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大明元辅TXT下载大明元辅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明元辅全文阅读

作者:云无风     大明元辅txt下载     大明元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83章 正国本(卌九)杀猪养廉

    眼看着这群明显陷入呆滞,大概率是在琢磨全天下到底有多少大肥猪愿意挨高阁老这一刀宰的朝廷要员们,高务实也有些无奈。看来不先把利益摆出来,他们是听不进去自己后续那些救灾办法的了。

    “咳!”高务实清了清嗓子,顺便拍了拍手,道:“诸位,诸位!”

    见是高阁老发话,众人好不容易从癔症状态回过神来,失焦的眼神纷纷朝这位屠夫……呃,这位大明计相看了过来。

    “诸位,我大明前些年一直忙于征战,户部虽然对财政进行了一些有效的改革,很是提高了不少岁入。但是本阁部也知道,本朝自建国以来一直保持官员低俸之制,许多士人寒窗苦读,得以晋升官籍,却甚至连师爷管家都雇不起。

    更有甚者如海公刚峰,以应天巡抚之尊却家贫难得食肉,如何不为慨叹?故此,数年前本阁部奏明皇上,为天下官员稍提俸禄……”

    他一说到这件事,与会官员无论哪派出身,都不得不欠身以示感谢。实在是大明朝的官员俸禄之前低得没眼看,高务实那一次的做法真真切切是给大家谋了福利,而且更关键的是,他提高俸禄所花的银子也是他通过各种改革得来的,并没有增加多少百姓负担,这就尤其难得了。

    实际上很多人都忍不住在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来:如果高阁老此后不乱来,光凭这一条就值得一个“文正”啊!

    此时高务实摆了摆手,制止大伙歌功颂德,继续道:“虽然如此,但经本部堂计算,眼下官员俸禄其实依旧偏低,这是大大不利于朝廷的。”

    诶?官员俸禄偏低居然不利于朝廷?

    所有人听了他这番话都有些发怔,官员俸禄低不是减少了朝廷开支吗,怎么还不利于朝廷了?

    高务实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微微一笑道:“官员俸禄偏低固然减少了朝廷支出,但官员也要吃穿用度,也要延揽幕府、雇得下人,才好把一地政务真正操持起来,不是么?可是,他若没钱却怎么办呢?

    要么沾巾堕睫,沥胆披肝,自己累死在任上,却也未见得事事周全;要么轻忽政务,任其糜烂而无能为力,使百姓抱怨,士绅不满;而最坏的一种则是化为硕鼠,贪墨成性,上欺朝廷,下凌百姓,可谓其害无穷。”

    这话可真是说到众人心里去了,纷纷表示赞同,只有身为吏部尚书的陈于陛有些不安,稍显迟疑地道:“阁老莫非是想要如宋时一般,效法职田养廉或类似之举?倘是如此,本部堂却要劝阁老三思——无论庆历新政还是王安石变法,在这一点上可都未曾取得成功啊。”

    高务实明白陈于陛的意思,不过他其实没想过职田养廉这个法子,当然他也理解陈于陛为何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职田。

    几乎整个中国封建王朝时期,官员所拿俸禄是有很多种形式的,大体上可以分为四种:土地、粮食、实物以及钱币。

    先秦时期,俸禄基本上就是以实物、土地为主。后来逐渐发展到了粮食和钱币,但是也都跟田地是挂钩。毕竟中国历来都是农业大国,怎么都绕不开土地这个话题。

    到了北魏时期,朝廷给官员们发工资就不发钱和粮食了,直接按照官员等级,划一块相应大小的地,让官员们自己去收租,这就是职田的由来。

    职田在北魏时期,是用来发工资用的。当时朝廷也懒,生怕麻烦自己,于是划一块地给你自己收租就成了最方便的发工资办法。你自己给自己发,发多发少你自己看着办。当然,你肯定也不会超过“市场价”太多,否则就没人肯给你家做佃户了。

    可是伴随着经济逐渐发展,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职田的范围是越来越大,这哪里是在发工资啊,这简直就是准备搞分封了。

    比如《宋史》中对此就有评论:“其有无职田,选人并亲民小使臣,每员月支茶汤钱一十贯文。内虽有职田,每月不及十贯者,皆与补足,所以厚其养廉之利。惧其病民,则委通判、县令核实,除其不可力耕之田,损其已定过多之额。”

    为此朝廷就把职田给收回去了,转而支付相应的俸禄给官员们。而到了宋朝的时候,经济异常发达,这就又出现新问题了,那就是贪污腐化的情况太严重了。

    最开始,宋仁宗主持庆历新政时就提出了这个贪污腐化的问题,希望朝廷能把职田给妥善安排了。可惜庆历新政最后失败了,于是改革的重担就落在了王安石头上。

    王安石脑门一热,表示解决贪污问题很简单,那就是高薪养廉!只要给官员们发足够高的工资,那他们当然就不会贪污了。为此,王安石决定,将职田作为俸禄以外的奖赏发放给各位官员。

    他想要以此杜绝贪污的问题,可是问题真的解决了吗?怎么可能!

    不得不说,王安石这个想法简直只能用天真来形容——是,你王安石本人或许道德觉悟够了,但凡工资到位就绝不可能贪污。可是,天下这么多官员,有你这个觉悟的能找出多少?恐怕大部分都差得远。

    职田是不用交税的,纯粹就是官员们自己的收入。于是果然,地方官员们开始以各种理由非法占有更多职田,反倒是让职田成为了一种新的贪污工具。

    其实吧,除了基本工资和职田收入以外,宋朝官员的收入是非常丰富的。比如说他们有绫罗绸缎的补贴,也就是买衣服的补贴;还有茶酒钱,也就是喝茶喝酒的开销;厨料钱,也就是吃喝报销的钱;薪炭钱,也就是家里烧火、取暖的补贴;马料钱,也就是给自己的马匹吃喝的开销等等。

    可是就算是这样,依旧堵不住贪官污吏们的手。

    宋之后,元不论,到了大明呢?朱元璋当年的做法已经说过多次,就懒得再拉出来鞭尸了,不如说说原历史上张居正的搞法吧。

    张居正在后世最出名的财政改革就是“一条鞭法”,虽然这玩意根本不是他的首创——首创者为桂萼;甚至也不是他第一个开始强力推进——第一个强力推进者为高拱。但是无论如何,后世把这个功劳算在了张居正头上。

    当然,这个算法倒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因为桂萼提出之后因为争议太大,朝廷搞搞停停,雷声大雨点小;高拱倒是强力推进了,但是他步子稳,主要推进在江南富裕地区,没有全国铺开,而且他执政时间太短。

    这么一比,张居正是第一个全国推进一条鞭法的,而且一搞多年,把这功劳记在他头上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不该忘了桂萼和高拱,那太不公正了。

    不过,在全国范围统一推行一条鞭法,除了本书前文曾经多次提到的地区发展不平衡所以导致贫瘠地区深受其害以外,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火耗。

    一条鞭法简单的说就是把以前的各种实物税全部改为收银子,而且只要整锭银子。那么问题来了,都收银子的话,哪里有这么多银子呢?

    为此,各地官府就不得不想办法。铜钱、实物都可以换银子,但是往往都是换成碎银子收上来,这些都是可以缴纳赋税的,而官府必须要拿着这些碎银子去熔成整锭银子。

    然而熔银子的过程,是有损耗的。也就是说一两碎银子,肯定熔不出一两整银来。为此官府就必须要收取一个火耗的钱,也就是差价。而最终这个火耗,也就成了地方官员们的主要收入。

    相对有良心一点的地方官员,一两银子只收它两三钱的火耗,可是也有那种没良心的家伙,一两银子能收半两银子的火耗,那简直就是要人命了。

    张居正对这一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呢?因为他——或者说朝廷,是不想出这个钱的,既然地方官们自己有办法捞钱,那也不错,反而省得朝廷再花钱来高薪养廉。至于最后谁倒了霉,张居正顾不得,或者说他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只好“苦一苦百姓”了。

    明朝灭亡以后,鞑清基本沿用了火耗这个做法,让地方官们结结实实地发了一段时间财。可是到了康麻子末年,贪腐情况又变得十分严重了,才七八十年的光景,鞑清也开始腐朽了。

    为了改变腐朽的局面,雍正对火耗这一块又做出了新的改革。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因为这项改革触碰到了天底下所有地方官的利益。

    然而雍正下了决心,让各地官员们把火耗都要交给朝廷。也就是说不管你一两银子收多少火耗,全部都要当成赋税交上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火耗归公”。

    然而,这么一来地方官们可不就少了一样油水了吗,他们当然是不会答应的。为此雍正也不得不做出妥协,便突发奇想地提出了养廉银的说法。

    这个办法其实也是个奇葩,因为养廉银本质上就是收上去的火耗,一般根据不同地区的富裕程度,发放不同档次的养廉银。而且不知怎的,这养廉银是真的高,一般都是薪水的十倍以上,最高的甚至能到百倍。

    比如说清末台湾巡抚刘铭传,他的年薪只有155两,可是养廉银却发了一万多两。由此可见养廉银的数目高到了何等离谱的地步。

    为什么养廉银会如此之高?这事说来有点复杂,限于篇幅,这里就先不详述了。总之一句话,养廉银的多少其实与火耗上交的数额成正比,因此各地官员为了自己的养廉银,反而更加拼了命的上交火耗——能上交意味着他们制造的火耗多呀。

    当然,鞑清更有意思的是养廉银只属于地方官,京官是没有的。但是没关系,京官也有办法——我是中枢官员,地方上的官员能不巴结我?因此就有了所谓的“炭敬”、“冰敬”。

    由此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火耗高了,地方官们到手的养廉银才高,那么他们就能向京官们送去更多的冰敬和炭敬;京官们得了好处,就会默许地方官们收取更高的火耗。

    至于谁倒霉,反正不是官员们,那就随便是谁呗。

    官员俸禄太低,与其社会地位严重不匹配,是不是需要高薪养廉?或许是的,因为这种不匹配会激发人性的贪欲,使得官员必然想办法去搞权力寻租。

    但是,这养廉虽然不是不能养,却肯定不能这样养,至少不能让同一批官员自己掌握了养廉银的多寡,因为这和自己给自己发工资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尤其当这笔银子的来源是老百姓的税金时,那问题就更严重了,势必造成对普通老百姓的严酷剥削。

    由此,高务实琢磨出了一套新办法:你们不是喜欢剥削么?可以,我给你悄悄放个口子,只是这剥削的目标不是对着普通百姓,而是对着富商大贾、地方士绅的。

    “大冢宰勿虑,本阁部并非此意。”高务实说着环顾众人,宣布了自己的方案:“本阁部的意思是,今后全国上下由‘三等制外爵’所获之银,将被集中起来成立一个基金,其中会有三成被作为官员养廉银。

    这笔养廉银会在每年年终之时审计多寡,然后按照品级、职务,在次年二月左右,全部分发给全国官员,不分京官外官。”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坐不住了,下意识里都开始琢磨这笔钱到底有多大规模,以自己的品级每年能分多少钱。可是这一琢磨就发现了其中一个关键点:既然是固定的三成比例,那么归根结底这笔钱想要多一点,那就需要全国上下愿意花钱获得高阁老口中这“三等制外爵”的人足够多。

    可是,怎么才能让这样的大肥猪……不对,是这样的爵士、贤士、良绅能多一些呢?

    高务实看着面前众人笑而不语。

    十万、三万、一万,这样大的数目,你们找寻常百姓可搞不到,只能去动员富商大贾和本地豪强。

    哼,大明朝国贫民富,地方上的有钱人可多了去了,你们要是不去压榨他们,那他们就只会把银子埋起来当传家宝,对国家经济一点屁用都没有……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70107012220447”的7张月票支持,谢谢!

    PS:不好意思,可能是前几天缺觉严重,昨晚吃了晚饭之后有点困,本来打算稍微打个盹,结果就睡着了。凌晨四点醒来一看大事不好,赶紧补上这一章……这章算昨天的,今晚的另算。

第283章 正国本(五十)钱去哪儿了

    高务实在对明朝财政的看法上和后世主流观点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非常肯定明朝是“藏富于民”了——只不过明朝这个藏富于民不是朝廷主观意志上想藏,而是这个朝廷的最高统治者被忽悠瘸了,被动的藏富于民了,而且藏得十分严重,十分夸张。

    严重也好,夸张也罢,用这样的词必然需要一个对比,但此时鞑清并不存在,况且鞑清是一个少数统治多数的畸形政权,有些方面不具备可比性,所以那就还是得拿前一个汉人王朝来做比才显得公平一些。

    宋朝和明朝有一点毫无疑问是相同的,那就是它俩都是以农业为主的封建国家,这虽然看似一句废话,但是很重要,后面要说。

    对于国家的掌控力上,宋朝比明朝稍微强一点,无论户籍人口还是在册田亩数量都比明朝多,而且宋朝虽然养的官员看起来远多于明朝,但其实寄生于国家之上的特权阶层反而还少一点,所以宋朝在财政层面能挖的潜力更大。

    在外部局势上,明朝的情况则要比宋朝好一点,它除极少数时代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大敌。

    毕竟蒙古人自己都分裂了,力量非常不集中,对明朝造成的边患其实有限,真的就只能算是“边”患——所以当初俺答汗打进关内、逼近京师的时候,明廷才会那么惊讶与紧张,而其边臣、镇帅们也才会搞出那么多花式作死的名堂来。

    为什么啊?因为大家实在是都没料到,前些年还奄奄一息的右翼蒙古在换了个汗王之后居然还真能诈尸。

    所以,别看大明边疆时不时发生点战争,但其实规模都很小,万历以前的大明对外战争花费总体是较少的。而如果以当前高务实这近三十年折腾之后的情况来看,在日本、朝鲜、东南亚市场全面开发之后,大明能获取的外部资源也更多,如今的总体经济实力肯定不比宋朝差了。

    但是这里有个问题,在一个基础仍然是农业国的时代,朝廷的收入主要靠挖存量,因为在工业革命之前,如今所谓的工业归根结底只能算手工业,而手工业真正直接创造的社会财富和工业革命之后由机器工业所创造的社会财富,这两者根本不能等量齐观。

    第一次工业革命不用多解释吧,机器工厂替代手工工场,机器生产替代手工劳动,由于蒸汽机的广泛使用,化石能源的利用让人类的生产力出现了爆炸式的增长。

    可惜的是,虽然高务实老早就把蒸汽机的原理传授出去了,但京华直到现在还是没把蒸汽机玩明白,所以他对于后世有段时间总把蒸汽机的大规模运用说得仿佛就靠瓦特灵光一现就完成了科技升级非常生气——人家瓦特明明只是改良,没有瓦特之前那些人扎下的基础,这蒸汽机哪有那么好搞啊?

    总之,现在这个时代除了极少数国家靠抢劫打草谷或者坐地挖金银矿为生之外,大部分国家都还是得依靠榨取国内资源来维持。在这一点上,别说大明了,中国历史上的大一统封建王朝有一个算一个,恐怕都不如宋朝有本事。

    换句话说,只有宋朝才能稍微从有钱人手里拿走一点点利益,而其他朝代基本就都呵呵了。当然,在挖存量这个问题上,明朝的水平整体来看还算中等,门阀时代的东汉和隋唐可能才是真正的重灾区,这个暂时不提。

    还是对比宋明两朝,举几个例子体会一下。

    比如说盐税。北宋时,盐城、泰州一代的盐产量占到全国的一半左右,有数据说淮盐一年产量为90万引多一点,这样估计当时全国的盐产量大致在200万引左右。

    一引就是116.5宋斤(注:这是据《宋史·通货志》记载,盐引每张领盐116.5斤,价6贯。),折合149市斤。这样,北宋一年的盐产量大约是3亿斤。

    宋朝朝廷把盐引卖给盐商,一引6贯钱,因为总共是200万引,所以得盐税1200万贯每年。已知北宋盐税峰值高达1300万贯,比这个理论值还高一点,可见北宋盐税征收还是比较靠谱的。

    那么明朝的盐产量如何呢?按大明的“纲盐制”:持有盐引的商人按地区分为10个纲,每纲盐引为20万引,每引折盐300斤,或银六钱四厘,称为“窝本”,另税银三两,公使(运输)银三两。

    可见,大明每年盐产量是6亿斤,当时一斤折合后世596克,总量相当于后世的6.72亿斤,考虑到明朝实际人口比北宋增加了约一倍,那么盐产量也增加一倍,倒是正好吻合。

    既然人口和产量等比差不多,那就看看最终收入吧。大明朝廷的盐税收入是:每引得银6两6钱4分,应得白银1328万两白银,但……实际上即便最多时,居然也只有250万两白银。

    即,明朝明明生产了北宋两倍左右的盐,结果盐税收入却只有北宋的五分之一。两相比较,就盐这一个单项上,宋朝和明朝如果是生产同样多的盐,那么宋朝因此获得的财政收入差不多是明朝的十倍!

    哦,顺便还得一说,北宋一斤盐零售价格大约在120文,明朝一斤盐很多时候是三钱白银,折合360文钱。

    真是妙啊,在明朝实际收得的盐税只有宋朝等比十分之一的情况下,零售价反而是明朝比北宋高了三倍。

    再说一个比较搞笑的事:中国历史上的封建王朝,通常除了末代快完蛋时候刮地剥皮特别狠之外,其他和平年代的赋税,往往都会随着国家发展、人民富裕的同时大幅度减少,而这一条只有宋朝例外。

    宋朝赋税是怎么个涨法这里篇幅所限就不介绍了,反正两宋三百年,几乎每隔几十年就能涨它一波,理由五花八门,总之就是涨涨涨,只能涨不能跌。

    而其他朝代,比如以明代为例,洪武二十六年征粮2800万石,布匹120万匹,丝绢30万斤,钱钞钞766万贯,军屯两千万石,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实物税汇总加一块儿,怎么着也有七八千万贯的赋税了,和北宋中期差不多。

    结果呢,到了弘治年间,天下征粮米1956万石,麦677万石,丝36700斤,布115万匹,钞8842万贯,杂课钞7300万贯,军屯粮食293万石……除了大明宝钞变多了之外,其他各项都有不同幅度的下降。

    比如军屯只有洪武年的七分之一,丝是十分之一,总体赋税只及得上洪武朝的三分之二。你以为这就很惨了?不不不,这还算好的,因为又过了几十年,军屯干脆没有了,毛……不是,稻草都不剩一根。而等到嘉靖朝时候,已经只剩下弘治朝的三分之二,连洪武朝的一半都不到了。

    你看,什么叫藏富于民,什么叫国贫民富?大明朝威武啊。

    当然,后世还有个比较主流的说法,就是说在农税差不多,甚至明朝还强点的情况下,宋朝财政完全是靠商税来反杀明朝的。这话大致上是对的,但其中恐怕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一些东西。

    熙宁十年,北宋税赋总收入共7070万贯,其中农业的两税2162万贯,占30%,工商税4911万贯,占70%,这是有明确记载的。

    要知道,宋朝可没有大规模军屯存在,结果宋朝的农税收入也仅比明朝略低一点,而商税上呢?宋朝的商税比农税多出两倍多,反观明朝的商税嘛……不能说勃勃生机万物竟发,只能说微乎其微聊胜于无。

    据后世保存下来的民间笔记记载,有松江布商孙克功贩布去北京,一路上要经过几十个关卡,每个关卡都有伸手要钱的人。一路上交税的额度数倍于货值,于是最后他只能高价贩布。

    然而问题在于,彼时北京本地的布匹生意大部分是宫中太监私偷宫廷布匹外卖,成本极低,正规商人根本竞争不了,最后这位孙老板只能托庇于贵戚,开始做起了走私——因为托庇贵戚之后,吃拿卡要的人就少多了,甚至于基本没有。

    所以说到这儿其实也就能解释京华早期为何崛起得那么迅勐了。京华的东家高务实是当时首辅高拱的侄儿,后两任首辅则一个是他的老师,一个是他的大舅。同时,他的合作伙伴不是公爷就是侯爷,再不济都是个伯爷,而且这些人还全是靖难系的,不是南京那批闲散勋贵。

    在这样的背景下,无论阎王还是小鬼,有哪个能如此不长眼,吃拿卡要敢找到京华头上去?没了这批巨大的隐形支出,京华在商业上的竞争力自然不必多说。

    同样的,这也就解释了当初高务实为什么坚持认为那帮勋贵虽然看似屁用没有,但却仍然要列为他第一批需要拉拢的盟友。

    或许人家能力的确不咋地,可是这个世道从来不是光凭能力就能混得明白的。还是那句话,没后台的妖怪都被一棒打死了,凡是有后台的妖怪,都被主人带回去继续逍遥自在了。

    西游记?大明官场现形记罢了。

    只不过高务实出身好,这种龌龊事根本碰不到他而已——当然,他碰到的是另一些。

    总而言之,对比宋明两朝,基本就能发现问题出在哪:那些关抄收税的胥吏们具体收了多少?收到哪去了?进了什么账?只有天知道。

    真该好好表扬一下大明的胥吏,他们没有拿朝廷一文钱的俸禄,却始终任劳任怨,不跳槽、不跑路,安安心心的为大明朝——包括后来又为鞑清——收了好几百年的税。不得不说,这种枵腹从公的精神着实是……难以形容。

    既然说到胥吏,干脆再多说两句。后世搞明史研究的人经常抱怨说明朝三班衙役的数量没法统计,这当然是事实,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有编制,能统计出来才怪。

    而且,大明朝大部分的胥吏其实连所谓的“三班衙役”都不是,他们只是“帮闲”,乃是官员(和太监)“自掏腰包”雇佣的编外人员——刚才高务实提到过。

    这些人的实际数量恐怕十倍于三班衙役都不止。正是由于这伙人的存在,所以大明朝的赋税虽然从朝廷层面而言定得很低,但到了各个地方,实际上一点都不轻,要真是轻的话,也不会被农民起义推翻了。

    本书前文曾经提到过明朝实际人口可能超过两亿,但有人表示不对,因为从史载来看只有五千多万。嗯……所以明朝两百年内地无大战,这人口居然和建国时期几乎一点没差?

    实际是,朱元章时代搞出的黄册与鱼鳞图册自从锁在南京那小岛上之后长期没人管,后来都差不多烂掉了,而之后的皇帝们没人有兴趣再搞一次全国普查——皇帝想搞也没用,官员们不会答应——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十分诡异的现象:朝廷公布的全国人口永远就在洪武标准上下浮动一点点。

    注意,只能浮动一点点,绝对不能太多,而且是各省的人口变动都只能浮动一点点,因为一旦变化太多,那就要担心皇帝想起这茬之后可能调整税收了——这可万万使不得。

    所以实际情况是,明朝实际人口至少应该是两倍于宋朝,但户籍人口不如宋朝户籍人口多,在册田亩也不如宋朝在册田亩多,至于隐户隐田,飞洒诡寄之类的破事则多的没法算。

    按道理来说,明朝农税税基明明比宋朝低呀,可实际上,明朝农税在实际征收中比宋朝多……提高税率,压榨农民的本事,明朝的朝廷虽然没有,但明朝的官员、胥吏不仅有,而且大大的有。

    所以,也不要再说什么明朝农民负担比宋朝轻了。人家宋朝的农税是小头,还有商税这个十全大补丸,而明朝上上下下几百万的皇室后代当时都指着农税过日子呢。要不是高务实前些年靠着自己的威望以及朱翊钧缺钱打仗,硬生生搞定了开藩禁这档子事,现在户部即便收了权,照样很多时候都一样要捉襟见肘。

    所以高务实一贯认为,中央财政收入低,和赋税的基本税率高低关系并不大,关系大的是国家征税的执行层面,以及征收之后的审计监察层面。这就是他要为户部培养那么多懂财务的专业人员,以及单独设立审计署的原因所在。

    至于说现在高务实提出要通过“三等制外爵”再次给官员提俸……这就要了解他的一贯为人了:先给了好处,接下去让你们干活才好开口啊。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Nazgeer”、“初次登录”的月票支持,谢谢!

    更正一下,上一章的感谢有误,“书友20170107012220447”书友投的是9张月票,我可能那会儿还没睡醒,眼花看成7张了,致歉。

第283章 正国本(圩一)“共襄盛举”(7K)

    其实纵观高务实这近三十年的忙碌就会发现,他来到大明之后所做的事情看似很多很杂,但归根结底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

    不是强军拓边,不是科学发明,不是推动工商,不是引进西学,更不是拖到现在还没动手实施的科举改革等等,而正是财政改革。

    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政治是经济的延续。所以,一切问题的根源都是经济问题,这个破旧漏风且有着严重先天缺陷的大明王朝,最缺乏的就是一场系统的经济改革。

    经济改革不能等自下而上的变化,否则一定会伴随着政治动荡,继而爆发军事动乱,最终摧垮整个王朝,来一场彻底的大洗牌。然而即便如此,这场由经济问题引发的动荡也未必能促成一个崭新且适合当时生产力的生产关系——也就是新的经济制度。

    恰恰相反,更有可能的情况是,这场动荡的结果最终只是摧毁了原先畸形享受了太多特权利益的集团,然后换上一批新的特权集团取而代之。

    清明交替,本质上不过如此。

    所以,自下而上的经济改革是指望不上的,高务实在坚持不让中华文明大失血的前提下还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导一场自上而下的经济改革。

    经济改革的范畴是大于财政改革的,它至少包括官方与民间两个部分,而财政改革基本上局限于官方内部。然而,财政改革却是经济改革的先决条件,毕竟中枢财政如果已经穷得能饿死耗子了,那什么经济改革都不过只能想想而已,完全是镜中月水中花,可望而不可及。

    纵观高务实这些年的在财政改革上花费的力气,就知道他的方针是一步一个脚印,踏稳每一步,再布置下一步。

    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因为大明朝各方各面都腐烂得厉害,犹如一个久病不愈的患者,已然虚不受补了。此时你给他一剂看似完全对症的猛药,他那破身体却根本承受不起,到时候结果无非是体内的病毒死没死不知道,但人肯定能瞬间死挺。

    在这一点上,有一个高务实一直十分警惕的案例,那就是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搞休克疗法,结果真把自己搞休克了的故事——并且从那以后,俄罗斯的经济实际上从没爬起来过,反而彻底陷入深深的能源依赖,经济结构异常畸形,几乎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在高务实看来,大明朝的实际情况其实连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还远远不如,毕竟俄罗斯手里有大杀器,旁人再怎么觊觎它也只敢在经济层面敲骨吸髓,却断然不敢直接操刀子把它往死路上逼。

    但是大明没有那样的大杀器,它没有一种可以确保与敌人同归于尽的震慑力,所以在原历史上一旦大明内部矛盾在外部矛盾的压力下被激发,最终就导致了亡国。而亡国之后的内部矛盾依旧无法解决,因此外部敌人趁机吃掉了它最后的遗体。

    这就是为什么高务实的财政改革一开始动手的方向是解除海禁和军工私营。

    没有大杀器,那是这个时代的局限性,没有办法解决,但是可以先把军事实力提上来,确保外部威胁被降低到最底程度。在这个前提下,就可以开始内部改革了。

    不过高务实依旧很谨慎,他先选择了一个虽然重要但看似并不太过于起眼的项目,于是便有了《纾驿路疏》。

    通过驿路改革,大明朝丢掉了一个巨大的财政包袱,每年节省了数十万两的花费不说,还让驿站能够反过来给财政供血。虽然这个反哺的绝对数量并不多,但一进一退之下,那也是将近七十万两的差额,至少可以说不无小补。

    开海日久,国库日丰,给财政带来的收入从数十万两到数百万两,如今海关加陆路出口两项收入已经基本达到了每年约八百万两,成了大明朝的财政支柱之一。

    军工私营,不仅解决了很多不必要的原料浪费、冗员开支,还让军队的装备在二十年后焕然一新,甚至还在不断提升先进性,综合算下来一年也要节省至少一百余万两,个别备战时期甚至能超过两百万两。

    再加上驿路改革,仅仅这三项“攻守易势”,大明朝的财政便多了千万两的岁入。

    在这之后,高务实地位已经稳固,因此在皇帝的需求和他的目的吻合之下,开藩禁就成了下一个推进的改革项目。

    朱元璋对自己的亲戚十分看重,他制定的世袭爵位制度对子孙们做了充足的打算。即使是像刘备那样不知是中山靖王多少辈都打不着的子孙,朱元璋也预留了爵位,并准备了相应的俸禄。

    然而朱元璋没有想到的是,十几代下来,他的子孙们已经繁衍到了几十万人以上。明朝皇子长大以后就不能留在京城,必须分封,每一次置藩都会圈走封地最好的良田,越发加剧了土地兼并。

    这样十几代下来,全国最好的田地全都变成了皇庄、王庄。例如原历史上的崇祯年间,河南的二分之一、山西的四分之一土地,全部为宗室所有。

    这叫老百姓怎么活呢?老百姓连活路都没有了,又哪有能力交税?最可笑的是,宗室的土地却全都不上税!

