噩噩地应了下来,领命离去。

    高珗望着他的背影,半晌之后嘟哝了一句:“到底是大少爷,还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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