    同时,大明财政还得给这些宗室大量发放俸禄。以嘉靖中叶为例,全国每年所供京师米计400万石,而各处供藩府子孙的禄米却是853万石,超过两倍;山西一省存留米麦不过152万石,而宗室禄米却需312万石;河南一省存留米麦84.3万石,而宗室禄米却需192万石。

    大明的财政,很大程度上是被这几十万全靠国家奉养的宗室给拖垮的。以宗室、勋贵集团为代表的“封建贵族”此时虽然衰弱了,但他们免税的特权却没有失去,同时还反过来吞噬了大明的财政。

    最坑的是,由于靖难之役的影响,大明皇族虽然掌握了全国最多的土地和财富,吃掉了大半的明朝财政收入,但除了皇帝本人的内帑,其他皇族的财富却不能用于资助财政和军费,皇室子弟也不能参军打仗。

    但与此同时,大量的低级宗室因为朝廷财政窘迫,宗禄经常长期性拖欠,又有祖制不允许他们做其他事,导致生活困顿。他们之中不少人甚至不得已故意违反规定,以此来捞一个去凤阳“宗室专用IVP监狱”吃牢饭的机会,这简直是正反两面都拉满了嘲讽。

    因此高务实推出了开藩禁的一系列改革措施,措施前文有述,这里就不复述了,总之最后甩掉了一个大包袱不说,还“解放”了大批低级宗室,让他们能在朝廷的部分支持下开始新的生活。

    虽然在最初的几年里,朝廷花掉的银子比节省的还多(注:参照前文,相当于有个“宗室买断”制度,所以一开始很花钱。),但是数年之后朝廷就轻松多了,每年直接支出少了约一百五十万两。

    可能有人会问,怎么才少了一百五十万两,这和之前宗室花费对不上数啊?

    有两个原因:其一,本来在万历朝时,理论上要花给宗室的银子每年高达1256万两左右,但事实上这笔钱根本花不起,因此援引旧例,自然会大幅削减,只发很少的一部分,最少时能达到只发十分之一的程度。

    其二,开藩禁也不是全部宗室以后一概不管,至少那些亲王、郡王以及他们的儿女什么的,这些人还是必须继续养着,只是高务实限定了财政供养的名额上限。

    由此两相加减之下,最后每年节省下来的直接开支就是一百五十余万两。

    哦,对了,这里插叙一下:根据魏源的《圣武记》,鞑清初年花在宗室俸禄上的银子就高达六百万两左右,而鞑清宗室占地——其中多数为强占——面积也极大。

    后世有学者曾专门计算,基本结论是鞑清宗室到同治年间,每年私吞国家资产高达2508万两白银。哪怕只取一半来看,鞑清的压榨也达到大明的八倍。即便两朝之间统治时间有差,算上美洲高产农作物的效果,鞑清对百姓的狠辣其实也远超大明。

    扯远了,说回来。即便高务实对上述问题已经做出了改革,大明朝的财政问题到这儿也没完全解决,因为接下来还有一个更难处理的对象,那就是文官集团了。某种程度上来说,文官集团与其背后势力或许可以称之为财政改革路上的“最终BOSS”。

    众所周知,以文官、文人为代表的“新兴资产阶级”虽然不能完全合法的免税,但他们却可以通过偷税漏税达到事实上免税的目的,并且可以通过协助朝廷收税反过来剥削、压榨平民,或者反过来协助平民偷税漏税来坑大明的财政。

    如果说宗室是大明财政的一颗毒瘤,那么如今的文官集团和它背后的利益集团甚至可能已经算得上是大明的癌症了。

    太多的既得利益者,使原本承担大部分税收的平民大量破产,又使得国家财政的支出无限增长。原历史上大明的财政到了崇祯时期为何困难到无以复加?除了积重难返之外,崇祯本人的独夫作风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崇祯的任性胡为使得统治阶级中的任何势力都不肯出力征税——原先皇帝的内帑有宦官打理,外廷的太仓有户部管辖,而现在宦官被皇帝限制了,外廷则被皇帝杀麻了。那么,明朝的财政收入自然要完,然后明朝本身自然也就完了。

    试想一下,京师被李自成攻陷之后被拷出7000余万两银子,这笔钱哪怕能有十分之一能在之前用于朝廷财政,大明朝能那么快完蛋吗?

    当时的700万两啊,别说拿去给早期还在为大明卖力的洪承畴,亦或者最终战死的孙传庭,你就哪怕拿给左良玉那种人,他都能去顶着李自成猛攻猛打好一阵了。

    所以,明亡的原因虽多,但最根本、最关键死因就一条:收不上税。

    不过,收不上税这个问题,其实不是大明独有的,而是人类历史和人类社会即便发展到现代也普遍存在的。

    根据前文,可以说明朝财政破产,根源是在长期和平的环境下随着人口的膨胀和土地的兼并,底层平民大量破产、无力交税,同时上层的食利阶层的大量繁衍使得国家的经济和财政不堪重负。但是不止明朝,中国统治时间较长的封建皇朝几乎都经历过收不到税的窘境。

    西汉末年收不到税的结果,是王莽发动了意在平均地权、解放奴隶、超发货币的王莽改制;东汉末年收不到的税的结果,是大量卖官鬻爵,把国家政权让给了替东汉朝廷消灭黄巾军的新军阀;唐末收不到的税的结果,是长安的收复要靠回讫雇佣兵,并且以允许回讫抢劫长安作为报酬,同时这时候的唐朝对各地的藩镇割据无能为力。

    鞑清前期跟大明一样,是依靠合法免税的“军户”压制不能合法免税的“民户”。只不过明朝合法免税的“军户”是锦衣卫和锦衣卫背后的军功勋贵集团,以及挂靠在其名下的各地卫所军头;鞑清合法免税的“军户”则是八旗集团和汉族军阀;至于明清两朝的士绅,名义上是不能免税的“民户”。

    雍正搞“士绅一体纳粮”,建立在八旗军事集团支持的前提下,这和原历史上的万历帝依靠宦官、锦衣卫向士绅征收商税、矿税本质上是一样的。宦官的背后是皇权,锦衣卫的背后是勋贵——明版“八旗”集团。

    而且跟明朝的勋贵一样,鞑清的八旗后来也腐朽了,鞑清也经历了从能够收到税到收不到税的转变。哪怕雍正杀了个人头滚滚,终于搞出了“官绅一体纳粮”,可是到了乾隆时期,税又收不上来了。

    乾隆逐渐败光了雍正留下的家底,嘉庆则靠抄和珅的家补贴了一部分财政收入,然而到了道光上台,财政困难到开始在龙袍上打补丁——这个举动虽然是象征性的做法,但逼得他要做这种行为艺术,本身也说明了彼时财政的困难。

    不止中国,在近代一直代表所谓“先进制度”的西方国家一样发生过财政困难,而且这种困难还是西方资产阶级革命的直接原因。

    西方国家当年解决财政问题的最终办法,大多并不是逼自己国家的富人多交税,而是通过对外军事侵略和殖民扩张,通过扩大剥削对象来解决自身的财政困难。

    正因源头如此,所以后人才会看到一些“令人诧异”的“怪事”:等到欧洲的殖民主义体系瓦解,欧洲的军事力量也急速衰弱。

    而到了高务实穿越前,随着米国经济发展的渐趋停滞,其每年的财政赤字已经占到整个发达国家财政赤字的八成,债务余额相当于国内生产总值的约100%。该国查尔斯顿大学教授范登堡甚至表示:“米国财政已经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与财政困难相对应的是,米国的军事力量也在收缩,开始从中东和阿富汗撤军。也就是说,还没有明朝历史长的全球第一帝国,已经像明朝那样面临财政困难、军事收缩的窘境。

    此时似乎可以得出两个假设:其一,如果米国像明朝那样不能靠借债缓解财政问题,那么恐怕也已经要爆发“甲申国难”了;

    其二,如果明朝可以像米国那样向全世界借钱(金融霸权的收割),则恐怕还能活很久!

    跟中国古代相比,现代中国和西方国家多了国债作为税收的补充,借以缓解财政危机。

    但凡稍稍研究过财政危机的规律就会发现,财政危机是跟经济危机直接相关的:如果经济发展得不好,“中产”大量破产,则税收自然减少,而财政危机自然发生;经济发展得好,“中产”大量增加,则税收自然增加,财政收入自然充沛。

    所以,现在大明的财政问题归根结底就是能交税、肯交税的人群规模持续减少,能避税、能免税的人群规模持续扩大。

    故,要想解决财政问题,其实只有两个思路:要么让肯交税的人变得有钱起来,要么则让有钱的人变得肯交税起来。当然,最好是双管齐下——我全都要!

    不过说是这么说,“全都要”毕竟困难重重。比如前者,归根结底就是提高全民收入,这在农业时代是异常困难的。因为生产力就摆在这儿,你不可能做到“物资产出极大丰富”,而帝制封建国家显然没有搞全面扶贫工程的社会思想基础。

    因此高务实只能考虑第二种方案,即让有钱的人变得肯交税。

    可是有钱人往往也有权,或者能通过花费相对较少的钱来实现权力为他服务,继而避免因为交税而损失更多的钱。这个时候高务实就必须准备两手办法了。

    刚才说过,雍正能搞“士绅一体纳粮”的根本原因在于八旗军事集团的支持,同样的道理,高务实要想顺利推动类似的改革,也必须拥有大明朝廷中军事力量的支持。

    是不是草蛇灰线,一些事情变得有迹可循了?是的,高务实这么多年南征北战西伐东讨为的是什么?

    只是消除大明朝的边疆隐患么?只是建立个人的无匹军功么?并不是。

    高务实想要获得的,是他在大明军事体系中无人可及的威望,是大明军事体系从上到下对他的极大认可,甚至是各大“军区”主要军力实际控制者们对他的个人崇拜——崇拜到但凡他高务实有所指示,他们都会下意识的奉为圭臬、立刻执行!

    换句话说,高务实虽然并无改朝换代的想法,却要求自己有高平陵之变时司马懿那种一呼百应、一言九鼎般的巨大名望,让支持自己的人敢于不顾一切支持自己,反对自己的人必须谨言慎行不敢表露心声!

    必须有了这样的支持,高务实才敢亮明立场,去找文官集团和它背后的利益集团要求重新分配利益,让他们不得不把自己手里的部分利益转让出来,交给国家财政,维持国家良性运转。

    近三十年的谋划,近二十年的征战,如今的高务实才终于有了这样的底气。

    九边,大明军事力量最为集中的地区,超过半数力量已经直接掌握在高务实各种老部下的手中,而剩下的也无不对他保持极大尊敬。

    京师,除了负责皇宫安全但并无多少实际作战能力的锦衣卫与净军,真正用于“震慑天下”的中枢直属武力禁卫军,上任司令戚继光与现任司令麻贵,哪个不被视为他高务实的“私人”?

    在这样的条件下,高务实想做什么事,天底下能阻止的他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这大明天下的中兴之君——万历天子朱翊钧。

    但……朱翊钧绝不会阻止他,因为朱翊钧深知朝廷财政当年有多困难,他恐怕比高务实还更希望看到朝廷财政彻底摆脱那种困局。

    从富商手里收税,从士绅手里收税,从那些整天嚷嚷自己两袖清风但家里却良田千顷的文官大臣们手里收税……朱翊钧怎么可能不想!

    所以此时此刻,刀子已经拿在高务实手里,并且这是一把精心锻造了二十年的宝刀,没人还会怀疑它的锋利程度。

    这是有明证的:戚继光前两年只是率领一半禁卫军做出南下之势,大军还没开到扬州呢,江南漕军动乱便传檄而定,根本没有人胆敢与之一战!

    现在戚继光虽然退休,以宁海伯身份在京养老,但他人还在,而且接替他的麻贵如今同样战功彪炳,禁卫军的威势一如既往,谁敢对此时的皇帝或者高务实说上一句:“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

    没有人敢。这就是时机已至。

    当然,和高务实对刘綎的暗中指示一样,在扩大征税范围问题上,他也秉持同样的态度:大棒在手,温言在口,而且尽量避免使用暴力,而是要争取尽可能在默契之中达成妥协。

    既然如此,那就要有点政治手段,比如分化瓦解。

    文官集团和它背后的利益集团固然勾连极深,双方关系错综复杂,甚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再怎么说,既然自己手里有刀,那么这其中必然还是会有缝隙可循,只要操刀者有庖丁解牛般的高超手艺,依旧可以在很多地方下刀切分。

    比如高务实这次提出的办法:让有钱的富商大贾、士绅名流花钱去买这“三等制外爵”,其实就是针对文官集团和其背后利益集团征税的第一步计划。

    要想击溃一条严密的防线,最难的往往是找不到第一个突破点。而只要找到了这一点,就好比庖丁解牛时找准了下刀的位置,这一刀下去之后就能顺着纹理势如破竹。

    高务实看似只是冲着某些有钱人愿意花钱买个社会地位的想法,让他们能够合法的提升自己的逼格,这并不太侵犯其他人的利益——除了通过科举获得地位的文官。

    然而同时,高务实又把这获得利益向这些文官们进行一定程度的“返利”,让他们也能在此过程中获得不错的收益。

    于是看起来,朝廷、文官、民间富有者这三方就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共赢。然而实际上通过这件事,文官和民间富有者——即原本站在文官集团背后的人——之间,就被高务实切进去了一刀。

    在这第一刀切下去的时候,文官和富者还并不能切实感受到这一刀的威力,更不会察觉到这把刀其实还是一把随时可以威胁他们生死的利器。

    等到高务实这一刀顺利完成,开始继续往下推进之时,他们将会感受到疼痛,但那时候他们会同时发现,自己已经无力抵抗。而与此同时,他们双方之间的联系也已经被高务实切开了大半,双方再也无法恢复到以往那样亲密无间的地步。

    “既然诸位对此均无异议,那么明日本阁部便亲自上疏,向皇上正式建议施行。”高务实温和地笑着,极具感染力和诱惑力地道:“一旦皇上接纳此策,不仅对朝廷财政大有裨益,对于改善我大明文武百官二百年来清贫之状也颇有好处,于公于私,都是一桩善事。因此,希望诸位广为宣传,争取尽早将此善事落实下来。”

    “阁老放心,这般两全其美之举,我等岂甘人后?”

    “阁老大仁大义!我辈读书人虽甘清贫,但正如阁老所言,许多同僚出任地方之后困顿异常,连幕僚也延揽不得几位,平白耽误了政务,岂是道理?如今有了这三成补益,就断然不会因此误事了,诚然天下善举!

    别的话就不多说了,待会儿下官一定立刻知会京中好友,让大伙儿好好宣扬此策好处,明日更要一同上疏为阁老摇旗呐喊,断然不会误了阁老大事!”

    “不错不错,周正郎(注:正郎,郎中的俗称)此言大善。阁老此举实乃天下百官之甘露霖雨,下官等虽然人微言轻,却也不甘人后。待明日,定附阁老骥尾,共襄盛举!”

    “共襄盛举!”

    一时之间,户部大议事堂中一片喧嚣。

    吏部、户部、兵部、工部的各位堂上官也还罢了,他们大抵不缺这三瓜俩枣,但是郎中、员外郎和主事之流,那可就大不一样,一个个欢呼雀跃,呼声震天。

    要不是高务实威信素著,着实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胡来的话,就瞧他们现在这番模样,只怕一个个早就恨不得冲上前去先给他磕一个再说。

    感谢书友“曹面子”、“书友20220326132952039”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哈哈怪来了”的10张月票支持,谢谢!

    PS:今天周末,特意回家早了点,所以这章7K+,4K算正常更新,多的3K算感谢白银大盟的加更,因为本章正文就到这儿,也就不刻意凑8K了。

    另外,我目前好像还不困,待会儿还会继续码,争取看能不能在早上之前再来一更。不过大家最近也看到了,太晚的时候我还是很容易码着码着就睡过去的,所以争取归争取,并不敢保证。

第283章 正国本(圩二)何谓爵?

    “所以说,你是在没和皇帝商量之前,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和当场那么多官员把这件事摊开来说了?”

    南宁侯府,日新楼,高务实书房之内,刘馨颇为诧异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番,问出了上面这段话。

    高务实一摊手道:“对啊,当时那个情况,我看火候也够了,自然便说了,而且事后来看反响也不错。”

    “不是,我不是关心反响如何。”刘馨皱着眉头道:“你这么不和皇帝提前商量,就先抛出这么大个事,真的没有问题?”

    “这么大个事?多大个事?”高务实失笑道:“你说的大事,莫非是‘三等制外爵’这个?”

    “要不然呢?”

    “这是小事。”高务实大摇其头,道:“你要真说大事,卖这三等制外爵的银子我当时只说明了‘百官占三成’一点,这才是大事。”

    “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懂?”刘馨感觉自己好像和高务实没在一个频道。

    高务实摸了摸下巴,道:“这样吧,我来问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开出这么三等爵位来公开售卖,属于是轻贱朝廷名器,而我在这之前甚至没和皇上提起过,更别提事先征得他的同意了,因此皇上会很生气?”

    “对啊,我就是这个意思,难道你不觉得?”

    “唉……”高务实叹息一声,摇头道:“这就说明你既不懂咱们这位皇上,也不懂中国的爵位到底是怎么发展到今天的。”

    “哦?”刘馨兴趣来了,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在高务实面前坐好,道:“有劳高老师授业解惑。”

    用这种语气和高务实说话的人,如今恐怕也就刘馨了。高务实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第一个问题很好解释,咱们这位皇上啊……朝廷名器在他眼里远不如银子来得实际——尤其是大把的银子。”

    刘馨将信将疑道:“不至于吧,那不是一点规矩都没了?他是皇帝啊,不应该最重视规矩么,就和朱元璋一样。”

    “他或许也重视规矩,但归根结底,规矩在他眼里大不过银子。”高务实道:“我只要举一个例子你就明白了。在原先那个时空里,因为三大征时户部总推说拿不出银子,到最后皇帝就从内帑拿了很多钱,然后他就到处搜刮,这话我跟你说过的,对吧?”

    “是啊,可那不是缺钱么?”刘馨道。

    “别急嘛。”高务实摆手道:“大明百姓穿衣服有颜色限制,这你是知道的,虽说现在规矩没那么严格了,但有几种颜色到底不是随便就能穿的。比如你一个平头百姓穿一身大红走在街上,这肯定得被巡城御史抓去蹲大牢对不对?”

    “那是自然,但只要不是大红……哦,还有明黄这种,其他的规矩基本上也就存在于纸面上了。”

    “但是,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人服朱被锁拿,事情闹得皇帝都知道了,众臣要求严惩不贷,结果皇帝说:要服朱也不是不行,但是得定个税,交得起就随便穿。别说服朱,便是服黄又如何?”

    刘馨错愕片刻,摇头道:“这大明朝的皇帝啊,真是一个个都不走寻常路。”顿了一顿,又道:“但你说我不懂中国的爵位,这又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公侯伯子男么……然后大明只有公侯伯,这我怎么就不懂了?”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几年前那位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给我写的那封正式函件么?”

    “你是说西班牙和我们商量好南洋贸易相关合作协定的那封信?那我自然记得。”

    “很好,那你记得腓力二世的落款前面那一长串头衔吗?”

    “那太长了,我只记得前面几个,什么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拉贡国王、葡萄牙国王……什么的,后面忘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考验我当年玩战略游戏功底的时刻到了,你听好,他的全头衔是:费利佩,蒙上帝鸿福,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拉贡国王和全体西班牙人的国王、葡萄牙国王、西西里国王、拿坡里国王、萨丁尼亚与科西嘉国王、耶路撒冷国王、东与西印度群岛国王、勃艮第公爵、布拉邦公爵、洛林公爵、林堡公爵、卢森堡公爵、海尔德兰公爵、阿尔萨斯领地伯爵、那慕尔藩侯、弗兰德伯爵、提洛伯爵、巴塞罗那伯爵、夏洛莱伯爵、阿瓦图伯爵、勃艮第-普法兹伯爵、埃诺伯爵、荷兰伯爵、聚特芬伯爵、鲁西永伯爵,金羊毛骑士团总团长。”

    刘馨愣了半晌,纳闷道:“你居然有心思记这个,有什么用?”

    “不是有心思记这个,而是我以前曾经在游戏里玩到过,玩了很久,所以这些领地早已烂熟于心了。”

    高务实摆了摆手:“不过我现在不是要说我对欧洲地理有多熟悉,而是想问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欧洲这些君主的头衔会有这么长一串,而这种情况在我们中国却没有?”

    “诶,你还别说,这件事我还真是一直都很好奇,但是没地方问。”刘馨挺纳闷地道:“你看咱们的皇帝,称号多简单啊——皇帝,两个字就完事了。

    再看欧洲人,就拿腓力二世来说,你刚才说他的头衔前面就有‘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拉贡国王’,这两块地加起来可不就是西班牙么,那怎么又还要加一句‘全体西班牙人的国王’?难道这地和人还要分开来单独算?

    还有后面那老长一串的伯爵,我虽然记不全,但感觉他至少应该是把整个尼德兰全部分开计算了一遍,可是问题在于这有什么必要啊,你干脆搞个‘尼德兰国王’不就完事了吗?所以到底这是为什么,就为了显得比较威风?”

    高务实笑道:“我这么给你举例吧,比如说我把虎州城的某个湖送给你了,又送给你定南城一座府邸,还送给你京师一所别院,最后又送给你升龙城一处庄园,等等等等……最后,现在你要统计财产了,以上这些不动产你能不能一句话概括?”

    “那肯定不能啊,这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我怎么概括?我只能一个个列举出来。”刘馨说到这里愣了一愣,若有所思道:“哦,你是说……欧洲君主们的这些头衔,与其说是爵位,不如说是财产?”

    高务实笑道:“聪明,正是如此。”

    “可是不对啊,就像我刚才问过的,卡斯蒂利亚加上阿拉贡就是西班牙了,他说自己一句西班牙国王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分成两个国王之后又加一句全体西班牙人的国王?”

    高务实道:“因为‘西班牙国王’在法理上并不存在,法理上存在的就是卡斯蒂利亚王国和阿拉贡王国,但是这两国从他的曾外祖父与曾外祖母时期就已经形成共君国了,如今已经产生了‘西班牙人’这个概念,因此他只能把两个国王清楚表述之后再加上一个‘全体西班牙人的国王’……这是个法理上的归属权问题。”

    “还是不对啊,比如说既然阿拉贡国王已经说过了,那么巴塞罗那伯爵、鲁西永伯爵这种阿拉贡治下的领主干嘛还要再说一遍?

    这不是废话吗,你都已经是阿拉贡国王了,治下的领地再重复一次有什么意义?要是按照这个搞法,那大明皇帝要把两京十三省乃至于几百个府全部放进自己的头衔里吗?”

    “有句话你应该是听说过的: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对吧?”高务实问道。

    刘馨先点头又摇头,道:“这句话我听过,但和我们现在谈论的这个问题有关系吗?”

    “有关系,关系很大。”高务实道:“正因为‘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这种封君与封臣的关系,所以……嗯,比方说这个阿拉贡国王,他名下肯定不止有巴塞罗那伯爵、鲁西永伯爵,可能还有什么萨拉戈萨伯爵、托尔托萨伯爵之类的。

    那么,这些伯爵有的并非腓力二世亲领,他就必须将这些人单独区分开,区分的办法就是把自己所领的伯爵领表述在自己的头衔里。否则如果不这么干,其他伯爵可能就要抗议他无视他们的合法领地乃至于荣耀之类的玩意了。”

    “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真是有病。”

    高务实哈哈一笑,重申道:“总之你只要明白他们罗列那么一长串头衔的根源,在于那些表述相当于表明自己的财产……欧洲人重视的是财产所有权,明白吗?”

    “明白了明白了,那中国是什么情况呢?中国的爵位不是代表所有权吗?还有,中国的皇帝治下也还有很多的王啊、公啊、侯啊,可没看见说皇帝因为在意这些人的财产所有权就不能自称全国的皇帝了。”

    高务实笑道:“问题就在这儿了——中国的爵位真是表达财产所有权的吗?”

    “呃……”刘馨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无奈道:“我已经懵了,你要不直说吧?”

    “爵是什么?”高务实正色道:“我再问明白点:爵,这个字原本意味着什么?”

    “爵就是爵位啊……呃,等等。”刘馨蹙眉道:“你问的是这个字原本的含义?那……爵是酒器。”

    高务实赞道:“你看,这就对了——爵,本身是一种酒器。那么,它后来怎么成为所谓的‘爵位’的?为什么爵位这个东西,取字来源竟然是一种酒器?”

    刘馨白眼一翻,没好气地道:“诶诶诶,这题超纲了啊,我又不是研究这些东西的……麻烦高老师直接公布答案好不好,我猜累了。”

    “还差一点。”高务实道:“我还得先告诉你一件事,才能把这个问题说清楚。”

    “唉……行吧,那你说。”

    “秦朝在商鞅变法之后奖励军功,划分二十等爵,这你知道吧?”

    “知道,然后呢?”

    “我们以前学的是这样,说秦国的士兵只要斩获敌人‘甲士’一个首级,就可以获得一级爵位,也就是公士,然后得田一顷、宅一处和仆人一个,对不对?”

    “我忘了,大概是吧,那又怎样?”

    “问题就大了。”高务实道:“秦国变法之后打了多少仗?他们胜仗还特别多,可是秦国才多大,有那么多田宅和仆人提供吗?尤其是这个‘田一顷’,你看一颗人头换一百亩地,这秦国就一个关中的时候就已经打了许多胜仗了,秦王有那么多地够赏赐出去的吗?”

    刘馨愣住了,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想过,但随便盘算了一下就震惊了:“好像的确不可能啊,就说长平之战吧,几十万赵军覆灭,这人头不是海了去了?一颗人头一百亩,全中国的地都不知道够不够分了!”

    “所以,这就是我要说的,商鞅变法这里所说的‘田一顷、宅一处和仆人一个’,并不是秦国或者说秦王拿出来赏赐给你。”

    刘馨更纳闷了:“不赏赐?那商鞅说了个鬼?”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不赏赐,但是给你指标。”

    “啥玩意?指标?”

    “没错,就是指标,意思是……你现在立功成了一等爵,也就是公士,那么你就可以合法的拥有一百亩地、一处宅子和一个仆人。”高务实说到这里加强语气道:“但是,你怎么去获得这些,秦王是不管的。”

    “这有屁用啊?”刘馨瞪大眼睛:“相当于我毛都没领到一根?”

    “怎么没领到,领到了指标啊……你要是没这个指标,但偏偏你又很有钱,那么你就会很麻烦,因为你钱再多,买地也不能超过一百亩,还不能使唤仆人,否则就是违法……

    那么,我秦国朝廷即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排除随时抓你问罪。如此,你要是这个富人,你是不是也很着急,然后就想着必须去立功混点爵位,以确保自己能合法拥有这些财产?”

    “还能这么无耻的吗?”刘馨瞪大眼睛:“这简直是一本万利……不对,这是无本买卖啊!”

    高务实哼哼两声,才道:“汉朝前期以黄老治理天下,到了汉武帝时,搞出了‘算缗’,要求天下人申报个人财产,超过个人标准的要缴纳一定比例的税收……这件事其实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周礼旧制。也就是刚才说秦国的那样,你的财产不能超过某个规定,而这个规定和你的身份高低有关。

    也正因为汉武帝这样做算是一种恢复旧制,因此司马迁在记载时也只是简单表述了一下,说天下因此大破,却并没有像对其他很多事一样去批评汉武帝。

    这就说明,即便在汉朝已经建国那么久了之后,这种风气或者说旧制在民间依然被看做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你说秦国这么做是无耻,其实是拿现在的观点去要求秦国古人了。”

    “好吧,我现在明白‘爵’是什么意思了。”刘馨道:“爵是是一种盛酒的器物,它的大小可以限定里头能装多少酒,但是这酒从哪来呢?你至少不能指望这个‘爵’自己变出酒来。

    所以,爵位的意思也是从‘爵’的意思里演化出来的,意思就是我给你这个上限,但你能不能达到这个上限,那是你自己的事。”

    高务实拍了拍手掌,道:“恭喜恭喜,你现在知道爵位是怎么回事了,那么你再想想,我给出的这个所谓‘三等制外爵’是不是同样源于这样的意义?”

    “明白了,这下真的明白了。”刘馨叹道:“你只是给了三等指标,本质上就和秦朝那个二十等爵一回事,是个无本买卖……而皇帝一门心思要钱,他肯定会喜欢这个法子,因此你一点也不担心他会不答应。”

    高务实微笑点头:“然也。”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的月票支持,谢谢!

    PS:稍微迟了点,但还是完成了。另外,这章虽然来不及仔细打磨字句,但内容方面我个人非常满意。

第283章 正国本(圩三)“补救”

    “虽然这么说,但我猜你也不会说这笔钱就归太仓和官员们七三开全分了。”刘馨耸了耸肩,道:“皇帝那儿肯定要给一份的,对吧?这是你的习惯手法。”

    “哈哈哈哈,恭喜你,都学会抢答了。”高务实笑道:“太仓这里的七成需要拿出一成来,算作皇帝那一份。呃,怎么说呢,爵位这种东西毕竟是皇权的延伸,要让皇帝为此背书,给一份银子也是说得过去的。”

    “那就是说,最终国库拿到的只有六成。”刘馨想了想,问道:“话说,你觉得这笔钱究竟能有多少?”

    高务实故意表现得有些诧异的样子,反问道:“你不会真觉得我是冲着这三等制外爵能给朝廷切切实实赚多少银子,这才推动这件事的吧?”

    他是假诧异,刘馨确实真诧异了,奇道:“难道这不是主要原因?”

    “即便是几个重要因素之一,那也一定是非常靠后的,至少要排到第三位去。”高务实道:“第一个重要原因,是我要利用这件事把朝廷的正式官员和地方利益集团分割开来,或者说至少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鸿沟,这样有利于我后续一些安排。

    第二个重要原因,是我要通过这一手段消除社会上的某些重大不稳定因素,并且反过来把这些不稳定因素拉进朝廷体系之中。所以说,赚钱不过是搂草打兔子,顺手捎带罢了。”

    “这第一个原因我倒能理解,但第二个原因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怎么还扯上‘社会不稳定因素’了?”

    高务实摸了摸下巴,似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你知道清朝有捐官制度吗?”

    “当然知道,电视剧里看得多了。”刘馨回答道。

    “那么,你对这个制度是怎么看的?”

    “这还能怎么看?”刘馨诧异道:“一群无能之辈仗着家里有点钱,通过捐官混进官场,然后开始‘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掘地三尺、疯狂收刮民脂民膏的混账生涯……”

    高务实摆手打断道:“这些我知道,但我现在问的是,从制度的角度来看,你有什么看法?”

    “制度?什么混账制度……”刘馨没好气地道:“这样捐官捐出来的官,当官的毫无素质不说,还一个个寡廉鲜耻,除了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之外,他们还有什么用?要我说,这就是满清统治阶级对汉族百姓任意剥削欺凌的另一番表现。”

    高务实摇头道:“你说的这些问题当然都有,但我还是得告诉你,捐官这个制度还真有其他的用意。”

    “是么?”刘馨明显不大相信。

    “捐官制度本身肯定会造成制度性贪污,毕竟那些人花了几千两、几万两银子买官,肯定要想办法赚回来,此乃人之常情。”高务实叹道:“但是你如果只看到这一面,那就太小看鞑清的统治手段了。”

    “是么,比如说?”

    “比如说另一方面,捐官制度也使得鞑清将大量不能通过科举进入官僚体系的社会精英——当然也可以说他们是社会不安定力量,甚至是潜在的谋反者——吸纳进了鞑清的统治体系,从而减少了社会动荡的可能性。”

    高务实稍稍一顿,道:“我要告诉你的是,事实上科举——至少现在这种科举——往往选拔不出真正的人才。朱元章在洪武初年暂停科举的时候就说过,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都是一群只会夸夸其谈的庸才。

    事实上,科举的真正目的有两个:一方面是把社会精英吸纳到体制内,一方面是在社会上造成“重文轻武”的社会氛围。

    注意,我说的这个‘社会精英’指向很简单,就是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地主阶级,因为往往只有家境富裕,才更有可能不事生产地去读那么多年书——比如我这种人。

    当然你可能要说,那还是有很多寒门学子高中进士啊?没错,的确也有不少。可是,如果真正去统计,你就会发现这种寒门学子高中进士的比例依旧很低,而且最终成就往往也相对有限,能跳出这个桎梏的天选之子那是极少极少的。[注:本书卷一曾经对此数据有述。]

    ‘吸纳社会精英’先说到这儿,再说说‘重文轻武’这件事。你说,是一个天天在自家庄园里和宾客舞刀弄枪,弓马骑射样样精通的土豪对朝廷危害大,还是一个天天在自家庄园里拿着四书五经死记硬背的书生对朝廷危害大?

    我一直认为,鞑清极大概率是因为他们是以少民而入主中原的原因,所以特别强调对社会不安定力量的吸纳和笼络,这一点其实是值得借鉴与思考的。

    文科举就不说了,鞑清武科举历年录取人数是大明的许多倍,而且鞑清武科举体系下的举子出路还都非常好。作为一个土豪或者土豪之子,如果到这儿了都还是不行,那也没事,因为你还可以捐官。

    怎么说呢,如果刘福通、郭子兴生活在鞑清,他们极有可能根本不会造反,因为他们要么考进士,要么考武举,实在不行还能花钱捐官——因为这俩位都是出身巨富之家。

    所以你看,虽然鞑清社会比大明社会更有利于财富和资源的积累,但是鞑清社会里造反的人之中,出身大地主、大富商的很少。认真说起来,太平天国的北王韦昌辉可能算是家庭条件最好的了,但也不过是个只拿得出一百两银子捐监生的最底层地主。

    但是如果反过来想,在鞑清,哪怕韦昌辉这样最底层地主,他如果在大明会怎样?一定是被地方衙门欺压和剥削的对象,因为他虽然小有家产,但是家里没人当官,甚至连举人老爷都找不到。

    但是在鞑清却不同,他花钱捐了一个举人待遇,地方衙门对他就不敢过分压榨了。韦昌辉早年在他们当地的麻烦,主要还是因为客家人身份而被当地的地主欺压。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洪秀全等人兵临城下,我看韦昌辉大概率不会选择造反。”

    刘馨听了这番解析,不禁陷入思索,沉吟道:“所以按照你的看法,让那些家里有钱但是缺乏官面上身份的人有一个获取社会上流身份的渠道非常重要,甚至是可以影响天下安定的大事之一?”

    “很大程度上来讲的确如此。”高务实叹息道:“你可以认真想想一件事:为什么最终平定太平天国的力量并非所谓天下精锐的满蒙八旗,而是以曾国藩、李鸿章为首的汉族地主阶级。

    然后,你还可以想得更深一点,那就是既然他们仅凭地方团练就能击败让满蒙八旗束手无策的太平天国,那按理说他们回过头来剿灭满蒙八旗、颠覆满清朝廷,也可谓轻而易举对不对?可是为什么,他们却都没有选择造反?”

    刘馨沉吟道:“你是说,满清朝廷在那时候已经和汉族地主阶级完成了高度的利益捆绑,因此无论曾国藩也好,李鸿章也罢,他们觉得自己的利益在当时的朝廷里是受到保护的,所以并没有什么动力去做推翻满清的这件事?”

    高务实点头道:“这就是主要原因,当然还有一些次要原因,比如他们各有力量,又怀疑自己能不能让全体汉族地主阶级都站在自己身边,以及社会层面对于忠臣的溢美、对于‘逆贼’的不屑,乃至于他们获得较大力量时自身年龄的大小等等,多多少少也都是影响因素之一。

    但我还是那句话,阶级利益得到保护甚至满足,这才是主因。就像那句名言说的:政治就是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这话就叫一针见血,因为在当时而言,地主阶级的力量还真就是最大的。而只有那位伟人,他才能通过革命的组织把几乎全民的力量聚合在一起,超过地主、资本家等原本看来最强大的力量……这实在是宛如神迹,我是肯定做不到的了,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

    刘馨点了点头,道:“我总结一下,你的主要观点归纳起来就是说:社会阶层的上升通道必须保持开启,因为它是社会保持稳定的基础。至于如何上升,哪怕只是最简单的花钱也无可厚非。”

    “倒也不能说无可厚非,只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高务实沉吟道:“其实在封建社会里,朝廷许多政策都有意想不到的两面性。

    比如你看咱们那会儿很多人一开始都大夸特夸张居正改革,认为是给明朝续命的关键,但是没过多久,许多明史学家比如毛佩琦教授,就认为正是张居正全面铺开的一条鞭法加速了明朝的灭亡。

    同样,虽然满清捐官制度被批评为卖官鬻爵,但其实我们也要看到这只是其中糟糕的一面,而另一面,捐官制度也起到了尽可能多的把社会不安定因素吸纳进入体制内的作用,这又在客观上维持了满清统治的稳定性。

    这可以对比元朝来看,元朝虽然在社会管制上比明清都要松弛,但是由于元朝没能很好解决地主阶级的上升通道问题,结果就是元末这些土豪大地主如刘福通、郭子兴那种人,干脆自己给自己找出路了。”

    刘馨点头表示明白,同时道:“所以你现在要给这些人的天花板开个洞,虽然和满清不同,不能给他们官做以免搞得天怒人怨,但至少身份问题可以给他们解决解决,是这样么?”

    “呃,你要这么想也不是不行,但其实我这么做最直接的原因,反而是为了之前的另一项改革擦屁股。”

    刘馨大为诧异:“为之前的改革擦屁股?这话怎么说的,你之前的改革不是都很谨慎,也都很成功吗?”

    高务实大笑道:“哈哈,那是你这么觉得,又或者说正是因为那件事我只做了一半,所以后果的显现还需要时间……但我如果不进行后续的政策跟进,问题迟早还是会因为堆积得越来越多而最终爆发的。”

    刘馨更加好奇了,问道:“到底是哪件事?”

    高务实瘪瘪嘴,说出了刘馨万万没料到的三个字:“开藩禁。”

    “开藩禁有什么问题?”刘馨睁大眼睛道:“这不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吗?甚至两全其美啊!朝廷丢了包袱,许多宗室也摆脱了桎梏。”

    高务实干笑一声,道:“那我问你,大明其实和元朝一样,同样没有解决大地主们的上升通道问题,但是为什么也没有爆发多少大地主造反,而最终也的确是死于农民起义——当然还有满清的趁火打劫?”

    这个问题又把刘馨问住了,狐疑道:“是哦,按照你刚才那番理论,这好像也不太应该才对呀。”

    高务实苦笑道:“因为明朝出了个朱棣,他或许是个天才,或许单纯碰巧,总之他的一项措施成功消灭——或者至少说是大为遏制——了产生超级大地主的土壤,这使得明朝的统治居然诡异的稳固,如果没有满人崛起,没准各种制度明明都称得上稀烂的大明朝还能继续统治下去。”

    刘馨惊讶极了,问道:“有这种事?朱棣干了什么?”

    高务实两手一摊:“藩王内迁,宗室养猪。”

    刘馨气极反笑:“啊哈,就这?你说这是一项天才制度?”

    高务实并不介意她的生气,依旧苦笑道:“你先别生气嘛!心平气和地想想看,藩王这种超级大地主遍布于内地,是不是把周边的豪强都吸干了?结果是不是在任何地方上都只有家里出过高官的家族,才有能力在藩王的持续吸血之下继续维持较大的产业?

    拿我高家举例,我河南一省之地,光是地位极高的亲王就有周王、郑王、唐王、崇王、赵王、潞王……原本还会有个福王。那你想想,除了我们家这种地位的家族还能避免被他们剥削,一般的地主没有高官后台能顶得住他们吸血压榨吗?

    你看看原本明末的情况就知道了,为什么最后一个还能形成较大势力的文官集团是东林党?我告诉你,那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南方沿海没有地位太高的藩王!”

    刘馨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居然是因为这样……居然是这样?”

    高务实慨叹一声,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但是你也别太在意,藩禁还是要开的,我不能容忍这么大一群蚂蟥一直吸大明的血;文官集团我也是要削权的,否则这批特权阶级会比宗室更嗜血。

    但是,该补救的我也得去补救,该引导的我也得去引导……总之我的任务很艰巨,不是说我改明儿当了首辅,这些事情就能一蹴而就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PS:驾照到期,明天要去体检+补证,今晚就先更这一章了。

第283章 正国本(圩四)牵一发

    “这些问题都有很深的根源,而且两百多年下来,早就搞得盘根错节了,想要抽丝剥茧非常困难。而想要快刀斩乱麻呢,又可能是一剂勐药下给油尽灯枯之人,大概率是药到病除的同时人也没了。”

    高务实很难得地揉了揉眉心,摇头道:“所以你看,我这么些年的工作其实就好比在搞一次中西医结合治疗。我一边在慢慢地给大明固本培元,一边又列出各种病症,一个个的对症下药。

    从整体上来看,我的治疗手法应该说还是比较温和的,但是从局部来看,却是每一次都干得雷厉风行,又显得很激烈。这中间的‘度’并不是那么容易把握的,所以我只能根据我自己在官场士林乃至军中的威望地位,先从容易的下手,逐渐开始解决更难的问题。

    而如今,藩禁被我开了大半,但同时也因此产生了地主阶层得到扩张机会的问题,于是我又得回过头来给这些地主阶层一个提高社会地位的通道,以避免他们势力膨胀之后力量无处发泄,继而变成社会不安定因素。”

    刘馨苦笑道:“我总觉得你这就好比是在和面,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面又多了,那就再加水……无穷无尽地循环下去。”

    “虽然这话听起来有点嘲讽,但我不觉得嘲讽。”高务实认真地道:“你前世没在政府机关干过,有些事情可能缺乏体会,其实很多时候一个政府所做的事,本质上就是在和面。

    但是,你得知道和面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水加多了面团会稀,加少了面团又会僵,更别说揉面这活儿啊,它还有个手法问题。

    你是揉重点,还是揉轻点?是揉快点,还是揉慢点?什么时候该重,什么时候该轻,什么时候该快,什么时候又该慢?呵呵……都是讲究,皆有缘故。”

    刘馨耸了耸肩,道:“所以,高师傅打算拿现在这面怎么和?按照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不是真想培养一个强大的地主阶级出来吧?可是现在你开了藩禁,又给这些必将慢慢壮大的地方地主阶级提升社会地位的通道,那么再接下来呢?”

    高务实道:“我刚才说过嘛,‘该补救的我也得去补救,该引导的我也得去引导’。‘三等制外爵’是对开藩禁的补救措施,接下来自然就是要引导这些地主阶级往资产阶级去进化喽。”

    “我觉得你这个说法过于抽象了。”刘馨摇头道:“有没有一点明确的说法?”

    “你是要听详细的呢,还是要听概括的?”高务实问道。

    “这……概括的吧。”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概括来说,就是让地主从徭役经济过渡到资本主义经济。”

    刘馨沉默了一下,气道:“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

    高务实哈哈一笑,安慰道:“按理说你也是学过马哲毛概的嘛,我以为你多少能听懂一些的。”

    “资本主义经济我还勉强有点认知,什么地主徭役经济……听都没听过!”

    “那说明你当年对这些政治经济学上的东西学得太浮于表面了。”高务实摇头道:“至少我可以肯定一点,你一定没读过列宁的《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这本书,那里面对这些有非常深入的阐述。具体到徭役经济向资本主义经济过渡的问题,应该是在其第三章。”

    刘馨做出咬牙切齿的模样,恶狠狠地道:“你是不是在显摆你上过党校?有事说事,把道理给我讲清楚,但是不要拿那些专用术语来欺负我!”

    “好吧,好吧,我就不引述列宁的原话了,尽管他的说法才是最严谨的,但确实太严谨以至于要用很长一段话来形容。”

    高务实笑道:“简单来说是这样的:徭役经济大致就是农民替地主耕种地主的土地,同时也耕种自己的那份地;他们一部分时间替地主干活,其余时间为自己干活……这好理解吧?”

    “好理解,但是……我们现在有很多农民根本没有自己的地啊。”刘馨说道。

    高务实摆手道:“你别急啊,我知道大明的情况,但我现在只是在表述‘徭役经济’。”

    “好好好,我明白了,你继续说。”

    “好,那么我问你,这种经济制度想要维持存在,它需要哪些必要条件?”

    “呃……”这题对刘馨来说似乎也有点超纲,她想了想才道:“我觉得首先地主必须有地,而农民则因为贫穷,必须为地主耕种才能维持生计……呃,好像应该还有些什么?”

    “我还是直接说结论吧。”高务实摇头道:“其一,自然经济必须占统治地位。换句话说,某一个地域范围内的经济循环必然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和闭关自守的整体,它同外界很少联系,也不太需要联系。”

    刘馨点头道:“这个我能理解,就是教科书里经常说到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嘛。”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虽然有点区别,但你这么理解问题也不大。总之这种经济存在前提之一就是:自给自足就够当地人维持生活了——而列宁说了,一旦地主为出卖而生产粮食,就是旧制度崩溃的先声。”

    刘馨心头一动,道:“哦!所以你是想……”

    “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后面的几点。”高务实不理刘馨的恍然大悟,继续道:“其二,在这种经济下,农民必须被束缚在土地上,否则就不能保证地主获得劳动力。那么你在想想,资本主义经济的要求是不是和这一点恰好相反?

    也就是说,地主必须要求农民依附于土地,而资本主义必须要求农民离开土地,对不对?”

    “当然对啊。”刘馨点头道:“所以京华招工很少招到有少量自耕地的农民,甚至那种在地主家待遇不错的长工,京华也很少能招到。京华招到的大多都是因为各种原因失去土地的破产农民,或者就是因为受灾之类原因而成为流民的人。”

    高务实点头道:“好,那么我们就能推导出其三,也就是说农民对地主的人身依附是这种经济制度得以产生和维系的必要条件。

    换句话说,如果地主没有支配农民人身的权力,他就很难强迫农民来为他做工——但是注意,在这一点上,大明和农奴制的沙俄是有区别的,大明的农民除非签了卖身契,否则地主并无直接支配他们的权力。”

    刘馨思索着点了点头,问道:“然后呢?会导致什么不同?”

    “不同就是,在沙俄,要想从徭役经济过渡到资本主义经济,必须首先破除农奴制。而在大明,我们基本可以省略这一步,几乎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就能让农民脱离土地、脱离对地主的人身依附——那就是让农民意识到,‘打工’确实比种地更容易挣到钱。”

    “那倒是,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如果形成比较稳定的收入差,再笨的人都知道怎么选了。”

    高务实笑了笑,道:“没那么简单,这里头有一个制度性的问题你没注意到。大明虽然没有农奴制,但并不是随便一个农民都能自由选择去‘打工’的。”

    刘馨愣了一愣,迟疑道:“有什么限制?”

    “我看你都快脱离群众了,进城打工肯定比在乡下种地或者当长工赚得更多,你以为农民就真的不知道吗?至少其中一部分肯定是听说过的,那为什么以京华为首的这些工厂、矿山之类,还是很少招到来务工的农民?”

    高务实哼哼一声,道:“打个比方,我哪怕不当官了,也没有什么爵位,那我也能全国各地满到处乱跑,为什么?因为我是读书人,我就算不当官了,也是士人群体的一员,我有这样的权力。

    但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可以这样做吗?显然他并不可以,因为他哪怕只是离开本县去办点事,都需要有县衙给他签发路引。如果没有路引,他就哪都不能去,否则便是违法。

    好,那么我回头来问:要想推动大明现在的所谓‘资产阶级萌芽’,当然首先得发展工商业,让这些从事工商业的人群日益扩大,进而形成第一批的所谓资产阶级。

    可是,如果乡下的农民根本不能离开乡下,那我所构思的通过收入差来吸引农民转行成为工人又怎么可能实现呢?”

    “哦,原来如此!你拐了这么大一个弯,就是想说必须废除路引制,从而给农民进城务工创造先决条件,是吧?”

    “那是自然。”高务实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才说,一旦要改革,很多问题都是错综复杂的,你动了这一条就会引出那一条,甚至引出很多条……大明本来是个农业国,那它的各项制度本质上肯定都是为了维持这种农业国的生产制度而设计的。

    我既然要推着它走向资本主义,那必然就要把这‘各项制度’都往资本主义需要的方向去改,然后才可能实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相符’的理想状态。否则,哪怕我用权力、暴力去强压,最终也只能搞出一个畸形怪物来。”

    刘馨郝然道:“你说得没错,在这一点上我承认我的确有点‘脱离群众’了,因为我确实从来没有受到过路引的限制。以往我出行,只要家丁报上家父的名号,自然是通行无阻的。

    后来到了……到了高家,那就更不用说了,沿途无论抵达何府何县,当地官员若非因为我是女子,只怕恨不得亲自跑来迎接,还要拉上当地名流,铺陈设宴好好款待一番才觉心安。

    即便是现在,我路过某地之时,当地官员虽然不好亲自来见,却也一定会派人前后打点,送上一些新鲜果蔬之类,再派人为我这一行人安排食宿或者开路引路。

    唉,这大明确实是分三六九等的,而我居然也差不多都养成习惯了……我想,你对于这种情况的感受应该更加强烈吧?”

    高务实笑了笑,没有接茬,只是道:“总之所谓路引,就是封建社会为了限制人口流动,将人口束缚于土地上的一种措施,大明虽然没有广泛的农奴制,但路引制度无疑起到了相似的作用。

    要知道自然经济的农业社会里最重要的税就是人头税和土地税,如果人跑了,地荒了,那要上哪儿收税去?因此,为了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就必须限制他们流动。

    但是人毕竟有时候还是必须离开所属地的,比如社会总还是需要有人外出经商,而普通人也难免会有探亲访友的需求,于是‘路引’也就出现了。

    我是编纂过《大明会典》的,这些规矩我很了解,例如‘若军民出百里之外不给引者,军以逃军论,民以私渡关津论。’

    然后便有‘凡无文引,私度关津者杖八十,若关不由门,津不由渡而越度者,杖九十。若越度缘边关塞者,杖一百,徒三年。因而外出境者绞,守把之人知而故纵者,同罪。失去盘诘者,各减三等,罪止杖一百。’你看,这些规定何其严厉。”

    刘馨沉吟道:“那这个‘路引’想要得到的话,容不容易?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只需要搞一个变通的法子来,这样引起的麻烦可能会小一些?”

    “当然不容易得到。”高务实摇头道:“寻常人申请路引其实很麻烦,先要向本乡里甲申请,再呈报州县审核,核准之后发给路引。这路引要注明姓名、年龄、住址、出行事项原因、起止地点还有返回期限。

    搞得如此复杂,原因说穿了只有一个,家里的地还等着你去种呢,赶紧回家种地去,没事少特么瞎逛!

    哦,对了,搞路引的也不是只有大明一朝,这种路引制度其实是所有封建王朝的必然选择,只不过汉唐叫‘符传’、‘过所’,宋朝叫‘凭由’,反正目的都是为了限制人身自由,把人束缚在土地上,稳定社会秩序,只不过换个名字叫法罢了。”

    刘馨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担忧起来,问道:“既然这么重要,那你打算找个什么理由来改掉它呢?”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8张支持,谢谢!

    PS:本来打算今天上午去搞驾驶人体检,结果临出发一看,哦豁,周六都可以,周日人家医院不办这个业务,只好明天周一去了。

第283章 正国本(圩五)一石三鸟

    “既然这么重要,那你打算找个什么理由来改掉它呢?”

    高务实摇头道:“正如你所言,这么重要的制度自然很难一下子改掉,因为这项制度往大了说,你甚至可以认为是某种‘国之根基’。

    所以你刚才的提议是很有道理的,一开始的时候必须找个由头绕过去。怎么绕呢?那就要看这大明朝廷一开始是用什么理由来制定这一制度的了。”

    刘馨轻轻挑眉:“哦?那他们一开始用的什么理由?”

    “大明制定这项制度,官面上的理由是‘预防奸宄(注:音鬼)’。所以,邻里有责任相互监督,不许有游手好闲或私度为释、道者,以防其传道布教、结党造反……如此,你觉得我应该想个什么办法绕开这条规定?”

    刘馨这次直接摇头,道:“你想怎么绕开我猜不到,但我感觉朝廷这个说法似乎意有所指……你说,朝廷是不是在隐射白莲教?”

    高务实哈哈一笑:“这次你倒是一猜就中,大明朝廷对于白莲教那真是极其重视,这里提到的理由也的确很大程度上都是针对白莲教,或者类似白莲教的那些玩意儿。”

    刘馨皱起眉头来,担忧道:“要是这样的话,我觉得你想绕开它可不容易啊。”

    “不容易再正常不过了。我做的事,又有几件容易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摆手道:“白莲教的过往我就不多说了(注:主要是本书卷一关于“俺答封贡”相关的章节中已经有过介绍),他们最后一任公认的教主赵全当时就已经被土默特送回朝廷斩杀,此后的所谓白莲教星流云散。

    民间虽然仍有秘密打着白莲教旗号图谋不轨者,却都不成气候。如今所谓‘白莲教’者,说穿了只是借其名头,遂行私欲罢了。”

    刘馨摇头道:“你是不是太小看白莲教了,或者说太小看这张虎皮了?我依稀记得原本明末的时候也有一次规模很是不小的白莲教起义,甚至到了满清中期,这白莲教还闹过一场规模甚大的起义,让满清花了很大的力气才镇压下去。”

    “你说的这两件事呢,的确是有的。”高务实点头道:“本来明末的时候有过一场由徐鸿儒领导的所谓白莲教起义,但他真正用的名头却不是正经的白莲教,而是所谓‘闻香教’。

    当然,你要把闻香教看做是白莲教的分支也并无不可,因为这厮早年就加入了所谓白莲教,当时他的师父王森原本是滦州的一介皮匠,早年加入过白莲教,后来自称闻香教教主。

    总之王森死后,徐鸿儒就自称闻香教教主了,但其实他也没有搞出什么新的教义来,还是以白莲教的教义秘密活动了二十年,直到他自认为时机成熟而起兵。

    嘿,不过嘛……这事估摸着是没戏了的。因为早在……差不多十年之前,高瑞(高小壮)就曾经提交过报告,说开平工业区发现有人秘密活动,而他已经安排护矿队的一批得力人手密切监视起来了。

    一开始,我以为是东厂和锦衣卫在派人监视,后来陌叔就让内务部派人下去暗查,结果发现有人在开平矿工之中秘密发展信徒,其中领头的便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王森。他座下有两大弟子,堪称左膀右臂,其中一人便正是徐鸿儒。

    老实说,一开始我听到王森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没想起来,但是看到徐鸿儒我就记得了,因此这批人……显而易见,下场并不太好。”

    刘馨听到此处微微一怔,问道:“怎么个不好法,你把他们杀了?”

    “他们本就该死,不过我却不会这么简单粗暴的杀人。”高务实轻哼一声,淡淡地道:“我让陌叔交代内务部,把这些人背后干的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全部挖了出来。罪证确凿之后,在我的授意之下,高瑞找来当地官员,再聚集开、滦等处矿工数万人,来了个规模甚大的公审。

    这些该死的东西,他们平时以白莲教的一些颇具迷惑性的教义拉人入教,私底下却是天良尽丧、坏事做绝……这么说吧,后世你知道的那些邪J头子干过的事,他们几乎都干过。”

    听到这里,刘馨的脸色就很阴沉了,压着怒气问道:“那他们最后偿命了吗?”

    “那是当然的。”高务实道:“不过事情稍稍出了点意外。我原本是打算公开罪状,让开平工业区乃至相关各地都不会有人再相信这些玩意儿,至于他们的脑袋,我还是打算让朝廷明正典刑的。

    可是万料不到,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激怒了在场所有人,数万矿工和乡民得知真相后一个个怒火中烧。群情激奋之下,当场就把这群东西撕成碎片了……”

    刘馨面色好看了一点,冷哼道:“活该!”

    高务实道:“总之,徐鸿儒是肯定闹不出什么起义了,而北方这些年容易闹出乱子的一些源头,我也都控制得不错,可以说基本消除了他们成事的土壤。”

    刘馨叹了口气道:“这白莲教阴魂不散好几个朝代,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呢?”

    “根源上自然是朝廷治理不善,民间日子过得太艰难,这时候人们就会寻求精神上的寄托。但问题是,这个时代的很多百姓都是文盲,你也没法要求他们知道什么是可信的,什么是骗人的。

    这个时候,白莲教这种‘名声很大’的邪J就会通过一些看起来很好的教义迷惑群众,其中一些对朝廷苦大仇深却又不知白莲教真实目的的人就会被怂恿,然后便甘愿奉献一切……别说奉上家财了,便是托妻献子也甘之如饴。

    其实现在的白莲教以及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支派,他们虽然偷偷摸摸的发展教众,但绝大多数并不是想着什么推翻朝廷这种不切实际的事,他们不过就是为了敛财,为了享受那种高高在上并且还不受约束的肆意妄为。

    至于什么起义,大多数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头目觉得自己力量足够强大,想要为了更大的权力搏一搏罢了。当然,也有一些头目可能目的单纯一些,没准是真觉得自己在做一些替天行道的事,只可惜……大多不过是魔怔人罢了。

    这些宗派往往等级森严,教首的权力极大,对教徒的管束也非常严格,使得教徒基本上都是围绕着教首的命令和管束而存在。这时候的白莲教,事实上已经没有了真正的精神信仰,他们从上而下的目的除了追求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金钱,基本上也就剩下魔怔。”

    “可是按照你这个说法,我觉得朝廷越是不可能放松对这种威胁的警觉,那你就更不可能绕过路引制度了呀!”刘馨纳闷道。

    高务实见她把话题转了回来,笑了笑道:“哎呀,我一个做臣子的,想要说服皇帝,想要说服百官,归根结底还是要从实际入手——比如说银子。”

    刘馨诧异道:“这怎么又扯到银子上去了?”

    高务实道:“如果皇帝相信路引制度严重影响了朝廷的岁入提高,你觉得他会不会认真考虑一下废除?如果百官相信路引制度严重影响了他们的俸禄提高,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认真考虑一下废除?”

    “可是威胁呢?”刘馨两手一摊:“对于皇权而言,还有什么比造反更值得警惕的事吗?就算想要更多的银子,那也不能威胁统治不是?”

    “所以我还得给他们提供一个即省钱又能解决各种问题的办法呀!”高务实笑道:“比如说放开路引制度,但是让锦衣卫扩编缇骑,却将工作重点转到清除邪J这一块去,这不就一石三鸟了吗?”

    刘馨一怔:“一石三鸟?哪三鸟?”

    “第一只鸟,开放路引,促进工商繁荣,同时朝廷各大钞关便能收到更多的税款,由此我就有了借口给百官进一步提高薪俸,同时内帑在钞关的金花银也能提高收入;

    第二只鸟,锦衣卫扩编缇骑,这样监察天下邪J,不会误了正事,而锦衣卫背后的勋贵集团也会满意,因为多了一项KPI的来源,而且这个来源非常安全,在朝中根本不会得罪人;

    第三只鸟,锦衣卫既然把工作重点转向打击邪J,那么文武官员们是不是也可以松一口气,认为这样一来可以减少许多莫名其妙的冤假错案发生?”

    刘馨倒抽一口凉气,骇然望着高务实,道:“你今天这些前前后后的改革思路,简直成铁锁连环了,我一时都数不清这连环计到底连了多少环?”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无所谓,无所谓,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同样的,不管连环不连环,或者是连了多少环,反正最后能把事情办成就好。”

    刘馨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然后见高务实这次似乎真的说完了,便抿了一下嘴,道:“京师的事差不多也就这样了。正好,天津港那边派人来问了,说近几天风向不错,问我什么时候出发……你要是没什么意见,我打算明天就走。”

    这次轮到高务实一怔,奇道:“虽说本就计划近期南下,但明天就走……是不是有点太急了?”

    “不能算急,渊儿都到了勃固了。”刘馨忽然正色道:“而且他来了飞鸽传书,说了一件要事,让我觉得我得赶紧过去。”

    高务实颇觉意外,问道:“什么事?”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书友20170107012220447”的月票支持,谢谢!

    PS:这章只有3K,但确实是这章的计划内容写完了。另外,我近几天可能比较忙,估摸着加更和补更要延后一下,只能保证每日一更的样子。就我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时间应该不会超过本周。

第283章 正国本(圩六)有国来投

    “渊儿说,有个叫‘勐顿顺罕’的地方派出使者求见了他。”刘馨很别扭的念着这个古怪的名词,神色有些古怪,道:“那个‘勐顿顺罕’的酋长说他们原本是‘天朝之藩篱’,后来因故离散,如今得知大明天威复振,希望举族携地而投。”

    高务实一时没想起来什么“勐顿顺罕”,不过按照他对大明西南边疆地区的了解,既然跟“勐”字有关,那一般来说就是当地少民组成的部落,制度类似云南的土司。

    “勐”这个字本身来源于傣族的语言,这是一种比部落而言略先进,比国家而言又似乎有所不足的行政单位。一个“勐”,大的可能有一两个府那么大,小的可能就一个县的规模。至于人口,那也没个准,多则数十万甚至近百万,而少则只有几千或者万把人。

    这个“勐”,在大明也经常被翻译为“孟”,所以当年滇缅之战时刘綎大军所过之处的诸如孟养、孟艮、孟定之类,其实本来也是“勐”,只是很早以前就献地而投大明了。

    现在又多了这么一个“勐顿顺罕”来投,高务实也没当回事,点头道:“既然来投,那就让他们投好了。不过,他们究竟是投谁?要是投大明,我转头让云南巡抚去联系就是。”

    刘馨一听这话就乐了,忽然嘻嘻笑了起来,直把高务实笑得莫名其妙,纳闷道:“你笑什么,莫非这地方和云南不接壤?要是这样,那就让他们投南疆,挂靠在勃固王国名下。倘若和勃固也不接壤,干脆就投了缅甸,这样名义上也算是间接投了大明。”

    谁知他这么一说,刘馨笑得越是止不住,看得高务实牙痒痒,道:“我倒要看你笑到什么时候去?”

    刘馨连连摆手,好容易控制住了笑意,终于干咳一声,道:“我是在笑终于有高老师也搞不明白的历史地方了!”

    高务实一头雾水,迟疑道:“什么意思?这地方到底在哪?”

    刘馨嘿嘿笑着,但却跑过去拿了一副堪舆图来,指着缅甸西北部一处有点像“7”字形状的地区道:“喏,你看,这儿就是‘勐顿顺罕’。”

    “阿萨姆王国?这地方怎么会叫‘勐顿顺罕’?”高务实大吃一惊,忽然又想起刚才刘馨所言,忙问道:“那使者说他们原本是大明的藩篱?大明什么时候还收过他们当藩篱,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一茬?”

    不怪高务实震惊不已,要知道他可是万历版《大明会典》的实际主笔,他当初在翰林院看过的资料不知凡几,根本没见过大明这边有此记载,说曾经收过阿萨姆王国为藩篱——也就是朝贡国。

    但刘馨却又似乎忍不住笑意了,嘿嘿嘿嘿直笑,好在这一次没笑太久,便在高务实羊怒的目光下把双手一举,做了个投降的动作,道:“好啦好啦,我不笑啦。其实呢,这件事说起来也不能怪你,因为大明的确没有收他们当过藩属国,甚至三宣六慰里都没他们一份子……但是呢,他们这话却也不能说错——要不你猜猜是什么?”

    这还猜个屁,道理已经说不通了啊!高务实大摇其头:“我懒得猜。”

    刘馨把嘴一噘,轻哼一声:“无趣。”但是顿了一顿,还是道:“算了,我就把渊儿附上的故事告诉你好了,反正本来就是你儿子送给你的信,我不过是个秘书嘛,哪敢让老板不高兴呢。”

    高务实翻了个白眼,无奈道:“又来这套?”

    刘馨不理他,表情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道:“这件事渊儿干得不错,至少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认真调研了一番,不管这些说法是不是都对,但看起来总是似模似样。

    说是数百年前……我估摸应该是宋朝吧,生活在尹洛瓦底江流域、怒江流域的傣族因为人口增长而资源有限,开始向周边寻求宜居的土地移民。此时,南面的缅人已经兴起,东面也有大理强权,因此他们只能向西面寻找新的领土。

    忽必烈出生的那一年,勐雅、勐卡(后世云南保山昌宁)一带的傣族头人苏卡法,带着象征傣族王权的‘梭陀’和大概9000名男男女女,以及两头大象、三百多匹马,经勐卯(后世云南瑞丽)、户拱(后世缅甸北部)等地,花了十三年时间从胡贡河谷越过帕凯山脉,进入到布拉马普特拉河谷地区。

    南宋绍定元年、金正大五年,苏卡法在布拉马普特拉河谷地区的迪潘建立城邦,开垦稻田,修建水利,与布拉马普特拉河谷的原住民摩兰人、那加人、勃拉人交好,并鼓励傣族与当地民族通婚,扩充人口,逐渐壮大起来。

    又过了二十三年,苏卡法将他的勐迁至雅鲁藏布江北岸的查来碉,建立‘勐顿顺罕’——这个名字在咱们那时候也译作‘阿洪王国’或‘阿萨姆王国’。”

    高务实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他们说自己是大明藩篱,这件事又是什么情况?”

    刘馨问道:“这‘勐顿顺罕’你不熟,那么‘勐卯弄’你应该知道吧?”

    “这我当然知道,就是麓川啊。”高务实摆手道:“昔日洪武年间,麓川思伦发归顺我大,授麓川宣慰使。思伦发所管辖之地都在金沙江以南,在元朝为平缅宣慰司,但已经占领缅甸为己有。

    洪武年间,我大军进攻云南,改平缅为麓川平缅军民宣慰司,才首次使用‘麓川’一词。洪武二十九年,平缅入贡,更立平缅宣慰司,与麓川军民宣慰司分离。

    不久,洪武三十年,麓川平缅土酋刀干勐叛乱,逐其宣慰使思伦发。太祖震怒,命沐春为征南将军,何福、徐凯为副将军,率兵攻击刀干勐,并送思伦发回云南。

    次年五月,沐春派何福率兵五千,越高良公山,直捣南甸破之,遂回兵袭景罕寨。敌凭高据险坚守,久攻不下。因而沐春亲率五百骑驰援,力克之。刀干勐请降不许。十二月,何福执斩刀干勐,遂平麓川之乱。此后思伦发失去官职,改为孟养宣慰使,以刁氏代其原职。

    正统初年,宣慰使刁宾玉因实力衰弱,不能平息诸夷族,思伦发次子思任发开始侵占。当时,缅甸危机,思任发侵占其地,遂欲尽恢复其父所失的过去土地,于是拥众于麓川谋反。

    那时他率军侵占孟定、湾甸,大肆杀掠,云南总兵、黔国公沐成上报,朝廷先是不为所动,欲观其后续动向。谁知此后他再侵犯南甸州土官刁贡罕土地,于是朝廷命沐成遣官齎金牌信符,谕令其归还所侵地,思任发拒不奉诏。

    正统三年十二月,思任发进攻掠夺腾冲、南甸、孟养等地,刁宾玉投奔永昌,死后无嗣。思任发屠杀腾冲,并占领潞江,自称曰‘法’。事情上报后,英庙派遣刑部主事杨宁前往谕令,思任发仍不服。

    于是正统四年、正统六年、正统七年、正统十三年,我大军四征麓川,后许以思任发之子思禄为土目,命其部勒诸夷,居孟养如故。再与其金沙江立石为界,誓曰:‘石烂江枯,尔乃得渡’,思禄摄于天兵军威,不得已而听命,从此为我大明藩篱。

    此战绵延九年,于我朝廷颇有损害,但从战略而言,却也不乏其意义。此后,麓川领地不断瓦解。‘析麓川地’之策略极大地削弱了麓川的势力,至思行法统治末期,麓川实际控制的领地仅剩下陇川、瑞丽、芒市、遮放及部分边外地区,麓川遂开始走向衰落。”

    “啪啪啪啪!”刘馨鼓掌道:“看来对这国内的事,高老师还是相当熟悉的。”

    高务实这时候已经猜出个大概了,他没有回答刘馨这句话,却沉吟道:“所以阿萨姆——哦,我是说勐顿顺罕,他们当年莫非是投靠了麓川的?”

    “不愧是高老师,一猜就中。”刘馨嘿嘿笑道:“早在元末之时,勐顿孙罕东部的‘勐卯弄’——也就是大明所说的麓川兴起。当时麓川野心甚大,企图建立统一的傣族帝国,吞并周边各国,因此起兵西征勐顿孙罕。

    元延右三年,麓川集结大军号称九十万,以‘国王’胞弟混三弄为总兵,刀思云,刀帕洛、刀思汉盖等为大将,率兵西征勐顿孙罕,勐顿孙罕不敌,只好举国归附。混三弄大军大部分留在勐顿顺罕,而勐顿孙罕则派混干、波勐等组成使团,随部分麓川军队携金银贡品到麓川‘王都’允姐兰称臣纳贡。

    勐顿孙罕臣服麓川后,年年到允姐兰朝贡,与麓川所属各‘勐’的傣族交往渐增,雅鲁藏布江上游地区不少傣族开始移民到土地肥沃的勐顿孙罕,增强了勐顿孙罕的实力。

    洪武三十年,深受印度婆罗门教思想影响的苏党法王继承勐顿孙罕王位,婆罗门教在勐顿孙罕的地位得到提高。苏党法当政期间,逐渐疏远麓川而向印度靠拢,而麓川也忙于应付大明,无暇顾及遥远的西方,勐顿孙罕开始加速印度化。

    此后,勐顿孙罕的国王开始用印度教的头衔来作为自己的称号,诏法、陶勐等傣语称谓逐渐被布拉哥·哈因、巴尔哥·哈因、巴帕特拉·哥哈因以及拉吉科·瓦斯、巴鲁阿、哈扎利卡、塞基亚、博拉等带有印度色彩的头衔所取代。

    由此,当地傣语里也融入了大量的外来词汇,勐顿顺罕从此也慢慢被称作阿萨姆。至于它和麓川之间的关系,也就这么慢慢断了……具体断在什么时候渊儿没说,我估计要么是那使者不方便说,要么就是那使者自己也不清楚。

    毕竟印度化了嘛,印度人基本不记史,所以咱们那会儿的印度想弄明白自家历史,都还得找咱们的史书来研究呢。”

    高务实点了点头,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转念一想,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道:“让我猜猜,这阿萨姆既然早就印度化了,而他们原本的所谓宗主国麓川,现在也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云南土司,显然并不足以对他们产生什么吸引力,能引得他们再次投靠……

    所以,阿萨姆此次突然找到渊儿谈投献,绝对不会是什么‘久慕王化’,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我看无非两个可能。”

    这次轮到刘馨一愣,诧异道:“怎么会是两个可能?”

    高务实笑道:“我想我猜到了你心里的判断,也就是其中一种可能,但我觉得单就可能性来说,应该有两种。”

    刘馨扁了扁嘴,道:“那你先说吧。”

    “我先就我先。”高务实并不在意,摆手道:“第一种可能,我南疆在勃固集结大军,其中肯定还用到了缅甸的力量,比如调动缅军为我军调集粮秣等等。

    这些举动可能引起了阿萨姆的警惕,因此该国国王惊惧之下,便派人来了解和试探。当得知渊儿年幼却是此次行动的指挥者之后,便假借投献而做试探,看看我们南疆或者大明,对他们是否有觊觎之心。”

    刘馨诧异道:“我倒没想到这一点,我想到的是另一点……嗯,你先说,看看我们是不是想的同一种可能。”

    高务实颔首道:“另一种可能,阿萨姆面临巨大的威胁,甚至在他们看来可能是生死存亡的威胁,因此不得已来找咱们,看看咱们是否肯帮他们一把。

    这个可能就很简单了,一定是莫卧儿帝国征服孟加拉之后,连带着把周边的那些小国小邦也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甚至干脆就是国土,因此对阿萨姆步步紧逼。阿萨姆有感于莫卧儿帝国强大的威胁,因此玩起了小国外交中的常见手法——二虎竞食。

    莫卧儿帝国的威胁近在迟尺,他们在孟加拉可是设立总督的,而我大明虽然也在云南设有巡抚,但大明对云南本土之外只做羁縻,根本不愿亲自插手。

    如此两相对比,阿萨姆有莫卧儿劲敌当前,自然愿意投献到大明庇护之下,而说到底却不过是希望拉大明的虎皮当大旗。若我所料不差,他们最希望看到的情形倒也不是莫卧儿打他而我大明出兵帮他打击莫卧儿,却是莫卧儿摄于我大明天威,干脆打消了打他的念头。

    如此一来,阿萨姆不过在我大明这里挂个名儿,可能连进贡都不必,或者虽然进贡却反而有钱赚,但偏偏却能因此在两强之间苟存下来,岂不美哉?”

    “诶,这次咱俩就算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是这么觉得。”刘馨哈哈一笑,但却立刻问道:“那现在就该你拿主意了,对于这个半路里冒出来的小老弟,你是收还是不收?”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Apodes”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我猜到了会忙,没猜到这么忙!昨天欠了一章,今天虽然还早,但是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还是先睡了,免得到时候脑子迷迷湖湖,自己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玩意儿就不好了……

第283章 正国本(圩七)莫卧儿的可趁之机

    “对于这个半路里冒出来的小老弟,你是收还是不收?”

    对于刘馨提出的这个问题,高务实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道:“收啊,怎么可能不收?那里既然原本就是中国领土,岂有不收之理?”

    “中国领土?”刘馨跟着念了一遍,忽然眨了眨眼,问道:“通常你不会这样表述,而是会说大明藩属,所以现在……这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

    高务实轻哼一声,道:“阿萨姆北方所临之地,正是我们当年的藏南地区,也就是印度人所谓的‘阿鲁纳恰尔’邦,你是学地理的,不应该不知道这一点。那么反过来,只要阿萨姆的归属权在我中国,藏南便于印度完全不接壤,自然更加无可争议。”

    刘馨怔了一怔,道:“藏南我自然知道,不过刚才没往这个方向去想,毕竟现在说起来还根本没有所谓的印度呢。这个莫卧儿,你之前也说了,它本身是‘蒙兀儿’的意思,本质上它应该是蒙古帝国的一部分后裔所建立的地方政权。”

    “蒙古帝国的……地方政权?”这次轮到高务实发愣了,刘馨这话似乎给他带来了一些灵感。

    他沉吟道:“如果要按照这个说法的话,倘若今明两年我们收拾了西逃至叶尔羌的察哈尔布延汗,那么从法理上而言,我们就可以宣称继承了……

    不,不是继承,是夺得了蒙古帝国的法统。那么理论上来讲,我们也可以宣称莫卧儿,因为莫卧儿要是按照法统上来说,它早年的封地不过是蒙古帝国的一块驸马领。”

    刘馨愕然道:“有这个必要吗?你老说这莫卧儿帝国是蒙古人的后裔,现在又说他们本来是个驸马领,这其中到底是怎么会是?”

    高务实道:“莫卧儿帝国的前身要追述到帖木儿帝国,这一点你知道吧?”

    “这个我知道……但只知道个大概,而且那个帖木儿,我记得好像不是蒙古人吧?”

    “谁说不是?帖木儿本人出身于中亚突厥化的蒙古部族巴鲁剌思氏。大概在十四世纪后期,察合台汗国式微,并分裂为东、西察合台汗国,巴鲁剌思氏控制着西察合台汗国的大权。

    等到帖木儿出现后,他强迫东察合台汗国黑地儿火者汗下嫁给他一位出身黄金家族的公主,因此取得了驸马的身份。莫卧儿的创立者巴布尔是帖木儿的直系传人,巴布尔的母亲是东察合台汗国羽奴思汗的女儿,也拥有黄金家族的血统。

    由此可见,莫卧儿帝国皇室的父系血统可以追朔于帖木儿帝国,本身也是蒙古人;至于母系血统则来自于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当年,作为帖木儿帝国的末代继承人,巴布尔的国家被乌兹别克汗国的昔班尼所灭,所以他被迫逃到了南亚并建立莫卧儿帝国。

    正如你刚才所言,莫卧儿即波斯语中‘蒙古’一词的转音,也可以称为‘蒙兀儿’,这也更加直接显示了两者之间的联系。”

    “原来你说的驸马领是这么个意思?”刘馨苦笑道:“那照你这个算法,当初那么大一个帖木儿帝国,在你眼里都不过是个驸马领?”

    “大又如何?从法理上来说,帖木儿一开始本就只是个蒙古黄金家族的驸马身份,甚至这身份还是他自己攀龙附凤强行弄来的呢。”高务实轻哼一声:“论名头、论身份,把汉那吉都比现在的莫卧儿帝国皇帝……确切地说是‘帕地沙’高贵多了。”

    “帕地沙是什么?”刘馨问道。

    “就是‘王’或者‘汗’。只不过,后来英国人需要一个皇帝名号,但欧洲是有法统的嘛。理论上欧洲的皇帝尊号——无论它叫‘奥古斯都’还是‘凯撒’,都只有从东、西罗马流传下去的法统会被承认。

    那时候,沙俄自称皇位来自于东罗马,无论牵强不牵强,欧洲人只要不肯承认奥斯曼夺取了东罗马的皇统,那么就只能承认沙俄的皇统是有效的。

    至于德、奥两国的皇帝,本质上宣称的都是神罗皇帝,也就是西罗马的传承。只是他们德意志内部打成一团乱麻,中间又经历了拿破仑战争,所以才搞成了一本烂账。

    但是无论如何,这东、西罗马的法统英国老无论如何也攀附不上,因此就给他们的女王搞了个印度皇帝的称号,称呼为印度女皇……哼,本身也是个笑话。

    蒙古如果有所谓皇统这一说,那么在忽必烈打败阿里不哥之后,这皇统就归了大元,而只要我们彻底覆灭残元察哈尔部,这皇统就算是被大明抢了。

    当然,中国的皇统本身和别处不同,大元这个皇统一旦被灭,我大明肯定是不在乎的,不过你刚才这句话提醒了我……不在乎是一回事,可供利用又是另一回事。”

    刘馨摇头道:“这都扯得乱七八糟了,我看莫卧儿帝国……你瞧人家都自称帝国了,他们哪里会承认,又哪里会在乎?”

    “他承认不承认无所谓,我只是图一个师出有名。”高务实道:“什么叫师出有名?师出有名就是奉天子以讨不臣……先把莫卧儿定个‘不臣’,气势上就压了一头,也更好说服内部。”

    刘馨懒得争了,而是想了想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现在的莫卧儿皇帝……呃,那个‘帕地沙’,好像挺厉害的?”

    “阿克巴呀,是很厉害,所以我原本是打算再等六七年,也就是等到阿克巴死后再对莫卧儿动手的。”

    刘馨点了点头,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高务实说:“能让你这么惦记,甚至有点故意避其锋芒的意思,想必他应该是真的很有些本事吧?”

    “的确。”高务实点了点头,道:“阿克巴,莫卧儿帝国第三代帕地沙。他的全名很长,长到我都记不住。此人出生于信德的奥马尔古德村,是胡马雍的长子。在他的统治时期,莫卧儿帝国在版图及财富上都扩张到原来的三倍。

    阿克巴建立了有力的军事系统,也有效的进行了一些政治及社会改革。比如他废除了向非同信仰人民实施的人头税,任命非同信仰人为高级行政及军事职位,是首位获得印度本土人士信任及效忠的莫卧儿帝王。

    我认为他是一个很务实的统治者,所以认识到稳定的帝国和子民的合作及善意有关,因此他翻译梵语文学,积极参与国内的各种庆典。可以说,正是在阿克巴统治后,才建立了莫卧儿帝国多元文化的基础。”

    刘馨若有所思地道:“所以,他是一个优秀的守成君王?”

    “守成?不,他既守成,也开拓。”高务实摇头道:“阿克巴的父亲胡马雍从巴布尔那里继承了一个虽然堪称庞大但极不稳固的军事帝国。因为在巴布尔死后,莫卧儿帝国立刻就分裂了。

    1540年,也就是嘉靖十九年,胡马雍被比哈尔的阿富汗人打败,被迫向西撤退。两年后,在途经阿马尔科特(在今印度拉贾斯坦境内)时,阿克巴出生。

    据说阿克巴其貌不扬,身高大概是一米七,长臂弯腿、细腰阔肩,天庭保满,但是头向右侧,走起路来略有跛行。当时胡马雍已被放逐,阿克巴被寄养在喀布尔的叔父家里。阿克巴幼时并未受到良好的教育,但却锻练了一副强壮的体格。

    1555年,即嘉靖三十四年,胡马雍夺回失去的德里王位,宣布阿克巴为合法继承人,并指派他为旁遮普总督,以大臣拜拉姆汗等人作他的保护人。次年一月,胡马雍去世,而德里也被阿富汗人喜穆夺去。

    二月,在拜拉姆汗等人的帮助下,阿克巴在卡拉瑙尔的一个花园内举行登基大典,年仅十三岁的阿克巴遂成为莫卧儿帕地沙。然而,这个帕地沙只是名义上的,实际大权掌握在保护人拜拉姆汗手中。而且,此时北印度大部分地区还在阿富汗人的苏尔王朝统治之下。

    同年,阿克巴和拜拉姆汗向德里进军,企图消灭喜穆的军队。当时双方力量对比悬殊:喜穆有骑兵五万人,战象一千头,大炮五十一门;莫卧儿军仅有骑兵一万人,但莫卧儿军却有一支由优秀弓箭手组成的射骑队。

    这年十一月,两军在德里北一百八十里(注:90公里,高务实一般会说‘里’而非公里。)处的帕尼帕特发生激战。因为在三十年前,阿克巴的祖父巴布尔曾在此大败阿富汗人,因而这次战役被称为第二次帕尼帕特战役。

    战斗开始时,莫卧儿军因受喜穆的战象勐烈冲击而显得有点慌乱,但莫卧儿军的侧翼进攻之法很快发生了效力,射骑队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总之最后战斗的结果是喜穆军死伤惨重,喜穆本人也中箭被俘。据说,当喜穆被带到阿克巴面前时,拜拉姆汗请求将他杀死,但阿克巴不同意。于是,拜拉姆汗直接抽出自己的宝剑,砍下了喜穆的头。”

    “啧啧啧啧!”刘馨摇了摇头,轻哼一声道:“我猜这位‘顾命大臣’将来死得肯定不太体面。”

    “嘿嘿。”高务实笑了笑,但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继续道:“第二次帕尼帕特战役的胜利,使莫卧儿军威大振。然而,阿克巴虽然顺势攻占了德里,但是这时莫卧儿人的势力还仅限于德里和阿格拉两座城市以及奥德一部分地区。

    既然你刚才猜测了这位‘顾命大臣’的结局,那我就先说他吧。阿克巴的保护人拜拉姆汗,的确曾为阿克巴立下汗马功劳。但是,他专权骄横,残酷迫害非同信仰廷臣,受到群臣反对。而逐渐成长起来的阿克巴,也的确越来越不愿受到他的束缚。

    1560年,即嘉靖三十九年三月,阿克巴采取果断措施,宣布解除拜拉姆汗的宰相职务,迫其朝圣麦加,而自己则亲自掌握大权。然而当拜拉姆汗途经古吉拉特邦时,为一名刺客所暗杀。次年,阿克巴亲政。”

    “果然不出所料,小帕地沙手段确实不错。”刘馨摇头道:“我就说这位老兄肯定会死得不太体面吧。”

    高务实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其实刺杀拜拉姆汗的刺客出身于帕坦部族,其父于五年前的一场由白拉姆汗统帅的战役中殒命。

    至少明面上来看,这刺客并无太多被指使的痕迹,更多的是为了报拜拉姆汗对他的杀父之仇。当然,这里面是否还有其他一些传奇故事,高务实也并不清楚就是了。

    既然高务实没有置评,刘馨就只当他是默认,因此追问道:“后来呢?这个阿巴克的掌权之路不会就这么顺顺当当吧?”

    “麻烦自然不少,但你猜错了,总体上来说阿巴克的掌权之路还真是比较顺利的。”高务实接着道:“当时他毕竟十分年轻,还不得不任用一批旧的同信仰贵族和印度教徒官吏管理行政和军事。由于这两批人之间矛盾很大,因此在罢黜拜拉姆汗之后的几年里,宫廷斗争十分激烈。

    不过,阿克巴巧妙地处理了贵族之间的争斗,并且逐步发展自己的势力。两年之后,他开始亲自处理行政、军事大事,确立了他作为一个专制君主的统治地位。”

    “咦,这么轻描澹写就解决了内部问题,那还真是挺有点本事了。”刘馨微微蹙眉,把对阿巴克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档次。

    “内部理清,就要对外了。”高务实感慨的叹了口气,道:“阿克巴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地位以后,便开始对周围地区进行大规模的征服。他有一句名言:‘一个帝王应该专心于征略,否则他的邻国就会起兵打他。’从原本的历史上来看,这句话一直是后代莫卧儿王朝对外政策的指导思想。

    当时,阿克巴面临的主要敌人是印度西部拉贾斯坦境内的拉杰普特人。他用怀柔和军事征服的两手政策对付他们。阿克巴对愿臣服于他的拉其普特人采取较开明的政策,如免除他们的人头税、尊重印度教庙宇、废除拉其普特人把新娘送入莫卧儿后宫的陋习。这种政策争取了很大一部分拉其普特人。”

    “送新娘去莫卧儿后宫,这就是所谓的初夜权吧?”刘馨眉头大皱,然后有些肯定地道:“阿克巴还不错,这陋习废除得好。”

    高务实笑了笑,继续道:“同年,阿姆培尔(今印度斋普尔)地方的拉其普特王公比哈里·乌尔不战而降,因此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受到阿克巴的重用,阿克巴还娶了他的女儿,借以维持同拉其普特人的友好关系。

    由此,很多拉其普特酋长归顺阿克巴,当上莫卧儿帝国的‘曼达尔沙’——这是一种军事首领。自此之后,莫卧儿帝国的骑兵中有三分之一是拉其普特人,说明阿克巴开明的政策使剽悍的敌人变成了他最忠诚的战士。

    当然,也有一部分拉其普特人顽强抵抗。两年后,阿克巴征服了加拉·卡坦加王国,但是那些顽强不屈的拉其普特人的反抗并未终止。

    阿克巴虽是一个正统的阿拉伯教徒,但在宗教问题上却不抱成见。1565年,也就是嘉靖四十四年,他废除了对非同信仰教徒征收的人头税,他的朝廷中也任用很多印度教徒。

    又过两年,阿克巴攻打这些拉其普特人的要塞——齐图要塞。这次围攻持续了四个月,阿克巴在这次战役中表现出高度的指挥才能。

    他围绕齐图城挖一条很深的壕沟以掩蔽士兵;命士兵每人手持可转动盾牌,以挡敌人刀箭;他在城外筑一座很高的建筑物,以俯瞰全城,指挥战斗。

    最后,莫卧儿军用炮火勐轰城堡,阿克巴亲自射死守将查马尔,攻陷齐图,守城的拉其普特士兵全部战死。阿克巴为这种顽强的抵抗所激怒,进城之后大规模屠杀非战斗人员。

    1570年,也就是隆庆四年,阿克巴又攻占另外两个拉其普特要塞,从此基本上解除了拉其普特人的威胁。

    1572年,隆庆六年,莫卧儿西部的古吉拉特王国(今印度古吉拉特邦)发生内乱,阿克巴利用该地国王穆扎法尔沙三世无能、管理混乱为借口,在该地另一派领袖尹蒂马德汗的要求下,亲自率兵出征古吉拉特。

    次年,也就是万历元年,古吉拉特归莫儿尔管辖。但是不久之后这里就发生了叛乱,远在千里之外的阿克巴立刻亲率三千骑兵回师平叛,一举打垮数万叛军。

    1575年,也就是万历三年,孟加拉王公达乌德宣布脱离莫卧儿帝国独立,阿克巴赶往孟加拉平定了叛乱。同年,收复比哈尔,但不久后驻扎在这里的军队哗变,这一次阿克巴用了三年时间才镇压下去。”

    “原来孟加拉的反抗是有传统的呀……”刘馨忽然说道。

    高务实问道:“什么意思?”

    刘馨笑了笑,摇头道:“你先说完他的征服史,我再和你说我刚才这句话的意思。”

    高务实打量了她一下,这才继续道:“又次年,阿克巴派大将拉贾·曼恩在哈尔迪加蒂战役中击败了西拉杰普特人的联军,压制了拉贾斯坦地区。

    同年,阿克巴采纳大臣法齐尔的建议,在法特普尔·西克里修建一座礼拜堂——其实本意为信仰之殿,然后挑选各种宗教思想的代表在这里举行辩论,阿克巴还亲自主持过辩论会。

    三年后,阿克巴宣布自己为‘苏坦尼·阿迪尔’,意为正义之王,是其本信仰教派法律的最高解释者,这使他具有了解决该教一切问题的最高权力。

    1580年,也就是万历八年,我登顶金榜的那一年,阿克巴招请基督教牧师布道。这些做法引起他同信仰贵族的不满,成为那一年孟加拉、比哈尔地区该教贵族叛乱的主要原因。阿克巴坚决地镇压了叛乱,同时继续推行宽容的宗教政策。

    1585年到1587年,也就是万历十三年到十五年,阿克巴兼并克什米尔。同年,西北地区阿富汗人骚扰喀布尔,阿克巴派军队攻打他们,结果全军覆没。阿克巴又另派了一支军队前去,这才消灭了他们。

    1591年,万历十九年,阿克巴借口平息内部纠纷,侵入信德南部。三年后,他从波斯人手中夺回坎大哈,大大巩固了印度斯坦西北部的统治。

    基本上,现在的莫卧儿帝国东起布拉马普特拉河,南至戈达瓦里河,西至喀布尔,北抵克什米尔,已然成为一个庞大的帝国。”

    刘馨点头道:“的确是征战一生,更难得是文治武功并无偏废,我想他在印度的历史上应该跑不了一个‘大帝’称号吧?”

    “那是自然。”高务实坦然道:“所以我之前一直想等到他死了再动手,因为他儿子贾汗吉尔虽然也不错,但继位之初的时候,其国内矛盾却比阿克巴时期更加激化。”

    “那你就不必等了,现在正是好机会。”刘馨出乎意料地道。

    高务实诧异道:“为什么?”

    刘馨微微一笑,解释道:“渊儿的飞鸽传书里说,阿萨姆那边提供了几个重要消息,一方面是说现在孟加拉人有一个叫做尹萨·汗的首领,此人大致联合了孟加拉的反抗力量,同意与阿萨姆联合对抗莫卧儿,甚至也愿意寻求我们的支持。

    另一方面,阿克巴内部也出了问题。他的一个儿子叫做萨利姆,此人野心勃勃,在前几年阿克巴南征之时于阿拉哈巴德组织一个新朝廷,并以皇帝的名义发布诏谕。

    阿克巴闻讯之后迅速回师,虽然名义上消除了叛乱,但萨利姆的支持者非常多,而且全是莫卧儿嫡系贵族。因此,阿克巴也没能把这个儿子怎样,反而将他册封到临近孟加拉的比哈尔、奥利萨地区。

    这样一来,阿萨姆方面与孟加拉、萨利姆这三方,就在反对阿克巴这一点上形成了共识,其中阿萨姆、孟加拉两方都愿意接受我们的支持,甚至愿意付出一些代价请我们直接出兵援助。

    萨利姆那一边暂时没有对此表态,但渊儿觉得也可以争取一下。只不过,渊儿毕竟年幼,对于有些事还是感觉拿不定主意,所以这不就赶紧来信请你决断了么?”

    “原来事情出现了这么多变数……”高务实沉吟片刻,忽然幽幽地道:“馨儿,你知道这个萨利姆是什么人吗?”

    刘馨诧异道:“不是说了吗,他是阿克巴的儿子啊……难道这个身份有什么问题”

    高务实摆了摆手,道:“不是这个身份有什么问题,而是他今后还会有另一个名字,你知道是什么吗?”

    刘馨大摇其头:“我哪知道,我又不了解什么莫卧儿帝国的历史。”

    “他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阿克巴继承者、莫卧儿第四位帕地沙:贾汗吉尔。”

    “咦,怎么会这样?”刘馨愕然道:“这厮都已经搞过一次造反未遂了,怎么最后居然还是当了帕地沙?”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还记得我刚才说拉其普特王公比哈里·乌尔不战而降阿克巴,因此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受到阿克巴的重用,阿克巴还娶了他的女儿,借以维持同拉其普特人的友好关系这件事吗?”

    刘馨恍然道:“你是说……”

    “没错。”高务实点了点头,道:“阿克巴娶的这位比哈里·乌尔之女,就是贾汗吉尔的生母,而‘贾汗吉尔’不是他的本名,是继位之后改的,他本名就叫萨利姆。”

    高务实哼哼笑了两声,道:“拉其普特人占了莫卧儿帝国骑兵的三分之一,萨利姆的外公现在虽然已经死了,但他两个舅舅可都是大权在握之人。

    这两位不仅手握重兵,而且坐镇一方,更是阿克巴大业的重要支柱,仅凭这娘舅家的背景和势力,萨利姆就有不死的理由。

    何况他本就是阿克巴的长子,其继母——嗯,按我们大明的话说应该叫‘嫡母’,也就是正宫皇后——也支持阿克巴。

    与此同时,我刚才不是还说了吗,阿克巴的宗教政策是信仰自由,这就导致其同信仰贵族只能寄希望于萨利姆,因此阿克巴根本不可能杀了萨利姆,否则偌大一个莫卧儿帝国立刻就要内部瓦解。

    在这种情况之下,萨利姆被封去比哈儿、奥利萨之后自然依旧不老实,因此阿克巴一直想要废除萨利姆的王位继承人权利,可惜还未实施便患了重病。

    阿克巴病后,宫廷内围绕继承人问题斗争激烈,由于大多数贵族支持萨利姆继承王位,心力交瘁已经近乎油尽灯枯的阿克巴不得不让步。半年后,阿克巴病逝,萨利姆即位,改名贾汗吉尔——即‘世界征服者’。”

    “世界征服者?”刘馨哑然失笑:“好大的名头,可真是响亮呢。就是不知道他在他父亲的基础上又完成了什么了不起征服?我记得,莫卧儿帝国从始至终也没有完全征服整个南亚次大陆吧?”

    “事实上,贾汗吉尔并没有完成什么值得一提的征服,他面临的问题某种程度上来说和康熙……不对,应该是和乾隆类似。”

    “怎么说?”刘馨问道。

    高务实沉吟道:“和康熙类似的是阿克巴,即继位之初拥有名义上的统治权,但是谈不上大权在握,得先除了鳌拜,再收服国内地方实力派,然后继续扩张,用诸如击败噶尔丹这样的军功震慑心怀异样的国内势力。

    这个时期,作为外来军事统治集团,他们的战斗力还比较强大,对当地一些投诚者也还有威慑力,可以裹挟这些人一起进行军事行动,因此还有扩张的动能。

    等到了乾隆时期,也就是类似贾汗吉尔这样的三四代,由于军事实力的迅速退化,以及思想层面本地化的加深,扩张动能基本衰竭,能够维持状况就不错了。

    此时一旦强行动武,结果无非就和乾隆的所谓‘十全武功’一样可笑。不过实话实说,贾汗吉尔比乾隆倒是聪明一些,至少当有台阶摆在面前的时候,他是会主动下台阶而不是坚持挑事的,这一点在第二次苏拉特之战中表现就很明显。”

    “第二次苏拉特之战?”刘馨摇了摇头,道:“我知道苏拉特在哪,但什么第二次苏拉特之战就听说过了。”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坎贝湾海战你知道么?”

    刘馨摇头。

    高务实便简单解释道:“这场仗发生在1612年,当时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将领托马斯·贝斯特在海战中挫败了达·库尼亚率领的葡萄牙舰队,使他们获得莫卧尔帝国古吉拉特总督萨德尔汗的青睐。

    至此,英国人开始来到印度通商贸易,打破了葡萄牙人的垄断,引起了葡萄牙方面的强烈不满,乃至于产生报复念头,由此爆发了第二次苏拉特之战。

    这场仗本身打得乱七八糟,我并不想过多描述,总之就是葡萄牙人在沿海进行骚扰作战,甚至击沉了莫卧儿帝国皇太后拥有的私人商船拉西米号。

    贾汗吉尔因此表示震怒,信誓旦旦要给葡萄牙人一个好看。结果葡萄牙果阿总督只是解除了当时指挥攻击拉西米号的将领路易斯的职务,给贾汗吉尔写信致歉,贾汗吉尔便立刻就坡下驴表示接受道歉,双方恢复‘友好’。”

    刘馨诧异道:“这也太好说话了吧,里头是不是还有什么故事?”

    “故事就是,莫卧儿当时想要和奥斯曼联合,双方从东西两侧夹击波斯的萨法维王朝,同时也非常需要同欧洲的贸易以及从海上前往麦加朝圣。

    这三个主要原因使得莫卧儿无法承受海路被断的后果,因此即便知道葡萄牙人在陆上没有什么实力,却也不敢真和他们完全撕破脸。”

    刘馨心中一动,道:“原来莫卧儿帝国虽然是蒙古人后裔所建,但却对海上道路如此依赖?那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如果和葡萄牙人联手……”

    高务实瞥了她一眼,道:“我为什么需要和葡萄牙人联手,我自己搞不定吗?”

    刘馨一怔,她一时不知道高务实为什么明显有抵触情绪,只好解释道:“倒不是舰队方面搞不定,但这不是需要去印度西海岸么?我们在那边没有港口啊,如果有葡萄牙人协助,至少我们可以停靠的港口就多了。”

    但高务实却摇头道:“永远不要相信欧洲海盗能是什么值得信赖的盟友,港口的问题我们必须自己解决。但是,现在还不着急,我们首先得把孟加拉这边的问题解决,在南亚次大陆的东北站稳脚跟。只要达成这一目的,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啥名不重样”、“书友20190414205124747”、“哈哈怪来了”的月票支持,谢谢!

    PS:莫卧儿、阿萨姆、孟加拉苏丹国等等,这些地方的相关资料真的不好找,而且找了之后又要研究哪一些地方是可以在本书中加以利用的,所以昨天我搞到凌晨一点都愣是没搞出个名堂,只能今天来个二合一。

    可能有读者会觉得不必这么麻烦,春秋笔法一下子带过去就行了。我也想过,但这样就与本书的惯例不符,因为柬埔寨我都查了资料细写,莫卧儿不查一下写得能自圆其说,那我肯定自己没法满意。

第283章 正国本(圩八)异议

    很少见的,刘馨对高务实的这个战略规划性意见表示了质疑。她一边看着地图,一边思索着道:“为什么拿下孟加拉和取得在南亚次大陆的港口要分步走呢?我认为这两件事并不会互相干涉,完全可以同时进行,而且从时间节点上来看,现在就开始针对港口做提前布局也是很有必要的。”

    虽然这几年来高务实能够得到的反对意见无论从朝堂上还是京华体系之内,都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并不代表他就习惯了独断专行。

    前世养成的思维犹如一枚钢印,在他的潜意识中刻印得很深,他深知自己远非完人,一定也会有失误的时候,所以在任何场合他都不会用一种“你懂什么”的蛮横去对待不同意见。

    恰恰相反,正因为他现在能得到的反对意见越来越少,使得他更加慎重,一旦有反对意见出现,他会十分认真的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漏算了什么。

    “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

    高务实对自己有明确的认识,他并不是天才,其所强于当朝诸公的,无非是几百年的历史洞见与无数先辈证明过的一些原则,如‘二分论’、‘批评与自我批评’等,所以他越是功勋卓著就越是提醒自己:不要自负,不要自满,不是你高务实多牛逼,你只是站在巨人的肩上,不要让自己从巨人的肩上摔下去!

    诸葛亮何等大才,以蜀国一州之地打得曹魏派出司马懿也只能被动防御,但他为人做事却偏偏最是谨慎。甚至就连让马谡守街亭,那原本也是极其简单的任务,每一步该怎么做,诸葛亮都明确告知过马谡,可鬼知道马谡这厮自作聪明,生生把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立功机会浪到天涯海角去了?

    正是因为历史上已经有过这种前车之鉴,所以高务实的各种战略布局往往是一力求稳,务求杜绝激进。

    他的这种思维倒也不是凭空得来,甚至可以说还是有理论依据的,即《孙子兵法·形篇》中所言:“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

    简单的说就是:什么叫善战?就是先让我自己处于不败之地,然后等敌人露出破绽,我再击破敌人的破绽,于是就战胜了。

    不败的关键在于自己不露破绽,战胜的关键却要看对方是否露出破绽。因此,所谓善战,其实主要在于能做到自己不露破绽,而不在于保证敌人一定露出破绽——你怎么知道对方就不是高手呢?

    孙子在这段兵法中讲述的道理,其实高务实前世就很熟悉,而且中国人恐怕人人都听过:底线思维。

    你不能指望敌人做什么都按照你的预料或者期盼来,那么你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坚持做好自己的事。

    这就好比九阳神功的大成的张无忌,任你灭绝师太打我一掌、两掌、三掌,那又如何?我内力深厚,可以源源不断的自我修复,因此九阳神功的特性便是“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放在国家层面来说,九阳神功其实就是为大国专门定制的克敌制胜之法:我只要能做好我自己,任你再怎么强横,再怎么剑走偏锋,我都扛得住,而最终则一定能耗死你。

    这个道理其实并不难理解,也不难领悟,甚至不需要太过高深的战略思维,只要能坚持实事求是的处事态度即可。

    明末的时候,从熊廷弼到孙承宗,他们的战略其实都是“九阳神功”:靠着大明的国力碾压后金,不求一击必杀,但求日拱一卒,因为时间是站在大明一边的。

    然而他们忽略了一点,大明的综合国力虽然远比后金强大,但大明的结构性问题太过于严重,以至于综合效率低到不忍直视。因此一旦内部稍微出点问题,就会在前线一隅被敌人寻得破绽,犯了孙子所谓“不可胜在己”这一条里的大忌。

    也正因为如此,高务实一直以来都把内部改革当成头等大事,倾注的心力远超过对外作战。在他看来,作战有什么好操心的?运起九阳神功,直接拿内力碾压就完事了。什么时候见过他高务实兵行险着,非要用三千精兵大破敌军十万八万?几乎都是大军压上去碾平。

    什么,你嫌我这仗打得不够精彩?你精彩,你精彩也拿这么一支甲坚兵利的大军出来和我打啊,你拿得出来吗?你拿不出来,而我拿得出来,这就是我的本事!

    什么叫大国?大国就是老子不需要和你玩那么多的战术,老子就一路平推,这一路上哪个方面都是主力,你哪一支都打不过!这就叫一力降十会,这就叫大国!

    但是,这种打法虽然战时看起来不讲究,但讲究的工夫全在战前,也就是在战前已经达成全面碾压的态势。

    具体到对待莫卧儿帝国,高务实之前的战略就是等阿克巴死后莫卧儿内部矛盾激化,同时其军事扩张的动能也已耗尽,然后突然出重兵,顺着恒河流域一路逆推,强行击败其主力——这是兵法的“以正合”。

    然后另派海军一路,带上精锐的陆战队绕过印度半岛在印度西海岸登陆,由古吉拉特地区登陆,往东北直插德里、阿格拉等莫卧儿帝国统治核心。此时莫卧儿帝国大军云集东部前线,而且可能已经大败,又闻后路被抄,必然全盘崩溃——这是兵法的“以奇胜”。

    莫卧儿帝国作为一个外来军事集团建立的政权,统治合法性几乎完全来源于其军事暴力,所以一旦这种暴力被京华强势摧毁,那么其统治根基也就瞬间瓦解。

    届时,高务实便可以通过各种政治手段来快速填补莫卧儿帝国崩塌之后的权力真空——在这一点上,高务实有完全的自信。

    不过问题是,由于京华在南疆、南洋等地的扩张过于顺利,也由于扩张带来的收益远超预计,以至于京华内部的南疆集团产生了一种内生的扩张动能,并且现在已经难以压制,使得高务实被迫同意暂时释放一些这种扩张动能。

    于是,他脑子里原先早已规划得差不多的计划只能临时加以修正,而一个大计划临时修正显然容易出现各种问题。比如说,京华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一旦有蠢蠢欲动之势,它周边的各种小势力就一定会坐不住,肯定会主动寻求……合作或者对抗。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以阿萨姆为代表的这些小势力选择了合作。这一点可能要归功于大明甚至整个中国历代王朝的某些农耕文明特性——对扩张的自我限制。

    虽然这种自我限制本身是源于对“统治成本”的正确认知,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农耕文明,既无力也无必要无限扩张,以免超过自己的统治能力,使得统治成本飞速增长到入不敷出的地步。

    但是,中国自己知道不代表周边那些文化比较落后的国家或者部落也知道。他们大多并不清楚中国历代王朝对他们的领土为何并无兴趣,只能归结于中国人骄傲自负,是瞧不起他们那些穷乡僻壤,也无所谓他们产出的那三瓜两枣。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种思想现在产生了正面效果。无论阿萨姆还是孟加拉的反抗者们,甚至可能还包括那位萨利姆王子,他们似乎都不认为引入京华这支援军会导致引狼入室。

    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个简单的驱虎吞狼之计,只要付出一些经济利益或者其他什么利益作为交换就够了。

    正是因为高务实有这样的判断,所以他才决定在拿下孟加拉之前暂不考虑同时展开对印度各地港口的争夺,以免让当前的“合作伙伴”心生警觉。

    “理由呢?”高务实问道。

    刘馨不知道高务实考虑的这些,她指着整幅南亚次大陆地图道:“你刚才说,阿克巴这位大帝征战一生,拉其普特、古吉拉特、马尔瓦、冈德瓦纳、孟加拉……这么巨大的一片领土都是他在这几十年里先后征服的。而且,直到这几年他还在不断的入侵德干半岛,也就是印度中部、南部,是吧?”

    高务实颔首道:“这是事实,也正是我所说的,他已经把莫卧儿帝国军事扩张动能几乎消耗一空的判断前提。”

    “那好,那我就有一个问题了。”刘馨没在意后半句,只是伸手指了指印度半岛中、南部的那些国家,道:“面对阿克巴大帝数十年如一日的不断南侵,这些国家心里怎么想的?换句话说,他们怕还是不怕?”

    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高务实点头道:“阿克巴这些年几乎战无不胜,德干半岛上的这些国家虽然有大有小,但在莫卧儿帝国面前显然都颇有不如,他们自然是怕的。”

    “既然怕,那他们有什么办法应对吗?”刘馨挑眉问道:“比如这顶在一线的艾哈迈德内加尔、戈尔孔达、苏尔亚瓦德拉,乃至于二线的比贾普尔、比达尔、维查耶纳伽尔之流,他们可曾想出一些诸如合纵连横的手段,大家携手对抗莫卧儿?”

    “想肯定是想过,但是……呵呵。”高务实摇了摇头,道:“六国既能有苏秦合纵,强秦自也有张仪连横。只要莫卧儿并非同时与所有国家接壤,那么各国面临的威胁程度就自然不同。

    于是,即便他们组成联军,心中所想必不一致,但凡莫卧儿国内有一两个主事之人能从中分化瓦解,这联军又能成得了何事?不过酸枣会盟,十八路诸侯各怀鬼胎罢了。换了我是莫卧儿帝国执权柄者,无需一兵一卒,便能使其不攻自破。”

    “厉害,厉害。”刘馨抚掌笑道:“可那不就是了?既然现在德干诸国既感到威胁,却又各怀鬼胎,那么他们需要什么?

    要我说,本地邻国既然靠不住,那就不如引入外部力量来协助。至少看起来,外部力量所觊觎他们的,无非是经济利益罢了,与维护自身统治相比,让渡一些经济利益又算得了什么呢?”

    高务实笑了笑,道:“这一点我知道。”

    “我也觉得你应该是知道的。”刘馨并不怀疑高务实这句话的真实性,毕竟这是个政治问题,作为她的高老师,看出这一点绝对不难。

    “那就是说,你在担心执行层面?”刘馨试探着道:“我觉得执行层面也不是问题,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同时完成孟加拉和南印度港口两个目标。

    孟加拉方面,我们需要的主要力量是陆军。即便孟加拉三角洲地区河道纵横,我们也顶多需要一些浅水炮艇。考虑到我们的军事装备对他们——无论是莫卧儿还是孟加拉,都有明显的技术优势,因此也并不需要太大规模。那么,这一点并不难办,甚至不会影响南洋舰队的海上实力。

    至于德干诸国,我们只是去要港口的,至于怎么‘要’,我看可以参考葡萄牙人——只要港口,内陆不管。此时,他们需要的是借用我们的力量威慑莫卧儿帝国,而你刚才又说了,莫卧儿帝国其实非常担心它通往西面的航道。

    那么,只要我们的南洋舰队去印度西海岸展现一下实力,让莫卧儿帝国知道我们甚至远比葡萄牙人的海军更强大,完全有能力随时切断它的西方航道,那么这一切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达成。”

    “你这些想法的确都能完成,但我也有两个问题要问。”高务实道:“第一个问题,我们插手德干诸国并找他们要求港口,这会不会引起他们的警觉,使得将来我们对整个南亚次大陆的行动出现阻碍?

    第二个问题,按照原先芷汀与西葡帝国达成的协议,南洋归我,印度归他,如果我们现在直接插手印度事务并且开始占据港口,西葡帝国会不会认为我们越界,并因此与我们敌对?

    当然,我并不是怕和他们敌对,而是担心他们插手之后这印度洋的问题会变得更复杂,在最坏的情形下,甚至可能出现西葡帝国与印度各国——无论莫卧儿还是德干诸国——联起手来对抗我们的局面?”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邻家男孩1”的5张月票、书友“斯名”的10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83章 正国本(圩九)洋为中用

    高务实提出的这两个问题,刘馨之前并未细思,不过也不碍事,她稍加思考便道:“对于第一个问题,我认为即便有此可能,却也无须担心。”

    她打量了整个南亚次大陆地图一眼,道:“刚才你说过,面对莫卧儿帝国这个强秦,他们德干诸国到底也没能成功施展什么合纵之策。那么我想,就算这强秦换成了我们京华来充当,他们也照样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甚至我觉得,我们应该要有一种制度自信,毕竟莫卧儿对他们的征服只是很原始的征服,而莫卧儿帝国本身的制度却因为宗教和本身属于外来统治集团的关系,有很多规定都是不符合社会生产力发展的。

    那么也就是说,如果到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地步,德干诸国不太可能会考虑与莫卧儿联合,而更多的可能却是考虑顺从于我们。

    我虽然对印度的历史或者说英法荷葡等西方殖民帝国在印度的殖民史并不特别了解,但从结果来反推,他们受到的阻力似乎并不算特别大。抛开武器装备、军事组织形式等方面的优势之外,其统治手法更加适合当地应该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哈哈哈哈!”高务实看似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通,摇头道:“前面那番话也还算了,后面这番话说明,你确实不了解西方殖民者在印度的殖民史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馨这次倒并不生气,因为她的确不了解,所以道:“难道不是制度问题?”

    高务实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道:“有一个前提你似乎总会忽略,那就是西方殖民者至少在亚洲这边从来都不是一开始就奔着‘殖民’来的,他们的初始目标非常统一,就是为了垄断贸易,换句话说就是为了赚钱。”

    这话刘馨并不反对,更多的反而是好奇:“那他们为何最终都走向殖民统治了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如果要从西方海盗们最开始进入说起,那未免太耽误事,以后有空我再给你慢慢介绍吧。”高务实道:“这样,我暂时先给你介绍英法两国对印度的争夺,如何?”

    “能说明问题就行,我也并非想要仔细研究他们的殖民史。”刘馨耸了耸肩道。

    “好,那就说英法。”高务实道:“后世很多人都只知道‘印度是大英帝国王冠上最璀璨的宝石’,但却不知道在一开始的时候,葡萄牙才是最先进入印度的欧洲殖民者,此后又有荷兰、法国等殖民帝国都曾经在印度与英国人相争。

    尤其是法国,在一段不算很短的时间里,他们在印度的力量其实都比英国人更强大,但是最终因为一些原因,法国输掉了和英国在印度的竞争,使得英国人几乎独霸南亚次大陆。但要明确的是,英国人刚来到印度的时候,差点被当场就给扬了。”

    刘馨问道:“这么惨,应该不至于吧?英国人跑去印度的时候应该已经是清朝前期,以当时欧洲的火器水平,面对印度人那不是横扫千军如卷席?”

    “哼哼,英国人是有欧洲火器,但当时的莫卧儿帝国也有啊。”高务实摆手道:“1685年,也就是康熙二十四年,英格兰东印度公司经过三年的精心准备,发动了针对莫卧儿帝国的侵略战争。

    他们向孟加拉湾派遣了十二艘战舰,配备了两百多门大炮和一千余名士兵,舰队由公司董事约瑟亚·柴尔德爵士指挥。为了能够迅速在占领区建立经济秩序,英格兰战舰甚至还携带了全套的铸币设备。

    这样规模的武装力量,相比于当时欧洲的海外殖民侵略规模而言已经相当庞大,因此柴尔德爵士对于自己即将取得的胜利毫不怀疑。但是有点不巧,彼时的莫卧儿帝国正巧处于最后的辉煌时期,其皇帝为奥朗则布——哦,他的爷爷就是我们刚才所说的贾汗吉尔,而阿克巴正是他的太爷爷。

    这位奥朗则布可以说是莫卧儿帝国最后的余晖,他早年任德干副王,1657年至1658年,其在激烈的皇位继承战争中击败了三个兄弟,并囚禁了父亲,成为莫卧儿皇帝。

    此人登基后,采用招抚为主、武力为辅的手段,分别征服比贾普尔和高康达王国,将莫卧儿帝国的版图扩大到除最南端外的几乎整个南亚次大陆。”

    刘馨笑道:“莫卧儿帝国最后的一个狠人?”

    “差不多吧。”高务实道:“所以1685年的时候,奥朗则布的统治正值鼎盛,怎么可能容忍英格兰人这种摸老虎屁股的行为?双方一言不合立刻开打,英国-莫卧儿战争爆发。

    当时英格兰人自恃火炮先进,却根本不了解南亚次大陆的基本情况,这些来自欧洲西北部的士兵完全受不了南亚炎热潮湿的气候环境,水土不服,疾病从生,一开始就导致了大量的非战斗减员。

    而莫卧儿帝国这边呢?他们的火器水平并不低,因为法国人、葡萄牙人都不愿意看见英国人也来印度横插一杠子,因此给莫卧儿帝国提供了大量的军事援助——当然,这是要收钱的,不过奥朗则布当时不缺这笔钱,于是莫卧儿军队装备了同样先进的欧洲火炮。”

    “等等!”刘馨忽然叫停,问道:“法国怎么来的,又怎么会和葡萄牙人站在同一战壕里支援莫卧儿的?”

    “法国的红衣主教黎塞留你知道吧?就是他成立了法国东印度公司,然后不断派人探索,最终一个殖民队于1668年抵达印度古吉拉特地区的苏拉特,建立起了第一个位于印度的殖民据点。

    法国人此时垄断不了任何一桩贸易,因此只要能赚钱,他们什么生意都做,卖军火自然也不例外——反正他们在当地没有多大的殖民地,也不担心印度人反而能进攻欧洲,因此法国人卖起军火来完全就是肆无忌惮。

    英法之间的关系那还用说么?嘿嘿,总之当法国人得知奥朗则布的对手是英国人时,他们卖起军火来就更起劲了。

    至于和葡萄牙人站在一起,这事就比较复杂。当时英格兰和葡萄牙两个国家之间的关系其实很好,但欧洲人的尿性你也知道嘛……在印度可是与利益相关的,葡萄牙在当地的殖民者可不会给英格兰人面子,该坑一把的时候绝不手软。”

    刘馨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了,然后示意高务实继续。

    于是高务实接着道:“既然莫卧儿帝国在武器装备上并不落后,那么他们在地形和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就无法忽视了,于是奥朗则布在得知入侵之事不久便展开了强势反击。

    由于英国人此时的据点在西海岸,而他们攻击的地方在东海岸,因此这场仗有东西两个战场,这也导致了战争时间的拉长。就在双方的交战处于关键时刻,英格兰内部出了大事:国王詹姆斯二世倒台,英国爆发了著名的光荣革命,国内新教和天主教之间的矛盾空前激烈。

    为了搞定国内的天主教势力并打击苏格兰和爱尔兰,英格兰人必须撤回力量关注国内,被迫向莫卧儿帝国妥协。1689年,双方签订停战协议,英格兰东印度公司全面认输,向奥朗则布缴纳了巨额战争赔款并请求奥朗则布的原谅。

    战后,英格兰东印度公司总结教训,得出了一个结论,于是柴尔德爵士批评手下人说:‘结果显而易见,已经叮嘱过你们停止战争,为什么还要挑起如此无谋的战争呢?要把主要精力集中在贸易上!’”

    刘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他不是指挥官吗?我就不信一开始的战争不是他同意开打的,这家伙甩锅的本事可真不错,脸皮也厚得可以。”

    高务实一摊手:“不管怎么说,这番话至少表明了一件事:这些人来到印度的目的归根结底在于赚钱,他们并不是一开始就奔着统治当地而去的。对于他们而言,别说当时打不过印度人,就算打得过,甚至打得印度人满地找牙又如何,能赚钱吗?

    由于离本土太远,印度人口又太多,如果要维持一支大军作为统治基础,同时还要防止这股力量背叛母国,那对于英格兰政府以及它背后的新兴资产阶级而言,恐怕反倒要亏钱——资产阶级绝不会愿意做亏本买卖。”

    刘馨便问道:“那是什么让他们改变了目的?”

    “当然还是为了赚钱。”高务实道:“在这里我就不得不说一说这个英格兰东印度公司前期在印度的经营模式了——你知道他们一开始是怎么做到赚钱而不蚀本的吗?”

    刘馨摇头道:“我不了解殖民者的思维。按照我们在南疆的经验,我们一开始投入了巨资搞基础设施建设,与此同时则依靠大明国内的市场销售当地的主要产出,当然还有就是出口给西葡帝国。

    后来,我们的基础投资逐渐产生效益,同时也因为和西葡帝国的协议允许我们去印度贸易,于是逐渐进入印度市场。这样一来,我们就变成了一个有自身产出的中转站。

    我们南疆、南洋体系本身就有不少硬通货,比如香料、大米、热带木材等,又有工业生产如煤、铁、造船、军工等。

    同时,我们又连接着大明与印度,甚至能承接西班牙人从美洲运来的金银……总之,我们南疆体系的贸易极其发达,而自身产出也不弱,由此才得以形成足够的利润。”

    高务实很满意她对南疆经济体系的了解,于是解释道:“那我们按照这个思路来看看英格兰人在印度能做点什么。”

    高务实道:“在原本的历史上,荷兰与英格兰前后脚进入印度洋与南洋,后来荷兰人主要在南洋发力,逐渐控制了欧洲人当时最看重的香料贸易。

    彼时英格兰人因为国内多事,自知无法与荷兰争夺南洋,于是只好把目光转头到印度。印度虽然富庶,但在当时的英国人眼中,印度却缺乏一个如南洋香料一般的拳头产品。

    彼时印度是多方势力角逐之地,没有拳头产品就很难形成垄断贸易。因此,英格兰东印度公司早期虽然也一直在做着二道贩子,承接中国商品往欧洲销售的运输工作,但这利润即便看似丰厚,却在对比葡萄牙、荷兰先后把持的香料贸易之后立刻显得黯淡无光。

    英国人什么尿性不必多说,这种局面岂能让他们满意?再加上他们总觉得和中国的贸易是他们单方面给中国送银子,这就更加激起了英格兰内部那些新兴资产阶级的不满,急需搞出一个新的垄断贸易出来,为他们创造更加丰厚的利润。

    后来,他们发现印度的孟加拉地区极其富庶,不仅其地理位置优越,位于南亚次大陆与南疆的中间位置,水道纵横且通海路,尤其是当地的棉纺织业十分兴盛。

    孟加拉的棉纺织品是比欧洲人原本更常用的亚麻布料和毛料更适合穿着的纺织品,英国人于是想,如果能垄断棉纺织贸易,一定能在欧洲引起疯抢,于是他们打起了孟加拉的主意——也就是刚才我说到的这次战争的导火索。

    不过,即便奥朗则布死后莫卧儿帝国差点四分五裂,英国人趁火打劫取得了孟加拉的实际管理权,但他们发现东印度公司的财政依旧岌岌可危,经常性入不敷出。于是他们又想到了另一个削减开支、增加收入的办法。”

    “等等,不是说孟加拉的棉纺织品销路应该很好吗?怎么拿下孟加拉之后仍然财政困难?”刘馨纳闷道。

    “市场是要培养的,尤其是让市场接受一件新式商品。”高务实道:“彼时的孟加拉棉纺织品在欧洲正在培养市场,但作为原始的手工业,孟加拉棉纺织品虽然精美,却完全依赖当地手工匠人的人力产出。

    这种生产力状况下的产量自然捉襟见肘,于是印度棉布在欧洲的价格高企,只能销售于上流社会,那么这市场空间自然也就很有限了。”

    刘馨忽然灵光一闪,诧异道:“那工业革命……”

    “聪明!”高务实道:“因为市场打开,欧洲人开始接受棉布是一种高端布料,棉布的利润就成了很多人觊觎的对象,促使英国国内对于改进棉纺织品的生产流程的内生动力十分巨大,珍妮纺纱机由此应运而生。

    再之后就是瓦特改良蒸汽机,并且在之后不久将蒸汽机用于纺纱织布。机械化大生产大大提高了纺织效率,英国人遂携棉布在贸易场上大杀四方,直到他们把下一个新的市场开拓地定为中国为止。

    彼时的中国对于工业制造的棉布需求非常低,因为中国人力极其充足,小农经济之下大部分普通人要么压抑了自己的需求,要么自产自穿,布料的商业流动性有限。

    而且,英国棉布即便生产成本相对低廉,但它的棉花产地在印度,生产地在英格兰,销售地又要回到中国……这成本一下子就上去了,对中国本土手工棉布并无碾压之力。

    而与此同时,英国棉布不仅在低端市场打不过本土手工棉布,在高端市场也完全打不过中国的手工丝绸,于是英国面对中国时,仍然是逆差巨大,年年给中国送银子……”

    “啊,后面的事我知道了。”刘馨的脸色黑了下来,恨恨的道:“英国佬开始把目光投向鸦片,然后……就要开始鸦片战争了。”

    “没错。”高务实点了点头,面色也很难看,但还是继续道:“总之你要知道,英国人在亚洲做任何事的逻辑底色都是赚钱,任何其他事都不能与赚钱相冲突。

    换句话说,只要一场战场打下来亏了钱,无论是东印度公司还是英国政府,都会立刻改变其原有观点,把重点强行掰回到赚钱上去。”

    “我明白了……你虽然是拿英国佬举例,但其他欧洲殖民帝国也是一样的心思。”刘馨点了点头,但马上又有新的疑惑,道:“你好像漏了一点,刚才不是说东印度公司在拿下孟加拉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依旧财政紧张吗,那他们当时怎么度过财政危机的?”

    “哦,是说漏了。”高务实道:“简单的说就是‘降本增效’,但这在当时,至少对于印度人来说可并不是一个好词。”

    “怎么说?”刘馨问道。

    高务实叹道:“东印度公司采取的办法是,名义上臣服于莫卧儿帝国,取得一些地区的管辖权,然后开始在当地疯狂征收赋税,但是却不承担任何治理成本。

    换句话说,钱我要拿,事我不做,当地百姓饿死穷死关我东印度公司什么事?我只是给莫卧儿帝国、给你们印度人的皇帝打工啊,有事你们找皇帝去!问题是,这时候的莫卧儿帝国早就内乱丛生,皇帝的威严荡然无存,压根就管不了什么事。

    在这样的‘治理’态度之下,孟加拉地区简直成了人间地狱。比如经济方面,当地原先极其兴盛的手工棉纺织业就遭到英国人有意无意的破坏。

    没过多久,其从业者就只剩下原先的七分之一,后来还在不断减少,直到被英国的工业棉布打得近乎灭绝……至于其他相关的英国佬大缺大德史那更是罄竹难书,等我有空再和你慢慢说道。”

    高务实摇头道:“之前还有个问题没解释清楚,那就是为什么其他殖民公司——如荷兰东印度公司、法国东印度公司等殖民公司都只是作为贸易垄断公司存在,为什么偏偏英国东印度公司最后竟然宛如一个国家,是么?”

    “对,我一直很好奇这一点。”

    “那我先举一个例子吧,法国人在印度东南部的一个名叫‘本地治里’的地方站稳了脚跟,当地王公为了抵御马拉塔人的威胁选择了依靠法国人。

    他们把本地治里附近的两个村庄划给了法国东印度公司,并且敦请莫卧儿帝国皇帝给法国人颁发一张任命书。莫卧儿皇帝对那里早已鞭长莫及,顺手就批准下去了。

    从此以后,法国东印度公司居然摇身一变成了莫卧儿帝国境内某地的行政长官,当地的税收居然成了法国东印度公司收入的一部分。这是一个开始,标志了欧洲殖民者在印度的扩张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但是,这件事对法国殖民者本身的影响却不如对英国殖民者大,因为在1746年,本地治里发生了一场战争。该年,法国人以本地治里为据点,海陆并进,两面夹击英国东印度公司。

    这是法国人一场辉煌的胜利,他们仅仅以六人阵亡为代价,就占领了英国人当时在印度的主要据点马德拉斯,史称第一次卡纳蒂克战争。

    印度当地的王公贵族在目睹了训练有素的法军之后大为震撼,他们给法国人送去了大量的酬金,并购买法国武器,聘请法国人为军事教官。

    这是欧洲的一干‘东印度公司’第一次靠着军事行动而非殖民贸易获得大量财政收入。如果形势照这样发展下去,印度的历史必然大大不同。各大欧洲列强大概率会在印度打成一锅粥,而后世那个至少明面上统一的印度也大概率不会出现。

    然而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面对巨大的军事胜利,法国东印度公司高层的表现却是紧张不已、惴惴不安。他们很快就给本地治里总督和法军指挥官迪普莱克斯下达了一份明确的指示,要求迪普莱克斯不得好高骛远,法国人在印度的主要工作是贸易,而不是军事!

    他们在信中明确说道:‘一般来说,在这里,比起征服,和平更值得赞赏。我们不需要如此辉煌的战果。我们希望有能更加安心开展贸易的局面。为了保护和帮助贸易活动,只要有几个据点就够了。我们不需要胜利或者征服。公司应该关注如何获得更多的商品和促使薪水的进一步提升。’”

    刘馨诧异道:“这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法国人居然这么老实?”

    “那是他们没有尝到征服之后更加巨大的经济蛋糕,同时又不肯在获得巨大收益之前先期投入太大的成本。”高务实轻蔑一笑,道:“到了1750年,法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拥有三千名士兵,这比十年前扩展了四倍以上。

    于是巴黎坐不住了,很快就算了一笔账:这三千名士兵需要多少多少武器装备,多少多少后勤给养,为了领导这些军队又需要设立多少多少指挥和管理机构……

    总之,这是多么大的一笔财政开支啊!你东印度公司每年才能从印度薅几根羊毛?这么搞下去,很快就要连给付开支都不够了!所以,赶紧把这些通通撤了!为此,1754年的时候巴黎还撤掉了迪普莱克斯的职务。”

    刘馨摇了摇头,道:“法国人要么是目光短浅,要么是担心殖民地军队实力太强。他们这么一搞,迟早要被英国东印度公司打崩。”

    “你猜的没错,英国东印度公司在挨了一顿毒打之后很快加强了在印度的武装力量,一个英国殖民史上臭名昭著的地痞无赖登上了历史的舞台——罗伯特·克莱武。”

    “原来是他啊,这个人我碰巧知道。”刘馨道:“学恒河三角洲地区的时候,有本资料书里提到过,还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个人渣的‘丰功伟绩’,尤其是普拉西战役。”

    “那好,那我就不介绍他的战争经过了。”高务实跳过这一节,道:“总之后来他成了孟加拉总督,干了无数应该千刀万剐的坏事,但也从此让东印度公司不仅可以做二道贩子,还可以在当地很多地方直接征税了。

    我说过,英国佬的眼里只有钱,既然多了一条财路,他们哪里肯放过?于是就有了前面所说的‘无成本治理’孟加拉,以及后来在孟加拉的统治中发掘出了棉布贸易这一茬。”

    “原来如此,这样就前后贯通了。”刘馨叹道:“虽然看似颇有些巧合,但我只能说,英国佬的确是一群为了钱什么事都敢做的混球。”

    高务实点了点头,完全同意刘馨对英国佬的评价,然后问道:“现在你是否有了什么新的感悟?”

    刘馨沉吟道:“如果说这些殖民者的根本目的不过是为了钱,那么我想……接下来我在南下之后就有了更多的抓手,至少葡萄牙人不会成为我们这次计划的阻力,甚至有可能让他们成为助力。当然,有一个前提……”

    “许诺给他们一些经济利益?”高务实笑道:“尽管许诺——不过我提醒一句:这些利益不必太大,因为拉拢葡萄牙人并不困难。”

    刘馨也笑了起来,道:“这我知道,因为葡萄牙人自身实力有限,而且早就畏惧京华了,他们不值得我们花费太大的价格拉拢,而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高务实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具体的情况你自己看着办,如果时间紧迫,就不必事事请示了,我会给你临机决断之权。”

    刘馨笑了笑,仿佛是默认了,但心里却暗道:黄芷汀都不敢稍稍越权,何况是我?我若真是动不动就临机决断,只怕将来一个不好就会变成被人攻击的话柄。

    就算这次出战的确有不少事恐怕不能随便耽搁,那我也只能多带点信鸽,甚至干脆提前准备几个信鸽站,这样一来就耽误不了太多时间了。

    这些事都谈完,刘馨最后问起了战争目标:“这一次南下,原本只是打算拿下阿拉干王国,之所以要准备与莫卧儿帝国开战,本质上还是担心他们主动干涉。

    但现在局面不同了,阿萨姆等地投靠也还罢了,那位萨利姆王子也牵涉进来,我有点担心局面失控,可能导致大战提前。你对我们的战争目标有没有更加明确的指示?我是说,比如最多打到哪儿?”

    高务实伸出手来,用指尖在阿萨姆、孟加拉两地西侧划了一道线,道:“除非萨利姆起兵造他爹阿克巴的反,否则我军不过此线。”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但是,可以实际掌握此线以东的阿萨姆和孟加拉等地,当地原先的首脑人物只要不反对我们,该拉拢的只管拉拢。不必许以其他利益,只要告诉他们说我们支持他们反对阿克巴就够了……根据英国佬的经验,我想他们应该还会反过来给我们送钱送权。”

    “搅屎秘法,锄强扶弱。”刘馨叹道:“我记得这是你以前总结英国佬的殖民经验之谈,看来现在咱们也要运用一番了。”

    “诶诶诶,你要分得清敌我啊!英国佬那叫搅屎,我这可不是。”

    高务实白了她一眼道:“我这是为了避免印度百姓惨遭殖民者们残酷的剥削压迫,是在拯救当地百姓于水火……你要知道,不管是英国佬的统治还是现在莫卧儿的统治,对当地人来说,狠辣程度都可谓是可持续性竭泽而渔。我们京华是作为解放者去南亚的,这一点千万不能搞错了性质。”

    刘馨噗嗤一笑,又立刻收敛了笑容,十分严肃地道:“是是是,侯爷万家生佛,从来都是拯救万民与水生火热之中的,要不然怎么能又是密传的降三世明王转世,又是南传的阿罗汉呢?”

    高务实大大翻了个白眼,无奈道:“我看照这么下去,等将来搞定了印度,我怕不是要直接成佛,再不然就得是什么梵天啊、湿婆啊、毗湿奴啊什么的了。”

    刘馨哈哈大笑,道:“成佛也就罢了,梵天、湿婆和毗湿奴这些可是印度教的,可怎么和你扯上关系?”

    高务实摆了摆手:“我胡说八道而已,我才没兴趣当印度教的神呢。”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初次登录”、“milan123”、“最後的疼爱是手放开”、“阿勒泰的老西”、“反正我又不信”、“御剑飞蓬重楼”、“人若不骚必然得浪”、“书友20220827125515226”、“斯名”、“静若瘫痪动似癫痫”、“脚贱的身影”、“风冷霜华”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的14张月票支持,谢谢!

第283章 正国本(六十)霍光?

    次日一早,高务实原本要去大朝,但一到北楹便得到消息,说是皇上龙体抱恙,今日辍朝。这条消息本来也不算太令人意外,毕竟前几日皇上才咳血晕厥嘛,以朱翊钧这些年来一贯的习惯,趁机辍朝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刚刚提到“北楹”这个概念,可能需要说明一下这是个啥玩意儿。

    朝会作为古代朝廷最为重要的活动,通常有早朝、午朝、晚朝三种,其中早朝乃是最为核心的部分。既然如此重要,朝会当然也就有了一套严格的制度,而由于朱元章废除丞相之故,大明的朝会制度便也有了其独特性。

    大明的上朝官员被称为“朝参官”、“京朝官”,皆佩戴有出入宫廷的牙牌。为方便上朝,他们大多在城南择屋而居,如东、西长安街,朝官居住最多。

    由于官员太多,导致这边房屋鳞次栉比,高级官员当然就不愿意蜗居于此,于是三品以上大员往往绕着皇城的东西北三面而住。比如高务实的南宁侯府,位置就在煤山以北的什刹海边,差不多是皇城正北。

    大朝是非常麻烦的事。早朝之前,大臣必须于午夜起床,准备停当之后,前往午门集合。大约凌晨三点,大臣们到达午门外等候。

    午门乃是紫禁城的正门,中间为御道,平时不开启,左右两阙则供当值将军和宿卫执杖旗校等人的出入。又在左右两掖各开一门,称为左、右掖门,这才是百官入朝之门。午门上楼名“五凤”,设立有朝钟朝鼓,由钟鼓司宦官掌管。

    为了方便官员们候朝“待漏”[注:等待时间],朝廷在皇城内建有多处朝房,官员们便按照品级于此坐立,等待宫门开启。

    作为对近臣的优待,端门内设置有专门的直房,其中右阙门南是锦衣卫的直房,下三间为翰林直房。候朝时,大学士居北楹,众学士中楹,余者南楹。此外在端门内左侧另有直房五间,又被称为“板房”,是詹士府、左右春坊和司经局官员侯朝的地方。

    内阁诸位阁老都是殿阁大学士,所以统一在北楹候朝,高务实自然也在这儿。

    至于此后的规矩当然还有很多,比如入朝班次、入朝路线、站班位置、奏事礼仪等等,都有很多讲究。不过今日既然辍朝,就先按下不表了。

    此时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高务实打算去内阁等着司礼监对自己今日奏疏的答复时,却有司礼监的小黄门前来悄悄通知他,说请高阁老今日就在内阁办公,不必去户部了,因为皇上随时可能召见。

    这几日乃是多事之秋,皇帝要召见高务实本来也不奇怪,但至于因为内阁与户部这点距离就特意把高务实留在宫里吗?多少是有点出乎高务实意料之外的。

    不过,高务实也没太在意,毕竟自己又没打算干什么掉脑袋的买卖,想来皇帝总不是为了摔杯为号,帐后转出五百刀斧手来才留下自己。因此,他也就没多问,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就打算离开北楹,去往内阁。

    然而他才刚刚出了北楹直房,背后就响起沉一贯的声音:“日新公,请留步。”

    高务实转过身来,露出温和的笑容,拱手道:“原来是蛟门公,不知有何指教?”

    “日新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一贯是有事相求。”沉一贯开门见山地道:“此处非议事之所,不知可否请日新公到一贯值房一叙?”

    高务实微笑道:“有何不可?蛟门公,请。”

    “不敢,一贯乃殿阁后进,还是日新公先请。”沉一贯伸手虚引,请高务实当先。高务实这次不再客气,颔首示意之后便举步先行,沉一贯则随后而往。

    北楹中其余诸位阁老都看见了这一幕,虽然面色各异,但却无人多言,只是静静看着二人远去,而后也各自去往内阁。

    高务实与沉一贯到达内阁,沉一贯客客气气将高务实请入自己值房,命观政进士奉上茶水点心。

    高务实不慌不忙,却既不喝茶,也不吃点心,只是微笑着看向沉一贯。

    沉一贯稍稍沉吟,忽然道:“我朝二百余年,原已弊病丛生,然弘治年间,先孝宗皇帝安邦有法,治吏有方,其为我大明之中兴。唯其所憾者,不足二十载也。

    愚察历代之中兴,一朝不过一次:少康、武丁、宣王、昭宣、光武、元和……乃至弘治。愚所未料而幸之甚者,莫过于本朝竟能二度中兴。

    此二度中兴者,正是隆万二朝。其始于高文正公,蓄于郭文贞公[注:郭朴,原历史上的谥号为文简,本书中因高务实的坚持而谥文贞],衍于张文忠公[注:张四维,原历史上谥文毅,本书中谥文忠],展于申瑶泉公[注:申时行还健在]。而以愚见,日后必盛于日新公也。”

    咦?

    高务实心中略感诧异:沉一贯在搞什么名堂,他抛出大明二度中兴的定义,是要借此达成什么目的?最后又特意吹捧我,说这二度中兴必极盛于我,又是有什么目的?想要捧杀?

    而且,他这番话中举了七个中兴的例子,但并没有将历史上所有的中兴都算在其中,又有什么其他目的吗?

    高务实飞快地思索起来,尤其是这“隆万中兴”之前的七个中兴例子。

    少康中兴是中国历史上首个出现以“中兴”二字命名的时代。少康的父亲姒相被敌对的寒浞派人杀死。少康是遗腹子,凭借个人魅力,得到有仍氏、有虞氏的帮助,广施德政而得到夏后氏遗民的拥护。经过周密的策划,少康通过用间、行刺等手段以弱胜强,最终战胜寒浞父子,中兴夏朝。

    盘庚把都城迁至殷以后,商朝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都有很大的进步,终于在武丁时期达到顶峰。武丁中兴,国力强盛,于是不断征战四方,随着战争的不断胜利,商王朝的势力在西、北、东、南急速扩张,达到商代的最高峰,史称“武丁中兴”。

    周宣王即位后,消除厉王暴虐政治的影响,缓和国内外不安定书面,任用召穆公、周定公、尹吉甫等大臣,整顿朝政,使王道已衰落的周朝王室得到一时的复兴,大大提高了王室的威信,遂使周势复振,诸侯又重新来朝,史称“宣王中兴”,不过,宣王中兴为时并不长,到了宣王晚年,国势又走下坡路了。

    昭宣二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继续实行汉武帝以来的政策,着力整顿吏治,任用贤能,贤相循吏辈出,并重视吏治。昭宣二帝废除一些苛法,屡次减免田租、口赋等税收,减轻农民的力役负担,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推行一系列经济的措施,如招抚流亡、安定民生等,使社会生产重新得到恢复和发展,在发展农业生产方面继续以往的政策。

    刘秀以诛杀王莽而得天下,以“柔道”治天下,采取一系列措施,恢复、发展社会生产,缓和西汉末年以来的社会危机。光武帝在位三十三年,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恢复和发展经济,使东汉初年出现了社会安定、经济恢复、人口增长的局面。因刘秀谥号为光武,所以称此时期为光武中兴。

    唐宪宗在位时因治国有方,国家政治一度回到正轨的时代,视为中兴之局。由于唐宪宗在位是用元和为其在位期间之年号,因而得名。唐宪宗当政时,为了纠正朝廷权力日益削弱、藩镇权力膨胀的局面,他提高宰相的权威,平定藩镇的叛乱,致使“中外咸理,纪律再张”,出现了“唐室中兴”的盛况。

    至于本朝的弘治中兴,则是在孝宗朱佑樘治理下出现的短暂而辉煌的“治世”。孝宗可谓明代中期的一位仁君,由于他宽厚仁和的政治品行,使得弘治一朝出现了君子众多、君臣关系融洽等政治特色,为这一朝带来了美誉。孝宗在位期间“更新庶政,言路大开”,使成化朝以来奸佞当道的局面得以改观。

    但是,高务实纵览以上七次中兴,一时之间却并未发现它们有什么完全一致的地方,而在他看来,沉一贯抛出这七次中兴,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个共同点才对,否则如何完成“立论”这一步呢?

    分开来看,少康中兴是夺回祖上基业,完成方式是以德行感召旧部遗民、争取援助,最后通过计谋杀死敌方首脑而得偿所愿;

    武丁中兴是依靠前代积累而征讨四方,开疆拓土,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域,而归根结底,最大的特点是武功鼎盛;

    宣王中兴比较特殊。宣王本人吸取父亲厉王的教训,选贤任能,恢复周王室威望,然后伐西夷、征淮夷、讨南国……不过,宣王虽然早期战功显赫,打败了不少戎狄,扩展了领地,也提高了周王室的威望,但晚期却因为国力消耗而越打越疲。

    比如,在征讨申戎、太原戎、条戎和奔戎的战争中,就只有对申戎一战才取得了胜利。而在征伐姜戎时,双方在千亩展开大战,宣王竟然需要调用“南国之师”参战。结果也颇为不妙,因南国之师尽丧而大败。

    周王室原本有西六师和成周八师等重兵,可在这次战争中却动用了南国之师,而且最终还是大败,这正反应了国力大伤的后果。

    昭宣中兴则要提一个背景板,那就是汉武帝末年,由于长时期的攻打匈奴以及严刑峻法,阶级矛盾日益尖锐,农民起义不断。

    在民怨沸腾的情况下,汉武帝下了轮台罪己诏,宣布:“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表示与民更始,发展生产,与民休息。汉武帝死后,昭帝、宣帝相继当政,西汉历史进入昭宣时期。

    昭宣二帝在位期间所取得的中兴,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是霍光的中兴……

    想到这里,高务实忽然一惊。

    霍光?

    艹,霍光?

    高务实勐然惊出一身冷汗。好你个沉一贯,原来前面全是打埋伏,只有这一个昭宣中兴才是你想表达的真实意义!

    你是说老子要当霍光,还是说老子必然成为霍光?

    作为后来人,高务实认为自己对于霍光的认识是比较全面的,而且实际上以肯定居多,但是现在……那可不是如此!

    “芒刺在背”这一个成语就足以让任何一位皇帝都不愿意肯定霍光的成绩,只会想到霍光的可怕。

    而今上是谁?万历天子朱翊钧。他,和霍光之间还真有一点小故事——虽然那是在前世。

    那个小故事是什么?朱翊钧小时候但凡有些什么不老实的时候,李太后就会拿过一本书递给他,好巧不巧的,每一次都是同一本书:《霍光传》。

    谁是霍光?在当时的大明朝,这霍光自然只能是张居正。因此,无论张居正是如原历史上一样本身就有不少问题,还是他干净得如高拱一般数十年没在家乡添一亩地,甚至更夸张一点如海瑞那样要自己在家里种菜,都没有用。

    他死后的下场必然好不了,因为在朱翊钧眼里,这位张先生就是霍光。

    霍光到底怎么了?他干得不好吗,他背叛汉朝了吗?不,他干得很好,也完全忠于汉朝,但他依然会被所有皇帝不满,被所有皇帝警惕,被所有皇帝视为自己朝中绝不容许出现的人物。

    为什么?最大的原因恐怕只有一个:他曾经废立皇帝。

    废立啊,无论你废立的原因是什么,只要做出这件事,后世的皇帝一提起你就一定不会有好脸色。

    道理很简单,我是皇帝,口含天宪的九五之尊,天底下只能我决定其他人的命运,就不应该有能决定我命运的人。你霍光说到底不过是个臣子,你凭什么废立天子?

    但是,高务实现在震惊的地方却还不在于此,而在于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旁人眼中恐怕真的与霍光很相似,甚至极其相似!

    唯一还差一点的,就是“武帝”还在!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邻家男孩1”、“初次登录”、“书友20170107012220447”、“极光之辉”、“malyvu”、“业帅”、“黑衣不使用剑”、“书友20190414205124747”、“阿勒泰的老西”、“清风”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迪迪卡卡俱乐部”的8张月票支持,谢谢!

    ps:“似霍光”这个问题很重要,几乎会影响后续全部故事。所以下一章我就要对比一下高务实和霍光到底像在哪了。这样的章节,肯定会让一些读者认为史料过多,因此提前说一下,如果不想看的,请记得不要订阅。

    另,因为昨晚右肩不知缘故的疼得有一种脱臼感,所以没更新,因此今晚凌晨……或者明早会有一章,算是补更。

第283章 正国本(圆一)确似霍光!

    我与霍光很像吗?

    这个问题高务实此前并无关注,因为他下意识里首先有一个固有观念:霍光虽然是顾命大臣,但他的权力首先在于是他是大将军。

    汉朝的大将军是个什么职务?《汉官仪》载:“汉兴,置大将军,位丞相上。”《文献通考》云:“大将军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其权远出丞相之右。”

    简单的说,这个职务的权力之大甚至远超丞相。

    既然如此,那我高务实与霍光能有什么可比性?就算我当了内阁首辅,那也只是个假丞相,不仅无丞相之名,甚至也无丞相之实——起码丞相能开府,首辅大学士可没这权力。

    连丞相都比不了,岂敢碰瓷“其权远出丞相之右”的大将军?比不了,根本比不了嘛。

    正是因为西汉与大明在官制上的巨大差别,高务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其他人的眼中居然可以和霍光相提并论。

    然而方才被沉一贯这般含沙射影一番之后,高务实脑子里闪过霍光的生平、作为等信息,两相对比一下,却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还真是很像啊!

    首先,出身很像。

    霍光是什么出身?简单表述:霍去病的弟弟。

    详细点说,公元119年,刚刚横扫了漠北,完成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在得胜回朝,在路上落了一下自己老家,将同父异母的弟弟带走了。毫无疑问,他这个弟弟就是霍光。

    重点:朝中有人,且此人极得皇帝信重。那和高务实一对应,他有高拱这个三伯,也是朝中有人,且此人极得皇帝信重。是不是很像?

    接下来,霍去病对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小霍光疼爱有加,先是安置在了自己的帐下做郎官,后来又提拔为诸曹侍中,参谋军事,然后年纪轻轻又推荐做了武帝的奉车都尉。

    奉车都尉是干什么的?出则奉车,入侍左右,负责保卫汉武帝的安全。当然了,霍光这会儿不过十几岁的孩子,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保护武帝纯属开玩笑?

    但是那都不重要,因为这个职务本质上是用来储备干部的,与历朝历代常有的功臣高官子弟充当皇宫禁卫意思差不多。

    霍去病给自己弟弟安排这个位置,显然是很费了一番心思。这个官有点类似于贴身保镖兼随行秘书,属于整日里都在领导身边历练,既长本事,又混脸熟,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前途一片大好的。

    之前一直说,官场原则就是领导身边的人当领导看,所以领导的秘书和司机从来都是“人微言重”,宰相门下四品官嘛!而且,一旦领导认为你行了,那没说的,马上就有获得“锻炼”的机会。

    高务实与之相比是不是也很像?当然像了,因为高务实虽然不是做奉车都尉,可是他做了太子伴读啊!

    这太子伴读可比奉车都尉还要更胜一筹,毕竟霍光给武帝做奉车都尉的时候,武帝早就是一个成熟老练的老皇帝了,只有他改变身边人的份,断无身边人改变他的可能。而一个穿越者做了太子伴读呢?夸张点说,他能塑造将来的皇帝!

    不过有一点比较特殊,那就是武帝一朝,这种vip亲信却特别容易出事,几乎没有几个最终顺利熬到最后。原因无他,这大领导脾气有点难以捉摸,而且他们所处的时代是个大变革时期,无论朝廷层面还是社会层面,相较于以往的中国差别都太大了。

    显然,武帝为了自己的丰功伟绩而搞出的那一系列奠定后世统治框架的改革,在他之前谁都没见过,打下来那么大个国家谁都没统治过,那样庞大的全民战争也谁都没组织过。武帝的武功与奠定的制度,比秦灭六国时还要更加的复杂。

    大量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改变,各种眼花缭乱的各种经济政策改革,无处不在的复杂民生考验。在这种谁也没干过甚至没见过的情况下,大量的错误等着你犯。再加上武帝脾气又不好,在他身边厮混,一不小心可能就完蛋了。所以武帝的尚书台中,大量官员才会像走马灯样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霍光这个十几岁的孩子,除了有一个过硬的哥哥做靠山之外,剩下什么都不过硬,偏偏每天身处武帝的决策圈,看着全天下最顶尖的人精,霍光能怎样、该怎样?当然是谨小慎微的观察与成长着。

    伴君如伴虎,更何况伴的这只虎还特别虎。而更糟糕的事发生了,霍光的后台仅仅硬了两年。谁也没有想到,勇冠三军的霍去病那么早就走了。武帝很悲痛,将他的墓安在了自己陵边,还修成了祁连山的形状。爱屋及乌之下,武帝对他的这个弟弟也难免高看一眼。

    与此同时,哥哥的死让霍光明白,他现在只能靠自己了,他已经没有任何躺平和犯错的资本了,趁着皇帝对自己哥哥还有点热乎劲,自己必须加速成长。

    霍光在这充满变局的漩涡中心,摸索出了一种几乎是唯一可行的成长策略:如机械一般的精准谨慎。

    与以往的皇帝们不同,武帝的身边全都是顶尖大才,一般人根本进不了核心圈。为了留在这个圈子里,霍光渐渐的进化成了沉稳如水、干事细致、言语得当、举止极有分寸的顶级秘书。

    霍光精准谨慎到了什么程度呢?“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

    意思是他每次出入宫门,上下殿阶,停与走都有固定的位置,每次落步甚至能做到连尺寸都丝毫不差。

    更恐怖的事,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就这样陪伴了武帝的整个后半生,长达三十年的朝夕相处之下,霍光居然从未有过一件让武帝批评的事。

    霍光也创造了一个记录,就是成为武帝朝超长待机的第一人。他的这份谨慎与能干,最终打动了武帝。霍光这辈子,从来没有多余的动作,每一步动作都谨慎、有效,而且节制,基本上全都有其意义。

    以上这些,与高务实是不是又很像了?

    说谨慎,高务实的任何举动必先规划,提前考虑好每一个细节,而且首先确保自己不会因此“出大事”。同时,他在明面上从不得罪任何人,即便面对政敌也是温文尔雅、笑容可掬,除了在军中之外,几乎从不曾见他满面寒霜、疾言厉色;

    说有效而节制,高务实要求自己每一步都必须恰到好处,既不能裹足不前,又不能步子大了扯着蛋。他多方推进改革,但从来都是拉一派打一派,而且绝不把对手逼入死地,总是留出一条活路,免得人家和他鱼死网破。

    接下来,看看托孤。

    武帝在做最终决定前,就已经命人画了一张“周公负成王朝诸侯”的图赐给霍光了。

    这张图大有来头,当年周公代替年幼的成王执政,成王长大后,周公还政成王。霍光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武帝这么做是在透露两件事:第一,我要立少子刘弗陵;第二,你要做辅政的“周公”。

    但是,意思虽然明摆在那了,可到了后元二年的春天,武帝在五柞宫病重的时候,霍光仍然大哭着问武帝,您要是真不行了,谁能继承大统?

    武帝就问他,你难道没明白此前我赐你那画的意思?立少子,你行周公之事。

    霍光当然明白武帝赐图的意思,但是他更明白:政治声望这东西,必须得是“先帝”亲口说出来的才最管用,因为那是“先帝遗命”,天然政治正确。

    而且霍光知道,这也是武帝最后的试探。试探什么?就是看看你霍光看到这幅画后的反应。

    如果霍光以“吾非相,乃摄也”自居,大手一挥:您老尽管走,小家伙我一定给您管好喽!那没的说,武帝一定会奋起最后的余烈,将霍光带到地下继续给自己当秘书。

    与此同时,霍光还在武帝亲口给出合法性的时候,连削带打的将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金日殚给挤下去了。

    当时霍光顿首让道:“臣不如金日殚。”

    霍光这句话递过来后,旁边的金日殚被逼无奈,马上说出了自己的政治短板:“臣外国人,不如光。”

    大家都是高手,都是一点就透的顶尖聪明人。他金日殚是当年霍光他哥打服的匈奴休屠部王子,非常传奇的成为了武帝身边的宠臣,能没几把刷子吗?说这句话是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霍光的用意,并且判断出武帝肯定更倾向于霍光而不是他。

    那么现在对比一下高务实,当初隆庆驾崩之前他是怎么做的?

    先是安排好了陈皇后这一步暗棋,然后巧妙地跟随太子朱翊钧同时前往隆庆面前见皇帝最后一面。

    由于他适时出现在了临终的皇帝面前,果然等到了皇帝亲口说出那段话:“……他亲政之前,还是由你陪着他读书。你不光要好好陪他,还要监督他,就像之前讲官们没有讲明的道理,你为他开讲那样。”

    就这一段话,直接奠定了高务实依旧可以留在新君跟前的特殊地位,即便事后李太后曾一度有意调离他,最终也因为先帝遗命而不得不咽了回去。

    这还不算完,隆庆咽气前一刻,高务实安排好的暗棋陈皇后在最关键的时刻直接发问:“皇上,若将来钧儿亲政之前,国家有事难决,我姐妹二人又是不晓事的,却要如何是好?”

    于是,隆庆帝毫不犹豫地做了最后一个,也是最为关键的政治背书:“凡有事难决,问高先生即可。”

    另一手辅助性的暗棋黄孟宇则悄悄提醒了时任司礼监掌印孟冲,于是孟冲又出面为这句话钉死了合法性。当时他立刻上前一步,高声道:“圣谕:新君亲政前,政事由元辅高先生代决。”

    看看,高务实当时的手段是不是与霍光在武帝临终之前几乎一模一样?先是确保自己一方的合法性,同时奠定“首席顾命、代行君权”的地位,那么也就打压了同为顾命大臣的其他人的权威。

    接着看,武帝驾崩后,霍光拜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成为了帝国的舵手,与车骑将军金日磾、左将军上官桀、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等人共同辅左朝政。

    这个次序是很有讲究的,一堆将军排到了前面。这个时候,丞相已经排到了第四位,为什么?因为前面三位都是录尚书事的。

    汉武帝时期的官职问题太复杂了,讲起来太费篇幅,这里暂且不提。总之,霍光此时的大司马大将军总领尚书事,相当于抓住了整个汉帝国的军权和政权。

    准确的说,他手中的权力,比当年刘邦和吕后还要大!因为他是皇权与相权的二合一!从那一刻开始,他虽无皇帝之名,但已经在履行皇帝之实了。

    对比而言,彼时的高务实当然远没有这种权力,但是他虽然没有,可高拱有!

    论皇权,高拱是首席顾命,先帝钦定的“凡有事难决,问高先生即可”;论相权,他自己就是首辅,而且还身兼吏部尚书,直接管了人事。再考虑到彼时高拱已经开了海禁,搞了军工私营,正全力在经济发达地区搞一条鞭法,财权实际上也在他手里。

    皇权兼相权,是不是又相似了?

    那么,到这里就完了吗?当然没有。

    此时霍光虽然摇身一变成了摄政的周公,但此时却面临着一个问题:他并没有政治声望。

    他前面这三十年仅仅是武帝身边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秘书,没有一件具体的政务和战功是他这个秘书干出来的,如今大领导辞世,却把公司托付给了秘书,显然会有很多人不服。

    武帝已经让皇权独占鳌头五十年了,其他所有势力全都被他轰成了渣渣。要说当年,那的确是谁也惹不起他,大家也没办法,现在好不容易新时代了,凭啥最终让你一个小秘书给截胡?反了你了!

    这帮反对派中有武帝的儿子,也有托孤辅政的大臣们,涵盖面非常广,不过最终都被霍光轻松拿下了。之所以轻松,是因为这帮人的水平跟三十年修炼出了金身的霍光比差距过大,不过篇幅有限,这里就不一一说明了。

    总之,霍光执政的二十年,其实就干了一件事,当然也的确干好了这件极其难干的事:给武帝擦屁股。

    他安抚了濒临暴动的天下百姓,他剿抚并用的平定的各地的边患。多个眼瞅着就要爆炸的军火库生生被他按灭了火源,行将爆炸的大汉帝国也平安渡过了危机。当然,他也侧面的再次给武帝长了脸,大帝所托得人,眼光着实厉害。

    同样相似的,在高务实明里暗里的操作下,高拱身边最大的危机,张居正-冯保集团被“轻易”拿下,同时张居正还混了个善终,临死前交代张家几位公子将来莫要与高务实作对。

    大明的首辅之位也继续留在同为实学派的郭朴、张四维手中,要不是张四维依然没逃脱突然丁忧这个“宿命”,申时行能不能上位首辅都难说。

    而高务实也通过自己的努力,先是以连中六元的成绩获得大明官场的顶级入场券,接着在为官过程中通过各种文治武功在朝廷与军中建立起足够的功勋与威望,成功接手三代首辅留下的政治遗产。

    与此同时,他也有节制的打击了政敌,把此前最大的政治威胁和新进冒出来的威胁逐一消除。到了现在,连最近、最后一个威胁沉一贯,事实上也已经被他逼到了墙角。

    随着沉一贯的自身难保,王家屏、梁梦龙又卸任在即,此时的高务实已经一脚到了霍光那权力与威望的门槛上,只差最后一步……

    ----------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邻家男孩1”的月票支持,谢谢!

    ps:尽量把史料感澹化了一些,自我感觉还算良好。其实……还删除了一些对比,不知道诸位是否看得出来删在什么地方?

第283章 正国本(圆二)沈一贯认怂

    “蛟门公,若说隆万两朝乃是大明二度中兴,愚以为可矣。然则国朝所以有中兴之象,非独臣下之有为也,实乃君上有为在先,臣下有为在后,君臣相济,而后中兴。”

    高务实依旧保持淡淡地笑容,说道:“若非先帝圣明独照,岂有文正公大新国政,以至蛟门公所谓中兴之始?若非今上英睿进取,又谈何先师之蓄、先舅之衍,以及瑶泉公之展?

    至于务实,乃因幼时早受先帝器重,委为太子伴读,是以为陛下明知秉性,俄尔用于南北各地,稍见微功。如此观之,倘无先帝之灼见,陛下之明睿,乃至同僚助力、同袍齐心,务实不过碌碌辈尔,不值一提。”

    官场之上,论功述业,怎样才叫政治正确?

    但凡我有什么功劳,那都是因为领导高瞻远瞩,前辈不吝提携,同僚无私帮助。至于我个人,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本职工作,如要论功,实在只能叨陪末座罢了。

    这还是在大明朝,倘若是在后世的话,那你在说到自己之前,还千万要加上一句群众大力支持。

    这,就叫政治正确,是永远错不了的回答。而且只有坚持这样的做派,才能永远保持自己处于得道多助的状态。

    千万不能经不住夸,人家一夸就翘尾巴,到处得意洋洋,逢人都拿自己的长处去比对方的短处,结果看不起身边的其他人,甚至看不起领导,那就完犊子了,栽跟头不过早晚而已。

    高务实说出这番话来,沈一贯并不意外。这原本就是高务实的一贯作风,沈一贯早有预料,只是仍不觉感到心情一阵沉重。

    沈一贯感到的沉重,来源于对手的无懈可击。无论是前不久他刚刚回朝时自己的故意激怒,还是现在的刻意吹捧,高务实永远都能保持冷静面对,不卑不亢,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事能让他的心绪出现明显的波动。

    如果说对方是个老狐狸,那也还罢了。可他高务实明明才三十许人,不过是多数进士刚刚金榜题名的年纪,是如何修炼出这般宠辱不惊的心境与城府来的?难不成天底下真有人是“生而知之者上也”?

    但沈一贯到底是沈一贯,他马上在心里告诉自己:天底下绝无任何人是无懈可击的,如果有,那只能说明自己还没找到他的破绽。

    不过即便如此,沈一贯此刻却也无暇再去寻找高务实的破绽了,毕竟当前的局面已经危如累卵,自己今天找他前来也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讲和——至少暂时讲和。

    “吾闻日新公之本经为《易》,如今看来果是不假。似这般‘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者,天下间舍日新公何人?”

    沈一贯笑着道,然后也不等高务实继续打太极推手,又自顾自道:“先前,愚以今上之功业足以告天诉地,故建言吾皇封禅泰山。而后,听闻是日新公说服皇上暂停封禅之议,且待今年出兵,彻底覆灭残元之后再行封禅,不知此情是否属实?”

    这消息早就传出去了,而且沈一贯是何等人,他得到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有误,之所以这样问,显然是有后话要说,这一点高务实一看便知。

    不过高务实也不在意,这是不需要隐瞒的事,既然沈一贯问了,自己就大大方方回答好了,反正这个问题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沈一贯想引出什么来。

    “然也。”高务实颔首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吾皇功业虽盛,到底还缺了察哈尔部彻底覆灭,或者完全臣服。而若不做成此事,则难言金瓯无缺,算不得十全武功,岂好告天诉地于泰山?”

    “还是日新公考虑周全,此事倒是一贯唐突了。”沈一贯满脸堆笑,继续道:“只不过,一贯不谙军务,如此倒想多问一句,不知这西征之战何时能够成行,又何时足以凯旋?”

    高务实微微蹙眉,略微沉吟道:“不瞒蛟门公,西征所需物资极其庞大,尤其还要备足骆驼等耐渴牲畜,此非数月之间就能筹备。愚以为今年必不能成行,至少要到明年开春,或许才能算是准备妥当。

    至于何时凯旋,这却要看战场形势。若是一切顺利,战争本身或许只需数月,但西域甚大,牵涉势力颇多,若然再加上稳固当地局势……以愚见,至少也要一年。”

    “那就是前后两年了。”沈一贯居然没有表达什么反对意见,反而是沉吟起来,然后道:“封禅泰山事关重大,尤其本朝从未举行封禅大典,不仅各项仪式未必可以全部沿袭前朝,需要我等一一制定,而且许多应需物资都要提前筹备,以免事发突然,皇上御驾南下之时反而扰民,那就是我等做臣子的不是了。”

    高务实心中一动,隐约猜到沈一贯的用意,但还是耐住了性子不加点破,反而问道:“蛟门公所言有理,只是不知……”

    “不敢劳日新公动问。”沈一贯拱手道:“一贯所以有此一问,乃是想着西征军务既然有日新公运筹帷幄,自然不需旁人置喙。而一贯则是封禅一事首倡之臣,如今大典既然大致定于两年之后举行,那么一贯却也不好只动动嘴皮子,总得切实做些事情才行的。”

    “哦?”高务实问道:“那蛟门公之意是?”

    沈一贯拱手道:“一贯愿亲赴泰山,考察山势道路,并研究御驾沿途停靠之地,提前制定途中用度安排等等诸事,以求大典圆满举行,并确保圣驾一路平安而不扰民间。”

    说实话,高务实猜到沈一贯可能要拿封禅大典来做一番文章,但确实没料到他居然是要亲自跑去泰山做这些“后勤杂务”,这实在有点不像他的风格。

    当然,像不像他的风格倒无所谓,关键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一贯自己给出的理由并非说不过去,只是这些理由虽然成立,但未必真需要他这堂堂阁老亲自前去。就算要表明朝廷对封禅大典的重视态度,那派礼部尚书于慎行跑一趟也就足够了。甚至都未必要尚书亲往,礼部左右侍郎同样是“堂上官”,选一人前去也是可以的。

    毕竟只是打个前站嘛,礼部堂上官都已经亲至,并不跌价。

    既然如此,那么“工作需要”就不是沈一贯的真实目的,他一定有其他的用意。高务实想到刚才沈一贯的夸赞,隐约有了些猜测,不过他还是要试探一下。

    “蛟门公操心国务,务实感同身受。不过,如今距离大典毕竟还有两年时间,愚以为倒也不至于这般操切,不如待明年再去泰山堪舆?”

    “不然。”沈一贯听得此言,立刻婉拒道:“日新公有所不知,此次一贯南下泰山堪舆,并非只是简单看看。方才已经说过,除了堪舆泰山形势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要沿途安排,避免御驾南下时扰乱民间,这个才是爱民养民之本。

    如此一来,沿途府县都要亲抵,然后与地方官商议,例如圣驾来时当地该当进献何物才能既体现忠心,又不必加重百姓负担。愚以为此事至关重要,不敢委以他人,必须亲力亲为,是以须得提前南下,不能久拖不决。”

    “嗯……原来如此。”高务实沉吟起来,他知道沈一贯本身对于是否扰民大概率是并不在乎的,之所以现在会这样说,一方面是找个推托之词,一方面则是在投自己所好。

    他高务实乃是户部尚书,而户部在唐朝以前的隋朝其实叫做民部,唐时为了避太宗李世民之讳才改称户部,所以往往户部尚书都会特别关注民生——甭管你是真心实意还是做做样子,总之这民生问题一贯都是被看做户部的责任。

    换句话说,只要沈一贯说自己这么找急忙慌地南下是为了“圣驾不扰民”,以此作为法宝祭出来,高务实这个户部尚书就必须为了政治正确而表示赞同——至少肯定不能反对。

    不过,高务实现在已经明白沈一贯的目的了,倒也没必要反对,只要考虑是否接受沈一贯隐藏在背后的和解之意——至少是暂时的和解之意。

    沈一贯到底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京师朝政这两年全部交给你高阁老,我老沈彻底认栽,自我发配出去干苦活。这两年时间里,无论您高阁老在京师如何折腾,我老沈都一概不问,一概表示默许。

    高务实难免有些感慨,沈一贯确实是个狠人。他这么做,实际上是把整个心学派的固有势力完全打包扔给了自己,随便自己怎么处置——想杀就杀,想罢就罢,想贬就贬,他沈某人只当看不见。

    我老沈都离京外办去了,京里的事我管不着啊!诸位同僚同道,这两年还是各自保重吧,毕竟我老沈自己的前途可比你们重要多了!

    可能有人要问,沈一贯离京办事怎么就是把心学派的同僚同道彻底卖了呢?他也没说自己不会在外上疏为某人、某些人求情啊?

    要知道,王家屏、梁梦龙这两位都是马上就要致仕的,届时高务实就是首辅了。高务实做首辅必定不是王家屏做首辅的局面,其权威甚至会远超申时行。

    王家屏就不必解释了,他是上不能得到皇帝的专宠,下没有一个团结一心的工作班子,那能有什么权威,能干得成什么大事?不管做什么都必须争取实学、心学两派的支持,最起码也得争取到一方的支持才有机会。

    申时行比王家屏要好一些,毕竟当时心学派还是有一定实力的,尤其是南榜进士群体对于振兴心学派还有不少指望。但是申时行运气却不太好,他主政的时期正好是高务实大杀四方的时期,而随着高务实功勋越立越高,皇帝对其宠信的程度也是与日俱增,到最后更是“圣眷独隆”了。

    所以,即便申时行时代的心学派基础实力尚在,但明面上却被实学派压得根本喘不过气,几乎是全面被动挨打。到了最后,因为漕军一案的拖累,申时行、王锡爵这两位心学派真正的最后大佬终于也只能黯然去职,而高务实的威望则一时无两。

    此时的高务实仍然只是在内阁变动后排名第三,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前两位一个拿他毫无办法,一个则是他的主要臂助。说到底,从这时候开始,高务实其实就已经是内阁中最具权威的大学士了——宛如李春芳时代的高拱,虽非首辅,胜似首辅。

    那么,当他更进一步,名正言顺的成为首辅,威势又当如何?此时唯一还能与高务实顶一顶的沈一贯再主动离京,把中枢彻底“让”给高务实,这内阁能不是高务实的一言堂吗?

    沈一贯的意思,高务实基本上算是明白了。

    怎么着,就许你赵志皋卖队友,我沈一贯就不能卖?我不仅能卖,我还能卖得比你更彻底!你不是要卖么,那咱就比比看,看谁卖得更利索!

    高务实略一沉吟,同时打量了沈一贯一眼,忽然道:“前次皇上有谕,说西征凯旋之后不仅要封禅泰山,而且要南下南京拜谒孝陵……”

    沈一贯毫不犹豫地拱手,肃然道:“不错,日新公提醒得是,既然如此,一贯也不能止步于泰山,还得继续南下,把沿途接待工作都提前安排妥当。啊,当然,南京宫殿久无人住,也要清扫整顿一番。”

    说到这里,沈一贯面色郝然,故作尴尬道:“不过,这宫殿整顿恐怕多少需要户部拨些银子……”

    高务实微微一笑,温和地道:“此乃题中应有之义,户部自然不会坐视。”

    “那就多谢日新公了。”沈一贯如释重负,知道事情算是谈妥了。至少,高务实不会在当前这桩影响甚大的“药膳案”中对他沈某人赶尽杀绝。

    高务实顺势起身,作势欲走,同时最后问道:“蛟门公打算何时南下?”

    沈一贯肃然道:“重任在身,岂敢延误?愚意今日上奏,明日便走。”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哈哈怪来了”、“书友20220827125515226”、“我是廖振新”、“云覆月雨”、“初次登录”、“o尚书令”、“Drea我们”的月票支持,谢谢!

    PS:本来因为昨晚睡着,这一更打算二合一,但是忽然发现可以分章,就还是分开来吧。今晚还有一章,而且从时间上来看应该不用拖到明天早上。

第283章 正国本(圆三)各有所图

    沈一贯的着急并不意外,毕竟“药膳案”的查证已经展开。虽然他自觉事情安排得还算妥当,但锦衣卫要是真打算彻查到底,他安排的那几手也未必管用,一些可作为证据的东西虽然过了几道手,但最终还是能被人顺藤摸瓜找到他这儿来的。

    所以沈一贯必须走得快点,否则一旦事情曝光,到时候就算高务实想放他一马,恐怕都不方便操作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非常重要,沈一贯也想通过今天的认怂搞清楚一个疑点,那就是他派人去新郑意图刺杀高拣夫妇的事情,高务实到底知道不知道。

    按照沈一贯的想法,如果这件事真的被高务实知道了,甚至还在手里捏了证据,那高务实今天就不应该放过自己。反之,高务实如果肯放过,说明这件事并未被他发觉,或者即便有所怀疑,但却未能掌握证据。

    在这件事上,沈一贯终于犯了正常人都会犯的错误。一个正常的明朝人得知有人意图行刺自己的父母,那肯定是要怒不可遏的,而且也有足够的理由借此扳倒对手——毕竟是在大明朝,你把孝字摆出来,又是个受害者身份,那就连皇帝都没法说你不对了。

    但沈一贯万万想不到高务实不是个“正常的明朝人”,他虽然也恼沈一贯这手段过于卑劣,但却不至于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反而是选择把证据留好,等到需要的时候再一并抛出。

    对于高务实来说,沈一贯主要是想通过此事逼自己丁忧,而杀父杀母毕竟只是犯罪未遂,还不至于让自己愤怒到失去理智。这更多的是一个把柄,是一个随时可以抛出来将沈一贯置于死地的炸弹,既然如此,那就应该留在最需要的时候。

    和火器时代决定战场胜负的条件一样,单位时间、单位范围内的火力投射量才是关键,所以这种把柄不必急于一时使用。

    当然,这有个前提,那就是如果沈一贯不主动作死,其实高务实本来就不愿意现在弄死他。而且,从沈一贯今天的表现来看,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

    如何看出沈一贯发现了这一点?因为他今天特意暗示了高务实如今酷似霍光。

    沈一贯是在赌,赌高务实并不愿意现在就真的往霍光那个方向走。

    而且,霍光之所以能成为后来那个可以主导废立的超级大权臣,至少需要三个前提:第一,武帝不在了,而他是首席顾命;第二,金日磾、上官桀、田千秋、桑弘羊等同为顾命的大臣被他一一清除;第三,始终牢牢掌握军权,同时让太后站在自己一边,为自己的任何行动进行政治背书。

    这三个前提,如今高务实并不能达成,尤其是“武帝已死”、“太后背书”这两点。

    现在的高务实,权柄、威望都已经远胜武帝死前的霍光,但是正如他今日自己所言,他所立下的所有功劳,大头都必须记在皇帝本人的头上。

    那就意味着如今高务实的威望虽高,但皇帝的威望更高——他万历天子才是中兴之主,高务实顶多只能算是中兴名臣。所以,皇帝一日还在,高务实就一日不可能真做霍光。

    但是,沈一贯之前的行为却是在把皇帝往死路上推,这看起来就有点不符常理了,肯定有些原因。

    什么原因呢?

    原因至少有三点:其一,大明朝的皇帝,迄今为止长寿者不多,而今上的龙体看起来也没多好。沈一贯认为就算自己不暗中出手,皇帝也肯定活不过从来没有旷工记录、动不动就能领兵出征的高务实——即便他俩同岁。

    其二,皇帝如果驾崩在前,以目前的情况来看,首席顾命必是高务实无疑,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选。更可怕的是,参考高拱当年的表现,极大概率在皇上驾崩之前还会再来一次公开背书:“万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那就彻底完犊子了。

    其三,如果一切按照当前的局势正常发展,储君之位必将落入皇嫡子手中,而高务实才是那个坚持要等皇后娘娘诞下嫡子才可以立储的头号功臣,那么将来皇上一旦驾崩而李太皇太后也不在了的话,“太后支持”这一条对高务实而言简直十拿九稳。

    如此,朝中大权势必完全操于高务实之手,“霍光”之势顷刻大成。

    当然,这里没说军权问题,主要是这一条简直不必说。

    京师之兵虽然按道理说得有三支:锦衣卫、净军、禁卫军。

    但是,哪怕三岁小孩都知道,锦衣卫探查情报可以,站岗宿卫、出行警跸也没问题,但是你真要他们去打仗么……那还是算了。

    说净军,那就得先说这支部队的性质。“京畿民家羡慕内官富贵,私自阉割幼男,以求收用。亦有无籍子弟,已婚而自奄者,礼部每为奏请,大率御批之出,皆免死,编配口外卫所,名净军。

    遇赦,则所司按故事奏送南苑种菜,遇缺,选入应役,亦有聪敏解事,跻至显要者。”

    简单的说,如果不是有“自阉”这个前提,大致上与宋朝动不动就收纳流民为厢军类似,主要是作为维稳手段来使的,免得他们游手好闲从而生事。而收拢了这批人之后,绝大多数人也不是真的就从军了,而是去“南苑种菜”,只有“遇缺”才会真被选入应役。

    但是,即便应役了,这支人马本身人数也很有限,毕竟他们在京师的作用比较有限,很多时候也就是守守皇宫大内、皇子王府什么的。

    其人数最多的时候还是在嘉靖末年,那时候因为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太多,不少人自己割了子孙根跑来参加净军,使得净军最多时竟然在编两万左右——当然,大部分还是在“南苑种菜”。

    所以,这支人马虽然名义上是御马监直属的一支核心武力,但它核心的关键在于身份,而不是武力真的靠得住。

    现在朝廷中枢真正的核心武力其实就一支:禁卫军。

    这支强军如今号称天下第一军,随便出动一小部分南下,就吓得号称拥兵十万的作乱漕军自我瓦解,威慑力可见一斑。同时也可以说,谁掌握了禁卫军,实际上就掌握了京师军权。

    如今皇上还在,禁卫军的调动需要他的半枚虎符,而且皇帝本人有足够的威望,所以无需担心禁卫军的忠诚问题。

    倘若皇帝不在了呢?那半枚虎符就算不是高务实亲自掌握,也肯定会落到王皇后——或者说王皇太后的手中,那和落在高务实手里也没多大区别。

    更何况如果真有什么万一,考虑到如今的禁卫军司令是麻贵,以高务实在军中和麻贵心目中的威望,他高某人只要想矫诏,跑到京北大营说一句——甭管是说奉了先帝遗旨还是奉了太后懿旨,总之这七万禁卫军谁会跳出来质疑?

    在禁卫军的真正建立者、战无不胜的天下第一文帅面前,谁TM敢质疑啊!高平陵之变时司马懿啥玩意都没有,只是拿下了司马门,你看还有禁军质疑他吗?

    高务实现在的底牌可比司马懿那会儿厚实十倍不止,可以说只要今上不在,那禁卫军的京北大营就能随他的心意来决定到底是姓朱还是姓高!

    所以沈一贯根本不考虑军权这一块,他知道自己当时唯一的机会就是趁皇帝还在、太子未定的窗口期,赶紧先把高务实逼得丁忧守制离开京师,然后再让皇嫡子意外夭折、皇帝意外驾崩,最后顺势把皇长子推上大宝!

    彼时皇权在手,赶紧把麻贵给换了,事情就基本算是定下来了。这个时候如果高务实还想反抗,那可就是造反啦,沈一贯不认为高务实会这么做。可以说,沈一贯的计划非常精妙,如果一切顺利,他的确能完成惊天逆转。

    只不过,正如高务实不喜欢在作战中把战术搞得异常复杂的道理一样,一个计划如果过于复杂,那么它在其中任何一个环节掉链子都会让整个计划失常乃至彻底作废。

    沈一贯的问题也果然出在这儿,高务实虽然没有完全掌握他的计划,但只是随便在中间一两个环节猛然出击,他那整个计划就如同被蚁穴掏空的大堤遇到猛然拍至的巨浪,哗啦啦一下全垮了,垮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当赌徒就要有一把输光的觉悟,沈一贯有这样的觉悟,但他到底不是寻常赌徒,在一阵慌乱之后,还真被他找出了“生门”:我现在已经是你最后的政治对手了,如果我也被你打垮,那这朝廷可不就是你高阁老一人说了算?

    可是,这朝廷它到底不姓高啊,皇上能容忍这样的情况出现吗?你又真的打算要和皇上明争这天下之权吗?

    沈一贯决定最后再赌一把,就赌高务实是一个谨慎惯了的人,是一个不会在“武帝”面前表露任何权臣心迹的人。

    他赌高务实就算真要当霍光,首先也得等武帝驾崩,等武帝给他做政治背书,然后才会逐一清除其他威胁自己的顾命大臣。

    他赌高务实已经胜券在握,所以不会轻易冒险,必然会选择最为稳妥的权力获取之路,让一切过程都显得行云流水、理所当然,最终实至名归。

    沈一贯赌对了。高务实果然同意他南下泰山,甚至还指名道姓让他再走远一点,干脆去南京整理南京皇宫。

    这是发配吗?可以说是,但沈一贯很满意。

    与申时行、王锡爵他们不同,沈一贯看似为心学派所做的努力,并不是真的对心学派击败实学派还抱有多少幻想,他只是把心学派作为自己的权力基础,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

    对于沈一贯这样的人来说,只要能让他掌握大权,就算摇身一变成为实学派中之人又如何?

    道统?道统能当饭吃,能当权用吗?

    心学派就算拿了道统,可如果他沈一贯不能因此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明元辅,那这道统有个屁用,和他有个屁的关系?他可是宁可牺牲儿子前途也要保住自己前途的慈父啊!

    现在虽然认怂,但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自己在内阁的位置保住了,两年过去之后,皇上泰山封禅完成,自己作为封禅首倡,势必被志得意满的皇帝陛下视为大功臣,那么就仍有机会东山再起。

    而届时,高务实作为皇上能够封禅泰山的主要功业提供者,肯定也会被再次拔高地位,到那个时候……嘿,没准他自己就已经走到了飞龙在天的那一步,亢龙有悔已经在前头朝他招手了!

    沈一贯目视飘然而去的高务实,明明自己已然处于“退避三舍”的境地,却依然得意地轻哼了一声。

    不过,高务实的神情却也很轻松。他出得沈一贯的值房,面色淡然地回到自己值房,把熊廷弼叫了过来,让他去问几道奏疏的司礼监回文到了没有。

    今天有几道奏疏是高务实特别关心的,包括军制等级改革(甲乙丙种分级制度)、辽东与江南赈灾等几个议题。

    这是高务实的一贯做派,他很少因为政治斗法而影响手头正在处理的政务,不过熊廷弼的回答却让他稍稍皱眉。不是熊廷弼自己有什么问题,而是他告诉高阁老,司礼监没有回文。

    不过,高务实的眉头很快又释然地松开了,因为熊廷弼说了原因:“据闻,因为王安自尽之故,司礼监目前有点混乱……皇上给了王安不错的礼遇,司礼监恐怕要大操大办一下了,而陈掌印无论如何也是王安的举荐人,少不得也要忙上几天。”

    这倒也是,道理上的确如此。不过高务实还是有点不悦,因为军制等级改革虽然等上几天也无所谓,但是辽东和江南灾情却等不得,他这个户部尚书对此还是很有责任心的。

    “派人通传一声,就说我要求见皇上。”高务实吩咐道。熊廷弼没说多话,立刻应了下来,但是他才刚走到门口,便迎面撞见几位司礼监的小黄门前来传达皇帝口谕。

    熊廷弼让开路,请他们进了高务实的值房,领头的小黄门先挺起胸脯宣道:“皇爷口谕:请高阁老至东暖阁商议要事!”然后又马上弯下腰来朝高务实行了个礼,满脸赔笑道:“皇爷已经等了一会儿了,高先生是否立刻移步东暖阁?”

    高务实听了立刻起身,但马上顿了一顿,诧异道:“在东暖阁?”

    小黄门连声应是,高务实微微蹙眉。

    朱翊钧的习惯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如果是在西暖阁宣召臣下,那多半是政务;如果是在东暖阁宣召臣下,那多半就是私事了……

    诶嘿嘿,不需要查史料的时候码字可真快!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650/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元辅最新章节! 作者:云无风所写的《大明元辅》为转载作品,大明元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明元辅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明元辅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明元辅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明元辅介绍:
身出名门,既有首辅伯父,又陪太子读书,朝野戏言小阁老;领袖金榜,上承隆庆遗风,下开万历盛世,天下称颂大元辅。县委秘书出身的小小镇长穿越成隆庆第一重臣高拱的侄儿。【承诺的100万字免费章节已完成。】大明元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元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元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